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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如果他当场说出谁是奸臣,那便是彻底撕破脸皮,不斗出个你死我活的结局,谁都不会善罢甘休。

韦谦彦悄悄掀起眼帘,觑了一眼上首的天子,正好对上一双冷静至极的眼睛。

想起长子,韦谦彦不得不继续说:“忠奸难以一时辨请,但有人冒领身份进入钦天监,乃是不容争辩的事实,臣以为此人必须严惩不贷。”

“依你的意思,是要插手钦天监的事情吗?”天子的声音不咸不淡,“韦谦彦,你在窥伺天象。”

最后四个字刚刚落下,郑仁远率先跪下,其他官员呼啦啦地跪成一团。

窥伺天象,往重里说,便是心存谋反之意。

韦谦彦身居高位多年,许久没有听到人当众直呼自己的姓名,愣了一下,告罪的动作便慢了一瞬。

“老臣不敢,老臣万万不敢心存此念,万请陛下明鉴!”

贺枢起身,目光在众人身上扫视一圈,什么都没说,抬脚离开。

曹平目送天子的身影走远,一向挂在脸上的和善笑容不再,“各位大人请回吧。”

在场官员陆陆续续起身,不动声色地看了一眼跪在原地不动的内阁首辅,无人上前,转身离开。

最后只剩韦谦彦一人,坚持跪在原地,一动不动。

“爹。”韦侍郎上前,搀扶他的手臂,“您先起来,我们出宫回家。”

韦谦彦盯着御座,借着长子的力气,慢腾腾地站了起来,缓缓转身,离开殿门时,被门槛绊了一下,身形踉跄,若非长子及时扶了一把,就要直接摔在地面。

“爹!”

韦谦彦拍拍长子的手,摇头示意他不要说话,仿佛一瞬间失去了力气,步伐缓慢,佝偻着腰,一点一点挪向宫门。

曹平站在殿外,冷眼注视韦家父子互相搀扶着离开,仍然没有什么表情,走回殿内,向天子一五一十地禀告所见所闻。

贺枢随意地应了一声,翻开锦衣卫的密章。

曹平候在边上,瞧见一名内侍出现在门口,小声提醒道:“陛下,去江家送信的内侍回来了。”

那名内侍快步上前,屈膝行礼,“陛下,奴亲自将信送到江公子及回春堂的小孟大夫手里,绝无遗漏。”

“嗯。”贺枢合上密章,“江家情况如何?”

“回陛下,江家日常所需的各样物件,没有任何短缺,只是江公子与董夫人非常担忧江灵台。”

内侍从怀里小心翼翼地取出一个长形匣子,捧过头顶。

“此物是江公子看过江灵台的信后,亲自交给奴,委托奴转交给元极。”

元极二字说的非常轻,一说完,那名内侍越发往下弯腰。

曹平拿起匣子,奉送到天子面前。

“下去吧。”

贺枢拿起匣子,看见上面玲珑阁的标识,手一紧,缓缓打开。

里面躺着一支发簪,明显的男子发簪式样,纹路简约,包裹着簪尾一点清透白玉。

是她当时说过要送给他的发簪。

贺枢握紧簪子,指腹擦过白玉。

“明天叫御史上奏弹劾韦谦彦。”

*

天子当着众多大臣的面,直言韦谦彦窥伺天象,无异于在朝堂之上投下一颗暗雷。

如果说这还有转圜之地,等到御史一封弹劾奏章送上天子的案头,列出韦谦彦种种罪状。

擅权专祸,僭越失仪,卖官鬻爵,贪收贿赂,更私藏流放罪员,欺君罔上,实非忠臣所为。

弹劾韦谦彦的奏章一直都有,但多数时候都被他压了下来,少数呈交到天子面前的,也不过换来不痛不痒的小惩。

可这份奏章,直接送到皇帝手里不说,附列证据详实清晰,认证物证俱全,更重要的是天子没有留中不发,而是朱笔御批,责令三法司查清此案。

惊雷炸响,所有人敏觉地嗅到暴风雨即将来临的气息。

郑仁远一派的人不敢错过这个绝佳机会,即刻上疏,一同弹劾韦谦彦、两个儿子及其爪牙。

韦谦彦一派也不会坐以待毙,同样上疏弹劾郑仁远,同时为自己辩白。

两方斗得热火朝天。

“韦谦彦病倒了?”

万寿宫内,贺枢听完冯斌的禀告,捏住韦谦彦自白的奏章,扫了两眼,随手丢开。

“真病还是假病?”

“应该是真病。”冯斌回答,“韦家人的担忧不像是假的,请了不少大夫去看,臣问过那些大夫,脉象不算作假。”

“曹平,叫太医院派两个人去给韦谦彦看诊。”贺枢淡淡一哂,“真病假病都无所谓,韦谦彦不敢病太久,久了,那些人可不敢再跟着他。”

“是。”

“她的伤好了吗?”贺枢坐直,“她有没有说想要什么东西?”

听出天子语气中的关切,冯斌不敢大意,“医女看过了,江灵台的伤已经痊愈,并未留下后遗症,江灵台还在看那几卷历算书籍,没有说想要何物。”

正处于扳倒韦谦彦的关键时候,贺枢不敢松懈,一直没有去诏狱。

他想了想,提笔写下一封信。

“等会儿出宫后,你把这封信交给她,明天,你将她写的血书,直接送进宫。”

第77章 第七十七章 回家

“江灵台, 我来取血书。”

“冯指挥。”江望榆起身,将一卷绢帛递给冯斌,犹豫一会儿, “圣上已经罢免我的官职,冯指挥再唤我江灵台, 是不是不大好?”

“这个没关系, 江灵台不必在意此事。”冯斌心说自己也不敢唤她别的称呼, 只有官职最稳妥,“我等会儿将血书呈送上去,最近朝堂局势动荡,大约再等两三天, 江灵台便能回家了。”

这个小院子布置得有些眼熟,况且自己及家人不会出事, 她待的还算安心, 但终归比不上家里。

江望榆重重点头, 瞧见冯斌要走,连忙叫住对方:“冯指挥, 等等。”

冯斌当即止步,“江灵台还有什么吩咐?”

“不是。”她迟疑着开口, “你认识元极吗?”

冯斌犹豫片刻, 略一点头:“见过几面。”

“那你知道他现在怎么样?还好吗?”

江朔华和孟含月昨天都送了信进来,她知道两人安然无事,却不知道他在西苑如何了。

“他当然也安然无恙,江灵台不必担心。”冯斌控制语气平稳如常,“我先走了。”

目送冯斌离开后,江望榆拿起一卷书,捏紧一页书角。

在诏狱的日子依旧平静, 不用上值,她为了避免自己乱想,努力沉浸在书的世界,还叫人帮忙另外拿了几卷历法书。

而诏狱之外,朝堂之上,她写的那封血书一出,本就焦灼的局势更是火上浇油。

郑仁远抓住这个机会,趁势攻击韦侍郎插手诏命宣读,擅改旨意,枉顾圣恩,其心可诛。

*

韦家。

韦侍郎听完底下人的汇报,掀起手边的砚台往地上一摔,歙砚坚实,直接摔烂一角。

“药煎好了吗?”他脸色铁青。

管事飞快回道:“已经煎好了。”

韦侍郎整理一下衣裳,离开书房,直奔正院,从侍女手里接住托盘,调整神情,走到床前,轻声唤道:“爹,该喝药了。”

听见声音,躺在床上的韦谦彦缓缓睁开眼睛,搭着长子的手臂,慢腾腾地坐起来,靠在床边的迎枕。

韦侍郎看了眼老人搭在小臂的手。

有些瘦,皱纹遍布,还有几粒细小的深色斑点。

“我老了。”韦谦彦自然发现了长子的目光,“药呢?”

“爹,您春秋鼎盛,不老。”韦侍郎端着药碗,拿起勺子,“爹,我喂您。”

韦谦彦摇头,端起碗,小口小口地喝药,药很苦,两道发白的眉毛紧紧皱在一起。

“爹,蜜饯。”

韦谦彦摆摆手,伸手缓缓按抚胸口,压住恶心反胃,“外面现在什么情况?”

韦侍郎坐在床边的圆凳,“您病了三四天,郑仁远他们趁机弹劾,当然,我们的人也没有干坐着……”

听着听着,韦谦彦慢慢合上眼睛,忽然说:“五娘的婚事怎么样了?这个月找个良辰吉日出嫁吧。”

“爹,您这是什么意思?”韦侍郎大惊,“五娘上个月才刚刚开始相看,哪能这么简单地嫁人。”

“罪不及出嫁女,我们家大概很难迈过这道坎了,我知道,五娘是你的小女儿,你很疼她,但是总比留在家里好。”

“可是,这样的情况,五娘纵使嫁出去了,又能好到哪里去?”

韦谦彦叹道:“确实,历来都是锦上添花易,雪中送炭难,你回去问问五娘,看她决定如何,我总归还是有一两个忠心的心腹,大约愿意保护她。”

“局势已经到这个地步了吗?”韦侍郎咬紧牙关,“圣上为什么如此绝情?难道真的要对我们家赶尽杀绝吗?!”

“还记得中秋前圣上让朝中官员写的那些文章吗?”韦谦彦睁开眼睛,环顾屋内,勉强找到西苑的方位,“缇萦救父,忠孝两全的花木兰,圣上早就知道那个灵台郎是女子。”

“那我叫人弹劾她媚惑君王……”

“蠢货!你还嫌惹的祸不够多吗?!你还想动那个人,是嫌圣上看我们太顺眼了吗?!”

“爹,您别生气,是儿子一时想岔了。”韦侍郎连忙替老人顺气,“我保证不会这么做。”

韦谦彦胸口起伏弧度变小,就着长子的手,喝了几口温茶,安排接下来的事情。

“我的手上不干净,郑仁远也好不到哪里,叫人把郑仁远干的事情抖搂出来,内阁首辅这个位置不是这么好上的……”

韦侍郎低头倾听,末了,问:“爹,你打算几时去上朝?”

“再过三天。”

“可是大夫说您的病还没好全。”

“没好全也要去,病久了,一直不出门,人心都要散了。”

“阁老。”韦管家的声音从外间传来,“太医院的孙院使来了,说是奉圣上的旨意,来为阁老看诊。”

“请孙院使进来。”

过了会儿,一身太医服的太医院使走进来,韦管家提着药箱走在旁边,韦侍郎

起身让出位置。

“阁老。”

孙院使保持应有的礼节,作揖,随即坐在床边,拿出脉枕放好。

韦谦彦伸手放在脉枕,“有劳孙院使。”

“阁老客气。”

四下安静,韦侍郎紧紧盯着孙院使,“家父病情如何?”

“阁老年纪大了,近来天气转凉,偶感风寒,实属正常。”孙院使面带笑容,说出来的话却四平八稳,听不出什么别的东西,“阁老好好养病即可。”

韦谦彦知道这位太医院使前来为何,也不点破,同样笑道:“辛苦孙院使了。”

孙院使保持笑容,客套地留下一番医嘱,提着药箱离开。

“还请留步。”

韦管家送出府门,“孙院使慢走。”

离开韦家,孙院使直接回了万寿宫。

“陛下,臣这几天为韦阁老诊脉,的确身染风寒,并不严重,暂时不会危及性命。”

“嗯。”贺枢略略点头,“下去吧。”

“臣告退。”

“陛下,老奴斗胆问一句,”曹平疑惑,“您为何要派孙院使去为韦阁老看诊,还赏赐那么多贵重药材,老奴担心其他臣子可能误解您依旧看重韦阁老。”

“韦谦彦如果这个时候染重病去世,天下人只会以为朕绝情寡义,逼死教过朕的老臣。”贺枢轻轻一笑,“朕可不愿意背上这样的名声。”

“原来如此,老奴愚钝。”

贺枢握住白玉发簪,指腹轻轻擦过温润白玉。

“明天朕要去诏狱,叫冯斌安排妥当。”

*

血书在朝中掀起一场不小的风波,加上礼部为了洗去当年传诏的失察、疏漏之罪,竭力配合锦衣卫查明真相,力图把全部罪责推到韦侍郎的头上。

贺枢顺势推波助澜,成功将她的形象从冒名顶替朝廷命官、欺瞒天子的罪臣,变成受奸臣压迫而不得不顶替兄长入朝、忠孝两全、有情有义的奇女子。

“江灵台。”冯斌客气道,“陛下已经查明当年真相,您并无罪过,今天便可以回家了。”

“是真的吗?”

江望榆昨天便知道了这条消息,睡了一觉后还是觉得难以置信,事情竟然就这么结束了吗?

“千真万确,具体经过和结果,之后会有人详细告诉您。”

她想追问是谁,但很快就被回家的焦急之情掩盖,跟着冯斌走出诏狱。

暮秋时分,凉意日增,幸而今天是个大晴天,天空碧蓝,金色阳光璀璨。

江望榆停在原地,闭上眼睛,感受温暖的阳光照在身上,深吸一口气,再呼出去的时候,则是在体内憋了十天的浊气。

她又睁开眼睛,映入眼帘的是一道熟悉身影,修长挺拔,穿着绯色圆领袍,头发梳的整齐,只以一枚簪子束起。

“元极!”巨大的喜悦漫上心头,她两步跑到他的面前,“你怎么来了?”

“我来接你。”贺枢轻声道,“你在诏狱受苦了。”

“其实也还好。”

之前抱着他哭的经历太丢脸了,江望榆不好意思再提,视线飘了飘,落在他的发顶。

刚才隔得远看不清楚,现在近看,她一眼看出他戴的正是自己委托兄长转交的白玉发簪。

“你还真戴着啊。”

贺枢抬手往头顶摸了一下,“你送给我的,自然要戴着。”

江望榆挠挠脸颊,环顾四周,人很少,除了守在诏狱门口的锦衣卫,似乎只有她和他两个人。

一直站在诏狱门前很奇怪,她也着急回家,连忙说:“我们先回去吧。”

贺枢迈开脚步,领先半步,在前面带路,“从这边走,人少。”

江望榆没有什么意见,跟在他的身侧,见周围确实人少,压低声音问:“我想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我是怎么脱罪的?”

“就是按照血书内容,查明真相,你是情非得已,被迫以假身份进入钦天监,自然没有任何罪名,只是为了安抚人心,要暂时免掉你灵台郎的职位。”

“那你呢?”她追问,“你有没有受罚?”

“没有。”贺枢顿了顿,“再过两天,将会有诏命,传召你和令兄以天文生身份去钦天监。”

“嗯,我回家就告诉哥哥。”

想到回家二字,江望榆加快脚步,闷头往家的方向走。

归心似箭,她一心着急赶回家,没有发现一路上几乎未曾遇到什么人。

一直送到江家所在的巷子路口,纵使再不舍,贺枢也不想打扰她和家人团聚,停下脚步,“我就送你到这里了,宫里还有事,我得回去。”

“嗯。”

江望榆快步往前走,忽然听见身后传来一句“等等。”

她当即转身回去,“怎么了?元极,还有事吗?”

贺枢抿了抿唇,“你还愿意去钦天监吗?”

“我当然想去了。”

再次听到她肯定的答案,贺枢放松笑笑:“没事了,回家吧。”

江望榆用力点头,飞奔回到家门前,平复呼吸,伸手推开家门。

第78章 第七十八章 重回钦天监

“娘!哥哥!”

见董氏伸手想抱自己, 江望榆忍住抱着母亲的冲动,摇头拒绝:“娘,我刚刚从诏狱出来, 身上有些不干净,您不要抱我。”

“傻孩子, 瞎说什么呢。”董氏抹抹眼角, 见女儿躲到旁边不让自己抱她, 抬手一指,“华儿烧了热水,你先去洗澡,放了艾叶, 把身上的浊气都洗干净。”

她看向兄长,扬起笑容:“哥哥真好。”

对上她真切的笑容, 江朔华勉强勾起嘴角:“去吧。”

舒舒服服地洗了个热水澡, 换上舒适干净的衣裳, 江望榆浑身轻松,走进正屋时, 看见满满当当的一桌子菜。

“你在诏狱待了那么久,瘦了好多。”董氏舀了满满一碗鸡汤, “什么话都等会儿再说, 先好好吃饭。”

她接住碗筷,忍住眼角酸涩,不说话,闷头吃饭。

在诏狱的时候,每日三餐有人准时送来,色香味俱全,每天菜式都不带重样。

可是全部都比不上母亲亲手做的饭菜。

江望榆咬紧筷子尖, 深深埋头,以免被母亲兄长看见眼中的泪光。

“我去洗碗。”

她刚放下筷子,江朔华立刻起身,迅速收拾好碗筷,眨眼的工夫便走出屋外。

“娘,哥哥他……”

“不用担心,华儿暂时过不了心中的那道坎。”董氏揽住女儿,轻轻拍了她的肩背,“让我看看。”

江望榆站直,任由母亲打量。

“果然瘦了好多。”董氏摸摸她的脸,“摸着都是骨头,硌手得很。”

“没有,我在诏狱没有受苦,吃了睡睡了吃,我还觉得我胖了好多。”

“尽瞎说,这几日不用去衙门,我得好好给你补身体。”

她不再反驳,依偎在母亲的怀抱中,令她感到无比的温暖安心。

无声相拥片刻,江望榆直起身,看向屋外,“娘,我去叫哥哥回来。”

她快步走进厨房。

江朔华早已洗干净碗筷,站在灶台边,听见声音,刚对上她的目光,立刻转头避开。

“哥哥。”她没说任何宽慰的话语,只是像小时候那样,亲昵信任地唤道,“哥哥。”

江朔华死死掐住掌心。

他知道妹妹从未怨怪过他,倘若自己一直陷于自责愧疚,只会让她更加担心。

“阿榆。”他没有再避开妹妹的眼睛,“对不起。”

江望榆终于笑起来:“哥哥,事情都过去了,以后一定会更好的。”

江朔华同样朝她笑起来,取出一个匣子,“玲珑阁的玉镯,原本是想生辰那天给你的,但……”

她连忙打断:“哥哥,我送你的发冠呢?”

江朔华抬手一指,“戴着呢。”

言谈间,两人一起回到正屋。

回来的路上,元极叮嘱过可以将她在诏狱的事情告诉家人,江望榆不想母亲兄长担心,讲述一遍,又问:“娘,你们在家还好吗?”

“就像信里讲的那样,不能出门,门口有禁军把守,今天凌晨才撤走。”

“我赶早去了趟回春堂,与孟大夫聊了一会儿,医馆的情况也差不多是这样。”江朔华顿了顿,“阿榆,按照你的说法,圣上不仅没有追究我们的欺瞒之罪,竟然还准许我们再回钦天监?”

“是,哥哥,你想回去吗?”她补充道,“可以选择不去。”

“想。”认真考虑许久,江朔华终于说出肯定的答案,“我去观星台的次数不算多,但我想我还是喜欢天文历算的。”

江望榆跟着说:“嗯,我也要回钦天监,虽然只是天文生,但还可以

CR

继续研习天象,我不想错过这样的机会。”

江朔华嘴唇微动,将要说出口的话顿住,笑着拍拍妹妹的肩膀,“到时候我们就是同僚了,阿榆,你可比我有当官的经验,我还要向你多学习。”

“其实,元极懂的更多,”她想了想,“他好像特别擅长朝堂官场上的事情,很轻易就能看出一件政事背后牵扯到哪派的官员,他们究竟是为了什么,甚至连之后的举动都猜得出来。”

“或许是因为他在万寿宫当差,耳濡目染,听的多看的多,学的也多了。”

“感觉他好辛苦。”

江望榆掩嘴打了个哈欠,揉揉眼睛,回家后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刚刚又吃饱了午饭,不免觉得有些困。

“先去睡一会儿,在家里,什么都不用担心。”

“嗯!”

*

两日后,礼部的人带着天子诏命来到江家。

这一次礼部尚书千叮咛万嘱咐,完完全全按照传诏的礼仪来办,甚至还派了一位右侍郎亲自过来宣诏。

江望榆与江朔华设好一条香案,倾听诏命内容。

除去通常的客套,主要讲江家兄妹二人赤胆忠心,大巧若拙,于观天文推历法一事上,才华横溢,特旨选为天文生,入钦天监。

江朔华上前,从礼部侍郎手里接住诏命。

“江公子,江姑娘,两日后直接去钦天监便好,这是你们二人的官袍。”

“多谢大人。”

送走礼部的人,他回屋,跟着妹妹一起打量新官服。

天文生严格意义上不算官员,送来得所谓官袍只是衙门吏员穿的青色圆领衫,胸前并无补子。

江望榆看了一会儿,拿起自己那件放回屋里。

天子亲笔御令说江家无罪,悬在江家三人头顶的刀剑终于彻底消失。

接诏后,江望榆跟江朔华去了一趟回春堂,见孟含月和孟郎中都没事,心中安定许多,也不常出门,安心待在家里。

等到了九月十九这日,她换上吏员服,看看穿着同样衣裳的兄长,一同前往钦天监的官衙。

以前去官署的次数不算少,如今以全新的身份前去,江望榆的心中不免有些忐忑,离衙门越近,手越发紧紧攥住袖口。

手臂忽然被人轻轻一拍,江朔华安抚的声音同时响起:“别怕,哥哥陪着你。”

紧张不安顿时消散些许,她朝兄长笑笑:“嗯。”

一同走进钦天监,去主簿厅的路上遇见几名以前的同僚,刚一对上目光,他们便迅速转头,欲盖弥彰地走远了,还有几道或明或暗的打量目光。

江望榆只当不知,没有像以前为了隐瞒身份那样刻意低头,反而挺直腰背,全然没有理会那些人的目光,昂首朝前走。

从她决定以女子身份进入钦天监,她就意识到会有今天的情景。

主簿厅办公的堂屋出现在前方,一名身着从六品官袍的中年男人,在门口来回走动,时不时眺望路口。

“叶官正。”

江望榆上前,和兄长一起行晚辈礼,还在犹豫该如何向叶官正解释,对方先开口了。

“哎呀,克晦,你们可算是来了。”叶官正猛地一拍大腿,扭头朝屋里大声喊道,“老何,快拿册子过来,登记一下,我要带人走了!”

“急什么,我这不是来了嘛。”何主簿步履匆匆走出来,捧着一本天文生的名册,翻到最后,记下两人姓名、官职、籍贯等,“你们两个刚来衙门……”

“记好了就成,别讲这些有的没的。”叶官正急声打断,“你们赶紧跟我走。”

兄妹二人面面相觑,对何主簿道别后,跟在叶官正的身后,急匆匆跑向历科办公的堂屋。

“杨监副,我把人带过来了。”

七月份的时候,江望榆见过这位杨监副,那时候对方带了天文生在观星台值守,每天都要熬大半个夜晚,但每次碰到的时候,官袍整齐,瞧上去精神非常不错。

可如今站在对面的杨监副,官袍皱巴巴的,残留几个墨点,像是几天没有换过,胡子乱糟糟的,眼底一片青黑。

如果不是叶官正亲口所说,她差点以为钦天监什么时候换了位新监副。

现在细看,站在旁边的叶官正好像也不修边幅,面带几分疲倦。

“你们就是新来的天文生,叫……叫……”

“江朔华,字克晦。”叶官正提醒,“江望榆,字令白。”

“对对。”

杨监副用力拍拍额头,转头往里面喊了一声,有几个人跑过来,捧着一沓厚厚的卷册,穿在身上的青色圆领衫同样凌乱。

“这是今年一至三月观测记录的天象,你们两个重新整理一下这些内容,着重注意每天正午太阳影子的长度,尤其是春分那天的,不准差一丝一毫。”

杨监副指了一张书案,上面放着笔墨纸砚,以及同样厚重的簿册。

“没有什么空地方,你们先坐在那里,忙完这一阵子,再给你们安排别的位置。”杨监副胡乱抹了一把脸,看向叶官正,“我们再验证一遍今明两年的冬至日,等会儿去找监正大人。”

叶官正跟杨监副快步走到一张大型书案前,同剩下四位五官正,凑在一起,对着案上的内容,紧锣密鼓地探讨。

江望榆的手里被塞了三本卷册,视线在屋里转了两圈,目光所及之处,所有人都忙得不可开交,埋首案牍,握着毛笔不知在写些什么,压根没空关注她。

“阿榆。”江朔华压低声音,“我们先过去那里做事。”

她回神,看着兄长怀里堆高的记录册,点点头,一起坐在书案后。

“哥哥,”她将记录天象的册子按月份放好,先拿起一卷,“一月份的时候,我刚刚担任灵台郎,每天子时开始的记录是我写的,我怕我自己看不容易发现问题,就由你来看这个时段。”

“好。”

江朔华放好一沓空白的纸张,握住毛笔,翻开册子。

江望榆同样摆好纸笔,先粗略翻看其他时段,等兄长整理完子时到寅时末的记录,接着整理下个时段的记录。

一忙起来,自然没有闲工夫想七想八。

专心致志地忙活一天,江望榆隐约听见自钟楼传来的钟声,终于抬头往窗外看,天色将近全黑。

屋里不知什么时候点起了灯,其他人还在伏案忙碌,不曾发现早已过了下值的时辰。

“杨监副。”她唤了一声,等上司回神抬头,将自己和兄长整理好的记录放在案上,“还请大人过目。”

杨监副翻看厚厚一沓纸,见上面的字迹各有不同,但是一样的端正齐整,内容有理有条,更无疏漏。

“短短一天,你们竟然就梳理完两个月的记录了?”见两人点头,杨监副大喜,“你们明天继续整理,尽快将三月到八月的天象梳理完毕。”

第一天当值,看来上司还算满意。

兄妹二人对视一眼,一致应是。

之后两天也是同样的忙碌,一直忙到天色全黑,方才可以离开钦天监,走之前,杨监副、五位官正甚至还在一起探讨。

江望榆揉揉酸痛的肩膀,回想这两天的经历,尤其是刚才杨监副又叮嘱说明天要继续努力梳理天象记录,甚至隐隐有种想要给她加担子的迹象。

她得出一个微妙的结论——

不管男的女的,能干活的就是好样的。

“累吗?”江朔华走在她的身边,“这个时候卖枣糕的铺子还没关门,我们去买点回家。”

“好。”

一起走出官衙,两人的身边走过一名男子。

对方穿着吏员衫,身

材魁梧,样貌却不怎么起眼,丢进人堆里,找都找不出来。

江望榆看了一眼,没记住,又见对方是从衙门出来的,没怎么放在心上,跟着兄长走远,准备去食肆买糕点。

那名男子放缓脚步,落后一段距离,无声注视两人离开,拔腿飞快地跑向西苑。

宫门即将关闭,赶在关门前的最后一刻,男子出示进宫的牙牌,直奔万寿宫。

守在殿门口的内侍瞧见他,连忙进殿,躬身禀道:“陛下,去钦天监的锦衣卫回来了。”

天子正坐在御案后,拿着一本奏章在看,听见禀告,立即说:“叫他进来。”

第79章 第七十九章 首辅倒台

那名锦衣卫在内侍的引领下, 放轻脚步进殿,行礼后,向上首的天子一五一十地禀告今日在钦天监的见闻。

听见她又忙到天色全黑才回家, 贺枢轻轻皱眉,问:“那些为难她、私自散布流言蜚语的人, 都记下来了吗?”

“回陛下, 臣全都详细记录在案。”

“嗯, 叫冯斌查一查。”

“臣遵旨。”

那名锦衣卫又恭敬行礼,跟着内侍离开。

贺枢翻开先前那份奏章,一边看一边思索解决办法,在最后批了几句话, 放在那堆批完的奏章上。

他看向观星台的方位。

想来她在钦天监应该过得很忙,但应该也非常开心自在, 毕竟她那么喜爱天文。

贺枢笑了一下, 继续批奏章。

现在朝堂的重点在韦谦彦与郑仁远身上, 一时半会儿很少有人注意她,等这场风波过去后, 难保不会有人提出异议。

“之前那些人在中秋写的文章,你重新整理一遍, 提前叫人多抄几份夸赞花木兰忠孝两全的, 准备好。”

曹平应声:“是。”

批完最后一份奏章,贺枢起身去沐浴,里面穿着纯白色寝衣,随意披了一件外袍。

刚走进寝殿内,他听见一阵轻微得猫叫声。

大橘窝在猫架子旁边,缩成一团,有气无力地叫了两声, 脑袋搭在前足。

“你在叫什么?”贺枢蹲下,肆意揉搓橘猫的脑袋,“今天可是特意给你多喂了两碟小鱼干。”

“喵——”

他继续揉搓顺滑的毛发,像是解释,又像是在告诉自己:“不行,不能带你去见她,容易出事。”

暂且不论钦天监人多眼杂,一监正两监副都面过圣,不像近在咫尺的观星台,贸然前去找她,容易暴露身份。

更重要的是,韦谦彦可能知道了什么,贺枢不想打扰她在钦天监平静的生活。

“再等等。”他轻声说,“很快了。”

*

“克晦,令白。”叶官正唤道,“先歇一歇,今天的事情忙得差不多了。”

江望榆抬头看向站在案前的叶官正,又转头看看屋里,不少人放松靠在椅背,不像之前那样埋头苦干。

“去书房坐坐。”叶官正说,“有些话想告诉你们。”

她看看兄长,彼此点点头,一同跟着叶官正走向书房。

“来,喝茶,不必客气。”

江望榆接住茶杯,没喝,起身朝上首的叶官正行礼,“叶伯父,之前骗您,实属……”

“不用讲这些,我知道你们有苦衷。”叶官正摆手打断,“倒是我,还当着你的面问你的婚事,有些失礼了。”

她一时犹豫,不知道该怎么接话,沉默坐回原位。

“伯父。”江朔华开口打圆场,“您叫我们来是想说什么?”

“你们来衙门有七八天了吧?一来就忙得不可开交,都没工夫告诉你们原因,”叶官正解释,“你们都知道,每年十月初一,要颁布明年的历书……”

历书包含干支记日、二十四节气、吉凶宜忌等,每年十月初一,由皇帝在奉天门亲自向天下颁布,指导来年农事耕种。

是钦天监最重要的职责之一。

今年七月份的时候,钦天监贬谪了一些官员、天文生,有些位置没有找到合适的人员补上去,一直空到现在,人手不免有些短缺。

偏偏又赶上朝堂这场风波,少了一位灵台郎观测天象,更令人头疼的是吴监正检查正在推算的历书时,发现明年的节气推定有误,尤其是冬至日,竟然差了一天。

这可差点要了一干人员的老命。

要知道每年冬至,天子都要去圜丘祭天,冬至日算错了的话,项上人头难保!

为了保住自己的小命,吴监正立刻重新安排,历科为主,天文科和漏刻科也别闲着,除去身负观测天象、报时等差事的人,几乎所有人都在帮忙重新推算历书,绝对不可以再出现丝毫疏漏。

“……幸好到今天,监正与两位监副一起,再三核验历书,准确无误。”叶官正长长地松了口气,“我和其他四位同僚也核算过多遍,应该没错,总算不会耽搁下个月的颁历。”

今年九月是小月,只有二十九天,来到钦天监的时候,距离颁历只剩十天。

难怪杨监副那么着急找人干活,偶尔遇见吴监正的时候,对方似乎掉了不少头发。

江望榆若有所思点点头,“多谢叶官正指点。”

“这不算什么。”叶官正笑得轻松,“你们两个虽然来的迟,但上手很快,杨监副说你们都是不错的苗子。”

“哎呀!老叶,原来你们在这里!”刚刚被提及的杨监副出现在门口,“快走!出大事了,赶紧去前堂听旨。”

“怎么了?”叶官正神色凝重,“难道是历书有误,还是天象有异?”

“不是。”杨监副大步走在前方,“先去听旨。”

江望榆跟江朔华对视一眼,保持沉默,跟在上司后面,一同走到前堂听旨。

吴监正命人摆好香案,领着一众官员、书吏等垂首跪定。

宣旨的除了礼部、吏部的人,竟然还有司礼监的人。

圣旨很长,罗列了擅权专祸、败坏朝纲、卖官鬻爵、吞没饷银等十几条罪名,最后则是即刻罢免韦谦彦内阁首辅等一切官职,抄没家产,其家人、下属一应定罪。

把持朝政多年的内阁首辅,就这样倒台了。

送走宣旨的人,吴监正厉声叮嘱:“钦天监人员不得与朝臣来往过密,方才的事情,你们知道便好,不准随意议论,更不准妄加猜测。”

众人齐齐应是。

本就是临近下值的时辰,又因先前忙得天昏地暗,吴监正准许众人提前回家。

“阿榆。”江朔华唤道,“想什么呢?”

江望榆回神,压低声音:“哥哥,我想去韦家附近看看。”

当年的急召、月初的暴露身份,都与这位内阁首辅有关。

她倒不是想去落井下石,只是突然想去看看。

江朔华知晓内情,点头答应了。

两人赶往韦家所在的大街,没有凑得太近,站在路口,遥遥看着远处阔气的府邸。

高堂广厦,昔日门庭若市的府门前,此时除了把守在外的士兵,门可罗雀,寂静无声。

江望榆想起六月送寿礼时的人头攒动,又多看了两眼空荡荡的府门,暗暗长叹一声,看向兄长的时候,扬起笑容:“哥哥,我们回家吧。”

*

首辅倒台,与一派的门生故吏下场同样好不到哪里去,轻则罚俸,重则罢免官职流放千里,更有甚者,直接判以死刑。

一时间人人自危,风声鹤唳草木皆兵,生怕跟韦谦彦搭上关系,就连郑仁远擢升为新任内阁首辅,也没有大肆庆祝。

朝堂上的风波没有蔓延到钦天监。

江望榆安安稳稳地按时上值下值。

许是她之前表现得不错,上司杨监副没有为难她,又有叶官正从中周旋,还有江朔华陪在身边,过得还算平静。

九月最后一天,正巧休沐,她便和兄长一起去了回春堂。

“先休息一会儿。”

孟含月放下两杯温茶,一碟糕点,见两人还低头捧着账册,不得不提高声量。

“我说你们两个不饿吗?”

江望榆抬头,摸摸肚子,老实回答:“还好,早上阿娘做了蒸饼,很好吃,我吃了两块,现在不饿。”

孟含月服了,一把抽走兄妹二人手里的账册,“你们从进书房就忙着算账,连水都不喝,显得我好像是什么压榨伙计的黑心主家一样。”

“孟大夫,我们不是……”

江朔华急声反驳,嘴里忽然被塞了一块糕点,剩下的话顿时说不出来了。

“我跟伯母学做的茯苓糕。”孟含月神色自若地坐回原位,“好吃吗?”

江朔华被噎了一下,捧住剩下的糕点,细细咀嚼。

“好吃。”江望榆掰开两半,将其中一块递给孟含月,“孟姐姐,你什么时候跟阿娘学做的糕点?”

“最近,你们都去钦天监当值,我行医坐诊的时间比较自由,得空就去看看伯母。”

江朔华慢腾腾地吃完一块糕点,看向坐在前边的孟含月,又看向身边的自家妹妹,没说话,继续拿起一块茯苓糕。

“孟姐姐。”江望榆放好两本账册,“账册基本整理完了,没有疏漏。”

孟含月意思意思地翻了两页,放在旁边,“

快到吃午饭的时候了,你们忙了一个上午,留下来吃了午饭再回家吧。”

“好。”

“不了。”

截然相反的答案同时响起,江望榆愣了一下,看向兄长,“哥哥,你要留下来吗?”

江朔华轻咳一声,“孟大夫既然说了,我想还是留下来比较好,而且账册还有一些地方没弄好,午后我继续看。”

“这样啊。”她想了想,“我还要去个地方,就不留下吃午饭了。”

“去哪?”

“大理寺附近。”她没有隐瞒,“我想去看看元极在不在,也不知道他最近怎么样了。”

江朔华皱了下眉,正要开口时,孟含月的声音先一步响起:“你自己决定就好,注意安全。”

江望榆答了声好,离开回春堂,直奔目的地。

昨天来看时还紧紧关闭的院门,此刻没有落锁,正巧有人从里面出来,穿着一身短褐,白面无须。

“阁下是哪位?”她上前,保持适当的距离,“你怎么会有这里的钥匙?”

“我来这里打扫。”对方声音有些尖细,低头弯腰。

“元极雇佣你来打扫宅子吗?”

“是。”

她抿了抿唇,“他最近还好吗?”

对方神色犹豫不决,越发弯腰,“我不知道。”

江望榆上下打量对方一阵子,放轻声音问:“你是内侍?”

“是。”

“那你也在万寿宫当差?”

“是。”那内侍刚刚答完,反应前后问话,立刻说,“那位公子为人善良,正巧我今天出宫采买,便顺道来帮忙打扫,算不上雇佣。”

她疑惑地盯着对方。

“小的还有事,该回宫了。”

江望榆没必要为难对方,看了一眼再次落锁的院门,转身回家。

而那名内侍见她离开,当即松了口气,迅速回宫,找到曹平,详细禀告之前的小插曲。

曹平不敢迟疑,匆匆走进寝殿,耐心等到天子换好衣裳,连忙说:“陛下,江灵台去了您在外面买的宅邸,应该是去寻您。”

贺枢的手一顿。

他闭了闭眼,轻轻抚平衣领褶皱,走出万寿宫。

候在殿外的金吾卫躬身行礼,护送天子出宫,前往韦府。

虽已获罪,韦谦彦并没有被押入刑部大牢,而是关押在韦家。

贺枢缓步走进书房。

尚未抄没家产,书房布置依旧华丽贵气,一应物件精雕细琢,价值连城。

如意祥云纹的紫檀木书案后,坐着一位老人,穿了件蓝灰色交领直身,发须雪白,脸上皱纹纵横,听见声音,缓缓睁开眼睛,目光涣散,再无以前的精气神,苍老无力。

贺枢双手交叠,微微弯腰,行了一个学生见夫子的礼,声音淡淡:“少傅。”

第80章 第八十章 “朕不想赶尽杀绝。”……

韦谦彦愣在原位。

眼前的年轻人一袭黑底金边长袍, 身形颀长,站着的时候,腰背挺得笔直, 任谁都挑不出丝毫错漏的礼仪。

他的神情平静,目光平和, 眼瞳深处冷静沉着。

穿过经年的时光, 韦谦彦看到的是十三年前的那个男孩。

一袭太子常服, 身量尚小,丝毫不差地行学生礼,一张小脸绷得紧紧的,声音稚嫩:“少傅。”

两声少傅一瞬交错, 韦谦彦哑声开口:“臣辜负先帝重托,实在担不起陛下这一声少傅。”

贺枢没有说话, 看着对面的老人。

“陛下看到臣的奏章, 愿意再来看臣的最后一面, 是老臣之幸。”

韦谦彦双手撑在椅子扶手,胳膊打颤, 刚刚起来些许,手臂力气一松, 霎时坐回原位, 跌靠在椅背,发出一声重响。

“老臣失仪,万请陛下恕罪。”韦谦彦大口喘气,对上天子冷漠的目光,扯起嘴角,“陛下,郑仁远老家的族人侵占百姓良田千亩一事, 陛下是否知晓?”

“知道。”贺枢漫不经心地开口,“侵占良田,肆意伤人,收受商人银钱,郑仁远还算爱惜羽毛,写信责骂族人,叫他们归还良田,还叫当地知府严厉处罚,那些银子也还回去了。”

他瞥了一眼老人,“朕比你更早知道这些事情,至少郑仁远现在还算听话,暂时不敢随意插手朕的决定,更不敢忤逆朕。”

“是吗?”韦谦彦低声呢喃,略微坐直身子,“老臣斗胆问一句,陛下是从什么时候开始决定罢免老臣?”

“六年前。”贺枢轻轻一笑,“嗯,就是母亲病重的那段时日,你意识到失去太后的制衡,你将成为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首辅,不过那时候只是起了这样的念头,仅能力而言,你确实比郑仁远强一些,可你后面越来越膨胀,确实不能再留了。”

沉默许久,韦谦彦忽然放声大笑,整个书房回荡老人沙哑苍老的笑声。

半晌后,他终于停下来,伸手抹掉眼角的泪,“竟然是这样,难怪我选任那些人这么快就被顶替了。”

“有几个还算有用,可以多留用一段时日。”

“陛下,那位江姑娘……”

最后三个字的声音刚刚落下,一直神情平静的天子目光瞬间冰冷锐利,语气凛冽,暗含风雪:“你想做什么?”

“没有。”韦谦彦哑然,“老臣已经沦落到这个地步了,哪里还能做什么,陛下未免太高看臣了。”

“那可未必。”贺枢冷漠打量老人,“朕不想赶尽杀绝。”

韦谦彦看着天子,喃喃自语:“难怪,陛下判了文儿绞刑,早知今日,我当初就该拦着他……”

“这与她无关,是你那个儿子手上沾染了太多人命。”贺枢冷漠审视对方,“朕原本是打算明年再罢免你的,可惜,你们偏偏要动她。”

韦谦彦双手撑住面前的书案,用尽全身力气,佝偻着腰,步履蹒跚,走到天子面前,缓缓跪下。

“四郎是个好孩子,干干净净,搬出去后,一直都不肯跟家里和解,陛下愿意放过他,让韦家留下仅有的一条血脉,还愿意准许四郎暗中收留五娘,老臣叩谢陛下隆恩。”

韦谦彦弯腰,恭恭敬敬地跪拜天子。

“陛下判臣削官归乡,万请陛下放心,老臣绝对不会再有任何不轨之举,待回了老家,过两年,臣将因为年老体衰,心思郁结,病重去世。”

“不用,你死了,你那些旧吏忠仆更忠心于你,活着还好些。”贺枢语气淡淡,“再过两年,朕会擢选方兆易入内阁。”

韦谦彦知道天子说的那名官员,比郑仁远年轻八九岁,一向与郑仁远政见不合。

“陛下圣明。”韦谦彦俯身弯腰,额头磕在冰冷坚硬的地面,“老臣相信,陛下日后必将成为流芳百世的明君。”

贺枢最后看了一眼这位昔日教导过自己的太子少傅,径直转身,毫不留情地离开。

所经之处,一队队的士兵恭敬行礼,随后整齐划一地跑进去,刀鞘铁甲互相碰撞,响起一阵阵遍体生寒的冷厉声。

后面隐约传来哀声哭嚎。

贺枢步履不停,依旧沉稳平缓,站在韦府门口,抬头看向上方的门匾,视线掠过那两个金色大字。

“陛下。”金吾卫统领恭声道,“臣护送您回宫。”

贺枢停在原地,久久未动,忽然伸手,“给朕一把匕首。”

统领自不会多问,双手奉上一柄削铁如泥的匕首。

“朕迟些回宫。”

丢下这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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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句话,贺枢径直朝一个方向走去。

走到小巷尽头,他看着关紧的院门,刚抬起手,门忽然开了。

“咦?元极?”董氏站在院门后,“你怎么来了?”

“伯母。”贺枢抿紧唇,控制视线停留在门上,“我来找……江灵台。”

董氏愣了一下,旋即笑笑:“你来的不巧,榆儿今天休沐,吃了午饭后,就去城东逛书坊了,出门前,跟我说要天黑才回家。”

董氏的神情和语气一样自然,没有撒谎。

“你找榆儿有事吗?”

“我听说她在钦天监当天文生,想来探望。”贺枢保持礼仪得体的笑容,“伯母这是打算出门吗?”

“是。”董氏听女儿说过,面前的年轻人知道真相,“华儿也不在家,你进屋坐坐吧。”

“不必劳烦伯母了,江灵台既然不在,我改日再来探望。”

目送董氏走远,贺枢当即转身前往城东,在她常去的书坊没有找到人,又逛了几家大的书坊,甚至还去了一趟玲珑阁。

没有找到她。

贺枢看了一眼天空。

已近初冬,天黑的时刻逐渐变早。

明天既要颁布明年新历书,又举办朔望朝会,礼仪流程繁琐冗长,绝对不能缺席。

贺枢攥紧袖中的匕首,直接从临近城东的东华门返回皇宫,没有回西苑。

与此同时。

江望榆看着进西苑的宫门缓缓关上,低头看了一眼腰侧,只挂了一个香囊。

现在不是灵台郎了,她也没有被安排在观星台值守,原本用以进宫的牙牌被司礼监收回。

她原本是打算去城东书坊买书的,怎么逛着逛着就跑到西苑这边了?

江望榆想不明白,最后看一眼紧闭的宫门,又见天色已黑,怕母亲兄长担心,匆匆回家。

*

每年十月初一的颁历是大事,尤其对钦天监来说,更是头等大事。

这样重要的场合,监正监副五官正等都要在场。

上司不在,推算后年历书的事情也不急在今天这一时半刻,监里的人彼此心照不宣,慢悠悠地处理手头的事务。

甚至有人悄悄去街上的食肆买了两盒糕点回来,在诸多同僚之中分了一圈。

江望榆也分到了一份,朝送糕点的天文生笑笑:“多谢。”

对方回以同样友好的笑容,提起剩下一盒糕点离开。

前面忽然多了一盏茶,她抬头一看,唤道:“哥哥。”

江朔华略一点头,坐在她的对面,扫了一眼案几上的书,“先歇一歇,书一时半会儿看不完的。”

她“嗯”了一声,合上书,捏起酥香的糕点,咬了一口,干巴巴地嚼着。

“想什么呢?”江朔华伸手在她的面晃了晃。

江望榆回神:“没,发呆而已。”

今天早上,她特意去找了一趟何主簿,他的姓名还记在天文生名册。

或许是万寿宫的差事太忙了,而且那天离开诏狱的时候,他说过接下来的时日里会很忙,得空再来找她。

只是不巧,昨天他去家里找她的时候,她不在家。

听母亲说,他当时行动如常,想来应该没有受伤。

得知他在上个月的风波中安然无事,江望榆终于放心,拍拍脸颊,两口吃完糕点,继续捧着推算历法的书籍。

江朔华观察妹妹的神色,见恢复往日的轻松自在,同样放心下来,没有多问,与她一起看书,偶尔低声讨论其中内容。

钦天监的事务简单而复杂。

复杂在于天文观测、历书推算、占卜堪舆等,简单在于不用像其他衙门时常跟人打交道,还可以用钦天监人员不得和朝臣交往过密为理由,推掉一切官场上的应酬。

而且钦天监人员多为世袭家业,大部分人可能从好几代前的祖辈就认识了。

江家虽然是祖父那辈才进入钦天监,两代人结下的交情还在,吴监正更是与江望榆的祖父有过一段共事的经历。

故而,她虽以女子身份进入钦天监,过得倒也还算不错,暂时没遇上什么恶意满满的人。

日子平淡安宁,眨眼便过去了半个多月。

除了一直没有见到他,江望榆现在没有什么烦恼,期间倒是收到他的来信,说是宫里有急事要忙,抽空再来找她。

后来她隐约听说边关似乎出了什么事,内阁也忙得不行。

又是休沐日,江望榆出门准备去买书。

“江……江姑娘。”

走出家门没多远,她听见一道略带羞赧的声音,抬头看去,疑惑更甚,客气地唤道:“叶公子。”

叶盛泉穿了一身枣红色交领长袍,看了她一眼,脸上浮现一点薄薄的红晕,“我……我听父亲说,你今天休沐,就来这边看看。”

“嗯,是休沐。”

“我不知道那个时候是你,问出来的话有所冒犯,对不起,是我失礼了。”

江望榆努力回想半晌,终于想起对方说的是八月上旬,从玲珑阁出来后的那件事,礼貌地笑了笑:“叶公子不必在意,我没有生气。”

对上她的笑容,叶盛泉脸色更红,试着问:“你现在要去哪里?”

江望榆没有立刻回答,这一犹豫,先看见巷口出现一道熟悉身影。

年轻的郎君穿着一身黑底金边的长袍,阳光自身后斜斜地照落,他端丽雅致的面容半陷于阴影之中,晦暗不明。

他的视线轻轻掠过在场另一个年轻男子,最后停在她的身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