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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师攻略 上品俗人 29502 字 2个月前

世子服,配书刀,簪白玉。

身姿挺拔如秀竹。

仿若俯瞰九州大地的朗朗皓月,照着所有人,也照着面目全非的他。

曾经垂抚过九州疆域的风,吹过雁门关,如今也环绕在自己身侧。

苏珏目之所见心中所想,皆为李书珩从前在战场上奔驰往来,以后居临天下的模样。

殊不知,李书珩也在看着苏珏。

故人之姿就在眼前,可他又好像不是他。

那年的雁门关决战,苏先生是决绝的,泠然的,义无反顾的。

绝不是城楼上没有灵魂的模样。

二人隔着城楼相对而立,一人一景,远远看去还是一幅山环水绕,佳山秀水。

幸而彼此无恙,若有他日重逢时可相视一笑。

风乍起,卷红梅飞坠。

纷纷扬扬如雪乱,岁末香彻寒天。

不知何时,苍穹落下簌簌白雪。

都说瑞雪兆丰年,可今年,所有人都不是这么觉得的。

这场雪,是妖异之兆。

城楼上,红衣,白雪,舞蹈,一切诡异又和谐。

雪落戎装,只为目睹陛下的宠臣城楼一舞。

舞蹈再美,各诸侯也无心欣赏,心中只有无法发泄的愤懑。

苏珏也收敛心神,继续着他的舞步。

所谓祈神,不过是自欺欺人罢了。

这世上若真有神明,何以对百姓疾苦视而不见。

所以,苏珏之舞,美则美矣,心意不诚。

自然,除了楚云轩,也无人有心欣赏他的一举一动。

礼官们的乐音变了又变。

舞至最后,苏珏仿佛一只提线木偶随着乐音翩翩起舞,体态似燕、步步生莲。

他随着乐声不断的旋转,越转越快、衣角连成了一朵带血的莲花,水袖甩出、花瓣散成片。

他舞的极美,极悲。

曲声渐渐低沉,随着乐曲的终结,苏珏跪拜在地。

他低着的头,掩盖在黄金面具下的是不可名状的兴奋。

城楼下的诸侯们则是满心疑惑愤怒,却不敢多问,只能等待陛下的召见。

楚云轩站在在城楼之上,看着下方跪拜的诸侯,心中充斥着满足感。

他的目光在人群中扫过,最终落在李书珩身上。

看样子,李元胜是想将权柄交给他的大儿子了。

那李明月呢?李元胜又该如何安排?

他们是不是过的太安稳了呢?

楚云轩的心思转了几轮,这才冷眼开口道,“诸位,寡人今日召集大家,并无大事。”

楚云轩的声音在城楼上回荡,冷的不能再冷。

他的话让所有人都是一愣。

并无大事?

除夕日燃起烽火,让他们千里迢迢前来救驾。

可他们到了长安,却只看见陛下与他的宠臣安然自若,这是把他们当作猴耍吗?

“只是寡人想与诸位共度除夕,共赏烟花。”

一片静默中,楚云轩继续说道,他的话让所有人愣了又惊。

就仅仅如此吗?

已经舞毕的苏珏站回到楚云轩身边。

他知道楚云轩的用意,这是在告诉所有人,他楚云轩才是西楚的主宰。

其他人不过是他手中的玩物。

玩物吗?难道他不是吗?自己不也是吗?

可笑,真是可笑。

苏珏这样想着,也这样做了。

“哈哈哈——”

“哈哈哈哈哈——”

“哈哈哈哈——”

从前的种种不甘与怨恨皆在此刻迸发。

苏珏突然抬起广袖掩面大笑,笑声爽朗凄怆,令人侧目。

震的刻着“万福”的匾额都略微颤动,就像西楚动荡的社稷根基。

“哈哈哈——”

苏珏笑自己命运难违,也笑楚云轩大厦将倾不自知。

烽火戏诸侯吗?

有趣,真是有趣。

楚云轩从未见过慕容清如此开怀的模样,只觉得心神舒畅。

“好,慕容笑了,重重有赏!”

随着楚云轩的话音落下,长安城的空中突然绽放出五彩斑斓的烟花。

烟花绚烂,照亮了整个长安,也照亮了所有人的面容。

九侯们看着天空中的烟花,听着城楼上刺耳的笑声,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荒唐,实在是太荒唐!

第187章 热血荐轩辕

烟花绚烂, 照亮了整个长安,也照亮了所有人的面容。

九侯们看着天空中的烟花,听着城楼上刺耳的笑声, 心中只有一个念头。

荒唐,实在是太荒唐!

然而,更荒唐的事还在后面。

烟花燃尽之后, 楚云轩兴致不错, 继续赐酒设宴款待诸侯百官。

被耍了的各位诸侯依旧不敢违抗王命, 只得带着一肚子的气入席。

等待他们的却是冷酒冷宴。

不仅如此, 楚云轩居然还让公侯百官挨个上前与那位兰台令慕容清敬酒。

为了彰显慕容清的特别,陛下还将自己绣着龙纹的大氅披在他的身上。

简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

若不是亲眼所见, 谁能想到!

一个区区五品兰台令而已, 他们都是公侯之尊,岂可自降身价?

然而王权压制,王命难违,就像烽火渐次点燃, 他们就要放下一切拱卫王都,到头来却是虚惊一场, 白白受累。

陛下这是存心羞辱他们了。

看着陛下身边那抹红金色的身影, 诸侯们心中的那口气上不来, 下不去, 如鲠在喉。

苏珏倒是接受良好, 继续扮演着祸国殃民的妖孽本色, 对于大小官员的示好来者不拒。

好一个恃宠生娇的深宫兰台。

一时间, 推杯换盏, 也算小有热闹。

楚云轩对此颇为满意, 不过他还是更期待各位诸侯的表现。

“今夜除旧迎新,楚公子,似乎你的心情并不怎么好。”

林宸坐在一方净几之后,面带温和笑容,看着楚宗正的大公子楚惟恩,啜了一口微冷的酒。

“没什么,只是觉得死了很多人。”楚惟恩看着林宸的眼睛说道,停顿了一下,又说,“太不值了,今夜也太荒唐了。”

“楚公子慎言。”

楚惟恩没有丝毫退缩,事情到了今日,他不再有任何别的想法,父亲去世后几日的幽禁,足够他想清楚许多问题,尤其是忠臣接连的死亡,让他的心情有如寒潭般清楚清冷。

“每个人都是会死,太子死了,皇后死了,太多的人死了。”

楚惟恩缓缓放下手中地茶杯,望着林宸说道,“我们将来也总是要死的,只是一个先后顺序问题。”

楚惟恩又想了想,轻声说道,“家父也死了,现在想想,倒是干净,若是家父看到今夜种种,怕是又不得安宁了。”

之后楚惟恩低下了头,自嘲地笑了。

“或许是我先死先走呢。”楚惟恩看着林宸说道,“然后等着林丞相。”

这话很是冒犯了,林宸竟也没生气,只是好笑的说道,“那楚公子得替我抢个好位置。”

楚惟恩极潇洒地挥挥手,说道,“人活着时尽可以热闹,死却是件孤独的事情,自己的位置当然要自己去抢。”

说完,二人都笑了笑,然后饮尽杯中冷酒。

就在这时,御前突然响起不同寻常的动静,陛下似乎是动了怒。

所有人的目光都不由自主的向上看去。

果真,是陛下动了怒。

而且是极怒!

原是兖州王魏青冬不愿对慕容清假以辞色,又口出狂言,对慕容清极尽羞辱,陛下这才如此。

“魏青冬,既然你不听王命,那你这个兖州王就不要做了,御前失仪可是大罪,你可知错?”

楚云轩疾言厉色,他不是因为慕容清受辱动怒,而是因为王权受到挑战而动怒。

慕容清,不过是个幌子罢了。

“陛下,有些话臣不吐不快,您今日点燃烽火台,却只是为了让我等来看不知所谓的舞蹈,这已经够荒唐了,现在又让我等与五品兰台令敬酒,陛下这是把我们当猴子耍吗?”

兖州王魏青冬出身行伍,脾气暴躁,说话做事也是心直口快。

虽然做了兖州王之后他也学会了些虚与委蛇,但他心里一直憋着一口气。

几年前楚云轩让他们的儿子入长安为质,他们听命照做了,将自己的亲生骨肉送进了宫,最后却等回来一具冰冷的尸体。

他不相信会那么巧合,所有的质子都死了。

后来,太子与皇后相继离世,朝堂上也不复清明,许多事或多或少他也知晓一二,只觉得西楚国祚岌岌可危。

如今又被楚云轩用王权狠狠地戏耍羞辱了一番,魏青冬积压的怨气彻底爆发,趁着上前敬酒的机会,对着苏珏指桑骂槐,语出羞辱。

这才有了方才的一幕。

“魏青冬,你实在放肆!”

楚云轩的脸色阴沉至极,周围所有人都跪了下去。

只有魏青冬丝毫不惧,仍旧朗声开口。

“臣今夜就是放肆了!陛下行事越发昏聩,臣不服!”

“你不服?你有何不服?”

“陛下行事荒唐,臣不服!陛下是非不辨,臣不服!陛下任人不明,臣不服!”

“荒谬!”

“陛下,容臣斗胆一问,史书上究竟会如何描述陛下今夜这一段?”

魏青冬看着御座上的楚云轩,看着这位强大的君王,没有一丝畏怯。

“臣想要知道,您是不是真的什么都不在乎。”

暴怒后的楚云轩渐次冷静下来,他静静地看着魏青冬,说道“史书向来是由上位者书写,而且你说了这么多,莫非你认为寡人有对不起你的地方?”

魏青冬笑了笑,摇了摇头,“当然没有,臣才疏学浅,可陛下依旧委以重任,让臣在兖州王这个位置上坐了这么多年,陛下之恩,恩重于泰山。”

这不是真话,因为里面浓浓的嘲讽之意,展露无余。

楚云轩冷漠说道,“好歹是王侯之尊,莫要学妇道人家地怯懦酸言酸语,你一向心直口快,何时学会了话里有话?”

“世事如此,臣也不得不学会了。”

魏青冬冷笑一声,笑自己的糊里糊涂。

“那你今夜弄这么一出是为了什么?权势?地位?还是名声?”

“臣什么都不要,只想要一个说法,陛下让我们与五品小官敬酒,这是羞辱!”

“你大可问问其他人,这是不是羞辱?”

楚云轩用目光冷冷地巡视一回,所有人低下头去不敢言语,只当是默认。

“陛下,臣有话要说。”

眼见已经冷场,苏珏却在此时开了口,他想救一把这位心直口快的兖州王。

“慕容,你说。”楚云轩语气瞬间变换,比方才温柔多了。

“几位王爷身份尊贵,自然不能与我敬酒,这酒应该我来敬,况且各位王爷今夜风尘仆仆,合该有所表示。”

“好,就按慕容所说。”楚云轩挑了挑眉,今夜是除夕,他也不想大动肝火,只希望兖州王能识些抬举。

楚云轩的话音一落,苏珏便端着两杯酒走到魏青冬面前,礼数周全道,“王爷,臣敬您,愿您福寿安康。”

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台阶已经铺好,只要魏青冬接了这杯酒,方才的事也就揭过了。

可他偏偏不是这样的性子,他是接过了那杯酒,但这杯酒却被他泼到了苏珏的脸上。

众人哗然。

“你不配。”

魏青冬扔了酒杯,酒杯四分五裂,就如同接下来的局势。

“魏青冬,寡人与慕容好心转圜,你却不识抬举,难道你认为寡人不敢治你的罪吗?”

方才压下的怒气再次被勾起,楚云轩的脸色阴沉的可怕。

“所以,陛下不是一位仁君了?”

魏青冬李看了楚云轩一眼,唇角露出一丝嘲讽地笑容。

“寡人是不是仁君还轮不到你来指教。”

“臣一向忠直,陛下不是知道吗?”

“好好好,寡人就成全了你的忠直!

灵均,你去传旨:革魏青冬王侯之位,贬为庶民,将其拉出去杖毙,株连九族!”

至此,楚云轩认真且凶狠的起了真正的杀意。

……

“裴公子,怎么,想做个雪人?”

裴尚轩思考得入了神,连面前什么时候多了个人也不知道,对方突然出声,倒吓了他一跳。又发现自己心思被对方撞破,一时尴尬,平复了几息才皱眉道:

“沈爷,您就别开玩笑了。”

沈爷的眼神里写满了,“有心事?”

然而裴尚轩向来死鸭子嘴硬,他立马转移话题道,“只是沈爷,他们烟花都放完了,您怎么还在这里陪我挨冻?屋里的小家伙们可都等着您发压岁钱呢。”

沈爷这才发现偌大的庭院里除他和裴尚轩外,只剩个无聊地踢着空竹筒的小苏元。

又想起往年与先生在一起的时光,沈爷心里笑自己竟然也发了傻,

“回去了,小苏元。”

今年也同往年一样,大家聚在一起吃饭饮酒说说笑笑,热闹得让人看了心里就生出勃勃的喜气。

不过,还少了几个人。

总归是不圆满的。

福婶特意将众人面前的矮桌布置得无比丰盛:“这可都是我的拿手好菜,你们一定要多吃些。”

众人粲然:“好嘞福婶,我们一定多吃。今年您辛苦了。”

福城笑眯了眼:“大家也都辛苦了。”

她接了沈爷双手递来的红包,乐呵呵地入了席。

见福婶入了席,屋里的人迫不及待地开动。

之后沈爷将一个个重重的红包送下去,再加一句“过年好”,挣得人人喜气洋洋,脸上带笑。

小苏元今年格外安静,他吃够了饺子,就去为苏珏哥哥留下的消寒图上的第七朵梅花填上第一瓣红色。

“都说瑞雪兆丰年,想来来年会是个好年。”

季大夫笑道,视线不自觉地落在那幅消寒图上。

这个臭小子,也不知吃没吃上饺子,真是让人不省心。

察觉到众人气氛的转变,裴尚轩清了清嗓子道,“……呦,苏公子回来了。”

闻言,众人下意识抬头:“公子回来了……”

面前分明只有裴尚轩展露出的促狭神情。

“我说的对不对,这样一说你们绝对回神。”

裴尚轩得意地回头看向众人,又转向外面,“行了,都别看了,他会回来的,只不过不是现在。”

众人:废话!

……

废立赐杀王侯乃是大事,底下人跪了一群,都在劝陛下三思。

但楚云轩心意已决,立马唤人将魏青冬压了下去。

想起父亲临终的遗憾,楚惟恩是第一个出言的。

“陛下,请听臣一言!”

他也有很多话想要对陛下说。

他要吐一吐心中地怨气,若不能尽抒,只怕死后会变成一只怨鬼。

“惟恩,你想说什么?”

楚云轩转头看向楚惟恩,他与王叔长得可真像。

“陛下,臣认为,兖州王,无错。”

楚惟恩缓缓下拜,说出的话却让人胆战心惊。

他说,兖州王无错,那就是陛下错了。

多么大逆不道的话,所有人都恨不得没有听到,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惟恩,你心里有怨,对吗?”

面对楚惟恩的忤逆,楚云轩表现的平静了许多。

他知道王叔的死让楚惟恩有了怨恨,今夜,不过是楚惟恩一个发泄的机会罢了。

“是,臣有怨!”

只此一句,所有人的目光便都聚焦在楚惟恩的身上。

只见楚惟恩脱去华丽的外袍身着素衣,面容坚毅

他站起身来,站的笔直。

“陛下!”楚惟恩的声音在空旷的天地间回荡,带着无法掩饰的悲愤与怨恨,“臣今日斗胆,要向陛下控诉一件惊天冤案!”

楚云轩坐目光冰冷地注视着楚惟恩,仿佛早已预料到这一刻的到来。

他微微抬起手,示意身旁的侍卫不要轻举妄动,然后冷冷地开口:“哦?惟恩有何冤屈,但说无妨。”

楚惟恩深吸一口气,将内心的愤怒与悲痛化作坚定的言辞:“家父一生忠心耿耿,正直无私,只因那次朝会上直言进谏,触怒了陛下,便遭到了陛下的猜忌与冷落。”

说到此处,楚惟恩的声音已经有些哽咽。

他强忍住泪水,继续说道:“家父病重之时,陛下虽派了太医,却放任他们不去医治。最终家父含恨而终,临终前仍对陛下念念不忘,希望陛下能回心转意,重振朝纲。”

话音刚落一片寂静。

所有人低下了头,不敢直视楚惟恩那充满悲愤的目光。

因为他们知道,楚宗正确实是一位忠臣。

他的死确实令人惋惜。然而,在王权面前,他们只能选择沉默。

闻言,楚云轩的脸色变得铁青。

他猛地一拍御座的扶手,怒喝道:“楚惟恩,你竟敢如此放肆!寡人乃天下共主,岂容你如此诋毁?你可知罪?”

楚惟恩毫不畏惧地抬起头,直视着楚云轩的眼睛:“臣知罪,但微臣更知忠孝之道。家父为朝廷鞠躬尽瘁,却因直言进谏而遭此不幸。臣今日所言,并非为了个人恩怨,而是为了替天下忠臣讨回公道!”

“你……”

楚云轩被楚惟恩的话气得浑身发抖,他站起身来,指着楚惟恩喝道,“来人,将楚惟恩拿下,与魏青冬一同杖毙!”

对于这个结果,楚惟恩早有预料,他反而觉得释然。

这样的朝堂,这样的世道,或许死了才是一种解脱。

临走之前,他还不忘嘲讽道,“陛下,但您似乎忘了一点,不管史书上如何涂抹,但总要记得,在天顺十六年的除夕夜里。长安都发生了什么。

烽火戏诸侯,一语杀忠臣,真是精彩啊。

他日史书工笔,也不知会怎么写。

而且这几年死了太多的人,宫里死了太子,死了位皇后,死了位夫人。宫外上至官员,下至百姓,又死了多少人。陛下您算过吗?

算了,他们对您来说,根本不值一提。

或许您将是史书上地千古一帝,可您的身边如此地干净,干净的几乎一个人都没有,难道不会孤独吗?”

楚云轩冷漠地看着楚惟恩,没有说什么,唇角微带轻笑,似乎是在表示,凌于九天之上地神祇,又怎会在意云顶上地寂寞与人间地热闹。

然后他站起身来,慢慢带着苏珏走下城楼。

在宫门处时,楚云轩心头微微一动,从袖中取出一封信来。

这封信是王叔楚宗正的遗书,先前由影十八交给他。

楚云轩取出那张薄薄地信纸,想看看自己的王叔在临死之际,究竟想告诉自己什么。

然而,信纸上是两行无比潦草地字。笔墨带枯丝,显然是仓促而成。然而转折有力。如刀剑直刺纸背,满是愤怒不甘之意。

用字更是刺骨尖刻,尤其是最后处地那四个字

“鳏!寡!孤!独!”

老而无妻是为鳏。

君临天下无一人亲近是为寡。

丧母独存是为孤。

老而无子……是为独!

楚云轩冷漠地看着这封信,手指微颤。

信纸簌簌然化成一堆白色地粉末,从他地指间滑落。

被冷风一吹。四处卷散,有如一场凄清地雪

……

万福城楼下,火光冲天。

在楚云轩的旨意下,所有人必须亲眼看着魏青冬与楚惟恩的下场。

那一年,御林军手里的廷仗高高举起,重重落下。

一下又一下,为他通报的小禁卫的生命在逐渐消散。

不知打了多少下,御林军才停了手,刑凳上的人出气多进气少。

御林军转身回去复命。

那时,御林军的离去身影渐渐模糊了中贵人灵均的样子。

他只觉得冷,好冷。

雨水冲散了一地的血迹。

他用衣袖撑在小禁卫的头顶,而天上滚落的水珠,接连不断的打在他的身上。

他看着小禁卫鲜血淋漓的后背,哑声开了口,声音很低,“中贵人您说,他到底犯了什么错……”

中贵人灵均没有说话。

做错了什么?

王权之下,无错亦是错。

长凳之上正伏着那好心通报的小禁卫,身后渗出血迹,晕染在雪白的中衣上,刺眼的一片。

一片,两片,片片血迹交织,让苏珏一时分不清回忆与现实。

思绪迷乱间,楚云轩在他的头上遮过一把油纸伞,为他挡住风雪。

“谢陛下。”

苏珏低低道谢,目光不由落在大雪中那两道孤零零的身影上,抓紧了手中的油纸伞。

一腔憋闷和怒火紧紧缠裹着他,当然更多的,是无力。

无力于此时此刻于雪中受刑的兖州王与楚惟恩。

无力于什么都不能做的自己。

这场杀戮还是他放纵楚云轩对他的控制得来的的,这场荒唐也如他所愿。

可为什么!为什么他的心里如此不痛快!

他甚至想高声怒骂这贼老天!为什么这雪下个没完没了!还下得越来越大!

他也想骂兖州王与楚惟恩!为什么他们非要顶撞云轩!为什么非要求死!

他当然还想骂楚云轩!为什么非要故意试探!为什么要不断地玩弄人心!

还有其他人也拱火,不帮腔!

都是恶人!全员恶人。

苏珏愤恨地想,最后骂起自己来。

如果他早知他们两个宁折勿屈的性格,他就不该放任这场荒唐,好端端地为什么要答应楚云轩在城楼上跳舞?

谋算人心者终会被人心所伤,他骂别人是恶徒,难道他就清清白白了?

他也不是个东西!他怎么好意思安然立于高堂?

苏珏越想越难受,刚喝下的那些酒突然泛起苦意,苦得他不自觉松开手中的油伞,茫然若失般盯着大雪出神。

雪与血,终是交织在一起,子时已滚,又是新的一年。

天威,为何还是如此难测……

……

大雪纷飞,天地一片苍茫,兖州王魏青冬被赐死的消息传遍整个九州,西楚朝野上下一片哗然。

一代王侯,就因为没有与宠臣便被陛下赐死,委实荒谬。

俗言诗更为盛行,特别是除夕夜发生的几件大事,更是写得绘声绘色。

楚云轩屡禁不止,也找不到传播的源头,着实让他心烦。

时间匆匆而过,春耕夏忙,又到了一年中最为炎热之时。

御书房内,只有楚云轩和苏珏两人,整个宫殿弥漫极清幽的香气。

楚云轩手持奏折,而苏珏则躺在楚云轩的大腿上,沉沉“睡去”。

“陛下。”

中贵人灵均站在御书房外。

“进来。”楚云轩头也不抬的说道。

中贵人灵均看见慕容大人躺在陛下大腿上,蜷缩着睡觉,连忙撇过头深吸一口气,这种事情他已经见怪不怪了。

距离除夕那夜的惊心动魄已过了六个月,这六个月来陛下对慕容大人的爱重只增不减。

寻常封地赏赐都是小事,甚至连外出巡视也带着慕容大人。

还给了他生杀五品以下官员的权力。

一开始,大臣们还偶有议论。时间久了,大臣们也就不在议论了,似乎这是一件很正常的事情。

“灵均,何事?”

楚云轩拨弄着苏珏的头发问道。

装睡的苏珏:真的好烦!

“陛下,兖州传来密报。”中贵人灵均双手抬高呈了上去,随后行礼,安静的倒退出去。

“醒了?醒了就起来。”楚云轩边打开密报边说道。

“陛下,臣给您捶捶腿?”苏珏伸了懒腰,差点打到楚云轩。(故意的)

“不必,你来看看。”楚云轩将密报很自然地递给苏珏。

苏珏看了一会儿,又看看楚云轩,不解。

密报上说兖州出了乱子,趁着新任的兖州王还未到,元夏趁虚而入,又因为兖州军对赐死魏青冬之事颇有怨气,打起来便也没尽全力,不过五日的时间,兖州大半城池失守。

就连青州也受到了波及。

不过,楚云轩怎么主动让他看这些了,莫不是有什么试探?

就在苏珏思绪游离之际,有人开了口。

“慕容可愿意前往兖州劳军?”楚云轩斜靠在罗汉床上,闭着眼睛问道。

“臣愿意。”苏珏下了罗汉床,跪下接旨。

“慕容,早点回来。”楚云轩扶起苏珏说道“天色不晚了,慕容今天就待这里吧,明早再回重华宫,启程往兖州。”楚云轩睁开眼说道。

“是,陛下。”

兖州劳军,说是劳军,但在御书房里接地密旨却有些别的内容。

这几年间元夏人不知道是吃了什么兴奋剂,又像是吃了镇静剂,一改之前春去秋回的浪漫主义战法,开始极有组织地向着兖州与青州方面侵袭,而且战法变得极其狡诈。

魏青冬虽然管着兖州军务,但是推恩令一出,他的权力大大减弱,除了兖州三万军马,其他的并不听他的驱使。

因为兵力有效加上元人攻势太猛太阴,去年的时候,兖州方面局势就已经很是危急了,好在魏青冬经验丰富,用兵得力,才算是稳定住了局势。

然而现在魏青冬一死,元夏人再也没了忌惮,青州那边也不太平起来。

数日后,为了便宜行事,苏珏等人以商人的身份先进入青州,如今青州戒备森严,等闲之人是不能进入的。

苏珏等人毫无意外地被当成了元夏派来的奸细,被抓到青州王面前,

知道了苏珏的身份后二人便聊了起来,虽然聊天过程有些不愉快,不过也是正常的,谈话间苏珏还得知了方老也在青州落脚。

这让苏珏心念一动,他已经四年没有见过方老了,也不知他老人家如何了,还有方公子,故人之事一无所知,苏珏有些怅然。

不过,他并没有多问,多问无益,以后总有再见的机会。

之后,苏珏前往兖州的路上一路平安,车队在官道上前行。

只是偶尔能够发现元夏人血腥突袭所流下的痕迹。

每当此时,苏珏便会下车察看片晌,然后由属下的情报官员,仔细地收集各种信息。

这样停停走走,也不过用了六天的时间,便来到了整个西楚最偏远的州城——兖州。

眼前的兖州和苏珏的认知里的兖州很不一样,兖州地处偏远,戒备森严。

但没有料到,他们一行人进入城内,却发现整个兖州城民风淳朴,生活的还算不错,而且兖州城里最多的竟是商人。

若不是有来回巡视的军队,根本看不出战争的痕迹。

这足可见魏青冬治理有方,只可惜,他没有遇到一个英明的君主,再多的抱负与不甘,都化作了一捧黄土。

而他自己便是导火索。

越想越觉得自己罪孽深重,苏珏深吸一口气,压下翻涌的情绪。

事已至此,他不能回头。

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选择。

黑色的夜空中,繁星美丽的令人心悸,淡银的光芒,洒耀在山下的月亮海中,倒映出无数眨动的眼睛。

湖畔草儿绵绵,风儿轻轻,似与睡梦中的人轻语。

无数的帐蓬从月亮海四周,往着草原深处铺开,隐隐有灯火与天穹上的星辰相映,而更多的牧民帐蓬则是黑静一片,沐浴在星光之中。

这样好的美妙时光并不多得,苏珏觉得自己心神畅快了许多,便自己下了马车,并不让人跟着。

夜色如墨,月光如练,轻轻洒在蜿蜒的河面上,泛起层层银色的涟漪。

苏珏独自漫步在这条静谧的河边小径上,享受着这份难得的宁静与自由。他的步伐不急不缓,每一步都似乎在与夜色中的微风、轻拂的柳枝共鸣。

自从到了长安,他鲜少有这样闲适的时光。

今晚,他特意放慢了脚步,让心灵在这片宁静中得以片刻的休憩。

河边的景色如同一幅流动的水墨画,每一处都透着诗意与雅致,让人心旷神怡。

然而,这份宁静并未持续太久。

苏珏敏锐地察觉到,身后似乎有一道影子在悄然跟随。

起初,他以为只是夜行者或是同样享受夜景的过客,并未太过在意。但随着时间的推移,那道影子不仅没有远去,反而越发紧逼,步伐也变得愈发刻意起来。

苏珏的心中不禁泛起一丝警觉。他不动声色地放慢了脚步,假装欣赏河边的风景,实则用余光留意着身后的动静。

果然,那道影子也随之放缓了步伐,但始终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似乎在试探着什么。

苏珏深吸一口气,决定不再被动等待。他猛地转身,借着月光看清了跟踪者的轮廓——一个身材魁梧、面容模糊的男子,正用一双阴鸷的眼睛死死地盯着他。四目相对间,一股无形的寒意瞬间弥漫开来。

“你是谁?为什么跟踪我?”苏珏沉声问道,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而有力。

跟踪者并未立即回答,只是嘴角勾起一抹意味深长的笑容,仿佛在享受着这份猫捉老鼠的乐趣。

片刻后,他才缓缓开口:“你不需要知道我是谁。你只需要知道,有些事情,不是你想躲就能躲得掉的。”

“什么?”

苏珏不解,往后退了几步。

那人却步步紧逼。

“你要做什么?”

那人不答,直接向苏珏扑了过来。

……

王宫里太安静了。

楚云轩在深夜批折子批到一半时,抬头看了看外面。

盛夏的夜晚,蝉在不停的鸣叫,伴着其他杂七杂八的小虫,吵的人心烦。

“灵均,你觉得吵么?”

楚云轩看向外面捂着耳朵守夜的小内侍,对着侍立在一边的中贵人灵均说道:“寡人怎么觉得这里太安静,静的让寡人的心不安宁。”

他忽然想起去梁州的那段日子……

那天夜里,他刚刚见完梁州王,正准备歇下时,却见慕容清身边的内侍求见,说是慕容清叫他去城外竹林里。

他被慕容清的邀约搞得稀里糊涂,连日的舟车劳顿加上最近几日的忙碌,让他在走到竹林的前一刻都带着些怒气。

可等到了竹林,怒气却瞬间消失的无影无踪。

如来人所言,慕容清的确一个人在竹林等他。

竹林里是纷飞的萤火虫,慕容清一水蓝色的身影好似月里嫦娥。

那会多好,多热闹。

“陛下所言极是。”

中贵人灵均垂下头,语气十分恭敬。

“灵均,你也觉得?”

楚云轩难得在政事还没有忙完时闲聊起来,不过与中贵人灵均倒也不稀奇。

“奴婢不敢,陛下说安静,那就是安静。”

中贵人灵均依旧垂着头,在他心里陛下就是陛下,即便往事不再,他的陛下也不会有变化。

果不其然,楚云轩又忽然问他:“影十八去荆州南安县多久了?”

“回陛下,五天。”

“五天……”

楚云轩敲了敲桌子,沉思了片刻,随即又漫不经心的说道:“让他找到人就抓紧回来。”

“是。”

中贵人灵均从不多问楚云轩的旨意,然而他要退下,影十八手下的暗卫急匆匆地进了殿。

“陛下,出事了,慕容大人出事了!”

第188章 流莺飞转

“陛下, 出事了,慕容大人出事了!”

影十八手底下的暗卫行色匆匆,带回的是极不好的消息。

慕容大人, 失踪了。

“到底发生了什么?你与寡人说清楚?”

楚云轩眉头紧锁,目光紧盯着桌上那份空白的奏折,那是慕容清平日里惯用的。

然而, 此刻暗卫却告诉他, 慕容清失踪了。

“回陛下, 慕容大人到了兖州后独自一人下了马车, 并不让人跟着,之后便不见了应用。”

闻言,焦急之中, 楚云轩却也不禁升起一丝疑虑。

慕容清为人谨慎, 行事周密,从未有过如此突兀的失踪。

他失踪的背后,是否隐藏着某种不为人知的秘密?

思及此处,楚云轩站起身, 来回踱步,心中思绪万千。

却说另一边, 兖州。

夜色如墨, 深沉而压抑, 兖州城外的林间小道上, 一行人匆匆穿行, 为首者身着夜行衣, 脸上覆着黑纱, 只露出一双冷冽的眼睛。

他正是魏青冬手底下的副将, 赵凛。

此番掳走苏珏, 就是为了报仇,报王爷惨死的仇。

而一袭白衣胜雪,跟着他们穿行于夜色之中的正是“失踪的”“慕容清”。

他仿佛遗世独立的仙人,却本不该出现在这里。

但命运的车轮滚滚向前,将苏珏推向了这个风口浪尖。

“慕容大人,真是得罪了,想见您一面还真不容易。”

赵凛的声音低沉而有力,他身后的手下更是将苏珏团团围住。

苏珏的目光在众人身上扫过,最终停留在了赵凛身上,他微微一笑,道:“赵将军,这是何必呢?我与兖州王并无深仇大恨,你们又何必为了一个已死之人,搭上自己的性命?”

赵凛冷哼一声,“慕容大人原来认识我。

您贵为陛下宠臣,自然不知我们这些人的苦楚。王爷一心为国,却因直言进谏而惨死,我们怎能不为他报仇?而大人你,也是罪魁祸首。”

闻言,苏珏轻轻摇头,“赵将军,你错了。魏王爷之死,并非因我而起,陛下向来专权独断,我也不过是听命而为,我也想活着,不是吗?”

赵凛闻言,神色微动,但随即又坚定了下来,“慕容大人说得轻巧。

始作俑者,其无后乎,当夜陛下让王爷与你敬酒,王爷不从,这才酿成大祸。

就算你身不由己,可你也不该拿别人的性命讨好陛下!

而且我们这些人,都是跟着王爷出生入死的兄弟,他的仇,我们怎能不报?”

眼见赵凛油盐不进,苏珏叹了口气道:“赵将军,魏王爷的死我也很愧疚。

而你们若真要为魏王爷报仇,就该好好想想,眼下元夏虎视眈眈,如何才能让兖州百姓安居乐业,如何才能让兖州长治久安。而不是在这里做一些无谓的牺牲。”

提到兖州,赵凛有了一丝动摇。

他沉默片刻,“诚然,慕容大人说得有些道理。王爷一向心系兖州?不过此事干系重大,我们也不能轻易相信你。”

话既然已经说到这个份上,便不妨再多说几句,于是苏珏微微一笑,道:“赵将军,我可以理解你们的顾虑。但请相信我,我愿意在魏王爷的坟前谢罪。”

赵凛等人闻言,皆是神色一震。

他们本以为慕容清只是一个靠陛下宠爱上位的宠臣,却没想到他竟有如此魄力。

或许,他们听到的,并不是所有的真相。

“好,你也该去给王爷谢罪。”

于是,苏珏在赵凛等人的“护送”下,来到了魏青冬的陵墓前。

……

夜色如墨,深沉而寂寥,只有偶尔传来的夜鸟啼声,才打破了这死寂的氛围。

在一片荒凉的山坡上,一座孤零零的坟墓静静地伫立着,碑文在月光的映照下泛着冷光——“魏青冬之墓”。

苏珏踏着沉重的步伐缓缓走向那座坟墓。

他的眼神中充满了愧疚与哀伤,仿佛背负着千斤重担。

夜风拂过,带起他衣袂飘飘,更添了几分凄凉。

“魏王爷,我对不住你。”

苏珏轻声细语,仿佛怕惊扰了坟中人的安宁。

他静静地站在墓前,心中涌动着极其复杂的情绪。

除夕夜的一切历历在目,苏珏的心中充满着无尽的懊悔。

如果不是他的一时放任,如果不是他的推波助澜,魏青冬或许就不会有这样的结局。

越想越觉得自己,苏珏索性一撩衣袍跪在了坟前,之后郑重三拜。

“魏王爷,你安心吧。我会尽我所能,保护好兖州,保护好这里的百姓。”

苏珏的声音低沉清越。

眼见“慕容清”如此情真意切,赵凛等人什么也没说默默离开。

都是王权下的可怜人,身不由己。

他说的对,他们应该保护好兖州,保护好百姓,这才是对王爷最大的慰藉。

之后,苏珏自己回了营地,赵凛也带领兵士全力与元夏对抗。

元夏退兵的那个夜晚,月朗星稀。

苏珏独自站在兖州的城墙上,眺望着远方。

虽然前路漫漫,但他的心中充满着对未来的期待和憧憬。

苏珏知道,自己的路还很长,但他愿意为了心中的那份坚持,一直走下去。

即便粉身碎骨。

……

盛夏蝉鸣,万物美好。

李明月的婚事,也终于定下了章程。

一时之间,冀州城内张灯结彩,披红挂绿。

沈爷也提前派人送了贺礼。

三天后,是大婚正日。

天还没亮,王府便已阖府点灯准备迎亲。

王府里的侍从一波波散出来,先是反复洒水清路,而后特意用天然粉沙铺地,直接从王府铺至迎亲处。

街道两侧围起长幅彩绢,百姓可以在绢外沿途观礼,官员们则另有单独辟出的青石路,可以提前去王府入席。

待午时一过,李明月周身新郎官打扮,红衣金彩琉璃冠配绯色飘带,腰缠白玉肇革,脚踏厚底乌金六合靴,银鞍白马,后面跟着无数镶金嵌玉的箱笼,浩浩荡荡一行人从王府出发,缓缓绕过七区八坊二十四街,之后与前来参加喜宴的官员们及身有诰命的女眷们见礼。

之后又接了新娘,又是绕街游行。

日斜西沉,这一天中最重要的时刻如期而至。

吉时已到,新郎新娘拜天地。

王府高堂满座,最上首是父母,父母之为兄长,嫂子与侄子设座,再之下是陆羽等人、再之后两桌相对分别代表新人双方亲眷,而后皆是圆桌。

随着最后一抹霞光隐去,鼓乐声起,最后的仪式正式开始。

喜娘将红绸团花牵布交给李明月,作为新郎官的李明月与新娘子各执一头,缓缓拾级而上。

临近喜堂之前,李家人蓦然有所感应,他们福至心灵状似不经意朝某处瞥了一眼。

果然,两道身影不知立在那里多久,除了他们,似乎无人察觉。

一人玄衣飒爽,一人蓝衣温婉,正是穆羽和张禾瑶。

长姐也带着心上人赶回来了!

李明月脑中划过这样一句感慨,紧接着便听礼官唱名再起,新人共入喜堂。

李明月收回所有旁枝末节的悸动,认认真真牵着长孙姑娘,一步一步走得珍重。

他的目之所及堆金砌玉,官员齐齐恭贺,所有人都含笑注视着这对才貌双全的佳人。

李明月心中忽而又暖又涩,他的视线一一从众人身上掠过。

所有人都在,心思转至远处的长姐……

他们一家人,此刻也得了圆满。

最后眼眸温柔地落于长孙姑娘的肩膀。

现在,所有他想保护的和爱着他的人都在这里了,巨大柔软的爱意包裹着他。

李明月第一次觉得,他灵魂中那抹莫名的孤寂,似乎在一点点儿淡去。

“一拜天地永庙!此为诸礼之本。拜 ——”

李明月与长孙姑娘双双朝府外宗庙方向下拜。

“二拜父母高堂!以明宗族之礼,合体同亲——”

两人默契转身,深深朝父母所在方向跪拜。

李元胜嘴角压不住地上扬,王妃武思言亦是满脸笑意,李书珩泪眼朦胧,陆羽激动不已。

不远处,穆羽牵着张禾瑶的手露出一丝微笑。

礼官笑盈盈又唱:“夫妻交拜!生死与共,白首不离!拜——”

李明月与长孙姑娘内心皆是一震,身体不由轻颤,虔诚地面对面拜下去。

礼官高高唱和:

“礼成——”

“礼成————”

“礼成——————”

“礼成————————”

一声声唱和传下去,冀州的上空,漫天花火。

礼成。

新郎新娘入洞房。

……

苏珏自从兖州劳军归来,在长安的名声有了一丝改观,权力也是水涨船高。

楚云轩交到他手上的监察处,更让他手中握着一声令下能号动手下百人的实权。

对此,苏珏还算满意。

不过,楚云轩就没那么顺心顺意了。

前朝,文武百官依旧为近日那举动越发频繁的贼人烦忧。

本来在慕容清放火烧山之后,贼人们有所收敛,谁曾想因为俗言诗愈发盛行,那些贼人竟死灰复燃,又开始与朝廷挑衅。

普通百姓尚且议论纷纷,更逃不过关注此事的有心人的眼睛。

为了平息议论,王将军受命前去捉拿贼人,不料却无功而返,节节败退。

而那些贼人经此一战,似乎分毫无损,甚至越发张狂,他们砸了官衙的大门,并放言西楚的满朝文武皆是废物。

即使其主要针对长安城中大小官吏,依旧令得习惯于安逸的百姓人人惶恐不安,长安城里民怨四起。

在这之后,朝堂的风向忽然一变,那些本就是极少数的反对冀州王拥兵自重的大臣们终于弱了声势,显然意识到了事情的棘手,若要解决作乱的贼人,恐怕非要冀州王动手不可。

于是,每日上奏的折子雪花般飞上楚云轩的案头,只等他圣口裁决,让冀州王出兵讨贼。

而无论是臣子的当朝直谏,还是上疏请示,皆是被楚云轩不动声色地按下。

推恩令是他亲自下旨,削减军权也是势在必行,只要他旨意未下,李元胜便不能贸然出兵。

况且,诺大一个西楚,难道还非得他李元胜不可吗?

只是,如今且不说民间流言蜚语不绝,时日渐久,连大臣都有了不满与疑心,此事终究是不可久拖。

高座之上的君主眸光微沉,可神色依旧带着几分从容笃定。

正如老练的渔夫垂钓江边,思考的自然不会是如何应对鱼的反击,而是今夜该如何料理才会滋味鲜美。

处理完今日的纷杂政事,已是月上柳梢头,楚云轩从政务中抬起头来,按了按眉心,脸上微微带了些疲惫之色。

抛开一切不谈,作为君主,他称得上勤勉。

楚云轩转头望向窗边,看了看外面的天色,于是站起身,照例整了整衣襟,信步走了出去。

“不必跟随。”

他道,也照例制止了中贵人灵均的侍奉。

于是中贵人灵均便知晓,今夜陛下又要去寻那位慕容大人了。

另一边,苏珏已经用了晚膳,百无聊赖倚在门边,望着天空从晚霞染就的绮丽的金紫色渐渐黯淡、昏沉,直至全黑。

自从劳军回来这近乎已经成了他的日常,在这终日冷寂的深宫里,连时间的流淌都是无声的。

除了天色的改变,再没有什么能提醒他时间的流逝,他又在此地被困了多久。

此刻微风轻拂,珍珠卷帘微微颤动,重华宫内一片寂静。

苏珏回过神来,他整理衣冠,步履缓缓,回到殿内。

之后信手翻阅书架之上的卷轴,神态闲适。

世上恐怕唯有苏珏一人,能在这等龙潜之地如此从容自在

“慕容。”

楚云轩步履轻盈,缓缓入室,面色如常。

“陛下。”

苏珏闻言,连忙上前,恭敬地为他脱下外袍。

君臣二人坐于书案前,一边翻阅书籍,一边闲谈,话题不觉间转到“慕容清”的家人上。

“寡人记得慕容说过,你的家中已无亲人,只剩下府中一些奴仆,也已遣散。”

听得楚云轩突然提起此事,苏珏心中警铃大作。

难道这人竟是还未完全相信他!!?

“陛下?”

第189章 观星望月

“陛下?”

苏珏故作不解地歪着头, 实则心里早就对楚云轩骂了千万遍。

“无事,寡人想着慕容背井离乡,也该见见故人。”

说罢, 楚云轩朝着外面扬了扬手,去而复返的中贵人灵均带着一个粗衣布衫的男子低头走了进来。

“草民叩见陛下。”

一进殿,那男子赶紧下跪, 身体更是抖如筛糠, 他不过是平头百姓, 乍一见天颜, 自然惧怕。

“起来吧。”

楚云轩看都未看男人一眼,倒是苏珏一直注意着他们。

察觉到苏珏看过来的目光,那男子战战兢兢地抬起头, 之后露出惊喜的神色。

“是少爷!是少爷啊!”

“杜管家!”

二人各自开口, 像是久别重逢的模样。

苏珏:还好,都是熟人。

“杜管家”:是公子,还好都提前演练过。

“少爷现在过得好,老爷夫人也可以安息了, 老奴真没想到还能再见到少爷……”

“杜管家”说着说着便热泪盈眶,可碍于天子威压, 始终没敢往前多走一步, 倒是苏珏主动上前。

“杜管家, 其他人都好吗, 我, 我, 我也想你们。”

“都好, 都好, 大家也都惦记着少爷, 我们还想着能再伺候少爷呢。”

这边的苏珏二人久别重逢,不知有多少说不完的话,楚云轩便在那静静地看着。

不言语,也不动作,也不知在想些什么,一双眼眸古井无波,却带着探究的意味。

半刻钟后,楚云轩叫人带杜管家离开,还不忘问询苏珏的感受,“慕容,见了故人可还欢喜?”

然而,预料之外,苏珏方才的喜悦烟消云散,取而代之的是拿捏的刚刚好的委屈,就连声音都低了几分,“陛下还在怀疑臣?”

“慕容这话从何说起,寡人是想与你一个惊喜。”

楚云轩犹自镇定,他的确对慕容清还有所怀疑,他不认为这是什么了不得的事。

他是天子,从来都不会错。

而且今日亲眼所见,他彻彻底底相信了慕容清。

但这并不代表他会对慕容清说什么道歉的话。

“陛下请回吧,臣累了。”

苏珏故意耍起了脾气,他知道,在不触及楚云轩底线的前提下,他是很吃这一套的。

果不其然,楚云轩并没有生气,反而嗤笑一声,随后起身。

“罢了,你好好休息,寡人明日再来看你。”

苏珏:呵呵,拿捏。

次日……

御花园内,各种花朵争奇斗艳,宫女们来来回回,给这凄冷的王宫添了一抹生动的色彩。

湖面上新荷已经亭亭玉立,偶尔有几只水鸟掠过,留下一圈圈涟漪。

楚云轩轻着脚步走进重华宫宫,柔声唤了一句,“慕容”。

无人回应。

宫人快步走到楚云轩身旁,躬身道:“参见陛下。”

楚云轩透过纱帐隐隐瞧见里面空无一人,心里起了疑。

“你们大人呢?”

“回陛下,大人方才同奴婢说,宫里甚是憋闷,他出去透透气。”

“知道了,下去吧”

宫人微微鞠躬,迅速退了下去。

楚云轩嘴角上扬,小声嘀咕着:“又寡人闹。”

于是,楚云轩背着手,推开了大殿厚重的隔门。

果然,“慕容清”倚在扶手边,静静地看着湖面。

“慕容还在生气?”

“陛下,臣不敢。”

“依寡人看,你没什么不敢的……”楚云轩说着便去碰桌案上的茶盏,却被苏珏将茶盏拿开。

楚云轩的手悬在半空,颇有些尴尬。

然而,苏珏却从身旁的矮桌上拿起两个酒杯,将其中一个送进了楚云轩手里

“陛下陪臣喝一杯如何?”

楚云轩轻晃杯盅里的清酒,有些好笑,这人还真是别扭。

“慕容,今日怎突然想起来喝酒了?”

“没什么,嘴馋了呗”

苏珏手中的玉杯轻轻摇晃,酒液泛起微澜,正待细品,却被楚云轩的一句话打断,杯中波澜骤然静止。

“慕容,你来替寡人尝尝这酒。”

说罢,楚云轩将酒送到苏珏嘴边。

苏珏接过,喝了一半,面颊染上淡淡的红。

见此,楚云轩也一饮而尽。

酒液缓缓滑入喉咙,他闭上眼睛,细细体会那股从喉咙深处涌上的回甘,久久不散,让人回味无穷。

待楚云轩回过神时,竟看见苏珏在笑。

“慕容,你笑什么?”

“陛下,您以后都会信任臣吗?”

“自然。”

闻言,苏珏又笑了,笑容中带着一种病态的欢愉,仿佛在享受某种不为人知的秘密,让人难以捉摸。

“那臣也要陪着陛下千秋万岁。”

苏珏再次为他们二人倒上清酒,眼里流露出的是欣喜的情态。

“那慕容,你喜欢天上的月亮和星子吗?”

楚云轩放下酒杯,盯着苏珏的眼眸发问。

“喜欢,臣喜欢。”

闻言,楚云轩满意的笑了。

他,也喜欢。

……

胡地,风沙蔓延千里,战事又起。

元夏突袭兖州不成,便调转军队侵袭胡地。

此时,楚越站在苍茫的边关之上,望着远处连绵不绝的山脉,心中涌动着无尽的思绪。

胡地虽然很好,但终究不是她与十三的栖身之地。

除夕那夜,陶庄木风几人向她问起十三的近况,楚越还愣了一愣。

她已经很久没有十三的音讯了。

偶尔听招财说起,也都是只言片语。

历史的车轮滚滚向前,有些事终究还会到来,她也该陪在十三的身边。

所以,为了能回到中原,楚越同金元鼎做了一笔交易。

若她这次能击退元夏的军队便放她回中原。

这是不可多得的机会。

于是,接下来的日子里,楚越全身心投入到备战中。

她熟悉地形,布置防线,训练士兵,每一步都做得一丝不苟。

最终,胡地大获全胜,元夏退兵。

金元鼎也兑现了他的承诺。

“楚越,本将军说话算话,你可以回中原了。”

“多谢金将军,楚越感激不尽。”

“楚越,说实话,本将军不想放你离开,况且你为胡地立下大功,本将军也不是心胸狭隘之人。

罢了,你既然心向中原,本将军也不强留。只是你回到中原后,务必小心行事。中原的局势远比这里复杂。”

闻言,楚越心中一暖,她知道金元鼎这是出于好意。

“楚越明白,多谢将军提醒。”

“说到底,还是你们那个陛下不识人才了。”

金元鼎笑了笑,楚越也笑了笑。

几日后,楚越收拾好行装,带着招财准备离开,几道声音却突然叫住了她。

“大人,别忘了我们。”

是陶庄和木风他们。

楚越不解。

“金将军说,我们应该跟着大人。”

“也好。”

于是,楚越带着陶庄几人一同踏上了回中原的路途,她心中不免五味杂陈。

既有即将回到故土的喜悦,也有对未知未来的担忧。

历史已然不可更改,她能做的无非是让事情不要那么惨烈。

可是,她真的能做到吗?

经过数月的跋涉,楚越终于回到了临江。

望着熟悉的景色,她心中感慨万千。

这里是所有故事开始的地方,也她与十三最美好的地方。

同时,这里也是十三最痛彻心扉的地方。

如今,她回来了。

十三,等着我。

……

观星台,望月楼。

为了讨“慕容清”的“欢心”,楚云轩再次大兴土木,劳民伤财。

不出三个月一座巍峨壮丽的观星台拔地而起,与之遥遥相对的,是一座精美绝伦的望月楼。

观星台高耸入云,而望月楼则更为飘渺华丽。

每当夜幕降临,两楼之间便会有灯火闪烁,丝竹之声不绝于耳,

那是楚云轩“与慕容清”在此宴饮作乐,享受着人间至乐。

于是,顺理成章的,之后的每次朝会上,大臣们都忧心忡忡,纷纷上书劝谏,请求楚云轩以国事为重。

然而,这些奏折如同石沉大海,无一得到回应。

在楚云轩有意的放纵下,苏珏开始利用楚云轩对自己的信任,排除异己,巩固自己的地位。

他打压忠臣,亲近奸佞,明目张胆的收受贿赂,凡在楚云轩面前参他的,他都会报复回去,这使得朝堂上人人自危。

而楚云轩却对苏珏的所作所为视而不见,甚至认为这是苏珏在为自己巩固地位,更加宠信于他。

然而就在众人怨声载道之时,慕容清却突然得了重病。

众人暗地里不由得拍手称快。

宫里的太医轮番上阵,却还是查不出病因,束手无策,“慕容清”的身体一天天的衰败下去,病情也始终没有好转的迹象。

此刻,重华宫里,淡淡的药香扑鼻而来。

苏珏躺在榻上,脸色苍白如纸,双眼紧闭,呼吸微弱。

“慕容大人今日如何了?”

太医们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同楚云轩汇报着慕容清的病情,但那些话在楚云轩耳中却没什么实际的作用。

他只想听到一个确切的答案——慕容清能否康复。

对此,太医们表示,慕容大人的病情复杂且严重,能否康复全凭天意。

他们会尽力的。

说实话,他们一直查不出病因,实在不知该如何医治,可他们不敢在陛下面前如此说。

他们也怕死。

“那就拿出你们的本事,否则寡人要你们陪葬!”

每次都是这句话,塌上的苏珏都快听烦了。

陪葬,陪葬!他怎么不自己陪葬?

苏珏在心里冷笑一声,他自己给自己下的药,这药还是季大夫给的,服下后会使人身体虚弱,仿若病弱膏肓,其实什么事都没有。

所以这帮太医怎么可能治的好。

他在这长安当了太久的慕容清,西楚的朝堂已被他搅乱,民间的俗言诗也在常枫等人的努力下越发盛行。

所以,该做的事也做的差不多了。

那么,这场戏也该有个了结。

况且那日他还亲耳听到楚云轩下了旨,让李书珩带兵讨贼。

这不是什么好差事,他不能在宫里坐以待毙。

“慕容,寡人待会再来看你。”

眼见慕容清昏昏沉沉的没个精神,楚云轩什么也没多说,径自带着中贵人灵均离开。

苏珏:别来了,好烦。

……

暮冬风紧,楚云轩带着苏珏立在观星台上。

月明星稀,是个极好的夜晚。

苏珏撑起身,苍白着面孔,强挤出几丝笑,站在这一方高台,寒风凛冽,吹起鬓间的青丝。

“陛下,这是您送给我的礼物吗……”

他微微仰头,黑曜石般的眸里像是倒映着点点星芒,长睫掩映,遮住点点碎光,一闪一闪,像极了夜空中的星辰。

如今寒风正紧,狐裘上的雪中红梅仿佛有了生命一般,一点点侵蚀着他的身体。

可苏珏像是没有觉察似的,看着天边燃起的花火,他眸中清亮,执起楚云轩的手,白雪纷纷扬扬,落在二人肩上。

苏珏的指尖很凉,像是一块冰,冷着了楚云轩的心。

“陛下,臣很喜欢,只是……”

苏珏蓦地开口,眼里藏了笑意,唇边色苍白,他像是支撑不住身体的重量,歪歪斜斜的靠着一旁的栏杆坐下。

楚云轩心里一紧,忙扶着他,“慕容,你还好吗,要不我们回去吧……”

话还没说完,便被苏珏挥着手轻轻打断,“只是,臣还想好好陪着陛下,千秋万岁,”

他轻声道,“可惜,臣怕是没有那个福气了……”

冷风呛得他连连咳嗽,仿佛这一句话,就耗尽了他几乎所有的生命力。泪光低垂,他强撑起身。

“慕容,寡人不会让你离开的,你先别动了。”

楚云轩开口,眼中浮现出一丝惊惶。

难道,他谁也留不住吗?

“臣或许是要死了……”

苏珏长长地叹了声,他又开始咳嗽起来,咳嗽的直到他在也说不话来。

“不,慕容不会死,寡人已经派人去寻九州各地的名医,就算到了阎罗殿,寡人也会把慕容抢回来。”

“那好,为了陛下,臣一定努力活着……”

说这话时,苏珏的脸上闪着点点泪光,看得让人心碎。

苏珏:哎呀,冻死我了,再忍忍就能功成身退了,芜湖!开心!加油!

“好,努力活着……”

“陛下,臣也有礼物送给您。”

“什么?”

第190章 星陨戏散

“什么?”

“陛下, 请闭上眼,稍等片刻。”

苏珏故作神秘,然后悄悄解下了大氅。

突然, 一阵清脆的剑鸣声打破夜的寂静,如同龙吟凤鸣。

楚云轩猛地转身,禁卫军也在瞬间围了过来。

却见苏珏一身素衣, 手持长剑, 如同仙子临凡般立于观星台上。

他的脸色苍白, 风一吹过, 仿若下一刻便问羽化而去。

对着楚云轩,苏珏微微一笑,“陛下, 臣知自己或许已经时日无多, 所以想在最后的日子里,再为陛下舞一次剑。”

闻言,楚云轩的心猛地一沉,他挥手让禁卫军下去, 却又小声吩咐中贵人灵均去做了什么事。

随后,楚云轩对着苏珏温和道, “慕容, 莫要说这种话。”

苏珏却轻轻摇头, 眼中闪过一丝温柔与决绝:“陛下, 生死有命, 富贵在天, 能得陛下如此相待, 臣一生无憾。”

随着风声吹过, 苏珏缓缓举起长剑, 开始舞动。

他的剑法如行云流水,剑尖在空中划出一道道极其优美的弧线,仿佛与星辰相连,与天地共鸣。

楚云轩想了想,还是坐了下来。

观星台外风雪纷纷,仿佛隔绝了此方天地。

苏珏的每一次挥剑,都伴随着一阵清脆的剑鸣声,如同天籁。

他舞的越来越快,剑尖在空中划出一道道密集的剑网,仿佛要将这沉重的夜空撕裂。

而他的身影在剑光中若隐若现,如同一只翩翩起舞的蝴蝶,即将飞向那遥不可及的彼岸。

突然,苏珏身形一顿,长剑直指楚云轩而来。

楚云轩不由得一惊,眼眸眯起危险的弧度。

身后的禁卫军也是刀刃微微出鞘。

下一刻,长剑回转,苏珏背过身挽了个剑花。

说实话,方才那一瞬间,他是真的起了杀意。

只要一剑,只要一剑……

可他不敢拿天下开玩笑,楚云轩一死,九州必定动乱,到时候受苦的还是平民百姓。

所以,他忍住了。

忍到一舞结束,苏珏缓缓收起长剑,伏地而拜。

“陛下,愿臣死后化作星辰,守护陛下一世安宁。”

苏珏:那是不可能的!

抬起头时,苏珏的脸色更加苍白,仿佛耗尽了所有的力气。

楚云轩起身将他扶起,又将他带到观星台的最高层。

“今夜星子难寻,寡人还有礼物要送给慕容。”

苏珏不知楚云轩又要玩什么花样,只是静静地倚靠在栏杆上。

隐隐约约中,苏珏听见纷乱的马蹄声。

不待他回过神来,随着几声勒马的嘶鸣,片刻后,九侯已经来到了观星台前。

风尘仆仆,满脸惊诧。

他们又被耍了。

熟悉的场景重演,苏珏不由得再次笑出声来。

烽火戏诸侯,真是可悲又可叹。

天上的雪越下越大,大的几乎压弯了人的脊背,多少花草树木也等不到来年春绿。

……

然而,何止是花草树木等不到来年春绿,多少百姓的生命也永远定格在这个冬季。

有道是朱门酒肉臭,路有冻死骨。

多少人食不果腹,颠沛流离,楚云轩却豪掷重金遍寻名医去医治他的宠臣,各种珍稀名贵的药材如流水般送进重华宫,更别提堆积成山的财富珠宝,只为了给那慕容清积福。

更离谱的是,陛下还下令让所有官员每日于登仙楼上祈福,以求慕容大人平安。

惹得百官怨声载道。

或许是楚云轩的诚意感动了上苍,又或许是各位太医名家医术高超,慕容清竟然真的痊愈了。

为此,楚云轩更是大摆宴席,酬神答谢上苍,又是说不清的奢靡。

时间很快便到了除夕,一切都与往年一样。

除了慕容清要去镇国寺祈福外,也没有别的不同。

楚云轩派了不少人随侍保护左右,但,天有不测风云。

“慕容清”还是在回宫的路上遇刺了。

最蹊跷的是,这么大的动静居然没引来一个人,摆明了是一场早有预谋的刺杀。

寒光四射,兵刃铮铮。白骨露野,血流成河。

白色仙衣包裹着体力将尽的身躯,无休止的刺杀并不想将他一击而毙,幕后之人决意采用车轮战耗死苏珏。

看着身边人一个接一个地倒下,苏珏还在内心里燃动着某种雀跃。

能让这么多人来刺杀他,某种程度上可以说明他做的足够好,好到“慕容清”非死不可。

可随着身旁一颗接着一颗头颅的落下,他那点燃动的雀跃消失殆尽。

这些人是无辜的,他们不该死的。

挥剑成风下是杀红了的眼,苏珏握着自己随身的软剑,开始祈求自已强一点,再强一点。

起初,他还是一剑就能捅死一个,慢慢地,软剑都变得没那么锋利了。

苏珏随手抽出某具尸体上的剑,要五招才能杀死一名刺客。

他早已分不清是第多少批人了,体力早已耗尽,他的精神始终绷在一根随时会断的弦上。

血泊中,根本分不清究竟过了多久,他的大脑已经开始极度亢奋,动作虽逐渐变得迟缓,但不足以让刺客从中抓到致命的破绽。

那些尸体那些头颅仿佛都能叠成一座小山。

杀完最后一个刺客,苏珏扬起一抹意义不明的笑容,笑意中带着极致的悲怆,脏污的血液裹挟着全身,散发着腥臭的气味。

苏珏将利刃插入浸满血色的土地里,半跪在地上,微微低下头颅。

强撑着的身体不敢懈怠一分一毫,他不知道还会不会有人来。

下一刻,苏珏又听到了脚步声,脚步声浑厚有力,看来不是等闲之辈。

难道,他的计划真的要在此戛然而止了吗?

刺客越离越近,越离越近。

苏珏努力抬起头,目光虚浮,无法在刺客的身上聚焦,手里的剑却依旧紧握。

他还不想认输。

突然,苏珏听到有什么东西破空而来。

他开始以为是来射杀他的。

甫一提剑对着刺客,就看到两根羽箭直愣愣地射入刺客的双眼。

刺客嚎叫一声,向后仰倒。

在此千钧一发之际,苏珏手起剑落。

精神有些涣散,只把目光锁在一片能一剑杀敌的区域。

刺客的血溅得有三尺高。

苏珏喘了好大一口气,明明只是一剑,他确实已经疲惫不堪了。

马蹄声从远处渐渐近了,苏珏没有力气在去抬眼看清是何人,只是紧紧地攥着他的剑。

“十三——十三——”

他听到有人在唤他,好耳熟,好像在哪里听到过。

可苏珏的眼底尽是杀意,那股杀意席卷了他全部的情感。

他已经不在乎面前是谁,分不清到底是何人。

剑上的血还在一滴一滴地滴落,他已经重新举起了那把剑,朝着声音的源头再次挥剑。

剑只被轻轻击落。

苏珏只感觉自己是真的要死了。

他阖上眼,无力的跪了下去,却并没有落在血意氤氲的地上,而是一个温暖的怀抱。

楚越将苏珏拥入怀中,庆幸自己来得还不算太晚。

当她看到那执剑的身影,她就知道,一切都还来得及。

楚越抱着苏珏给他喂下一颗药丸,随后在他的额头落下一吻,随后不舍地隐入林中。

她会接他回家的。

楚越走后,不多时,一阵马蹄声响起。

竟是楚云轩。

他在宫中久等慕容清不回,却闻听慕容清遇刺的消息。

等不及禁卫带人回来,楚云轩亲自出宫,却不想看见的却是白衣染血的慕容清。

此时,他身后的禁卫军处理完新一波的刺客,姗姗来迟。

他们看着从来都是冷漠淡薄的帝王以一种极其珍爱的目光对待怀中的血人。

一路急行回宫,楚云轩将所有太医和名医都汇集在重华宫,可慕容清还是伤重难治,命归黄泉。

就在慕容清死后,长安百家遭天子亲兵血洗,其中不乏皇室宗亲。

一时间,长安城人人自危。

……

就在这人人自危的情势下,长安城的新春冷冷清清的过了。

雷霆手段之下,不知又死了多少人。

这些人都是除夕夜刺杀的参与者,楚云轩觉得自己已经很仁慈了。

停灵七日,慕容清以公侯之礼下葬。

百官无人敢反对。

深夜,楚云轩独自站在观星台上,目光深邃,仿佛要穿透这无尽的黑暗,探寻那遥不可及的彼岸。

他的身后是精心摆放的三尊玉人偶。

皇后,太子,慕容清。

明明他已经留住了他们的模样,可他的心中,却是一片迷茫与孤寂,如同这茫茫夜空,找不到归途。

他不是天子吗,为何什么都留不住?为何一个个都要离他而去?

楚云轩越想越觉得苍天不公,更是不佑他分毫,必要将自己所在乎的一一夺去。

“凭什么?寡人向来政由己出,更敬苍天,为何苍天不待寡人!”

楚云轩越想越觉得苍天无名,情绪激动之下,他直接掀了御案。

吓得宫人皆跪倒在地,瑟瑟发抖。

御案上的水果茶点都是中贵人灵均按照楚云轩喜好上的,此刻却滚了一地。

宫人立即爬过去收拾,中贵人灵均一言不发,默默地跪在地上捡起茶点。

见此,楚云轩有一瞬间的回神,他愣了一愣。

是从什么时候开始,他与灵均也如此生分了?

“灵均,连你也要离开寡人吗?”

楚云轩纡尊降贵地蹲下身来,一把握住中贵人灵均的手,眼底是化不尽的哀伤。

这些茶点都是他还是青州王时的最爱,只有灵均还记得。

“陛下,臣不会。”

闻言,楚云轩眉心微动,他拾起一块干净的茶点递到中贵人灵均的唇边,期待着他能吃下。

中贵人灵均微微怔愣,陛下原来没有忘了他。

于是,他低头轻轻咬了一小口,却还是落下一滴泪来。

“陛下……”

“灵均,寡人只有你了……”

……

年初八,浮玉山,明月楼。

从前的热闹更添了几分,让人心情。

却又心照不宣地将时间留给久别重逢的苏珏与楚越。

素银指环在从细瘦的手指上滑落,滚至地板上转了两圈,嗡嗡作响,在烛火下炸出细密微若的碎光。

苏珏紧紧抱着楚越不愿撒手。

为了金蝉脱壳,他是服了假死药的。

所以就在他下葬的当夜,楚越便与沈爷将他从地宫中偷了出来,之后带回了浮玉山。

近乎两年的时光,苏珏枕着长安宫的冷寂和仇恨,整夜整夜地失眠。

“十三,你知道吗,我真的好想你。”

楚越从袖子里摸出一块饰物送到苏珏的手里,在他的耳尖亲了亲:“十三,这是今年的生日礼物。”

苏珏揉了一把朦胧泪眼,仔细看了,是一块雕刻成狼头的铜牌,是楚越的战利品,前主已是楚越的刀下亡魂。

斑驳真挚的贺礼收进怀中,苏珏又从怀里掏出来一只小巧的木盒递给楚越:“阿越,这是你的礼物。”

楚越打开,盒子里是一颗硕大的夜明珠。

明珠难得,真心亦难求。

新元纪的日子安稳又美好,他们都很怀念,可现在,他们只是此方时空的苏珏和楚越。

“楚云轩算计了你我,我不会让他好过,一颗夜明珠不足以抵消他的恶行,可惜,我不能在长安亲眼看着他众叛亲离。”

苏珏的脸上蓦然现出残忍而又疯狂的神色,与他的温和清冷判若两人。

“十三,十三!”

楚越情绪激烈地唤着苏珏的名字。

这是她命运多舛的半身,她跋涉千年重逢的郎君,她难得一见的恋人。

她不要某次得胜归来时,阴阳相隔,只向青冢哀哭。

“阿越,你放心,我很清醒。”

苏珏不由分说,把珠子塞进楚越的袖筒,“我要我们都活着,好好活着,谁都不会死……”

一时无言。

灯芯噼啪爆出火花。

女儿喜,灯花并头结双蕊。

楚越搂过苏珏的肩膀讲着自己的所见所闻。

在胡地,用热汤冲泡即食的面食叫做烙面,大概是他们爱吃的方便面的前身。

战场上寂冷无声,人和兽的骨殖或掩埋地下,或露于荒野,磷火冷翠,又光无焰。年轻的士兵以为鬼神,纳头便拜。

军令如山,二十八禁律六十四斩。

士兵惶惶终日,惊恐不安,营啸发狂。

更有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

“你知道,阿越,我想听的不止这些。”

苏珏一遍遍摸着楚越手背和脖子上的伤疤。

多少将士,背井离乡,抛家舍业,校场操练,辗转行军,风餐露宿。

冲锋,厮杀,设伏,迂回,被设伏。

最后,将军百战死,壮士十年归。

楚越她万事说尽,独不诉血腥与艰难。

“好,好,好,今日不提,我们不提……”

相思相见知何日,征人苦不与离人诉。

两个人,头靠在一起,像两只依偎着取暖的小动物。

香盘内盘香燃尽,徒余灰色的香灰,似断裂卷曲的蛇。

……

春秋岁月匆匆而过,作乱的贼人越发猖獗,他们招兵买马,已经小有气候。

不止是在长安,甚至还流窜到边境作乱。

朝廷几次弹压不住,不得已,楚云轩启用李书珩出兵讨贼。

虽然他早有此心思,但却迟迟不下旨意,若不是情势危急,他断不会如此。

风沙漫漫,永无止境。

“陆羽,你进来吧。”

“殿下,近日状况还算好。”

陆羽向李书珩汇报着最近边境的战事。

其实平日里也差不多是这些,陆羽又向来津津乐道,李书珩听得耳朵都快长茧子了。

“不过,与以往有所不同的是,我们兵营旁边的小镇,来了一位游医,在那小镇开义诊,救了不少人呢。我们的士兵去过几次,医术确实是高明,大家的伤都好的比平日里还快些。”

李书珩总算是听着些新鲜的,却越听越不对劲。

“那游医的名字是?”

“殿下,我打听过了,他姓董,单名一个亣字。”

“董亣?”

姓董,还叫董亣。

董大?董亣?

李书珩的脑中不由得想起了那人,若他还在,大概也愿意去那黄沙漫天处,拯救那些人。

莫名的心中一悸,他决定带着陆羽去探探那小镇,看看那名为董亣的游医。

反应过来时,李书珩已经远赴边疆,嘴上说着是检阅兵马,人却一直奔着那小镇去。

直到站在医馆门口,瞧着一批又一批的人进去又出来,李书珩却没了进去的勇气。

怕是那人,又怕不是那人。

这样想着,李书珩便放下了敲门的手,结果被人拍了拍肩。

李书珩瞧着那人,看样子是个有功夫的,一旁的陆羽已经抽出刀架在那人脖子上了。

这人实在无礼。

没想到,那人也不是好惹的,三两下竟制服了陆羽。

陆羽自然是要还手的,两人就扭打在一起,一旁的病人急着大叫。

“吱呀——”

门从里面打开了。

苏珏就站在那,一席白色布衣,虽不似在长安时的华丽,却也添了份清冷。

李书珩不由得呼吸一滞,陆羽也看清了。

是他,真的是他!

“先生,就是他们插队。”那人从地上爬起朝着苏珏行礼。

苏珏看见李书珩的那一刻,瞳孔放大了一瞬,而后抬了抬手,让那人下去了。

“公子,好久不见。”

“先生,好久不见。”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