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起驾!”
纷纷扰扰的小半天,这场文坛的盛事终于落下了帷幕。
銮驾上的楚云轩意味深长的看了林宸几眼,似是找到了王大人的替代品。
世间万物,总有更替交错。
周而复始,循环往复。
林宸自然知晓这个眼神的含义,于是他特意低下头去。
他不是任何人的替代品,他只是独一无二的林宸。
……
因有陛下的赏赐,屏架摆设皆已重新添置,处处风雅不俗,凉意中散着些微瓜果的香气。
案头上置着半砚松墨,茶笼上盖着一碗冰酥酪,倒像已有经年这般安适一样。
待李书珩轻步转进露落园时,只见苏珏斜倚而坐,手里还捧着冰碗,下首坐着青莲先生和林宸,正闲议些整饬十二楼的庶务。
李书珩倒像扰了他们议事,几人见礼毕,青莲先生与林宸起身而去,他与苏珏笑道,“苏先生治理家国果真有一套。”
苏珏撩他一眼,案边的冰鉴里冰着做好的冰酥酪,他给李书珩分了一碗,方才道,“家国早晚都是王爷与世子的家国,苏某只是略尽绵薄,为君分忧罢了。”
这乍听话狂妄忤逆,细思却是顺理成章,李书珩接过冰碗抿了一口,尝到几分清甜之气,眉头不由得舒展了几分,“当日春闱辩论,苏先生指的那几位,果真不错。”
“都是不可多得的人才,合该好好用着。”
苏珏并无多少意外,继续吃着他的冰碗,他现在心里最挂牵的还是远在南境的楚越。
李书珩看出苏珏兴致缺缺,便也不再多说,二人就着丝丝凉意,闲谈了半日,倒也惬意。
……
时间悄然而过,转眼到了楚越动手的日子。
行至战场之上,黄沙漫天。
楚越不由得想起新元纪时于敦煌壁画上窥见的古时故事。
那时月明如镜,壁画上的女将军背着箭猎敌军的场景仿佛就在眼前。
过了卌岭前方便是黄沙谷,四周遍布流沙。
根据壁画上的信息,那位女将军就是在这样艰难的环境下立下赫赫战功,成为风头无两的大将军。
更是压了世间男子一头。
她当时对此印象深刻,回去后特意查找了这位女将军的生平。
然而她什么都没查到,史书只言片语间偶有一二句隐晦的提及,她大概只拼凑出这位女将军是在辉煌时死去。
此刻,也是月光遍地,前方是胡人士兵。
他们且战且退,还是引着西楚军队进了黄沙谷。
楚越有心撤退,却被胡人士兵截住了后路。
回首之间,忽觉沙丘之后遍布杀意。
近日因军营里突发疾病,士兵们大多上吐下泻,军医开了药,依旧不见什么起色。
楚越虽没中招,但连日的疲惫还是让她的观察力较以前有削弱,不过她还是轻易发现了沙丘后藏了人。
她的眼睛霎时变亮,顷刻间,一枚冷箭从沙丘后射出。
楚越侧身成功躲开攻击。
下一刻,大批暗箭从眼前如横亘的雨点一般攻入。
众人以武器抵挡,十几下之后,大刀已难以挡住密集的攻击,被击得连连后退。
“楚大人快走——!”
守将看向楚越那边,只见楚越身手狡黠,可在围攻之下也渐显颓势,无力抵挡。
面前没有遮挡之物,西楚士兵尽数暴露在敌人面前。
黄沙之中,不知为何又起了烟雾,让人头晕目眩。
西楚士兵渐渐觉得四肢无力,长此下去,根本就是任人宰割。
楚越当机立断,下令撤退。
又是一波暗箭射出,已有不少西楚士兵倒在黄沙之中。
寒风呼啸,黄沙席卷。
楚越逐渐无法招架,正在此时,一枚暗箭射到楚越腿上,她一下跌倒,跪入流沙之中。
她深知流沙的危险,不敢轻易移动,然后还是一点点被流沙往下拖拽。
她的眼前越来越模糊,手也变得软弱无力。
但她还是尽力向外抛出腰间的绳索,想要借助外力逃出生天。
过往不是没有遇到过如此危急的时刻。
为了活着,她通过了楚云轩的考验进了军营。
岹爻之战,他们已经被敌人包围,自己依旧逃出生天。
但此刻,难道命要交待在这里了吗?
楚越双手握拳,眼里心里满是不甘。
乱世风云将起,难道自己这么快就又要下线了吗?
她还没有陪着苏珏共创盛世,然后退隐归家呢。
她怎么能死!
她不能死,也不会死!
或是苍天有眼,楚越抛出去的绳索正好挂在一棵枯木上,她用尽全力握住绳索往外借力。
南境守将也抓住绳索,双方同时使力,颇见成效。
然而就在此时,三支冷箭接连射来,先是射穿了守将的手掌,又射断了二人手中的绳索。
最后一箭,正中楚越的左肩。
至此,前面一切的努力都前功尽弃。
楚越在流沙里越陷越深,就连守将也掉入其中。
黄沙遍染鲜血,尸横遍野。
谁能想到,西楚会惨败。
风声刮过,只剩呜咽。
暗箭停下,金元鼎从沙丘外现身,他拔出腰侧的刀,居高临下的俯视着流沙里狼狈的楚越,面露惊愕,“竟是个女娃娃,有意思……”
……
月凉如水,却又很快被层云隐蔽。
宗政初策站在窗前,摊开手掌,方才的那只信鸽就停在笼中,等着他的下一步动作。
而今夜的月光仿佛有实质,就这么重重的倾泻在他的手掌,又倾泻而下。
再握紧,分明是一场空。
确切些说,他曾想要的任何东西,最后都会离开他,包括与他相爱的妻子,一世的富贵,澈儿的安康……
以及……这即将被黎明杀散的最后一缕月光。
不过,月光可能不太一样,不然,人隔千里又怎么共婵娟。
今日的朗月似乎照进了他的灵台,那么……算起来也并不太远。
推开门,脸上是恰到好处的表情:“无筹,明晚点齐人马。”
话音落了半晌,无人回应。
宗政初策这才想起,那人已经被他赶走。
也好,还能挣得一线的生机。
“还请王爷示下!”
又过了半刻,窗外竟响起了熟悉的声音,宗政初策抬头一看,满是惊愕。
被他赶走的宗政无筹又站在他的眼前,一如往昔。
事到如今,宗政初策再也说不出一句狠话,看向宗政无筹的眼神有责怪,更有惊喜。
原来一路扶持他,不离不弃的,从始至终都是那个被他捡回来的小乞丐。
“王爷……”
“那就留下吧……”
“谢王爷……”
……
夜色通明,宫阙辉煌。
“启禀陛下,这是微臣整理记录的关于春闱辩论的实录,请陛下过目。”
“启禀陛下,这是此次剿匪的奏折,还请陛下批阅!”
韩闻瑾与韩闻渊跪在大殿前,双手捧着史册与奏折,楚云轩却好似没听到般,对着桌上的丹青细细欣赏。
中贵人灵均打量了一下楚云轩的脸色,然后默默地低下了头。
承文将军同样低头看着堂下跪着的韩家兄弟,紧张地擦了擦头上的汗。
陛下是不是察觉到了什么?
他虽不是流言始作俑者,却是作壁上观。
保不齐下一个跪在地上的就是他自己。
然而他却想不通今夜陛下无端罚跪韩家兄弟的原因。
韩闻渊跪了许久,脸色渐渐发白,似乎有些支撑不住。
见此,韩闻瑾顾不得许多,他一咬牙,着对楚云轩道:“陛下,闻渊此次剿匪受了伤,还请陛下高抬贵手,让他先回府歇着吧。”
听罢,楚云轩审视地看了他一眼,锐利的视线让韩闻瑾如芒在背。
楚云轩估计也是觉得时间差不多够了,令中贵人灵均接过折子后,便摆摆手让韩家兄弟自行退下。
却也不忘安排韩闻渊去城外交接兵力。
韩家兄弟得了令,立刻就起身离开,没有做半分停留。
恰好,此时殿外雷声乍起,是风雨欲来的前兆。
待韩家兄弟走后,楚云轩也让承文将军退下,随后又召见了影十八,并亲手交给他一封密信。
于是这一夜,两只信鸽一前一后飞出了雍州,去往他处。
……
雨不知何时落下,打湿了夜色匆忙。
苏珏是在一瞬间惊醒的,初只觉寒意渐起,愣神片刻,忽闻窗外雨声大作。
不好!院子里的海棠花!
于是翩翩公子赔了一身风度,鞋也来不及穿好就冲向门外
他急切万分,却又小心翼翼地将花移至窗下,免得其零落成泥碾作尘。
这些海棠是他和楚越一同种下的,如今花期已至,但楚越却不在身边。
既如此,这些花便十分紧要。
大雨在檐下汇聚成一小片瀑布,苏珏浑身湿透站在檐下静听雨声滂沱。
雍州风雨已起,他有些恍惚,阿越,你在南境做什么呢?
第107章 百花杀机
“嘀嗒, 嘀嗒……”
细微的水声在一处山洞内断断续续的回响,其中还夹杂着风声与火苗噼里啪啦的响动。
楚越是被疼醒的,腹中空空, 更是雪上加霜。
她睁开眼,发现自己身处于一座山洞里,周围全是漆黑的石壁, 一汪山泉穿洞而过, 头顶上方有一个不大的圆形窟窿, 点点稀疏的阳光一层层地洒了下来, 映照出山洞内的景象。
楚越发现自己在一处石壁旁边,手腕脚腕皆被铁链拴着,面前有一个火堆。
她左肩的伤似乎被简单处理过了, 但仍隐隐作痛。
她微微皱眉, 勉强坐起身,抬头往上看去,只见高耸入云的山岩上,一道灰色人影立在那里, 手中拿着一把刀,似乎听到了声响, 他转过头来朝楚越这边看来。
是金元鼎。
两人目光相对, 楚越一怔, 下意识地坐的更直。
面前的是敌人, 她怎能软弱。
可额上渗出的冷汗打湿了楚越的眼睫, 她分外吃力地睁大眼睛死命狠瞪着金元鼎, 不肯妥协, 亦不肯求饶。
金元鼎却笑出了声, 他根本没有打算给楚越一丝一毫的怜悯。
楚越自然明白, 如今她是阶下囚,的确像是个笑话。
“女娃娃,在敌人面前,最好不要用这种眼神看人,那不是骨气,反而更让人觉得可笑。”
金元鼎突然跳下山岩,居高临下地看着楚越,冷冷开口,语气毫无波澜,
“女娃娃,怎么,不甘心?”
楚越心中苦笑,她晃了晃手中的铁链,“我都成了阶下囚,怎么可能甘心?”
“有意思。”
金元鼎缓缓走近,将刀放到一旁的石头上,淡淡道,“女娃娃,你也别想着跑,有人要我们扣住你,是死是活不论,绝对不能让你回到西楚。”
“有人不让我回西楚?”
“没错。”
楚越嗤笑一声,她动了动胳膊,丝丝疼痛阻碍着她的呼吸,
“我大概知道是谁。”
“你知道?”金元鼎有一丝的惊诧。
“当然知道。”
楚越心生一股悲凉。
还能有谁,自然是那位陛下。
幸好她不忠于他,她忠的是自己的心。
但她也着实低估了楚云轩的猜疑狠辣。
这一出调虎离山,委实高明。
只是她这一走,下一个被对付的定是她的十三。
可叹她还为西楚的江山安定如此卖力,真是可笑。
楚越笑着,笑声在空荡荡的山洞里回荡,放诞又凄凉。
身上的锁链被她带得哗啦啦地响,然而她每笑一下,都会疼得颤抖,最后直接躺到了地上。
但楚越依旧笑着,借此发泄心中的愤恨悲凉。
可只要一动,就是一阵撕心裂肺的疼痛,这让楚越倒吸了一口凉气。
“你笑什么?”
金元鼎不解地看着楚越,他不明白,他只觉得楚越是疯了。
“闭嘴!”
楚越的笑声让金元鼎觉得刺耳。
他踢了踢楚越的左肩,命令她住口。
楚越疼得失声了许久。
许是笑的够了,楚越仰着脏兮兮的脸,语气居然还是轻快的,“金将军,就算我现在是个阶下囚,可也得吃饭吧?”
楚越说着,目光落在不远处野鸡野兔的尸体上。
她现在真的很饿,再者她也需要体力。
金元鼎注意到楚越的目光,他嗤笑一声,自顾自的走到一旁熟练的处理着野鸡。
不一会儿,那野鸡就被他架在火堆上烤着。
金元鼎翻着烤鸡,直烤得金黄流油,香气四溢。
他自顾自的大快朵颐,然后不时观察一眼楚越,却见后者闭目假寐,似乎睡熟了。
其实楚越并没有睡着,她咽了咽口水,眼睛掀开一丝缝隙,偷偷打量着香喷喷的烤鸡。
金元鼎似是感应到了楚越投射过来的目光,“饿了?”
“你说呢?”
楚越愤怒地瞪向金元鼎,“金将军,我被你抓来,锁着我不说,还不给吃的,你有良心吗?”
金元鼎挑眉,淡淡问道,“我为什么要有良心呢?”
嘴上虽这么说,金元鼎还是扔给楚越一只鸡腿。
楚越差点被金元鼎的话噎了个半死,她看着身前的鸡腿。
好汉不吃眼前亏,她用右手拿起鸡腿,然后狠狠咬下一大口鸡肉,嚼得咯吱带响,恨不得把骨头也嚼碎了吞进肚子里,愣是吃出了一副苦大仇深。
金元鼎心里暗笑,这个女娃娃,好像有点意思。
……
春闱辩论后,日子似乎回到了正轨。
苏珏与李书珩的见面仍旧在鸡冠山的平安镇中。
这一日,二人正好好说着话,苏珏的脸却突然失了血色,青白的嘴唇紧紧抿住,呼吸短而急促,耳边嗡嗡作响。
苏珏只觉得胸口闷闷的痛着,眼前突然一片黑暗,整个人就不受控制的向前倾去。
苏珏当然没有能倒下,是李书珩接住了他虚软无力的身体。
“苏先生,你怎么了?”
李书珩下意识的紧紧握住苏珏细瘦苍白的手腕,想要把力量传达过去。
怀中的身体正因为难耐的痛楚微微蜷缩起身子,冷汗从苏珏紧蹙的眉角滑落。
“没事……”
苏珏努力支撑着身子,却越发觉得心痛难耐,他快要喘不过气来。
“苏先生!”
李书珩往日里温润清朗的声音里充满了仓皇无措。
好好的,这是怎么了?
过了小半刻,苏珏才慢慢缓了过来,方才的那阵心悸渐渐平复。
“没事,苏某真的没事……”
苏珏从李书珩怀中慢慢坐直,顿觉有些尴尬。
他也不知方才是怎么回事,好好的怎么会心悸。
“苏先生,今日就先如此吧,改日再聚也不迟。”
本来还有许多话要与苏珏去说,但看苏珏还是那副苍白的模样,李书珩只得先行离开。
苏珏自然没有强留,他确实还有些不舒服。
而就在李书珩走后,苏珏刚回十二楼便收到了一封来自韩闻瑾的信。
只是送信的人告诉苏珏,务必半月之后再打开此信。
苏珏虽然十分的不解,却还是将信仔细收好,然后想着找时间去当面问一问韩闻瑾这是何意。
……
翌日便是祭神大典,大典之后便是赏花宴。
承文将军轻车熟路又已筹备多时,几个时辰的流程有条不紊。
同时天公亦是作美,雨霁虹销和风送暖,整个祭典极是顺利完满。
但谁曾想就在祭典结束后,大殿的横梁突然断裂,砸到了几个宫人。
楚云轩面露不悦,承文将军心中大惊,立马吩咐人去查验。
所幸只是年久失修导致的断裂,顶多算是失职之罪。
然而事情就是如此蹊跷,那断裂横梁又突然无故燃烧起来。
这下在场的王公众卿都大惊失色,谁也不敢上前。
只是眼睁睁的看着横梁在火中挣扎燃烧。
隐约之间,有人似乎听见细微呜咽的哭声。
可若是再去细听,又什么也听不见了。
透着莫名的诡异。
那火很快燃尽,留下一张绢布。
楚云轩皱着眉用剑挑起那明黄色的绢布,上面竟赫然写着“为君不正者,天下共诛之,地位不正者天下共讨之。”的字样。
他倒是根本不避讳,当着众人的面堂而皇之的念了出来。
“为君不正者,天下共诛之,地位不正者天下共讨之。”
楚云轩念完,殿中陷入一阵沉寂。
谁也不敢出声,生怕触怒天颜。
如今民间流言如沸,再加上今日之异像,分明就是在坐实那些传言。
可这样大逆不道的话谁又敢说,谁嫌自己命长不是。
是以王公百官个个眼观鼻,鼻观心,心思各异。
立于人后的苏珏盯着那绢布看了许久,又扫视了一圈大殿。
雍州王又抱病未出,就连韩大人今日也不在。
他心里陡然升起一种不好的预感,然后无端想起之前城墙上韩闻瑾对他说的那些话。
他说想有人能带他回家。
不对,根本不对。
苏珏越发觉得不安,目光不自觉地去寻找李书珩。
没等二人目光交汇,楚云轩打破了殿中的沉默,“装神弄鬼……”
说罢楚云轩竟将那“大逆不道”的绢布交给中贵人灵均,并叫他好好保存。
脸上更是一丝不悦也没有,让人猜不准他此时的心思。
苏珏不禁心下佩服起楚云轩,好一个喜怒不形于色。
“灵均,摆驾!”
“起驾!”
一声高呼,众人又亦步亦趋地跟着楚云轩离了这大殿。
今日盛宴,当以此百花为重。
因为这些变故,楚云轩虽心情不佳,但依然设下了宴席与众公卿同乐。
百花宴,顾名思义,汇集了九州所有名贵之花。
其中有很多都不是此时花期,更是在雍州难寻,此刻却群芳争艳。
可想而知,这其中耗费了多少人力物力和财力。
甚至是多少百姓家破人亡。
苏珏置身其中,看着那些名贵娇艳的花,心中并无一丝的喜悦。
在他眼里,这些话都是鲜血淋漓的罪恶之花。
但其他人并不如此想,他们已经习惯了这种奢靡。
于是席中觥筹交错,是一派祥和的景象。
酒至半酣,月上中天,百花在月色中更加美丽多姿。
或清雅,或艳丽,或端庄,争奇斗艳,和着丝竹声声,让人沉醉其中。
“诸位爱卿,请!”
楚云轩这边刚举樽同庆,殿外乍然响起阵阵铿锵的脚步声。
众人凝眉往外看去,不过几息,他们便被满身浴血几近脱力,狂奔前来报讯的守卫军惊在原地。
宗政初策反了!
第108章 围困五津(一)
“启禀陛下, 雍州王反了,带着大批人马围了行宫,还封了所有进出的通道!”
“什么?”
楚云轩放下酒樽, 一时犹如千斤之重。
方才的觥筹交错顷刻间荡然无存。
不过两个时辰,盛筵欢乐不在,从前遥想沙场的战火蔓延至身前。
任谁都是惊慌失措, 六神无主。
“他果然反了。”
只有楚云轩表现的平静, 这消息对于他来说算不上有多意外, 但他还是惊讶于宗政初策竟真有这份胆量。
但谋反光有胆量是远远不够的。
宗政初策虽为一州之主, 可他并无多少实权,隶属于他的军队也只是能自保而已。
而如今的行宫禁军与守卫军都是楚云轩一手提拔擢选的,绝不会跟着宗政初策犯上作乱。
何况雍州王府远距五津山六百余里, 便是轻骑突袭路上也需两日的时间, 沿途绝难掩藏行踪。
如此一来便只能借助外力。
“可有探知,雍州王拿什么反?”
“回陛下,雍州王与胡人勾结,现下雍州城里尽是胡人的兵马。”
“果然如此。”
楚云轩仍旧淡定, 他于殿中扫视一圈,王公诸卿各种情态的尽收眼底。
最后, 他将目光落在李元胜父子三人的身上。
不过就那么一瞬, 但李元胜父子三人还是察觉到了, 他们都默不作声。
“立即给换防的韩闻渊传信, 让他立即带兵回援!”
到底是经历过风浪得的天下, 楚云轩思路十分清晰。
他先是下令行宫的禁军分兵布阵, 死守叛军, 然后又将虎符交给李书珩, 命他想尽一切办法去搬救兵。
这有些反常的举动让苏珏起了警惕。
楚云轩真的只是让李书珩去搬救兵吗?
……
此时的南境风沙弥漫, 不见人烟。
楚越被金元鼎囚禁已有五日。
除了每日一顿餐食和水,金元鼎压根不搭理楚越。
而此时,金元鼎外出打猎,山洞里只有楚越一人。
她想逃,却无从下手,锁链挣脱不开,金元鼎也不知用了什么方法竟将锁链整个穿过一块天然的石壁。
眼见火旁堆积的木柴已经所剩不多,火光渐弱。
楚越有些心慌。
夜很深,山中的风格外寒凉,她伤口还没完全好,没有火根本冻得睡不着。
楚越叹了口气,她只能自己柴火分类,小块木柴、树叶铺成一层,大木材斜着摆放一圈形成尖塔状,一层层交替堆叠……
这样差不多能撑到后半夜了。
但楚越怎么可能睡得并不踏实,山洞外风很大,吹呼呼作响。
风声之中,还夹杂着些细微的悉索之声。
楚越警惕的睁开双眼,火堆果然没有支撑住,洞里黑漆漆一片,只有点点惨淡的月光透过洞顶的缝隙洒下来。
而那声音却越来越响,越来越清晰,像是有什么东西在迅速朝着这边爬行。
楚越的心跳骤然加速,一种强烈的预感告诉她,危险已经逼近。
风越刮越大,呼啸之声中夹杂着阵阵嚎叫,似是厉鬼在嘶吼,又像是某种凶兽的咆哮。
楚越的心跳愈加剧烈,借着微弱的月光,她隐约瞧见洞口有一团黑影,在缓缓向她靠近。
她屏住呼吸,默默将铁链绷紧。
与此同时,她的面前突然闪出一双绿油油的眼睛,一张布满獠牙的口朝着楚越狠狠咬了过来。
是豺狗子!
楚越心头骇然,她拼尽全力想避开攻击,然而因为铁链的束缚她根本没有退路。
“噗嗤”一声,锋利的牙齿刺进了她的肩胛骨,生生带走了一块血肉。
楚越用尽全力将它甩开,豺狗子发出一阵嘶吼,转过身再次朝着楚越扑了过来。
千钧一发之际,楚越猛地抬起手腕间的铁链,卡进了豺狗子的嘴里。
豺狗子发出凄厉的惨叫,牙齿和铁链摩擦发出令人胆寒的咬合声。
楚越不敢有一丝的松懈,她紧咬牙关,用尽全力拉紧手中的铁链。
粘稠的鲜血顺着獠牙的缝隙滴落下来,将冰冷的铁链温热。
突然,“扑通”一声,豺狗子重重摔在了地上。
死了。
楚越惊魂未定,她捂着砰砰乱跳的心靠在石壁上,大口喘息着。
眼前杀了豺狗子的分明是金元鼎!
……
接过虎符后李书珩不敢耽搁,连夜与苏珏等人商讨对策。
“殿下,雍州王不但与胡人勾结,他还……”
陆羽打探消息回来已有一会,水也咕咚咕咚地灌下了两大碗,向来沉稳的他今日似乎格外失措。
于是苏珏也跟着心头一凛:难不成这雍州王还有更厉害的后招?
“陆大人,雍州王还如何?”
“雍州王还派人去联络了韩闻瑾韩大人,更是声称北燕末帝还活着,这天下本就是北燕的,陛下是乱臣贼子!”
韩闻瑾?!!!
苏珏只觉呼吸一滞,韩大人是何时与雍州王有如此所往来的?
难道……
“那雍州王可有说那北燕末帝是何人?”
一听陆羽提到北燕末帝燕文纯,李书珩也是猛然一惊,他下意识看了一眼身侧的苏珏。
苏珏倒是淡定。
“没有。”
“那韩大人此刻在做什么?”
“韩大人正于城楼上作讨伐陛下的檄文。”
“另一位韩大人呢?”苏珏语出急切,不复方才的冷静。
“另一位韩大人本是带兵回援,但在见到韩闻瑾大人之后立马改换了阵营与西楚为敌,陛下闻之大怒,已经下令监禁了韩氏一族。”
听得此言,苏珏浑身止不住的发抖,韩家百年朝臣,是九州的文骨。
他明白,楚云轩自然也明白。
如果贸然对韩家动手,那等于与天下文人为敌。
那样的话,杀的不仅仅是一个韩家,更是世代传承的文者忠魂,会招普天之下所有学子之怒。
可不能杀,不代表不能辱。
想到这里,苏珏心头一沉,半晌无声,一滴冷汗无声地落在地上。
“苏先生……”
“哥哥……”
小苏元虽心智不全,却也从未见过苏珏哥哥这般紧张凝重的模样。
“无事,世子殿下,我们还是继续商量应敌之策吧。”
“好。”李书珩什么也没说,目光与精力都收回到地图上。
而苏珏好一会儿都未发一言,他的样子与其说在思考对策,更不如说是在发呆。
见状,李书珩摊开陆羽递上的地图,五津山东南三百里有边境重镇樊城,驻有护卫军两万;西北与冀州并州荆州相连,各驻有屯田军一万。
有楚云轩的虎符在,单论兵力仅此两地便可与谋反的叛军一战。
但如今雍州的各个出口皆被雍州王牢牢把控,穆羽将军他们也恰好不在,军中无人。
纵有虎符,也是徒劳。
就在李书珩的视线在地图之间逡巡,心中盘算着应对之策时,苏珏突然想到了驻守三州交界的安顺。
安顺是孙廷尉的远房的表亲,因着匹夫之勇驻守三州交界处。
可安顺为人张扬跋扈性情暴虐,曾因强抢民女而差点被楚云轩正法,全靠孙廷尉在楚云轩面前开脱求情才逃得一命。
若对其晓以厉害并许以重利,这种人并不难收买。
“世子殿下,可记得安顺?”
“苏先生是说?”
“没错。”
聪明人之间向来无需多言,苏珏刚一开口,李书珩便知晓了他的想法。
他略一思索,此法或可一试。
……
烟云日蔽,战火纷飞。
整个雍州如今只进不出,宗政初策带兵生生围困了五津行宫。
任由外面喊杀声震天,宗政初策静静的跪坐在殿里,午后的阳光倾泻一地,平白将满屋的玉件古玩勾勒的明暗锐利。
宗政初策恍惚间回到了年少青葱。
最爱糕点摆上案头,兰溪会扑进自己怀里,他们二人相拥着笑弯了眉眼。
在满心满眼都是彼此眉眼的岁月里,秋风吹的满城花香。
他与兰溪纵马京郊,踏碎一地的落叶惊起无数纷飞,端的是年少情谊。
又或是黄昏日下,兰溪无奈的抬手敲了敲案几,“初策哥哥,你在想什么呢?”
“没什么,在想兰溪还是远山眉最好看。”
“那初策哥哥以后要日日替我描眉。”
“好啊。”
回想起来,那时的他也算幸福恣意,与妻子上官兰溪青梅竹马,恩爱非常。
可父亲一朝身死,宗政家的重担全落在他的身上,再加上北燕风雨飘摇,从前的安稳一点一点变了模样。
也就是从那时起,他脸上的笑意逐渐失了真心,只有在兰溪的面前还有那仅剩的真诚。
但天不随人愿,兰溪在生下言澈后舍他而去,而北燕也即将走到末路,他们这些宗亲除了死亡,怕是没有别的归宿。
于是为了活着,在当年北燕城破之时,他做了北燕的叛徒,用布防图和一身病骨换来了安稳富贵。
此一刻,九年前楚云轩的每一句言语划过耳畔,字字句句都融进了盛夏的暖风里。
让人无端遍体生寒。
宗政初策一时迷离的缓不过神儿,突然觉得这么多年的光阴怕不是错觉。
自己仍是那个执拗而纯粹的少年。
可惜,从来都没有如果。
楚云轩至始至终都没有对他放心,他的澈儿死在了长安,兰溪若泉下有知,怎能不怨他。
所以他定要让楚云轩付出代价,就算拼上他的性命他也在所不惜。
“无筹,韩大人的檄文写的如何了?”
收回思绪,宗政初策又是一身的冷漠。
“王爷,韩大人已经写好了。”宗政无筹将檄文呈给宗政初策过目。
“好好好!”
宗政初策看过之后赞叹不已,“韩大人不愧是韩氏风骨,这檄文字字情真,行文铿锵有力,无筹,你派人将此檄文大量印刷,本王要九州同看!”
“是,王爷!”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更新要稍晚一些,有点写的emo,男主要开始一个接一个的上坟了……
第109章 围困五津(二)
天穹一片灰色, 笼罩着寂静的雍州。
自从宗政初策举兵反叛,雍州城的百姓闭门不出,生怕祸及自身。
但战火之下, 没人能独善其身,鲜血淋漓的悲欢离合,已有多少百姓家破人亡。
除却叛乱起兵那日, 宗政初策对行宫是只围不攻, 却又不时弄出不小的动静, 他就是要行宫里的人惶惶不安。
而因为禁军的护卫, 五津行宫是雍州城里唯一的净土。
“告九州黎民:盖闻明主图危以制变,忠臣虑难以立权。是以有非常之人,然后有非常之事;有非常之事, 然后立非常之功。
古之圣贤, 修德以守道,为民,以致远。治国循道而生,依道而行, 终而蹈矩循规、归附于道;为政以民而立,益民而动, 终而守正固本、造福于民。
然当今陛下:北燕旧臣, 不念旧恩, 窃国北燕, 以至战火连天, 民不聊生。大肆攻伐, 逼帝自戕, 卑侮王室, 败法乱纪。
然得位后, 其心不正,对子不信,行事骄奢淫逸。
更于朝政上独断专行,宠信奸佞,残杀忠良,坑害百姓,天灾人祸不断,自是士林愤痛,民怨弥重;一夫奋臂,举州同声。
今有北燕之义士,于州郡各整义兵,罗落金氏,举武扬威,并匡社稷:则非常之功于是乎著。
……”
行宫之内,苏珏得了王命,正于楚云轩与公卿百官面前念着韩闻瑾所作的讨贼檄文。
“……于是其得之首级者,封侯拜相,赏钱千万。部曲偏裨将校诸吏降者,勿有所问。广宜恩信,班扬符赏,布告天下!”
及至诵念完毕,大殿里鸦雀无声。
他们虽不曾亲眼所见韩闻瑾站在慷慨激昂的陈词,却也能想见平日里恣意风流的韩闻瑾于硝烟弥漫中衣袍猎猎,是多么的激昂愤慨。
而檄文中所写皆为事实,但又有何人敢如此言明。
倒是楚云轩听完之后脸上不见怒色,反而笑着与身边人说道,“果然是韩氏的文骨,字字珠玑,情真意切,实乃上品。”
楚云轩并不吝惜对韩闻瑾文采的赞美,可心里却不认同檄文里所写的内容。
说他对子不信,独断专行,宠信奸佞,残杀忠良,坑害百姓。
他是不认的。
太子天佑是他寄予厚望的储君,储君违逆君父,难道不该罚吗?
杨兰芝身为臣子,多番挑战君上,难道不该罚吗?
他宠信承文,虽并无多少真心,但因为他的偏爱,本土的神明崇拜终是压住了外来的佛教,这难道不是功德吗?
再试问哪代的帝王君主不独断专行,大权在握?
他自问问心无愧,便是百年之后史书工笔,他亦不惧。
楚云轩不惧,却不代表他能容忍韩闻瑾如此背叛他。
“枉费寡人对韩家看重恩赏,谁知竟养出个叛臣,只要韩氏兄弟一日不回降,寡人就诛杀韩氏一人!”
楚云轩说这话时轻描淡写,什么文人风骨,在他眼里都是一文不值。
“苏卿,如何?”
一片寂静之中,楚云轩笑着看向苏珏,笑意却不达眼底。
苏珏此时并无任何官职,所有身份也不过是郡主夫婿,陛下还称他为“爱卿”,这其中的深意可大可小。
于是如此情景之下,所有人都等着苏珏的回答。
“启禀陛下,此事陛下可要三思。”
苏珏缓缓出列,斟酌片刻如此回道。
“韩家乃是天下文人之表率,陛下若真的动手,怕会引得天下文人心生逆反,得不偿失。”
苏珏垂着头,说出的答案并不能让楚云轩满意,他嗤笑一声,“无知荒谬之言,寡人还怕迂腐文人吗?”
“下旨,杀!”
帝王之怒,向来雷霆万钧,苏珏心生哀痛,谁也保不住韩家了。
韩闻瑾,你为何要如此做?
苏珏暂时不解。
……
南境风沙不断,距离楚越被囚已有七日。
经过那日的惊心动魄,洞里还多了几只豺狗子的尸体。
再来几回,楚越不是心力交瘁就是体力不支。
反正是凶多吉少。
这时,洞口传来了细碎的动静
楚越屏住呼吸,死死盯着洞口,生怕又是豺狗子袭击。
一抹火光逐渐从洞口移了进来。
金元鼎手里举着火把,洞口的风将他的影子吹得摇曳凌乱。
他缓缓走过来,用剑柄把那匹狼的尸体轻轻拨开,还是那个四平八稳的语气,“女娃娃,以后不用在这里待在了。”
楚越的视线钉在他身上,一脸讶异,“什么意思?”
“把你带回去。”
依旧是冷冰冰的语气。
金元鼎扫过楚越的满面血迹,然后扔给她一把钥匙,示意她自己打开锁链,
“不怕我跑?”
“你根本跑不了。”金元鼎胸有成竹居高临下的看着楚越。
“万一呢?”
“没有万一。”
楚越立刻去开脚上的锁,果然没打开。
“小气!去哪儿?”
“带你回去,当个奴隶应该差不了。”
“奴隶?”楚越心里骂娘,你才是奴隶!
“反正你也回不去西楚,在我胡地做个女奴隶也挺好。”
“等出了洞口,自有人接你。”
“那金将军你呢?”
楚越敏锐地察觉事有蹊跷,他难道不回胡地吗?
“无可奉告。”
金元鼎牵着锁链走在前面,火光被他一个人掩住,跟在后面的楚越根本看不清路,刚出洞口不久就被什么东西给绊倒。
摔在地上时楚越心里又骂了句。
“你就不能扶我一下?”
“为什么要扶你?”
金元鼎淡淡反问,说完还回头瞥了她一眼,似乎在嘲讽楚越的狼狈。
“金将军莫不是要去西楚?”楚越无力的掀开眼睛看他一眼,想从金元鼎的脸上找出答案。
可惜,金元鼎面无表情,他用力一扯,楚越再次被他牵着起身踉跄而行。
……
阴云密布的午后,暴乱的叛军的喊杀声格外地清晰入耳,浓重的血腥气在行宫中四处弥漫。
而撞木撞击宫门的闷响更如丧钟一般,一下下重重地锤在诸位西楚宗室的心坎之上。
李书珩去搬救兵已整整两日,禁军防线步步后撤,今晨已从最初的山脚撤到了行宫的正门,距楚云轩和众公卿当前的所在不过百步之遥!
几个胆小的宗亲甚至忍不住哭出了声。
他们喜欢享受,害怕死亡。
这一次,他们实在离死亡太近了。
如此危急时刻,楚云轩心中的那份猜忌仍然没有放下。
李书珩为何还不回来?
不是说好的三日吗?
他们李家是不是真的包藏祸心。
象征王权的虎符到了他们手中,他们便顺理成章去摘取他的江山?
亦或早已回来了却在山脚下观望,只待宗政初策弑君成功他再持符收缴叛军,得尽民心威望?
无论是那一种,他们李家都是其心可诛。
毕竟哪个男人愿意放弃这等天赐良机。
当年的他若有这般运气,也无需拼死血战百般筹谋。
然而时过境迁,他不是多怀念感慨之人。
但两日的时间过去,禁军伤亡惨重。
几千精锐如今尚有战力的已不足七百成。
而所有公卿大臣的侍卫扈从也早都顶上了短兵相接的最前线。
然而叛军的数量却似无穷无尽,源源不绝,那薄薄的宫门还顶得住吗?
“陛下,宫门还顶得住吗?”
楚云轩坐在御座上听着宗亲们的恐惧与不安。
真是没用。
他内心鄙夷,当年他是那么年轻,率领各路义军就让北燕大厦倾颓。
可这些宗亲呢?除了享乐,什么都不会。
不过是小小的谋逆,他们竟至瑟瑟发抖得失了方寸。
“无须担心,宫门失了,还有殿门;殿门失了,还有身躯可挡!”
楚云轩的声音不大,却莫名地让人心安。
苏珏循声望去,难怪了。
楚云轩也曾豪情万丈,北燕的倾覆正是出自他手。
若不是楚云轩的步步紧逼,他何至于火烧王城。
十年倏忽而过,楚云轩依然刀斧胁身面不改色。
若他能保持当年的初心,的确是个合格的帝王。
但世事没有如果。
因着楚云轩的一番话,宗亲们的豪情被楚云轩激起,他们转而想要拔出佩剑以壮胆色,可他们手臂酸软,左试右试了几次也没拔出来。
杨兰芝解下佩剑握在手中:“微臣力弱,愿为陛下的最后一道屏障。”
“草民也愿与陛下,与西楚共进退!”
两道声音虽然文弱,却一般地令闻者心安。
楚云轩循声看向隐在百官中的苏珏,表现沉静。
看了良久,眸色始终晦暗不明。
可没人知道在苏珏沉静的外表下,也掩藏着浓浓的不安,只不过他所担心的,与楚云轩的截然不同罢了。
他并不担心自己的安危,他担忧的是李书珩与韩闻瑾。
还有莫名断了书信往来的楚越。
就在此时,外面的喊杀声突然平息。
“陛下,臣今日并非有意打扰,只是想见一人,还请陛下体谅!”
隔着宫门,宗政初策略带虚弱的声音从门缝里挤了进来。
但是人都能听出他语气里的喜悦和挑衅。
“宗政初策,你想见何人?”楚云轩带着帝王的尊严体面问道。
“苏珏公子。”
第110章 围困五津(三)
硝烟未散, 殿里又一次陷入了无声。
“苏珏公子,本王随时等你!”
又是一句邀请,上至天子, 下至宗亲百官,每个人都用目光巡视着苏珏,心思各异。
而听到宗政初策说出自己的名字, 苏珏于人群中也是错愕万分。
他与宗政初策确实有几面之缘, 可却谈不上什么深交。
如今情势微妙, 他为何突然提起自己?
苏珏的心思转了又转, 电光火石间他想到了一个最不可能的可能。
莫不是……
与他有同样想法的还有一些宗亲,那宗政初策打着复兴北燕的名号,并声称末帝燕文纯还活着, 难道这个苏珏与北燕也有什么关联?
任由众人浮想联翩, 苏珏岿然不动,他已经脱胎换骨,世上能有几人识得他旧日之容颜。
想到这里,苏珏心里刚升起的一丝慌张又悄然熄灭, 他十分坦荡的与行宫外的宗政初策对峙,“劳烦王爷牵挂, 苏某也曾仰慕过王爷美名, 只是眼下各为阵营, 苏某还是保命为重, 出了这行宫, 苏某焉知还有命在?”
“公子真会说笑, 旁人本王不在意, 但公子在本王心中乃是贵客, 本王随时恭候公子到来。”
二人你来我往, 殿里殿外皆是一头雾水。
这二人在打什么哑迷?
自然,苏珏错过了楚云轩眼里陡然升起的一抹阴鸷。
临走之时,宗政初策于行宫大门外留下一句意味深长的话,“陛下,故人日日就在眼前,午夜梦回之时,可曾问心有愧?”
此话一出,楚云轩先前体面冷静的面容又阴沉了几分,明明是在注视着宫门,苏珏却觉得那目光是落在了自己身上。
他不由得打了个冷颤,总觉得要有大事发生,也不知李书珩还有几日能回,这些禁军护卫能不能守住行宫。
一番额手相庆后,大殿内重新安静了下来,劫后余生的众人长松了一口气,仿若方才的形容狼狈只是一时的错觉。
……
另一边将楚越交给亲兵后,金元鼎信守承诺,果真带着三万铁骑来了雍州。
鲜有人知,他的祖先是金弥袛将军,忠于北燕是他们荣幸和使命。
而金元鼎也不负所托,牢牢控制住雍州的各处要地,只要楚云轩一日不降,他便杀上一人,直到雍州无人可杀,屠刀就该落于别处。
待九州屠杀殆尽,他楚云轩还算什么君王。
不过几日,雍州已是尸横遍野,宛若人间炼狱。
但楚云轩也是多番筹谋拼搏得来的天下,自然不会轻易认输。
他下旨监禁韩氏一族,同时也命禁军一日杀上一人,意在震慑韩氏兄弟。
当然,这也是一出极好的离间之计,倘若没了韩家的支持,宗政初策便就是只有兵力的“莽夫”。
谁知韩氏一族虽为文人,却十分烈性,族长更是大骂楚云轩卑鄙无耻,做的是小人行径。
楚云轩大怒下令斩杀其九族,幸而被丞相杨兰芝拦了下来。
可文人的傲气又怎堪折辱,当夜韩氏一族皆身披缟素,痛斥楚云轩狡兔死走狗烹,枉费闻瑾父亲尽心辅佐,却落得个曝尸荒野的下场。
然后韩家一场滔天大火,烧了世代传承的藏书阁。
那是韩家先祖世世代代笔笔所书,是当世的文库,也是天下学子最为向往之处。
不过一夜之间付之一炬。
钟灵毓秀烧成了断壁残垣,韩氏一族皆葬身火海,自此西楚再无韩家。
苏珏听到奏报的一刻脑子一片空白,指尖僵硬到仿佛都不是自己的了。
韩大人,这真的是你想要的结果吗?
……
宗政初策近来可谓心情上佳,春风得意。
眼看着昔日高高在上的君王如今成了行宫里的困兽,朝不保夕,宗政初策怎能不痛快!
能够亲手了结楚云轩,亲眼看着西楚覆灭,是宗政初策最大的心愿。
这一日,正当宗政初策带兵巡视时,行军的速度突然缓了下来。
宗政无筹还不及打探,便有一骑飞驰而来,奔至跟前方滚鞍下马:“参见王爷。末将奉金将军之令,有请王爷移驾前军。”
“放肆!”
宗政初策摆了摆手:“无筹,让他说完。”
“有一个人……一个人拦住了前军去路,金将军不敢擅专,命末将来请王爷决断。”
一个人,拦住了千军万马?
闻言者面面相觑,宗政初策亦是满腹孤疑。
可金元鼎既然能请他移驾,想来并无危险。于是下令大军原地暂驻,只带了亲卫继续前行。
盔明甲亮的大军阵列前安静地伫立着一骑。
马上之人青裘玉冠,衣袂飘飘,仿佛风再大一点儿似乎都能将他吹了去。
可他只立在那里,千军万马便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
一见此人是苏珏,宗政初策面露惊愕,他打马正欲上前,亲卫统领忙出声拦阻:“王爷,小心有诈!”
宗政初策瞥他一眼:“这方圆百里什么都藏不住,能有什么诈?”
其实宗政初策说得没错,他们此刻所在是一片缓坡的坡顶,放眼望去一马平川一览无余,别说伏兵,仅有的几处草窠真就连只小猫小狗都藏不住。
眼见宗政初策越行越近,苏珏抬起手臂,在马背上欠了欠身:“王爷千秋。”
“公子无需与本王拘这些虚礼。”
宗政初策伸手便去扶苏珏手臂,苏珏不动声色地避了开,也不再看他,只低了头扯扯缰绳,自顾自向大军的行伍行来。
宗政初策于众目睽睽下被苏珏无视,他却没有半分不快,宗政初策拨转马头,快步赶上苏珏。
走了几步他想起什么,又抬手指着他的亲卫队:“你们几个,退到后面去。”
一群人面面相觑不知所措,但宗政无筹明白主子的意思,他忙指挥着众侍卫重新编队,将那些新兵们都远远地调了开去。
苏珏看在眼里却视而不见,只沿着宗政初策来时的通路,一路行进。
宗政初策眼看着军队在自己的身后合围,苏珏完全成了他的笼中之鸟,这让他很是满意。
“公子看着清减了不少,这些日子受惊了吧?”
苏珏没有言语,懒得理会这种寒暄之言。
“公子此番下山,是来投奔本王的吗?”
“王爷误会了,苏某此行,是来与您谈条件的。”
“也是,公子与嘉成郡主有秦晋之约。公子是重情之人,这种时候当然不会弃西楚不顾。”
苏珏又没言语,但这一次是默认了。
“既然方才说到谈判和筹码,那不知公子有何筹码,希望交换何等条件?”
“我想知道,王爷怎么就起兵造反了呢?”
“这种事本不该与外人道,但公子不是外人,楚云轩杀我爱子,本王自然要报仇。”
“就这么简单?”
“就这么简单。”
“王爷,您这么做可没多少胜算,小心得不偿失。”
“本王才不怕什么得不偿失,小心翼翼,心惊胆战这么多年,这一次本王忍不得了!”
“所以即使是百姓流离失所,哀鸿遍野也在所不惜?”
“他们就算不死在大军的刀剑下,来日也会死在楚云轩手上,只不过是时间的早晚而已。”
“王爷此话荒谬,他们的命不应由别人掌控。”
“哪有人是真正自由的,就像公子,面具戴得久了,是不是已经分不清哪一个是真正的自己了呢。”
“王爷此话何意?”
苏珏心里咯噔一下,莫不是真的如他自己所想,宗政初策早就知道了他的身份?
而宗政初策神情莫测,久久没有作答。
“怎么,公子不认同本王所言?”
良久,宗政初策才吐出这样一个问句来。
“王爷所言极是,苏某确实如此。”
及至此时,苏珏心里便什么都清楚了。
宗政初策确实已经知道了他的身份。
“公子,行路艰辛,不如与本王同行,待大业……”
没等宗政初策说完苏珏便打断了他的话,“苏某只是一介布衣,担不起王爷的抬爱,还请王爷放苏某回去。”
苏珏话已经说的很清楚,他并不想搅入这趟浑水,他是苏珏,与燕文纯并无任何关系。
“这是自然,本王怎会不放公子自由呢?”
“王爷,后会有期,好自为之。”
说完,苏珏抱拳行礼,头也不回的策马而去。
而望着苏珏的背影,宗政初策渐渐失了笑意。
陛下,此事可由不得你了……
……
绵延起伏的山脚下盘踞着一支军队,营帐简陋,铠甲狰狞,营外竖有两杆大旗,一书“西楚”,一书“冀”。
士兵们抱着武器,各自坐在地上休息,看来刚经历过一场战事,见有将官经过,连忙起身,“陆大人!”
“都歇着吧。”陆羽摆摆手,面上严肃,语气却甚是柔和,“大家都累了,留有足够的人手巡逻即可。”
“是!”
应声冲天,将士们虽然疲惫,心志却仍昂扬,可见主帅统军有方。
他们便是冀州军,在李书珩的带领下支援而来,一路上总有胡兵截杀,如此情景,正是刚经历了一场战斗。
陆羽点点头,大步来到自己的营帐。陆明也在帐中,正狼吞虎咽地往嘴里塞馒头,见师傅来了,连忙指了指桌上,“师傅快吃,馒头还热乎着呢……”
他吃得太急,噎得直捶胸口,灌了一碗水才算咽了下去。
“出息!”陆羽一脚踢去,大声笑骂,“看你吃的!”
陆明只管喝水,把头埋在碗里哼哼,“师傅,眼看就要打几场硬仗,得吃饱了才有力气啊!”
“行行行……”陆羽往桌边一坐,用力拍了拍桌沿,“慢点吃,别噎着!”
闻言,陆明却一声长叹,沉着脸放下碗,“师傅,这次平叛……”
话未说完,陆明垂头不语,陆羽也怔了半晌。
谁也说不准能有几分胜算,更何况又有那许多事。
是忠是狡,皆在陛下一念之间。
他们问心无愧,可真的值得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