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帝师攻略 上品俗人 19363 字 2个月前

楚天佑立于城墙上眺望着远方,心里无限酸楚。

他不是不知他的父王是真的狠心多疑。

作为一个父亲, 父王希望他芝兰玉树,出类拔萃。

可作为一个君王,父王却又怕他这个太子势大, 过早的挟制王权。

当日, 他当朝拒婚不过是给了父王一个惩罚他的借口。

他不愿做笼中鸟, 可又连累了太傅与刘将军。

此次上奏, 父王虽准了他的政令,但他还是察觉到一丝不安。

像是大事发生的前兆。

风雪依稀,楚天佑立了许久, 久到白雪满头。

他要的自由, 是不是永远都不属于他……

……

帝阙巍峨,从未有过真正的宁静祥和。

风掠檐铃,行宫内殿却是一片死寂。

当值的内侍垂首敛息、静默无声,案的奏折堆积如山, 触及西楚的每个角落,牵一发而动全身。

抬眼环顾四周, 连他最爱的儿子也被他毫不手软地罚去边关, 这座阴冷的宫殿只剩下他一个人。

楚云轩只觉得诺大的宫殿如此冷清。

他不由得想起年轻时的岁月。

那时他刚刚起事, 身边还尽是朋友知己,

他记得, 那时李元胜与他的关系还算得上和睦。

他是真心仰慕崇拜过李元胜的战无不胜。

他处理公务之余, 以手支颐, 听李元胜低淳的声音谈论他纵横天下的趣事, 或听韩闻瑾的父亲谈论他在少时恣意潇洒的过往。

青州王楚云轩也是有知己的。

可惜后来, 玉碎无声。

一切都在他登上王位后烟消云散。

君臣逐渐生了嫌隙,韩闻瑾的父亲第一个看出端倪,多次试探询问后他在朝堂上提出致仕。

他当时允其所奏,却还是在半路上派人劫杀。

故人知道的太多不是一件好事,只有死人才是最可靠的。

这件事他做的隐秘,在世人眼中,韩闻瑾的父亲是被山匪所杀。

事后,他照常善待韩家,给了韩闻瑾最洒脱史官的身份富贵。

除了年节,韩闻瑾可不必时时应卯。

这份殊荣,是前所未有的。

如此恩赏,足以让韩家感激涕零。

所以时间一长,他似乎都快忘却了这件事。

今日倒是无端想起。

其实自从那次韩闻瑾在北辰殿与他背道而驰,他便深感不安。

都说父子间是最相像的,韩闻瑾的确和他父亲一脉相承。

都是看似风流,实则心思澄明,眼里只有对错是非,没有世俗。

这样的史官不是他想要的,时间一长,他便无法掌控。

就像李元胜那样,他或许行事并无过错,可他的存在本身就是威胁。

会威胁他的王位,威胁他的江山。

他李元胜就算无罪,也是有罪。

终有一天,他会拔除心底的这棵刺,那时才是真正的畅快。

“灵均!”

放下最后一份奏折,楚云轩唤了声中贵人灵均,不过呼吸之间,中贵人灵均便已侍立其身旁。

“陛下……”

“听说苏珏公子犯了旧疾,你派人代寡人去嘉成郡主的府里探望一番,他可是寡人亲选的中正,可得好好保重身体啊。”

想起这些时日里天灾人祸不断,楚云轩莫名烦躁,碰巧苏珏又在此时抱病,他总觉得此事包藏着蹊跷。

所以,他想一探究竟。

“陛下,这不是太过抬举他了?”中贵人灵均一时不解,陛下怎么突然如此看重这位“故人”?

“抬举?寡人就是要抬举他。”

说这话时,楚云轩的脸色冷出彻骨的寒意。

“对了,冀州王那边可有什么动静?”

“回陛下,冀州王并无动作。”

“是吗?”

楚云轩心底,从来都有他需要的答案。

等楚越进宫请安的时候,楚云轩面上已经隐去了持续半日的阴沉愤恨,甚至还做出些懒洋洋的慈和。

反倒是楚越英气明丽的容色沾染了几分疲惫和憔悴。

行礼过后,楚云轩自是问候了一句,“嘉成面色不是很好,可是因为苏珏公子旧疾复发?”

楚越心里大惊,面上却不显,她再次行礼,然后才扬声道,“楚越今日的确有事想要求陛下开恩。”

楚越双眼微眯,只道,“你先说来听听。”

“多谢陛下。”楚越神色柔婉了些,娓娓而道,“臣女夫君旧疾难愈。臣女只想请陛下恩准,收回他中正一职。”

楚云轩闻言,脸上露出一分似笑非笑的神情,“寡人看重他,这中正一职非他莫属,嘉成莫要替他推辞。”

楚越抬头直视楚云轩,神色一片坦然,“还请陛下成全。”

“哼!”

楚云轩刻意加重了语气,“寡人当初选了那么多文武双全的青年才俊,你是一个都看不上,偏偏选了个男妓,这次为了西楚的颜面寡人才给了他一官半职,好让他露露脸,嘉成,你不要不识抬举!”

楚越闻言,袖中的双手紧了紧,面上神色不改的继续恳请。

楚云轩似是添了怒火,“嘉成,寡人现在就可以治你们的罪!”

“陛下!”

楚越依旧不卑不吭,“臣女今日所为,不过是为了一个情字,心不由己而已!”

“好了,既然你的夫君旧疾复发,寡人派遣国手御医诊治就是了,若他实在体弱,春闱辩论也可推迟几日。”

楚云轩话说到这个份上,楚越便是辩无可辩。

况且她今日来就是为了给楚云轩演一出情爱卿卿。

在这位陛下的眼里,太过出挑的女将军可不是什么好事。

她得在其面前显露出儿女情长的一面。

如此,她才能与苏珏明哲保身。

什么推辞中正一职,不过是个请安的借口。

她与苏珏都清楚的很,任由他们百般推辞,楚云轩也不会收回成命。

再者也能为苏珏接下来的春闱辩论铺路。

……

春日暖阳融融而照,临江沉沉多日的天气终是晴朗起来,连带着让人心情愉悦。

苏珏靠在床头,神色间难得有几分无奈。

距离他受伤已经过去半月有余,但十二楼上下仍是心有余悸。

虽有季大夫的妙手回春,也还需要仔细调养。

而这一次有了楚越撑腰,青莲先生等人也不再像以前那样帮着苏珏,只管严格执行季大夫的医嘱,让苏珏专心修养,不再有半分操心外界的机会。

环佩声响起,自有人前去开门。

然后苏珏就看见楚越施施然走来。

“今天可觉得好些了?”随之而来的楚越一面坐下,一面问道。

“好多了。”

苏珏的声音懒洋洋的,仍是有些无力。

楚越打量着这人仍显虚乏的脸色,不置可否道,“你是不是在等李书珩?”

苏珏笑笑,“嗯,我在等他。”

他这么一说,楚越的脸却黑了又黑。

“你为了他两次受伤,他还不信你,你就这么认定他了?”

“是。”苏珏垂下眼帘,没有解释,只道,“他,很适合做皇帝。”

沉默良久,楚越的声音变得有些闷闷,“没错,他是适合做皇帝,但那也是很多年之后的事了,我们是要回家的,未必能看到他们李家一步步走向那条至尊之路。”

气氛一下子沉重了几分。

回家,这个话题太过沉重遥远。

他们是要回家的,可何时能归,他们谁也不知。

或许是明天,或许是后天,又或许是很远很远的未来。

一切都是未知。

直到小苏元折花的身影从窗前略过,两人才仿佛惊醒一般,一块儿转移了话题。

“不知林宸公子和学生们准备的如何了。”

“有方老在,十三还不放心吗?”

犹记得那日,苏珏同青莲先生与方老说起春闱辩论一事。

“方老,先生,此次春闱辩论,我想让林宸和学堂的女学生也参加。”

只此一句,话还未说完,方老便郑重开口,“公子,这是大事,也是正事,老朽定会尽心竭力。”

“玉华,你可想好了,春闱辩论虽说是为天下寒门而设,但还从未有过女子与庶民参加,你可要做好万全之策。”

当日的情形还历历在目,苏珏与楚越此刻都收了声息,心里都不免紧张起来。

这一次春闱辩论,注定是要惊心动魄的。

……

暮春时分,天气和暖。

一顶轿輦停在茶楼的门口,几个奴才压下轿子,韩闻林用折扇挑开轿帘,躬身走了出来。

为了不惊动旁人,今日的茶楼只接待两位客人。

“韩大人,这边请。”茶楼老板恭敬行礼。

“多谢引路。”韩闻瑾点头。

茶楼老板作揖不迭,忙鞍前马后叫人去开门带路。

今日之事隐蔽,茶楼李那人叫茶楼老板在院外等,只带了韩闻瑾进去。

宗政初策已在此等候多时,还未开门,便能隐隐闻见散着一股檀香味。

茶室内摆设整整齐齐,宗政初策悠闲的坐在椅子上,身边还摆着茶具。

显然是在等人来。

听见门开的声音,他放下茶具朝门口看去。

“王爷,别来无恙。”韩闻瑾慢条斯理的走到旁侧跪坐下。

“韩大人终于肯来与本王喝一杯好茶,真是难得。”

宗政初策语出戏谑,韩闻瑾跪坐于蒲团上,只接了茶水,并不多话。

“王爷几次相邀,韩某怎能不来,不知王爷与韩某有何指教。”

“本王这里有许多经年的故事,想必韩大人会很感兴趣。”

“哦?”韩闻瑾不置可否。

“这第一件嘛,就从令尊说起吧。”

此话一出,韩闻瑾端着茶杯的手微微一抖。

父亲?

第97章 春山夜雨

“我父亲?”

韩闻瑾面色一变, 手上放茶的动作微微廷顿,心中陡然升起一股不祥的预感。

“没错,就是令尊, 嗯……从哪里讲起呢……”

宗政初策故作拖延,目光一直盯着韩闻瑾的表情。

“还请王爷有话直说。”

果然,韩闻瑾按耐不住了。

“韩大人, 世人皆知令尊是死于山匪之手, 可您不觉得奇怪吗?”

宗政初策慢悠悠喝着茶, 一起着急的情绪也无, 他就是要吊着韩闻瑾的胃口。

有些事,自己看透的想通的,远比别人提点要来的深刻。

“奇怪?”韩闻瑾皱了皱眉, 脑海里闪过的是所有关于父亲的回忆。

父亲从来都是风姿卓绝, 才学倾世,谈吐间便是几个朝代王位的更迭。

韩家被天下学子奉为文人之首,在父亲这一代更是达到了顶峰。

父亲虽没有似祖辈那般封侯拜相,可他于乱世倾颓之际仍能屹立不倒, 更是在当今陛下逐鹿中原时在镐京王城的城楼上高歌一篇王权更迭的檄文,名动九州。

当今陛下也借此敲开了文人世家的壁垒。

所以在陛下登基之后, 父亲成了文人之首, 荣耀一时。

再后来, 父亲不知为何提出致仕, 却在返乡途中被土匪杀害。

可如今雍州王旧事重提, “奇怪”二字让他莫名心慌。

难道这其中另有隐情?

“王爷, 您说的奇怪, 韩某不懂。”

“韩大人, 其实令尊并不是被土匪所杀。”宗政初策笑得莫测, 韩闻瑾被这一句激起一身冷汗。

不是土匪所杀?

“王爷?”韩闻瑾心里隐隐有了答案,看向宗政无策的目光尽是探究和不安。

“韩大人,狡兔死,走狗烹啊……”

话音刚落,韩闻瑾手里的茶杯“咣当”一声落在地上。

那茶杯在地上滚了几圈,最后悄无声息地碎裂。

就像有些事,当年不觉如何,经年过后却是一场漫长的雨季。

“王爷,您继续说……”

意识到自己有些失态,韩闻瑾迅速调整好自己的仪容,片刻后他又是那个潇洒恣意的史官韩闻瑾。

“难得韩大人有兴趣,那本王就继续说了……”

风吹一瞬,瞬息万变。

待韩闻瑾从茶楼走出,天上的金乌开始褪去颜色,就连温度也不肯多留给给人间一点。

他抬眼望着天上飞鸟匆匆而过,心中五味杂陈。

错了,一切竟都是错了……

……

日子看似不咸不淡的过着,苏珏在一众人等的“监视”下过着苦哈哈的养病生活。

这一日,季大夫破天荒的准许他出门。

苏珏便立马去了鸡冠山,然而回来时,天公不作美,竟开始落雨。

看着阴沉的天色与淅淅沥沥的雨幕,苏珏不由得叹了口气,他今年是不是不太适合出门?

这时,门外一阵马蹄声突然响起,片刻后便是整齐的脚步声。

“谁?”他与对方同时呼出声,目光立马转向门外。

此刻,缓缓走出来的正是身姿修长的李书珩,他今日一身轻裘缓带,衣襟胜雪,被青玉冠束好的发丝被雨水微微打湿,更衬着白皙的脸庞温润如玉。

“世子殿下。”苏珏拱手作揖

李书珩也拱手见礼,“苏先生。”

因着那次“不欢而散,”,二人多日未见,此时竟在一处破庙碰了面。

一时竟有些尴尬。

雨声淅沥中,李书珩生了火堆,他想起妻子说的,既然做错了,那便拿出真心相待。

如今天上飘雨,夜色寒凉,还是生个火堆为好。

苏珏则是在一旁打着下手,不过一柱香的时间,他觉得自己似乎不太好。

不过苏珏没有声张。

雨小了些,却不见停,仍然淅淅沥沥的飘飞着。

“世子殿下,对于这次春闱辩论,您有何想法?”沉默许久,苏珏突然轻轻地问道。

他既认定了李书珩,自然会一直扶持他走下去。

此次春闱辩论,他有心借此做些事业。

李书珩走上前,先将苏珏扶到火堆边坐下,触到那双丝毫不见回暖的手时皱了皱眉,这才道,“苏先生是想用此做些文章?”

苏珏毫不意外,“有些事需要从长计议,所谓才高八斗,天下寒门未必只占一斗,又或许平民百姓之中更有真知灼见,门阀世家互相拉拢,到底该改一改了……”

“改一改?”李书珩果然惊讶,他从未听过有人说改一改这世家的传统。

“世子殿下还是不愿相信苏某。”苏珏的语气透着说不出的疲惫,“也是,世子出身名门,怎会看清其中利害,知道何为平等”

李书珩神色有些冷,“苏先生,这与家世无关,我只是有些好奇,你说的平等是什么?”

苏珏没有回答,他开始咳起来,苍白的额头上浮出一层秘密的汗珠,只是忍了又忍。

仍是止不住,李书珩扶了人拍背顺气,这般过了许久,咳嗽声才慢慢轻缓下来。

“世子殿下想听?”苏珏喘息了良久,才吃力的吐出三个字。

“想听。”

苏珏抬头看他,他的眼眶因为刚刚的猛咳有些泛红,神色也有些恍惚,声音却轻忽得很,“世子殿下,苏某……”

“先生但说就是了。”

“在世人眼中,永远都是朱门对朱门,竹门对竹门,世家与贵族互相拉拢,无论是婚嫁还是做官都讲求门当户对。

时间一长,权利尽数掌握在少数人手中,而这部分少数人又未必见得是做官谋事的材料,为民谋生成了他们的挡箭牌,许多卑鄙的勾当都是假借了百姓的名义。

正所谓权大无边,必搞腐败,腐败又需要权财支持,循环往复,长此以往,后果是什么,世子殿下可比苏某清楚。”

苏珏这一番话犹如当头棒喝,直让李书珩半天说不出言语。

他还是第一次听人说起这些,却是振聋发聩。

是啊,世家大族的权利在某些时候近乎凌驾于王权。

这也是陛下登基多年,虽有心清理,却还是迟迟不肯动手的原因。

只因九大世家的势力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

这不比九姓诸侯王,权利之间没有渗透,逐个击破也容易些。

李书珩看向苏珏的目光更多了些钦佩,之前的确是他错了。

见李书珩听得认真,苏珏心里稍稍安慰,他继续道,“至于平等,那是太过美好的事,不分贵贱性别,人人都是一样的,老吾老以及人之老,幼吾幼以及人之幼。天下大同,天下为公……”

苏珏的声音渐渐低下去,身子缓缓向一边倾斜。

李书珩手忙脚乱的把人扶稳,伸手在他额上一探,已是烫的惊人,忙连连低唤,试图将人叫醒。

苏珏勉强睁了眼,瞳孔还有些散,模模糊糊叫了一声楚越,已经烧的意识不清。

李书珩直接起身,将人半扶半抱着往外走。

庙门一开,外面夹杂着细雨的冷风席卷,苏珏便无力的缩起身子,有些抗拒的不愿意走了。

“苏先生且忍一忍。”

李书珩好脾气的哄着,用身上的披风将苏珏裹进自己怀里,找到马,将人抱上去,自己也在后面坐好。

“楚越,你别再丢下我……”

苏珏冷的发颤的身子只往身后热源怀里缩,这声带着委屈的嘀咕刚好落进李书珩耳中。

“苏先生……”李书珩一连叫了数声,苏珏却已靠着他昏昏沉沉的睡去。

……

直到夜深人静时,苏珏才慢慢转醒。

“苏先生。”

一直守在旁边的陆明欣喜的唤出声。

苏珏醒来的感觉并不大好,虽然被包裹在厚厚的棉被里,可浑身虚软的没有力气,头部一阵阵眩晕让他更是难受的厉害,但还是努力匀出一份心力道,“小陆明?是世子殿下带我回来的?”

小陆明一直面带笑意,“没错,是世子殿下把您带回来的,这里是驿馆,我去厨房把先生的药拿来。”

苏珏愣愣的看着陆明出去,这才察觉嘴里还残留着浓烈的苦意,想来之前昏着的时候已经被喂过一次药了。

他没说什么胡话吧?他是怎么来的驿馆?

他怎么记得是被李书珩用披风裹回来的?

等等?

裹回来的?

到底会被多少人看到?

这怎么解释?

苏珏心里开始慌乱,竟不自主的咳嗽起来。

“苏先生!”

李书珩来的时候看到这一幕,慌忙放下手里的东西,把苏珏扶起来,给他拍背顺气。

苏珏单薄的身体弯成一个弧度,瘫靠在李书珩怀里,撕心裂肺的咳嗽声在寂静的深夜里显得格外吓人。

李书珩的脸越绷越紧,手上拍打的力度却很温柔。

“世子殿下……”

苏珏终于停下来不咳的时候才察觉到自己几乎被李书珩半抱在怀中,脸上多了一丝窘色。

李书珩像是没有听到,用被子将苏珏裹的严实,一手揽着人,一手端了药碗道,“陆明很快就回来了,苏先生趁热把药喝了吧。”

苏珏脸上的窘意更浓了些,青白的唇瓣抿了抿,还是没有说什么。

待陆明端着药回来,他就着李书珩的手把药慢慢吞咽下去。

真苦,苏珏两条斜长的眉往中间蹙了蹙。

要是有糖就好了。

突然,一抹清甜在鼻间弥漫。

“这是上好的冰糖,想着苏先生吃了药口里苦,苏先生不如尝尝?”

李书珩如是道。

苏珏拿起冰糖,默默抿着嘴里的甘甜,他不好意思的低声道,“让世子殿下见笑了。”

李书珩莫名觉得心情好了些,笑道,“怕苦是人之常情,苏先生不用介意。”

两人还维持着刚刚半抱的姿势,苏珏微微挣了挣,李书珩也不说什么。

阿莹说的法子好像不太对劲?

李书珩如是想到。

于是,李书珩拿了靠垫让苏珏自己靠坐,复又去端来一碗熬的极软糯的虾仁粥道,“苏先生睡了这么久,需要吃点东西。”

其实,苏珏并不饿,甚至胃里因为刚刚的苦药还有几分恶心,但仍是点点头。

他端过碗一口一口将粥吃完,身上也舒服了些,仿佛有份暖意直直冲入心底。

“哥哥,听说你带回来一个美人?父亲母亲知道吗?嫂子知道吗?到底怎么回事?”

正在苏珏心下稍有感动之时,门外乍然响起李明月的声音。

这一句四连问下来,屋内的三人都面色各异。

什么美人?

第98章 客居李家

“哥哥, 我进来了。”

随着李明月敲门而进,房间里寂静的没有一丝声音。

命运,悄无声息的转动向前, 无法言说,更无法后退。

苏珏倚靠在床头,李书珩兀自整理着玉佩, 陆明默不作声的收了药碗, 三人皆是一脸窘色。

“苏, 苏珏公子……”

李明月见床上的是苏珏, 立马尴尬在原地。

什么美人,竟是误会大了!

“苏珏公子。”李明月找回仪态,端庄的见了礼, 苏珏点头示意。

“二公子好。”苏珏缓缓回神, 目光慢慢聚焦到李明月脸上。

他们兄弟越发相似了。

“明月,怎么冒冒失失的?”李书珩语有嗔怪,他这个弟弟是越大越活泼。

先前出去游历,几个月不回来是常事, 如今说话还冒失起来。

“不是,哥哥, 我是怕嫂子误会。”

李明月清了清嗓子, 眼神一直落在苏珏身上。

这让苏珏很不自在, 如今人在驿馆, 早晚都要面对李元胜。

不知这位冀州王是不是会认出他这位昔日的君王。

到那时, 也不知他们还能不能如此微妙平衡的合作下去。

于是他垂落的眼帘掩住一丝慌乱和不确定, 取而代之的冷静清明, 素手攥紧手边的被褥。

李明月盯着他回避的双眼打量了半晌, 才又慢慢道, “苏珏公子看着气色不是很好,是身体还未痊愈吗?”

“苏某体弱,倒是让二公子见笑了。”苏珏说的坦然。

“什么见笑,都是吃五谷杂粮的,哪有不生病的呢。”

反倒是李明月,突然就有些说不出来了。

人家是为了救他哥哥才受伤的。

好一会儿,他才开口道,“苏珏公子好好休息,我就先不打扰了。”

“明月,是去见长孙姑娘吗?”

李书珩一语点破李明月的目的,惹得李明月难得红了脸色。

“长孙姑娘找我切磋棋艺……”

李明月声音越发小了,端的是小儿女情态。

“快去吧。”

李书珩好心放过了害羞的弟弟,李明月便立马打了招呼离开。

见李明月离开,李书珩示意陆明也赶紧离开,陆明心领神会,立马收拾好药碗离开。

房间里便只剩下苏珏与李书珩。

“我想问问苏先生的病况。”李书珩开门见山。

苏珏久久无言,李书珩便看着他沉默。

昨夜,许大夫说了许多,说苏珏思虑过重心气郁结,说苏珏肺腑经脉皆远弱于常人……

那字字句句都在告诉他,苏珏的病不对劲。

“苏先生两次救我,我便有责任照顾先生,知道苏先生的病情。”李书珩放缓了声音又道。

苏珏终于抬起头来,对上一脸认真的李书珩。

本就是以谋士自居,苏珏说不感动是假的。

但感动不能成事,他要的事太大,有些东西终究是要舍弃的。

“世子殿下如此说,苏某很是感动,但相比于世子殿下的关怀备至,苏某更希望您能专注于事业。”

苏珏换了姿势倚靠,语气是那般轻松平常。

听闻此言,李书珩重重叹了口气。

阿莹,我与苏先生谈情谊,他只和我谈事业。

走向好像真的不对。

……

李书珩这边是一日安宁,一夜无话。

然而翌日清晨,十二楼却在一声尖利的嚎叫中炸开了锅,

“公子还没回来!”

“公子不见了!”

对于十二楼来说,自从清晨时分、宅中发出那声“公子不见了”的惊呼之后,整个十二楼就自动进入了有些不安的状态。

沈爷连洗漱都不及,一边狼狈穿衣,一边急命手下挨个儿排查。

他们逐尺逐寸地把整个“平安镇”犁了一遍,试图找到苏珏,遍寻不果后,又命“张记绸缎庄”的张老板一五一十说出苏珏昨日的行动路线。

一时间十二楼兵荒马乱,楚越也得了消息。

正在用早膳的她,一把掰断了木筷。

她的十三呢?怎么就“丢”了?

楚越匆匆往十二楼而去,她就不信,一夜之间一个大活人还能凭空消失了!

……

次日雨停天霁,竟是个难得的好天气。

苏珏这一觉睡得很安心,醒来时正看见旁边陆明还有些婴儿肥的侧脸沐浴在晨光里。

陆明还没有醒,苏珏静静地看着,嘴角露出一丝怀念的笑意。

一别数年,这孩子还是和以前一样,只是越发出挑。

“苏先生,你醒了?!”

陆明听到细微的动静,立马起身,正撞上苏珏含笑的眼眸。

“小陆明,长得越来越俊俏了,想必功夫也精进了不少。”

“苏先生,我,我……”陆明嗫嚅了半天,想说的话太多,最后却什么也说不出来。

“苏先生,先用早膳吧,我有好多话要和先生说。”

陆明一边罩了外衫,一边催促厨房传膳。

趁着这个空隙,苏珏抓紧给十二楼和楚越写了封信,他得告诉他们他一切安好。

要不然,他们还以为自己怎么着了呢。

其实事实也果真如他所料,十二楼与楚越是人仰马翻。

好在接到飞鸽传书后都冷静了下来。

哦,不是失踪,是去做客了。

虚惊一场。

这边,苏珏慢悠悠地用过早膳,他表达了想回去的想法,却被李书珩拒绝。

“苏先生既然来了,不妨住上几日,父亲可一直念叨着你呢。”

苏珏:“也好……”

……

雍州一连两天都是放晴的,到了午后,气候更加和暖了些,正是适宜访友的天气。

李明月换了一身不打眼的便装,带着两个一早开始就兴奋雀跃的少年陆明和一个侍卫悄悄出了门,直奔城门而去。

长孙姑娘从中午开始就等在城口,她静心打扮许久,脸上的桃花妆娇媚动人。

她记得第一次见到李明月时,还只是个总角年岁的小娘子,刚跟随父母亲投奔了周将军,堪堪在冀州安定下来。

那时她年纪尚小,识人不多,除去母兄和几个周家兄弟姐妹,再没来往过什么年岁相仿的小郎君。

不过,从兄长和周莹姐姐口中她却听闻过二公子的赫赫名号。

几年的时间,她便在偶然捕捉到只言片语中勾勒出一个模糊的剪影。

那一定是个极好极好的少年。

然后,这位少年就在翻人家墙头时被她逮住了。

“这可是内宅,你……”

那一日,她刚结束了白日的课业,怀中还抱着一卷从书房带出的典籍,一双秀眉微蹙,目光紧盯着眼前的不速之客。

今夜本来受长孙兄的邀约,奈何父亲考问了课业,待出来时快到宵禁,他又不想失约,只能出此下策。

李明月正待开口解释,她却认出了他:“你莫非是二公子?”

李明月见其如此聪慧,一眼便瞧见了她怀中的《孟子》。

这世道读书的女子可不算多,李明月眼珠一转,灵机一动,略一点头,笑着接话道:“你认得我?”

她当时眼帘微敛,不卑不亢道:“自然认得,二公子今夜怎么做了这梁上君子?”

李明月只觉得这小娘子一副端庄模样,戏谑起人来竟也是灵动非凡。

于是他叉手于前,大大方方作了个揖,“会访好友,这才唐突无礼了,向娘子告罪。往后定深自砥砺,但盼有朝一日令娘子改观。”

二人不约而同的相识一笑,此后却再无交集。

冀州城中的青涩时光转瞬即逝。

转眼之间,发生了太多的事。

她已到豆蔻年华,他也结束了入朝为质的岁月。

他们两个倒多了不少交集。

如今目之所及,那个熟悉的身影出现,她面上一时现出难掩的激动,又在一瞬间平息下去。

“长孙姑娘!”

李明月冲她挥了挥手,她走了几步迎上前去。

如此,岁月安稳,情意暗涌动,

与此同时,驿馆内,李元胜让李书珩立马带苏珏过来。

乍一听到这个消息,苏珏愣了一愣,但很快就恢复如常。

他早晚要去见李元胜的。

至于李元胜会不会认出他,那就只能交给天意了。

于是“死而复生”的苏珏一步一步,很稳的走到昔日的臣子,如今的主君面前,他拱手行礼,“草民苏珏,见过王爷。”

他的声音也很稳,没有流泄出心底的半丝澎湃。

李元胜抬手回礼,他打量着眼前的人,眼前的苏珏垂眸浅笑,从容不惊,好一个沉肃内敛的谦谦文士。

按理说是头一次见,却让李元胜有几分说不出的熟悉感。

这念头一闪而过,李元胜脸上挂着如常的,让人舒服的微笑,同样拱手道,“苏珏先生不必多礼,既然到了这驿馆,就莫要拘束。”

“王爷客气了。”

面对记忆里为楚云轩打开王城的李元胜,苏珏看向李元胜的目光里少见的多了一分凝重。

李元胜将这细节尽收眼底,他笑着让侍从上茶,眉眼间流露出的洒脱随意是一派真挚,即便是真正的陌生人也不会感觉到丝毫的积威隔阂。

这份对人的真挚从来不是做给谁看的,如此,才是上位者稳坐高堂,得众多贤臣良将追随的缘由。

苏珏清楚一点,李元胜也清楚这一点,接下来的谈话便更加少了拘束,添了畅快。

苏珏现在还只有二十多岁,但他承了燕文纯的记忆,那燕文纯自小就开始参与朝政,五年的历练打磨,眼界智识都是常人难以比肩的。

而今日与苏珏的一番交谈,李元胜惊喜的发现,这位苏先生在对朝局的构想上,与自己竟是完完全全的不谋而合。

甚至许多事务上,他心中还只是模糊的有一个大致的框架,苏珏却能层次分明的一一阐述清楚,包括一些重要却又难以被注意到的细节。

谈话到一段落的时候,外面天已经快黑暗笼罩。

二人仍旧意犹未尽。

……

夜色深沉,无边沉沦。

韩府又是灯火通明,韩闻瑾屏退了众人,独自借酒浇愁,酒瓶散落一地。

只是这一次,他浇的不是愁,而是迷茫和恨意。

“父亲,儿子现在的心很乱,报仇太过遥远和冒险,可您死的不明,儿子又心里难受。”

酒瓶碎裂,韩闻瑾晃晃悠悠起身,他抬眼迷蒙地看着天上高悬的明月,不禁苦笑出声。

“父亲,做史官的,是不是都如同这月亮,沉默寡言,心思难猜……”

“可再难猜,也难不过君心似海……”

“哈哈哈,竟是错了,都错了……”

“为什么,为什么?”

“为什么是陛下……”

韩闻瑾喝的酩酊大醉,心里的苦闷和痛楚无人能知。

他到底该怎么做?

……

夜深人静的时候,冀州王下榻的驿馆最好的一处客院里还亮着灯。

苏珏与李元胜相谈甚欢。

灯火摇曳下。李元胜无意中抬头看向苏珏,心底不知为何无端想起旧日北燕王座上苦苦挣扎的燕文纯。

此刻,苏珏安安静静的坐在对面,透着说不出的清冷和孤寂,无端让他感觉到一丝更沉重的悲伤。

“苏先生,”李元胜开口的第一句便是,“苏先生,你为何选择书珩?”

苏珏一瞬间收敛了情绪,抬眼正对上李元胜也专注看过来的眼神。

他如常的笑了笑,对李元胜道,“因为世子殿下很好。”

第99章 端午

“苏先生, 诚然书珩是很好,但这不是你选择他的理由。”

李元胜不置可否,他在等着苏珏的最终答案。

苏珏轻笑一声, 继续道,“朝代王位的更迭永远不会消失落幕,也永远都充斥着血腥与死亡, 苏某只想在悲剧来临前减少更多悲剧的发生。

当然, 选择世子殿下的原因是因为他的品性, 还有……”

说到此处, 苏珏故意停顿,目光转向窗外随风飘动的绿叶。

“还有什么?”

“还有……一个梦……”

苏珏收回目光,眼眸中盛满的是意味深长。

“一个梦?”

李元胜剑眉微皱, 眼前的这位谋士果然深不可测。

即便合作到了这般地步, 他还是不肯全盘说出自己的谋算。

“就是一个梦,一个绚烂悲凉的梦,梦里山呼万岁,血流成河……”

苏珏语焉不详, 半真半假。

在那些梦里,他确实见到有人成王败寇, 君临天下, 亦看见父子二人死的惨烈。

想到这里, 苏珏的面色变得古怪, 看向李元胜的目光带了一丝悲悯。

李元胜自然察觉到这一变化, 他无声了好半晌才出声道, “苏先生既然不想说, 本王便不再问了, 天色已晚, 苏先生好生休息”

李元胜收了话题,夜色渐浓,二人,各自休息。

“喵~~~喵~~~”

苏珏正欲关窗,窗外起了动静,他推窗一看,竟是小苏元抱着那只三花猫又背着信筒从窗外跳了进来。

“又是你啊!”苏珏抱起猫儿并打开信筒,里面信笺上的笔迹他再熟悉不过。

是楚越。

而那娟秀中带着疏狂的字体汇成万千思念:采桑陌上试春衣。风晴日暖慵无力。桃花枝上,啼莺言语,不肯放人归。

苏珏将信笺读了又读,不禁莞尔,他折身走到桌案前,提笔写下回信:行人立马意迟迟。深心未忍轻分付。回头一笑,花间归去,只恐被花知。

……

夜色昏暗,冷月隐于云后。

余晖惨淡,几只寒鸦掠过宫墙,扑腾着双翅落在临仙殿外的矮树上,才刚低鸣了数声,便有宫人惊惶扑来,想要将它抓住。

寒鸦哀鸣,此乃大凶之兆。

若是惊动了殿内的陛下,当值的宫人定会受罚,更何况最近正值多事之秋,陛下只怕还在气头上,届时龙颜一怒,多少条命都不够赔。

本来驿馆爆炸坍塌一事已告一段落,民间传唱的歌谣也渐渐平息。

但如今西南诸地雨势连绵,水灾泛滥,拦水堤坝本身又质量低劣,以至竟轻易为连夜大雨倾覆。

至此,民间流言又起,暗指楚云轩得位不正,就连传国的玉玺亦不在其手中。

名不正言不顺,上天才屡次降下惩罚。

更有传言,北燕末帝燕文纯尚在人世。

二龙并立,自然引发天谴。

楚云轩惊怒交集,然而斜眼看向被他特意传召前来的承文将军时,却生了几分疑忌。

他是他亲手豢养出的宠物,胃口早就大的很。

这次出事,难保与他没有牵连。

就因为流言如沸,他才下旨解了承文将军的禁足。

一念及此,楚云轩更添了几分悚然,他对承文将军平日里的盘算自是心知肚明,但事出突然,反倒让人觉得这一切太过凑巧。

这是不是他的这只宠物为了权势地位自导自演的一场好戏。

“承文,寡人问你,此次之事你可有破解之法?”

“启禀陛下,微臣无能,暂时还想不出。”

承文将军跪在地上,语气诚恳,心里却打起了算盘。

不到最后一刻,他是不会透露半分。

因为只有到那时他才是最有价值的。

楚云轩洞若观火,自然看穿了承文将军的心思,他挥了挥手让人退下。

烛火通明,他随手捏了捏眉心,然后继续翻看奏折。

中贵人灵均伴君多年,心知楚云轩心烦得很,便早早就吩咐宫人备下参汤,亲手奉至驾前,“陛下……”

楚云轩正斜倚在软榻上翻看奏折。

“陛下,夜深了,您喝碗参汤,早些歇着吧。”

楚云轩不置可否地接过玉碗,却不饮,只将奏折随手丢在御案上。

“这是民间的传言,说寡人得位不正,没有传国玉玺,还说燕文纯还活着”

这一连串的话等同于自言自语,中贵人却知楚云轩需要有人捧场,他便应了一句,“陛下,如此传言,未免荒唐。”

“自然是荒唐。”楚云轩冷笑数声,“一个‘死人’而已,寡人还惧他不成?”

“陛下说得是。”中贵人灵均躬身赔笑,“这天下永远都是陛下的天下。”

楚云轩饮了参汤,正要将此事揭过,可再细想时,心中却生了一丝凉意。

此事或许另有蹊跷!

片刻后,楚云轩翻身坐起,指节轻轻敲打着御案,眼中厉色一闪而逝。

中贵人灵均侍立一旁,面上恭谨,却屏息望着萧选的动作,那不急不缓敲打着御案的手指像是催人性命的丧钟。

只需轻轻一动,便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灵均。”楚云轩坐直了身子。

“奴婢在。”

“传旨下去,今年百花开得极好,寡人欲办一场百花宴,邀九侯同至。”

“是,陛下。”

……

自从客居李家,苏珏一面养病,一面整理策论。

这些策论是苏珏花费了大量的时间精力探查思虑的,所以他对西楚内政中心的人和事自是了然熟悉。

若李元胜有时间,苏珏会毫不私藏的与其详谈,若不在,他便会将思路整理成文。

短短几日的时间里,这般写成的文书策论已经攒成厚厚的一摞。

李书珩与李元胜每每读来,常觉有知己相逢,茅塞顿开之感。

这份欣赏和惊喜的背后,更多的是不可名状的惊讶。

时间一晃到了端午佳节的前夕。

自贵族至平民百姓,上上下下都忙着过节,李书珩更是要忙于处理一年积攒的种种杂事,每天早出晚归。

倒是李明月上有父兄拂照,忙里偷闲着,常去与长孙姑娘相会。

而陆明自从见到了苏珏,常常拉着他出来看自己与小苏元操练玩耍。

苏珏总是含笑站在场边作陪,当二人的裁判,常常还想出一些新鲜有趣的比赛方式来。

这一日,看着两个少年你追我赶的又一次笑闹着跑远,苏珏只觉得快乐安宁,宛如一个不愿醒来的美梦。

没等苏珏回神,就被远方侍卫的行礼声打断。

来的是数日不曾出现的李书珩。

见礼过后,又寒暄了几句,李书珩状似不经意道,“马上要到端午佳节,父亲的意思是,苏先生不如就在这过节吧。”

苏珏倒显得十分平静,平静得仿若戴了一层厚重的面具,牢牢锁住下面涌动的那份名为紧张的情绪。

未等两人再有所反应,两个跑马的少年已经下马参与到这场对话里。

待李书珩笑盈盈的将安排说了一遍少年陆明已经喜形于色,开心的要蹦起来,雀跃的表示要给苏珏亲手包粽子吃。

所以,这一年的端午,苏珏是在李家度过的。

他和楚越之间的信笺也攒了满满的九张机。

三张机,吴蚕已老燕雏飞。东风宴罢长洲苑,轻绡催趁,馆娃宫女,要换舞时衣。

四张机,咿哑声里暗颦眉。回梭织朵垂莲子。盘花易绾,愁心难整,脉脉乱如丝。

五张机,横纹织就沈郎诗。中心一句无人会。不言愁恨,不言憔悴,只恁寄相思。

六张机,行行都是耍花儿。花间更有双蝴蝶。停梭一饷,闲窗影里,独自看多时。

七张机,鸳鸯织就又迟疑。只恐被人轻裁剪,分飞两处,一场离恨,何计再相随?

八张机,回纹知是阿谁诗?织成一片凄凉意。行行读遍,厌厌无语,不忍更寻思。

九张机,双花双叶又双枝。薄情自古多离别。从头到底,将心萦系,穿过一条丝。

如此待到山花烂漫时,二人相见。

……

到了端午这一日,苏珏再次拜见了李元胜和王妃武思言。

驿馆里坐在屋子中一起过节的人并不多,即便加上苏珏和小苏元,也不过十几人罢了。

意料之中,苏珏和王妃武思言也相谈甚欢。

而赫赫威名的李元胜今天只管像个慈和的长辈,趁着酒意和在座的年轻人讲讲自个儿年轻时候经历的趣事儿。

许多故事苏珏是第一遍听,听的兴趣盎然,李书珩与李明月即便大多都知道,也十分愿意听这太久没有见过的父亲再用熟悉的语气讲上一遍。

气氛融洽和美,是难得的好日子。

又因为这一顿是家宴,粽子由深藏不漏的王妃亲手所做,一端上来就鲜香扑鼻。

李元胜连一向威严的眉眼都柔和下来,等着爱妻分粽子。

“苏先生喜欢什么吃口味的?”王妃武思言笑颜对眼前俊俏的后生问道。

苏珏如实回道,“蜜枣红泥的,小苏元也喜欢。”

小苏元穿了一身蓝色劲装,头上是苏珏新给他绑的发带,他扬起明媚的笑容,看得人心情泛滥。

于是乎,武思言特意多分了他几个。

热腾腾的粽子,伴着粽叶的清香,几人分别用手指拉着线,一点点剥开,露出内里软软糯糯的白嫩香滑,当真令人食指大动。

小苏元迫不及待的咬了一口,满嘴的香甜,一点也不腻人。

苏珏则文雅许多,慢条斯理用玉箸一点一点吃着。

行云流水间仿若手中的不是什么粽子,而是水墨丹青。

李元胜不经意瞧了一眼,苏珏低着头,几个动作之间是那般熟悉。

似乎与记忆里的某位故人那般相像。

是谁呢?

第100章 原是故人

夜, 渐染深沉。

李元胜闭目许久也并无睡意,在一片安静中,他能感觉到, 身边的妻子也并未睡着。

又过了一会儿,李元胜出口问道:“思言,你可有什么心事, 不如说与为夫听听。”

一声轻叹传来, 王妃武思言道:“你也迟迟没有入睡, 又是为了什么呢?”

李元胜不知想到了什么, 于黑暗中动了动嘴角,这本是个悄无声息的举动,武思言却仿佛看的一清二楚, 她翻了个身, 似有笑意道:“你别自己偷着想,我猜你在琢磨那位苏先生。”

“世间俊才,为夫也见过许多。苏珏此人,才华人间少有, 虽然看着有些深不见底,但这段时间相处下来, 我能感觉到他对我们, 对这朝局百姓的忧虑之心。如此人才, 着实难得, 只是……”

“只是什么?”

“只是世人掩饰己身, 往往掩饰缺点, 耽于名利。这个苏珏, 明明有一颗思国为民的赤子之心, 却蒙着一层让人看不懂的悲凉, 有时看着又不像个活人。”

武思言笑了笑道:“许是有什么难言之隐。我看这孩子从来都是谦和之人,偶尔还有一丝活泼。许是身世浮沉才会如此。”

李元胜无奈道:“你说的没错,但今日我又多瞧了他几眼,总觉得他像一位故人,想了半天,我也没想起在哪里见过。”

“故人?”武思言讶然。

“这位苏先生年纪不大,怎么会是故人?你纵横沙场朝堂时他才能多大?”

“正因为如此,我才不解。”

李元胜想到今日苏珏的一举一动,还有他举世无双的模样,一时心中涌出千百种想法,他也就没有注意到武思言后面的话,直到被轻轻推了推才再次回神。

武思言已然轻声问起他西南水患和民间流言如沸的事来。

她虽为女子,却也心胸开阔,一时言语间多了几分担忧。

“当务之急是调配物资安抚流民,这其中的盘根错节也不可忽视,至于那些流言……”

李元胜重重叹了口气,“连源头都查不到,谈何平息,陛下这些年的做派早就惹得百姓怨怼,流言传遍九州是早晚的事。”

“这件事会不会到我们头上?”武思言心生担忧。

“陛下已经下旨九侯参宴,不单是我们,所有人都岌岌可危。”

“末帝燕文纯真的还活着吗?”

听到武思言如此说,李元胜在黑暗中的眼眸了亮一瞬,心里更是百转千回。

是啊,他旧日的陛下还活着吗?

那场大火背后到底发生了什么?

“为夫也不知……”

李元胜轻轻拥住妻子,他是冀州的主人,也曾是保卫的家国的将军,从始至终一心以保土安民为责任,不能以个人的利弊为权衡。

当今陛下日益阴狠暴季,再加上承文将军的,内忧外患纷至沓来,桩桩件件,都可能引发动荡。

君臣忠义与天下大义,总要有人做出抉择的。

……

端午一过,苏珏赶紧去赴楚越的约。

不过楚越自有要求,她要做男子,苏珏为女子。

看完信笺,苏珏不禁苦笑莞尔。

不过几日未见,分明是在报复他!

但苏珏乐意宠她,在房里妆饰了半天,出去时正好撞见廊下对弈的李家兄弟。

二人面露惊诧,倒是苏珏表现如常,他伸手扶了扶头上的珠钗,笑容满面:“怎么,世子殿下与二公子不认得苏某了吗?”

“不是不认得,只是没认出来。”

兄弟二人对视一眼,苏先生竟还有这癖好?

“苏某有事出去一趟,若晚了时辰,便不用预备晚饭了。”

说罢,苏珏提了裙子朝外走去,刚出驿馆几步,恰好看见一身水蓝色长衫的楚越朝这边走来。

楚越远远地就看见一身绿色纱裙的苏珏,她不由得眼前一亮。

苏珏打扮的标致又婀娜,柔顺长发在脑后盘了一个当下时兴的发髻,插着别致的珠钗,眼窝处明暗相宜,本就灵动的眼眸更显几分深邃,红润的口脂轻点在嘴唇上,让人禁不住想要一亲芳泽。

她情不自禁地又往前走了几步。

“古语有云,窈窕淑女,君子好逑,不知这位姑娘可愿与楚某同游啊?”

“这位公子一表人才,翩翩少年,苏某岂有不应之理?”

二人做足了戏,这才一起把臂同游。

难得的清闲,羡煞旁人。

……

五月十六,朝堂之上。

太子楚天佑于漠北奏请调整西楚六处边关的布防,李元胜带头响应,言辞有据,条理分明,群臣明辨之下也都一一随奏楚云轩。

楚云轩的脸隐在珠帘之间,眸色深深的盯着李元胜看了许久,然后给予准奏,并令择日穆羽楚越等六位将军去往。

退朝后,楚越看到楚云轩骤然阴沉的脸和阴翳的目光。

她隐隐觉得事有蹊跷。

春闱辩论在即,天灾人祸不断,此时将几位将军派谴至边关,怕是不妥。

但楚云轩还是这么做了,他到底意欲何为?

风过回廊,十二楼里,苏珏难得有些无奈和狼狈,楚越上上下下盯着苏珏百般叮嘱。

“我不在时,你一定要遵循季大夫的嘱托,不要过度思虑,按时吃药。我已分别拜托季大夫和许大夫好生监督你。若晚间入睡时难受,你可以将软枕垫在身后,还有……”

絮絮叨叨长长的一段各种各样地注意讲完,尽管苏珏一再应承,楚越还是对这有前科的病人不太放心,总觉得还需要再叮嘱些什么。

“阿越……”苏珏无奈地打断道,“我并非孩童,在哪里都不乏人照料。反倒是阿越随军而行,多有辛苦,刀剑无眼……”

楚越嘴角难得抽了抽,这回轮到苏珏侃侃而谈啰啰嗦嗦起来,她对上苏珏含笑的眼睛,总觉得这人是故意的。

“狗咬吕洞宾,不识好人心啊……”

楚越假装长叹一声,苏珏也不戳穿,直接一把将其搂在怀中,语气轻快宠溺

“我是吕洞宾,那阿越呢?岂不是何仙姑?”

“正好擒你……”

楚越话未说完,便被苏珏一吻封缄。

……

这一年,也是许多事情的转折。

比如,春闱辩论的前一天晚上,苏珏在李元胜的书房里看到了那份关于草拟官员选拔改革的方案。

此时,李书珩也在书房中。

“这份奏折是我想了许久,打算在春围后找机会呈给陛下,但如今,只好搁置了……”

李书珩清润的声音里透出一丝遗憾和怅然,“其实它根本不能有呈上去的一天。”

轻轻叹息一声,苏珏当着屋里李家父子的面,不做迟疑地将这薄薄一张纸置在烛火上,看着它顷刻间被火苗吞噬,也吞噬掉一些别的东西。

李元胜站在一边,脸色沉硬如铁,而苏珏淡淡的看着,眼底映入的火光一点点沉郁成幽然的深渊。

如今朝中最大之事便是西南诸地连绵的水灾。

赈灾之事交由丞相杨兰芝主理。

不曾想奔赴一场,丞相杨兰芝竟查出水灾大祸为人为所致,拦水堤坝本身质量低劣,以至竟轻易为连夜大雨倾覆。

等到连抓当地参与修持的数位官员,顺藤摸瓜,竟牵扯到朝中大员不止一位,其中最为位高权重的一位,竟然是当朝最得宠的承文将军。

可叹西南之地被大水泡成一片狼藉,流离失所,家破人亡者不知几何。

丞相杨兰芝一面连连调配物资安抚流民,一面将所见所识据实上报,呈请楚云轩明察秋毫,严肃处置。

不曾想,这些奏折竟接连被留置,楚云轩并未在朝中彻查,而是一直拖到丞相杨兰芝亲自押送当地涉案者来到雍州受审。

等最后的一点余烬落下,苏珏已经收敛了情绪,转头道:“陛下的意思,并不想大张旗鼓地查清这件事,甚至不想处置承文将军。”

李书珩觉得怒火中烧,声音像是咬牙挤出来的,“为君者面对西南之地枉死的百姓,竟然可以如此无动于衷吗?”

“彻查水利贪腐之事相当于在天下人面前揭露陛下治国有失,而陛下并不是一个愿意认错的人,世子殿下细想那年之事便知,他怎么可能轻易认错。”

苏珏娓娓而来的声音很稳,在盛夏也透着丝沁人的凉意,“他最擅长的不就是制衡之术吗,太子如此,承文将军,三公九卿,九州诸侯更是如此。”

“所以,王爷与世子已经下定决心了吗?”

苏珏双眼平视前方,淡淡的陈述语气却似有雷霆万丈却隐而不爆发开来的沉重,与他并肩而立的李书珩亦是满面肃然。

李书珩一字一句道:“一人之身再重,无重于天下百姓,无重于四海安宁。”

这一刻,李书珩本就挺拔的身姿更胜于泰山般稳韧高华。

“愿助王爷与世子海晏河清。”

苏珏说完双手相平,郑重下拜行礼,李书珩毫无犹豫也一同下拜。

彼时窗外夜深人静,这间小小的书房里却有星火初燃,以备燎原之势。

李元胜却没有回头,待二人起身,他才缓缓开口,掷地有声,不容置疑。

“苏先生可是故人归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