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卷 风起云涌
第91章 棠棣之华
冬去春来, 万物复苏。
这一年的西楚并不太平,几起地方暴乱虽然被镇压了下来。
但使臣暗中访查却发现,农民起义的原因是楚云轩活人祭祀, 乱征税款。
再加上地方官员巧立名目、横征暴敛,沉重的苛捐杂税和天灾人祸压的百姓难以为继,这才铤而走险。
远在边关的丞相杨兰芝早觉税法积弊日久, 与太子楚天佑携其僚属通宵达旦熬了数日, 商量出了一套新的税法上奏楚云轩。
此法主要改租庸调制为两税法, 唯以资产为宗, 不以丁身为本,取消各种杂税并以依贫富分等征税。
楚云轩在接到奏折时后,看也没看, 直接下旨实施。
法令颁布, 百姓一片叫好,而朝野的权贵富豪则怨声载道多有不满,一时暗流涌动。
身为君主的楚云轩却浑然不觉似的。
他下旨调回杨兰芝,并封为天子转度使, 允其便宜行事,巡省九州, 掌察所部善恶。
杨兰芝前脚刚启程, 楚云轩就收到奏报, 突厥降而复叛。
楚云轩震怒, 决意出兵征讨, 穆羽与楚越领兵西下, 身先士卒。
军队打了几个漂亮的胜仗, 生擒突厥太子、宰辅等一干王族大臣。
大军班师还朝时, 恰逢三月三迎神, 还有春闱辩论,雍州城一时热闹非常。
所谓春闱辩论,三年一度,乃是文坛之盛事。
这是寒门学子唯一能脱颖而出,一展平生抱负的机会,同时也是滋生贪腐,官宦朝臣拉帮结党的温床。
往年的春闱辩论由丞相杨兰芝主持,中正与副中正分别出自韩家与王家。
但今年,主持春闱辩论的是王大人,中正和副中正的人选却是还没有着落。
当然,楚云轩自己并不会费这个心思。
他下旨由九州诸侯王进行举荐,他再从中权衡定夺了事。
反正他在乎的只是制衡,只要朝臣,诸侯能够相互掣肘,谁都无法坐强到威胁他的权势地位,其他一切都说。
是以满朝文武暗流涌动,朝野上下拭目以待,都想看看今年的中正与副中正会花落谁家,又会传递出什么信息。
又是一日早朝,楚云轩接过了九州诸侯慎思几日递上来的奏折,上面关于副中正的人选他倒是,全盘照用。
不过中正的人选楚云轩还没看到满意的。
如今太子被他贬斥边关,本来想下旨令太子举荐人选。
可思虑再三,楚云轩还是歇了这个心思,
他既怕太子会趁此机会大肆培植党羽,也怕太子一意孤行痛革时弊,将他的朝政搅得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罢了,且看天意吧,但愿天意与寡人的心意一致。”
楚云轩放下奏折名单,不由得抬手揉了揉眉心。
他能信的,只有他心里的神明。
……
“郡主,您回来了。”
郡主府的主人得胜归来,终于又恢复了往日的热闹。
这座府邸淳朴大气恢弘有余,但疏于装点精雅不足,自从苏珏“嫁”了进来,整个府邸就变了模样。
特别是寝院后的那一片梅林,不仅品种珍贵稀有开得繁茂恣盛,便是布局也错落有致,有石有径,有阶有亭。
还记得那日楚越对着苏珏低声耳语,“梅林那夜,此心最贵。”
只因这一句话,在苏珏住进来后,梅林便成了苏珏最喜欢的地方,闲暇时常常流连其中。
而小苏元也很喜欢这里,嬉戏玩闹,总说说不完的乐趣。
自然,梅花与梅枝也成了苏珏与楚越最常收到的礼物。
此时正值早春,寒梅尚未盛开,只有点点花苞点缀在遒劲的枝桠上。
苏珏素衣青裘,孑然立于林间,仿佛本就是这梅林中的一员,连香气都与之融为了一体,难分轩轾。
片刻后,苏珏叫人搬了桌椅,关于春闱辩论一事,他心里已然有了想法。
还有冀州王一家,平静的太不寻常。
这边,楚越还未来得及换衣就在梅林找到了苏珏,她走上前去,解下自己的大氅裹在苏珏的狐裘外,又将领口严严实实地给他扎紧。
“阿越,都已经立春了,我不冷。”
战场上冷冽的杀伐就那么直扑扑的包围了苏珏,他似乎透过淡淡的血腥气窥探到战场上的残酷。
他的阿越,最是英勇。
“既然不冷,明日我们青峰山去踏青可好?陛下休沐三日,正好停朝三天,待过了这三日,我可又要忙起来了。”
楚越顺势坐在苏珏的身侧,闻着他身上的浅香,十分舒心与安稳。
苏珏放下笔墨,眨了眨眼,眼下虽已万物复苏,但要说踏青至少还得十天半个月才是好时节,于是他开口道:“如今似乎还不到踏青之时吧。”
“四时之景各有不同,此时也别有意趣,十三便和我出去吧。”
苏珏歪歪头,终是应了楚越的请求:“好!”
楚越莞尔一笑,直接在苏珏的脸上落下一吻。
……
日暮西沉,天光没入夜色。
春季是一年四季当中最宜人的时候,特别是骑马纵身山林间时,面对草原密林野花清泉,总让人觉得畅快惬意极。
穆羽一身银甲戎装负手立在行宫北侧的一个高台上,早春的夜风已渐褪寒意和暖起来,她高高束起的云发被风拂起,飒爽英姿丝毫不输给男儿。
注视着远方逐渐苍茫的夜色,穆羽的脑海里一帧帧闪过半年中发生的所有事。
于她而言,和突厥的这场仗不过一次小役,谈不上凶险。
只是,她伸手抚一抚自己的胸口,从得知父亲他们被天象一事禁足的消息开始,她的心情却足以用“惊恐”来形容。
那颗心漂浮在半空中,连一根支柱都找不见、抓不住。
陛下疑心至此,未来如何,穆羽竟有些看不清了。
难道他们李家也要重蹈前朝王家的覆辙了吗?
夜风吹来,穆羽无端打了个冷颤。
不,不会如此的……
……
翌日是个好天气,春光明媚,和风送暖。
苏珏同楚越出了门,二人并没打算带太多随从,除了小苏元,再有就是苏珏安排了几名护卫,以防万一。
此时青峰山山中的草木刚刚复苏,春色尚不成气候,一眼望去依旧肃杀一片,并没什么景色好看。
可楚越和苏珏的兴致依然很高,一路走在前面。
想起上一次来这里还是去岁之时,苏珏陪着楚越骑马夜游来的。
哪一夜他们提灯下山时还正好碰见了放天灯的韩闻瑾韩大人。
三人互相见了礼,之后分道扬镳,苏珏还记得韩闻瑾当时的神色,有种莫名的悲伤。
苏珏是懂得韩闻瑾为何如此的,只可惜,他们是没那个缘分的。
他有他的珍宝,于他而言,韩大人是他一生的知己。
好在韩大人心胸开阔,他们之间情谊如旧,仍是难得的知己好友。
此次青峰山一游,倒是他们不凑巧,
没等他们爬上山顶,就淅淅沥沥地下起雨来,以致于没有了晴空万里的气韵,也没有雨后初霁的意境。
甚至那浅墨色的天空和着寥落的朔风,还隐约透露着几分阴郁的味道。
苏珏和楚越只好带着小苏元悻悻而归,在府里寻些乐子,倒也快活。
又过了三日,楚云轩起驾迎神准备春祭,楚越作为宗室女,自然要跟随。
临走时,二人仍旧依依不舍。
……
又是几日时间消磨。
三月微雨,薄雾摇纱。
鸡冠山深藏于雨雾之中,待到雨停日出,那雾便散了大半,恍似玉带轻轻缠绕着秀丽的山峦,极美,却也透着几分远离尘嚣的孤绝。
鸡冠山下的“平安镇”却热闹得很,小贩推着板车卖力吆喝,郎中摇着铃铛穿街走巷,小屋门开,妇人往外泼了盆水,三两个老翁蹲在墙下闲聊,鸡鸣狗吠此起彼伏,声声皆是世俗烟火。
街尾的“张记绸缎庄”中簇拥着一群买花布的姑娘,挑挑拣拣,说说笑笑,言谈间提及的都是少女间的心事。
而绸缎庄的张老板却只站在一旁拈须微笑。
片刻后,一名白衣长发的郎君行至门外,张掌柜连忙迎上前去,“李公子来了。”
“嗯。”
那人端庄地站定,手里扇子一收,自成气派
买布的姑娘们羞红了俏脸,先后攥着帕子跑了。
张老板见怪不怪,将店铺交给伙计看着,恭请那白衣郎君来到后院库房,锁上房门,又在墙壁右下角敲打几下,似乎是启动了某个机关。
只听“咯吱”几声,墙壁徐徐移开,露出一条深不见底的暗道。
李掌柜与白衣郎君迈入暗道,左拐右拐,约莫走了半盏茶的时辰,又是一道石墙。
白衣郎君手持火折,姿态娴雅,“老板,先生今日可在?”
张老板是十二楼的老人了,和李书珩也算熟络,一边敲打石墙发出暗号,一边回头笑道,“先生自然在。”
那便好。
又是“咯吱”几声,石墙移开,日光渗入暗道,眼前豁然开朗。
因为天象一时,冀州王府与十二楼的行事也越发隐秘,在“平安镇”中假借“张记绸缎庄”相互联络。
绸缎庄不算大,是个小宅,自然院中也没什么景致,不过是几道石子甬路,一个巴掌大的小湖。
此时,面目俊秀的青衣公子静静坐于湖边垂钓,身畔的蓝衣马尾少年,手里捧着一碟热腾腾的米糕吃得高兴。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公子眼睫轻眨,睿智的双眸轻轻抬起,水里的鱼儿恰在此时咬了钩。
他莞尔张嘴,“世子,别来无恙。”
第92章 意料之外
“世子, 别来无恙啊。”
苏珏装好鱼儿转过身去,只见李书珩衣物轻简,不认识的人的确不会把他跟冀州王世子联系起来。
他姿态儒雅, 礼仪周全,一看就是带着诚意而来。
“世子光明正大地来平安镇,只怕容易引人注意。”
“既是出来, 自然做了万全准备。”李书珩面色寻常, “我不缺掩人耳目的手段。”
苏珏放下手中的鱼竿, 不带感情地抬了抬眼:“原来如此。”
他继续道:“世子的手段还真是了得, 苏某竟未察觉。”
李书珩轻笑一声:“苏先生这可就是哄骗我了,从前至现在,苏先生可是最擅打听消息的。”
“哪里, 不过是讨个生活罢了。还是王爷与世子高瞻远瞩, 那济农仓通过丰灾调济减少大灾之年府库的支出,如今看来,办的颇有成效。”
苏珏缓缓起身,并打发了小苏元去别处玩耍。
“苏先生果然消息灵通。”李书珩不置可否。
“世子这次来, 是有什么大事?”
二人寒暄一番,终是开门见山。
“我想借先生在民间的势力一用。”李书珩也不兜圈子, 直截了当的说出此行的目的。
“如此看来, 王爷与世子解除禁足是指日可待了。”
苏珏轻轻挑眉, 很是期待李元胜父子的心计。
“成与不成还得仰仗苏先生。”
“这可真是折煞苏某了。”
两人又是一阵你来我往, 直到傍晚时分, 李书珩才离开了平安镇。
夜色苍茫, 最是能掩盖住所有。
……
神仙临福地, 佑得国祚绵且长。
眼见春闱辩论将至, 中正的人选还迟迟未决, 群臣的心提了大半。
这日迎神完毕,楚云轩在宴请群臣,席间,楚云轩提起了中正人选一事。
“诸位爱卿,寡人这里倒有个人选。”
楚云轩说的神秘,这勾起了群臣的好奇。
也不知是谁入了陛下的法眼。
“陛下,不知此人是?”
楚云轩的目光越过出声询问的朝臣,转而看向正襟危坐的楚越。
楚越察觉到楚云轩扫过来的目光,心里顿时“咯噔”一声。
“嘉成郡主的夫婿,苏珏公子。”
此话一出,楚越立时愣在了原地。
十三?楚云轩怎么会突然提起十三,还想让他担任中正。
这其中会不会有什么阴谋?
楚越心里思索过千百回,只觉得事有蹊跷。
而阶下群臣听到这个名字却是神情各异。
有的心领神会,有的搜肠刮肚地想如何才能搭上这位公子,有的一头雾水,更多的则是左顾右盼窃窃私语。
尤其那些个新入朝的官员,基本都在问苏珏是谁,毕竟他们很多都是第一次听说这个名字。
“陛下,夫君一向不喜官场之事,恐怕会辜负陛下之厚望,还请陛下另择高明。”
楚越起身出列回绝,她也好,苏珏也好,都不想和西楚有过多的牵绊。
她虽在西楚做事,保的却是天下万民,与他楚云轩并无关系。
“嘉成郡主,寡人记得苏珏公子才情绝世,他当年所做之诗至今还受人追捧,依寡人看,这中正的人选非他莫属。”
楚云轩哪里会给楚越拒绝的机会,直接挥手示意中贵人灵均拿出圣旨。
如此看来,他是早有预谋。
“寡人的旨意都已经拟好,嘉成郡主,先替苏珏公子接旨吧。”
楚云轩眼角含笑,楚越却不由自主打了个冷颤。
事已至此,若是抗旨,只会更加麻烦。
无法,楚越只能接旨谢恩。
群臣大多心生艳羡,他们夫妻二人倒是平白占尽了春色。
尤其是苏珏,从前不过低贱的男妓,如今竟也成了中正,实在是一步登天了。
见此,楚云轩露出一个满意的笑颜。
他虽准了二人的婚事,可他对苏珏(燕文纯)这个前朝君主并不放心。
作为北燕的最后一位帝王,燕文纯心思玲珑洞悉世事,他若想给楚越出些什么逾矩的主意根本不好防备。
尤其他在民间还颇有势力和声望,再加上一位屡立战功的女将军,实在让人放心不下。
他没查到,这并不代表着燕文纯本分,什么都没有做。
不过楚云轩的担忧并非是空穴来风,苏珏日日给别人出“逾矩”的主意,时时替别人惦记他的王位,没事便算计他的朝臣。
尤其那个深得他宠信的曹旭文,完完全全就是被苏珏“陷害”至死。
此一事,楚云轩是清楚的。
“苏珏公子学问甚好,诸位爱卿莫要自持身份,往后要多多向他请教才是。”
“微臣谨遵陛下教诲。”
百官再多的不满也只能在心里想一想,面上还得笑得得体。
楚越低头看着他们,着实心累。
此时,楚云轩特意看向王大人,正发现他一副站立难安,欲言又止的模样:“王爱卿,可是有话要讲?”
“启禀陛下,微臣只是见陛下说起了苏珏公子,想起微臣也曾有幸与苏先生有过几分交情。
诚如陛下所说,苏珏公子博古通今胸有丘壑,实乃国士之才。
只可惜……只可惜这都是一年多前的事情了,如今苏珏公子身份不似从前,怕是多有不便。”
王大人话音刚落,群臣暗自嗤笑。
什么身份不似从前,多有不便,这不明晃晃是在讽刺苏珏的出身吗!
楚越自然听懂了这弦外之音,她虽心里恼火,面上却不显。
咦?
她装作诧异回头:“夫君并未闭门谢客,我郡主府也不是什么龙潭虎穴,王大人想见夫君,去就是了,这有何妨?
而王大人方才如此说,倒是让楚越糊涂了,夫君即是夫君,身份有何不同?还请王大人明示。”
王大人闻言忙忙作揖,“微臣不过就事论事,公子身份贵重,自是不同。”
“王大人此言差矣,您身为此次春闱辩论的主持,难道是在自持身份吗?寒门亦是士族的一员,陛下办此盛事就是为了朝廷能大力选拔人才,王大人这么说,倒像是以身份论高低了。”
楚越不依不饶,居然拿苏珏的身份说事,她岂能让这位王大人如意。
王大人抬眼看了楚云轩的脸色,发现并不好看,他便也不再多言,憋屈的吃了个哑巴亏。
于是殿中只闻讷讷之声,并无反对之言。
楚越见状便又加了一句:“陛下英明,我朝中不乏青年才俊,都是西楚的栋梁之材,有愿意与我夫君讨论学问的,尽可前往。”
说完,楚越扫视了一圈殿中,然后自顾自将青玉樽里的御酒一饮而尽。
丝竹歌舞轮番上场,宴会仍旧继续。
……
旨意很快下达。
这之后前往郡主府拜访苏珏的朝臣便络绎不绝。
其中既有爱才慕强之人,自然也有钻营取巧,自视甚高之辈。
每一位他都和林宸做了比较,比之不及者大有人在。
苏珏心里,这所谓的高门士族,也不过如此。
长此以往,哪里有什么朝局清明。
倒是有一位陈大人给苏珏留下的印象还不错。
此人虽然政务能力一般,但学问尚好,又谦虚谨慎。
可这个陈大人来了几次之后便像变了个人。
那一日,他和苏珏浅聊了几句诗文学问,便有些心不在焉。
他眼见无人在旁便再也按捺不住,竟不知从哪摸出副古迹来请苏珏品鉴,接下来自然是顺水推舟宝剑赠英雄那一套。
苏珏有好一阵没再说话,他看着陈大人明显局促紧张的模样便知这大约不是他的本心。
那一刻苏珏不禁微微一笑,转头问一旁专心插花的小苏元:“小苏元,哥哥问你,你喜欢这幅字画吗?”
“不喜欢。”小苏元头都没抬。
陈大人有些尴尬。
“为什么呢?”
为什么?
其实这问题对于小苏元来说有点难,他不得不抬起头,拧着眉心认真思索。
“没意思,不好。”
想了半晌,小苏元如此说道。
于是苏珏展颜一笑:“嗯,小苏元是最聪明的!”
转头又对陈大人笑笑,“抱歉,陈大人,小苏元说他不喜欢。”
陈大人明显肉眼可见的失落无措。
“陈大人,苏某觉得您无需与世事妥协,遵从自己的心便好,上天不会亏待您的。”
想了又想,苏珏还是开了这个口。
听得此言,陈大人像是想通了什么一般,连连告歇,然后起身告辞。
而那副字画,苏珏后来是在郡主府不要的杂物处看到的。
这位陈大人,还算不错。
苏珏不禁莞尔。
……
一连几日的人情往来应付,再加上军营朝堂两头跑,楚越居然着了风寒。
楚越:好烦!
是夜,苏珏盯着楚越喝完汤药,而楚越转了身打算离开,她不想将病气传给苏珏,却在房门处被苏珏抱了满怀。
楚越的脑袋如同除夕夜的烟花,轰地一声炸得缤纷璀璨。
“我可不想传染给你。”
楚越的耳尖阵红阵白,抬眼望住苏珏的眼睛,可一瞬间又撇了开去,手指在宽大袍袖的遮掩下握了又握。
她终是把心一横,伸手搂住苏珏的脖颈在他耳边亲了一下,之后手臂使力,便想将苏珏推开。
可苏珏反手将楚越拦腰抱住,一个转身又将她压在了门板之上,声音低沉,“我不怕……”
“哥哥,不怕什么?”
就在此时,小苏元从屋顶跳下,一脸天真。
好在楚越身手敏捷,小苏元现身的一瞬间二人已重新相对而立,只是远远算不上若无其事。
苏珏平复住自己的呼吸,伸手整了整衣襟,又看了看茫然的小苏元,突然凑到楚越耳边轻轻道了一声:“你等着。”
楚越落荒而逃,好丢脸啊……
虽然苏珏的声音很轻,可小苏元耳力更好,他不解地看了看楚越狼狈离去的背影,转回头问他的苏珏哥哥:“哥哥,你等着,姐姐,什么?”
苏珏的脸腾地一下更红了:“小苏元,那是哥哥说的胡话,不许学。”
胡话?
小苏元眨了眨无辜的大眼,不懂。
第93章 流言如沸
这一日。
穆羽在宫禁内例行巡视, 迎面碰上了正准备出宫的楚越。
“师傅近来很忙吗?”楚越拦住穆羽问道。
“郡主怎会这么问?”穆羽上下打量了楚越一番,心里疑惑。
“师傅,我家小苏元最近没有对手, 他心情不好,已经快把我府里的花都摘光了。”
你家小苏元?
好像确实是你家的。
不过小苏元心情不好和她有什么关系?
穆羽知道最近很多朝臣都跟苏珏有往来,可那些都是文官。
她没想过去凑热闹。
而楚越现在此言是在邀请她去郡主府做客, 只是单纯的去做客吗?
穆羽心里盘桓着不解, 也就没继续搭话。
“师傅, 我们家小苏元也是很厉害的, 师傅就卖徒弟一个面子,去我府上和小苏元切磋切磋。哪怕只陪小苏元玩玩也好。”
楚越少有的对着穆羽撒娇,穆羽一时还有些招架不住。
但她还是稳了稳心神, 淡然开口, “怎么,想拿师傅开刀?”
“哪有,不是想孝敬孝敬师傅嘛。”
“孝敬?”穆羽显然不相信楚越的说辞。
“真的是孝敬,师傅, 就赏徒弟个面子吧,就算徒弟我没面子, 那你徒弟夫婿总有这个面子吧?”
楚越挽住穆羽的胳膊, 拿出苏珏来说事。
穆羽一听苏珏这个名字, 眼神明显亮了一下, 父亲在信里提到了这位苏先生, 她倒是真想会一会。
所以在楚越的软磨硬泡之下, 穆羽还是同楚越去了郡主府。
“行, 看在我徒弟女婿的面子上, 我就同你去一趟。”
也是赶巧, 穆羽去时,苏珏正在梅林作画。
落红纷纷,公子从容,的确是不可多得的美景。
“郡主,终于把师傅请来了?”
听到脚步声,苏珏放笔抬头,画也刚好完成。
“还不是靠着你的面子,要不然师傅还不肯来呢。”
楚越很自然地走过去收了画作又替苏珏揉了揉手腕,整个动作一气呵成,看得穆羽不由得牙齿发酸。
她余光落在树枝上的画作,墨色流畅,画的是漠北的大好河山。
都说以画见人,足可见此人胸有沟壑,不可小觑。
父亲和书珩既然选择了他,定然没错。
“公子这画,底蕴悠扬,大气磅礴,说一句佳品毫不为过。”
穆羽与苏珏互相见了礼,之后倒是无话。
“哥哥,漂亮姐姐!”
这时,小苏元从梅林里突然出现,他歪头盯着穆羽去看,眼里是十二万分的好奇。
“小苏元,这就是我和你说的厉害姐姐,她今天是陪你玩的。”
楚越给小苏元递了一块糕点,温柔的不像话。
穆羽没有否认,冲着小苏元点头微笑。
这孩子一看就没那么简单,切磋切磋也好。
“谢谢楚越姐姐!”小苏元笑得可爱,苏珏摸了摸他的头,任由他和穆羽如何切磋。
果然,小苏元又认识了一位厉害的漂亮姐姐,他立马心花怒放,二话不说上去就打。
穆羽开始还哄着他玩,打着打着也打出了豪气,两个人你来我往,足足打了一个时辰还不停手,天都快黑了。
一个清亮亮的声音终于无奈地响起:“苏某看都看累了,小苏元,你和漂亮姐姐还不饿吗?”
却是苏珏在旁边的小花厅里,早已摆好了一桌酒菜。
“穆羽将军,尝尝苏某的手艺,如何?”
“我这徒弟还真是好福气啊!”
看着穆羽揶揄的表情,楚越又一次红了脸。
“哎呀,托师傅的福,我才能吃上他做的菜。”
“可我只会做这些菜。”苏珏望着楚越的眼睛说道。
“那我也舍不得你做呀。”楚越回望着苏珏。
如鱼饮水,冷暖自知。
苏珏做的菜,对楚越而言,自然是最好的。
穆羽则是哈哈一笑,率先收手坐到了桌边,小苏元一闻到香味,立马坐到桌前,乖巧至极,和方才判若两人。
桌上一个刑窑白瓷大碗里盛满了汤,周围众星拱月般地围着一圈小白瓷碟,盛放着各式各样的家常菜。
苏珏一手给小苏元擦汗一手给穆羽倒酒,楚越则是替穆羽布菜。
四人吃得平静,却也和乐。
晚饭过后,穆羽与苏珏先后同楚越告别。
方才沈爷来信,青莲先生要苏珏今晚要回十二楼一趟。
楚越虽舍不得,却还是将苏珏送了回去,临走时还不忘讨了个吻。
……
风烟俱寂的夜,十二楼悄然迎来一位客人。
李书珩静候片刻,门被从楼露落园的一侧打开。
眼前人眉目隽逸,神态沉静,长发流泻下来,暖黄烛火摇晃,在他周身映出一层脉脉流动的金色光泽,说不出的空灵出尘。
只是那双往日总是神采奕奕的眸子却有些藏不住的困意,李书珩歉然道,“尚是凌晨,天色未明,本不该此时来叨扰先生”。
“世子这时候过来想必有急事,但说便是。”
苏珏放下烛台,引着李书珩坐下。
李书珩开门见山,“先生,东风已至,速速启程。”
苏珏了然,“世子放心,一切都很顺利。”
烛火明灭,二人对坐闲谈,竟是彻夜。
……
三月二十七,楚云轩迎神刚归,行宫之地就发生了一件大事。
原本冀州王住过的驿馆发生爆炸,接下来雍州地动,死三百二十四,重伤八十九,轻伤逾百,地动加爆炸损毁民房一百六十四间。
而爆炸和地动之后,有人在坍塌的驿馆中发现了一块灰黑色的石头,上面只歪歪斜斜地刻着一个“冤”字。
这不摆明了李元胜一家因为天象被禁足是楚云轩做错了。
一时间,流言如沸,百姓皆传冀州王保卫家国,反倒为天象所困,实乃一大奇冤。
更有不知名的歌谣在民间传唱开来。
“楚家江山李家打,李家占了楚家一半瓦,打了江山不算数,楚家要把李家杀!”
民情汹汹,已成鼎沸之势,雍州王宗政初策亲登宫门请求陛下尽快下旨施以援手并平息流言。
彼时,楚云轩正斜倚在王座上听中贵人灵均唱着民间传唱的歌谣。
“楚家江山李家打,李家占了楚家一半瓦,打了江山不算数,楚家要把李家杀……”
楚云轩面带笑意的听着中贵人灵均将歌谣唱完,好像并不在意这歌谣唱的是什么。
“灵均,你觉得这歌谣如何?”
“大逆不道。”
“寡人倒觉得唱的不错,句句属实。”
楚云轩嗤笑一声,歌谣唱的没错,西楚的江山确实有一半是李元胜的功劳。
无论是北燕时的保卫家国,还是西楚时的从龙之功,他李元胜都是当之无愧的定国基石。
可正是如此,他才放心不下,一但李元胜威望过高,难保会生出别样的心思对他这至尊之位产生威胁。
他决不允许这种事的发生。
“那陛下可要重罚传唱之人?”中贵人灵均跪在其身侧,手上还剥着西域进贡的葡萄。
“罚?罚谁?寡人若大肆处罚,岂不是坐实了对李元胜打压猜忌吗?”
“陛下英明,是奴婢目光浅薄了。”中贵人灵均放下葡萄连忙告罪,不敢抬头。
“不是灵均见识浅薄,是法不责众,寡人只想知道这件事到底是出自谁的手笔。”
楚云轩低头看了一眼跪伏的中贵人灵均,示意他将葡萄呈至跟前。
“陛下觉得是谁?是冀州王吗?”
“寡人倒不觉得是他,他要做,岂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他不是心思疏漏之人。”
说完,楚云轩亲自将一粒葡萄喂至中贵人灵均的嘴边,中贵人灵均虔诚地含住,惹得楚云轩心情大好。
“灵均,你去拟两份旨,一份解了李元胜的禁足,另外一份送到承文将军的府上,就说他天象有误,冤枉了诸侯王,罚俸三千,并禁足一月,以示惩戒。”
事已至此,楚云轩需要的是一个替罪的羔羊。
他怎么会错呢,错的是承文。
这罪,他认也得认,不认也得认。
而正如楚云轩所想,两道旨意一下,流言渐歇。
承文将军也很识时务地上了奏折请罪。
第二日,楚云轩带着雍州王宗政初策亲临灾地,百姓感恩,山呼万岁。
一片断壁残垣之中,楚云轩与宗政初策同时望见了跟在楚越身侧的苏珏。
又是他……
细数半年以来历经之事,无不暗含苏珏的推手。
从曹旭文落马,再到如今驿馆无端爆炸,很难说是不是他做了什么。
他到底意欲何为?
是想夺回这江山,还是别有所图?
凝望那白衣身影的同时,宗政初策心中突然闪过此念。
若是第一种,那真是天都在助他宗政初策报仇。
可若不是呢?
楚云轩心里也同样对苏珏思量过千遍,他要做什么?
苏珏其实察觉到了远处的目光,不过他的心思没放在此。
他只是抬眼四望,仿佛看见昔日镐京王城宫殿前的玉阶,淅淅沥沥全是忠臣良将的鲜血,他们前仆后继地死谏,却被他那便宜父王那双搅弄风云的手以巍巍君权碾过。
画面一转,他又看见名为权力土壤里野蛮生长出一株名为夺权的参天大树。
四顾无人,唯有李家父子立于树下。
满目所见皆是破碎凄惨景象,而它口中言辞冰冷而深思,犹如烈火浇油,愈演愈烈。
这是?
苏珏恍神一瞬,他为何会看见这些?
第94章 争执(一)
“夫君, 你在看什么?”
楚越清浅的呼唤终将苏珏拉回了现实,他茫然环顾四周,没了方才的一切所见。
只有满目的断壁残垣, 哀鸿声声。
二这些人如今的惨状都是拜他所赐。
唯一的好消息是李家解了禁足,他不明白,好端端的怎么会爆炸?
难道是他筹谋有误?
“没什么, 我只是觉得百姓可怜, 无论天灾人祸, 受苦的永远是他们。”
苏珏深吸一口气, 努力将胸中的浊气平复。
“百姓是可怜,待陛下离去,谁又真正把他们放在心上, 官员们中饱私囊还犹嫌不足。”
楚越同样重重叹了口气, 陛下此行不过是在百姓面前做做样子,底下的官员也不过是阿谀奉承。
到头来却是一场自欺欺人的假好心,朝廷赢了里子名声,官员得了白花花的银子, 只有百姓什么都得不到。
“你说的对。”苏珏不忍地闭上双眼,心里是无尽的自责。
待他再次睁眼, 恰好对上远处李书珩的目光。
他下意识躲闪, 不知该如何面对李书珩坦诚的目光。
好在李书珩的全部心思皆在赈灾之上, 苏珏才堪堪觉得心头舒畅了些。
……
是夜, 星子闪烁。
隐于鸡冠山的张记绸缎庄内, 苏珏与楚越并肩而至。
苏珏从不向楚越避讳, 楚越也无条件的支持他。
今夜, 他们来此是为了等人。
老板添了灯, 上了茶。
果然, 不出片刻,李书珩一身素衣和疲惫,漏夜而来。
他看到屋中还有别人,不动声色的皱了皱眉,一身的冷冽气质让苏珏察觉出一丝微妙。
该来的终究会来,不是吗?
楚越注意到李书珩看向她时的戒备,她也不计较,直接带着小苏元出去玩,把空间留给苏珏与李书珩。
待楚越离开,李书珩不复往日的温和端庄,看向苏珏的眼神里尽是冷意。
苏珏奉茶的手一顿。
“苏先生可知这次爆炸地动死伤多少,他们都是无辜的百姓,苏先生就如此草营人命吗!”
李书珩居高临下,迅疾至极,愤然的开门见山:“这就是苏先生当时说的奇谋吗?”
“苏先生如此做,和陛下拿活人祭祀有何两样?”
有那么一瞬,苏珏心中那片澄澈的地方,遽然疼了一下。
“拜世子提点,苏某不敢为此…….亦不屑为此……”
苏珏抬眼坦荡道,“地动一事是苏某推测得之的,至于为何会发生爆炸,苏某也不得而知。”
那种习以为常的淡然神情与李书珩愤怒的质问形成了巨大落差。
他真的与新元纪越来越远了吗?
不知不觉间,他已经被同化,变得越来越像这个时代的人。
那属于新元纪的所有散在了九年前的镐京王城,那场大火埋葬了燕文纯,也葬送了苏玉的灵魂。
而那场大雪,几乎把苏十三的所有抹杀。
这世上只有披着苏珏躯壳的燕文纯。
靠着“回家”与“活着”承载的信念把它们凝聚起来。
那时,他只为了复仇。
至于其他的,都不在他的考虑之内。
直到张鹏死后,梦境变换,他偶然窥得一丝未来,他才有了新的信念。
他要扶着李家父子走上那条至尊之路。
从此海晏河清、政通人和,大庇天下寒士俱欢颜,足矣。
可是现在,他要一心扶持的人正指责他草菅人命,说他和那个王座上的侩子手无异。
是,他承认,这步棋里是会有伤亡,可他只想让驿馆坍塌,至于地动与爆炸,一个是天灾,另一个是未知的人祸,都不在他筹谋的范围内。
如今的局面,死伤了数百无辜百姓,若说他有错,他也无可辩驳。
所以苏珏并不想再和李书珩解释什么。
但他还是想要问上一问,“世子,苏某在您心里就是如此狠毒之人吗?”
字字无奈泣血,偏又带着几分倔强。
如此,李书珩回过神来,知道自己说话急切了些,可他看着苏珏淡漠的反应,心里还是憋着一口气。
这人当真觉得人命如此随意吗?
二人半天没有言语。
苏珏只是低着头,看不清表情。
李书珩抬头看了他一眼,竟是无端的落寞空寂,好似随时都会羽化而去。
意识到自己说话失了分寸,李书珩正欲张口缓解气氛时,突然间不知何故,二人皆是一阵眩晕感来袭,茫然不知发生什么,紧接着大地颤抖,周边传来了晃动的声响。
此刻,在绸缎庄外陪小苏元玩捉迷藏的楚越脑海中迅速意识到这是地震。
她急忙开口呼唤小苏元,小苏元也察觉到不对,乖乖出来跟在楚越身边,二人急忙奔向小院。
所有人都被这动静惊动。
“是地震!”
“是地震!”
而屋内坐于书架前的苏珏与李书珩,听见周围的声响又感觉到了周遭的晃动,也意识到又是地动来袭。
一时间地动山摇,坐立不稳。
偏偏他们身后的书架上藏书甚多,沉重的书架在几番摇晃下摇摇欲坠,就在李书珩拉着苏珏向门外跑去时,书架竟快要倾倒。
关键时刻,本欲护着苏珏的李书珩,却反被苏珏反互在身下,眼见身后的书架就要到在身上。
“世子,小心!”
“砰”的一声,沉重的书架重重的砸下,刚被苏珏反身护着的李书珩没有反应过来,疼痛没有来袭。
他只是听到一声砸在身体重响伴随着苏珏的一声闷哼,砸下的书架倒在身上。
这一刻,李书珩心里再大的气也烟消云散,苏珏又救了他一次。
李书珩不敢乱动,怕再伤到苏珏,只得颤抖着呼唤:“苏先生……”
苏珏没有应答。
他心里却在自嘲,看吧,连上天都在惩罚他做了错事。
他一人之筹谋连累了多少百姓,如今这般,倒是他应得的。
李书珩却是心里懊恼,他方才语出急切,或许苏先生另有隐情。
又或许是他错怪了苏先生。
他为何要说那般伤人的话?
而冲进屋内楚越和小苏元看见的便是李书珩手臂支撑着苏珏,苏珏将李书珩护在身下,而书架倒在苏珏身上。
“十三,你怎么样……”
楚越扑过去握住苏珏的手,眼眶通红,她看了看李书珩,几欲张口,想说的话终究还是没有说出。
她现在满心满眼都是苏珏。
可苏珏只是摇头,没有张嘴,模样很是痛楚。
紧接着进来的众人一起移开了书架,将苏珏与李书珩救出,楚越横抱起苏珏就直奔十二楼。
李书珩跟在其身后,他总要看着苏珏无事才能心安。
“季大夫!快救人!”
楚越焦急的声音乍然响起在十二楼,一时间十二楼灯火通明。
急忙出来的季大夫等人只看见楚越怀中的苏珏紧闭牙关,深锁眉头,似是痛楚却未说半句话。
“玉华怎么了?”
“主人……”
“说来话长,苏先生是为了救我才受伤的。”
此话一出,众人这才注意到夜色浓重下的李书珩。
他同样面色焦急,甚至还带着愧色。
来不及探究李书珩的表情,众人赶紧将苏珏送回露落园。
……
月至中天,风吹草低。
青莲先生他们虽挂心苏珏,但都被季大夫赶了出来。
就连李书珩也不例外,屋里就只有楚越陪着苏珏。
此刻,坐于庭中空旷处的李书珩思绪纷乱。
“世子殿下,相互谋事从来需要的都是信任,您为何不信他。”
楚越的话仿若凌冽的闪电狠狠击中李书珩,冷意从心底泛滥到全身。
他曾经认为与苏珏的合作只是一场各取所需的交易。
细细想来,却已有几分真心。
他一向自认待人真挚磊落,可是这一次牵连了太多无辜的百姓,这不是他们想要的。
所以,他与苏珏那些建立起来的信任不堪一击。
但在苏珏护住他的那一刻,他心里就只剩下痛惜和懊恼。
说到底,苏珏的桩桩件件都是为了他们李家筹谋。
他的确没有资格质问他。
更何况,他又救了他一次。
他李书珩已欠了苏珏两条命。
而此刻,他却什么都做不了,只能等在外面听屋里的消息。
屋内,楚越的眼睛一刻也没离开苏珏。
灯火葳蕤,季大夫的手指搭上了苏珏的手腕。
见季大夫眉头深锁,楚越问道:“季大夫,如何?”
季大夫皱着眉头拿起一方帕子,捂在苏珏嘴上:“臭小子,别撑着了,你受了内伤,别再把血往肚子里咽了,都咳出来吧。”
片刻间隔着帕子的手感到一阵温热,移开已是殷红一片。
“十三,你……”
焦急的楚越不忍责问苏珏为何要如此忍耐,她转头问季大夫:“这,严重吗?”
“他啊,受重物重击,脏腑微伤,体内有淤血,方才已咳出些许,余下淤血需用针灸化开,再静养些许时日便无大碍。”
季大夫收了帕子,转身去准备接下来的针灸用具。
等等,方才郡主称呼臭小子为十三?
郡主是如何知道的?
莫不是?
季大夫突然觉得哪里不太对,可又说不上来。
十三,苏十三。
郡主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第95章 争执(二)
是夜, 季大夫针灸诊治完后,开了药方,果真如他所言, 是一整夜惊心动魄的高烧。
期间苏珏一度烧到极热,意识模糊,又是冷敷降温, 又是被季大夫撬开嘴灌了退烧的汤药, 第二日辰时热度方退, 迷迷糊糊地有了些精神。
而李书珩就一直等在屋外, 直到季大夫出来说苏珏无事,他才松了一口气。
露落园内室,跃动不息的烛光映衬苏珏的面容, 刀削一样的侧脸蒙上了一层莹润的柔光, 明明煌煌的轮廓朦胧得似乎随时会散去。
这时的苏珏已是半晕半醒的状态,但一见到楚越还是努力露出一个温和的笑容,“……咳咳咳……我……没有……不舒服……咳咳咳……咳咳……你……咳咳……不用……咳咳咳……担心……”
他这般费力的解释着,不光是楚越, 就连李书珩听着都觉得有些酸软难过。
“你别说了,我都知道。”楚越笑得很温柔, 眼里却含了泪。
苏珏嘴角还残留着鲜红的痕迹, 她知道一定不是像他说的那般轻描淡写, 可她还是笑着顺着他的意思, “睡吧, 都会没事的。”
听到此言, 苏珏再也支持不住的陷入昏睡中,
此刻, 房间里只剩下四个人。
小苏元歪脑袋靠在床边一直盯着他的苏珏哥哥, 楚越细心的为苏珏掩好被角,又温柔的替他擦拭去脸上的冷汗。
李书珩站在床边看了半晌,心里揪着疼,终究什么也说不出来。
倒是楚越冷冷开口,“怎么?世子殿下是来看我夫君还活着吗?”
“嘉成郡主,此话何解?”
李书珩对苏珏心有愧疚,这并不代表着旁人可以对他随意指摘。
“你没有完全信任我夫君。”
楚越放下帕子,说话毫不避讳,态度也很强硬。
“事情尚未查明,您就指摘他,怕是不妥吧。”
苏珏睡得极其不踏实,抿着青白的嘴唇在枕上辗转着。
朦胧混沌的意识里,他只觉得耳边都是李书珩的声音。
是那般严厉的,带着怒火和不屑的声音,燃烧着灼人的火焰,一遍一遍的在他耳边回放。
“苏先生,你草菅人命,和那侩子手没有两样!”
“你是个没有心的人!”
画面再一转,那些百姓流离失所,都在指责他的无情和冷血。
“我们何其无辜!”
一声又一声,声声泣血!
苏珏难过的厉害,伤心的厉害,害怕的厉害。
他不是,他没有!
他挣扎着要躲开这些声音,可是他们话依然那么清晰,仿佛扎了根,清清楚楚的回响在他心底。
苏珏忍耐到了极限,那些小心翼翼埋藏的情绪竟然不可抑制的倾泄而出。
“我没有……我没有……真的……真的……没有……”
床上的人费力喘息着,开始呓语,苏珏的语气带着强烈的无助和仿徨,“我没想要他们去死……”
楚越极是心疼酸楚的看着苏珏。
她知道他现在意识是模糊的,情绪才会这般失控,这般真实。
楚越将苏珏的头抱在怀里,温柔的安抚道;“知道,我当然知道的,不是你,不是你……”
“哥哥!不疼!不哭”
小苏元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他只是单纯的感觉到他的苏珏哥哥非常难过。
李书珩两步跨到床边,却是在直视到苏珏眼角流淌着的泪水怔住了。
他从未想到,向来从容冷静的苏珏,会因为自己的不信任,伤心难过成如此模样。
可他还是救了他。
他的心里五味杂陈。
“世子殿下,我夫君情况不好,您还是请回吧。”
满心满眼都是苏珏的楚越对李书珩下了逐客令。
李书珩深深看了一眼床上昏睡的苏珏,轻声说了句告辞便转身隐入无边夜色之中。
此事,他会查的明白。
……
睡至午时,苏珏才悠悠转醒,汗透重衣,睁眼对上楚越关切的目光,他拽住楚越绛红色衣袍的一角,声音还有些虚弱。
他微微一笑,正欲张口,却被打断:“十三,你是不是又想跟我说,我没事,我不疼,我从你的嘴里从来就没听到过一次疼字。”
“阿越,我虽迷糊着,可我什么都知道,季大夫定是怕我疼,给我加了麻沸散,药效应该还在,所以眼下真的没感觉。”
苏珏依旧微笑着对着楚越。
“哼,你倒是懂医理,既是懂得,你就应该清楚你自己的身体状况,怎么还不顾一切的护着别人,你可知道昨日你一口血咳出来,季大夫又告诉我你受了内伤时我吓得魂飞魄散。”
看着躺在床上的苏珏,楚越责怪的语气也甚是温柔。
急于岔开关于自己身体的话题,苏珏开口:“那些灾民可有安置妥当?”
“都安置妥当了,你就不能多把心思放在自己的身体上吗?”
一听苏珏心里还惦念着这许多杂事,楚越就气不打一出来,她冷着脸,重重地放下药碗。
这是真的生气了。
“我错了……”苏珏低垂着眼眸,语气乖巧,手里还攥着楚越的衣角。
“错了?错哪了?”楚越摆明了不放过他,今日必须让他说出个所以然来。
“我不该不爱惜自己的身体,也让你担心,是我不好……”
苏珏认错极其坦诚,但楚越依旧不为所动,“说的倒是不错,可你还是可恶,季大夫,他我就交给您了,必须让他长记性!”
一直等候在屋外的季大夫一听楚越如此说,立马端着药大步而进。
臭小子,终于有人能制住他了,真是可喜可贺。
见季大夫端着药进来,苏珏心知不妙,却也无力反抗。
好好好,多苦他都认命了……
……
雍州王府喧闹了一日,此刻华灯初上。
宗政初策一出侧殿,等候的官员见了他都赶紧让出通道,纷纷向他躬身行礼。
他看也未看,信步走去。
如今一切筹谋按部就班,就快到了收网之时。
怎叫他不心生愉悦。
“王爷。”宗政无筹迎上去将一封密报呈到他手中。
宗政初展开信扫了几眼,难得的露出笑颜,“事情办得不错,怎么样,都处理干净了?”
宗政无筹跟在他身后半步,低声回禀,“都清理干净了,请王爷放心。”
宗政初策一笑,“嗯,那便好,他的家人要好好照顾。”
宗政无筹点头领命,又说道,,“王爷,您要请的人,他不肯来。”
宗政初策停步站在殿前恢弘台阶上俯瞰,权利的至高处看下去。
路上的人渺小如蝼蚁一般,不由摇头一笑,“不,他会的。”
……
一连几日,李书珩都会在夜色降临时来露落园探病。
但楚越每一次都不让他进来。
他便也不进去,只是站在门外看着。
几日下来,十二楼的人已经算是司空见惯。
这一日李书珩返回驿馆时,陆羽呈上一份密报。
当日驿馆爆炸坍塌是有人故意为之。
那日从十二楼离开,李书珩便着手调查事情的来龙去脉,他是根据驿馆中残存的爆炸痕迹追查到的。
若不细看,只会以为地上散落的碎片是普通的烟花爆竹,可李书珩仔细闻了闻,那并不是什么烟花爆竹,而是分量不小的炸药,
整个雍州,除了行宫护卫营中备有炸药,其余诸处并无权利囤放炸药。
于是他让陆羽秘密调查这半月以来当值的所有护卫,发现只有一人形迹可疑。
但等陆羽赶去时,人早已被灭口,死无对证,家里更是被洗劫一空,看着就是遭了土匪。
不过陆羽还是在那人的家里找到一封血书,上面明明白白的写着他做下的亏心事。
是他自己财迷心窍,为了几百两银子替一高位者做下这伤天害理的事。
他于心有愧。
李书珩看着密报和血书静立许久。
真相果然是这样……
深深的懊悔锁入李书珩用力紧闭的双眸,凝刻在心底。
那日的情形历历在目,苏先生真心相交,倾力扶持。
换来的却是他猜疑下的狠言厉语。当他冷然问出那句话的时候,苏珏该是何等的难过。
他的所作所为,与陛下猜忌他们李家又有何异?
于是李书珩匆匆起身,一路急行。
天上逐渐暗云沉沉,宛然风雨将至。
待他再次踏入露落园时,苏珏竟是站在院内的海棠树下出神。
楚越因为当值的原因并不在他身边。
如此大病了一场,苏珏越发纤瘦,一身素衣长发半束,好似随时能羽化而去。
听到动静,苏珏缓缓转过身去,映入眼帘的正是李书珩的脸色。
“世子殿下,进来坐吧。”苏珏表现的很淡然。
“苏先生,那日是我不好……”
“世子殿下,请喝茶。”
苏珏像是并没听到李书珩的话,自顾自的倒茶。
“苏先生,事情……”
苏珏打断了他,沉声道,“苏某会好好养病,也会给世子殿下一个交代,请世子殿下安心。”
“苏先生,不必,我已……”,李书珩试图拦下苏珏。
苏珏再次打断,“世子殿下,苏某再阴损也不会拿自己的性命开玩笑。”
“我……我并非此意,只是先生还需静养,我是怕先生操劳,不利于休息。”
“多谢世子殿下费关心,而且我知世子殿下爱护百姓之心,但苏某也不是无心之人,苏某与您担保,此事定会圆满。”
苏珏说完,想了想,又补充一句,“苏某只是想证明自己的清白,世子殿下不必多心。”
“苏先生,我并无此意,况且我已查明了事情原委,爆炸确实与苏先生无关。”
“世子殿下,您是何意思都不要紧,苏珏不想再多加揣测,而且无论您查出来什么,事情都已经过去了,苏某真的已经无所谓了。”
听到李书珩说事情已经查清,苏珏有一瞬微微的动容,可又很快掩饰了过去。
李书珩深吸一口气,继续道,“王府里不少大夫,不如我为苏先生举荐几位调养身体。”
苏珏却看向李书珩,“季大夫医术不错,就不劳世子如此费心了,您的心意苏某心领了。”
说完,苏珏素色的披风一摆,留给李书珩一个孤独的背影,渐渐融化在夜色之中。
这时,有细细的雨丝自九重苍穹泼洒而下,纷纷扬扬,如白梅花瓣飘落。
早春丝雨落,却是梅花凋。
第96章 帝阙君心
贞平三年暮春, 漠北边关还是千里冰封万里雪飘。
那场名为猜疑和忌惮的火从遥远的行宫一直烧到了漠北。
太阳炽烈,白雪簌簌而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