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6章 大结局(下)挫骨扬灰,万……
之后的日子,沈知姁过得身心愉悦。
唯一的苦恼便是早朝的时辰的确早,可晨曦下的勤政殿金灿灿得动人,里面的龙椅坐着也舒服,算是痛并快乐着。
自元宁四年的大年初一后,有关尉鸣鹤的消息一直由小鱼子与夜影司传递。
尉鸣鹤每日都用着宁心汤,清醒的时间不多。又因曾用过三回太医院的秘药,即便是清醒了,也难以忍受心底的不甘与怨恨,多半是发脾气、砸物件度过的。
尉鸣鹤倒真是一直没放弃往外折腾消息,企图让忠臣们来营救天子。
可惜他躺在床上,不知道自己在外头已经是暴君的名声。
不过外头传的那些让人心寒的话,的确都是尉鸣鹤最深的心里话,脾气也都是尉鸣鹤自己发的。
看着尉鸣鹤的玖一是实在人,每回都是亲眼看了、亲耳听了才写下来传回夜影司。
直到元宁十年,尉鸣鹤移居落霞宫,才彻底安静下来,整日便是浑浑噩噩。
在沈知姁快忘了这么个人的时候,落霞宫传来消息——尉鸣鹤就在这一两日了。
彼时是元宁十三年十一月十五未时一刻,小雪。
沈知姁正在御书房听韩栖云有关江南的汇报。
元宁二年,江南水患,江南官员曾被清算过一回。
一眨眼十年过去,鱼米之地又生出新的硕鼠。
闻言,沈知姁还没从政务中回神,韩栖云已经嗤笑一声:“微臣现在倒是明白了,什么叫祸害留千年。”
竟然硬生生撑了十年才死,真是恶犬命。
见沈知姁面色平静地吩咐准备轿辇,韩栖云一双桃花眼含笑:“娘娘,微臣请求同往。”
不等沈知姁说话,韩栖云便道:“那位看见我,肯定气得最后半口气都咽不安生。”
这话说到了沈知姁心坎上,允准韩栖云同行,去见声名狼藉的天子最后一面。
韩栖云轻声补充:“只是微臣恐会对娘娘略有冒犯,还请娘娘恕罪。”
——自从十年前,他受了沈家女郎的提醒,言语行动间再没逾矩,安安分分做女郎手中的刀。
他可不是狗皇帝那样的傻子,贪心不足
芜荑早就递消息去了颐寿宫、后宫和前朝。
元子与杜仲去瑶池殿接太子尉淙。
然而尉鸣鹤身为天子,其疑似“弑母杀子”丑闻的影响是极其深远的,没人敢去面见将死的天子,生怕皇帝心情不好了要他们陪葬。
不过还是各自派了人来:颐寿宫是方尚宫,蓝岚派了紫薇。
至于前朝,听说韩督公在御前,原本做好“赴死”准备的承恩公麻溜地联合太傅与六部尚书,写了一道请安折子表示关心,由关心妹妹的沈知全将军带到落霞宫前。
落霞宫并不在宫中,而是在京郊的皇家行宫。
从舆图上看,落霞宫正好与朝阳殿相对而立,分别在日落与日出的方向,故有此名。
听闻先帝在世,冯皇贵妃就极其喜爱这落霞宫,说“日暮时分,落霞流光”是京郊行宫的胜景。
然而尉鸣鹤却极厌恶,登基后就以节俭为名,暂封了京郊行宫。
不过兜兜转转,尉鸣鹤被沈知姁丢进了他最讨厌的宫殿。
生机散尽,夕阳一样荒芜。
沈知姁到京郊行宫时,小雪骤停。
尉淙下了轿辇,立刻就朝着沈知姁乖乖行了一礼,然后往沈知全的怀里扑——他可喜欢和舅舅呆在一块儿了。
正好他也不用进去落霞宫。
韩栖云是骑马缀在后面的,此时下马上前行礼。
他先朝沈知姁拱手,目光对上沈知全平静的眼,最后落在尉淙的杏眼上,颇温柔恭敬地请安:“微臣见过太子殿下。”
“督公是陛下从前最信任的臣子,便随本宫一齐进去。”见方尚宫和紫薇也到了跟前请安,沈知姁抬手免礼:“陛下自退居后就更不爱见人……”
方尚宫与紫薇都是极聪明的人,兼之都对见尉鸣鹤这个危险人物十分发怵,当即异口同声:“奴婢是替太皇太后/诸位娘娘来尽最后一份心意,不敢打扰皇后娘娘探望陛下。”
小鱼子适时上前,满面悲伤:“娘娘请进,陛下已是回光返照的时候,正念着对不住您与小殿下。”
沈知姁擦了擦干净的眼角,疾步往殿内走去。
韩栖云从沈知全手中接过众臣联名请安的折子,亦步亦趋地追上前面逶迤华丽的裙摆。
“吱呀——”
漆面已略有斑驳的殿门打开,些许的光亮从沈知姁身后照进布满黑纱的殿内,又随着沈知姁的摆手而继续被拒之门外。
殿内没点地龙,只点了两个炭笼,散发着微微的暖和气。
若是有人误入其中,肯定不会认为这是天子的居所——宫中但凡得脸的宫女宦官,都能自己用银钱添置出来。
两方炭笼散发着炭火气,其中还夹杂着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气味。
还有“呼哧呼哧”的沉重呼吸声。
这一切倒让沈知姁有些似曾相识。
她细想了想,终于想起:在她年幼时,父母曾带她看望一位年老久病的叔公,当时便是这样的气息,这样的声音。
衰老、无望。
这是生命走到尽头的表现。
尉鸣鹤躺在床上,听见声音,只能转一转眼珠,死死盯住容色红润、气色极佳的沈知姁,喉间发出急切又怨毒的“嗬嗬”声,干瘪的唇舌反复张开,吐出一些莫名的字眼——他已经许久不曾好好说过话,几年过去,连一句连贯的话都说不出了。
沈知姁用惊讶的目光打量着尉鸣鹤:满头白发,额头有一道极深的“川”字纹,双目浑浊,两颊凹陷,薄唇变成瘪唇——年纪是三十岁,却已经是四五十的模样。
原本修长健实的身躯已经萎缩成长长的一条人,两条双腿因经年累月的不运动而格外纤细,像插了两根木枝子在人身上,显得怪异而扭曲。
现在的尉鸣鹤,就像是一颗被吸尽了生气、头重脚轻的腐烂大树。
每次呼吸动作,都消耗着所剩无几的时光。
终于,终于,在尉鸣鹤干枯唇舌颤抖蠕动了上百次之后,他终于用嘲哳嘶哑的嗓音唤出这十年间在心口含恨咀嚼了无数次的名字:“沈、知、姁!”
“好久未见。”沈知姁容色轻松地点点头,语气淡然却难掩愉悦:“太医院来报,说你快死了,我就来最后送送你。”
她心中对尉鸣鹤仍是怀着抹不掉的血恨。
然而十年的掌政经验,已经在不知不觉间改变了沈知姁的心境。
恨不会更改,只是与天下的分量、与自身的幸福快乐相比,她对尉鸣鹤的愤恨只是云淡风轻的一抹过往云烟。
沈知姁已经不大在意了。
就如十年前,她对自己说,不要将自己的人生与情绪全都耗在尉鸣鹤身上。
她做到了,如今便来结束这一切。
啊,不过见尉鸣鹤这样,沈知姁心里面还是挺高兴的。
韩栖云跟着进来,乍见尉鸣鹤情状却并不惊讶,只是含笑望向沈知姁:“方才进来时,微臣看到天边乌云聚拢,恐怕傍晚有大雪。”
“外头小殿下还等着,娘娘莫要在一条恶犬身上耽搁时间——您今日能来,已经是它的无上荣光了。”
韩栖云一边说,一边看向尉鸣鹤,眼底骤然覆上带着嗤嘲的恶意与挑衅。
他与沈家女郎不同,他放不下,他要这狗皇帝满心怨气地死去。
韩栖云知道,从某种方面上,他甚至和尉鸣鹤很像,对一些人或物抱着长久的执着情感:或是对月亮的倾慕与仰望,或是对野狗的憎恶与厌恨。
所以他故意表现得亲昵些,好让狗皇帝怒火中烧。
果然,尉鸣鹤浑浊如鱼目的双眼中燃起愤恨,死死盯着眼前二人,口中断断续续说出难以入
耳的咒骂声。
十年过去,他对自己曾经的所作所为仍旧没有丝毫的后悔与歉疚,与生母李氏一样,誓要将一条道走到黑,撞了南墙也绝不回头,绝不承认自身的错误。
——他是天子,从无过错!一切错误,皆因小人!
沈知姁平静地听着,丝毫不为所动,像是在看一出丑角唱的戏。
“的确是回光返照之相。”三五句后,韩栖云皱眉,冷声开口截断:“夜影卫往日汇报,都说你行为近乎疯癫,说话颠三倒四离不开骂声,现在倒是能将话给说顺溜了。”
说罢,韩栖云侧首,对沈知姁温柔一笑,一副亲近熟悉的模样:“娘娘,这些话语颇为熟悉,倒是让我想起故人——娘娘,您猜是谁?”
韩栖云的神情,倒是像极了十余年前,刚刚与沈知姁定情的尉鸣鹤。
见此情状,尉鸣鹤本就狰狞枯老的面庞愈发扭曲,高高吊起、浑浊无光的眼迸发出猛烈的怒火。
如果目光可以放火,那此刻他的目光能将整座京郊行宫焚毁。
沈知姁却是心中一动,心头浮现出一个名字,但面上不显:“哦?本宫还真想不到,还请督公解答。”
“自然是尉鸣鹤的生母,这十余年间从未获得追封尊荣的李美人。”韩栖云看着尉鸣鹤冷冷一笑:“微臣从小便在宫廷,知道李美人同别的妃嫔纠缠时,便是这副脏字不离口的作态,瞧着就让人厌恶。”
“当时尉鸣鹤初入上书房时,宫中曾惊讶李美人怎么歹竹出好笋,生出了个聪明知礼的皇子。”
“如今再一看,果然是一脉相承的母子俩。”
“本宫倒觉得不是一脉相承。”沈知姁细眉挑起:“毕竟李美人再如何粗鄙卑鄙,也断断做不出自己亲儿子这样弑母杀子的事情。”
女郎温和中藏着嗤嘲的声音落下,硬生生让尉鸣鹤呕出一口鲜血
——帝王的尊严,让他始终不能接受被沈知姁拘禁的结局,更难以面对此时自己衰老、任人嘲讽而不能的身躯;男人的尊严,令他看不得沈知姁与别人这样亲昵熟悉,这样默契地你一言我一语、将他的阴暗面全部揭露。
心口剧烈疼痛之下,尉鸣鹤竟清醒了几分,用目光恨恨剜着眼前两人:“淙儿呢,漮儿呢,皇祖母呢,辅政大臣呢,朕要见他们!”
他已经是弥留之际,定要亲见尉淙,降下圣旨,赐死沈知姁、韩栖云、沈家与夜影司!
若是尉淙不肯,那就废掉尉淙,改立尉漮!
“出了那样的事情,淙儿不会再见你,太皇太后、康王与辅政大臣们也怕在御前受伤乃至丢命。”沈知姁扫过尉鸣鹤满头白发:太医们说,尉鸣鹤情绪激动时会忘事,不过没关系,她提醒一下便是了。
果然,尉鸣鹤神色怔愣一瞬,想起自己误伤尉淙之事,旋即眉眼都皱在一块儿,痛苦嘶吼道:“朕是无意的!不、不,是沈知姁你给朕用了药!”
他做过三年天子,自然知道太医院的秘药。
这几年间,他就见过儿子们两三面,回回都赶上忍不住脾气的时候——这定是沈知姁做的手脚!
后来,他失手伤了淙儿,便被挪到了这坟墓一样死寂的落霞宫来……
“你在罪己诏中都亲口承认弑母杀子,退居别宫了,如今将死就不必辩解了。”韩栖云觑了眼沈知姁,继续刺激道:“你即便在乡野上随意拉一位农夫,都知道此事。”
这话就似一道惊雷,骤然击中尉鸣鹤的心神。
时至今日,这条恶犬才知道自己在朝臣与百姓面前是怎样暴戾失德的形象。
尉鸣鹤再也控制不住自己,上身骤然往沈知姁的方向扑去,面如恶鬼,嗓音粗粝:“沈知姁,你答应过朕!答应过朕!”
只是由于双腿完全不能动弹,他这一番动作就像是在浅滩扑腾、半死不活、将要腐败的鱼儿。
没有半点儿威胁力,让人看了只能生出施舍般的可怜。
“我答应过你什么?”
沈知姁哑然失笑:“我只是威胁你,若你敢有所动作,就立刻将李美人之死的真相公布出去,可没说一直帮你保留着这个秘密。”
“更何况,这些年你不是一直没放弃往外头传消息么?”
温温柔柔的话语一落,仍在床上挣动的尉鸣鹤霎时僵硬了一瞬——沈知姁平静地说出这些话,便说明这些年,他的一举一动仍在沈知姁的监视之下。甚至,那些他好不容易盼来的“机会”,只是沈知姁闲暇之余用来捉弄他的陷阱。
给予一点点希冀的光,再随手抹去。
多么简单又容易让人绝望的小法子——这是尉鸣鹤在这皇宫中学习到的第一课,现在又在他身上重演。
让尉鸣鹤觉得讥嘲的是,当时沈知姁的确没有允诺之言,是他被戳中要害,慌乱之下根本没有细想这些细节。
不,更嘲讽的是,十年过去了,他居然还记得沈知姁当时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厌恶又冷漠的表情。
阖眼僵硬半晌,尉鸣鹤仰面望向沈知姁,略过方才的问题,咬牙切齿地问道:“罪己诏?朕什么时候下过罪己诏?”
“在你伤了淙儿之后。”提及尉淙,沈知姁眼底有了真切的怒意。
韩栖云适时接口:“天子弑母杀子,实属失德,自然要罪己退居,由皇后携太子监国。”
他一顿,讥笑着看向尉鸣鹤:“哦,微臣忘了,陛下暴戾糊涂,恐怕早忘了让皇后娘娘亲自撰写的罪己诏。”
听到这儿,尉鸣鹤还有什么不明白的:在他被囚困的时候,沈知姁已经将他在外头塑造成了一位暴君,用他的残暴来沉淀她这个皇后的贤良——所以这十年间,不论是太皇太后、诸位后妃,还是罗郡王、承恩公与太傅等朝臣,都没有任何主动请见的举动。
然后,再借着尉淙受伤,将他这个天子顺理成章地丢到京郊行宫,等他在病痛中被折磨得只剩一口气……
想来那所谓的退居诏书颁布时,他的臣民应当是欢欣鼓舞的吧?
一想到这点,尉鸣鹤就觉得胸口传来一阵阵被冤枉的刺痛,喉间像是被眼泪堵住,既泛出一股苦味,又让他感到窒息。
尉鸣鹤一时间难以呼吸,双目蓄泪,因激动而带了一丝红晕的面色渐渐转向灰白枯槁,头颅也渐渐垂下。
沈知姁眉心轻蹙,看了眼韩栖云。
韩栖云瞬间会意上前,将尉鸣鹤从俯卧摆成平躺,又随手拿起桌上的茶盏,将凉水迎面泼去,用茶盏盖子撬开尉鸣鹤不知何时紧紧屏住的唇舌。
尉鸣鹤的呼吸重新通畅起来,只是原先粗重的喘息渐渐趋于微弱,如同河水东流一般无可挽回。
预示着回光返照即将结束。
“沈知姁,朕不如你狠心,竟能舍得用尉淙做诱饵。”
“你口口声声斥责朕与李氏,一副瞧不起的模样,最后不还是做了一样的人?”
尉鸣鹤心中亦有察觉,口中却不肯认输,浑浊的目光竟是透露出凶狠,誓要在临死前在沈知姁心口咬下一口肉来,再不济也要恶心死对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