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祝寿(修)他不想失去,这样“爱”他……
圣驾此时距离朝阳殿还有一段距离。
大力宦官稳稳地抬着,大步朝前走去,不消半刻钟就能到达。
可尉鸣鹤望着沈知姁纤薄的背影,只觉得胸腔中有把火在炙烤。
难得有了急不可耐的感觉。
“停下。”尉鸣鹤嗓音中多了一丝哑意。
圣驾落下,不等福如海和元子上前搀扶,他就自下銮轿,而后疾步往朝阳殿走。
当细雪借着风儿滑入颈脖时,尉鸣鹤才知外头的寒意。
步履愈发匆匆。
元子跟着福如海在后面急走。
他抬起头,看到汉白玉阶上、沈知姁身旁,探出一个惊慌失措的身影——正是留守在朝阳殿的金侯。
元子登时就反应过来,为何沈知姁要通过芜荑传话给他,让他今日跟着好好伺候了。
这是沈昭仪要借金侯那刻薄记仇的性子,在陛下面前博得更多的怜爱。
思索间,尉鸣鹤已经登上了汉白玉阶。
他莫名放轻了脚步,无声地站到沈知姁面前。
龙涎香混杂着宴香的气息蔓延开来。
沈知姁的指尖埋入掌心,慢吞吞地抬首。
在对上尉鸣鹤目光的霎那,她将对着镜子演练多次的、惊喜又痴情的盈盈目光自然展现出来。
确保尉鸣鹤看到之后,沈知姁就预备着将腹稿缓缓道来。
谁知才刚启唇,拿着食盒的手就被尉鸣鹤覆住。
“怎么现在来了?”尉鸣鹤低声问道:“等了多久?”
这是他下意识的关心。
也为沈知姁增添了一分胜算。
而帝王渐深的目光和微蹙的眉尖,并没有被沈知姁忽略。
她心底冷笑一声:估计是在心里琢磨着,自己前来,是不是有惦记着为父兄的求情的原因。
“阿鹤,生辰快乐。”沈知姁适时眨眼,泛起的笑意遮住眼底真实的情绪。
她将手从尉鸣鹤掌中抽出,把食盒由拎改成抱,轻轻咳嗽两声,动作缓慢地歪首浅笑,又道了一声“我愿阿鹤且喜且乐,且以永日。”
簌簌初雪中,女郎娇媚明艳的眉眼如映画中。
里面满是欢喜和祝福。
与之对视,就如同在干涸路途中遇到一泓清澈的春水。
盈然又纯粹,真挚而浓烈。
令尉鸣鹤动容不已。
——万寿节上,那么多双眼睛,无一不带着谄媚、算计与精明。
他被看了一整日,已经是厌烦疲倦。
尉鸣鹤这样想着,狭长的凤眸弯起,愧喜交融,伸手就要再去握沈知姁的手。
那样冰冷如雪,可见在殿前等了一会儿。
谁知面前的人儿目光一转,转到身侧的金侯,忽然变得惊慌起来,将食盒放在地上,对着尉鸣鹤屈膝行礼,规规矩矩地先问了安:“臣妾瑶池殿昭仪沈氏,见过陛下。”
方才还甜糯的嗓音变得疏离:“臣妾恭祝陛下万寿安康,长乐无极。”
伸出的龙爪落了空。
尉鸣鹤心头翻涌起没滋没味的心酸,再次后悔起自己先前错误的强硬抉择——阿姁原来是娇气糊涂一些,可比起现在这小心守矩的模样,已经是极好了。
是他被阿姁气晕了头,才有如今的矫枉过正。
后悔不过一瞬,尉鸣鹤就心绪一转:他是真命天子,自小到大,没有什么事情是办不到的。
上回福如海说得对,阿姁如此,主要原因是从贵族女郎沦为了罪臣之女,自觉在后宫中无依无靠。
不过那又如何?有他这个帝王宠着,给阿姁撑腰,相信很快就会恢复原样的。
这几日格外繁忙的政务告诉尉鸣鹤,若无沈知姁,偌大的皇宫之中,没有一处能令他心神放松。
心头的酸意平了些,尉鸣鹤又想起那一对金镶玉龙首宽齿梳。
先前他只觉得平平无奇,现下倒多了一样评价:的确是个意想不到的生辰礼物,想一想也挺让人喜欢的。
尉鸣鹤唇角添了一丝笑意:他几乎能在脑海中勾画出沈知姁拿着宽齿梳、笨手笨脚地要给他梳发的画面。指不定手上慌慌乱乱的,会不慎弄疼他,然后明眸盈水、软声温言地道歉。
沈知姁细嫩的面颊上,会泛起粉霞般动人的神色。
想着想着,那一抹笑意就如春风拂过,愈发和暖起来。
心里面想得熨帖了,尉鸣鹤就弯下腰,预备亲手将沈知姁扶起。
恰在这时,前往正阳门的众臣经过朝阳殿外。
他们不复适才散宴时的笑语,保持着沉默,只用眼神交流,时不时将目光快速扫过朝阳殿。
可走动时鞋底与石板的摩擦声难以避免。
尉鸣鹤就见沈知姁浑身一颤,抱着食盒“噗通”一声跪下。
有一缕柔顺的青丝撩过他伸出的指尖,带出帝王心中藏不住的怜惜。
“臣妾今日贸然前来,除了祝寿之外,还有一事相求。”沈知姁压着嗓音,垂着头做颤音之状。
“哦?爱妃有何事相求?”尉鸣鹤闻言挑眉,伸出的手收回,转而摩挲起腰间挂着的羊脂玉佩。
他盯着沈知姁低垂的后脑,面上笑意消散,语气却愈发温柔,甚至有了一分蛊惑的味道,很容易让听者产生“不论什么要求他都会满足你”的错觉。
“求陛下惩罚臣妾。”
沈知姁这声极轻的呜咽,让起了失望之心的尉鸣鹤愣在当场。
掌中摩挲的玉佩滑落,撞在缀着玉珠的流苏上,发出一声轻响。
沈知姁无声地勾了勾唇,配合着肩膀轻微的抖动,继续“恳切深情”地请求:“臣妾得蒙圣恩,才能在瑶池殿安心养病。然而臣妾知晓,冒犯天威乃是大罪,即便已向陛下请罪,也不能轻易混说过去。”
“臣妾心中惴惴,对陛下愧悔不已,故而请陛下降下惩罚。”
“不论陛下如何惩处,臣妾都会心甘情愿地接受。”
“臣妾也会通过母亲告诫父兄,让他们感念天恩,日后必要在北疆安分守己,不会再有大逆不道之心。”
言说
到此,沈知姁将左手的指尖用力地掐入掌心。
她抬首,带着一双泪眼朦胧的美目,伸出右手,小心翼翼地拉住绣着龙纹的长袖勾边。
“臣妾只希望,陛下的处罚时,不要让臣妾见不到陛下。”
“先前十余日未见陛下,臣妾……臣妾真的很想念陛下。”
最后几个字时,沈知姁已是声如蚊蚋,泪如珠落。
那泪如同落到尉鸣鹤的心头,划过两道清亮的泪痕,沾湿了原先的动容,变成沉甸甸的感动。
胸腔中有难以遏制的跳动传来。
让尉鸣鹤恍惚间回到了定情那日的“心如狸动”。
他自然而然地想到刚才福如海汇报的韦容华挑衅之言,再结合七日前请杀沈厉父兄的折子,心中对韦氏就升起恼火:后宫妃嫔怎么会这么快知道前朝的消息?可见韦氏搭上慕容氏之后,也不安分了。干脆把后宫改个名儿,给他们两家当情报网算了!
有了这层猜想,尉鸣鹤心中的多疑症立刻就犯了:先是请杀沈厉父子,再行上奏处罚沈知姁,最后由韦容华告知沈知姁前朝之事,逼迫沈知姁为了父兄来主动请罚……
如此环环相扣,宫里宫外联手,除了表面上的韦氏父女,内里必定藏着慕容丞相和慕容婕妤,其目的便是将沈氏一房赶尽杀绝,慕容氏在朝堂与后宫均为第一人。
只要往后慢慢经营二三十年,慕容氏就能巩固根基,从先帝后期才立起的新贵变成长盛不衰的大家族。
想到此处,尉鸣鹤的多疑症愈发加重:他宠爱沈知姁,这可是放在明面儿上的事情。慕容氏与韦氏明知此事,却还要设下此局,则是为了压制自己这个新帝,好架空皇权,制作傀儡!
不过一瞬之间,尉鸣鹤就想了这么多,想得自己龙心一震。
对慕容氏与韦氏生厌的同时,对沈知姁则更添心疼怜惜——先前疑似对沈知姁下药、与慕容氏有关系的李太医,尉鸣鹤可还记得呢。
看着面前沈知姁的泪眼儿,尉鸣鹤心中又生出一点莫名的欣慰之感:莫约是真的知错长进了,说话不似从前那样直白,懂得婉转些了,会自请受罚来间接为父兄求情。
而不是和从前那样,直愣愣地冲撞天子、质疑皇命。
随后伴着的,是一股难言的庆幸:幸而阿姁是真的一片痴心,是真的爱他。
否则他在这后宫之中,连个知心人都没有了。
收回去的龙爪复又伸出,尉鸣鹤弯下腰,亲手将沈知姁扶起。
沈知姁瞅准机会,又挤出两滴热泪,正正好落在尉鸣鹤的手上。
起身时又故意软了双腿,险些再次跪倒下去。
“朕是要罚你。”尉鸣鹤眼睫垂下,感受到指尖传来的湿意,喉头轻滚一下,内心的疼惜涩意如海浪一般翻涌:“罚你……在今晚服侍朕。”
说罢,他双手一动,将略显慌乱、想要自己撑起身子的沈知姁横抱而起,在女郎小小的惊呼声中,大步往朝阳殿内走去。
元子机灵地拿过食盒,和捧着扁木盒的芜荑站在一块儿。
路过金侯时,尉鸣鹤一个眼风扫去,带着彻骨的寒意——他吩咐过,若是阿姁前来朝阳殿,可以迎进内室等候。还有,方才阿姁瞥了眼金侯,就变得神色慌张,定是金侯厉声说了些什么。
这样刻意为难主子的刁奴,打死也不为过。
“拖出去。”尉鸣鹤懒得再落下第二个眼神。
“陛下。”沈知姁一惊,想着自己的计划,伸手环住帝王的颈脖,故作亲昵地倚靠上去:“今日是陛下生辰,要开开心心的,这样后面一整岁都是欢悦无忧的。”
“福如海。”美人的青丝缠落在颈脖,如极佳的锦缎,轻易就将尉鸣鹤的火气扑散:“没有下一回。”
福如海当下就带着金侯叩首:“奴才多谢陛下仁德。”
身后朝阳殿的宫人也跟着跪下。
待龙涎香的味道散去后,福如海才缓缓起身。
让元子与芜荑进去伺候之后,他转过身,对欲起身的金侯呵斥:“跪着!”
“若不是有昭仪的面子,你现下已经丢了半条命了。”福如海露出明显的失望之色,还有几分“果然如此”:“陛下说没有下次,那我便要狠罚你,让你长长记性。”
说罢,他执起不离手的拂尘:“以一炷香的时间一算,昭仪等了多久,我便打你多少下,你服不服气?”
金侯已经被尉鸣鹤那一眼吓得手脚发颤,此时也顾不得面子,结结实实地重新跪下:“服气、服气,徒弟多谢师父赐教。”
然而随着拂尘挥动时的厉响、落在身上的疼痛感,还有四周盯着自己的目光,金侯只觉得脸上火辣辣地疼。
那一点儿浅淡的后悔已消失得无影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报复式的野心——他不过是随风做了一点点的拜高踩低之事,让沈昭仪按照宫规,在殿外等候罢了。
怎么只有他在大庭广众之下受罚?
更重要的是,他又矮了元子一头!
慕容婕妤温和的话语又在金侯脑中响起。
“小金公公,你可比小元公公强多了。本嫔要是福公公,只会选你当唯一的徒弟。”
“可惜可惜,你比小元公公差了致命的一处——你没有像他一样,得到宠妃的青睐与机缘。”
金侯覆在薄雪上的双拳握紧,手背上能看见青筋突起。
他心中暗下决心:他一定要坐上御前总管的位置,风风光光地在宫中生活!
元子站在殿内,将金侯细微的举动都收入眼底,心中明白:
现在正是金侯最低谷、最易被激的时候,若是能利用好,就能捉住金侯的错处,将他赶出朝阳殿。
芜荑抱着扁木盒,嗅着从里面传来的淡淡白果香,看着眼前的这一幕,忽然就明白了沈知姁那一句“在这皇宫之中,可不是只有妃嫔之间的斗争”。
只要有利益冲突,就必定会有争斗。
而娘娘说过,每次争斗,尤其是朝阳殿的争斗,都是可用之机。
*
朝阳殿是大定历代皇帝所住的寝宫,与寻常的宫殿有所不同。
它并未有宫墙围着,而是用汉白玉砌成长长的台阶,将朝阳殿托起,预示着皇帝至尊至高的地位。
所以沈知姁站在阶上等候的倩弱背影,是能被后头的朝臣妃嫔看到的。
韦容华当即就笑哼了一声,对着身侧的英儿幸灾乐祸:“沈昭仪可真是个会触霉头的。”
“早晨才听了我的话,没等万寿节过,这会子就来为父兄求情,且看陛下如何惩罚她!”
这样一而再、再而三地惹恼陛下,她就不信陛下还是轻拿轻放,只禁足几日就给继续送赏赐!
最好直接将沈氏打入冷宫,省得一个罪臣之女,玷污了九嫔之首的昭仪之位!
散宴后,蓝容华走得最快,等感到不对后,已经走到了拐角处。
素来冷冷的面上首次染上担忧。
贴身宫女紫薇很是焦急:“沈昭仪定是听了韦容华的话后心中不安,又跑来为母家求情了。”
“主子您最近帮了沈昭仪几次,等会儿龙颜大怒,指不定会牵连您呢。”
说完这话,紫薇见蓝容华脸色不好,赶紧宽慰道:“不过主子不要过于担心,说不准陛下不生气呢。”
“谁关心他生不生气。”蓝容华蹙起眉头,口中低声道:“我只是有些担心……沈昭仪。”
她还是同小时候一样,纯粹直率,重情重义。
在这后宫之中,可怎么活得下来呢?
*
与两位容华截然不同,慕容婕妤和慕容丞相遥遥对望了一眼,心中直觉不妙。
这种不妙感,可以追溯到今日晨起时,忽然流苏断裂、珍珠滚了一地的发钗。
彼时黄鹂正在向慕容婕妤汇报,说茯苓悄摸来了兰心堂,想请主子的指示。
说话间,那发钗就断了。
“拿点银子打发了,让她继续在沈昭仪耳边吹风,吹到她父兄走的那一日。”慕容婕妤总是微笑的面容沉了下来,冷
冷盯着地上的一片狼藉。
心中莫名不安,只觉得今日要出些意外。
须臾后,她重新笑起来:“快为本嫔梳妆,别误了时辰。”
今儿是万寿节,沈知姁不在,那她就是后宫第一人,自然要精心打扮、好好表现,让所有官员的女眷,都看到自己端庄稳重的风姿。
等和韦容华见面后,慕容婕妤就知道自己的打扮稳了:韦容华性喜奢华,每逢宴会都打扮得花枝招展,幸好生得一张富贵面儿,不然整个人就像是首饰盒成了精。
“妹妹今日真美。”慕容婕妤打了招呼,内心笑眯眯:有个人作陪衬的感觉就是好。
之后,两人结伴而行,先去颐寿宫给太皇太后请安,再由太皇太后带着为皇帝祈福,再去乾正宫看百官祝寿。
当遇见冷面而来的蓝容华时,慕容婕妤那不妙的预感第二次浮现。
“蓝妹妹与咱们顺路,不若一块儿走罢?”压下不安之感,慕容婕妤端起笑意,以婕妤之尊邀请蓝容华。
也有借着两位容华,展现自己在后宫地位颇高的想法。
“不必。”蓝容华毫不留情面地拒绝了慕容婕妤,语调表情都没有丝毫变化:“我不太喜欢和别人一起走,也不想和不熟的人称姐道妹。”
“若硬是要说,我比你大四个月,你该喊我姐姐。”
说完,蓝容华选了条小道走了。
慕容婕妤纵然自小被教导要沉稳冷静、八风不动,听了这一番话,也不由得气息加重,险些笑容消失。
这蓝容华也不知是真傻还是假傻,后宫中的姐妹称呼哪里是按照生辰定的?
只要你位份高、宠爱多,一大把的人会腆着脸喊你姐姐。
韦容华这回看出了慕容婕妤的不愉。
不过她的做法不是宽慰慕容婕妤,而是拉着慕容婕妤同仇敌忾,说起自己和蓝容华发生过的单方面口角。
“姐姐你可不知道,那日我好心去探望沈氏,谁知被拦在外头,蓝氏瞧见了,还偏帮着瑶池殿说话。”
“还有上回,我去御兽司定猫儿,谁知蓝氏也去了,还挑个普通的简州猫儿,真是没品味,到底是庶女出身。”韦容华撇嘴,很看不上蓝容华的高冷模样。
她浑不知自己将同是庶女的慕容婕妤也说了进去,转而提起十月初一领份例时,蓝容华身边的紫薇帮着芜荑解围之事:“都说蓝容华性子孤傲,可如今看着就是表面功夫,内里还不知道如何讨好瑶池殿呢,连定国公府破落了也要继续卖好。”
“蓝氏和沈氏都不是好人,害得我这几日抄经抄得手都酸了。”韦容华揉了揉手腕,委屈地嘟了嘟嘴:她是真被蓝容华的话给吓到了这几天都在认真抄经。
慕容婕妤笑意变淡,没搭韦容华的话,而是想起从前朝传来的消息:靖文侯蓝氏最近颇得重用,隐隐与丞相府作对。
再结合韦容华的抱怨,慕容婕妤生出了点不一样的看法:蓝容华如此举动,可能是得到了靖文侯的授意,图谋宫权的同时给丞相府添堵。
想到这点,慕容婕妤心中轻啧:看来在宫权落到兰心堂前,对瑶池殿和凝碧阁都不能放松警惕。
在慕容婕妤琢磨的时间里,韦容华还在喋喋不休地诉说委屈和抱怨——她也不在意慕容婕妤有没有倾听,只是想找个听她话的人。
“妹妹真是受委屈了。”慕容婕妤回过神听了一会儿,觉得自己要犯头疼了,勉强安慰了韦容华几句:“一会儿去给太皇太后请安,她老人家得知你为她抄经祈福,肯定会喜欢的。”
太皇太后喜欢,说不准就会在陛下面前多提她。
韦容华想明白这个简单的逻辑,立刻就眉飞色舞起来:“今儿万寿节,我就不信沈氏还躲在瑶池殿里头!今儿宴席上那么多人,我看她如何撑得下去!”
说话间,瑶池殿就在眼前。
看到并肩而来的芜荑与福如海时,慕容婕妤心中一跳,第三次生出了不妙感。
目光扫过木盘上一件栩栩如生的蝴蝶琥珀项圈时,慕容婕妤立刻就看向韦容华:她记得很清楚,这东西韦容华曾向陛下讨过,不过没成功,最后被塞了个不好看的昆虫琥珀。
可惜慕容婕妤动作还是慢了,没能拦住韦容华的口无遮拦。
直到现在,万寿节散宴,慕容婕妤看着高台上沈知姁的背影,有了今日最后一次的不祥预感。
她微眯双眼,唇角边是固定的笑容,平静地看着沈知姁下跪,惊讶地看着尉鸣鹤横抱起沈知姁、大步入了朝阳殿。
寒风忽然吹起,吹得外头众人心乱,纷纷挤眉弄眼,传达彼此的揣测。
蓝容华露出笑脸,对紫薇道:“走吧,回去让司膳房煮个鲜虾锅子来。”
“宴席上人语纷乱,都没吃什么东西。”
慕容婕妤心头空落落地,生出一股子挫败感。
这是她入宫后第一次,没有算计准确。
她废了那么多心力,结果却不如她意,反倒令皇帝对沈昭仪更怜惜了。
然而片刻后,慕容婕妤的唇角弧度更大了些:也好,总是顺顺利利地有什么意思。且看着吧,她可不觉得沈昭仪能守住手中的宫权。
“沈氏她凭什么!”韦容华在一旁红了眼睛,满脸掩不住的嫉恨之色:“我与她同时入宫,家世容貌哪样差她?”
“可陛下的赏赐与宠爱,永远都给沈氏!”
“难道就凭她从前是华信公主的伴读,勉强算是陛下的同窗么?”
“妹妹慎言!”慕容婕妤倒是被提醒了:华信公主与驸马,不就正在北疆么?陛下流放沈厉一家去北疆,究竟是看中北疆苦寒,还是别有深意?
她一边想着要告知父亲此事,一边对韦容华道:“不论如何,咱们比起沈昭仪,都是后来者,谁知道当年陛下与沈昭仪的同窗情谊有多深呢。”
含笑送走了若有所思的韦容华,慕容婕妤回到兰心堂,对黄鹂叹道:“韦容华只有在打听消息方面有点儿用处了。”可以为她节省点金银与时间。
黄鹂挤了挤眼睛,偷笑道:“京城中谁人不知,虎威将军府可是豪富,连下人出手都阔绰得很。韦容华是家中的明珠,赏人都是用金子的。”
就是不敢说韦氏的钱是从哪儿来的了。
“今晚沈昭仪必定要留宿朝阳殿了。”慕容婕妤卸去拆坏,对着镜中微笑:“黄莺,你吩咐人去瑶池殿一趟,让茯苓寻个借口、避着人出来。”
“你问问她,瑶池殿中有没有颇具姿色,同时不太安分的宫女。”
沈昭仪自协理六宫以来,没有出过差错,单凭一个罪臣之女是无法夺过宫权的,可能还会起到反效果。
就如今日这样,皇帝难以遏制地做出怜爱之举。
倒不如先用一个想爬龙床的宫女,乱了沈昭仪的心神,让她自己退了宫权。
毕竟对现在的沈昭仪来说,最在意、最依赖的一定是恩宠。
半个时辰后,黄莺带回了茯苓的消息:“她说有个叫小文的,生得小家碧玉,很愿意为婕妤效忠。”
慕容婕妤满意点头:“可有让她明日从沈昭仪嘴里打听今晚之事?”
她倒是有些好奇,沈昭仪是说了些什么,才能让多疑的皇帝抛却怀疑,变得关心疼惜起来。
“主子放心,奴婢该吩咐的都吩咐了。”黄莺奉了一碗甜牛乳:“您就等着明日吧。”
然而慕容婕妤注定要失望了。
因为沈知姁第二日也没回瑶池殿。
*
且说回朝阳殿。
尉鸣鹤横抱着沈知姁,绷着脸,大步往最里头的寝殿走去。
沈知姁的侧脸靠着尉鸣鹤的肩膀。
故作亲
昵的那一瞬过去后,留下的只有僵硬与不适。
算上前世,除了重生前的那一次刺杀,她已经有十年不曾近身过尉鸣鹤了。
沈知姁很庆幸,提前找诸葛院判开了药,又得了点拨,没了前几日强烈的不良反应。
她掌心贴着尉鸣鹤的颈脖,能感受到帝王有力的脉搏跳动。
配着鼻尖萦绕的龙涎香,让沈知姁恍若回到重生前的最后一幕——龙涎香和着血腥气,尉鸣鹤的颈脖上溅着鲜血。
只差一点……她就能带着寡恩寡德的皇帝一起入地府了。
恨意与杀意一点点勃发加剧。
沈知姁用牙齿咬着颊内的软肉,用痛意将其压制住:现在还不是时候,至少要等定国公府翻案,等那个孩子到来……
“怎么了?”尉鸣鹤自是察觉到沈知姁的僵硬和莫名加快的心跳,以为是女郎心生羞涩,带着浅笑温声询问。
沈知姁趁机抬首,容色瑟缩,浓密的眼睫像翩飞的蝶:“陛下,臣妾这样不合规矩……还请陛下将臣妾放下。”
略一眨眼,眼角未干的泪就被重新挤出。
尉鸣鹤现在满心的怜爱与几分的歉疚,哪里听得这些话?
他愈发认同福如海的分析,觉得沈知姁现在对自己是又爱又怕,恐怕适才还受了金侯的刁难,才这样逼迫自己循规蹈矩、处处恭敬疏离。
“胡说什么。”尉鸣鹤加快脚步,将沈知姁温柔放到龙榻上,再伸出手,力道轻柔给沈知姁拭去眼泪:“哪条宫规定了,朕不能抱自己的爱妃了?”
看着沈知姁愣愣的模样,尉鸣鹤不由失笑,伸手捏了捏女郎的颊肉。
随后无意识地抿了下唇:的确瘦了许多,面上都没什么肉了。
和在朝阳殿又胖了一圈的牛乳团形成鲜明对比。
“你应当知道,韦容华平日就爱说胡话来气你。”思虑一瞬后,尉鸣鹤决定对沈知姁直接点明宽慰:“圣旨已下,万万没有朝令夕改的道理。”
他略加重了后一句的语气,意在委婉提醒沈知姁莫要再犯质疑圣旨之错。
沈知姁听得明白,心中嗤笑,面上乖巧而痴情地点头。
一双杏眼儿泛红,软着声儿抽噎:“臣妾多谢陛下。”
“既要谢朕,那今晚就好好替福如海侍奉朕。”尉鸣鹤听到沈知姁仍自称臣妾,眉心一皱,但没有多说什么,也怕强行纠正反倒无效,只在心中轻叹道:慢慢宠着,很快便能回到从前。
他带了些从前的亲密调笑,坐在沈知姁身边:“沐浴、点烛、值夜,你可都要做到。”
“陛下放心,臣妾一定会做好的。”沈知姁小鸡啄米似地点了几下头,而后在尉鸣鹤坐下的瞬间起身,一副慌乱不定的样子:“陛下刚从外头回来,臣妾、臣妾先让人去传热水,然后侍奉陛下沐浴……”
“臣、臣妾还带了一碗亲手做的长寿面。”沈知姁将几分失落展现给尉鸣鹤看:“陛下沐浴过后,估计就变坨了……”
“您、您到时候看两眼就好了。”
尉鸣鹤还记得芜荑来告假时,有说瑶池殿一早就请御膳房会做面食的宫人去,看到食盒时心中就有所猜想。
可亲耳听见沈知姁的话语,他的眼尾还是很愉悦地上挑了几分。
不过还不到一瞬,就因着最后一句话而落下弧度。
眼瞧着沈知姁低着头,闷闷说完话后转身要走,尉鸣鹤伸手捉住了沈知姁的手。
刚触到指尖,就发觉女郎的纤手冰凉一片,没有半分暖和气。
“元子,传热水。”尉鸣鹤俊眉皱起,握住沈知姁的双手,扬声吩咐了一句,又点名芜荑,让她准备炭炉和手炉,备下姜汤,给沈知姁驱寒。
而后他才发觉,自己身上还穿着朝服,沾着风雪寒气。
“朕去更衣沐浴。”尉鸣鹤觉得掌中的冰凉化了些,方松开手,预备着先除去身上的混杂味道:“朕很快的,必不会让这面坨掉。”
“那、那臣妾去备香澡豆……”沈知姁紧走两步,一副要遵从惩罚内容、认真服侍帝王的模样。
“怎么这么傻?”尉鸣鹤无奈一笑:“连朕逗你都看不出来。”
他正了正声,干脆命道:“你在寝殿内取暖,将姜汤喝了,不许嫌辣。”
沈知姁仰起一张娇面,杏眼在灯烛下盈着湿漉漉的光:“臣妾知道了。”
她小心地看了两眼,有些犹豫而生怯地拉住尉鸣鹤衣袖,抿唇问道:“臣妾想要金侯进来伺候,陛下允准么?”
尉鸣鹤从这句话中解读出委屈之意,结合先前的情状,对金侯愈发生厌。
因幼时经历,他最厌恶的,就是这等胆大欺主的刁奴。
那些嘲笑、欺负过他的宫人,现在全都在尚刑局生不如死呢。
有了这几分的感同身受,他便对沈知姁柔声道:“你是主子,他是奴才,想怎么使唤都行。”
在去往浴池的路上,尉鸣鹤心里松快了些,觉得沈知姁的询问,是一种好的预兆。
——从前阿姁也是这样,在他面前直话直说,不喜欢韦容华与慕容婕妤也不遮掩。
他觉得这样的沈知姁,率直娇憨,很好。
*
金侯收到传唤时,正在朝阳殿外站岗,咬牙忍受着手臂上火辣辣的痛意,时不时转过头去,看是否有宫人在指着自己的嘲笑。
福如海知道自己下了重手,有意让金侯回去歇息,顺便好好反思反思。
可金侯自己不愿意。
在他看来,若此时回去休息,那在旁人眼里,自己无法上位已经是板上钉钉的事实。
为着自己的前途,他怎么着都要站好今夜的岗,让朝阳殿的人看看,他依旧是御前大总管福如海的徒弟!
得知是沈昭仪传召,金侯犹犹豫豫地进去,以为要遭受一番为难。
结果只见灯下的美人娘娘喝着姜汤,对自己淡淡一笑:“听说金公公近日负责点香之事,那就为本宫点上韦容华进奉的白果香吧。”
金侯一愣,行礼后去偏殿拿白果香丸。
在回来的路上,金侯明白了沈知姁此举的用意:哼,沈昭仪这是提醒他,乖乖做点香的活计,别凭着韦容华和元子争呢!
呵,等明日过后,他背后的可就是慕容婕妤了。
怀着这点不忿,金侯特意将白果香点得浓了些,口中还道:“昭仪不知,陛下可是很喜欢韦容华进奉的这味香料呢。”
自觉膈应了沈知姁之后,金侯带着莫名升起的斗志告退。
沈知姁拿出自带白果香的寝衣,走到升起轻烟的错金螭兽大香炉旁,将金侯方才的表现过了一遍,发觉元子先前可能猜错了——将点香之事让给元子,可能并不是金侯有意陷害,而是福如海这个师父在其中做了安排。
福如海并不希望有徒弟相互残杀之事发生,若有可能,他是想扶持元子和金侯共同上位的。
想到这点,沈知姁面上带了点笑:福如海确实是个有点良心的好人。
她专注思虑着此事,没听见外头传来的脚步声。
于是尉鸣鹤进来时,看到的就是沈知姁抱着一套衣裳,在香炉旁乖乖站着,唇角微微上扬,是春日细柳一样的浅淡生姿。
看得尉鸣鹤唇角轻扬,忍不住放缓了脚步。
凤眼一转,他看到了那套衣裳,心里就明白:宽齿梳只是明面上的礼,这套衣裳才是阿姁要送给他的真正寿礼。
“怎么点了白果香?”尉鸣鹤闻到寝殿内的香气,眼底划过一抹疑惑之色。
沈知姁受了点惊吓,杏眼儿圆溜溜,忙不迭背过身去,将怀中的寝衣收回扁木盒里,顺便故意留了一角,让尉鸣鹤看清上头的龙纹。
尉鸣鹤心中好奇,但面上分毫不显,微扬着下颌,姿态矜持地在平榻上坐下,手轻轻放在小几上,带着不明显的暗示意味。
“回陛下,宫中都说陛下近日得了白果香,所以臣妾就想闻一闻这是什么味道。”沈知姁瞥了眼尉鸣鹤的动作,将食盒捧到平榻的小几上,眼底流露出恰到好处的苦涩,轻声笑道:“这白果香的确是新奇好闻,难怪金侯说陛下很喜爱。”
“韦容华的确是为陛下着想,也很有品味。”
后妃之德中,最重要的一条便是宽容不妒忌。
尉鸣鹤思及这点,再看沈知姁的淡笑,那股子没滋没味的感觉又从心头涌出。
要是放在一个月前,阿姁怎么肯勉强自
己说这样的话?
她定会软哼一声,挑出这白果香千般万般的不好,偏眉眼灵动,像是挑剔又娇气的猫儿,让尉鸣鹤觉得娇憨可爱。
他薄唇微张,正欲说自己并不喜欢白果香,却被眼前蒸腾起的热气打断。
眼前白雾蒙蒙的一片。
待热气消散后,尉鸣鹤就看到食盒里放着一小碗卧着荷包蛋清汤面,很明显能看出做面的人极不娴熟,面上疙疙瘩瘩的,还有点粗细不均匀。
令尉鸣鹤复想起仲秋那日,沈知姁脸上沾了面粉的小花猫模样。
神色一下子柔软起来。
抬眼时,尉鸣鹤就看到眼前的女郎满眼的期许:“陛下,您愿尝尝么?”
下一瞬,那星星点点光亮就黯淡下去:“万寿节刚散宴不久……是臣妾唐突了。”
“阿姁的心意,朕自然愿意品尝。”尉鸣鹤拦住沈知姁伸出的手,确定比先前热乎许多后,才放下心来,将食盒中放着的银筷抽出。
所谓长寿面,便是一碗只一根面条。
尉鸣鹤轻轻夹起碗中面的一头,刚准备送入口中,就惊讶地发觉从碗底竟浮出来一个圆鼓鼓的饺子。
未及询问,他就对上了沈知姁清凌凌的眼儿,有羞涩、怯意与温柔流淌其中。
“臣妾答应过陛下,说立冬要给陛下包饺子吃,结果臣妾食言了。”
“可惜臣妾浪费的面有些多了,不然还能多做几个。”
尉鸣鹤凝视着元宝样的饺子。
碗中源源不断升起的热气,忽地在他心中有了实质。
一颗心如落暖流。
这是被人惦念着的感觉。
是尉鸣鹤从先帝、生母、太皇太后那儿都没得到过的美妙感受。
从过去到现在,甚至在将来,都不会有沈知姁之外的人给他。
沈知姁,对他而言,是独一无二的瑰宝。
尉鸣鹤就是眷恋着从前的沈知姁。
骄傲而明媚,娇憨又纯粹。
帝王神色恍然,只想道:他不想失去,这样爱他的阿姁
第27章 掌控她越若即若离,狗皇帝就越觉亏欠……
第二十七章
在心绪震动之下,即便是心深如渊的帝王,也难掩眼中的动容之情。
沈知姁看在眼中,定在心里。
她这几日除了调养身子和对镜演戏之外,还确定了自己往后要走的路线——从尉鸣鹤的表现来看,他是心有愧疚的,也是心有所求的。
从小缺爱的皇帝,最渴盼的,就是纯粹真挚、不含私欲的爱意。
这是沈知姁之前给尉鸣鹤的。
如今事变,沈知姁自是要将那颗真心收回,做出尉鸣鹤一开始预想的、谨守后妃之德的模样,偏又在细枝末节处显露出一点儿“痴情”,令尉鸣鹤在怅然若失、有所后悔的时候看到希望。
毕竟他们从前那样相恋相许,轻而易举就能勾起尉鸣鹤对美好经历的回忆。
兼之尉鸣鹤好权,将入寒冬,朝政繁忙,他必定心神受压,很需要纯粹情感的抚慰。
沈知姁便是要用言语行动,不知不觉间影响尉鸣鹤的思绪,让他认定一件事情:若想重新获得自己最想要的真情,就要对沈知姁有所弥补。
就如修补破镜,自是要摔镜人亲手来做。
她越若即若离,尉鸣鹤就越想得到,也就……越觉亏欠。
*
尉鸣鹤动了筷子,第一次认真品味一碗普普通通的清汤面。
真的是清水,而非平日里御膳房用撇了油的鸡汤做出来的清汤。
荷包蛋煮过了头,里头的蛋黄有些许的噎人。
唯一或许能夸的,就是面条颇具筋道,有一股五谷杂粮特有的淳朴美味。
“很好吃。”尉鸣鹤认认真真吃完了,甚至有点儿意犹未尽。
他用难得真诚的口吻夸赞道:“这是今日,朕吃到最好吃的膳食。”
说罢,尉鸣鹤含笑望向沈知姁,眼底有着自己都没有发觉的期待:
皇帝期盼着沈知姁能和从前一样,得他一句夸奖,就露出腼腆的笑意,玉面生红,如一朵芙蓉著秋雨。
然后双手托腮,笑盈盈地反复询问,一定要心上人多夸自己几句。
让尉鸣鹤喜欢得不行。
然而不随他愿。
沈知姁笑是笑了,也轻含几分羞意,但更多的是不相信的自惭之意:“臣妾多谢陛下夸奖。”
“但臣妾自知,比起御膳房的人,臣妾做的哪里能入口?还做了……做了那么久。”
说罢,沈知姁就垂了脑袋。
沈知姁越是这样,尉鸣鹤内心的歉疚和懊悔就越深,从几丝结成几缕,又渐渐凝成亏欠之感。
他放下帝王的矜傲,主动拉过沈知姁,让她紧贴着自己坐下,又伸手理了理美人有些散乱的鬓发,嗓音温润柔和:“术业有专攻,阿姁已经做得很好了。”
“要是朕来做,指不定连面都揉不起来。”
沈知姁弯起秀眉,有些紧张地抿唇一笑,然后不自然地侧过脸去,很有些不习惯的模样。
实则在心里冷漠嗤笑:你是自诩至尊的皇帝,高高在上,即便是有机会,也不会去厨堂膳房沾染油烟的污浊气息。
尉鸣鹤几不可闻地叹了口气,忍不住想道:这场景要是放在一个月前,阿姁必定会笑眯眯地说自己不信,然后在他怀中缠成一团春水,眨着眼儿,软着声儿,撒娇卖乖地说想吃帝王做的。
正叹着气,他就看到沈知姁抬起手,抚了抚自己刚刚碰过的鬓角。
娇面上的红晕染开许多。
这个细节落入尉鸣鹤眼中,让他颇为高兴地勾起唇角:“朕方才沐浴时,算了算时间,要是后日初十送你去见沈夫人,恐怕有些来不及,而且会有些招眼。”
他故意拉长了尾音,观察着沈知姁的神色。
话音未落,沈知姁就抬起双眸,明瞳中有秋水潋滟,在眼底缓缓堆积。
“陛下方才才说,圣旨不会朝令夕改。”沈知姁话中带着盈盈哭腔,呜咽出声,娇怜动人:“君言也应该……应该是这样的。”
她因焦急而身子前倾,蜷缩在身侧的手拉住了尉鸣鹤的衣袖。
用金线勾边的袖口有些凉。
沈知姁反应过来,自己这样的动作,像极了勾住帝王、投怀送抱的模样。
“所以……朕预备明日就安排你悄悄出宫一趟。”尉鸣鹤薄唇扬起,话中带笑,很愉悦地直起身,将半入自己怀抱的美人整个轻揽在怀中。
格外想念的温香软玉入怀,尉鸣鹤感到格外满足,语气愈发耐心:“明日朕打算以你身子不适为由,暂时留在朝阳殿。等用过午膳、宫里最清净的那个时段,再着人送你去定国公府。”
“芜荑就不跟着你去了,她在午膳后直接回瑶池殿,正好假装你也回去了。”
“只是宫规为重,你只能去一个时辰。”
他一顿,思索一番后补充道:“这件事情,朕会交给……元子去做。”
福如海的确快撑不住了,他要赶紧确定一个忠诚可用的人,笨点儿倒是没关系。
“阿姁觉得如何?”尉鸣鹤对沈知姁低头浅笑,虽是询问的言语,可里头藏着不容置喙。
确定自己仍能见到母亲,沈知姁内心欢喜,面上也不自觉地溢出甜笑。
闻得尉鸣鹤的询问,她就借着这甜笑,对尉鸣鹤赧然细声:“陛下的安排肯定是最好的。”
“臣妾不会像从前那样冲动了。臣妾往后会多从陛下的角度来想,好理解陛下的苦心与不易。”
“就像……就像臣妾在话本上看的那样,天下有情人都是心意相通的。”
这话若放在别人身上,尉鸣鹤只会不屑一顾,转而觉得此人有揣测、窥探帝心的嫌疑。
然而沈知姁这样说,尉鸣鹤却听得心头一动,凤眸中泛起一丝光彩:果然,他的想法是正确的,只要他宠着、迁就着、关怀着,就能如从前一样。
沈知姁抓住这一瞬,用水雾濛濛的眸子看向尉鸣鹤,双手轻轻攀着皇帝的肩,语气中满是犹豫与哀伤:“臣妾斗胆,想问陛下一件事情。”
不是疏远卑离的“求”,而是带了依赖意味的“问”。
尉鸣鹤长眉微挑,自认为心有灵犀地道出沈知姁未说的话:“阿姁可是想趁着明日出宫,送一些银票给沈夫人?”
“陛下圣明。”沈知姁前头故意“远”了好几次,到了真正要利用尉鸣鹤时,就该“近”一些。
她攀着男子肩膀的手微微握起,带着点颤意,呵出的气像是落在肩上的羽毛,搔在尉鸣鹤的耳畔,轻而痒:“臣妾不会用陛下给的赏赐的,臣妾会用自己积攒下来的份例。”
依据宫规,三品婕妤的年例是六百两,二品昭仪的年例为八百两。
沈知姁做了四个月的婕妤,升昭仪也已经六月有余,一点儿不用份例的话,能攒下来六百两。
乍一看是挺多的,然而去北疆路途遥远,两月为期。再加上沈厉父兄从前在朝中秉公办事,结下不少梁子。
一家子要想平平安安到达北疆,一路上少不得打点。
等到了北疆,手中顶多也就剩下一二十两,这还是轮流看押的官吏见好就收的情况。
尉鸣鹤低首沉吟了片刻,抬眸时就见眼前的女郎垂头丧气,蝶翼一样的睫上缀着晶莹的泪珠,如秋日清晨被霜露打湿了翅膀的雏鸟。
“朕还记得,沈夫人从前照顾过朕好几次。”尉鸣鹤望着沈知姁复又抬起、闪着光亮的眼,忍不住也跟着双眸微弯:“朕便给沈夫人四百两银票,给你凑个整儿。”
这当真是意外之喜。
沈知姁的眼角眉梢蓬勃出真心实意的笑,眼睫上的泪扑闪扑闪。
她先是向前俯身,一副要完全扑进尉鸣鹤怀中的模样。
却又在半途生生止住,从帝王怀中起身,规规矩矩地对尉鸣鹤行万福礼道谢。
臂弯中的一团软香消散,尉鸣鹤抿了下唇角,用手拍了拍自己的腿。
意思是让沈知姁坐过来。
沈知姁假装抹泪,没看见尉鸣鹤的动作,转而走向方才放了扁木盒的案桌。
她趁着背对尉鸣鹤的这段时间,轻呼一口气,放松几瞬后,就敛起细眉,容色重新显露出感激与羞赧。
“这是臣妾给陛下的贺寿礼。”沈知姁将盒盖打开,特意走到灯烛下递去。
一双明眸映着烛光,眼底一闪一闪的。
很容易让人以为,眼前的美人对自己满是倾慕。
更遑论尉鸣鹤这样自负的帝王。
虽没得沈知姁重新入怀,但尉鸣鹤的心情重新晴朗起来。
甚至接过木盒时,心底有几分期盼与激动。
将盒中明黄的软绸展开,尉鸣鹤就发觉是一套双龙贺寿寝衣。
比起尚衣局做的,这套样式格外简单,没有暗纹,没有镶边。
可拎起细细看一遍,就知道这寝衣针脚细密,肩颈处做的格外舒适柔软,足见做衣之人在缝制时,是多么地用心。
这还是尉鸣鹤第一次收到别人亲手做的衣裳。
生母李氏是从来没做过这些的,她只在乎能不能利用自己儿子获得先帝的宠爱。
太皇太后对重孙们自然关爱,却也没细心疼爱到这种地步。
*
尉鸣鹤至今记得,他三岁时,年岁相近的八皇子在他面前炫耀自己的衣裳。
锦缎是先帝亲自赏的,针线是其母良妃亲手缝的。
他羡慕极了,跑到李氏面前说起此事。
却得了李氏不耐的推搡:“有本事你也得了你父皇的疼爱,自己将进贡的蜀锦给赚来!”
“你瞧瞧人家八皇子,一出生就给生母带来了妃位,带来了宠爱,你给我带来了什么?”
李氏说这话时,浑然想不起一个事实:良妃是正经选秀进来的贵族女子,素性温和,颇得先帝尊敬。而她自己呢,是个空有美貌、魅惑圣上、背主忘恩的宫女,还受了冯皇贵妃的仇视。
李氏能好好地活到现在,已经是先帝看在尉鸣鹤的份上、给李氏最大的恩宠了。
可李氏看不懂这些。
她当初假冒皇贵妃侍寝时,就一心想着荣华富贵,想自己高高在上每天受人跪拜,想自己备受宠爱,连冯皇贵妃都要避让几分。
谁知她有惊无险生下皇子,最后却只是个六品才人,比之宫女时期,只能说是温饱不愁,比起自己的想象还是差距甚远的。
想到这,李氏就指着尉鸣鹤嚎啕大哭起来:“我怎么生了你这么个灾星!”
说罢,她就带着尉鸣鹤去了浴间,让宫女准备一桶凉水。
三岁的尉鸣鹤并不吭声,对于下面的事情他已经十分熟悉:他会被生母淋上凉水、推到窗口吹风,等到他开始发热后,李氏就换上一副焦急的神色,给他换上干净衣裳,做一副慈母的样子去请先帝。
先帝基本是勉强来坐一会儿,不咸不淡地问几句,然后挥挥袖子离开。
李氏失望过后,又会将怒气转移到尉鸣鹤身上,说他不争气,强逼着他熬夜诵读。
“你要做他最出色的儿子!你要继承皇位!”
“哈哈哈!然后你要封我这个生母为太后,再将皇贵妃、良妃、霍昭仪这些贱/人全都处死!”
李氏贪婪而癫狂的模样,仍旧深深印在尉鸣鹤的记忆中,包括做皇帝的执念。
亲眼看着李氏咽气的那一日,尉鸣鹤没有半点悲伤,只觉得很高兴。
他第一次用手抚生母的脸,嗓音冷淡:“虽然你从没给我庆过生辰、做过衣裳,但我这一刻很感谢你。”
“感谢你的死,会为我带来皇帝的怜惜关注和皇贵妃的倒台。”
这是尉鸣鹤遇见沈知姁前,最愉悦的一段记忆。
*
心绪缓缓回笼。
尉鸣鹤凤眸缓缓眨动两下,带笑的目光落在手中的寝衣上。
胸腔原就流动的暖意更甚。
恍惚间有轻微到难以察觉的遗憾,在这一瞬间被沈知姁弥补。
满足喜悦之感油然而生。
“阿姁,我很喜欢。”自定国公府事发以来,尉鸣鹤第一次对沈知姁自称“我”。
好似回到了刚入宫时,他与沈知姁浓情蜜意的模样:“这是我收到过,最好的祝寿礼物。”
“阿鹤喜欢就好。”沈知姁顺势改了称呼,上前两步,蹲下身来,轻轻伏在尉鸣鹤的膝头。
女郎纤薄柔软的细腰伏下,偏起的侧脸却是甜润娇艳,眼角眉梢染着浅粉,满是轻拂过的春意。
透过盘起的青丝,帝王能窥见女郎纤细如玉的颈脖,窈窕起伏的曲线。
这样柔顺依恋的姿势,能最大程度上激发一个男子的保护欲和拥有欲。
于本就有愧的尉鸣鹤而言,更多几分歉疚。
他伸出手,欲要扶起沈知姁,口中温声安慰。
可沈知姁在同一时间出声,打断了皇帝的话:对尉鸣鹤这种寡恩寡德的人来说,一旦宽慰愧疚的话说出口,那心中的歉意就如同被打翻的茶盏一样,“啪”地一声就碎没了。
只有让他不说出口,始终牢牢困在心里,才能在需要时用言语行动,引诱出愧意,再一点点增加。
沈知姁浓长的眼睫上,盈出几分泪光,嗓音带着说不出的凄婉:“我在病中读到了一句诗。”
“婉伸郎膝上,何处不可怜。”
伴着吟出的诗句,她缓缓抬起杏眼,眼眸入春水一样清澈,映着尉鸣鹤的面容。
眼底是浓烈到颤抖的真挚爱意,还有纯粹的依恋与倾慕。
对自小就没拥有过的纯粹情感的尉鸣鹤来说,沈知姁眼底的情绪,是他梦寐以求、最为渴盼之物。
他是帝王。
尉鸣鹤自认有权拥有天下万物万情,后宫中亦不会缺少对他敬畏爱戴的妃嫔。
她们就如李氏一样,会爱皇帝的权势,会爱皇帝的富贵。
然而私下里,只对尉鸣鹤这个人抱有纯真爱意的,惟有沈知姁一个。
原来并非所有的情感,都是令人厌恶、受到捆绑的。
经过适才长寿面、饺子与寝衣的温暖动容,尉鸣鹤就更难放手这份爱恋,只想长长久久
地拥有。
——这也是沈知姁今夜,苦心演戏想要得到的结果。
她要将这份难以割舍,在今日埋进尉鸣鹤的心中,与愧意相辅相成,渐成扎根的大树。
尉鸣鹤深邃的凤眸染上亮光。
沈知姁抓住这一瞬,在眼角落下一滴晶莹的泪,“情难自禁”地哽咽道:“我如今,只剩下阿鹤了。”
“不要不见我,也不要……不理我。”
愧悔与疼惜在这一刻,于尉鸣鹤心中到了顶峰。
他伸手掌住沈知姁单薄的肩,将人慢慢扶起,不自觉地就允了承诺:“我怎么会呢?”
“你入宫那一日,我便说了,我会一辈子护着你、待你好的。”
如今尉鸣鹤重说一遍,比之当初更多几分真切。
沈知姁得了这句话,顺势起身,不过并未如尉鸣鹤所愿,坐回怀中,而是在他身边坐下。
仍被尉鸣鹤握住的肩轻轻颤抖,一副感动不已的模样:“有阿鹤这句话,我便再也不怕了。”
尉鸣鹤眼帘微垂,想起适才沈知姁处处小心的模样。
心底就是一叹。
眼见尉鸣鹤又有说愧的意思,沈知姁忙带泪含笑,软声期盼道:“阿鹤要不要试试这套寝衣?”
“好。”尉鸣鹤哪有不应的道理,当下就起身,唤来宫人服侍更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