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得全力帮他们。”
病房外,隐藏中。方休双手支着窗台,俯视中心花园里忙忙碌碌的归山教信徒。
“帮?”
白双影嫌弃地瞧着下面那群邪.教徒。
他现在对这群人类一点好印象都没有,要不是方休拦着,他不介意把这些归山教的凡人搓成肉圆子,在医院走廊里滚着玩。
倒不如说,如今祭祀场地联络不上地府,他不明白方休为啥不让他放开了杀人。
“肯定要帮啊,难得他们能把仙厄都偷出来。”
方休继续俯视那群人,皮笑肉不笑地继续,“你也是,现在千万别动封印,最好加大你的因果污染力度。”
嗯,看方休那个微妙的笑容,他的人类又要打坏主意了。
白双影:“归山教对于‘墟山神’的因果污染仍在。我这边配合加大污染,叫地府忘记我的事,无异于将我‘墟山神’的身份拱手让人。”
“放心,我自有对策。”方休十分自信。
白双影叹气,看来又吃不到解厄塔的阴气了。不过既然方休这么说了……
白上神手一抬,污染顺着未断的封印锁链汹涌而出,几乎把那些若隐若现的锁链染成黑色。
力量增强的副作用即刻出现,污染的效果立竿见影。原本源源不断喂过来的阴气几乎全没了,饥饿又开始在他的身体里翻涌。
白双影又想叹气,就见方休突然闪到他的身前,几乎钻进他的怀里。
“饿了吧?”他笑嘻嘻地问道,“大事当前,吃不饱可不行。”
说罢,他双手搂上白双影的腰,就近将人扯进房间。方休抬脚随便一踹,门板应声关上。
白双影刚想说些什么,方休就吻了上来。
他的手臂全力抱住白双影的腰背,十指细密缠入凉滑长发。白双影还没有将分裂的舌头准备好,方休的舌尖先一步闯入唇齿。
白双影知道,凡人爱侣喜欢给对方喂饭,但他被喂得这么激烈,还是第一次。
他顺手按住方休的后脑,肆无忌惮深吻。方休的精气一如往昔,美味到让他意识震颤——不愧是生魂与肉身都积攒了无数因果的“方休厄”。
按理说,方休越情动,他能吃到的精气越浓郁可口。
然而这一回,白双影却在精气里尝到了一丝不同的味道。
方休那灼热甜蜜的情意中,混入了些苦涩的味道。风味又丰厚了几分,可白双影吃得不怎么顺心。
因为他发现,他的人类面上还是一副万事尽在掌握的自信模样。可在唇舌交缠间,方休抱着他的手臂越来越紧,抓握他头发的手在微微颤抖。
就像在害怕他突然消失。
白双影下意识放轻了吻的力道,自从他习惯性思考方休的事,他的思维就再也没有停下过。
……比如此刻,他突然想,方休原本的计划是什么样的?
……如果没有遇见身为“天道一角”的自己,方休准备如何给第八场祭祀收尾?
……即便方休的计划大获成功,方休把肉身变成了世上最强的“厄”。那么与地府交易后,方休的生魂又要怎么办?永远困在万厄祠么?
如果他们从未相遇,方休也化为因果锁链的一根,他的人类会成为埋葬他的最后一抔土。到时,他的结局只有因为饥饿发狂,一路走向毁灭。
他们一起走向毁灭。
白双影突然松开方休的嘴唇,双手捧住人类热乎乎的脸,认真瞧着那双眼。
“别怕。”白双影一本正经地说道,“万事皆有因,万般皆是果。”
“我不会因为你原本的计划怨你,你也无需假设不曾发生的事——凡尘之事,只尘埃落定才作数,天道向来如此。”
方休的吻得太用力,嘴唇有些肿。
他看着自家厉鬼的白色双眸,想要习惯性地笑起来,终究没能成功。
“我只是……有点紧张。”
他说,“尘埃落定才算数,尘埃还没落定呢。”
哪怕是在心里演练过千万次的方案,到了执行的那一刻,感觉还是不太一样。
白双影眉头动了动,挤着方休脸颊的手收紧了。他的人类真有意思,坚强又脆弱的,口感特别多变。
“为什么?”白上神不可思议,“我不是在这么?”
“你尽管去做就好。哪怕掀翻人世,我也会与你杀尽归山教。神仙找你麻烦,我们就一起对付神仙。除非……”
想到某个可能,白双影跟着紧张了一点,“除非你现在就想与我分开,那可不行。”
方休沉默地望了白双影很久。
十几秒后,他大叹一声,把脸埋进白双影雪白的前襟。
“你知道吗?我真的很喜欢你。”方休轻声咕哝,“真神奇,我居然能这样喜欢你。”
“嗯。”白双影觉得很合理。
“……”方休埋在衣料里的脸抽了抽,像是憋了声笑。
“这种时候,你该说‘我也喜欢你’。”
白双影一惊:“我自然喜欢你,否则我待在这做什么?”
“我对小瓷像尚有百年兴趣,对你的喜欢至少要千年之久。”
这回方休的脸稍微变得有点热:“你还是说‘我也喜欢你’吧,话太直有时候也有点儿吓人。”
只是他没再给白双影开口的机会,重新抬起脸之后,两人又吻了个难舍难分。那股奇妙的苦涩味道无影无踪,方休的精气香醇馥郁,如同上好蜜浆。
“宋哥,有妖怪!乌鸦抓着红老鼠!”
“你才是红老鼠。”
“你们不是去找据点——”
一听到大部队到达,方休的吻紧急刹车。他快速整理衣物,吱呀打开门:“他俩再不走,岑令肯定会杀了他们。”
白双影还没吃爽快,奈何正事在前,他只好气鼓鼓地跟了出去。
门外赫然站着六名凡人,全是之前见过的熟面孔。
宋铮友善地点头示意,小李跟着挥挥手。
小田干脆直抒胸臆:“能再见到你们两个我真的超级高兴,要的就是这个画面!”
吕扬跟着疯狂点头,方休怀疑他想表达的和小田完全不是一个意思。
不出方休所料,这群非玄学出身的人都还算平静。反观另外两位——
焦姣开口前,阎炎先爆炸了:“不是哥们,你有事我们愿意帮忙,投之以桃报之以李嘛危险点儿也没啥。”
“可这已经是投之以桃报之以核.弹的范畴了,收手吧大哥,外面全是仙厄啊!”
他的声音越来越尖,差点急出狐狸本音。
方休没有立刻回应阎炎,他转而看向白双影。
“又一批凡人混进来了。”白双影说,“这回有百人以上,与你猜测的差不多,多半是来装东西的。”
“有没有落单的?最好是两人组,引他们过来,不要惊动其他人。”
白双影轻抹因果之线。
不到五分钟,两个信徒貌似迷了路,一路走向众人所在。宋铮的杀意地动仪一示警,小李干脆利落地扑出去,将两人打出隐藏法术。
“厉害啊。”不明真相的宋铮赞美白双影。
方休朝阎炎笑了笑,走向那两个调整姿势的归山信徒。对面已然握住青玉吊坠,激活护身法器。
“没用的,你们已经犯了忌。”
方休语气平和,温柔得像是医院护士。
“禁忌之一,凡是归山教信徒,我要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方休冲他们伸出食指,向下一勾。
下一秒,鲜血绽开。
第168章 第二禁忌 形同陌路。
血花焰火般炸起, 染红了洁白的墙壁。
两个邪.教徒双腿血肉模糊,伤势完全一致。尤其是他们的右腿,就地弯折成一个可怕的角度, 断裂腿骨刺穿皮肤, 露出森白的颜色。
两人满脸茫然地捂住腹部,鲜血大量从他们的指缝渗出。他们的腹部像是被人开了腹, 身下很快积起一大滩血泊。
可是他们却像是看不到一样。
血液流逝间,那两个人仿佛就地化作雕像。他们瞳孔放大,连眼皮都不再眨动。方休带着讨喜的微笑, 悄无声息地观赏。
不出一分钟,两人脸色灰败, 眼中最后一丝光泽也消失了。
走廊内鸦雀无声。
“死、死忌?”阎炎艰难地咽了口唾沫, 差点把自己给呛住。
他刚才紧紧盯着方休, 方休绝对没有偷偷施法,那两人确确实实犯了忌。
“不像死忌。”
焦姣略带警惕地望向方休,“看那两个人的模样, 他们死于短时间内大量失血……应该只是一般的禁忌。”
这禁忌的强度足以比肩死忌。除非有人提前在身上戴了治愈法器或者替命法器, 否则没几个人能防住。
【凡是归山教信徒, 我要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这种逆天禁忌能存在, 也就是因为它有个很强的限制——仅对归山教信徒生效。
她这边还在思考, 那边方休和白双影已然开始扒拉血肉模糊的尸体。
方休下手快狠准, 那两人身上的法器被他扒了个一干二净。果不其然,他们手中都有统一样式的乾坤袋。
白双影则随手揪住还有余温的生魂, 不怎么珍惜地吞了个一干二净。那表情比起享用因果丰富的美餐, 更接近于“隔夜菜还没坏凑合吃吃”。
宋铮干脆利落:“方休,你手里有厄?”
“可以这么说。”
方休拎起那堆法器,含糊其辞道, “我可不想随随便便找各位来送死。这里的三条禁忌,我都清楚。”
阎炎这才缓过劲儿来:“哎哟,你早说啊,吓死我了。”
然后他又觉得不太对劲,“哪怕你知道祭祀的禁忌,外面那群仙厄……”
方休笑了:“所以我才需要各位帮助。来,我们谈谈价码。”
此刻专业程度就分出来了——蘑菇三人组左看右看,一副不怎么有所谓的模样。吕扬的注意力更是被两具新鲜尸体引走,完全不在意方休出什么价。
焦姣暗自叹息:“我们愿意无偿提供主动支持。如果你要全权指挥我和阎炎,那确实要开个价。”
“祭祀完成,两个愿望。”方休说。
焦姣:“……什么?”
“我会尽全力保证你们完成祭祀。而且,无论这是你们第几场,都可以算最后一场祭祀。”
“之前的价码是‘完成八场祭祀,实现一个愿望’,我会让愿望变成两个……这样的价码够不够?”
方休讲得头头是道,要不是他双手沾满血,活脱脱一个优秀销售。
阎炎:“啊?!两个愿望?这都能送,你阎王爷微服出巡?”
“唔,我其实很想说‘我保证’,但你俩大概率不会信。”
方休扭过头,冲空荡荡的回廊喊出声,“阿守姐姐,怎么办呢——”
隐藏的阿守:“……”
“看看外面那些仙厄,归山教快把整座解厄塔的库存搬空啦!”
“看看这些靠谱的朋友,他们其中大部分不是玄学道上的!多给他们一个‘个人因果之内’的愿望,地府损失不会太大。”
阿守一阵窒息。
刚才她又对着白双影头晕了一阵,幸亏她提前吃了固心丹,这才没有被因果污染影响。那对混账又憋着坏呢,她怎么可能不知道。
……但这确实是个无法拒绝的条件。
事已至此,她只需亲自出面,承诺给几个小人物加个愿望。方休的可信度会大幅提升,所有队友集中对付归山教。
阿守恨不得自己是个傻子,最好看不懂大局。理智的结果,就是方休把“最佳解法”镶在自个身上,每次他都能卡着她的底线,开出她无法拒绝的条件。
伴随着一声如泣如诉的长叹,血染嫁衣风中飘散,阿守轻轻落在众人之前。
别人不知道,阎炎可是本能地认出了鬼仙。他膝盖一软,差点坐到地上,被焦姣眼疾手快地拎住。
“鬼仙?……守塔鬼仙在这里?”
他语气飘忽,意识模糊地告状,“外面,外面——”
“仙厄之事,我已知晓。”
阿守公事公办地说道,“眼下归山教使了手脚,此地与地府无法联系。”
“各位的肉身法器自有设置。要带你们回塔,除非这里的厄被解开,或者化作仙厄——这一点,就算我也无法随意更改。”
焦姣:“您不能杀死那些非法入侵祭祀的人么?他们先坏了规矩!”
阿守又一阵头痛。
这姑娘问到了点儿上,目前归山教这个情况,她看着就犯恶心。
这群人背靠仙厄之力,他们能偷渡进来,就能偷渡出去。
她作为官方出手,岑令极有可能破罐子破摔,让手下带着仙厄四散奔逃。这情况就像人类处理满抽屉蟑螂,一个不注意就能让它们跑个满屋。
在她看来,一旦大部分仙厄遗失,白双影封印不稳都是小事,阳间绝对要迎来一大波动乱。
还不如把这破事交给灭蟑专业人士,比如方休。
结果她还没想到怎么答,方休先站出来:“因为事情还没糟到那个份儿上。”
他干脆利落地换了话题。
“不用想太多,各位只需要回答一个问题——跟我一起打这一场,换‘立刻回家’和‘两个愿望’,到底划不划算。”
蘑菇三人组和吕扬汽车摆件似的疯狂点头;阎炎只顾着盯阿守,狐狸尾巴都给吓了出来,尾巴毛炸得老高。
焦姣深深看了方休一眼:“我明白了,你下令吧。”
阿守在一旁肃穆地点点头,
方休伸出手,递出血淋淋的乾坤袋,笑得从未如此灿烂。
“很简单,你们只需要……”
十几分钟后。
小田和焦姣两位女士,用女巫变形术变成了死去归山教信徒的模样,快步走向中心花园。
她们原样穿上血衣,焦姣甚至伪装了腿伤,一瘸一拐好不可怜。
“我听说,岑令那种人会盯着队友性命。”小田说,“他们真的发现不了?”
刚才白双影只是往她们身上扯了两根红线,让他们放心过去。小田光顾着看白双影的脸,没搞清红线怎么回事。
“大概没事。”
焦姣没有多说,方休给她酬金的那一刻起,这场战斗的性质就变了。
专业人士永远不会有太多疑问。
医院中心公园处,仙厄的分发到了尾声。
不算大的公园里足足挤了百余人,每个人的乾坤袋都装得满满的,现场阴气浓得让人心惊。
“怎么回事?”看到满身血迹的两人,岑令皱起眉,脸上浮出几分关切。
“祭品闹事……咳咳。”焦姣说,“没想到他们那么难缠。”
岑令思索几秒,从怀里掏出一根石药杵:“这个仙厄有治疗功效,你拿着用。待会儿解厄,正好医治伤员。”
“我这也不缺丹药,别客气。”不远处,厚叔笑眯眯地说道。
小田和焦姣硬着头皮“污染”完仙厄,眼看着岑令把她们那两只乾坤袋装满。她们来得最晚,剩下的仙厄已经不足以填满两只乾坤袋。
这东西没有方休的乾坤袋优质,除了空间较大,其余性能乏善可陈。
方休的袋子据说没什么重量,这东西装了万把个小型仙厄,沉得要把裤子坠下来,所有人都把它背在身前。
岑令满意地环视一周,走向花园中央,貌似打算来一场讲话。此时此刻,所有人的目光全集中在他身上。
小田和焦姣快速对视一眼,微不可察地点点头。
小田悄悄握紧发簪,焦姣双手捏住魔药瓶。下个瞬间,焦姣将两瓶魔药碰碎在一起,浓郁的烟雾平地而起,霎时间淹没了所有人的视野。
骤然出现异状,众人不清楚是受袭还是犯忌,只能尽其所能离开烟雾范围。然后——
“没有水,这也凑合咧——!”一声带着口音的号子响起,小李的核舟从窗户飞出,轻巧地停在烟雾表面。
船内的小李没闲着,他手握一把镰刀,以那核舟为踏板,在烟雾表面炮弹般蹿来蹿去。饶是信徒们手持仙厄,反应根本跟不上力量增强的小李。
他们前胸的乾坤袋眨眼便被收割,鼓鼓囊囊地扔进船舱。
宋铮与木和尚站在一起,随手指向杀意出现的方向。他指向哪里,和尚的防护水膜就挡向哪里。
偶尔有术法轰来,宋铮冷笑着按向手臂。只见木船底部浮空而起,竟然斜斜冲向半空——那分明是地府给的异象技能!
反观归山教信徒,百来人挤在小小花园,行动异常受限,以至于不如一只核舟灵活。
白双影靠着窗台看了会儿,感觉看了场渔夫打渔的盛景。
奈何好景不长,岑令极快反应过来。他不慌不忙摸向楼房内墙,无数金光字符顺墙壁流动,道道文字朝天空冲去,合拢成一个金笼。
又是个异象技能。
紧接着他随手一挥,阴风在笼内旋转不止。焦姣的烟雾被吹散,所有人的目光全锁在了核舟上。
“胆子真大,抢到我的家人们头上。”
岑令寒声道,“杀了他们。”
楼上。
阎炎焦躁不安地等在窗边,一双狐狸眼直勾勾盯着楼下的焦姣。
“方休,这怎么办?”
他着急地说,“就算乾坤袋抢得差不多了,他们的手里还有仙厄,这要怎么一下子全抢走?”
“快让我下去支援,他们扛不住这么多仙厄啊!”
方休摇摇头。
“来,我请你看一场好戏。你数到十,他们会自愿把仙厄交给我们。”
“我真数了啊。一,二……”
中心花园内,所有信徒的视线都在那只核舟之上。宋铮的杀意地动仪疯狂示警,宋铮本人则疯狂使用异象技能,试图抬高核舟。
木和尚与木船夫同心协力,船周竖起一个滚圆的水波屏障。
“三,四……”
信徒们很快恢复平静,他们在岑令的带领下,无数符咒与禁忌对准了那艘船。
阴影之中,小田屏气凝神,绕到了厚叔身后。
她的发簪轻轻一划,厚叔背后便见了血。然而这会儿情况正紧张,抑或是小田实在幸运,厚叔对这种破皮轻伤并无反应。
“五,六……”
小田将发簪朝楼上一甩,被方休稳稳接住。
方休手指抹过发簪上的血渍,舌尖轻轻一卷,指向岑令。
“七,八……”
“禁忌之二,以外人鲜血为引,我要你与亲人形同陌路。”
除了岑令,所有信徒攻势突然停下。他们惊骇地打量着彼此,表情带着同出一辙的惊慌失措。
“九,十……”
“厚叔,听得见吗?”
方休打开窗户,朝台下挥挥手,“现在你,不,你们感觉如何?”
说罢他伸出手指,轻轻朝下一勾。又是一阵鲜血飞溅,这回信徒们只断了腿,公园中哀嚎四起。
厚叔鹤立鸡群地站在血泊中,左右疯狂摆头。他在那些信徒脸上看到了熟悉的表情……和自己一模一样的表情。
身边似乎多了百来个奇形怪状的自己,他一阵毛骨悚然,大气不敢出。
“你干了什么——?”
方休还没得到答案,盛怒的岑令径直冲了过来,身边裹满术法光辉。
可惜他刚摸到窗边,便被白双影一袖子甩散,连人带术法一同往回落。
很简单,你犯了忌。
当然,我不会好心到告诉你。
方休弯起眉眼:“真好啊,你真心把他们当成亲人。”
“我以厚叔的血为引,把他们的‘人格’扭曲成了‘厚叔’……你得对付一百多个厚叔了,他们可不会信任你。”
“各位是不是搞不清现状?断腿是不是很疼?”
接着方休越过岑令,朝楼下一百多人招呼,“交出仙厄,或者杀了岑令。”
“照做,我就饶你们一命。”
第169章 准备完成 一个故事。
厚叔确实没有搞清楚现况。
他记得和岑令达成合作, 记得给信徒们提供物资。然后一阵眩晕后,他突然发现,他的身体好像不是原装的。
这是个女人的身体, 正站在花园一角。他手上握着个篦子似的仙厄, 可他一时间不知道该如何使用它。
……这是什么邪术?!
他震惊地抬起头,一眼找到了“自己的身体”。然而那个厚叔表现正常, 丝毫没有丢魂的迹象。
“各位是不是搞不清现况?断腿是不是很疼?”
“交出仙厄,或者杀了岑令。照做,我就饶你们一命。”
是方休的声音。
厚叔这才发现, 这具身体一条右腿貌似断了,钻心的疼席卷了他的脑髓。丹药, 必须要有丹药——该死, 这不是他的身体, 丹药在他的身体上!
他猛然转头,发现“他的身体”四肢完好,正疯狂跑向花园出口。他身上只有刚才得来的攻击物资和仙厄, 治疗药物……他也不知道这身体的主人是否准备了药物, 又放在了哪里。
他焦急地伸出手, 在衣袋里一阵乱掏。
而他这么做的同时, 周围百来人都在掏衣袋, 动作几乎一模一样。
邪门, 太邪门了,这一定是禁忌。
如今他身体残疾, 杀死岑令太过困难, 只能先把仙厄交出去。反正这又不是他的身体,只要能争取时间,对他就有利!
“怎么交?”他用这具身体的喉咙呐喊, 同一时间,无数相同的问题在他身边响起。
“小田!”方休将簪子扔回花园,被小田稳稳接在手里。
锐利的簪子仍然沾满鲜血,比起刚才,上面的血迹不增反减。
楼上,方休悄悄握紧拳头,藏住手心流血的伤口。
小田接到簪子,往手中一扣。焦姣往嘴里灌了瓶魔药,腰后唰地展出一对乌鸦翅膀。
她抱住小田的腰,展翅飞行,直冲那些询问“怎么交”的人。如同猛禽掠食,小田眨眼间夺过他们手中的仙厄。
刹那的过手后,她将它们准确抛向核舟。
只是岑令筑起的金光笼子仍在,突出一个除岑令以外,许进不许出。
厚叔在花园出口处疯狂使用法器冲锋,核舟则在半空冲击数次,结果都未能离开中心公园。
岑令一击不成,落在花园中心的假石堆顶。他目光锁着方休,缓缓从怀中抽出一把青铜剑,身周阴风大盛。
核舟船夫“诶呀诶呀”惊叫连连,疯狂甩桨,这才没被阴风吹飞。岑令看也不看,朝核舟一挥剑,直接破开了木和尚的水盾罩子。
要不是船夫调头快,外加小李将船拉了一把,那道剑风能将核舟一劈两半。
即便如此,众人躲得太急,还是撞上了金光笼子,核舟险些翻倒。
焦姣那边见势不妙,她将翅膀一收,又拉着小田躲入地上慌乱的人群。
方休不怎么吃惊。
岑令分发了那么多仙厄,自己当然也会留几样好用的。以他那个接近鬼仙的生魂强度,仙厄破坏力与其他信徒不可同日而语。
如今岑令还没有放开攻击,完全是顾忌地上那些信徒——家人不家人先两说,这些人要是废在这里,可就没人帮他把仙厄运出去了。
“这群信徒都受了伤,手里也没仙厄可用,阿守大人,快收了他们!”
阎炎不在笼内,他目光只瞧着自家搭档,急得直冒汗。
这可是绝好的机会,只要搞定这群狗胆包天的归山教信徒,他们接下来只需要光明正大解厄。
阿守也觉得这个想法非常可行,方休处理得很漂亮。
她口中念念有词,黑红符咒在她身边现形,蓄势待发。然后——
那些符咒被白双影随意打散了。
阿守平复了会儿情绪,尽量客气道:“什么意思?”
白双影:“我不懂人类勾心斗角,但我懂人类的手段。”
他指了指岑令,“现在还不是你出手的时候。”
阿守急得眉头直皱:“机不可失,还请您让开。”
“不,方休想要你尽量置身事外。”
白双影悠然堵着阿守,封住她出手的空间,“若是蛮力压制有用,他早要我动手了。”
“他只是想亲手复仇。”
“不。”白双影摇摇头,“岑令只是岑令,杀了一个年轻继承者,死了百来个核心人物,归山教就会消失么?”
“拼尽一切在这报仇?我的人类没那么浅薄。”
他的语气相当自信。
白双影的身边,方休看戏般瞧着盛怒的岑令。
“我们把仙厄交出去了,都交出去了!”岑令身周,厚叔化的信徒们大声叫嚷,“你说过饶我们一命!”
“对啊,我没有杀你们。”
方休微笑,他双手撑住窗台,指尖轻轻敲打窗框,“你们腿断了,但还活着。这地方可是医院,药品物资唾手可得。”
“可惜这金笼子是岑令的法术,我管不着。”
霎时间,所有人的视线全集中在了岑令身上,目光没有半分温度。
岑令握紧青铜剑,手背绷起青筋。
不,冷静,不需要着急。
只要他还活着,这金笼法术便在。虽说仙厄不在信徒们身上,但方休的人也拿不走。
他唯一需要做的,是让信徒们尽快清醒,保证仙厄顺利运出。
哪怕这一次彻底失败,大不了他把仙厄原样送回。
也许这一次祭祀之中,他没能成功。可这泱泱大地,归山教培养的精锐,又何止他一个?
地府尚不清楚万厄祠状况,一次不行就下一次,直到成功为止。
想到这里,他调整呼吸。剑尖转了个半弧,指向努力隐藏自己的厚叔本人。
厚叔见情况不对,面色终于变了。他不顾一切激活护身法器,顿时玉环套防护罩,防护罩套符文圈,视觉效果好不精彩。
可惜它们防得住术法,防不住禁忌。
厚叔嘴唇发麻。他心里明白,对于他们这种人来说,形势剧变,承诺无异于一张废纸。
信徒们精神不正常,压根用不了他的法器。乱局之下,他手里没有任何筹码。
他终究只吐出一句:“放过我……”
话音刚落,岑令仿佛得了许可,青铜剑隔空挽了个剑花。剑风之下,厚叔整个人四分五裂,四肢、头颅、内脏各自叠成一堆。鲜血四处迸溅,溅了附近信徒满头满脸。
厚叔死了。
可是他的人格,仍然支配着剩余的信徒。
这回信徒们的目光通通转移,一瘸一拐冲向厚叔的尸体,在他身上疯狂翻找丹药。
争抢之中,几个信徒跌倒在地,当即被踩得没了生息。
岑令试图用法术隔绝人潮,却根本不起效——先翻到丹药的人急急忙忙往口中塞,唯恐吃少了。后面的人不顾一切往前挤,唯恐抢不到。
厚叔的身体在推搡践踏中化为肉泥,鲜血沾上丹药。他残缺的头颅顺着石砖滚远,卡入一丛东倒西歪的灌木。
“厚叔们”吃完丹药,又不管不顾地爆出所有法器,再度争抢不休。方休冷淡的目光中,这位藏品如军.火库的“资深消灾人”,顷刻间被分食殆尽。
自始至终,方休本人半步都没动。
杀死厚叔、制造惨剧的始作俑者甚至是岑令本人。
核舟之上,宋铮和小李看得脊背一阵发寒。连不熟悉厚叔的阎炎,都朝远离方休的方向挪了两步。
岑令确认自己人成功拿到厚叔法器,他又从怀中掏出一面青铜盾,盾剑一敲。浓烈的阴气炸开,炸得地上信众东倒西歪,天上核舟摇摇晃晃。
这回他没有再费心与方休等人对话,而是直冲核舟。
小李抓起木桨,宋铮按上手臂,就听到方休一声指示——
“收船,攻击乾坤袋!”
两人果断照做,岑令刚冲上来,小李就将那核舟收为原本大小。无数装满仙厄的乾坤袋没了凭依,和刚收来的仙厄一同往下落。
宋铮激活异象技能,花园中的叶片化为飞刀,顷刻间将那些乾坤袋划了个七零八落。
万千仙厄下落如雨。
地面上,焦姣又掏出两个魔药瓶。其中一个瓶子里黑红液体摇晃不止,像人血。
她抬头看了方休一眼,才将两个瓶子磕碎。
烟雾又一次弥漫开来,将满地仙厄尽数淹没,烟雾多了浓浓的血腥味。
“又来?”岑令骂了声,再次卷起阴风,吹散魔法雾气。
一回生二回熟,不出半分钟,埋在雾气里的人们再次现身。大半信徒用丹药治好腿伤,又得了护身法器,对他的敌意没那么大了,恨不得在脑门刻上“明哲保身”四个字。
岑令终于松了口气。
他的人稳住了就好——被“厚叔”人格污染的唯一好处,懂得惜命。
他刚要继续狩猎笼中敌人,就见方休与白双影从窗口纵身一跃,主动进入金笼。
方休踩在摔落满地的仙厄之上——它们本应是珍藏在万厄祠中的宝贝,如今这样潦草地散在地砖上,反而更像灰扑扑的垃圾堆。
方休打了个响指,小黑狗在他身边重新出现。
见满地都是仙厄,它惊喜地摇着尾巴嗅来嗅去,迅速找了个角落刨坑,找到属于自己的红色项圈。
它似乎以为这是某种游戏,叼着项圈跑回方休身边。而方休只是把项圈——凶风厄戴回小狗脖子上,再次送它消失,回归楼上病房。
看着这奇怪的行为,岑令突然有一丝不祥的预感。
随即,他眼睁睁看着方休拿出一本有点眼熟的古书。
……等等,那不会是……
“嗯,时机差不多啦。”
“打打杀杀这么久,我想你也累了,咱们换点新鲜东西看吧。”
方休慢吞吞地说道,“重新自我介绍一下,我不是什么红双喜,我叫方休。”
没等岑令回应,方休敞开了那本书。
他不需要使用遇仙厄杀死谁,他只需要用它讲一个故事。如此一来,他不需要对它有多强的控制能力。
讲完一个故事,就够了。
指定对象,岑令,阿守……以及白双影。
第170章 他不明白 三声门响。
现代化医院霎时消融, 新的景色奶油般浇下。潮湿的空气化为干爽的山风,空气中充斥着尘土、草木与汗水的味道。
山脚下不远处,卧着一座美丽的山村。
阿守率先反应过来:“这是……墟山附近的村子?”
白双影的印象更确切。那是方休的故乡, 方休奶奶曾经居住的村庄。
时间点则是——
“爸爸, 奶奶摔倒了。”
方休的父母朝大山逃去,背后追着十几个健壮青年。小小的方休被父亲抱在怀里, 他紧紧搂着爸爸的脖子,呆呆地看着奶奶的尸体倒下。
老人撞过的树干上,留下一抹扎眼的暗红。
不幸中的万幸, 老家在偏远乡下,方休父母都穿了便于行动的便装和运动鞋。两人体质不错, 在崎岖的山路上拼了命地逃亡。
山内草木横斜, 野草能长得半人高。两人跑得上气不接下气, 终于把背后追兵甩到了十人以下。
岑令一套加速法术丢向追兵,术法光辉却像穿过烟雾,激不起一丝涟漪。
“没用的。”方休抱紧白双影的腰, 和白双影一起悬浮半空, “我不打算用‘故事角色’攻击你, 它们是真正意义的虚影。”
岑令不接话, 反手一个青色的攻击法术扔过去, 结果那凌厉的光辉再度穿过“烟雾”, 没能伤及方休半分。
故事的覆盖之下,他居然连方休这个“局外人”都无法进攻。
镇墓祭之中, 自己被这个所谓“红双喜”耍了一整场;方才的花园冲突, 他基本也被方休耍猴玩。即便岑令工于心计,擅长压制情绪,内心还是一股邪火。
“嘘, 观影要保持安静,这里禁止喧哗。”
方休腾出一只手,食指比在嘴唇上,“故事只是故事——在这里,你无法攻击我们,我们也无法攻击你,很公平。你看,阿守姐姐多有素质。”
阿守飘在离他们两三步的地方,她沉默不语,只是垂头看着地上发生的一切。
鬼仙阿守?
岑令料到会有阴差被困医院,却没想到困的居然是阿守。一看到那道红色的身影,他立刻安静下来——
阿守可不是容易搪塞的小小阴差,这场祭祀不成功便成仁。虽然不清楚方休葫芦里卖的什么药,但他必须尽量积蓄力量。
天上的观影者再度平静,地上的故事仍未停止。
方休的父母越过山脚部分,真正跑入山中。为了尽快甩掉追兵,他们专门挑地势复杂的地方跑。
追兵追得慢了,他们终于有机会喘几口气,不至于直接脱力。
小小的方休尚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他无意识搂紧父亲的脖子:“奶奶……奶奶说我是邪祟。”
“爸爸,奶奶生我的气了,怎么办?”他喃喃说道,眼圈红通通的。
“休休别怕。”
方休的父亲——方琼玉安慰道,“奶奶没有生你的气,奶奶只是……”
他抹了把眼睛,语气格外严肃,“……奶奶只是中邪了。”
“中邪?”
方琼玉艰难地笑了笑:“还记得奶奶给你讲的故事吗?半村子人都中了邪,以为自己是同一个人。”
“奶奶也是一样,你看到的那个不是奶奶,是坏人。奶奶最疼你了,她怎么可能生你的气?”
小方休眼中浮出一丝希望:“我记得,我记得!”
“奶奶说,有邪祟往水井里兑了人血。村里人喝了井水,都以为自己是村口那个瘌痢头。后来……后来有大师来驱邪,把大家都医好了。”
“是啊,归山教的坏人给奶奶喝了人血,把奶奶变成了别人。”
方琼玉抱着孩子慢慢跑,“过段时间,奶奶会清醒的。”
“嗯!”小方休终于不哭了。
半空中,阿守意味深长地斜了白双影一眼。
一个因果污染的典型故事。墟山附近的小山村,膝盖想想也知道谁干的,根本就不是什么人血不人血的问题。
可是等阿守看见方休脸上的表情,她决定保持沉默。
就算方休能把自己的肉身变成厄,也无法自由编写“方休厄”的禁忌。
那些禁忌必定是存在于他执念之中的,最深刻的伤痕。
……禁忌之二,以外人鲜血为引,我要你与亲人形同陌路。
……当年那个小小的孩子,在发现真相的那一刻,到底是什么心情呢?
断断续续逃亡了半个多小时,方休父母都是一头热汗,衣服也被汗水浸湿了。可惜追在后面的年轻信徒没有放弃,夫妻俩刚放慢速度,他们又追了过来。
明明太阳还没落山,追兵也是鲜活的人,那脚步却像索命厉鬼的声音。
“再、再往山里跑,会迷路的!”方休的母亲——温久上气不接下气地说道。
“这群人都是山民,咱们跑不过!”方琼玉痛苦地表示,“往墟山里头跑,这个季节他们不敢进墟山!”
夫妻俩冲进一处紧邻峭壁的狭窄山路。方琼玉让妻子先跑,自己抱着方休紧随其后。
“他们要进山,追!”追兵也反应了过来,不顾一切地跟上。
长途追杀下,习惯于坐办公室的方琼玉,终究跑不过山里的健壮小伙。他脚步慢了一拍,身后的山民草叉一掷,贯穿了他的后腰。
方琼玉唯恐失去平衡,连着孩子掉下山崖,他拼尽全力朝前一扑,把方休扑倒在山路上。
小方休的左腿狠狠磨过尖锐山石,霎时间血肉模糊。
可这回儿他根本忘了疼痛,父亲的鲜血疯狂往外涌,迅速打湿他的衣服。
“爸爸!”小方休喊得撕心裂肺。
“琼玉!休休!”妈妈的声音同样带着哭腔,她迅速回身,去拉年幼的方休。
可她抓了个空。
“别打我爸爸!”
眼看后面的人举着利器逼近父亲,小方休愤怒地往前撞去,丝毫不顾忌一边的悬崖。
为首的山民被方休撞了个措手不及,他当即失去平衡,顺着峭壁摔下山岩。
峭壁上没有草木,那人的脖子被突出的石块摔折,落地前边死了个彻底。
此人的死暂时镇住了后面的追兵。方琼玉忍着失血与疼痛站起来,用满是血的手抓住暴怒的方休。
“爸爸没事。”他惨白着脸说,“爸爸衣服脏了,妈妈抱你,继续跑!”
小方休见父亲还能说话,乖乖让妈妈抱起,一家人勉强通过了山路。
终于,墟山山群近在眼前。
山区边界有山民立下的简陋围栏,以及七歪八扭的毛笔提示语。更远处,山林被浓厚的山雾笼罩,可见度几乎为零。
方琼玉用衣服简单粗暴地勒着伤口,和妻儿一同扎入浓雾。他的鲜血滴在漆黑湿软的泥地里,瞬间被吸收殆尽,连标记都留不下来。
果不其然,追兵没有跟着他们进入墟山。
他们停在围栏外,敬畏地眺望着远处群山。
山民的敬畏自有道理,只是进入山林三五分钟,方休一家人就找不到来时路了。四周都是奇形怪状、生满青苔的怪树,以及浓到不正常的山雾。
方琼玉终于挺不住,靠着一棵树坐下。温久松开方休,半跪在方琼玉身边。
方琼玉勒住伤口的衣服全部被血浸湿,刚才那一叉子明显伤到了内脏。别说位处荒郊野外,哪怕在城市之中,这个伤势都未必来得及抢救,方琼玉的目光已然有些涣散了。
他背靠一株巨树,遥望着被雾气遮蔽的天空。
“爸爸……”小方休像是意识到了什么,小声呼唤道。
“没事,爸爸只是累了。”方琼玉抬起手,想摸摸方休的脸。发现自己的手上全是鲜血,他又将手慢慢收了回去。
温久握住丈夫的手,努力忍住眼眶里的泪水,做出一副平静的模样。
方琼玉温柔地望着方休:“爸爸先在这休息,你和妈妈先走,爸爸很快追上来。”
“爸爸妈妈一起走。”
方休一屁股坐在地上,大有“你说什么我都不走”的架势,“我也有伤,我们一起休息!”
他左腿的擦伤还在痛。只是伤口看着骇人,终究是皮外伤。温久撕了片衣服,为方休包裹了伤口,眼下血差不多止住了。
方琼玉露出一个虚弱的微笑。他抬眼看向妻子,以极轻的幅度点点头。
“爸爸真的没事。”他咳嗽两声,神秘兮兮地说道,“其实爸爸懂法术,可厉害了……休休你知道吗,墟山其实有神仙。”
方休疑惑地侧过脸,温久跟着点点头。
“我像你这么大的时候,你的爷爷奶奶给我讲了许多故事……他们说,只要你在山里迷路了,就向神仙许愿,神仙会送你回家。”
“待会儿爸爸要施法,让神仙送你们回家。施法过程不能被看到,被看到就不灵了。”
“骗人。”方休沙哑着嗓子说道,“奶奶从没给我讲过这个,爸爸你骗人。”
“爷爷奶奶故乡不一样嘛,这是爷爷给我讲的。”
方琼玉艰难地扯了扯嘴角,“爸爸真的没有骗你。”
“真的?”
“真的,爸爸不是告诉过你吗,骗人是不对的。”
温久摸摸方休的头,她没有哭,只是眼泪不停顺着面颊滑下。
“走吧,休休。”她说,“……不要打扰爸爸。”
方休牵着母亲的手,一步三回头地走入雾中。走出十几步,方休还是按捺不住,他甩脱母亲的手,按着原路往回跑。
同一时间。
“墟山神,我不知道你是不是真的存在……”
方琼玉有气无力地靠在树干上,沾满血的双手无力垂落,“听说你可以实现愿望,只要以人命为代价……”
山林寂静无声,连鸟鸣都听不见。
半空之中,白双影歪过脑袋,无声地对着口型——
“墟山神,如果你真的存在,让我的妻儿安全回家吧。”
“以我的命为代价,请你保佑他们安全离开……不要迷路……放他们回家……”
白双影的口型,与方琼玉的祈愿完全同步。
啊,他当然记得。这是第三次,一个迷路的孩子要回家。多么讽刺的轮回,彼时白双影甚至懒得回应。
时光悠悠,加上归山教的“大灾神说”,记得他真名的人寥寥无几。对于那时的他来说,只是又一个记得他的人类,又一条需要斩断的因果。
……就当对于人世尘缘的了结。
焦急寻找孩子的温久面前,出现了一只莹白的手。
翻滚的雾气之中,它为她指明方向,一路指向方休跑走的方向。
到了最后,方休也没有找回父亲。他明明听到了父亲的声音,却怎么也找不到父亲所在的位置。他在翻滚的浓雾中啜泣,直到母亲牵起他的手。
温久抱起全身是血,筋疲力尽的儿子。她咽下哽咽,朝着满是浓雾的山林行了一礼。
意识朦胧间,小方休目睹着浓雾在视野中远去。黯淡的落叶中探出白莹莹的物事,只是他的双眼被泪水模糊,看不清那是蘑菇、花苞,抑或是别的什么。
“爸爸……”他执着地望着那片山林。
“谢谢。”半空之上,方休搂紧了白双影的腰,脸上平静无波。
“你让我知道了,最后一面的时候,我爸爸没有对我说谎。”
“……我们真的平安回了家。”
“嗯。”白双影感受着自己温暖的人类,“我记得他的位置。”
“如果你想,我可以把他的骸骨找出来。”
“好。”方休微笑。
两人身侧,阿守依然保持着沉默。岑令则满脸不屑,仿佛刚才看到的只是一场闹剧。
方休丝毫不在意其余两人。他伸出手,虚虚朝天空一抓。如同幕布被拽下,场景骤然更换。
……
宽敞的山景换为一间昏暗的公寓。
这间公寓破旧逼仄,窗户还是上个世纪的格子款。眼下两扇窗户朝外敞开,连纱窗和防盗网都没有。
看窗外景象,这间公寓所在的楼层不高,也就三四楼的样子。公寓楼临着一大片上了年头的密集建筑,大约是某个小城市的老城区。
公寓内电视开着,新闻正播报“公安机关严厉打击邪.教活动,邪.教头目庄崇岳逃亡海外”。温久在案板前嚓嚓切菜,姣好的面容憔悴不堪,整个人瘦了一大圈。
“妈妈,咱们可以不搬家吗?”
小方休说,“今年搬家四次了,我都一年没上学啦。爸爸没找到我们,肯定是因为咱们搬家搬得太勤快……”
小方休没有长大太多,面颊也瘦了些。他眼睛里仍有光彩,可是远远不如曾经清透。
切菜声停止了。
“妈妈是担心坏人找上门,警察叔叔也建议咱们小心呢。”
温久擦擦手,搂了搂儿子,“现在坏人头子跑了,肯定能安稳点。妈妈改天就给你找学校,咱们不耽误念书。”
“爸爸也能早点找到我们。”小方休严肃道。
温久抿抿嘴唇:“对,爸爸也能早点找到我们。”
小方休沉思:“我要换个生日愿望——先前我想许愿‘不搬家’,现在我要许愿‘爸爸早点回来’!”
温久很自然地笑了笑,回头切菜:“今天咱们多做点肉,馋死你爸爸,谁让他不回来给儿子过生日?”
白双影突然发现,方休说谎的模样,有那么点儿像他的母亲。
看来从山村逃出后,温久没有立刻带孩子回归正常生活,而是四处躲藏、低调生活。考虑到当年归山教的猖獗程度,温久的举动不可谓不谨慎。
……话说回来,方休九岁第一次杀人,那这应该是他的十岁生日。
温久做了一大桌子菜。
炸小鱼、拌黄瓜、辣椒炒肉、红烧排骨、醋溜白菜、青菜肉丸汤……六道家常菜摆了满桌,三碗米饭规整放好。六个盘子之间留了个空隙,正好能放下一个小蛋糕。
方休打开冰箱找饮料。他嘴里哼着小调,眉眼间又显出幸福的神色。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公寓门规律地响了起来。
“妈妈,蛋糕到了!”小方休抱着一大瓶汽水,喜滋滋地叫道。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敲门声不紧不慢。
小方休把可乐放上桌子,期待地跑去水槽洗手。妈妈解下围裙,笑着骂了句“小馋猫”。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今天的配送员似乎很有耐心。
吱呀——
方休闻到了一股味道。
那是一股肥皂香气也遮不住的特殊味道,他去年曾闻到过这种味道,它刻进了他的骨头。那股气味飘来的瞬间,他的脑子还没反应过来,身体早已应激僵住。
血腥味。
妈妈。
水龙头哗哗作响,小方休愣在厨房水槽前。他发现自己的脖子变成了石块,连回头都做不到。
“跳!”妈妈在他身后尖叫,“方休,跳!”
“跳出去,找人报警!”
“快逃——!”
温久的尖叫声中,方休能听见刀刃刺入血肉的闷响。血腥味越来越浓,他眼前一阵阵发黑。
为什么?
坏人头子不是跑了吗?不是一年都过去了吗?这一年来不是很和平吗?为什么?
为什么就不能放过他们?
他几乎无法思考,可是求生欲之下,他的手脚还是僵硬地执行着指令。
跳下去,报警。跳下去,救妈妈。跳下去。跳下去。跳。
小方休从敞开的窗口一跃而下。
底下的一楼有座小院,支了葡萄架。方休身体被葡萄架挡了下,右腿触地。只听一声脆响,他的右腿严重骨折,断骨径直刺破了皮肤。
剧痛之中,小方休全力保持清醒。他死死盯着亮着灯的自家窗户,大声尖叫起来。
“救命——”
小方休是幸运的。
一楼的老夫妇今天在家,他们把院子里的孩子带回家里,报了警,叫了急救,然后死死反锁了门。
……那天动手的,是一个归山教信徒。严格来说,他和方休还算沾亲带故,他们的故乡都是那个山脚下的小村庄。
那人叫嚣着方休坏了父母的入教路,害他们两个“家人”惨死,他们母子还占了本该属于归山教的“家庭资产”。三条大罪,罪无可赦。
现在他们的活神仙被逼走了,对这片土地失望了。他偏要激流勇进,亲手杀了这对母子,功德圆满给神仙看。
小方休无法理解这套长篇大论。
他只知道从那一天开始,他的妈妈也找不到家了。
他在医院里大哭不止,拒绝治疗。
都是他害的,害的奶奶撞树,害的他们一家人决裂。
都是他害的,要不是为了保护他,爸爸不会被那把草叉刺中。
都是他害的,是他嚷嚷着那是送蛋糕的人,催妈妈去开门……要是开门的是他而不是妈妈,那该多好。
……他为什么还活着?
那个害死妈妈的坏人很快就被枪毙了。除了自己,他甚至不知道自己该恨谁。
“原来你小时候这么爱哭。”白双影岿然不动,若有所思。
“那个时候还小嘛。”方休拽拽自家鬼的头发。
“我知道人类的幼崽爱哭,我以为你会是例外。”白双影说。
方休把玩着白双影滑溜溜的发尖。
果然,堂堂天道一角不会有“同情”之类的情感。真巧,他刚好不需要同情。
……倒不如说,时至今日,他最不需要的就是同情。
至于这些画面,这些绝望。他时时记在心里,从未忘却。公开展示与否,压根不会左右他的情绪波动。
“给我看这些也没用。”
岑令冷声嘲弄,“无论年龄,无论知不知情。你们不敬教主,害死了我们的家人,就是该死。”
他早见惯了死亡,他的家人们加入归山教大家庭之前,总要摆脱那些“假家人”。
退一步说,死亡固然痛苦,但重点在于死时功德如何,圆满的死亡反而令人欣喜。
方休扬起眉毛:“老天,你该不会以为我想感化你吧?”
岑令:“……”
岑令:“那你展示这些做什么?”
“你猜?”
方休拍拍手,痛哭的孩子和雪白的病房一同碎裂、消失。
……
“哥!”
装修温暖的客厅里,一个有点沙哑的少年音咋呼道。
影像里的方休转过身。
这个方休大概十三四岁,身高拔高不少,身材也算结实。他的五官少了些肉,看上去不再那么稚气,多出几分少年人特有的柔和俊秀。
他头发长了许多,乱糟糟的刘海遮住眉眼,隐隐有了几分现在的模样。与现在完全不同的是,少年方休满脸阴郁,一点笑容都没有。
那双黑眸更是毫无光彩,像是两片黑色剪纸。
“原永安,别叫我哥。”方休说,“叔叔阿姨没收养我。”
另一个少年啧了声:“这和收养有什么两样嘛,都两年多了,我叫你哥你就是哥!”
这位“原永安”长得浓眉大眼,一脸正气,就是瞧着有点缺心眼儿。他嘴巴咧得老大,嘿嘿笑出声。
方休不吭气。
“哥你考了年级第三啊,真厉害。”
原永安完全不在乎方休的寡言,叽叽喳喳地吵,“耽误那么多还能考这么好,将来你肯定能考A大B大!”
说完他眼珠转了转:“明天爸妈给压岁钱,爸肯定额外给你一笔奖励,见者有份啊,你得请兄弟我吃烧烤。”
方休叹气:“……所以呢,你的期末成绩怎么样?”
原永安闭了嘴。
半天他悻悻来了句:“大过年的,咱不谈晦气的事情。”
方休:“……”
方休:“你将来想考警校不是吗,警校不是什么成绩都收的。”
“我才初中,我比你矮一级呢,我只是……嗯嗯,我只是还没刻苦。”原永安顾左右而言他,“反正我今年体育成绩很好,第一!”
方休无奈地拍了下原永安的脑袋,表情像个小大人。
“成绩单拿出来,我看着给你补补课。”
“哥——”
“不是你哥。”
原永安委屈地揉着脑袋:“好好好,那我乖乖补课,你认不认我这个弟弟?”
“……看你明年成绩。”犹豫片刻后,方休小声说。
“先不说我,你今年总该认我爸妈了吧。”原永安凑近,小声说,“前两年他们就在等,你总不能一辈子叫他们叔叔阿姨。”
方休又沉默了下去。
门口一阵动静,原永安嗖地冲出去——他的妈妈回来了,手上提着一大堆鲜肉菜蔬,还有为年夜饭准备的零食饮料。
方休紧跟着原永安走过去,接下鼓鼓囊囊的购物袋。
“今晚你们倒霉爹加班,咱娘仨过年!”女人中气十足地宣布。
她长相普通,皮肤粗糙,身材有些发福,远不如温久漂亮。但她看向方休的时候,目光有着与温久相似的温柔。
“又加班啊!”原永安嘟囔,“天天加天天加,我看他就是不想给我们压岁钱。”
“没事,我昨儿就给他讨来了。”原永安的母亲得意地摆摆手,“看到了啊永安,当警察就这么忙,你将来可别——”
“我就当,帅。”原永安说。
“他帅个屁。”
“不帅你跟我爹结什么婚。”
“哎你个小兔崽子,说啥玩意儿呢?”
母子俩眼看着要厮打成一团,方休叹了口气,清清嗓子:“秦阿姨。”
秦阿姨收回了探向原永安耳朵的手:“休休啊,晚上想吃啥?咱家啥都买了,随便点!”
她笑得爽朗,母子相残的惨剧消弭于无形,原永安悄悄给方休比了个大拇指。
是夜,餐桌丰盛,窗外炸满烟花。
少年方休停住筷子,怔怔看向窗外的盛景,一张脸没什么表情。
“我算是原永安捡回去的。那小子爸爸是刑警,正义感过剩。”
成年方休聊天似的说道,“我妈出事后,我还是去上了学。当时我们正好一座初中,他听说我的事情后,就撺掇他父母收养我……其实也不算收养吧。”
“爸妈给我留了一辈子吃喝不愁的巨款,叔叔阿姨分文没动,单纯只是照顾我。”
“原永安他爸是刑警,我住他们家,能防一些心术不正的远房亲戚,还能威慑那群邪.教徒……大家当时是那么想的。”
白双影:“听起来还不错。”
起码在他看来,少年方休阴郁归阴郁,气色和身板都十分健康,可见原家夫妇把他照料得很好。
“是啊,现在想想,我那两年过得很幸福。”
方休注视着少年时的自己,“可惜十三岁的我太不懂事。”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原永安嚼着牛肉,口齿不清:“妈,有人敲门诶。”
少年方休手一颤,肉丸子从筷子间落下,骨碌碌滚到地上。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谁啊?”秦阿姨起了身,走向防盗门。
“快递!”门外回答。
少年方休咽了口唾沫。他条件反射地想要尖叫“别开门”,又觉得自己只是创伤应激,不该耽误正事。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准是你爹买了啥生鲜。”秦阿姨摇摇头,穿着拖鞋走向客厅,“快递大过年的还上班,都不容易。”
方休死死盯着客厅的方向,手抖得握不住筷子。原永安有点担忧地瞧他:“哥……?”
吱呀——
“什么快……哎?!”
啊。
又是那股味道。血腥味。
这一定是幻觉吧,离妈妈去世都过去三年了。为什么?
为什么就不能放过他?
“你干什么?报警,快报警——”
秦阿姨尖叫,“来人啊,杀人啦——”
门口传来厮打声,以及房门撞上的巨响。窗外烟花噼里啪啦炸开,喜庆的音乐淹没了地板上的闷响。
“妈?”原永安猛地站起身,被方休一把抓住。
“躲起来报警。”
方休几乎条件反射地说道,声音抖得厉害,“躲起来,快!”
“我妈还在外面!”
原永安急红了眼,一把挣脱方休的拉扯。他随手从厨房抓了把刀,冲向客厅。
方休一咬牙,跟着冲上去。
看到客厅景象的瞬间,他的血液仿佛结了冰。
秦阿姨肚子中了好几刀,喉咙被豁开了,只能发出喝喝的声响。她躺在暖色木地板上,血泊迅速漫延开来。
……不能这样。
……他还没叫过她妈妈呢,方休有些不合时宜地想道。
秦阿姨还在挣扎,看到原永安和方休的一瞬,她的眼中瞬间泛出泪花,闪出绝望的神色。
“跑啊。”她用口型比着,“跑啊。”
她的身边站着凶手——一个高大木讷的男人,他穿着一身不太合适的快递公司制服,看着呆呆傻傻。
男人慢腾腾转过脑袋,看向方休。他露出一个木楞的笑,露出歪斜焦黄的牙齿。
男人迈开步子的一瞬,原永安反应过来了。他带着通红的眼眶,拽着方休往父母主卧跑。
逃进主卧后,原永安哆嗦着反锁房门,拉着床头柜往门口堆:“110,120,快!”
他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
方休跑到卧室固话边,梦游似的拨通了报警电话,然后是急救电话。他的思绪一片空白,双手一阵冰凉。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门外,男人猛踹卧室门。他的力气太大,卧室门发出不堪重负的声响。
原永安甚至没时间为母亲哭泣,他手抖到拿不住刀,干脆把刀一扔,跑去方休身边。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男人完全不在意他们报警与否,耐心地撞着卧室门。
门锁被他撞变了形,连带着堵门的床头柜震颤不止。
“让他杀了我。”方休摇摇晃晃走向那扇门,“让他杀了我,他会放过你们。”
“他是冲我来的。”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门被撞开了。
与此同时,方休身后被狠狠一扯。原永安把他生生拽了回去,用身体盖在床与墙壁之间的墙角。
方休想要推开原永安,奈何原永安比他还要健壮,力气更是大……是啊,他的弟弟,体育成绩向来一骑绝尘。
他的弟弟将来想成为警察来着。
他不明白。
真正的警察赶到时,原永安的尸体刚被凶手从方休身上拉开。
方休腹部被刀刺得血肉模糊,整个卧室溅满血迹,压根分不出是哪个孩子的血。
那一晚,秦阿姨和原永安当场死亡。
凶手发现警察到来,大叫“功德圆满”,傻笑着划开了自己的喉咙。
十三岁的方休被送往癸省泰易市第一人民医院抢救,由于失血过多过久,大脑严重损伤,陷入深度昏迷。
自此,他再也没有醒来。
病床边,方休的生魂若即若离地连着肉身,漠然飘在床边。
他看着人们来来去去,在他床前哀叹不止。他看着原野警官自责、崩溃,在他面前偷偷落泪……他看着幽魂和厉鬼在医院游荡,日夜不停地徘徊。
它们对方休这个离体生魂颇有兴趣,时不时前来围观。
这个少年的生魂比厉鬼还像厉鬼,他麻木地伫立床边,一动不动。
“最开始我想,要是原叔恨我就好了,最好恨到杀了我。那样我就可以成功横死,变成厉鬼复仇。”
成年方休耸耸肩,“……可惜,他甚至不愿意恨我。”
“病房的大家都对我很好,我连‘横死’都做不到。”
“然后我想,就算我成为厉鬼,好像也没法复仇……我该去杀谁?又能去杀谁呢?”
方休俯视着病床上的自己。
“我不知道附近邪.教徒还有谁、藏在哪。庄崇岳又出了国,连神仙都没法轻易出关,何况厉鬼。”
“我一刻不停地思考这些,直到我年满十四岁的那一天。”
阿守脸色变了:“十四岁?你该不会……不可能……”
方休弯起眼睛。
他抬起手,指向床头悬挂的红T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