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1章 一百零八 他的愿望。
红T恤的颜色炸裂开来, 殷红的色彩席卷而过,房内景象陡然一变。
窗外阳光灿烂,方休房间多了位护工。那护工四十上下, 眉目爽气动作利索, 一看就是经验丰富的专业人士。
蔡护士刚好也在,她冲进入病房的原警官打了个招呼:“原先生。”
比起上一幕, 原警官五官没有太大变化,头发却白了大半,整个人看上去足足老了十岁。他一手提着购物袋和花束, 一手提着个四寸小蛋糕,一身便装被香烟腌入了味儿。
小蛋糕的盒子边贴着个小袋子, 里面装着“1”和“4”两个数字蜡烛。
“孩子的身体情况不稳定, 不能吃蛋糕。”蔡护士委婉地提示。
原警官点点头。
蔡护士和善地笑了笑。
明眼人都知道, 这远不是能不能吃蛋糕的问题。方休想要活下去,只能靠鼻饲管过活。
不过原警官绝不是那种没事找事的家属,这点她放心。
原野本人几乎每天都来看望方休。为了给方休找个靠谱护工, 他在医院里打听了很久。以方休的状况, 护工月薪要一万多, 原警官干脆地同意了——只要护工精心养护孩子的肌肉和关节, 尽量保证孩子身体健康。
明明知道没有希望, 他仍然没有放弃。至于那一大笔开支——
“那是他父母留给他的钱, 要用到刀刃上。”原警官曾如此表示。
此刻,他小心翼翼换了方休床头的花束, 给蛋糕插上蜡烛。
“安全起见, 我就不点火了。”
原野注视着少年方休沉睡一样的脸,“你悄悄在心里许愿,说出来可不灵。”
“好。”
少年方休的生魂静静站在墙角, 可惜病房里的活人谁也看不见他、听不见他。
“蛋糕待会儿分给护工阿姨和护士阿姨吃。”原野说,“我不爱吃这玩意儿,齁甜。不过你要今天醒,我就跟你一起分一块儿。”
“好。”少年方休轻声说。
“给你买了新衣服。”
原野熟练地打开购物袋,掏出一件红T恤。
“之前我想着买了当春节礼物,你和你弟一人一件,喜庆。你弟那件,我让他带着走;你那件,现在都旧了。”
“小孩子长得快嘛,叔给你买件新的,等你醒了穿着正合适。以后叔每年生日都送你,你醒了就能穿合适的……你嫌这礼物烦,就赶紧醒,叔带你去挑别的。”
方休的生魂沉默不语,他看了会儿墙上挂着的红T恤,没有回答。
原警官之前没有这么多话,反而是秦阿姨喜欢絮叨。这些时日,原警官反而变得啰嗦起来,哪怕他的啰嗦再也没有人回应。
唠叨完,原警官在床边坐了很久。他定定看着苍白的病房,像是被包进了满是药味儿的空气,凝成一块琥珀。
许久,他再次张嘴:“孩子,这不是你的错,你知道吧?可别因为这事不想醒啊。”
“是叔不对,如果那个时候我在家……”
说到一半,他吐了口气,狠狠抹了两把脸。
“我就你一个孩子了,方休。”
“嘿,你变不成鬼啦。”一个老人的鬼魂在少年方休身边咧嘴,“你这爹怪疼你的嘞,横死不了,横死不了。”
“哪像老子那不孝子,偏等老子快嗝屁才往医院送,呸。”
少年方休垂下眼,活像没听见。
变成生魂后,他连怎么落泪都忘记了。
那鬼魂贴得更近了:“我说小子,瞧你这人不人鬼不鬼的窝囊样儿,别搁这硬撑了,干脆认命算逑。”
“你这生魂肉身连得不牢靠,只要你愿意放手,你爹就解脱喽。一个月一万多块的护工啊,啧啧啧啧。”
“死老头滚蛋!”
一个女鬼横空出世,从天花板跳到老头鬼的头上,“别听他的,他就是馋你因果,等着吃你呢!”
“坏老子好事!”
“这地方来个靓仔容易吗,坑小孩有脸了你!”
方休漠然看着两鬼厮打,生魂还不如两只鬼鲜活。
他早习惯了鬼魂之间的闹剧,反正这些鬼的执念普遍不强,很快就会消散。
他十四岁了,在医院躺了快一年了。
他的生魂无法离肉身太远,出不了医院。窗外的景象永远是那副样子,走远些,也只能看到形形色色的病号。
他无法再去学校上学,也没法正常读书。他唯一能看见的,只有人们亮起又熄灭的手机屏幕,以及住院病人的平板电脑。
……一切都成了碎片。
夜深人静之时,咚咚咚的敲门声在他脑海里反复敲响。他看见墟山山林的雾气,看见母亲洗碗的背影,看见过年时窗外的烟花。
仇恨非但没有随着时间消解,反而滚雪球般越来越大,快把他逼疯了。
他知道,归山教的头目庄崇岳潜逃国外,国内一众邪.教高层被抓,剩余信徒阴沟老鼠一样潜入阴影。
他也知道,在这激烈的浪潮中,毁掉他人生的甚至不是什么核心人物,反而是一群被煽动的底层信徒。
他的仇恨癌症般生长,没有出口。
少年方休停在那个精致的蛋糕前,手指摸上裱花,指尖无望地穿过那些甜美奶油。
下一秒,万物陷入黑暗。
少年方休睁开眼,看见了竖起来的地面。
过了几秒,他才意识到自己倒在地上,右脸紧贴泥土。
耳边响起模糊的唢呐声,声音时断时续,听不出是喜乐还是哀乐。周围又黑又冷,不远处,一圈大红灯笼轻轻摇摆。
……而方休身上正穿着他崭新的生日礼物,一件殷红的T恤。
这个景象模模糊糊闪闪烁烁,朦胧得像个梦,仿佛下一秒就要消散。
可在场知情人一看,谁认不出解厄塔?十四岁,正是祭品进入祭祀的最低年龄。
阿守使劲磨了磨牙齿。白双影有些惊讶地瞧了方休一眼,方休冲自家鬼挤挤眼,表情还有些小小的得意。
“这不可能。”岑令的声音里多了一丝动摇,“阴阳两界有规矩,祭品只会被征召一次!因为——”
“因为接触‘厄’会让生魂染上阴气。生魂阴气太重,容易肉身折寿、白日撞邪。”
阿守冷声说道,“哪怕祭祀后用养魂泉清洗,生魂也会被阴气侵蚀。若有人参加两次以上,肉身连正常活动都勉强。”
“方休,你肉身本就脆弱不堪,生魂更是天天撞邪。你不在意这些副作用,我姑且能理解。”
阿守转向方休,她特地撩开盖头,露出眉头紧锁的面庞。
“……但你是如何做到反复参加的?”
“这还得多谢你,阿守姐姐。”
方休朝阿守伸出手,“虽说我忘了,你真的不记得吗?”
“记得?”
“帮帮我,白双影。”方休手肘戳了戳身边的白双影。
“我生魂太弱,地府随便折腾。阿守姐姐可是最强大的鬼仙之一,她的记忆肯定比我稳固……地府的污染,你能恢复一点儿吧?”
白双影看看方休,又看看阿守,坚定地“唔”了声。
他伸手托住方休的手,一齐伸向阿守。
阿守犹豫片刻,手指虚虚覆上。
那一瞬,无数阴气冲入她的身体。她的思绪里仿佛塞了块冰,脑髓有种近乎冻伤的疼痛。
就像被吹起一层沙尘,她的记忆里瞬间多了不少色彩碎片。那些细枝末节的碎片浮浮沉沉,拼图般自行拼合。
它们被白双影的阴气攫取,通过方休的手,被遇仙厄忠实还原——
“有意思,这么小的孩子居然能通过第八场祭祀。”
阿守低头,看着一身红T恤的少年方休。
“孩子,许愿吧。”
比起医院那副麻木模样,少年方休的眉眼多了几分活气。他双手攥着拳头,手臂上浮着足足三个八卦符号。
他高高抬起头,看向阿守的眼睛饱含期待。
“我要归山教彻底毁灭,庄崇岳和他的死忠全都死光!死得越惨越好!”
少年方休中气十足地喊道,面颊兴奋得发红。
阿守掐指算了算:“不行。”
方休呆住了。
很快,他的呆滞变成了烈火般的愤怒:“为什么不行?凭什么不行?你们不说随便许愿吗?!”
“我和归山教有血海深仇,它在我因果之内!”
“归山教教主庄崇岳,庄崇岳其人的得力干将,大多都在境外。”
阿守的口吻威严而冷淡,“地府无意插手关外之事。若是你只想要境内的归山骨干死光,地府倒能够满足。”
这回方休沉默了更久。
他的愤怒熄灭了,化作深深的痛苦:“国外那群高层不死有什么用,国内骨干就算死光了,他们还能重新发展……”
阿守:“地府无意插手关外之事。”
“杀恶人有什么不对?你们是神仙啊,你们不是能做到吗?”
方休眼圈有点红,“我一路坚持到现在,不是为了这种货不对板的东西……”
他拼命咽着唾沫,使劲绞着红T恤的衣角,力图不让眼泪落下来。
阿守轻叹:“孩子,能做到不等于可以做,阳间也是一个道理。阳间不会因为恶人逃往异国,就对异国宣战。”
“我看过你的资料,方休。你太过年轻,与其执迷过去,不如许愿自己恢复健康。”
少年方休捂住双眼,阿守以为他要哭,结果听见了两声怒笑。
“恢复健康,然后呢?”
“什么?”
“恢复健康,然后天天担忧疯子敲门,杀了我和我的家人。”
“恢复健康,和原叔一起生活。哪怕他能接受我,我无法面对他,我做不到。”
“恢复健康,就算我隐姓埋名长大,就算我将来能出国,我也动不了那群有钱的混账。说不定我还没找到复仇办法,他们就舒舒服服老死了。”
“……恢复健康有用吗?”
方休面色苍白,话语冷静得让人恐惧。
那些话太流畅了,不像随心回应,更像在他心里反复回荡的绝望思绪。
“阿守姐姐,我可不是执迷过去……对我而言,我的人生已经结束了。”他一字一顿地说道,字句透出浓浓的血腥气。
阿守见过太多许愿时胡搅蛮缠的人类,她平静地等待方休说完:“你总要许愿,跟我说这些没有用。”
“孩子,你知道谈判中最重要的是什么吗?”
方休:“我……”
“是筹码。”
阿守打断他,“我知道你很痛苦,你很拼命,你的人生很悲惨。但对于阴阳两界,芸芸众生来说,这些什么都不是。”
“归根结底,你没有筹码,地府不会为你破例。”
方休恨恨按住手臂上的三个卦象,哑口无言。
“按照约定,那些异象技能也会被封禁。”
“说来,它们确实与你因果相连,你可以许愿保留它们。但以你的肉身状况,保留它们也没有任何用处。”
阿守轻松看透方休的心思,堪称冷酷地继续,“……好了,你若是说不出愿望,可以再考虑几个时辰。”
方休就那样原地站了足足一个时辰,如同一座雕像。他的手始终没有从那条手臂上松开。
出乎阿守的意料,少年方休并非单纯拖延耍赖,他似乎在全力思索什么。视线一会儿扫向手臂,一会儿扫向解厄塔本身。
他脸上的绝望慢慢淡去,变成某种更加复杂,更加深沉的情绪。
“我想好了。”
许久,少年方休露出一个僵硬的微笑。
“这些异象技能没法在外界使用,但它们还是我的因果,对不对?”
“是的。”阿守有些疑惑地回应。
“只要因果相关,我的愿望可以打破某些无伤大雅的规则,对不对?”
“是的。”
“地府无意插手关外之事,但只要筹码得当,你们有能力插手,对不对?”
“……是的。”
“我的愿望是,再来一次。”
方休说,“再让我参加一次祭祀。”
这次轮到阿守沉默了。
再开口时,她的声音更加冰冷:“我不知道你想干什么,小子。但我有一点要说清楚——理论上,你可以如此许愿。但祭祀之事是阴阳两界的绝密,无论如何,地府会消除你在解厄塔的记忆。”
“再次进来时,你什么都不会记得,不会有任何优势。”
方休毫不犹豫:“没问题。”
说完,他啊了一声,抬手指向阿守。
“再参加时,我也不希望你们记得我的事。我得说清楚一些,我的愿望——”
他弯起眼,微笑逐渐软化,变得鬼气森森。
“七天之后再来一次,忘了我。”
阿守应了。
一个莫名其妙的孩子,她想。
他大概率会死在下次祭祀,哪怕他侥幸活下来,也会许下不同的愿望吧。
半空中。
岑令啧了声:“所以这是你第几次参加祭祀?”
他看向阿守,却发现阿守久久不语。掀开的盖头下,她正难以置信地望着方休。
方休冲她做了个鬼脸,体贴地混入了自己的记忆——
接下来是噩梦般的场景循环。
红衣的少年方休站在阿守面前,再次重现复仇与许愿对话,继而陷入沉思。
而在许愿结束的时候——
“七天之后再来一次,忘了我。”
病房中,鬼魂们挤在方休身边。
“啊,他的生魂又回来啦。”
“这孩子身上因果又重了,香得很。”
……
解厄塔。
“七天之后再来一次,忘了我。”
病房。
“噢哟,这次消失的时间长点,帮方休记着。”
“跟这孩子提了嘴我那个下毒老公,真死了,奇了!”
……
解厄塔。
“七天之后再来一次,忘了我。”
病房。
“咱们家小方要不干脆做点生意吧,他这么一消失,总有给他提过的人死逑。”
“也不是每个都灵验啊。”
“你懂啥,因果算着呢!”
……
解厄塔。
“七天之后再来一次,忘了我。”
病房。
“方休身上这因果,会不会积得太快了……”
“不知道这孩子在外头搞什么,每次回来啥都不记得。”
“先记下要杀的人!外头好多鬼过来报名呢!”
……
“七天之后再来一次,忘了我。”
“七天之后再来一次,忘了我。”
“七天之后再来一次,忘了我。”
……
…………
………………
八次祭祀,阴间近月。
收集目标,阳间七日。
就这样间隔七日,永不结束的祭祀中,稚气未脱的红衣少年变成了红衣青年。
痛苦消失了,绝望消失了,愤怒消失了。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他的脸上只剩下微笑。
他身上永远穿着合身的红T恤。
“七天之后再来一次,忘了我。”
上一次许愿的最末,方休笑眯眯地朝阿守摆了摆手,乱发之下露出一双黑黑的眼眸。
病房中,方休的生魂悄然出现。
他没有浪费时间回忆,而是熟练地确认床上肉身的状况。很好,阴气压制得很完美。
他不需要记得太多,他只知道自己的肉身正在变成前所未有的大厄,大到周围无鬼敢来修厄。
所有厉鬼都告诉他,厄越强,地府越渴望——听说地府镇压着一个了不得的灭世邪祟,需要数之不尽的厄。
方休知道自己无法变成厉鬼。
那么,如果他变成世上最强的厄。他大可以利用地府,做他做不到的事,杀他杀不到的人。
“这是第几次?”方休扭头问他的鬼魂客人们。
排队的鬼魂们面面相觑,异口同声:“第一百零七次。”
“这是你第一百零七次‘消失’。”它们热情地招呼。
记忆停止,场景凝固。
飘浮在空中的方休转过身,朝阿守展颜一笑。
他伸直左臂,本次祭祀的八个卦象听话地浮出。然而接下来,更多卦象从方休的皮肤深处冒了出来。
它们被地府封禁,呈现出毫无生机的黑色,与赤红的八卦完全不同。
它们成百成百地浮现,密密麻麻地爬遍了方休全身每一个角落。
……远远看去,无数卦象就像某种邪异的斑纹。而拥有它们的方休,更像是某种未知的邪祟。
“这是我们第一百零八次认识,阿守姐姐。”
方休保持着微笑。
“这是我第一百零八次祭祀。”
第172章 第二阶段 虹吸万厄。
白双影雪白的眸子里, 近千卦象缓缓游移。方休的皮肤本来就白,衬得地府卦象触目惊心。
……每一个八卦符号,代表着一场成功的祭祀。
他的人类参与了近千场祭祀, 期间杀了不知道多少罪人, 再叠加解厄带来的因果牵扯。诸般因果以方休为核心,自然融合在一起, 其效果绝非粗暴叠加可比。
怪不得方休生魂的味道那般美妙。
当年庄归去设计万厄祠,图的是以量取胜。纵使仙厄千千万,它们彼此因果并不相容。
如果说万厄祠的厄是手执冷兵器的古代士兵, “方休厄”更像拥有现代热武器的指挥官。他们本质都是人,战力绝不可能同日而语。
十四年开始, 到现在近十五年的时光, 方休把自己打造成了地府史上独一份的黄金筹码。
方休的过去可真是……
“你是我见过最强悍的凡人, 之前我从没见过凡人敢于挑战地府。”
白双影搂紧怀里的人类,语气里没有怜悯,只有全然的欣赏, “做得很好, 不愧是你。”
方休脸上锋利的笑容柔和下来:“对吧, 我也觉得自己很厉害。”
“所以你当‘幽冥刺客’是因为这个, 你不是无偿为他们做事吧?”
白双影用一种“看看我家人类有没有吃亏”的语气问道。他斜眼瞧着那些排队的鬼, 表情不怎么友好。
“当然不会。”方休把白双影的脸掰回来。
“他们告诉我想杀的人。我呢, 我要他们教我玄学知识,或者给我‘归山教信徒’的情报。”
至于鬼魂们提出的目标, 方休不会听取一面之词。
外面有鬼魂负责跟踪调查, 警局有鬼魂负责核对信息。
对鬼魂来说,很难长时间待在警局这种罡气十足的地方。他们甚至发展出了一套轮班制,挨个跟踪不知情的原叔。
方休去得久, 回来就七天。鬼魂们有充分时间整理讯息核实情报,业务熟练得很。每次方休回归阳间,总有一大堆报告等着处理。
不过,他猜白双影对这些琐事兴趣不大。
“其实我能理解他们。”
方休小声嘀咕,“哪怕他们的仇人未必进了祭祀,哪怕我只能在祭祀里碰运气处置目标,他们还是源源不断地前来交易……作为死人,他们只有这个办法。”
白双影嗯了声:“你没有吃亏就好。”
果然,听那语气,天道一角分毫不把那些鬼魂当回事。
阿守的重点则与白双影完全不同。
她突然理解那解厄报告中奇异的缺失,那根本不是什么记录错误——遵照方休的愿望,他的名字被抹掉了,关于他的记忆被剔除了。
她能理解这些,但是——
“你是怎么做到的?”
阿守情绪颇为复杂,她一时不知道自己该感受到钦佩,还是戒备。“你完全没有祭祀的记忆。就算那些鬼可以帮你计数,告诉你生魂失踪的事,你也……”
“我不需要记住祭祀的事。”
方休一半脸埋进白双影胸口白衣,大大方方说道,“我只需要知道每次失踪后,我会变成更强的‘厄’,这就够了。”
“等我再次进入解厄塔,祭祀途中,我很容易猜到自己的‘人生计划’。那么只要再次获胜,再次许下那个愿望就好。”
阿守:“但你的记忆……”
“成年人就算失忆,心智也不会变成婴儿。”
方休无所谓地表示,“有些东西忘了就忘了,影响还在。”
可这算是“活着”吗?阿守哑口无言。
十四年,一百零七次祭祀。
阳间七日,何其短暂。方休能保有正常记忆的时间,加起来也不过两年。而在消失的“祭祀十二年”中,那么多恐惧、绝望与血泪,全被这个人类笑着埋入黑暗。
她久久不语,最终一把扯下盖头,重新挡住脸。
“了不得的执念。如果你能横死,你会变成比我还强的鬼仙。”
她在盖头里说,“……唉,当初我不该服从皇帝老儿。我就该再拼一把,反了他祖宗。”
突然阿守意识到,自从方休的回忆放送完毕,岑令变得异常安静。
她转头看去,发现岑令口中念念有词,身上缠着一圈又一圈符咒纹样——趁着他们不能彼此攻击,这厮在准备法术!
“你可真没意思,我还想跟你聊聊来着。”方休说,“不过正好,时间该到了。”
时间?
阿守掐算一番,自从他们被拉进遇仙厄的世界,时间刚过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
等等,等一下,一个时辰?
再加上方休让小田抹血,焦姣喷洒血雾的行为……
该死,方休把他们拉进回忆,重点根本不是“回忆”,而是“把她和岑令拉进来”!
阿守脸色唰地黑了下来,她刚想张嘴,就见方休将遇仙厄一合。
纸页撞击,发出“噗”的一声轻响。周遭凝固的场景随之散去,他们再度回到医院中央的花园。
场景再现的刹那,岑令掏出青铜剑与盾,卷起满地阴风。
他敲击剑盾,脸上血管根根暴起,身周阴气不要钱一样疯狂泼洒。满地仙厄震颤不止,艰难浮起,似乎在听从他的号令。
如今岑令很清楚,方休是世间无双的大厄。医院那个潜藏的厄,根本就是方休本人。
怪不得他的人莫名其妙就犯了忌!
好在他知晓了厄的本体。解厄方法很简单,只要杀死方休的肉身就好,哪怕代价是炸掉整座医院。
问题是出手之前,他必须尽快摆脱方休的生魂——
方休压根没理会岑令。
不知什么时候,他将一个小鼎捏在手里。小鼎通体血红,只有眼珠大小,能轻松被人手遮住。
白双影:“……啊。”
这是叩地鼎,不对,是他的饭卡!
最近方大厨私房菜吃得太多,白双影都忘了这玩意儿的存在。他没记错的话,这东西的效用分明是——
“法器沾血,等一个时辰以上,便可喂给此鼎。”
方休松开白双影的怀抱,“这还是你教给我的。”
说罢,他将叩地鼎按上满地仙厄。
“疯子。”阿守只来得及发出这样一声感慨。
满地仙厄浸了方休的血雾,格外强的那些又让小田特地抹过方休的血。方休的手只是在那堆仙厄上一抹,无数仙厄瞬间破碎成光点,被他收入拳头。
仙厄被吸收时的旋风,又卷来新的仙厄补位。这满地仙厄仿佛满池春水,被方休虹吸不止。它们还没来得及回应岑令的召唤,就化作了漫天碎光。
方休的病房内,方休肉身微微抽动。床边鬼魂们顷刻后退,贴上四面八方的墙壁。
方休身上的因果正以一个史无前例的速度剧增,增加到肉身无法承受——他的皮肤上,八卦符文主动浮现、颤动不止,继而不断分裂,试图承载这些恐怖的因果。
一时间,方休全身都被游动的八卦铺满,看起来十分骇人。
随之而起的是暴乱无比的阴气,它们锋利如刀刃,方休身上的管子晃动得越来越危险。
小黑狗汪汪大叫,关鹤一惊:“成姐,盾!”
他不知道方休怎么了,但他知道怎么压住这些阴气。
成松云干脆利落地支起怨鬼盾,将整个房间——尤其是那些维生机器——护在其中,完美包住了肆虐的阴气。
关鹤本人则退出门外,机警地守护这个小小的病房。
病房外寂静无声,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
……
方休把视线从病房的方向收回,继续不管不顾地破坏仙厄。
饭卡从没有感受过这般阔气的充值,虹吸速度惊人。十几秒过去,满场仙厄居然小了一少半。
空气中的碎光越发耀眼,周围“厚叔化”的信徒面面相觑,各自躲藏。厚叔本体死了不要紧,只要保住生魂,他们就能成功通过祭祀!
至于小田和焦姣,两人再次被小李拉上了核舟。这回众人没心思攻击,而是把核舟拉到最高处,躲开地上的混乱。
窗边只剩一个阎炎,看得目瞪口呆:“卧槽,这是毁了多少厄……等等这是能毁的吗,那不是仙厄吗!”
花园里,显然有人有着同种疑问。
叫来的心腹信徒全犯了忌,偷出的仙厄光速毁灭,收都收不回去。岑令拼了命攻击方休,结果攻击全被那个白衣艳鬼轻松挡下,他气得喉咙一股血味。
“鬼仙阿守,方休在动摇解厄塔根基!”
岑令厉声叫道,“仙厄尽毁,大灾神现世。到时没有仙厄镇压,神仙难救——”
阿守原地没动。
“归山教只要世人认清真理,广积功德,这人可是要人世彻底毁灭!”
眼看现况变得难以挽回,岑令心急如焚,“我这就解开此处的信息封锁,你快点通知地府!”
说罢,他一口咬破指尖,在空中画了个复杂无比的符咒。
天地间响起一阵阵碎裂声,那声音从医院四面八方传来,有什么无形的东西破碎了。
岑令心在滴血。
自从确定祭祀地点,归山教祭出压箱底的法器,花了大量心血做了此阵,它本应在祭祀完成时自然破开。
如今他却亲自把它毁了,只求阴差能让异况上达天听。
要是这些仙厄全都毁掉,归山教“偷取仙厄号令人间”的计划会全面破产。而每消失一个仙厄,重新封印大灾神的难度就要更上一层楼。
这一秒,他和天庭地府的利益一致。还不如趁早驱虎吞狼,让神仙阻止方休。
哪怕自己受罚死在这,尽量保住仙厄就好。教主大人还在海外培养英才,归山教日后仍有机会。
至于方休“想要毁灭归山教”的愿望?笑话,那家伙都要解放大灾神了,神仙们压根不可能和他和谈!
阿守仍然原地没动,盖头鼓起一点,像是在叹气。
“谢谢你的配合,你的任务完成了。”
方休又碎了一大片仙厄,笑眯眯地勾勾手。
“禁忌之一,凡是归山教信徒,我要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岑令在半空中晃了晃。
他的双腿瞬间血肉模糊,腹部出现一大片刀伤,鲜血不断线地淌下。岑令紧急落地,吞下一大把丹药。
他的伤势刚刚稳住,方休再次勾了勾手。
剧痛又一次袭来,他的右腿再度折断,腹部的伤口重新裂开。岑令咬紧牙关,又吞了一把药。
“放心,我不会让你死,好戏还在后头呢。”
方休有条不紊地破坏仙厄,院内仙厄所剩无几。“阎炎,下来帮我捡仙厄,别漏掉任何一个——”
红发青年跳下窗户,巨大的红毛狐狸落地。
它不情不愿地嗅着空气,在花园里跑来跑去,把那些体积小不起眼,滚落到犄角旮旯的仙厄叼出来。
狐狸一身红色秀发上下舞动,天上核舟传出意味不明地倒吸凉气声,阎炎假装没听见。
岑令跪在原地,不停与那致命伤势做斗争,奈何他恢复的速度根本赶不上方休破坏的速度。
就在他面前,方休把所有仙厄破坏殆尽。他那些本该使用仙厄的家人,无所谓地躲在暗处看戏……最让他想不通的是,自始至终,鬼仙阿守同样沉默旁观。
他不明白。
岑令有一瞬的茫然。
恍惚间他突然意识到,他手上的青铜剑盾,是解厄塔仅剩的两个仙厄。
方休朝岑令走来,手上还拎着那本万恶的遇仙厄。
“你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
岑令抱住还在渗血的腹部,原本开朗的语气只剩怨毒。
“你赢了,你确实毁了我教的计划。”
“但你解放了大灾神……天庭地府只会把你当成疯子,直接镇压你……”
方休举起一只手,打断了他的话。
“不不不,我还没有赢呢。”
他半蹲下身,双手按上岑令的剑与盾。
异象技能发动,方休手掌燃起熊熊鬼火。高温之下,青铜迅速融化变形,化作两块废金属。
“你误会了,我没打算针对你。”
青色火焰的映照下,方休轻声细语,“只是你们那个了不起的计划,刚好和我的人生计划有点儿冲突。”
“别得意得太早……”剧痛之中,岑令眼前一阵发黑,“墟山神保佑,我教……”
“是啊,还太早。”
方休语气越发温柔,“下半场刚刚才开始。”
他的身后,白双影的视线从双手收回,慢慢抬起眼来。
那张没什么表情的漂亮面孔上,浮出一个微笑。
第173章 烈火熔金 仙厄已成。
仙厄泡沫般碎裂, 因果锁链失去支点,随之消失殆尽。
千百年来的窒息与重压无影无踪,力量迅速涌回白双影的身体。白双影衣角轻轻飘动, 饱足与舒适酿出一阵阵微醺。
白双影看向自己的双手, 情不自禁露出笑容。
现在没有什么能束缚他了,只剩一个问题——
最后的束缚破碎, 方休狂卷了千万仙厄的因果,而他失去千万仙厄的压制。两边力量短时间暴涨,他的修厄进程不稳起来。
一阵热气扑来, 白双影下意识收敛气息,抬眼看身前的方休。
方休的身体意外烫人。
他那身红T不知何时被汗浸透, 苍白皮肤上除了若隐若现的八卦符号, 还有逐渐鲜明的血丝。白双影能清晰地听到方休心跳, 此人心跳快得不正常。
不好。
作为天道一角,他只是恢复了以往的力量,身体自然能够承受。
方休则不然, 他的人类是个彻头彻尾的凡人——十四年来, 他也不过消化了近千的厄。此刻硬吃下千万仙厄的因果, 明显超出了凡人的承受能力。
方休烧毁了岑令的青铜剑盾, 仍然半蹲在地, 尽量压抑喘息的声音。
白双影不自觉地收敛微笑。他顺势拉住方休的手臂, 不动声色地将人扶起来。
果然,方休的腿已经软了。照这个趋势下去, 他的躯壳会被高烧烧坏。
“哈……”方休吐出一口气。天气已然转暖, 他的吐息照旧凝成了一阵白汽。
白双影用袖子裹住方休,力图给此人降降温,可方休还是越来越烫——无数因果的冲击下, 他的生魂犹如洪水中的堤坝,不祥地震动着。
“下半场……”
方休仰起脸,伸手触摸白双影脸上的血痣,“下半场,交给你……”
活人指尖的触感就像烙铁,就像他们第一次相遇。
没有计划,没有说明,方休只是微笑。
发现那双白眸里的惊讶,方休笑得更甜蜜了。
“别在意。”他小声说,脸贴上白双影凉丝丝的袖子,“我得临时调整十几年的计划,风险肯定大……”
“谁叫我喜欢你呢……战场就是这样,什么都可能发生……”
说完,他咳嗽两声,咳出不少红色的物事——并非血液,而是碎裂的因果之线。
随着方休状态迅速恶化,岑令得到了喘息的机会。他艰难地咽下又一把丹药,摇摇晃晃站起身来。
白双影同样无视了岑令。
这一刻,他的思维正以前所未有的速度转动。
他的人类一路走来,已经做得极好了。先前他跟随方休行动,唯恐破坏了他那聪明人类的计谋。
而在刚刚,方休说“交给你”。
也就是说,他可以做他想做的任何事——不管是对于这场祭祀,这个人世,还是方休本人。
……他彻彻底底自由了。
花园角落,阿守攥起拳头。她无比紧张地瞧着白双影,手心捏了一把汗。
方休居然把战斗主导权……甚至生命主导权交给了天道一角!
方休此人狡猾无比,但他至少还有常识和那么点儿人性。白双影则完全不同,她根本拿不准那家伙脑袋里面装的什么。
她要干涉吗?要劝说吗?
白双影对地府的恶感极高,她乱说话会不会起反作用?方休会不会安排了后手?这么大一个凭本性行事的天道一角,万一在市中心撒个欢……
然后她就看见,白双影把方休整个抱入怀中,面颊蹭了蹭方休的头发。
方休放松地倚在白双影,皮肤上浮出瓷器般的细密裂纹。
“我不习惯自己待着,都是你的错。”
他咕哝道,“……而且很神奇,我能猜到你想要什么。”
我们不需要展示给彼此看了,一起走上舞台吧。
众人惊异的视线里,白双影身周陡然炸出无数因果红线,它们将方休细细密密裹起来,裹得像个奇形怪状的茧。
红线细细密密蠕动,末端柳条般垂下,像极了血红的柳枝。
白双影斜斜抱着那个怪茧,他嘴角高高挑着,动作亲昵又小心。
是要帮方休纾解仙厄因果的冲击吗?阿守想。
面前的状况前无古人后无来者,彻底超出了她的知识储备范畴。
“我可以做任何事。”白双影轻声哼道,“我可以对你做任何事。”
不对,阿守悚然,这是……
白双影在迅速梳理方休体内的全部因果。彻底自由的天道一角面前,方休的人生在他眼中一览无余。
不,不止人生。
因果污染对因果污染,白双影的冲击下,地府的术法逐渐松动。方休被地府取走的祭祀记忆……那些毁灭仙厄的能力……那些纷乱、残损的因果在重新接上,迅速恢复。
那是关于“方休”这个人类的一切。
……白双影不止在治疗,他在修厄。
……他要修出仙厄,将方休重新炼化,不再被凡人的极限束缚。
白双影雪白的衣料裹上红茧,闭上眼睛。岑令想要趁机攻击,可他的一切术法还没碰到白双影,就融雪一样消失了。
无数信息冲入白双影的脑海。
方休喜欢红色,喜欢硬一点的奶油,最好带些咸味。
方休积极学习,他的玄学全是病房鬼魂们教的,学得挺杂。
方休做事利落,他的鬼魂生意衍生出了好几个人间情报网,他本人倒不在意。
方休很会偷懒,生魂常常溜出病房找手机看。病人们大多在医院待不久,小说和电视剧他只能随缘看,只有电影能勉强看个完整。
……
方休特别怕疼,还怕麻烦怕吃苦怕寂寞,尤其怕死。
【我失去意识后,你绝对探索我的因果。白双影,等你看到这里的时候,我已经发现你了。】
白双影甚至发现了方休昏迷前的思考。
为了确保它被记录,方休偷偷用手指比划了一遍字句。
【谢谢你没有毁灭人世,谢谢你想要救我……谢谢你送我回家。】
【等一切结束后,你愿意和我一起回家吗?】
方休的人生在他面前彻底敞开,这无疑是一个真诚的疑问。
一个发自真心的问题。
真难得,白双影心想。
他从没喜欢过人类,不确定他们将来会如何,更别提感情经验为零的方休。这不是能够计划的事,方休好奇也正常。
但他才懒得担忧这种小事,他们先一起试个千百年再说。
“当然。”
白双影不假思索道,“我喜欢你的性子,喜欢你的味道。饥饿封印千年我都挨过来了,和你怎么都要更长久。”
“要是你想分开,到时……嗯,我觉得我比你这一生遇到的凡人都适合你。”
看完方休充满血腥马赛克的人生,他反而不再担心方休想要分开。
他目前是最好的,今后也成为“最好的”,就这么简单。
“所以你要快点醒过来,”白双影严肃地宣布,“不然我可找不到家。”
这感觉让人安心,想必方休也……
白双影突然身体一阵灼热,视野陡然被金光充满。他怀里的因果红茧迅速硬化、碎裂,泛出一层厚厚的金光。
裂开的光茧中,白双影眼疾手快地接住方休。
他的人类变得更烫了,生魂仿佛熔炉中沸腾的黄金。
那些繁杂的因果变得无比凝实,方休身上千万符号迅速收拢,按照各自卦象凝结为一整套八卦。
随后它们继续凝结,继而化作四象、两仪……最终,方休心口凝出一个太极纹样,缓缓沉入皮肤。随着纹样成型,方休那失控的体温逐渐降低,体表的裂纹也在迅速收拢。
白双影的左脸一阵灼热,那颗血痣仿佛在燃烧,变得越发鲜亮。
如果说,之前的鬼契只是他与方休之中的一根蛛丝。此时此刻,他们之间出现了一道绵延不绝的温暖引力。
邪祟修厄,晋为鬼仙。心意既通,仙厄已成。
方休肉眼可见地康复变强,白双影倒没有太大的感觉。先前他就没什么敌手,实力的提升难以验证。
嗯?不对,他有个绝好的验证方式——
顶着闪瞎鬼眼的金光,白双影落到地上:“阿守,你速速通知地府。”
阿守:“……”
她把盖头拉紧了点,力图遮蔽那刺眼的金光。
怎么说呢,方休厄没被破坏,反而成了仙厄。这场祭祀理论上成功了,不用白双影提醒,她也能够结束祭祀。
但他们培养仙厄是为了封印谁来着?
看着面前春风得意的白双影,以及没睡醒一样努力睁眼的方休,阿守突然提不起宣布结束的兴趣。
白双影兴致勃勃:“封印已破,他们必定四处找我,快告诉那群神仙我在这儿。”
话音刚落,白双影自己反应了过来——先前方休让他加大因果污染,如今他实力大增,怕是神仙们早忘了他是谁。
白双影随意动动手指,迫不及待地撤回了污染。
几乎就在下一秒,天地震动起来。
白双影怀里的方休,也缓缓睁开眼睛。
方休摸摸还在隐隐发烫的胸口太极,目光掠过呆若木鸡的岑令等人,抬眼看向天空。
来了。
第174章 第三禁忌 百密一疏?
来了, 阿守心想。
白双影撤回污染的那一瞬间,有关墟山神的无数记忆鲜明回归,如同被人拂去厚厚的尘土。
神仙们能感受到墟山神成神的巨大冲击, 鬼仙们也能感受到宝贝仙厄气息的消失。再加上白双影毫无掩饰地挑衅, 天庭地府分分钟能锁定这场祭祀。
她缓缓抽出软剑,警惕地望向天空。
正如当初墟山一役, 金光灰雾再次腾起。医院上空,无数神仙整齐列队,里三圈外三圈围成圆环。天庭金光衬上地府灰雾, 遥看倒有些像个太极符号。
……神仙们在观察。
地面上,方休和白双影并肩站着, 同样遥望天空。
阿守刚要冲那两人出声, 忽地背后一冷心口一紧, 眼前一阵灰雾。雾气散尽,她发现自己不知不觉到了半空,身边尽是地府鬼仙。
解厄塔由地府掌管, 地府队伍本就鬼仙居多。鬼仙们丢了仙厄, 各个咬牙切齿, 望过来的目光充满杀气。
一个高壮的黑影晃到阿守面前。
那气息压得她抬不起头, 浑厚的声音在她耳边炸响:“鬼仙阿守, 为何知情不报?”
是阎王大人。
自从决定与方休合作, 她早知道会有今天。
无论是归山教染指仙厄的事,还是封印不稳的事, 乃至于今日方休与白双影修成仙厄。这些都不是一瞬就能完成的, 她必定知情。
方才岑令放开信息封印,求的就是她尽快招来神仙插手。
是的,她本该第一时间上报, 如此可以把自己的责任择得一干二净,天王老子来了也不能说她失责。
然而——
阿守顶着巨大的威压,来了个利落的半跪,腰挺得直直的:“众仙家倾尽全力封印墟山神,只因墟山神与人世有怨,唯恐墟山神毁了人世太平。”
“大人选中属下守塔,正是看中属下心系人间。属下没有将塔内情况即刻上报,为的正是人间安稳。”
“放屁!”她身边的神仙还好,鬼仙们炸了锅,“那我们的仙厄算什么?”
“且不说解厄塔担保仙厄安全。你力保仙厄周全,牵制墟山神才有底气!”
“肃静。”那个浑厚的声音警告道,周遭鬼仙瞬间闭了嘴。
阿守体型高大,可是阎王的阴影仍能完全笼罩她。阿守闭气凝神,静待判决。
“你察觉墟山神时,他是否已经找到了封印的破解之法?”那声音默然片刻,隆隆道。
阿守:“正是。”
“此事还有凡间修行者从中作梗,情况瞬息万变,等不得层层上报、细细讨论。”
她尽力把这事儿说得很正式了,阿守一阵心酸。
她难道要说天道一角突然和某个人类祭品谈起了恋爱,暂时不想毁灭人世。眼下这对儿逆天情侣正和归山教周旋,归山教反而更想祸害人世。
但她百分百确定,比起归山教这群人,神仙们更忌惮白双影——归山教说到底都是些凡人,还要人世信徒,白双影可是真能把人世毁得寸草不生。
要是神仙们与白双影太早对上,把脆弱的方休牵扯进去,鬼知道会出什么幺蛾子……方休那小子拉她入局,恐怕要的就是她这个心态。
“属下以为,墟山神解封一事难以逆转,堵不如疏。”她真心实意地总结。
换言之,眼下生米成熟饭,大家看着办。
阎王久久不语。
半晌,那厚重声音漠然道:“既然你自称以人世为重,那么你的赏罚便以后世安危论断。”
“是!”
这意思是要看这事儿结果了,阿守悄悄松了口气。
换言之,看战果。
周围神仙已然开始布局,层层加强地府的筛灵阵。如今它不再只是筛灵,更像是被彻底割裂的一方小天地,彻底与人世断绝。
完成隔绝之后,天庭神仙们马不停蹄地吐出金色咒文。无数咒文金线一样将四下层层围住,仿佛要把整座医院裹成一个巨大蚕茧。
地上。
白双影冷笑:“那群神仙倒是没闲着,这回没等凡人献计,自己完善了封印之法。”
因为天道一角事故,发展了相关应急预案嘛,方休很熟。千百年来,要是神仙们没考虑类似的封印方案,他才觉得奇怪。
不过事情的重点不在这里。
“如果只用谈判,我有信心把这事谈下来。”
方休搂住白双影的脖子,轻声表示,“问题是,你想和他们谈吗?”
千百年的痛苦与委屈,自己可以硬吞,但不符合白双影的脾性。归山教自然要料理,神仙们也不是全无责任。
白双影很直接:“他们封不住我。”
“那太好了。”方休开心地表示,“都说人教人教不会,用事教一遍更好。”
“随你喜欢吧,我会为你收尾。”
白双影笑了。
他并起双指,在身前划了半圈。那封印半秒都没撑过——刚织了小半的封印碎了个彻底,只剩漫天金屑。
天上一阵骚动:“墟山神非鬼非神,当真修了神仙之位……?”
“天道一角,也能被天道承认为神仙么?!”
“要是走了鬼仙之路,他修的到底是什么东西?”
地上,白双影瞧着自己的手指,笑容愈发舒心。
放在从前,那些神仙还能用天道之力与他抗衡,现在嘛……
他像个刚发现新玩具的孩童,径直伸出一只手来。
天上的神仙们陡然一顿,大部分人仙与鬼仙,身上突然蹿出无数因果红线。它们彼此缠绕,结成锁链的形状,将他们牢牢固定在原地。
……全新的,血红的因果锁链。
锁链飞舞中,原本浮起的仙器徒然落下,酝酿到一半的法术骤然消散。神仙们自然知道这些是怎么回事——
人修功德鬼修厄,香火仙厄兜兜转转,到底离不了人世因果。神仙们这般在意人世安康,说到底也是为了因果存续。
天道一角对于因果的操控,原本有这么强吗?!
上回和墟山神对峙,对面的因果攻击,犹如猛兽利爪乱挠,凭的全是天生本能。
如今墟山神攻击精巧无比,直冲众仙弱点,堪称险恶。
另一边,白双影心花怒放地对方休解释:“我能抓牢神仙因果了!”
说着,他放风筝似的扯扯手中红线,天上的金光和灰雾跟着乱飞,一会儿排成人字,一会儿排成一字,早没了森严阵型。
方休忍不住笑出声来。
就在白双影快乐试验新力量时,天上神仙们忍无可忍,终究扔下第一波法术。方休停了笑,抬头看向漫天光辉。
“禁忌之三。”
方休慢吞吞地说道,“敢进门伤我至亲,我要访客坠入无尽黑暗。”
“咚咚咚。”他伸出手指,凭空一敲。
术法坠落的路径上,凭空出现无数门扉。那些门样式各异,但它们个个大敞,内里只有浓稠到不见光的黑暗。
闪烁金光的术法穿过门扉,即刻被黑暗吞噬,仿佛坠入无底深渊。哪怕飞来的是有实体的仙器,也未能激起半点涟漪——天上神仙疯狂召回,却只能眼睁睁看着那扇门扉消失,没留下任何痕迹。
那些怪门散发出浓浓的不祥气息,谁也不清楚那门后的黑暗藏了什么……要是攻下去的不是术法,而是神仙本身呢?
但他们都感觉得到,那些门的气息与墟山神极为相似,几乎难以分辨。
墟山神身边那个人类,或者说,那个看似人类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封也封不住,打也打不到,一时间,神仙们的攻势僵在半空。
盖头之下,阿守一声苦笑。
“我早该猜出来。”阿守喃喃道,“谈判桌边最重要的,永远是筹码。”
要让白双影彻底恢复自由,方休一开始就没打算证明白双影如何委屈,如何单纯无害,或是对人世怨气已消。
……他只需要证明,他们比神仙们能打。
“都怪你一手纵容,”她身边的鬼仙忍不住出声,“墟山神快解封又怎样,只要他那时还没修成鬼仙……”
“天下平安,唯有三法,你可知道?”阿守不咸不淡地说道。
“别这说些不相关的——”
“唯命是从,许愿强者开恩,此为下策。”
“势倾天下,铲除所有威胁,此为中策。”
“上兵伐谋,示强而不凌弱,此为上策。”
阿守俯视那一红一白两个身影,“……各位想用中策对上策,赢不了的。”
“说了半天,你不就想说墟山神太强,我们不是对手吗?”鬼仙们文化水平参差不齐,大多不服气。
阿守又苦笑起来:“难道你们会信任墟山神?还是你们觉得,以墟山神的心气,会乖乖套上项圈,以表诚意?”
“……”
“我有办法,掩护我!”
岑令终于回过神,他不管不顾地撕开符纸,冲向神仙阵营。
他的眼球爬满血丝,脸上混合了恐慌与惊惧,以及发现漏洞的那么一线希望。
古怪的是,固然神仙护了这个胆大包天的凡人一把。方休只是目送岑令冲上天空,并未阻拦。
他由着白双影玩弄因果,冲岑令的背影翘起嘴角。
第175章 心领神会 一唱一和。
最开始, 岑令只是感觉哪里很微妙。
那名为白双影的男鬼,貌似强得有些离谱。不过方休的队友都有召鬼支援,想必白双影也是地府官方驯养的厉鬼。
查看方休记忆时, 他发现那厉鬼的言辞有些古怪, 在鬼仙阿守面前毫无怯意。
现如今,方休故意损毁仙厄无数, 白双影气息突然暴涨。明明封印已破,神仙却没有去墟山
他再怎么迟钝,也能猜出那白衣艳鬼的真实身份。
……方休身边的白双影, 正是当年被祖师爷封印的大灾神!
巨量阴气震慑下,岑令勉强以自身阴气对冲。幸而神仙降临, 方休和白双影对他兴趣不大, 转而直面神仙。
祖师爷在护佑他, 真正的墟山神在护佑他。
转念一想,这不就是《归山神言》里的场面么?他从小看着《归山神言》长大,其中的字句他烂熟于心。
此时此刻, 他游走于悬崖边沿。诸位神仙从天而降, 应对想要入世的大灾神。此情此景, 和昔日庄归去封印大灾神完全一致。
这正是复现归山教往日辉煌的好时机!
岑令强行冷静, 在飞沙走石中凝神思考。片刻后, 他坚定地吞光了剩余丹药, 朝天一跃。
“我有办法,掩护我!”他朝神仙们大叫。
不出几秒, 一条金绫从天而降, 将他卷上半空。
出手的是位遍身绫罗的福相神仙,要是方休能看到,他一眼就能认出此仙——当初封印白双影时, 带头的便是此人。
不过,天庭一方的气势不如地府盛。
多半是祭祀出问题在先,地府自知理亏,拿出了压箱底的战力。哪怕岑令的生魂有着鬼仙强度,隔壁传来的阴气还是让他双脚发软。
“莫在意。”福相神仙笑道,指尖点点岑令眉心。
“晚辈岑令见过诸位仙君。”
一阵暖流顺着眉心淌入,岑令这才缓过气来。他立刻摆正姿势,向面前神仙作了个揖。
“你说你有办法,那是何意?”福相神仙问。
岑令深吸一口气,稳住声线:“晚辈须向各位请罪,今日之祸,实则由晚辈一人而起。”
“当年祖师爷与各位一同封印大灾神。他老人家疼惜徒子徒孙,不止留了断天术,还传了一手借厄之法。诸位放心,他自知此举僭越,所以只传给归山教继承人。”
说到这,岑令特地看了圈周遭神仙脸色——大部分神仙还在试图压制白双影,小部分被白双影当风筝遛着玩。仅剩几个看向他的,大多神色无恙,看不出喜怒。
于是他恭顺地低下头,继续道。
“本场祭祀之中,我发现情况有异。大灾神借祭品之手干涉祭祀,晚辈迫不得已,只要借用仙厄自卫。”
“谁想方休——那红衣人——一心想要破坏仙厄,解放大灾神。他朝我施放邪法,控制我将仙厄全部转了出来。”
旁边阿守听得白眼要翻上天。好个请罪,根本是颠倒黑白大事化小,求个以退为进。
然而阎王的阴影遮在她头上,岑令又是与天庭说话。她一个地府鬼仙实在不好插嘴,只好在心中大骂不止。
“木已成舟,情况紧急,我等无暇追究凡人罪过。”福相神仙叹息,“小友不妨直说。”
过关了!岑令暗喜。
他深吸一口气:“与那方休缠斗时,我勘破了大灾神的修厄真相。各位可知道,大灾神的仙厄就在此地,在这座建筑之中!”
“方休以残损肉身成厄。只要除掉方休的肉身,大灾神的仙厄助力会立刻消失,实力大打折扣。”
听到肉身成厄这种离谱操作,众神仙面面相觑,有几个惊得停了施法,险些被白双影的因果锁链抓住。
福相神仙收了笑容,一言不发。
岑令趁热打铁:“如今大灾神刚破封印,境界不稳,本体也不在此处。除去仙厄,大灾神肯定会陷入混乱之中。”
“有地府的筛灵阵打底,加上各位已将此地与人世隔离,到时我们再辅以断天神术,将大灾神与本体之间的联络断掉。”
“到时我们可以将这方小天地,化作毁灭大灾神的牢笼。”
福相神仙眉头皱起:“你是说,保留他的本体,单单摧毁他的神智?”
岑令:“正是。”
“大灾神本为万山之灵。此物性子愚钝,天生不该入世。这家伙千辛万苦逃出封印,开了灵智。可见他不仅对人世怀恨在心,对封印千年也颇有怨言。”
说着说着,岑令的语气逐渐激昂。
“如今大灾神无上神力在手,即便他此刻不来报复,诸位敢安心么?这人世又能太平多久?”
说罢,岑令几乎能听见自己的心跳。
短短几分钟,他成功想出一个可行性颇高的主意!
眼下天时地利人和,是神仙绝佳的机会。
等白双影状况稳定,带着仙厄回归墟山,到时再没人拦得住他们。
“单单抹去天道一角神智……可行。”福相神仙身边,一位枯木般的老神仙捋着胡须,“万山之灵本体犹在,不会影响天道平衡。再过万年,自会生出新的灵智。”
“此物本体在墟山,只要毁灭仙厄、切断联系,确实可以把他的神智和这一小块躯体共同消灭。”
“要天下太平,惦记人世的天道一角万万留不得。好比野兽吃过人,便会心心念念再捕人吃……”
福相神仙陷入沉思。
阿守面色变了。
果然,面对实打实的威胁,神仙们没那么容易妥协。
千句万句不如一句“大局为重”。偷盗仙厄、玷污墟山神因果的归山教,顶多算粮仓里的老鼠。白双影与方休,却是实打实的猛兽。
见神仙们动摇起来,岑令决定添上最后一把火。
“各位曾将那大灾神称作墟山神,而我们也将祖师爷视作墟山神。我教信徒遍布全球,个个虔诚无比,因果牢靠。”
“所以‘墟山神’因果并不纯粹,已经被我教影响。我能利用‘墟山神’因果从解厄塔内借厄,这就是证据!……等那大灾神的神智溃散,下一位‘墟山神’肯定是我教祭拜而成的仁爱之神,绝不会为害人间。”
岑令丝毫不担心归山教的名声问题——神仙才不会关心朝代兴替人类内斗,他们只要人世存在。
阿守听得心头火起。她忍不住冲上前去,却被阎王一手拦下。
“大人,那人——”
“说得不错。”
阎王隆隆道,“我等在此地牵制那两人,你去毁了那仙厄本体,如何?”
咦?
岑令和阿守齐齐愣住。
若是神仙们接受方案,应当派某个神仙去做这么重要的活计。单单派岑令前去,怎么看都有点奇怪。
连福相神仙都愣了一愣:“阎君,您……”
“归山教既然想要墟山神的因果,自然要以身入局。”
阎王沉声道,“等他成功毁了仙厄,再考虑他的说法也不迟。”
岑令眉头动了动。
好吧,他懂了。看来神仙们同样鸡贼,想让他去做最得罪白双影和方休的事。
……他去就是了。
岑令又朝众神仙行了一礼。福相神仙长袖一挥,将岑令凭空送入医院内部。
随即他加大了神仙们的封印力度,符咒进一步收缩,将白双影与方休控制在医院花园。
阿守下意识看向地上的方休,却发现方休正遥望着这里,一只手虚虚盖在手臂上。
【不要紧,我不需要你们复现什么,只要地府官方承认,与我鬼契的是‘墟山神’即可。】第七场结束时,方休讨要了一个奇怪的异象技能。
……嗯?
不久前,她好像给白双影提供了最强的因果支持。
也就是说,只要白双影愿意,分分钟就可以破坏岑令口中的“归山教影响”,同时让地府彻底下不来台。
阎王掌管地府,肯定看得出地府的因果背书。这——
“那人类将这纰漏故意留到现在,心机不可谓不深。”阎王没有开口,低音直接传入阿守的脑海。
“而你倾尽全力护他,可见他品性不错。”
不不不不不,方休人品相当有问题,那小子精神和癖好扭曲到难以言喻,阿守痛苦地想道。
然而大事当前,她明智地保持沉默。
“那人类展示能力在先,又故意放此人过来,必有后手。上回天庭地府于仓促之间行动,惹得今日祸端。眼下重蹈覆辙,实在不是好主意。”
阎王继续传音道,“若是再度激怒墟山神,那才是自取灭亡。”
阿守压低声音:“您为何不拦着天庭?”
“岑令说的不无道理,墟山神的确对人世存在威胁。若只是仅凭口舌平息事端,日后还会有神仙妄生事端。”
“你曾是将军,晓得其中道理。”
好吧,她也懂了。
的确,有些人无法被说服,只能被打服。方休要的不是简单的展示。
来都来了,他要和神仙真真正正“演练”一场,彻底让神仙们绝了心思。
而岑令,是方休送给他们的台阶。
神仙要是打不赢,直接把岑令扔出去就好。
正如庄归去当年所说——若是千百年后,天道一角还不解气,推出归山教就是。
……这一连串计策,方休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算计的?
看着地上那个红衣身影,阿守只觉得后背寒气滚滚。方休生怕她的恶寒不够,还抽空冲她挥了挥手。
阿守无语地转过视线,正看到白双影又贴了过去,满足地搂住他的人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