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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命 年终 22628 字 2个月前

方休摆出张“算你们识趣”的脸,勉强点点头。

这是瞧他们来路不明,又不知道目的,先放在鼻子底下观察。正好,方休也很想观察一下当年的具体经过,尤其是大灾神究竟封在哪里。

即便是归山派,关于封印过程,也只是模模糊糊一笔带过。如今遇仙厄给他来个真人导航,简直求之不得。

方休扫了眼满当当的兵营,假装无意:“既然要封大灾,拉这些凡人过来做什么?”

庄峯面色严肃:“这将是传颂千年的大事,自然要借天子之威。”

方休懂了,皇帝手下的贵族子弟借庄归去的名头前来镀金。这群士兵多半以为就抓个不大不小的妖精,对所谓的“利在千秋”一无所知。

阿守同样吭哧两声,像是努力憋住了一串冷笑。

白双影则迷茫地看向

看向我

太近了,我不喜欢他的气息,得躲得更远些。

但他肯定记得这里的状况。他们应当离开,回到嵬山村,让故事正常继续。

如果再在这里待下去,所有人都会死。

那个人的愿望就无法完成了。

第136章 故事跳跃 灾神传说。

庄峯特地为一行人安排了一处空帐篷, 还特地问过阿守,是否要去专门的女性帐篷过夜。

“自愿帮忙的有志之士太多,我们提前留了位置。”

他的语气里带着淡淡的骄傲, “此行太过危险, 师父只留下不到百人。三位被他一同留下,绝对不是等闲之辈。山上不便, 还请各位多多包涵。”

阿守瞥了站在一起的一人一鬼,果断拒绝了庄峯的邀请。她挺确定,方休和他的艳鬼只对彼此有兴趣。

庄峯倒也没有太过保守:“也好, 稍后我为三位准备屏风,三位自行使用即可。”

方休不知道是庄归去的忽悠还是大灾神真的恶名昭彰, 他头一次听说, 当年还有这么多修行者自愿前来。

归山教的记录里完全没有相关记载, 甚至没提弟子们的具体情况。比如面前这个庄峯,连名字都没留下。

怎么说呢,“封邪”事件确实适合当剧本, 故事只留下简单概括, 细节任人评说。

“这么多人来, 你们已经确定如何‘封邪’了?”方休随口问道。

“晚辈不便传话, 这要师父亲口说与各位。”

庄峯友好地笑了笑, 语气里颇有些大修行者的自豪, “宾客区随时有甜汤供应,还请各位睡前暖暖身子。”

方休点点头:“多谢。”

白双影可没有这般放松, 他恨不得用眼神将庄峯推出去, 再顺便把阿守固定在屏风后,最后好好思考一番。

可惜他的人类一刻都停不下来,抓着他的手就朝外溜。白双影痛苦地皱起脸, 但还是乖乖跟着出了帐篷。

三人直奔分发甜汤的地方。

众多帐篷之中,大锅内熬煮着芳香花果与珍稀草药,透出晶莹漂亮的金红色。大锅咕嘟嘟冒泡,其下的火苗将周围染成橘红。

锅旁放了张长桌,其上全是晶莹瓷碗。但凡有人拿走一碗,负责熬汤的厨子便用大勺添满,保证所有甜汤都是热的。

为了配这些甜汤,桌子边缘还放了软腾腾的麦饼、鲜果和肉羹。虽说时间已晚,不少修行者在附近边吃边聊,谈得热火朝天。

方休和白双影一靠近,不少人的视线瞬间投来。留在这的人大多是些老人,或是奇形异状的怪胎。突然来了两个俊美青年,嗡嗡的说话声短暂地停了几秒。

靠他们最近的老人喝光甜汤,抹抹沾汤的胡须:“带两只厉鬼的娃儿,倒少见。”

方休刻意环视一周:“怎么不见那些‘正道’?”

用现代的说法,这地方全是黑.道士和恶和尚,基本没有正道修行者。按理来说,皇宫的士兵都调来了,那群正道修士没理由不来。

老人哈地笑了声:“有老庄在这儿,要那些人做什么?”

“那群饭桶能做的,老庄能做。那群饭桶不能做的,老庄还能做。也就咱们手艺多,占个便宜。”

“阿弥陀佛,施主口下留情。那大灾神伤天害理,他们也想救助苍生,只是被庄大师劝住罢了。”

一个单眼和尚双手合十,慢条斯理道。“那般人活下来,自然比你我有用。”

老人挠挠头,从头发里抓出一只虱子,轻松捏死:“倒也是,谁不恨呢?老子就算死在这儿,也算报仇了。”

方休:“……”气氛怎么还挺和谐,颇有点大敌当前、同仇敌忾的意思。

于是他好奇地瞧向老人:“报仇?”

“关你屁事!”老人不屑。

方休发动能力,口袋里掏出现代祭品糕饼,客客气气分给老人:“无意冒犯,晚辈不过有些好奇。”

老人刷地夺过糕饼,用缺牙的嘴巴咬了口,继而双眼瞬间睁大。现代食品的感化下,他三下五除二吃光糕饼,意犹未尽地嘬嘬手指:“……也不是不能聊。小子,你都来这里了,与那大灾神没仇?”

方休摇摇头,装模作样地来了句:“大义所在。”

然后又给这老头塞了几块糕饼。

老人乐呵呵全搂在怀里,眼珠子一转,声音都沉了几分。

“你晓得五年前那次大灾不?造孽啊,当年我儿子在那里住着。先前……”

【先前墟山周围的百姓就与那灾神冲突不断,找人镇压了不晓得多少次。反反复复久了,咱们这类人全住在附近,这不是有活儿么。】

【五年前呐,天降大雨。大灾神引了山崩,泥沙哗哗往下淹,周围四五个村儿全没了!作孽啊,死人三天三夜挖不完,唢呐声停都不带亻】亭,白天半夜净是哭声。

微弱的哭声在他耳朵里徘徊,似有似无,如同一缕幻觉。

方休眯起眼,望向老人张张合合的嘴巴。

他牙齿发黄,嘴边还沾着饼渣,口腔在黑夜中一片漆黑。但方休能看清其中黑暗的蠕动,那像是一团聚拢在一起的文字。

它们顺着老人的嘴角流出,喷溅,时隐时现,像是冬日的白汽。方休鬼使神差地伸出手去,抓住了一小撮文字。

刹那间,哭声变得更加清晰,反倒是面前的老人的形象模糊了。手里的文字触感非常奇怪,像一层干涩而柔软的皮,等待方休撕开。

方休左手抓住白双影,右手试探地抬起——

嗤啦啦啦。

一阵古怪的摩擦声响起。

清晰的哭声砸进他的耳朵,方休双脚浸泡在泥浆里,周围弥漫着浓浓的尸臭。湿润到让人窒息的空气里,有人顶着夜色挖掘土石,不时找到肿胀变形的尸体。

遥远之处有唢呐声响传来,断断续续,听得人汗毛倒竖。

方休垂下手,攥了攥五指。

刚才那奇妙的触感仍然留在他的手指上,而他的左手仍然拉着白双影——甚至阿守都在最后时刻跟了进来,她狼狈地揪着方休衣服后心,差点把方休衣领拉变形。

太奇怪了,他们不应该这样干涉我。

我已经给他们选好故事了,为什么要这样翻来翻去?

方休比我之前所想的还要特别,他的干涉力量让我不太舒服,看来我们只能一同完成这个故事。

并且尽快结束。

这是我的职责,这是我的职责。我必须尽快完成——

“我没有许愿!”

方休脚边,一个被土石埋了半截的孩子嘶声哭喊,“不要杀我,不要杀我爹娘,呜呜……”

这孩子被泥糊得面目不清,身边横着两具尸体。看那尸体弯折的惨状,这孩子的爹娘早已死去。哭喊声嘶哑难听,可是被其余哭声与唢呐声一裹,显得稀松平常。

一双手把那大声哭叫的孩子抱起来,轻轻拍着后背。

手的主人是个中年男人,一身偏门黑.道士打扮,面容与讲述故事的老头有七八分相似。看这情况,约莫是糕饼老头的儿子。

“造孽啊。”他叹了口气,抬头看见方休三人组,肉眼可见地怔了怔,“新来的?哎哟正好帮把手,大灾神又闹脾气了,这死的唉……”

“又闹?”方休顺畅接话。

“肯定是谁又乱许愿,凭空惹祸事。说了多少遍,不要再去拜那破神庙,一个个都不听。我要说,早该拆了他娘的。”

那黑.道士骂了两句,掂了掂怀里的孩子。“庄大师说是会出事,没多久就出了这么大的……朝廷的人马上到,正好给那灾神一个大教训。”

方休抬起眼,看向夜色中一片狼藉的山地。粘稠的泥浆土石直接推平了房子,一片颓败景象。

……但就他这个现代人看来,好像没有太多非自然的痕迹。

“会不会只是天灾?”方休故技重施,拿了些糕饼分给对面。

有其父必有其子,那黑.道士表情一下子柔和几分。

他掰下一点糕饼,喂给哭累了的孩子。那孩子注意力被第一次尝到的甜食分走,立刻安静了不少。

“咋可能是天灾,肯定大灾神弄的!先前它就折腾了不少次,不然我还在这儿讨生活?”

哄完小孩,黑.道士苦笑,“先前朝廷都不管,也就是庄大师心系苍生。不说了,我估摸着他们要来了,我得去瞧瞧。”

说着,他指了指山脚下闪闪烁烁的火光。

方休突然发现,白双影的手腕在他的手里动了动。

“多搞点火油,干柴也要!”同一时间,方休听见了远方的咋呼声。

“全堆在那破庙里,记得引上山火,把那十万大山全烧干净!”

“居然敢亵渎天道,给那邪祟尝尝厉害!”

……大概是打气的言语,人喊得大声,应声者此起彼伏。

方休一路跟着那黑.道士下山,又看到了那顶熟悉的帐篷——在这尸臭遍地的废土之上,天知道庄归去何时搭出来的。熟悉的熏香味道再次飘散,幸存者们唢呐也不吹了,尸体也不抬了,纷纷挤到帐篷旁边磕头流泪。

“大师救命,大师救命。”

“帮我们赶走那要命的邪祟,求求您了。”

他们并不知道庄归去是否在帐篷里,却使劲磕着头,磕到额头渗血。聚过来的灾民数量还在增加,如同丢失领头羊的羊群。

“我们不要愿望了,不要愿望了。”

天色阴暗,灾民狂热,方休一行人默默站在人群边缘。黑.道士也没有跪下,他轻擦怀里的孩子的脸。那孩子哭得精疲力尽,在一片呼喊声中睡去。

庄归去则始终待在帐篷里,只有让人舒心的熏香不停飘散。

精巧奢华的帐篷旁,站着年轻的庄峯。

他手执长剑,剑锋闪烁着依稀火光,配上舒朗的眉目,像极了传说话本之中的侠士。

他的目光环顾四下,停在黑.道士怀中的孩子身上。他的眉毛微微皱起,露出愤怒的神色。

“灾神当诛!”他张口呼喊。

“灾神当诛!”“灾神当诛!”民众们的求救迅速转换。

悲痛欲绝的呼喊声中,庄峯倾斜身体,靠向帐篷。方休并没有听见任何声音,庄峯却像是得了指示,严肃地点点头。

他就那样抓着长剑,一步一个脚印地走向山的方向。士兵们在他两侧高举火把,照亮了湿烂的泥塘。

方休看了眼抱孩子的黑.道士,正巧和那人目光相撞。那面目平凡的黑.道士冲他撇撇嘴,看了眼孩子:“罢了,只是点火,这里也能看到。”

尽管那孩子睡得死沉,他仍本能地压低声音。

虽说是此人父亲所叙说的故事,这一位却不怎么像“主角”。

方休转过头,正撞见长剑燃火的庄峯。

庄峯停在一个倒塌的破祠堂前,燃烧的火焰照亮了祠堂的模样。那祠堂屋顶倾覆,只剩断裂的墙壁,它们之中歪斜地杵着一尊神像——

通体雪白、制造粗糙的瓷神像。

与万厄祠中的神像一样,与他们祭祀最开始看到的神像一样。尽管周遭一片狼藉,那神像仍然散发出若有若无的雪白微光。它没有脸庞,却在一片混沌之中闪烁着诡异的美感。

……大灾神。

那个传言之中,被庄归去联合地府封印的无名神祇。

最初得到这条情报时,方休试图进行研究。奈何知晓大灾神情报的孤魂野鬼实在是少,他得不到任何记录,这条情报听上去就像个传说。

于是他没有继续深入,埋头于自己的计划。

至于归山教想要放出大灾神的计划,方休也是最近才有所耳闻。

现如今,他突然觉得,“没有情报”没准是最可怕的情报。

遇仙厄明摆着和大灾神相关,大灾神的神像供在万厄祠中。作为解厄塔的看守者,鬼仙阿守居然都一无所知!

方休看向阿守,果然在阿守脸上发现了震惊。他又本能地看向自家鬼,随即在白双影脸上发现了……不对,白双影把脖子拧了九十度,正用后脑勺对着他。

方休倾斜身体,朝白双影“远望”的方向瞧了瞧,忍不住嘶地抽了口气。

这会儿山上没有雾气,草木干枯。士兵们避开湿润泥土,在草木丛生处放满浸过火油的破布。这条油布长龙末端连着白瓷像,如同一条蛇形长影。

庄峯火剑一挥,一道亮光劈开夜色。

在诸多灾民的唾骂与欢呼声中,只听“喀嚓”一声裂响,白瓷神像碎裂开来。火星迸溅,瞬间引燃火油,燃出一条火舌。

浓烟滚滚,火光冲天。碎裂的空心神像散落在地,化作废墟的一部分。

众人所在的泥石流地区还算好,没有被波及的草木瞬间燃起。赤红火焰映亮大半边天空,火苗以惊人的速度向山内扩散。很快,大半座山峰被烧得犹如白昼。

火光映亮了灾民们脸上的泪痕与笑容。

赤红的碎光同样倒映在方休眸子里,他紧接着垂下眼,那些光芒瞬间消失不见。

破祠堂之上,庄峯收起长剑,冲众人高扬手臂。放火的士兵们即刻出动,继续帮泥石流中死去的人们收尸,活脱脱庄归去的私兵。

如果这一切都是个节目,那节目效果还不错,方休心想。庄归去很清楚怎么迅速取得民心,此刻的庄峯,说是灾民们的大圣人也不为过。

情况紧张归紧张,阿守还是忍不住冷笑出声:“岿朝西边不知道丢了多少地,敢情精锐全用在这儿了。”

方休:“您听说过这场大灾么?”

“泥水之灾没有听过,我听说过的是另一桩。”

阿守看向熊熊燃烧的火焰,“只是毁去几个村子,还谈不上惊世大灾,这些不过是开胃小菜……大灾神要来了。”

方休不太有所谓地“哦”了声,被阿守投以无语的视线。这位鬼仙平了会儿情绪,继续道:“我不管你之前用了什么手段,最好尽快离开这里。”

“我只是好奇大灾神的情况,没准有帮助呢。”方休诚恳地表示。

阿守一阵无语:“如果只是谈大灾神,我当年见过……”

说到后来,阿守双手扶住额角,声音渐渐弱了下去。她似乎忘记了自己方才说了什么,再次复读起来:“……最好尽快离开这里。”

是的,这也是我的想法。尽快离开这里,这里无法让你愿望成真。

见阿守这副模样,方休不太意外地摇摇头,准备抓着自家鬼开溜。随即他发现白双影还在扭头展示后脑勺,活像脖子折了。

方休:“?”

他缓缓伸出双手,把白双影的脸别了回来。那张俊美脸孔被他掌心挤得变形,一双白眸仍然斜斜偏着,没与方休对视。

就很心虚。

说实话,方休一直有些小小的疑惑。

他知道白双影八成与大灾神有关,但解厄塔镇压的邪祟数量不明,与强悍狱友接触过并不奇怪。

进入这场祭祀后,白双影十二万分老实,没了平时咕咕哝哝的模样……考虑到大灾神强到能影响鬼仙阿守,方休也不太奇怪。

唯一让方休有些微妙的——遇仙厄的能力与因果相关,白双影的能力也脱不了因果。但考虑到之前镇墓厄对自己的污染,方休勉强能把这件事归为“某个法术种类”。

但他的鬼到底在心虚什么?光看脾气,白双影又不像是给哪个邪神当手下的。

陡然间,方休有了个颇为荒谬的猜想——

如果,只是说如果,白双影是归山教准备放出来的大灾神……

方休脑子里迅速滑过“白双影本体在床上滑动”、“白双影一天三餐准时接吻”、“白双影没事喜欢绕着他转来转去”的景象,又把这个可能性毙掉了。

他的鬼单纯无害又好骗,怎么可能搞得这么兴师动众?

方休拍了下自己的脑袋,继续看那场疯狂的山火。

阿守说得对,他还是早点想想怎么离开为好。

太好了,这样的故事走向,果真可以让他离开这里。

话说回来,方休为什么会对我感兴趣呢?

第137章 灾难之前 新生树林。

天色逐渐发亮, 山火越烧越旺,浓烟滚滚。

灾民们折腾一晚,个个昏昏欲睡。不讲究的直接找了块空地蜷着, 没一会儿就睡了过去。稍微体面些的都挤在庄归去帐篷边, 奢望见一见这位地上神仙。

庄归去仍然没有出现,庄峯率领士兵们发放干粮、清水和草药。人们朝那个漂亮的帐篷拜了又拜, 满是泥土的脸上冲出明显的泪痕。

阿守悄然隐入角落,手指间飘过细碎鬼火。她的表情逐渐从专注转为凝重,最后不快地闭了闭眼。

遇仙厄还真当得起“遇仙”二字, 它的力量比她还要霸道三分。阿守私下试了试,这地方甚至无法连通地府。

也就是说, 就算方休作为祭品死在这, 她这个鬼仙也没法自主脱身。

……现在阿守算是知道了, 为什么这东西能被扔进尘封之厄,还一封就封了五百年。可惜上一任只是以为普通阴差无法应付,没料到这东西如此凶险。

“我这边找不到强制脱离的办法。”

她冲方休悄声说道, “这里的情况和祭祀差不多, 十分接近现实。不如我们走远些……”

方休轻轻点了点头, 但他没有走动, 而是对不断扩散的山火眯起眼。

尽管空气湿润, 山火蔓延的速度也太快了。风正好往群山内部方向吹, 浓烟与大火遮天蔽日。飞鸟走兽疯狂逃跑,村民们在家园的土地上咒骂哭泣。

“如此一来, 诸位彻底解脱。”

不远处, 庄峯开始分发甜汤,“不必太过感伤,房屋塌毁正好平功德, 家人离去死后可再见。”

“师父会为各位祝祷祈福,提供餐食。火灭之后地更肥,来年不愁好收成!”

他的态度不卑不亢,语气里更是全然的真诚。灾民们千恩万谢,又冲那漂亮帐篷磕了几个头。

那个黑.道士终于放下了怀里的孩子,将孩子交给同村长辈。他盛了碗甜汤,吹着热汤上的水汽,一口气干掉大半碗。

“爽快!”他大叹一声,不太讲究地抹了抹嘴,朝方休这边探头,“兄弟,那个饼还有不?”

“兄弟,你接着打算去哪儿?”方休又顺手塞了两块饼过去,看那黑.道士两三口下肚。

“看情况,反正这地儿没法待了,得找个新地方。”黑.道士说道,“等该收拾的收拾好了,大家伙一起下山呗。”

“这地方确实不适合再住,得好好养上几年,火烧得太厉害。”方休亲切赞同。

“对嘛,以前就图那个庙。说实在的,老百姓就混口饭吃,如今这庙也砸了火也放了,接下来纯靠自己咯。”

黑.道士露出一个不怎么好看的笑容,口中牙齿歪歪斜斜。

“说起这山火……其实先前许愿不灵光,就有人放火。就是火不在这儿,阵仗也没这么大。”

阿守则听得直皱眉,她扫了眼留守灾区的灾民——人们姑且吃饱喝足,太阳升起。已经有人换了欢快的唢呐调子,试着创造一点儿希望的氛围。

只有烧焦的草木支在裂开的土地上,像极了某种尸体残骸。火舌渐行渐远,周遭充斥着微妙的祥和气氛。烈火焚烧的声音盖过风声,废墟反而显得安静了。

就像暴风雨前的平静。

“这场火烧了足足四十九日。我听闻大灾神在山火后三日降临,几乎无人生还。”

阿守沉声补充,“周遭邪祟尽灭,人间没有消息。那邪祟的手段无人知晓……我倒是没想到,庄归去那厮也在此地。”

方休轻轻嗯了声,抬起眼皮,望了那座帐篷很久。

……自始至终,庄归去都没有露面。

配上那连绵不断的熏香,感恩拜服的灾民。破败的祠堂倒塌了,这顶帐篷倒是更像此处的祠堂。

接下来的一整日,人们都在废墟上忙忙碌碌。

灾民们挖财产的挖财产,出殡的出殡。尸体一具具被挖出,空气里草木烧焦的烟味儿挥之不去。黑.道士救下的孩子睡了又醒,哭了又哭,嗓子哑得令人不安。

拽出又一具尸首,黑.道士擦擦汗。

他随手折了根枯草,给那孩子编了个小小的草蚱蜢。孩子睁大眼睛,终于短暂地安静了会儿。

“咱们下去呗。”

黑.道士和身边老乡闲聊,“下面有块地方风水挺好,还避风。咱半天就能走到,白天正好走。”

“庄大师说了,走不得!”那老乡连忙摇头,“他要为我们祈福三天三夜呢,咱们这一走,算是怎么个事儿呀。”

黑.道士一怔,脱口而出:“这……这不能换地方再祈福么?”

就算大灾神不再出手,这片充满泥浆的地方也非常不安全。肮脏的泥水、腐烂的尸体,加上呛人的空气,哪个都让人无法忍受。

黑.道士没能当上正常修行者,但他也清楚,祈福要在安全的地方做。

有些奇怪,在这地方原地祈福三天三夜,和尸体没冷就急着下葬有什么区别?

“人家都开始做法了,要是离开这,积德都积不上。”

老乡媳妇接了话茬,“那可是活神仙哪,咱这辈子都见不到的大人物。”

“就是,人家都在这立帐篷了,保准没事儿。”

确实很有道理,黑.道士不吭声了。

和他意见差不多的老人也有几位,一听有庄归去祈福,几乎立刻放弃了带人离开的念头。

白双影始终一言不发,他只是默默看着那些情绪平复的灾民,一双白眸眨也不眨。

很快,黑夜再次降临。

庄归去的帐篷边飘了一圈法术蜡烛,烛光穿越袅袅烟气,柔和又神圣。远处山火仍在燃烧,如同太阳摔碎在山上。

方休一把拉住自家鬼,两人找了个偏僻角落,来了次唇舌相交的“喂食”。方休熟练地抚摸白双影的长发,而白双影则紧紧拢着自家人类的腰。阿守坚决拒绝监视过程,她选择一个人朝着山火生闷气。

约莫十分钟后,方休主动结束了亲吻。之前白双影的“用餐”风格一直是兴致勃勃,今天却格外舒缓,舒缓到有点不像他的鬼。

“有心事?”他问。

白双影没有像往常那样“嗯?”回来,而是沉默地看着方休。

“这个。”方休指指自己的嘴唇,半开玩笑道,“感觉你吃饭不专心,作为你的专属厨子,我有点难过。”

白双影下意识收紧手臂,把怀里的方休挤得“呃”了声。

他不知道该怎么表达“接下来我们要应对‘我’的攻击”,坦诚的想法到了舌尖,白双影却不知道该怎么把它吐出来。

取得自由的方法很简单,保住这个秘密,只需要保住这个秘密。

他可以出手帮助他的人类,他有能力偷偷施放一些法术。方休还没有到致命的境地,他没有完全了解现况。所有理由,都在诠释着“保密无妨”四个字。

可是他无法分辨这种想要倾吐真相的感觉是什么。

他居然有“也许说出真相,可以给他的人类一点启发”这种一点都不聪明的想法。一定是他的脑子哪里不太对劲,导致他的嘴巴想要离家出走。

最终,白双影勉强憋住:“我只是在想,我们仍未发现遇仙厄的禁忌。”

方休眨眨眼:“唔,我还是有些想法的。”

白双影稍稍侧过头:“?”

“对于遇仙厄的‘故事’来说,按剧本走不会有好结果,地理上的逃离的意义也不大。重点是找到控制‘故事’的办法——要是任由那东西发挥,绝对没有好结果。”

方休仍然没放开自家鬼,“至于它的禁忌,我有一点点猜测。”

此后两天,方休按部就班地在废墟混日子。

他拿出糕饼款待灾民,和庄峯等人保持了礼貌的距离,摇身变为有些玄学底子的过路富商。糕饼香甜,可惜吸引力远不及归山教——庄归去“祈福”的三日,庄峯已然亲切地给灾民们传教。

大伙儿埋了亲人,又有吃有喝,暂时不需要工作。人们日日聚集在庄归去的帐篷前,认真听庄峯讲述“生魂归山”和“功德圆满”,听得满眼放光。

方休不动声色地混在灾民中,每天蹭几碗甜汤。

山火越烧越远,灾民们状况渐渐稳定,那个黑.道士的眉头却越皱越紧。方休看得出来,此人有几次想走,纯粹是念及本地老乡,才挣扎着留了下来。

“大哥,你不信么?”方休状似无意地发问。

“庄大师确实厉害。”

黑.道士老实承认,“可要我老老实实全信,我就不是黑.道士了,地方危险就是危险。逆天而行,终有隐患啊。”

阿守忍不住:“皇帝昏庸边疆危急,粮草奇缺。庄归去那老匹夫还带着精兵良将在这摆谱,我瞧他才是最逆天的那个!”

找不到离开的路,又不方便下手乱改“剧本”。眼看大灾神即将降临,她心里憋着一股邪火。

听到这事,黑.道士情绪低落:“陛下自有想法吧……”

想到后来发生的种种,阿守恨不得翻白眼。然而对面不过是剧中人,她只能一脸紧绷地转向方休。

“我昨天想了四五条路,都不太成功。你呢,寻到下山的车马了么?”她隐晦地问道。

方休看了眼黑.道士:“新鲜地方,得认完地图再走。”

下一刻,白日蓝天瞬间黑暗。

周围迅速黯淡下来,方休手心默默出了把汗,嘴唇因为紧张有些发麻。

……传言中的大灾神降临。

黑暗的天色与烧毁的荒山近乎融合,只剩远方闪烁的火光,犹如一道发光的裂缝。极强的压迫感从四面八方挤过来,空气变得铅一样沉重。

灾民们一阵慌乱,但看到庄归去的帐篷还稳如泰山。人们又安静下来,士兵们有条不紊地整理营地,仿佛面前的异象并不存在。

帐篷旁边,庄峯给自己倒了碗甜汤,悠然啜饮。

黑.道士有些慌乱,他知道这一切不妙至极,可是所有人像羊群一样安定,他反而不知道该如何反应。他不信庄峯的传教是真的,但庄归去实力惊人也是真的。

他左思右想了会儿,决定停在原地,只是抱起那个他救出来的孩子。

然而方休知道他们的结局。

除了庄峯,每个人都死去了,这些不过是故事里的文字,口述中的幽魂。这个故事即将迎来高潮,随即就是彻彻底底的结束。

白双影寸步不离地跟着方休,阿守则警惕地四处打量,一副随时准备强制带他跑掉的模样。

怎么说呢,这种感觉还挺让人安心。

方休把目光从黑.道士身边挪开,遥望群山中的火焰。

根据阿守的说法,惨案即将来临,而且影响范围极大。

现在他们只能往群山外侧逃跑。要是故技重施,通过“脱离剧本范畴”逃离,下一个故事将完全不可控。

方休从来不喜欢逃跑。

汹涌的黑暗降临不久,终于,第一个异象出现了。

离群山最近的一个士兵摇摇晃晃站起,走向化作焦土的群山。

他的动作有点怪异,四肢僵硬得像皮影人偶。他蹒跚地走到一处烧焦的树木前,双手攀爬上去。

士兵整个人橡皮一样扭动起来,肢体融入枯枝、牙齿卡进树缝,身上制作精良的盔甲化作开裂的树皮。只是几个心跳的时间,他就彻底补齐了那棵枯死的树。

树又变成了原来的形状,只是没有先前的绿叶,树干变得更加黯淡。人体扭出的血液顺着泥地奔流,颅骨弯折的过程中,几颗牙齿噼里啪啦落地。

他变成了一棵树。

和当初瘦猴的情况不一样,他似乎变成了一棵完整的树。方休非常用力地去看,才能看出无数黑漆漆的“树”字之下包裹的猩红。

而当他移开视线时,原本空旷的焦土上又出现了一棵树。

两棵。

十几棵。

几百棵。

这里的树林之前有这么繁茂吗?

树林下长着漂亮的灌木,枝条末端有点红。地面上铺了一小层白色的碎渣,细看似乎是牙齿。它们零零散散地落在树根旁边,有种奇特的破碎感,像是神像碎满地的瓷片。

没有人尖叫,没有人逃跑。人们只是起身、前行,蚂蚁一样聚集而来。灾民们摇摇晃晃踏入黑暗,他们脸上的尘土还没来得及擦干净,面目模糊一团,只有庄归去的帐篷仍然散发微光。

庄峯不知道去了哪里,周围只有人和树,而后只有树。血肉挤压的声音连绵不绝,血腥味出现又迅速消失,如同被最殷勤的下仆擦走。

噼里啪啦,牙齿落地。噼里啪啦,头发散落。新生的森林一片沉默,就像山火从未出现。

方休突然觉得做树也不错。

黑暗的天色变成了舒适的被窝,远处的火光让人昏昏欲睡。想想看,做树不需要思考太多计划,不需要一个谎言接一个谎言,不需要与其他人血腥厮杀。

树只需要永远站在这里,长长久久地活下去。放下一切吧,放下一切就轻松了。

想不想要这样的生活?这样的愿望也不错,如果你祈求……

祈求?愿望?

“我自己实现就行了,谢谢。”

方休一把抓过身边的白双影,坚定地瞧着自家鬼的脸。对上那熟悉的五官,脑子里莫名其妙的念头快速淡去,方休松了口气。

风穿过茂盛的枝杈,发出轻微的呜呜声。方休这么一回神,才发现其中夹杂着刺耳的哭泣声。

黑.道士抱着孩子,四肢僵硬地走向树林。他的双手颤抖不止,瞳仁在眼眶里乱晃,步速比其余人慢上许多。

看到方休成功停住步子,他求助地看向方休,眼里满是惊惧与绝望。

“救命。”他嘴唇嚅动,手臂几乎抱不住孩子。

小孩的哭声越来越小,身体逐渐蜷曲僵硬,越发像干枯的树枝。

“救救……我们,求求……你……”

第138章 只是开始 丰收时节。

一个来自于过去的幽魂在求救。

那孩子趴在黑.道士的肩头, 哭声越来越小。方休不由地放缓呼吸——黑.道士就那样奔向黑暗的群山,正如多年之前,他奔向群山的父母。

墟山太过庞大。尽管省份不同, 当年奶奶村子旁边的群山, 也是墟山的一处边缘。

【不同的时代与方向,同一个目的地。】

【方休想起那一天空气中浓郁的草木味道, 以及长满杂草灌木的山地。他已经看不见倒在地上的奶奶,也见不到那个想要留下他们一家人的邪.教村庄。】

【小方休趴在父亲的肩头,愣愣地看着万物倒退。父亲在哭, 可他跑得太快,不敢哭得太厉害, 只能压抑住抽泣。】

【村中的年轻信徒在他们身后不停追赶, 手中挥舞着锄头与菜刀。】

【你们跑不掉的, 信徒们尖声呐喊。群山之内难留活口,那些毫不准备跑进墟山的,幸存者千不存一!】

【回来, 回来, 你们跑不掉!】

【方休仍然记得当时的绝望与慌乱。听起来, 他们被死亡追赶, 他们同时跑向死亡, 没有任何出路。他的喉咙因为紧张抽搐, 问不出声音,父母也无暇回答。】

【可是他们仍然在向前跑。】

【也许回到那个日】寸候, 他还能救下他的家人。

这里的故事几乎与现实没有两样, 如果回到故事里救了家人,他没准可以在一个漫长的幸福故事里活下去。

是的,正是如此。

你应该知道了, 其实你正在一个故事中冒险。

同样是故事,充满温情的故事,总比凶险的复仇故事好上许多。我可以给你最好的故事、最长的故事,一个持续百年的故事。

回家吧。

这是个很好的愿望,你想要吗?

方休有点累了,冥冥之中,似乎有什么引导他许下愿望。它们就像在他眼前晃来晃去的钓饵,一个不行,再换另一个,谁知道之后还有多少个?

这次的愿望听起来不钅

不许操控我的想法。

方休用力敲了下脑袋,“叭”的一声吓了白双影一跳,抓紧了方休的手腕。

【……】

真【可惜。】

方休稳住心神,果断拉上涕泪横流的黑.道士,一行人快速向反方向奔逃。白双影和阿守紧随其后,白双影一只手始终抓着方休的手腕,源源不断地注入阴气。

至于阿守,这位鬼仙成功扛住了“大灾神”的影响,腿脚非常利索。

他们直奔庄归去的帐篷方向。三位难得有个共识——无论如何,那老匹夫也不会把自己放在最危险的地方。

“遇仙厄会有想法吗?”方休边跑边问两只邪祟,尤其是直接负责人阿守。

“厄都是死物,仙厄也是死物。‘厄’有思想这种事,地府闻所未闻。”

阿守胜在不用呼吸,话语小声又连贯,“它们最多能展示操纵者的思路,可是遇仙厄完全不活跃,不可能有操纵者。”

这一点她还是很自信的,那个黑衣邪祟的确很可疑,但它绝不会是遇仙厄本身。厄要是有自己的意识,万厄祠早就乱套了。

虽然眼下这个倒霉情况,她也看不懂就是。

方休又看向白双影,却发现白双影又在走神。他的鬼茫然地注视着前方,似乎在倾听不存在的声音。

突然,一阵带着暖意的柔风吹过,方休打了个激灵,身体霎时间轻了许多。半死不活的黑.道士也清醒起来,动作不再那样僵硬。

那是法术制造的风暴。

那风卷着细细密密的光点,美得惊心动魄,吹得人神清气爽。它们以庄归去的帐篷为中心,海浪般摇摇曳曳,向四周扩散快速扩散。

凡是金风吹过的地方,那些被控制的人清醒了过来。

可惜众人醒来归醒来,仍然无法抵抗那莫名其妙的“化树”过程。刹那间,绝望的尖叫与哭喊炸进方休的耳膜,呼救声不绝于耳。

黑.道士怀里的孩子缓过气,哇哇大哭起来。见黑.道士逃得顺了,方休顺理成章地松开手,跑到黑.道士身后殿后。

混乱之中,方休的目光再次锁定庄峯。

庄峯悠然站在帐篷旁边,小口啜饮着甜汤。碗里明明是清淡甜润的汤水,他却喝出了人血似的派头。帐篷内亮着灯火,庄归去仍然没有出现。

只有金色的风一阵阵扩散,如同莲花开放,美得令人屏息。只可惜金光之下,灾民们无暇欣赏——

泥石流冲击,放火烧恶山,活神仙祈福。灾民们本以为能彻底放松下来,就这样被死亡打了个措手不及。

人们保持着清醒状态,浩浩荡荡奔向死亡。其中的修行者朝天弹射着火焰信号,泥浆废墟伴随着火光与惨嚎,附近犹如地狱。

远望山火,地上金风,天上烟花。庄峯稳稳站在原地,平静地看着众人挣扎。

他的视线甚至短暂地扫过逆行的方休等人,对他们的逆行没怎么意外,也不甚在意。很快,方休便知晓了原因。

更多人正朝这个方向聚拢。

黑.道士舔舔干裂的嘴唇,他拍着怀里惊魂未定的孩子,语气无比激动:“咱们都有救了,咱们有救了!”

“多亏庄大师,不然求救焰火都点不了!”

方休一时无言。

前几日,他听灾民们聊过。墟山周遭时常出现“大灾神降灾”之类的天灾人祸,附近驻扎的玄学人士和士兵高达千人。这回完全是看庄归去这位大人物来了,才没有过来添乱。

眼下,惨叫与求救闹得阵势太大。人们惊觉有异,正全速往这边赶。如今金风吹醒了修行者们,挣扎着用焰火一指,瞬间有了路标。

援军赶上的同时,庄峯喝光了他的甜汤,庄重地放下汤碗,抽出长剑。

长剑燃烧,一束火焰冲天而起。在这黑暗的天地中,犹如旗帜。

“庄大师抵挡了灾神污染,大家随我来救人!”

他扯着刚被甜汤润过的嗓子,喊得中气十足。“灾神当诛!灾神当诛——!”

方休带着那黑.道士躲进残垣阴影,等安顿好了哭闹不止的孩子,他抬眼看向远方的混乱。

“那个金光是什么?”他转向还在发呆的白双影。

“那是真正的断天神术,看来天书仍在庄归去手上。”阿守随口抢答道,完全藏不住话语里的冷笑。

方休:“断天神术?”

阿守点点头:“神仙赐下的天书,断天术本来的模样。姓庄的本可以彻底阻断那些污染,然而……”

然而庄归去只是把灾民们唤醒了,并没有打算下场帮助他们。

她相信她不用说完,方休也能听懂。

方休确实听得相当明白。

“之前他们死得太安静了。”他说,“庄归去想搭更热闹的戏台。”

“别这么说……”

那黑.道士终于攒出了说话的力气,“庄大师也是……在救人,这种支援……十分常见。”

他的五官皱起,似乎先前的污染影响还在,声音有种木头般的干涩,“只要稍作镇压,就可以救人……大灾神其实……”

【这年头,大灾神其实很少回应人类,村民们也极少再去祭拜。别说日常香火,神祠推倒前,供桌上连一颗囫囵果子都很难凑出来。】

【归根结底,那祠堂是老一辈传下来的。据说要向那邪.神祈愿,愿望实现的方式会很邪门,许愿的人铁定要死于非命。】

【除了穷凶极恶之徒和绝望之人,很少再有人向它许愿。别说许愿,若不是念着这东西隔三差五发威,村里人早就把那老祠堂给拆了。】

【可惜总有那些穷凶极恶之徒和绝望之人偷偷许愿,这村子也时不时遭灾。你说这干旱,洪涝也罢了,大家愿意忍耐,最多放火烧回去。】

【放火后总有异象,就是请我们这些修行之人镇压。我能在这村子待下去,凭的是这一手。】

方休睁大眼,看着黑.道士口中流淌而出的黑色文字。它们顺着他的下巴流下,滑上那人的衣服,又噼里啪啦落到地上。

但这一次,他没有贸然碰它们。

……因为不远处,前来援助的修行之人正在“镇压”大灾神。

断天神术的金风开路,士兵们冲在最前面捞人。修行者们八仙过海各显神通,就地起了台子,各种法术重重叠叠,层出不穷。

为首的便是庄峯——一柄长剑直直指向天际,身边罡风鼓动不止。

惨叫混着嗡嗡吟唱,远方的山火逐渐变色,化作骇人的青色。火焰似乎更高了,疯狂烧灼着远处的山地。它们犹如蝗虫过境,疯狂啃噬着更远处的山群。

终于,群山的沉默被打破了。

怪异的青火之中,一个巨大的影子从山中浮起,它的剪影轻柔变幻,很难说是液体还是气体。随着它的出现,山地开始咔咔震动,山石发出极其难听的崩裂声响。

“有效果了!”庄峯大声疾呼,“莫担心它的污染,诸位都有断天神术庇佑!全力诅咒!”

他的身后,修行者们兴奋高喊。只是下一秒,他们就像被捏了脖子的鹅,一点声音也发不出了——

断天神术的金光之中,士兵们的行为也出现了紊乱。

他们没再拦那些百姓,身上的盔甲化作古怪白衣,整个抽搐地扭来扭去。他们奔向那些本该是灾民的枯树,将布条挂在上面。一时间,数千士兵均分几百棵树,场面好不热闹。

“发芽,发芽。”他们发出模糊的呓语。

“开花,开花。”腰间绳索挂上了树枝。

“结果,结果。”

他们快乐地跳了起来,将脖子套入绳圈,在枯树枝头快乐地晃来晃去。

“丰收,丰收。”

他们喉咙里发出喀喀异响,化作幸福的果实。

一时间,原本干枯的树林变得枝繁叶茂,硕果累累。衬着仍在摇曳的金风,好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原来如此,方休想。

那些死去的灾民并非结束,而是开始。

第139章 突发状况 似曾相识。

玄学人士们立刻察觉到了不对劲。有几个停止了诅咒, 想要上前帮助士兵,却被庄峯喝止了。

“阵型不能乱!现在散开,一切前功尽弃!”

这些修行者里正道人士不少, 大部分穿着干净道袍, 眉目带着正气。一听庄峯这番言论,手上半分不敢停。

他们以那吹出金风的帐篷为圆心, 一圈圈整齐列阵,如同围着世间唯一的火源。诅咒的声音愈发整齐,不少人额头上多了层汗光。

还清醒的灾民们纷纷躲在了这群修行者身后, 只有士兵们还在向前推进。这回他们不仅要拉回灾民,还要救援自己发疯的战友。

可是那些树还在扩张。

阴影之中, 越来越多吊满“白色果实”的黑树在增殖。人们在消失, 它们在焦黑的土地上扩散, 渐渐形成一片黑暗森林。

莫名的压迫感逐渐增强,士兵们在前进,修行者们在攻击, 可是空气中弥漫着“不知所措”的气息。

只有庄峯在满怀自信地指挥, 看他那副沉着的模样, 加上庄归去的断天神术坐镇, 在场者为他马首是瞻。

黑.道士没有加入诅咒的队伍, 他守在那个失去父母的孤儿身边, 呆愣愣地眺望山中起伏的巨影。

“从没这样过。”他喃喃有声,“大灾神……从未这样出现。”

面对这荒谬至极的场面, 他似乎停止了思考, 嘴角又溢出黑色的文字。

“从没这样过?”方休不懂就问。

他和黑.道士蹲在一起,藏在庄归去的术法庇护范围,离那毁坏的祠堂不远。方休发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黑.道士对大灾神的印象并不像阿守那样混乱, 更像是被封在“故事琥珀”中的小虫,原原本本维持着当时的模样。

黑.道士忍不住看了眼祠堂神像的碎片。

“是,我以前只当大邪作祟……小心!”

他高喝一声,抱住了踉踉跄跄想要往外跑的孩子。

只听又一阵山崩地裂的巨响,一股浊水从山上冲下。巨大的水流从方休一行人身边冲刷而过,只差一点就能将人卷走。

这回它没有带下大量砂石,这条天降大河穿过那片树林,直奔庄归去的帐篷。

庄峯原地不动,执剑朝向水流。后方数百名修行者见状留在原地,放心地继续施法。

然而下一刻,庄峯轻巧起身,跳向那顶散发着温暖光辉的帐篷。

长剑划开布料,帐篷之中空无一人,只有一卷散发金光的天书。它自觉飞入庄峯手中,金风骤然收缩,只包裹庄峯本人。

几百名修行者瞬间被水冲散,毫无防备地暴露在大灾神污染下。他们还没来得及尖叫,眼球和舌头膨胀而出,吟诵声消失无踪。

“鱼,鱼。”

他们挣扎着发出细碎的声音,身体迅速萎缩变形。他们手脚泡沫般散裂,被水一冲而尽,只剩下弹跳的头颅。

“鱼,鱼。”

头颅口中的呼声越来模糊,在浑浊的河面上下漂浮,远看像极了白色的石块。

没有这群人施法,远方的山火却仍然是青色。黑影愤怒地涌动,河水仍未停止。

得转移个地方。

方休转过头,伸手拍了下黑.道士。这一拍不要紧,黑.道士整条手臂连着肩膀掉了下来,快速烂成一片肮脏的泡沫。

而那黑.道士毫无察觉,他只是绝望地抓住怀里的孩子——金风消失的那一刹那,孩子的身体就原地崩散,只剩一颗挣扎的头颅。

那孩子还不能理解发生了什么,他在黑.道士崩溃的臂弯里用力扭动,努力往水边凑。

“鱼,鱼。”头颅发出细小的尖叫。

黑.道士慌乱地抱住那颗头,仿佛这样就能让孩子恢复正常。可惜他越用力,他自己的手臂萎缩断裂得越快。末了,他如梦初醒地望向方休,张嘴想要求救——

“鱼,鱼。”他说。

方休没来得及回应他。金风消逝,黑暗降临,他只来得及看清黑.道士眼角的泪光。

……那是对面作为人类最后的情绪。

方休这才意识到,他还不清楚黑.道士的名字。

也许是这个故事没有记录,到底还是影响了他的精神,让他始终没有想起来询问。而事情到了现在,已经太迟了。

短短十几秒,一大一小两颗头颅落了地。它们真的像活鱼一样扭动挣扎,贪婪地凑近那条河水。

噗通。

刚才两个还鲜活温暖的人,彻底消失在人世。一切轻巧而扭曲,像个荒谬的梦。

方休做过一模一样的梦。

梦中有一眼望不到边际的群山,满是吊死者的树木,奔流不息的黑水,以及那些在黑水中游荡的头颅。

他曾在那漫无边际的噩梦中徘徊,双脚一点点被啃噬,寻找他丢失的鬼手。

是了,看尽这些异象后,他遇见了白双影。

白双影……

方休不禁望向他的鬼。

第一个刹那,他没有看见熟悉的白袍。方休脑子瞬间停了一瞬,身上一阵热汗。

第二个刹那,他摸到了白双影冰冷的手。他发现白双影那身白袍染上一层黯淡,几乎变成深灰。

第三个刹那,他发现,他的鬼五官又一次消失,脸上只剩下那颗血痣。白双影空白的面孔之下,有什么在急速蠕动,等待破皮而出。

破天荒的第一次,方休握紧白双影的手,白双影却没有回应他。

糟糕。

“讲讲墟山的故事,和大灾神有关的都行!”方休朝阿守叫道。

白双影身为邪祟,精通因果。方休预想到了所有可能的问题,却没想过白双影会比自己早出事。

不能再探查了,他们必须快速离开这个故事。

阿守也没磨蹭,她带着洋溢的怒气张嘴:“灾民全灭,守军尽亡。庄归去以‘大灾神作祟’的名义,征集各路兵马,全都往墟山赶。”

“大灾持续四十九日,十万大军有去无回。边疆本就缺兵缺粮草,直接乱了套!想当年……”

果然,她刚开始讲述,口中落出一团团黑字。

又一个故事的入口。

和方休预想的一样。

先前每次黑字出现,人们都在谈论墟山与大灾神。这个话题能够让故事与故事之间出现连接,让他们从中转移。

方休一只手抱住白双影,一只手伸向那些文字,打算故技重施。

“几位在做什么?”

一个笑吟吟的声音突然在方休背后响起,伴随着燃烧火焰的一剑。

是庄峯。

庄峯带着他身边的金色光晕,不知何时来到了方休背后。阿守条件反射地拔出软剑,护在方休身前,拦住了那不怀好意的一剑。

作为代价,原本飘散的黑字立刻散去,故事入口消失。

阿守果断扛住庄峯的剑,低声重复:“灾民全灭,守军尽亡……”

这一回,她刚说没两句,一阵金光直接将附近罩住。断天神术的光辉下,重新出现的黑字再次消失殆尽,如同雪片融化。

这次不是偷工减料的敷衍术法,而是货真价实的神术。哪怕阿守是地府鬼仙,也扛不住九天神仙的真家伙。

“术法十分有趣。”庄峯悠哉悠哉道,“几位想必道行不浅,可惜不该出现在此地。”

“见到不该见的东西,还是不要下山为好,得罪了。”

他掂了掂手中的长剑。上面的火焰早已熄灭,露出无比锐利的剑身。

法术被封,阿守没有露出半分胆怯。她立刻摆好架势,死死护住“弱不禁风”的方休:“哪来那么多废话,要打便打。”

然后,她就看到方休从软剑底下钻出来,凑近庄峯。

庄峯,阿守:“?”

“抱歉,这丫头是我路上雇来的,不懂规矩。”

方休客客气气地表示,“我只是来帮忙的,都是误会。”

庄峯被这胆大包天的发言惊住了:“……帮忙?”

“在下对‘厄’小有研究。”

方休全身放松,看起来像真有那么回事儿似的,“您费尽心思布置这些,不就是为了‘养厄’么?”

庄峯冲方休眯起眼,手中的剑低了低。

“放火烧山,执意激怒大灾神。又故意使得灾民清醒,用他们的惨状引来支援——先是你们带来的人,后是附近能人异士,让这些再死在此地。”

方休说得有鼻子有眼,掌心却湿漉漉一片。

他在脑海里疯狂搜集所见所闻,快速穿成一串。

“如今大灾神暴怒,惨剧已成。庄大师必定会以天下苍生为由向朝廷请兵,如此一来,死在此地的人数要到十万以上。”

“十万人的因果,多么丰厚。若是利用得法,能养出了不得的大厄。”

庄峯不置可否地“唔”了声,看向方休的目光出现些许玩味。

很好,争取到时间了,方休余光看了眼白双影。只要稳住庄峯,他就可以找到离开的机会……

“啊。”

白双影突然出了声。

那张空白面孔正中央,一张嘴歪歪斜斜浮现。它的大小不太对,有着让人不适的古怪扭曲。

“墟山……”

尽管顶着断天神术的光辉,两个漆黑的字还是从他口中落了出来。

第140章 仙人指路 万恶之始。

嗤啦啦啦。

天地间的黑暗消失了, 尖叫与火光也消失了。阳光洒下,绿草如茵。风中有股格外清新的味道,氛围仿佛从地府回归人间。

方休抱住白双影的腰, 两人冲倒在柔软的草地上。阿守紧随而至, 她勉强站稳脚跟,没有跟着摔倒。

她的平衡稳住了, 内心却一片惊涛骇浪。

这是个简单的对比。

遇仙厄强悍到能复现“断天神术”,将她这个货真价实的鬼仙压制,却压不住白双影。

阿守本以为方休来路不明, 值得警惕。现在一看,那始终黏着方休的艳鬼堪称可怖。更可怕的是, 此鬼辗转六场祭祀, 如今才露出马脚。

他们所在的“新剧本”, 是白双影给出的故事。哪怕是阿守,都不太清楚这是何时何事。

唯一的好消息,此地看起来十分和平。

方休低下头, 摇晃自家鬼:“白双影?”

……随后他震惊地发现, 他的手直接穿过了白双影的肩膀。

白双影的白衣仍带着灰蒙蒙的颜色, 身体越发半透明。那张怪异的嘴巴不见了, 白双影的五官回归空白。

他们远离了那个扭曲的故事, 状况没有半分好转, 反而恶化了。

白双影平静地躺在地上,身体逐渐下沉, 像是在渗入这片土地。方休急得额头见汗, 他想方设法去抱白双影,却见白双影做出了个阻止的手势,摇了摇头。

阿守跟着抓住方休的后衣领, 把他拖开两步:“他的力量很不安定,不要乱碰。”

方休:“可是——”

“他被遇仙厄污染了,这不是你能插手的事情。”阿守实事求是地警告,“你也被那东西影响过,你应当知道,他只能自己清醒。”

方休半跪在白双影身边,眼看着白双影的身体逐渐沉入地面。

他的鬼虽然不喜欢吭声,但绝对算不得安静。白双影很喜欢在他身边晃来晃去,这里看看那里瞧瞧,偶尔不满地嗯两声,和他咬咬耳朵。

他知道白双影瞒了他不少事,他知道白双影是个想要逃离解厄塔的大邪祟……他知道白双影对自己有特殊的好感,但他以为白双影会自保优先。

他是不是不该半途修改计划?

要是他们乖乖分别,至少白双影能够平安地待到最后……想要解放白双影,是不是他太过贪心了?

……是的。

你帮不了他,鬼仙阿守也帮不了他。许愿吧,向我许愿,现在还来得及。

你们可以长长久久待在一起,这是你最后挽回的机会。

又来了。

……不,我不会对你许愿。

方休一只手狠狠掐住草皮,拼命甩开了这个念头。

这是白双影冒险交给他的故事,独属于白双影的故事。要是在这种时候放弃,未免也太好笑了。

后悔是这世上最没用的情绪,他早就知道。

“我不太懂玄学。”

方休竭力保持着平静的语气,“阿守姐,我还可以做什么?我不能把他留在这里。”

阿守蹲下身,查看草地上的白双影。

白双影勉强维持着人形,皮肤却不再是正常质感,而是某种怪异的流体。遇仙厄对白双影的影响莫名强大,以至于他无法顾及外界。

“这状况就像人类重病,你我真的什么都做不了。”

阿守轻声说道,“若是有温养邪祟的法器,也许能派上些用场。大约是允许邪祟寄身歇息的东西,区别等同于‘病患睡软榻’与‘病患露天躺’,总归是听天由命。”

“我身上从不带那种法器,还是想把他留在这里,尽快解厄为好……你做什么?!”

方休将沾满草屑的手虚虚按上白双影的胸口,发动了地府版断天术。白双影身体下沉的速度稍稍变慢,能摸到一点柔软的本体。

他无法完全扼制污染,但这足够了。

方休毫不犹豫俯下身,吞咽起来那片本体。

接触到温暖口腔的瞬间,那部分本体突然有了精神,开始疯狂往方休喉咙里涌。方休被噎得眼圈通红,喉咙抽搐不止,却没有任何反抗。

进入他身体的部分立刻扩散,融入方休的血肉,那股即将被撑爆的酸胀感排山倒海而来,五脏六腑如同在灼烧。

……附身。

曾经,白双影用这一手来帮助身体虚弱到极点的自己。如今,他当然也可以用这一手来庇护虚弱的白双影。

旁观的阿守目瞪口呆:“你……”

“多少也算个保护容器,我这个状态能撑多久?”

方休抹抹嘴唇,摇摇晃晃站起身。他身前的白双影彻底消失,而他的左眼化作白色,其下冒出一颗血痣。

阿守:“……”

她再怎么迟钝,也看得出白双影不简单。而能撑住这种附身的方休……她到底惹了两个什么玩意儿?

话虽如此,她还是大叹一声。以软剑划破手腕,半晌,一丝猩红溢出伤口。阿守指尖沾血,在方休额上画了个古怪血符。

“我来助你压制。”她语气苦涩,“不过要是白双影状况不稳……”

“这就够了。”方休笑了笑,手轻轻抚上胃部,“谢谢你,阿守姐姐。”

此刻方休一身红衣,长发束在脑后。额上血符,加上一黑一白两只眼,格外不似人类。

他抬起头,看向空中格外明亮的太阳。

天气晴朗,阳光打在他裸.露的皮肤上,泛出阵阵暖意。

……

白双影在温暖的血肉之中舒展本体,混沌的脑子清醒了些许。

那东西的污染,比他想象的还要大。如今他可以确定,那东西用的是他还在封印之中的力量。

幸亏他提前断了数万锁链,能抵抗一二。他要还是被封得严严实实的状态,准要被那强悍的污染袭击,难说会被影响成什么样子。

此时此刻,它还在他的脑海中嗡嗡作响。有些时候,白双影甚至很难分清那是否自己的思绪。

必须杀掉阿守。

我终究是你的力量。我们可以一起除掉她,否则等她知道你的身份,你我就逃不掉了。

必须控制方休。

我知道你想要他。我来创造一个“方休战胜遇仙厄”的故事,给你一个可以与他相伴到老的角色。

必须毁掉一切。

我明白你想复仇。人类挑衅在先,如今逍遥自在那么久,势必付出代价。我就是你,我就是你,我就是……

真是吵闹。

遗憾的是,他还被封印的力量占了大半,解封的部分难以抵挡。白双影无法让那些声音停下,只能硬扛因果的侵蚀——按理说,他本不需要抵抗。

可是白双影不喜欢它所描述的未来。

他好奇方休的计划,好奇方休的来头,好奇方休选择这场祭祀的原因……好奇他与方休的真正结局。

白双影感受着那熟悉的温暖,摩挲着方休体内的血肉。

他会思考了,他有更聪明的想法——既然那东西在用他封印中的力量,他进一步解封,把天平扳过来就好。

要解封力量,他需要进一步了解方休。

要进一步了解方休,他要给方休更强烈的刺激。

他的人类非常精明,目前看来,最有胜算的做法是——

方休听见了哭声。

他稳了稳身体状态,有些虚弱地走向哭声源头。

只见一个小女孩背着草编的背篓,篓子里装了野果、蘑菇和零散杂物。她一边哭一边走,嚎得分外伤心。

“阿爹,阿娘……呜呜,我要回家……”

她抹着眼泪,红通通的面颊上沾满泥土和鼻涕,狼狈到有些滑稽。

阿守下意识想要上前,被方休拦住了。白双影的附身让方休有些虚弱,但丝毫没影响他的思维清醒。

“还不是时候。”方休目光灼灼地盯着对面,“这是白双影的故事,他不会随便‘讲述’一个孩子。”

阿守皱皱眉,看那孩子还不算虚弱,只能应下。

那孩子扯开嗓子哭了半天,累了,寻了块石头坐下。她拿下背篓,清点着背篓里的物品——主要是吃的。

她一边呜呜哭,一边往嘴里塞着野果。还不忘拿出果子放在面前,拜了又拜。

“救命,救救我。”她泪眼婆娑地嘟哝,“我迷路了,带我回家,这些都是你的。”

轻风吹过草地,无人回应。太阳逐渐西行,阳光中多了些红色。

小女孩打了个哆嗦,又取出一堆蘑菇供上:“大慈大悲菩萨,祖宗神灵保佑……狐仙爷爷奶奶……求求你们……”

她叫遍鬼神,山中仍然没有回应,小女孩眼圈更红了。

她在背篓里绝望地扒拉,终于掏出了个小物件儿。她把它端端正正摆在一堆野果和蘑菇中间,笨拙地跪下磕头。

“这是阿爹给我做的宝贝,都给你们,都给你们!”

她哆哆嗦嗦地说道,“我只想回家……”

注视着那个粗糙的小物件儿,方休沉默了。

那是个小小的白瓷像。

因为个头太小,它的制作非常粗糙,没有做出精细的五官。胜在通体雪白,表面还刷了层亮晶晶的釉,确实算是个稀罕物件。

重点是,它与之前出现的所有白瓷像一模一样。

它……

【它很有趣,我从没见过那样的东西。】

【说来,那些烦人神仙告诉我,最好不要与人类扯上关系。但这个人类自己跑到这里,自愿给出供奉,大约无妨?】

【那是我的土做的,人类居然能用我的土做出那么有趣的物件。她说想要回家,我带她回家,那便是我的了。】

方休甩甩脑袋,甩脱脑海里莫名的想法,继续观察那孩子。不知道为什么,他的目光总被那个小小的白瓷像所吸引。

突然,那瓷像前冒出一只手。

那是只不太像人手的人手,形状有些古怪,吓得小女孩尖叫一声,连滚带爬跑远几步,把自己藏在空背篓里。

散发微光的“鬼手”没有追她,而是捞住那个小小的白瓷像,手指往某个方向指了指。

那小姑娘在背篓之中藏了会儿,狐疑地掀开一道缝,瞧向不远处的“供品堆”。那只怪手还在原地,它礼貌地攥着瓷像,依然指向特定方向。

小女孩默默观察了好一会儿,最终怯生生地爬出背篓,趴着接近那只手。那只手形状怪异归怪异,但它白皙光洁,有种微妙的美感。

“你是神仙吗?”她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