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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命 年终 21196 字 1个月前

夜有所梦,日有所成。

意识不稳,扭曲身魂。

破茧成蝶,命归黄泉。

现实中,孟晓梦兴许有了不幸的遭遇,或不再与胡蝶来往。胡蝶对女儿使用仙厄,她想要在梦中弥补遗憾,试着用仙厄的力量“梦境成真”。

胡蝶最初的设想里,大概不包括“循环”这样的折磨。作为操控者,她完全可以在睡梦中保持清醒,无需像消灾人那样牺牲睡眠。

奈何事情出了岔子,女儿走入死局。胡蝶害怕女儿醒来后支付仙厄代价,便以循环梦境延长这场梦,试着寻找解法。

嗯,舐犊之情。白双影无法亲身体会,却也听过不少故事。

白双影把猜测告诉方休,方休只是笑了笑:“你居然猜得这么正面,你不是很讨厌人类吗?”

“因为‘你’似乎很容易碰到这种厄。”白双影非常现实地表示。

不知道为什么,方休端详了他很久,然后给了他一个格外绵长的亲吻。他的人类很喜欢他猜想中的故事,方休微笑了足足半个小时。

只是那个时候,方休没有立刻认同他的推测,而是陷入了长久的沉思。

随即他开始随波逐流地等待。终于在庄蓬岛主动行动之后,方休也来了个派出所突击。

白双影以为方休有了什么两全之法,谁想此人开口就请胡蝶去死……他的人类什么时候变得这么粗暴了?

……而且,方休还称呼胡蝶为“孟晓梦”。

听到这个称呼,胡蝶面色变得十分难看:“你叫我什么?”

方休:“我叫你去死。”

胡蝶:“……”

胡蝶:“……我是说名字。”

方休不好意思地哦了声,笑起来:“抱歉,睡眠不足,我有点迷糊……我叫你孟晓梦。”

胡蝶站起身,脸上没了笑意:“原来你见我是为了发疯,告辞。”

方休没有拦她。

“你可以这么活下去。”

他有些含混地说道,“一边提防消灾人解厄,一边用消灾人的生魂苟延残喘。”

胡蝶脚步停下,她没有回头:“成王败寇,各凭本事罢了。”

“……永远过着这一天的日子,永远困在这座城的冬天。”

“大部分人的生活就是这样,没什么不好。”胡蝶轻声说,“我还没活够呢,我才三十多。”

“……你再也见不到你的妈妈了。”

方休一字一顿,“现在回头,你还有机会见到她。”

胡蝶慢慢转过身。她直直盯着方休,双眼有些发红。

“你其实只有十几岁。”

方休语气带着奇妙的柔和感,“你只是在这一夜梦了十几年。”

“你想要自己养大自己,弥补某些遗憾。可惜你没有那么成功,被绊在了这里,对不对?”

胡蝶的表情逐渐消失,她走回桌子前,缓缓坐下。

“之前我只是让你们自生自灭。”

她轻声说道,“我不明白,你激怒我有什么好处?想要我给你个痛快?”

“不,我来与你谈判。”

巨大的疲惫之中,那双黑眸仿佛有火焰在燃烧。

“只要‘你’愿意结束,我就救你出这个死局。作为代价,你保不住梦中的人生……你会遗忘一切,和死亡没有两样。”

方休紧盯胡蝶,白双影紧盯方休。

……他突然发现,自己没有跟方休提起过“消灾人生魂可以替命”这件事,方休却自然地说了出口。

而且方休的提议,并非“正常解决方式”。

第96章 谈判专家 虚虚实实。

胡蝶端正地坐在桌前, 配合偏冷色调的灯光,房内甚至有点审讯的气氛。

方休笑吟吟地坐在桌子对面,他十指指尖相碰, 看起来完全不像是三四天没合过眼的人。

“你怎么知道的?”

胡蝶没有回应方休的提议, 她反手抛出了一个问题。

“你表现得太明显了。”

方休说,“我看不出你对孟晓梦的感情, 循环之中,你只是在正常生活。哪怕孟晓梦痛苦死去,你也能面不改色地公园散步。”

“世上有很多混账父母。”胡蝶调整了下坐姿。

“如果你真的不在乎孟晓梦了, 放弃梦境就好,横死的又不是你。”

方休微笑, “可是你做不到。你哪怕忍受自杀的痛苦, 也要孟晓梦活着……你明明不爱她, 她却对你无比重要,还需要我进一步解释吗?”

胡蝶默然。

她的目光转向窗外的雪夜,半晌才开口:“你怎么知道我的年龄?无论是我还是她, 都只是梦中的形象。”

“只是一猜。”

方休说, “这个仙厄其实很强, 成年人会有更多更广的祈愿。只有没有‘往前走’的孩子, 才容易许下这样的愿望。”

胡蝶脸上闪过一丝怅然。

方休顿了顿, 继续:“如果你的家境糟糕透顶, 你的重点会是逃离家庭,追寻自己的未来。”

“如果你没有双亲, 执着于被爱。哪怕陷入僵局, 你大概率也做不出‘把孩子放着不管’这种事。”

方休说道,“所以我想,你应该有一个普通家庭, 不完美的父母——更可能是母亲——你不满于她的做法,想要证明你能做得更好。”

“结果你并没有做得比她更好,所以你才会对自己那么……敷衍,像是某种自嘲,或者说惩罚。”

“有没有人说过,你挺吓人的?”

胡蝶苦笑两声,“你应该去演那种灵媒,绝对能发大财。”

胡蝶看不见的角落,白双影默默颔首赞同。

理解方休前,他以为自己只是不了解方休;理解方休后,他开始觉得自己不了解人类。

方休打了个哈哈:“我在医院工作嘛,人间百态精华糟粕全在那儿。”

胡蝶挑起眉毛,显然不太相信他的话。

不过,她并没有深入这个话题:“很不错的分析,但我没有和你谈判的必要。”

方休眨眨眼,满脸疑惑。

“因为我已经‘往前走’了。”

胡蝶扯扯嘴角,“正好和你说清楚,下次你再演这类戏,我不会再来——”

这是一个很简单的故事。

孟晓梦的母亲——真正的胡蝶也是一个人抚养女儿。

真实世界里,胡蝶长得和孟晓梦一点都不像。她看上去不年轻,没有漂亮的卷发,没有散发出幽微香气的酒红色毛衣,只有土兮兮的廉价打扮。

她与孟晓梦的父亲早早离了婚,一个人拉扯女儿,母女两人住在破旧的老楼房里。屋内残破不堪,门口搁着邻居们的垃圾,空气里永远飘着一股酸味儿。

孟晓梦不喜欢自己的家。

她的家庭不完整。

父亲从不露面,几百块的抚养费都要时断时续。妈妈是曾经的“打工小妹”,看起来远比其他同学的妈妈沧桑,说话还带着难听的口音。

她的家庭不富裕。

她们永远住在那间旧屋子里,母亲还喜欢捡纸壳子攒钱,把本就逼仄的小家堆得满满当当。给孟晓梦买衣服,她从来只看材质和价格,根本不管什么设计感,把孩子打扮得像个喜剧演员。

而且妈妈很少陪她。

妈妈永远在忙,她在外头打了两份工。平时她宁愿挤时间去翻纸壳塑料瓶,也不愿陪着女儿说说话。哪怕孟晓梦磕了碰了,妈妈也只会瞥一眼,最多开口教训她,要她下次小心。

别说年轻潮流、同学矛盾这种细节,孟晓梦和母亲几乎没法沟通——她的母亲没什么脑子,连小学数学题都不懂。孟晓梦成绩不好,妈妈只能对着分数乱骂一气,骂得又脏又难听。

母女俩的隔阂始于一件小事。

初中的某个母亲节,孟晓梦学着同学的潮流,二十块买了一束康乃馨。为此,她还郑重地借了同桌十块钱。

她觉得自己包容极了。妈妈不讲道理,她可以感化她愚钝的妈妈——妈妈会被她的心意软化,变得像同桌妈妈一样温柔。

她带着鲜艳的康乃馨回到家里,正赶上母亲和楼下老太太争抢纸壳失败。

蓬头垢面的胡蝶盛着锅里的萝卜炖肉,照例给孟晓梦剥了两个水煮蛋,嘴里还在喋喋不休地唾骂楼下。

孟晓梦把康乃馨藏到背后,蹑手蹑脚地走向胡蝶,然后猛地把它拿了出来。

“妈,母亲节快乐!”她笑着说道。

看到那束娇艳漂亮的花,胡蝶眼中闪过一丝迷茫,随后是惊讶,再然后——孟晓梦没能等到母亲的感动,而是等来了惶恐与愤怒。

“这东西多少钱?哪儿来的钱!”胡蝶指着那束花,尖着嗓子质问。

孟晓梦像是挨了一记重拳,她怔愣了好几秒,才梗起脖子:“二十,我用早餐钱买的!你问这个什么意思?”

“你哪来的那么多早餐钱?!”胡蝶咄咄逼人。

“我借了同桌十块!”孟晓梦大声说道,眼眶一阵发酸。她觉得事情不该这么发展……妈妈不应该很感动吗?

同桌的妈妈亲了她好几下,最后他们一家人和和美美吃饭庆祝。为什么她要挨骂?凭什么她要挨骂?

“净买这种没用的东西!”

胡蝶急火火地凑出十块钱零钱,往桌子上一拍,“明天赶紧还给人家,听见没?小小年纪跟人借啥钱,念书念成那个死样,不该学的瞎学……”

“这花能退不?吃完饭去退了!放不了几天的玩意儿二十块,都能买两斤肉,这世道唉……”

孟晓梦的眼泪一下子就下来了。

妈妈为什么就不能对她温柔点呢,哪怕在训斥之前稍稍感动一下?她的母亲仿佛是另一种生物,某种完全感受不到爱的怪物。

所有事情都是这样,总是这样,妈妈永远不会肯定她。

孟晓梦把花往地上一扔,狠狠踩了几脚,美丽的花朵顷刻间变成了垃圾。接着她冲回自己的房间,把门一摔,大声反锁。

母亲在门外用力捶门,边骂边让她出来吃饭。孟晓梦用被子蒙住头,眼泪止不住地流。

自那天起,孟晓梦也收回了对妈妈的爱。

她开始在学校胡乱折腾,和校霸们混在一起,逃课去上网。反正母亲不会关注她,她当然要寻找其他补偿。

最终,孟晓梦以一个十分难看的成绩上了底层职高。

她知道自己这辈子完蛋了,长大了只会变成另一个“打工妹”。这一切都是母亲的错,出身的错,她深信这一点。

“……然后我就发现了那个瓷枕。”

孟晓梦,不,“胡蝶”说道,“其实我爸家里挺有钱,我找到他要钱,他死活不给……我以为那个小瓷枕是文物,就从他的收藏里偷出来了。”

“然后我从里头找到了一张旧字条,里面写着‘黄粱枕’使用方法。我爸估计直接从我爷爷那里继承过来,没仔细瞧。”

方休无言地看着胡蝶。

如今胡蝶看起来沉稳又内敛,没有半点“精神小妹”气质。谈起母亲时,她的表情里也没有愤怒,只有淡淡的怀念。

“总之,我混社会学了些玄学,使用了它。”

胡蝶自嘲地笑了笑,“我在玄学方面挺有天分,也不知道随谁。”

神秘古物,告诉你能美梦成真,哪个孩子能抵御这种诱惑?

胡蝶不惜走偏门,恶补玄学基础知识。初生牛犊不怕虎,她做了一个修行者看来风险巨大的举动——

孟晓梦操纵梦境,把自己的记忆分割开来。

孟晓梦的生魂只剩一岁左右的记忆。两岁后到十六岁的记忆,被梦境塑造为全新的“胡蝶”——这个记忆凝成的形象,内里只有一点维持存在的生魂碎片,称不上真正的人类。

在少女的设想里,她自己最懂得自己的苦楚,肯定能理解这个计划。

她必定全心全意爱着自己,把自己精心养大。于是孟晓梦放心地割舍了记忆,割舍了梦境操控权,割舍了真实世界的一切。

夜有所梦,日有所感。

她再醒来时,会忘却原生家庭的所有不幸。沐浴着完美的爱意,她绝对会成为一个更开朗、更坚强的人。

孟晓梦怀抱着憧憬入睡,进入一夜长梦。

“……我是注定被舍弃的记忆。这么多次循环了,现在我的生魂,不过是消灾人的生魂拟态。”

胡蝶淡淡地说道,“你只能救走孟晓梦,救不了我。”

啪。啪。啪。

方休脸上的笑容分毫未动,他慢慢拍了拍手。

“感谢你告诉我实际情况。”他说,“细节比我想得要丰富。”

胡蝶怔了怔,回过味来:“你——”

这家伙在骗她的话,搞不好根本没打算救她!

“我不懂玄学嘛,没办法。孟晓梦不知道这是梦,我只能猜出她的记忆有问题。”

方休好整以暇道,“现在我明白了,你是孟晓梦一开始就打算舍弃的‘缺爱人生’。”

只是孟晓梦没想到,“缺爱”的自己居然能够一路向前,拥有不错的生活;她也没想过自己养育的自己会陷入死路,比真实世界还糟。

胡蝶横眉竖眼,手上隐隐有光聚集:“这些年来,我可没有放下玄学,我……”

“重复一次,我来与你谈判。”

方休打断道,“只要你愿意结束,我就救你出这个死局。作为代价,你醒来的第一时间,把那个瓷枕交给我。”

胡蝶:“……???”怎么条件还变好了。

胡蝶:“你没听见么,我——”

“我可以保证,你给我上诅咒、术法,什么都行。”

方休十指交握,“现在是晚上八点整,你还有四个小时来思考。”

怪物,胡蝶在心底嘀咕。

这么久不睡,健康人都要猝死了,这个人居然还跟她谈得有来有回。

但这份“不可能”,让她有了一点……那么一点点希望。

……

庄蓬岛守在派出所外,眉头紧拧。

他们已经在胡蝶下班的必经之路上布置好了断天术,就等胡蝶归家。

庄蓬岛从不关心祭祀背后的故事。他只知道,只要断掉胡蝶对仙厄的操控,梦境会强制结束。至于胡蝶要付出什么代价,他无所谓。

他只需要先于所有人取得仙厄。

结果万事俱备只欠东风,方休反而把胡蝶给叫走了,两人在派出所里谈个不停。更糟糕的是,庄蓬岛没法像上次那样击杀胡蝶重置——如果梦境重来,他们这小半天的布置可就白费了。

“怎么回事?”庄蓬岛问梅岚。

“我不知道。”梅岚漠然回应,“我说过,我从来猜不透方休。”

“你倒是一点都不着急。”

“祭祀之中,我的目的只有生存。”梅岚说,“你赢还是他赢,对我来说没有区别。”

“无论他说什么,胡蝶今晚肯定会回家。难道你担心他把胡蝶说动,让她自行放弃?”

说服他人自杀,这工作他倒熟悉。

只是他们和胡蝶接触时间极短,关系也谈不上融洽。庄蓬岛遥遥看着胡蝶的表情,看不出半点心灰意冷的味道。

他的注视中,方休对胡蝶又说了什么。胡蝶冷着脸沉思片刻,打起了手机。

没过多久,一辆出租车开到了派出所前。孟晓梦提了个纸袋,一脸不耐地走进派出所大门。

几分钟后,焦姣和阎炎也弓着腰跟了进去。

庄蓬岛眯起眼,却发现窗边的方休不知何时扭过头来,直直看着他们所在的方向。

他弯起嘴角,露出一个没什么笑意的微笑。

第97章 诸位棋子 梦醒之前。

孟晓梦提着一纸袋快餐走进派出所, 眼圈还是红的。

她今天刚和关系不错的朋友吵架绝交,最擅长的数学又考砸了。她的情绪还在崩溃,妈妈居然支使她来派出所送饭。

以往都是妈妈来接她, 谁想这次倒了个个儿。

既然妈妈还能给她打电话, 可见问题不大。她一面跟苦月吐槽“大半夜送饭”,一边没好气地踏进接待室。

孟晓梦把纸袋往桌上一丢, 找了把最偏的椅子坐着,全身散发出“我心情不好”的气息。只是方休样貌有些显眼,她忍不住悄悄看了几眼, 揣测母亲和这个红衣青年会面的原因。

……私生子?不对,那人年纪太大, 样貌也比妈妈好得太多。

……难道是她素未谋面的爹?也不对, 那人岁数也没那么大。

孟晓梦噼里啪啦打着字, 和苦月猜东猜西。下一个表情包还没发出去,胡蝶走到她面前,把手机一抽。

孟晓梦冲妈妈不满地皱眉。

“坐。”胡蝶指指自己身边的位置。

孟晓梦动动嘴唇, 终究没有当着方休的面发火, 沉默地坐到胡蝶身侧。

“我好像很久没有跟你好好聊过了。”

胡蝶盯着茶杯里浮沉的茶叶, “今天过得不开心么?你眼睛都是红的。”

“没什么事。”孟晓梦生硬地回应。

胡蝶沉默了几秒, 叹气:“我想跟你聊聊。”

“嗯嗯嗯, 当着陌生人聊, 太放松了。”孟晓梦夹枪带棒道,“回家再谈犯法吗?”

胡蝶熟练地滤掉那些尖刻:“我想谈谈我的妈妈。”

怪异的地点, 怪异的参与者, 怪异的话题。孟晓梦收了尖刻,肉眼可见地紧张起来。她从没好奇过胡蝶的少年生活,胡蝶也从来不提。

看来她外婆那边出了什么事, 孟晓梦在座位上乖乖坐好。

胡蝶把自己对方休讲过的,平平静静地复述给孟晓梦。她省去了黄粱厄的相关部分,加了一点自己的感想。

“她不是个完美的母亲,甚至很难说是一位‘好’母亲。”

胡蝶说,“但我想,她是爱我的。”

回想起来,那样逼仄的旧房子里,妈妈专门给她收拾了属于她的房间。

她的衣服虽然不好看,但崭新又舒适。一日三餐称不上高档,但肉蛋奶从不短缺。她的书本和文具,从来不比别的同学差,学校费用更是没有拖延过。

父亲给的钱根本不足以支撑她们的生活。

于是妈妈在外面拼命务工,回来还要翻纸壳子补贴家用,顺便包揽所有家务,只为让她舒舒服服念书。

可是与此同时,她的母亲嘴巴脏脾气爆,在孩子的心理关怀方面一塌糊涂,绝对不及格。

她小的时候,太过于习惯前者,又做不到理解后者。

这不是小孩子的错,但是……

“现在我想,‘家长’和‘学生’差不多。”

胡蝶缓声说道,“学霸就是能做到成绩优异,面面俱到。有的人可能会偏科,有的人压根不愿意学习,也有怎样努力都学不好的人。”

“人品也是。有书呆子就会有交际天才,有热心肠就会有莫名其妙的恶毒。更糟糕的是,成绩和人品未必有关联。”

孟晓梦皱起眉:“你想说什么?”

胡蝶望着虚空中的一个点:“我和我妈的矛盾……我们都坚信对方应该成为‘完美学生’,以为‘稍微注意一点’就能改变。”

“这世上永远存在高情商的好学生,也有拿伤人当时髦的坏种。但是归根结底,大部分学生只是‘普通人’罢了。”

孟晓梦板着一张脸:“懂了,你在给自己开脱呗。”

“我不希望你像我一样,穿着滑稽的衣服,从小到大挤在旧房子里。所以我努力找了赚钱多的工作,买了更好的房子,也背了房贷。”

胡蝶平静无波地继续道。

“你不就是想说我是你的负担吗,我又没求你把我生下来。”孟晓梦咕哝。

胡蝶无言地看着孟晓梦。

她知道这孩子听不懂——要给孟晓梦更好的人生,她不能失业,工作过量也不敢有怨言。

白天耗尽精力,晚上回家要给孩子准备饭菜,检查学习。没有假期,没有停歇,一天二十四小时控制情绪。

想要好好养育孟晓梦的那些年,她甚至没时间独自去看一场电影,进行一场旅行。

可惜这些说出口,小孩听着只会当做抱怨。

爱不是理所应当的标签,爱是持续不断地靠近,需要实实在在地耗费心力。

……然而她明白得太晚了。

“我只是认清了现实。我和我妈差不多,只是普通人里的一员。”胡蝶说,“不管是我小时候,还是现在……还是你。”

“妈你有话直说行吗,这样真的挺吓人。”

孟晓梦把刚才的“唠叨”全当成耳旁风,她似懂非懂地看着胡蝶,只想知道自己的答案。

白双影也似懂非懂地看着方休。

刚才方休建议把孟晓梦叫来,在梦境结束前,让胡蝶好好说说心里话。

提议非常合乎人情,胡蝶很爽快地答应了。

可是孟晓梦的心智还是十六岁,没可能因为胡蝶一两句话就感同身受。胡蝶冷眼旁观孟晓梦惨死那么多次,也没可能突然燃起对于“自己”的爱。

在白双影看来,这场谈话反倒更像是一个展览,一场专门面对方休的演出。

“现在你看见了。”

果然,下一秒胡蝶就转向了方休,“这就是最麻烦的地方,我们已经成了完全不同的人。”

“如果叠加的记忆不处理,梦醒之后,孟晓梦只会变成精神分裂的疯子。我不知道你打算怎么‘救我’,你最好提前说明计划——”

“妈,你在说什么?!”

方休看了看墙上的时间,没有立刻回应。

白双影却察觉到了异样,他冲黑洞洞的窗户皱起眉,表情难看起来。

他感受到了隐隐的法术气息,还是他最讨厌的那个法术——

有人在派出所周遭布置了断天术!

白双影一只手拎起小黑狗,一只手扯住方休,猛然退至安全位置。下个瞬间,外部为数不多的灯光尽数熄灭,走廊里的谈话声戛然而止,一切陷入可怖的寂静。

孟晓梦吓了一大跳,胡蝶则猛地站起身,冲方休怒目而视:“你算计我!”

她似乎坚信方休和施术者是商量好的,一个负责拖延时间,另一边负责布置术法。

方休微笑着看着她,不答。

胡蝶咬紧牙关,她能感受到梦境的失控。

接待室的窗户奶油般融化,桌椅变形得像是抽象画。孟晓梦吓得大声哭叫,不管不顾地抱着她的腰。

她与梦境的联系迅速变弱,就算现在自杀,她也很难回溯循环。

亏她还觉得方休容易交流。这家伙所谓的谈判,所谓的救援,全是假的!他只是放松了她的警惕,还特地把孟晓梦骗来当干扰!

好恶毒的计划——!

胡蝶想要甩开哭喊“妈妈”的孟晓梦,却又不敢真的伤到她,生怕梦境在她重伤时终结。她红着一双眼看向方休,手中光芒再次汇聚。

“我只是想要活下去。”

她嘶声叫道,“我只想在这里好好生活!我没有邀请你们入梦!你以为你在审判我吗?你……”

“焦姣、阎炎,弄晕她!”

方休完全没有理会胡蝶,他陡然提高声音,吓得对虾二人组震了一震。

但他们反应出奇得快——

焦姣颤巍巍地点燃一包草药,往阎炎身上一抹。阎炎顷刻间化为原型,身形涨大数倍,足足有老虎大小。

他带着一身秀发扑入门框,钢锤一样砸向胡蝶。胡蝶唯恐孟晓梦横死,只能狼狈躲避。

“无耻!”

孟晓梦的尖叫中,胡蝶还在唾骂。

方休蹭蹭白双影的袖子,戴着戒指的手朝阎炎一指。红色的狐狸瞬间消失在空气里,一点气息都不剩。

接着他又用那只手摸了摸小狗,小黑狗也跟着隐入空气。

“跟她玩。”

小狗欢快地摇着尾巴,去和四处跑动的胡蝶玩耍。

胡蝶没两步就被小狗绊了跤。阎炎趁机击打过去,她身前的术法防护震了震,露出几道裂纹。

周围环境越来越暗,仿佛有人将灯光熄灭的过程放慢了数倍。看不见的怪物在扭曲中穿梭,胡蝶只能被动抵抗,分不出半点心思对付施术者。

“这是什么啊?!”孟晓梦瑟瑟发抖,“妈妈,妈……”

可是胡蝶无暇回应她。

挪动躲藏间,胡蝶把孟晓梦紧紧搂在怀里,狠狠瞪着罪魁祸首方休。

就在黑暗要吞噬一切的时刻,方休对她欠了欠身,逐渐隐入了空气之中。那身红衣逐渐黯淡、消失,如同一摊血泊。

怔愣间,脑后传来发丝的恶心触感,以及球棒般的击打力度。

孟晓梦的哭叫声中,胡蝶的意识飞快模糊。

为什么?

方休没用任何通讯类术法……

方休始终没有和另一组人共同行动……

他们究竟如何配合,又是什么时候商量的?

她不明白。

她不想死。

“妈……”她本能地呢喃出声。

第98章 你的想法 未完待续。

小周警官端坐在办公室, 突然整座建筑颤抖起来。墙壁橡胶一样抖动,墙皮稀里哗啦往下掉。他迷迷糊糊站起身,突然想起接待室还有人。

不行, 得去疏散群众。

他踩着颠簸的地面, 朝接待室的方向冲去,脚步歪斜得像是喝醉了酒。

灯光熄灭, 天以一个不正常的速度黑下来,昏暗的走廊空无一人,接待室门口站着一个哥特打扮、姿态怪异的女人。

她脸上化着可怕浓妆, 腰背佝偻到一个匪夷所思的角度,朝小周一个劲儿摇头。

与此同时接待室的门大大敞开, 变形的门框内探出无数血红的人发, 那长满头发的东西抖动不止, 发出奇怪的呼噜声。

接待室内充斥着少女的哭声与女人的尖叫,声音充满绝望。

小周警官的脚步慢了下来,这是……做梦?

不是, 这怎么想都不是现实吧?!

迷茫之中, 小周警官使劲晃了晃脑袋。他脚下的走廊哗啦啦崩裂, 小周整个犹如坠入悬崖, 脚下骤然一空。

下一秒, 他在被子里蹬了下腿, 满身冷汗地睁开眼。

自家卧室的天花板在夜色中模糊不清,时间还不到凌晨五点。

……真的是噩梦, 简直乱七八糟。

……只是梦醒之后, 他的印象只剩几个怪异的碎片。没过半分钟,那点碎片也模糊不见,他只记得那个噩梦格外漫长。

小周警官吐了口气, 突然发现自己头痛如绞,神经像熬了个几个大夜那样紧绷。他唉声叹气地溜下床,吞了片布洛芬,把冷汗浸湿的床单和被褥换掉。

搞不好要感冒了,他唏嘘着喝了杯热水,缓缓钻回被窝。

……然而孟晓梦没有睡回笼觉的机会。

梦境消失,方休发现自己出现在某个旅馆房间。

旅馆是单人房,空间狭窄,装修廉价。幸存者们横七竖八地叠在地毯上,身体维持着梦中的扭曲——尤其是阎炎,他以原形趴在地上,如同杀人魔特制的头皮地毯。成松云和关鹤几乎彻底变成了人蛹,他们身体扭曲,无声地缩在房间角落。

孟晓梦昏迷在单人床正中央,身体瘦得只剩一把骨头,显然消耗甚大。

小黑狗摇头晃脑地蹦上床,嗅闻孟晓梦的脸侧。它的鼻头拱开了野草似的头发,女孩散乱的发丝下,露出小小瓷枕的一角。

那瓷枕被做成孩童模样,它的脑袋从长发中露出半边,带着灿烂到怪异的笑容。那东西明明是死物,却散发出难以言喻的压迫感。

庄蓬岛一行人还没反应过来,早知道“仙厄”正体的方休大踏步向前,一把抓住了瓷枕。

它被女孩的体温渗得温热,手感如同活物,方休几乎能感受到其中力量的搏动。

一切只是短短几秒。

庄蓬岛利落站起,朝方休伸出手,手中术法蓄势待发。

紧挨庄蓬岛的梅岚身体一扭,撞上庄蓬岛的手臂,术法光辉骤然打偏。趁庄蓬岛措手不及,她即刻扯下丝巾,绕上庄蓬岛脖子。

焦姣还没爬起来,就原地砸了瓶魔药,让自己和阎炎藏进烟雾。方休则抓紧那个瓷枕,狠狠往桌角上砸去。

庄蓬岛连脖子上的丝巾都不管了,他挣扎着开口:“住——”

哗啦。

孩童的瓷脑袋龟裂开来,碎片噼里啪啦落地。

那可是仙厄,神仙级别的法器!

作为地府消灾人,他们的首要任务是追回仙厄,不是破坏仙厄。就算不交还地府,私自在阳间卖掉,也能随随便便到手八、九位数!

见方休老谋深算,庄蓬岛还以为此人和自己目标相同,一门心思把仙厄搞到手。庄蓬岛甚至做好了谈条件的准备,谁想此人居然做出这么损人不利己的蠢事……

庄蓬岛目眦欲裂,偏偏梅岚的丝巾缠得他无暇出手,连骂都骂不出来。

他的两个徒弟摇摇晃晃站起,上前攻击梅岚。梅岚的大半身体燃起火焰,她仿佛没有痛觉,只是冷笑一声,以随身的甘露水浇灭。

那两人痛快地转变思路,开始对梅岚拳打脚踢。

梅岚大半身体烧得焦黑,一双眼被打得眼白充血,目光仍紧盯庄蓬岛——庄蓬岛还在拼命对付那条丝巾,他被勒得面色通红,可见那丝巾并非凡物。

一地鸡毛,白双影兴味索然地想。

事已至此,他明白了方休的手段。

方休知道庄蓬岛要设计对付胡蝶。于是他故意引诱胡蝶去派出所,抢走了庄蓬岛的行动主导权。

接着他把孟晓梦也叫到派出所,妨碍胡蝶的发挥,还引来保有理智的焦阎二人组当打手。异化的成松云与关鹤远离纷争,彻底安全。

最后他的人类故意拖延谈话时间,暗暗挑衅庄蓬岛。

庄蓬岛见方休这个“普通人”扛住了循环变异,无法确定方休的实力,于是他做出了最合理的选择——抓紧时间在附近重新布置断天术,打乱方休可能的计划。

结果庄蓬岛和焦阎两人全成了方休的工具,共同把胡蝶,不,孟晓梦逼上了绝路……自始至终,方休没有和任何人交流所谓的计划,他只是微笑着吐出几句谎言。

比起他的人类,现在满地扭打的家伙毫无观赏性可言。他不喜欢这个结束,他只想……

方休突然抓住了他的手,掌心比之前还要温热。他的眼珠里满是血丝,眼中的神采如同狂风中的烛火,随时都可能熄灭。

方休冲白双影动了动嘴唇,身体活像塌下的沙堡,整个软倒在白双影怀里。

他睡着了。

白双影:“???”

不过算算时间,的确差不多。方休的脑袋转到现在,已经算是过度运转了。要是继续强撑下去,他的人类随时可能暴毙。

白双影将方休拖入隐藏,顺手抱起。

方休脑袋紧紧挨着他的胸口,睡得比死亡还沉。他就这样留下了一个乱糟糟的结局,像是一篇没写完的故事。

等纸人到来,孟晓梦会发疯,庄蓬岛和梅岚胜负看天意,焦阎二人外加成松云和关鹤,大概率平安无事……等一下。

刚才方休砸碎仙厄的时候,他感受到了异象法术的气息。而方休身上也有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违和感,难道——

白双影颠了颠怀里的人类,方休虚虚盖在小腹上的手臂滑开,露出异样凸起的腰腹。白双影往方休衣服底下一摸,摸到了温暖的仙厄。

白双影:“……”

这家伙晕倒前,还不忘骗其他人一把。

消灾人可以自己联系纸人。可大家瞧见方休“毁掉”仙厄,便默认纸人会来迎接,谁也没有主动召唤。

不过这样一来,这一切乱象的结尾,岂不是在他手上?

白双影把瓷枕塞回方休弯着的小腹,又用红T仔细盖好。方休轻轻“嗯”了声,脸又往白双影怀里埋了埋。

“你是真晕了还是在算计我?”

白双影垂下眼,“把结局托付给我,你就不怕我放任不管,或者滥杀无辜么?”

方休不答。他睡得人事不知,绵长的呼吸吹在白双影胸口,痒痒的。

白双影无话可说。

他确实可以撒手不管,但……唔,成松云和关鹤对方休还有用处,得保一下。

阎炎和焦姣起了点作用,作为打手也不错。说不定方休今后还会碰上,得保一下。

梅岚疑似归山教叛徒,白双影不关心幕后的故事。但她活着,确实对方休有些益处,得保一下。

……不对,怎么总在想他的人类,这个习惯要不得。

应该这样算,方休活得长对他有好处。而且庄蓬岛居然敢在他面前玩断天术,得死一死。

白双影手指一点一点,算菜钱一样计算着人命。只是算到最后,他发现了一处疏漏。

孟晓梦。

一个愚蠢的年轻人类,以一时意气,捅了个巨大的篓子。如今她还昏迷,等她的大脑再开始运转,内里自相矛盾的记忆足以让她疯狂。

而她是死是活,好像和方休,不,和他们两人没什么关系。

要管吗?不管吗?

白双影费力地转动脑子。放在以前,他大概会由她去。现在,他觉得方休强调击晕她而不是击毙她,自有深意在。

白双影思考几秒,抱着方休浮在半空,看着地上混乱的场面。凝视片刻后,他嘴角浮出一点浅浅的笑意。

方休漂亮地玩弄了一番人心,顺利摆脱困境,随即把故事的结局交给了他。他要是草率给出结果,结局平平无奇,岂不是落了面子?

这短短几分钟,就让他好好玩玩。

白双影发丝微微浮起,一双眼眨也不眨地俯视众人。无数看不见的因果自他们身上飘散而出,影子在那双空白的眸子里晃动。

那些因果时而清晰时而模糊,水草般飘摇。周遭万物化作慢镜头,一切如同凝滞,只有小黑狗还在白双影脚下跳来跳去,试图扑到他的脚尖。

白双影移动视线,目光聚集在因果最为繁复杂乱的方向——孟晓梦昏睡在床,对未来的厄运一无所知。

“就从你开始吧。”

第99章 因果之影 疯狂之末。

孟晓梦的生魂剧烈震动。

昏沉之间, 她发现自己坐在一个古代梳妆台之前,前方拢着三面镜子。

梳妆台正对着一张硕大而朽烂的拔步床。床榻最深处燃着一盏烛火,一个婴儿模样的枕头放置在血红的床榻正中间, 空气中满是熏香呛人的味道。

三张镜子, 映照出三张面孔。

烫染长发、满脸桀骜的职高孟晓梦;黑发柔顺、身穿校服的高中生孟晓梦;以及发梢微卷、面容成熟的“胡蝶”。

她们的手臂从铜黄的镜子中伸出,抓住她的血肉, 嘴里模糊不清地喊着什么。

孟晓梦脑袋发胀。

她想起自己站在拥挤破败的家里,盯着被踩烂的康乃馨,耳朵里全是妈妈的训斥;她想起自己坐在装修漂亮的卧室, 盯着没有灯光的客厅,耳朵里只有冰冷的静寂。

她想起自己倚在公司茶水间, 盯着楼下车水马龙, 耳朵里回荡着领导的警告, 以及老师无奈的通知。

……她是谁来着?

也许是职高少女做了一场梦,梦中换掉泼妇般的妈妈,分出一个“自己”重新养育自己;也许是女高中生夜间妄想, 给母亲的失职编个匪夷所思的理由……也可能是白领员工不堪压力精神分裂, 把女儿想象成了过去的自我。

……无论如何, 她都接近疯狂。

镜子里的三个人还在拉扯她的身体, 孟晓梦伸手捂住脸孔, 试图逃避面前的怪象。随即她惊讶地发现, 她的手底下空无一物——她的脸光光滑滑,没有五官。

孟晓梦猛地站起身, 她甩掉抓挠自己的镜中虚影, 匆匆退后几步。镜中三人如同被拽出壳子的蜗牛,它们凸出镜面,胸腔后拖着湿淋淋的脊椎。

孟晓梦慌乱地四处乱看, 拔步床上的小儿瓷枕突然活动起来。它笨拙地爬下床,一步一步走着,嘴里发出一个陌生女人的声音:“别害怕,这都是药物带来的幻觉。”

“你现在正在医院,没事了,别乱动。”

它的声音甜蜜又柔和,带着让人深信的力量。

医院……医院……

对,她脑子不清醒……这些都是药物带来的幻觉……

念头一起,拔步床变成了冷白色的病床。

三个虚影消失了,她的五官又回到了脸上,甚至更棒,现在她长了三个脑袋,一共有了十五官!

而且从天花板到地板,一切都是白色的。她穿着白色的拖鞋,看着窗外白色的树叶,手腕处的静脉也是令人安心的白色,非常干净。

只有病床上的小儿瓷枕微微发黄,她看着很不舒服,用白色的病号服擦了又擦,皮肤擦破了,流出白色的血。

必须弄干净,她想。

她得快点好起来,这样她就知道自己是谁了,这样她就可以再见到妈妈和女儿了。

“我才不想见她,我要见苦月!”她左边的脑袋大喊。

“我不是你的妈妈,你长大就懂了。”她右边的脑袋温温柔柔地说道。

孟晓梦充耳不闻,她使劲擦着古旧的瓷枕,白色的血液顺着伤口汩汩冒出,翻卷的皮肉比上好的油脂还要白。

旁边病床的病人在打架,一个试图用绷带勒死另一个,还有两个肌肉护士正疯狂撕扯勒人的女病患。

剩下四人整整齐齐躺在墙角,如同尸体。他们穿着和她一样的雪白病号服。一只小白狗穿着小巧的护士装,正在挨个嗅闻病人情况。

病房内广播着标准又温暖的女声,语调听起来全无问题,可仔细一听,她什么都听不懂。

她果然疯得很厉害,孟晓梦心想,她都被安排到暴力重症区了。

……吱呀。

病房的门突然打开,一个全身雪白的大夫走了进来。他的白大褂有点长,怀里抱着一只瘦巴巴的灰狸花。猫咪脖子上挂着鲜红的项圈,尾巴软软地垂着。

她手中的小儿枕头瑟缩了下,像是在恐惧来人。

也不奇怪,这医生长了一头长长的黑发。漆黑的发丝在这干净的白色病房里格外扎眼,还有那只熟睡的猫,它身上的鲜红刺得她眼睛疼。

“你吓着我的枕头了!”她坐回床边,大声斥责,“身为医生,你怎么能带宠物进病房!”

小狗护士不赞同地打量她。

医生移动雪白的眸子,没什么情绪地看着她,目光就像厨师打量案板上的肉。孟晓梦这才发现,那人左眼下长了颗鲜艳欲滴的血痣。

它与那鲜红项圈遥相呼应,刺得她眼睛更痛了。

疼痛之中,有什么温热的东西不断从眼睛溢出。孟晓梦下意识摸了两把,发现那是红色的线——软绵绵滑溜溜,像是血管,又比血管更长更直。

它们活物一般往外钻,怎么也抓不住,扯不断。如同血液喷溅,它们在这雪白的房间到处乱飘,其中得有三分之二融入床上的小儿瓷枕,如同深嵌血肉的神经。

“区区门外汉,妄想利用仙厄。”

那医生轻蔑地说道,“他人生魂替命,术法强行中断。这混乱的因果,便是你的反噬。”

孟晓梦想了想:“我听不懂你在说什么,没关系,大概因为我疯了。”

“你赶紧把药给我,或者治疗我,我还要回家呢。我晚回去我妈要骂我,我还得给孩子做晚饭呢。”

医生的表情没有任何波动,显然对孟晓梦的亲情发言毫不关心。他倒是轻轻摸了摸怀中的猫,猫咪换了个姿势,在他怀里挨得更紧了。

几根红线飘到医生身边,被他轻巧地捉住。

“开始我想,他特地将这摊子留给我,是为了看我是否有‘人性’。”

医生自顾自咕哝道,“而后我想,我的人类必定不会这般庸俗。无论我怎么处理你,他都不会在意。”

孟晓梦:“……”

不愧是危险的精神病房,连医生都开始胡言乱语了。还是说,她真的疯到什么都听不懂?

“他只是好奇‘我会怎么做’,正如我好奇他。”医生抬起眼来,满足地宣布,“这才说得通,因为他说他喜欢我。”

“天道中庸,便以天道判之——你的生魂,我只吃一半。”

说完,他偷偷看了几眼猫。那只猫咪仍然睡得极熟,爪子微微蜷着,一副世界爆炸与我无关的模样。

孟晓梦:“???”

无论如何,这句话听着没什么好意。她警惕地抱住枕头,站到床上,瞬间占据高地。

“留下我!”

她右边的脑袋吼道,“我记得过去的一切,我最想活下去!等我出去,我要和妈妈说说话……留下我!”

“你们只是我的幻想。之前的警局根本不正常,这地方也不正常。我肯定吞药片了,全是幻觉。”她左边的脑袋笑着说。

孟晓梦脑袋里一片浆糊,难道那个医生说的话是人话,而不是她的大脑理解错误?

白衣医生无视叫喊,走到隔壁床。他一只手抱住猫咪,另一只手随手一拧,拧下了两个肌肉护士的脑袋。

用绷带勒人的女病患瞬间得了解脱,勒得更狠了。

那医生敲鸡蛋一样敲碎两个脑袋,剥出里面白生生的魂魄。如同高明的厨师准备食材,他将它们放在病房小桌上。

随即他扯动满屋子的红线,孟晓梦有种牙神经被抽拔的酸软感。

“住手!”

她右边的成熟脑袋大声,“之前我和消灾人你死我活,我只是想活下去!我曾经相信你们,你知道的,如果有平安离开的做法,我愿意谈判……”

隔壁床上,女病患下手更狠了。她压住的男病人抓了什么尖锐的东西,一下下刺入她的手臂。

“我曾经相信你们。”她轻声重复道,仿佛感受不到疼痛。

“你可以拿走代价,哪怕是生魂也好。”

右边脑袋的声音强装镇定,可它掩盖不住话语里的恐惧与焦急,“不要拿走我的记忆,我活下去更有用,我更加理解……”

“你始终没变。”

那医生无所谓道,“你不过追逐他人的关爱,一旦不满便破罐破摔,根本毫无长进。”

“你尚不懂得关爱自身,谈何‘理解’?”

右边脑袋沉默不语。

“我并非来主持公义,不关心‘哪个更有价值’,我只知道,你那部分是最好吃的。”

孟晓梦本能地看向右边脑袋,只见无数红线涌出眼眶,几乎要把她的眼球挤出来。

那张成熟的脸上满是惊惧与悲哀:“我不想死……”

“‘你’不会死。”医生说。

下个刹那,红线翻飞。

孟晓梦右肩膀一冷,有什么温暖的东西抽离了她的身体。刹那之间,她的心空了一块儿。

“这幻觉带劲。”左边脑袋兴致勃勃,“我都疯成这样了,我看我妈还能忙个什么,面子挂不住咯——”

唰。

一阵响亮的撕裂声,左边脑袋也飞了出去。连接它的红线寥寥无几,飞出去的一瞬,她甚至能看到它脸上的惊愕。

孟晓梦开始觉得冷,酸痛的空虚在她体内弥漫。那感觉如同缺失牙齿的牙床,或是没了手掌的手腕。

那医生单手抓着连接头颅的红线,把两颗头颅提到桌上。两个脑袋还在喃喃念着什么,但医生完全没打算听。

他转向孟晓梦。

“你割出来充当‘母亲’的生魂碎片,以及被梦境扭曲的生魂,我已切除收走。”

医生摸摸猫咪的爪子,用一种“我成功切了肿瘤”的口吻说。

“如今你仅剩两魂。邪祟傍身,心力有损。你余生再无梦境,因果血债也不会消失……但由我出手,你不必疯癫。”

孟晓梦还是听不懂,她仍觉得一颗心空落落的,像缺了什么很重要的东西。白色的病房逐渐波动,缓缓崩塌,她的脑袋疼得厉害。

她缩下脖子,手指无意识地绞着,突然传来一阵疼痛。

啊,对了。进入旅馆前,她手上做了夸张的美甲……她想用最漂亮的样子迎接新生……旅馆……新生……

孟晓梦呆愣愣地看着自己漂亮的指甲。

花这么多钱做指甲,回家又要被妈妈骂了,她迷迷糊糊地想。但不知道为什么,这次她没有觉得厌烦。

满屋子红线不知什么时候消失了,这次从她眼眶里流出来的是眼泪。她明明不难过,可它们就是流个不停。

她无心再关心隔壁搏斗的两人,也无心关注病房的崩裂。她只是突然觉得特别、特别寒冷。

白衣人皱眉看了她一会儿,勉为其难补了句:“记忆消散,因果影响仍在,不必慌张。”

“妈……”

孟晓梦摩挲着手指的伤口,鲜红的血珠缓缓渗出。

第100章 神的游戏 美好时光。

滴答。

血珠落上地板, 消失无踪。

随之消失的还有满眼白色,它们彻底坠入黑暗,无数颜色又从阴影中复现。

孟晓梦睁开眼睛, 看见了便宜旅馆的吊顶灯。空气中一股说不清道不明的腥气, 她的头痛得更厉害了。

……刚才的也是梦?还是幻觉?

她胃部一阵抽搐,翻身到床边呕吐不止。然而她昏睡多日, 只能呕出来一点酸水。干裂的嘴唇还被这动作扯破,血腥味与刺痛同时到来。

梦醒了,她后知后觉地猜测。

模糊的视野重新对焦, 房间桌上并没有四个人头,只有两个陌生男人的脑袋。血顺着伤口淅淅沥沥流下, 几乎连成红线。

陌生男人脑袋旁边, 摊着一堆散发着微光的异物。

它们像是白色的光团, 其中夹杂着怪异的黑气。那堆东西黏连变形,内脏般搏动着,看起来莫名亲切。

一个哥特少女倒在一大坨假发旁边, 墙角挤着两个昆虫般佝偻的人, 地板上一男一女扭打在一起。这片荒谬的正中间, 白衣男子沉默地注视着她。

他怀里的不再是灰狸猫, 而是一个瘦削的红衣青年。红衣青年微微蜷着身体, 面颊紧贴着白衣男子的胸口。

孟晓梦:“……”

眼前的场景简直超现实, 她真的醒了吗?

但一看到那个红衣男人,她背后突然滚过一阵紧张与战栗。孟晓梦一阵虚脱, 倒回床上。

视野陷入黑暗前, 她看到了什么——她的床边飞舞着无数硕大的蝴蝶,那翅膀当中的不是虫身,而是人类的头颅。

它们停在床角, 停在床头柜,停在天花板。怪异鲜艳的翅膀收拢在一起,充满血丝的眼瞳死死盯着她。

她想要仔细去看,它们又消失不见。她的胃部一阵痉挛,反胃感久久不散。

失去意识前,她又挣扎地看向那个红衣男人,那片红色仿佛有着某种引力。

好奇怪,她之前的梦境与屋内情况大差不差。只有那个人……为什么只有那个人变成了猫?

对了。

她在梦里下意识认定是“灰狸花”的东西,长什么样子来着?

……那东西真的是猫吗?

……

白双影对孟晓梦失去了兴趣。

魂魄重伤残缺,无法愈合。

正如伤口散发出甜甜的血腥气,孟晓梦很容易被邪祟盯上。而她的玄学天分就此残废,要想体面地活下去,她少不了求神拜佛法器伴身,或者干脆去给地府当走无常。

……嗯,不过这不干他的事。

他姑且留了她一命,还给她留了清醒的脑袋。

白双影觉得自己是这世上最通情达理的邪祟,他一边在内心夸奖自己,一边料理起来桌上的生魂。

庄蓬岛两个徒弟的生魂,被他单手揉在一起,挤压成两个圆饼。

孟晓梦扭曲污染的魂魄,则被他用法术剁碎,混成细细的臊子馅料。它们还包含了“高中生孟晓梦”和“白领‘胡蝶’”的意识与记忆,风味十分丰富。

白双影一手小心地搂着方休,一手把两个魂饼剖开,将馅料均匀夹入。很快,两个新鲜的生魂肉夹馍就此诞生。

满屋子飘散的因果之线中,白双影咬了口自制生魂食品,忍不住叹了口气。

尝过方休之后,其他生魂再激不起他的兴趣。

如今再吃这些,他顶多算是换换口味。

如果说方休的生魂是龙肝凤髓,这群人的生魂只能算垃圾食品——也就尝个新鲜,吃几口就腻味了。

白双影垂头盯着方休微张的嘴唇,他想象着自家人类生魂的滋味,兴味索然地吃掉了生魂肉夹馍。

吃饱喝足,白双影打了个哈欠。

焦姣和阎炎真以为方休毁了仙厄,放心地睡死了;墙角的两位暂时无恙;庄蓬岛和梅岚……

……怎么回事,庄蓬岛和梅岚怎么还没打完。

庄蓬岛的脖颈上爬满了防护黄符,一双手艰难地捏着符咒。梅岚的丝巾上青光闪烁,身上全是伤口。

两人的体能都是强弩之末,仗着肉身不是自己的,他们不要命地互相攻击。庄蓬岛的法术力量明显比梅岚要强,奈何梅岚占了先机,那丝巾的气息不同寻常——

“这明明是……我父亲赐予你的法器……”

庄蓬岛血红着眼睛说道,“我死了,阴间阳间都不会放过……”

“你爹的孩子得有百八十个。”

梅岚以气声回应。她面容枯槁,发丝散乱,比起活人更像女鬼。

“……你又不是岑令。你死了,庄崇岳也不会在意。”

听到“岑令”两字,庄蓬岛的牙齿磨得咔咔有声。他脸色涨成紫红色,一双眼盛满恐惧与嫌恶。

瞧见那个熟悉的眼神,白双影手指轻轻一动。

啊,是了。

于他,这个房间算是个小小的人间。

有他看得顺眼的人类,有他满不在乎的人类,以及……能让他回忆起仇恨的人类。

白双影眼珠一动。

庄蓬岛、梅岚两人的因果线狂暴舞动,在室内疯狂纠缠。白双影随意伸手,准确地捉住了其中几根红线。

他还没有恢复到随意玩弄因果的地步,不过……

白双影手指一错,梅岚和庄蓬岛的两条因果彼此黏连。两个人如同被封进琥珀的虫子,顿时僵在原处。

就连梅岚满身的鲜血都不再流淌。一滴血珠刚落下她的下巴,就那样幽幽漂浮在半空之中,在昏暗的灯光下熠熠生辉。

多么久违的感觉。

之前他窥探方休的一点记忆,都要费劲地挑出相关的一丝因果。此时此刻,他仿佛回到千年以前,那个人类比泥团还容易扭曲的时代。

他只需要——

白双影伸出食指,朝庄蓬岛眉心轻轻一点。

庄蓬岛喉咙里发出咯咯的声响,他盯着面前的梅岚,表情从狠戾变为茫然,随即变成慌乱。

从那两条黏连的因果开始,两人的因果疯狂贴合,毛线团般缠在一起。庄蓬岛眼球上翻,眼眶里只剩下眼白。

“我是……我是……梅岚……”

他喃喃自语,“我是庄蓬岛……我是……梅岚?”

滴答。

白双影收回手指,梅岚下巴的血珠落上庄蓬岛的皮肤。她似乎察觉到了哪里不对,野兽般急速喘息,后背迅速绷起。

“我是梅岚?我是庄蓬岛?我是梅岚?”

庄蓬岛用一种毛骨悚然的,梅岚般的语气说道,“我记得,记得那些……”

他双手摸上脖子上绞紧的丝巾:“我的丝巾……我的丝巾……是庄崇岳从爸爸那里骗来,又送给我……”

“他骗走了爸爸的古董店……妈妈的法器……骗走了我……骗走了我……”

说着说着,他居然掉下泪来。

“住口。”梅岚哑着嗓子说道,身体抖个不停。

她完全弄不清发生了什么,但庄蓬岛的表情和目光熟悉得可怕,她就像看到了她自己。

这种事情的惊悚程度,不亚于“镜子里的自己突然乱动”,她全身发寒。

嗤啦。

庄蓬岛撕扯着脖子上的防护符咒,任由丝巾勒紧。

“我明白得太晚了。”

庄蓬岛呆滞地呢喃,“我好羡慕孟晓梦……”

嗤啦。嗤啦。

庄蓬岛眼里仍然只有眼白,眼泪不住落下。

“她的噩梦还能醒来,我的噩梦就是现实……”

嗤啦。嗤啦。嗤啦。

“真好。有两个我。”

庄蓬岛扯碎了最后的黄符,露出一个堪称柔美的笑容。

“我不用强撑了,我可以放心去死了,太好了……”

庄蓬岛放弃了所有抵抗,丝巾骤然收紧。咔的一声,他的脖子被勒断一半,鲜血从颈动脉猛地射出,血渍溅满了小半个房间。

血液喷溅的模样,像极了蝴蝶的翅膀。

梅岚颤抖地坐在庄蓬岛的尸体上,像是没能察觉他的死亡。她本能地捂住耳朵,微微摇头,嘴里念叨着“闭嘴,闭嘴”。

伴随着她的低语,丝巾还在一下下勒紧。庄蓬岛的脖颈眼看要勒断,丝巾却没沾上一点血迹。

倒是梅岚的双手抓破了,呼吸带着抽搐的哨音,鲜血在脏兮兮的地板上留下一片片血花。

白双影抱紧怀里的人类,嘴角终于勾了起来。

……真有意思,让他回忆起了愉快的过去。

要不是地府会来调查残局,他还可以做得更有趣一点。不过方休那么聪明,肯定能理解他的苦衷。

“很久以前,我可以让几百个人类,认为自己是同一个人。”

那些人类的因果被他揉成一条线。

人们彼此撕扯尖叫,寻找不存在的自我,像是发了疯的蜜蜂。

“……或者让他们深信自己是一根草,一只苍蝇,一块石头。”

那些人类的因果被他团成杂乱的团。

人们把头颅插入泥土,在腐尸上舔舐排泄,或是顺着山崖快快乐乐滚下山,像真正的石头一样七零八落。

那个时候,他甚至无需亲自出手,只需一个小小的念头。

“你想了解我,你想看我创作末日。”

白双影偏过脑袋,面孔捱近方休的耳朵,“……我做好了,你喜欢吗?”

方休没有回答,他睡得异常香甜。

白双影有点泄气,他按了按方休的下唇,决定先不去弄醒对方。

……算了,既然梅岚活了下来,方休早晚会知道。

那么,他只剩一件事要做……

白双影掀开方休的T恤下摆,凝视着那个小小的瓷枕。方休一只手不轻不重地压着它,将它捂在腹部。

孟晓梦不算玄学中人,更不是仙厄主人。仙厄在她的手里没能发挥出多少力量,可它要是落到地府手中……

光是“夜有所梦,日有所成”这一条能力,就能给他带来无数麻烦。

方休将它收回,肯定不是自己使用。也许他的人类是想跟地府谈谈条件,但——

“我会补偿你的。”

白双影轻声说道。

他握住方休的手腕,借由方休的手轻轻拂动那瓷枕。

……嘭!

瓷枕顺势跌落,狠狠砸上房间地板。孩童的瓷脑袋当即摔裂,天灵盖远远飞了出去。

祭祀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