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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命 年终 26285 字 1个月前

“怎么说呢,这是人类批量制造的‘厄’。”方休说。

“它也可以展示因果。”

第76章 在你身边 第一个吻。

“滋滋……”

小小的电子屏亮起来, 画面一阵晃动,固定在柿子树下。影像中正值冬天,地面和树枝都积了厚厚的雪。

一个身影拎着马扎, 坐在了画面中心。

那是个六七十岁的老爷子, 正笑呵呵地眯缝着眼。他刚坐稳,一条大黄狗摇头晃脑地挨了过去, 往他怀里扑。

大黄狗戴着破旧的红色项圈,看起来上了年纪,毛发干糟糟的。

“行咯行咯, 好狗好狗。”老人抚摸狗头,大声招呼, “帆儿倩儿, 过来跟爷爷录个像。”

两个十岁左右的孩子兴冲冲跑过来, 靠在老人身边啃糖葫芦。孩子们穿着厚厚的羽绒服,像两个涂了彩色奶油的面包。大黄狗顿时转移目标,冲裹着糖的山楂疯狂舔嘴。

老人搂住孙子孙女, 快乐地看向镜头。

“都回来过年咯, 老二给买了录像机子, 今个试试。”他对着镜头不太熟练地说道。“这是个好东西, 记下来不忘事!”

“爷爷你怎么不写日记呀?”孙女问。

“爷爷没文化, 不识字咯。”

“这个会录满的!”孙子说。

“说是买了很大的……那个卡?爷爷省着点用, 够用。”

“汪汪!”大黄狗在老人身边绕来绕去。

老人笑得非常开心。

“爸,别在外头待太久, 太冷了!”画外远远传来一个女声。

“哎——”

……

下一段是秋季, 柿树上挂满圆滚滚的柿子。小女孩乖乖站在树下,让老人划下身高,小男孩蹲在旁边玩手机, 手机里不时传出游戏音效声。

上个视频的大黄狗不见了,这次凑过来的是一只半岁左右的土狗。它毛色黑黄交杂,安静地趴在老人脚边,尾巴有一下没一下地摇晃。

“大黄呢?它不是一直在吗?”孙女问。

“大黄年岁到了,走咯。”老人的笑容暗了暗,“狗儿都这样,命短。”

“大黄比我们大,它都十岁了,爸妈说它过不得冬。”孙子埋头嘀咕,“还是当人好,当人活得长。”

老人沉默了会儿:“是啊,当人活得长。”

小土狗安静地趴在老人脚边,圆溜溜的眼睛瞄着三个人类。

小女孩记完身高,跑过去揉捏小狗的软耳朵。小狗尾巴扫着落叶,耳朵一动一动。

“爹,吃饭啦!”一个男声从画面外传来。

“哎——”

……

第三段是春天,画面里没有孩子,只有大了一圈的小狗。

老人一个人坐在树下,随手掰着肉包子,一点点喂给爱犬。

“我问了老二媳妇,她说这东西够录好久的像。我寻思吧,我也没几年活头了。光录他们回来,这东西用不完呐。”

老人摸着小狗的脑袋,冲镜头坐得板板正正,像是要上电视。

“我得多录点,是不豆子?咱们录点啥呢……”

名为“豆子”的小狗吃完包子,歪头舔老人手上的包子屑和油。老人低下头,看了会儿那个古旧的红项圈。

“得,今儿就讲讲你。真要算,你得排行老十五……”

……老人养了大半辈子的狗。

老爷子小时候遇见战乱,没了爹妈,差点冻死在街边。靠贴着邻居家老狗,他勉强捡回一条命。

自那之后,他开始坚持养狗——用他自己的话说,他本来就喜欢狗,何况老天都觉得养狗旺他。

为此,他攒的第一笔钱没拿去买肉买衣裳,而是去皮匠那里定了个红项圈。这项圈跟皮带似的,随便调松紧,狗儿能从小用到大。

往后的故事平淡无波。

他年轻时走南闯北,身边有条狗跟着,姑且能防身。

他有一口吃的,身边的小狗就有一口吃的。他在厂里上班,小狗就在窝棚旁边等。夜里冷了,他就跟小狗一起睡,谁也不嫌谁脏。

“老四最惨,被憨货偷了弄肉吃。”老人讲述到一半,恨恨地骂,“我给那人打了顿,打得吐了一地,可惜只拿回来项圈……”

后来他成了家,养的小狗负责看家护院。

他和媳妇生了两个儿子,一个闺女。大儿子生下来就没了,小闺女长到三岁害病死了。好容易拉扯大老二,老二又早早出去读书。院子里除了媳妇,就只有他的小狗。

儿子在外面住宿,一年只能回来两次。从那时起,他的人生逐渐被“等待”淹没。

“老九最争气,有个偷儿进来偷鸡,给它撵了出去。”

“它就是有点傻,每次老二回家都得认上老久。也可能是老了,不中用……”

老人抱起小狗,絮絮叨叨地念。

他六十岁的那一年,媳妇长了癌,没救过来。儿子在外头成家立业,有了一儿一女,只有在秋天小长假和过年回来。

老友们要么没了,要么跟着儿孙搬了家。偌大的院子变得空空荡荡,只有小狗不知疲倦地跑来跑去。

孤身一人后,“等待”占用了他绝大部分人生。

他高兴时等待亲人,失落时等待死亡。

“我搁这等着。等我出门干活,你再搁这等着,咱爷俩倒是差不多。”

老爷子亲亲小狗毛茸茸的脑壳,“人这一辈子,太长喽。”

“汪!”小狗舔舔老人的鼻尖。

兴许是真的无事可做,老人把这录像当成了日记。

他白天出门侍弄花草,傍晚回来录个几分钟。春去秋来,风雨无阻。

老人对着黑洞洞的镜头,讲述着今天的琐事,偶尔回忆往昔。他的姿态从最初的拘谨,到放松,再到熟稔。仿佛面前的不再是机器,而是一位愿意倾听的老友。

然而与此同时,老爷子脊背越来越佝偻。他的儿子儿媳头发逐渐斑白,孙子孙女长大成人、各自成家。短暂的“日记”里,相聚的画面越发稀少。

终于某一年,过年时院门安安静静,无人拜访。

即便如此,画面中的老人永远背靠柿子树,面对着小小的手持录像机——或者说,手持录像机之后的院门。

好在这些记录并非一潭死水。模糊的画面中,很多小狗吹气似的长大,然后消失。但老人身边总有那么一只小狗,它们蹦蹦跳跳地越过时光,时刻陪伴老人,抑或是殷切地守在院子门口,等待老人回家。

只有看着它们的时候,老人还能动动满是皱纹的脸,捋出一点笑意。

二十余年的光阴,就这样压缩成了短短几个小时。

最后的录像是一个冬日。

那天风很大,录像里能听到尖锐的呜呜声响。地面和树枝都积了厚厚的雪,老爷子看着年近九十,身上裹着黑乎乎的棉袄,身体像枚蛀空的核桃。

他还是拎着马扎,靠着树坐着。

“这卡快存完了,人咋还在呢。”

他被风吹得眯缝着眼,吐出一点点白汽。

一只小黑狗愉快地蹦过来,一跳一跳地往老人怀里扑。老人慢慢低下头,一下又一下地抚摸小狗,皱缩的手背被寒风吹成红棕色。

“好狗,好狗,真暖和。”他念叨。

小黑狗舔着他的手,尾巴一个劲儿地摇。

老人看着镜头,雕像般发了会儿呆。日常如出一辙,回忆逐渐消退。如同一块彻底挤干的海绵,他连闲聊都挤不出几句。

“对咯,得出去买盐。盐没了,盐没了……”

枯坐几分钟,他又摸摸小狗,颤颤巍巍站起来。

小黑狗懵懂地摇着尾巴。看老人要出门,它习惯性地冲上前,去咬老人的右脚跟。

“别闹腾。”老爷子笑起来,“等着,回来陪你耍。”

“汪汪!”小黑狗绕着他的脚转着圈。

“坐下,等着!”

小狗听话地坐下。

老人一步一步走出画面,走入无尽的风声。

小狗等着,等到院子外面传来喧闹声,等到救护车的声音鸣响。

有人在叫唤,说着“风大”、“滑倒”、“家里没人”之类的话,小黑狗听不懂。它在柿子树下趴着,嘴巴搁在爪子之间,眼睛定定看着院门的方向。

不久后,有人进了院子,叮里咣啷翻动院子里的东西。小狗气得跑出画面,汪汪大叫。

画面一阵晃动,一个中年人拿起手持录像机,哎呀了一声。

“赶紧给人放下,说不定亲戚回来拿呢。”另一个人提醒道。

“狗咋办啊?不让人碰,咋赶都不走。”

“给它弄点吃的得了。”

小狗叫累了,固执地趴回树下。

天色渐暗,外头的嘈杂声逐渐消失,录像机电量即将耗尽。雪埋住了小狗的身体,小狗时不时起来抖雪,随后趴回原位。

风雪越来越大。

小黑狗身体打着抖,呼出来的白汽越来越稀少。可它仍然停留在原地,执着地盯着院门。

它的主人还没回来呢,他对它说,等着。

【所以它要等。】

……终于,画面熄灭,一切归于黑暗。

……

方休放下了手持摄影机,一时无言。小黑狗在他脚边绕着圈,得意地叫了两声。

白双影翻译:“它的主人总对这东西笑,所以它认为你也会喜欢。”

方休俯下身体,轻轻挠了挠小黑狗的耳朵。

小狗的脖颈间,红色的皮项圈格外扎眼。它斑驳陈旧,散发出强烈的阴气。

看完录像,“厄”的本体显而易见。承载了诸多因果,又属于小狗的东西,就只有这个古旧的项圈。

可这次它所汇集的不是人的因果,也不是人的执念。

十几只小狗戴过它,它们终其一生陪伴着同一个人,等待着同一个人。

最后,它浸泡在等待的执念中,与小黑狗一同埋于风雪。

……这个厄的因果称不上庞杂,执念也称不上深重,成因平凡到极点。但论因果纠缠,它比中秋厄还要紧密,执念纯粹得吓人。

小狗不理解主人的死,也不理解自己的死。它只记得老人在一个大风天离开,从此没有回来。

院子外面很危险,风也很危险。它要守好他们的家,好好等下去。

于是厄的三条禁忌之外,又多了许多“制裁坏人、阻止暴力”的作祟。小狗并没有刻意混淆禁忌,它只是照常看家护院。

“它到底多强?”方休干脆坐在地上,双手抚摸小黑狗。

“它随时可以成仙。”

白双影犹豫了会儿,坐到方休对面,“厄与它因果相连,加上它日日吞食邪祟,能力勉强够格。”

方休摸狗的手一顿:“地府为什么不帮它?”

“这东西缺点灵智,无法正常升仙。”白双影直白地表示,“它不知道自己已死,自然没有‘更进一步’的想法。”

他的手边,小狗快乐地舔着鼻子,毫无意义地呼哧呼哧喘。

方休:“……”原来是太笨了。

方休:“如果我破坏了厄……”

“它的执念太过澄澈,变不成邪祟。没有厄的支撑,它终究会消散。”白双影据实相告。

他的心情很是不错——既然方休喜欢这只小狗,势必愿意多停留一阵。

果然,方休的表情黯淡了几分,他抱起毛茸茸的小黑狗,感受着小狗柔软却冰冷的身体。

“看来我要在这里多待一段时间了。”他小声说,使劲搓着小狗。

白双影:“!”

果然比起硬逼方休留下,顺势而为更有效。白双影发现“思考”挺有乐趣,一番折腾下来,他有种看人类主动进窝的成就感。

不过,方休貌似还是不太开心。

全力的思考后,白双影成功想到一个办法——一个让方休更加放松,更愿意久留的绝好主意。

他将目光从手持录像机上收回:“我也可以复现你的因果。”

“我的因果?”

“你说你祖母的院子与这很像。既然你要长住,我能够制造幻象,将它复现出来。”

白双影说道,“就像欢喜鑫天地的赌徒房间,只需一线因果。”

先来一线因果试试。这样一来,理解方休的过去,哄好他的人类,一举两得。

方休:“……我说过我奶奶是横死的,而且恨我。”

白双影不假思索:“可是提到她的时候,你的表情很怀念。”

方休垂下目光,沉默许久:“我要怎么把因果给你?”

“让我翻找你的生魂。”白双影理直气壮。

他还没有恢复到随手玩弄因果的地步。

方休整个人僵了下。现在他的生魂包在肉身里,白双影要碰触生魂,难道……

“和取食.精气道理相同,亲吻即可。”

白双影说,“你说你要在‘我喜欢你’的时候才会吻我,没说我不能主动吻你。”

方休:“???”

等一下,好像是这个道理。他一时不知道该感慨白双影狡猾,还是这分析能力鬼斧神工。

方休的心脏快了两拍。如果是为了抽取因果,而且还是白双影的主动提议……这应该不算利用白双影。

他即将和喜欢的鬼一起,度过一小段平和的人生。这样的机会没有第二次了,稍微增加一点点美好,或许不要紧?

……反正结局已经注定了。

方休轻轻放下小黑狗,他拍拍自己的脸,又小心抚平T恤上每一处皱褶。

折腾完衣服,他闭目深呼吸、调整精神,就差原地念经打坐。白双影耐心等了半炷香,只见方休睁开眼,眼神开始往手摇水泵的方向飘:“我想先漱个口,不,烧水洗个澡……”

白双影忍无可忍。

他捏住拼命摇头,叫唤着“外面有薄荷叶至少让我嚼两片”的方休,用全新的方式堵住了此人的嘴巴。

方休如同被叼住后颈的走兽,瞬间不再动弹。

和记忆里一样温暖柔软,白双影心想。

人类真的很执着于交.配仪式——他之前又不是没钻过方休的身体,上回方休的反应可没这么大。

猛地被亲吻刺激,方休体温骤然升高,生魂波动不止,溢出不少精气。

白双影没有分神,他趁着方休生魂不稳,召出了想要的那一丝因果。它自方休心口游出,凝成一根血红丝线,几乎与那件红T融为一体。

太轻松了,不如趁机多看两眼。

方休的生魂只是稍稍波动,他想再剥得深一点,再看看其他因果。

白双影一边亲吻,一边牢牢固定着方休的肩膀。

他不清楚人类怎样亲吻,不过他知道人类会伸舌头。他可以变换肉身,必定做得比凡人要好。

于是,白双影随口把玩着方休的舌头,又分出几条额外的舌头。

他的舌尖分裂伸长,在方休的咽喉里摩挲交缠,感受着喉管温热的挤压。舌尖上带了些许角质,轻轻搔弄脆弱的黏膜。方休喉咙里呜了几声,皮肤冒出一层薄汗。

深吻之下,方休的生魂波动得愈发剧烈,白双影刚要继续深入——

“噗哈!”

方休伸手把他推开,拼命喘气,皮肤几乎和T恤一个颜色。

白双影遗憾地缩回舌头,十几条钩爪般的舌尖缓缓并拢,合为一体。

哦对,他忘记了,活人要呼吸来着。

他不太习惯以人形肉身入侵,不小心堵住了方休的气管。

“……你,咳,你找到因果了。”

方休用力盯着胸口红线,用一种特别故作镇定的语气说道。

“嗯。”白双影点头。

很难说方休的表情是震惊更多,还是享受更多。不过方休生魂既然出现波动,足以证明他动了情,自己应该没有做错。

方休搓了很久自己的脸,有点吞吐地发问:“那个什么,怎么样,我的生魂味道不错吧?”

白双影:“……”

白双影逐渐皱起五官:“……忘了品尝。”

白上仙不习惯同时思考多件事情,他刚才一门心思偷看,完全忘了品尝他的人类——!

方休:“?”

瞧着自家鬼一副舔了柠檬的表情,方休脸上的错愕迅速消失。没过几秒,噗噗偷笑起来。

白双影满眼谴责地看着方休。后者实在忍不住,抱着小黑狗大笑出声。

“……哎哟,这样也挺好,至少给你留个悬念。”

方休擦着笑出来的眼泪,面颊仍然红得惊人,“下次记好了啊,我可不会提醒你。”

白双影无言。

就这样吧,至少他的人类开心了不少。而且……

他勾紧了手中因果,开始窥探。

……

第一眼,白双影还以为自己没动地方。

无他,方休祖母的院子与那个小院真的挺像——同样的正房加上两个厢房,同样的院子中央种树,甚至连手摇水泵的位置都差不多。

只是方休祖母家种的不是柿子树,而是枣树。

“奶奶,奶奶!”

一个穿红袄的小男孩跌跌撞撞跑向院子,满脸是笑,年纪也就四五岁。

白双影仔细看了好一会儿,才认出方休。并非是因为年岁不同,而是他从未见过那么……无忧无虑的方休。

“哎哟我的小祖宗,别摔了。”

一个硬朗的老太太迎出门,一把抱起小男孩,“我们休休想爷爷奶奶了吗?”

“想了!”

“没骗奶奶?”老太太笑逐颜开,脸上的皱纹都舒展不少。

“我从来不骗人。”幼小的方休挺起胸膛,“爸爸妈妈说做人要诚实,坏孩子才说谎。”

“对喽,我们休休是好孩子。想吃什么啊?想吃啥奶奶做啥。”老太太捏捏孙子的脸蛋。

“想吃芝麻糖饼!奶奶做的芝麻糖饼最好吃。”小方休毫不客气地点菜。

“好好好,糖饼吃个够。”老太太抓起孙子的手,笑着走进正房。

走路途中,小方休时不时回头看:“爸爸妈妈快来,奶奶说做糖饼!”

他的背后,一对男女提着礼物,有说有笑地跟上。

……毫无疑问,那是方休的父母。方休和母亲足足有八.九分像,白双影一眼就能认出来。

白双影盯着方休的父母看了好一会儿。

这对人类男女样貌十分出色。他们皮肤细腻、眼神柔和清明,衣着也很高档,看着不乏涵养与财富。而且瞧他们的身姿步态,没有半点玄学中人的味道。

原来如此,方休的父母只是普通凡人,甚至是凡人之中知书达礼的那一派。方休要是正常长大,理应成为一个翩翩公子。

他怎么就成了现在的模样?

白双影挑动指尖,顺着因果快速漫游。他跳过无数和和美美的瞬间,直接拨到了方休祖父去世后。

那一年,方休九岁。

第77章 初次说谎 因果纠葛。

白双影发现, 方休小时候一点都不瘦。

小方休身体结实,脸颊和四肢圆润润的。他九岁时的身高就到了一米四,气色好得惊人。

意外发生的那一天, 窗外秋叶纷飞。

家里车子出了故障, 父母出门找人修车。小方休乖乖待在奶奶家正房里,边吃糖饼边看书。奶奶和两个街坊唠嗑, 时不时呵呵笑两声。

小方休捧着书,没怎么看进去。他一直竖着耳朵,偷偷听奶奶讲话。

堂弟一家和爷爷去世后, 奶奶变得沉默寡言。她时常坐在院子里发呆,一坐就是一整天。

奶奶不愿搬家, 爸爸特地休了长假, 在老家陪了奶奶几个月。然而奶奶的精神并没有好转, 连带着记忆力迅速恶化。过年时,她一直冲方休呼喊堂弟的名字,还忘记了给芝麻糖饼放糖。

小方休第一次感受到死亡的威力。

亲人的死亡就像一场重病。

他是小孩, 恢复得最快。爸爸妈妈尽管难过许久, 最终也走了出来。只有他年迈的奶奶被这场病彻底击垮, 一天天衰弱下去。

曾经的奶奶精神矍铄, 她经常给方休讲老一辈的鬼怪故事, 能连讲一天不重样。如今奶奶只会给他讲一件事, 她说她不该鼓励堂弟一家旅游,她不该告诉爷爷堂弟家出了事。

她面无表情, 念经一样翻来覆去地讲。似乎只要揽下所有罪责, 逝去的亲人就会回来。

出事之后,家里每个月都回去探望老人。小方休却感觉他们一年一见——奶奶衰老的速度快得吓人。她一年前还健步如飞,现在走起路来关节僵直、抖得厉害。面部肌肉如同橡胶面具, 没有半点生气。

……突然有一天,奶奶脸上挂了灿烂的笑。

奶奶郑重地告诉他们一家,她信了“归山教”,教里的兄弟姐妹给她解了惑——

她上辈子德行有亏,这辈子来还债。只要这辈子多多积德,下辈子他们一家人就能重新团聚,平安喜乐地过完一生。

“教主会好多法术,说是那个古代大名人的传人,都有家谱!”

她的双眼恢复了神采,“城里好多信的,那些个名人也信呢。”

终于确认了自己是“罪人”,奶奶反而十分高兴,小方休无法理解。

对此,他的父母爆发了数次争吵。

妈妈坚持强硬对待,哪怕硬来也要把老人接进城里。

父亲却想要温和处理——奶奶非常抗拒离开老家,又好不容易找到点寄托。老人精神刚好转,要是知道自己被骗,怕是会一蹶不振。他们可以多留心勤走动,别让她陷太深。

“听说信那个的人挺多,也不是人人都乱闹。”爸爸笑得勉强,“妈只是捐捐钱、念念经。咱们先多照看着,不要刺激她。”

小方休皱眉:“可是这不对。”

爸爸目光哀伤:“生病了要治疗,对吧休休?但是对于一些爷爷奶奶来说,治疗的伤害可能比生病还大。”

妈妈:“报纸上刚报的,那个教乱搞非法社区,还引导人自杀!”

“那都在大城市。咱妈住得偏,村里信的没几家,不打紧……”爸爸小声喃喃,也不知道是在解释给谁听。

如此折腾大半年。妈妈让奶奶改信,爸爸劝奶奶进城,均以失败告终。他们求助过警方,然而老人一把年纪,警察也只能口头劝导——当时归山教疯狂发展,城里教徒都管不过来,何况偏僻山村的老人。

小方休想了很久,也没能想出解决办法,只能帮父母多留心奶奶。

奶奶精神头越来越好,好得有些骇人,整个人如同运转过头的机器。她开始频繁联系方休一家,这次刚放长假,奶奶就喊他们回来赏秋。

……房间里,奶奶还在和街坊聊天。

其中一个慈眉善目的大妈站起身,给看书的方休塞了本小册子。

“看书好,咱看看这个。”

册子封面画着一个身穿道袍,仙风道骨的中年男人。人像两边写了“庄归去第五十八世孙庄崇岳”、“千年回首四海八荒第一人仙”。

标题的位置,则印着“归山神言”四个大字。

什么乱七八糟的,小方休看得眉头直皱。他扭过头去,没接大妈的册子。

大妈脸上的笑容纹丝不动:“没事儿,那咱给你念。”

“归去来兮,归去来兮——”

“功德圆满,皆大欢喜——”

小方休塞住耳朵。

“休休,不礼貌!”奶奶微笑着呵斥,又转头看向大娘,“别在意啊姐妹,我家孩子太小,给外头那些谎话污染啦,以后就好了。”

以后就好了?

小方休疑惑地看着奶奶,奶奶低头朝他笑,嘴角翘得高高的。

大娘欣慰地点点头:“对对,你们家里人都聪明,认得清真理。等到了那边,大家一定会好好待他们。”

“我儿子像我,肯定没问题。”奶奶自信地说道,“大师那边都安排好了,应该快到咯……待会儿要是太乱,我跟着去劝劝。”

好好待他们?安排好了?

奶奶的笑容比从前还要和蔼,小方休却有种莫名的紧张感。

“奶奶,你要把我们送走吗?”他问。

“哎唷这孩子生得真好,漂亮又聪明。他还听得懂这个呢!”

两位街坊笑吟吟地赞美,他们露出夸张的微笑,目光像是看未开化的猴子。

小方休没理会他们。他放下书本,抓住奶奶的衣服:“奶奶?”

“休休,咱们家赚钱赚得太多,这样积不了德。”

老人攥住他的手,轻声细语道,“我跟你爸爸说了好多回,多给神仙捐一些,多给神仙捐一些,他就是不听……这样下去,下辈子咱们就当不了家人了。”

“奶奶只是想让你爸妈去听听大师的课,多学点东西。就像休休去上学,不是坏事。”

街坊们复读机般重复:“是呀是呀,多学点东西。庄大师的弟子来过这儿,人家真的会法术!真是活神仙!”

“他们在学校都不教这个,净是谎话,这世道唉——”

小方休:“……”

他的手腕被奶奶攥得生疼,老人恍若未觉,目光灼灼地盯着他:“乖孩子,帮奶奶保密好不好?”

“你爸妈都被坏人骗了,他们很快就醒悟过来。到时候咱们一家人一起供奉活神仙,下辈子团团圆圆!”

小方休绷紧身体,没吭声。

“休休不喜欢奶奶吗?”奶奶的手越攥越紧,“帮奶奶保密好不好?”

“帮奶奶保密好不好?”

“帮奶奶保密好不好?”

老人一遍遍重复,语气柔和亲昵,手上的力道却愈发吓人。

手腕疼得像要断掉,两个街坊渐渐将他围住。小方休动动嘴唇,他吸了口气,挤出一声乖巧的“好”。

奶奶终于松了手。她脸上皱纹扭动,笑得十分幸福。

“这孩子还是懂道理的,晓得好孬。”她说,“你们知道不,我这孙儿从来不说谎呢。”

小方休一路装傻充愣,好容易溜出正房。他抓了根树枝,在门口写写画画,做出一副玩土的样子。正房里的三个人目光全在他身上,小方休后背一阵冷汗。

不知等了多久,爸爸妈妈风尘仆仆回来了。听到父母的声音,方休本能地松了口气。

“我还是感觉车被人弄坏了,来的时候还好好的呢。”

“你别多想,我待会儿打电话约个车。”

“别待会儿了,现在约。这地方山路多,咱们明天都赶不及回去……”

夫妻俩的交谈声传入院子,奶奶和街坊走出正房,笑呵呵往门口迎。

“爸爸,妈妈!”小方休扔下棍子,下一步扑上前去。

奶奶的态度很奇怪,方休有种不祥的预感,“归山教想要带走他们”肯定是件大事。

既然是大事,自己不应该保密。他的父母很有本事,说不定能说服奶奶。

……当一次说谎的坏孩子,应该没关系吧?

……奶奶那么疼爱他,肯定会原谅他的。

方休趁着父母没进门,抱住爸爸的腰,小声快速说道:“他们说归山教安排好了,要带我们一家走。”

爸爸的动作凝固了。他反应两秒,果断抱起方休,给了妈妈一个眼神。

妈妈心神领会,迅速挂上一个亲切的笑:“妈,午饭晚点吃哈,我们先带休休去山里玩。”

“山里多危险哟,有啥好耍的?”街坊大爷大声说。

“是噢是噢,好些人在里头失踪呢。”街坊大妈提高声音。

听到声音,院子外的农户放慢脚步,转脸看过来。他们没有看向高声交谈的大爷大妈,目光反而全都钉在方休一家身上,如同发现糖块的蚂蚁。

方休暗暗打了个哆嗦,抱紧父亲的脖子。

奶奶目光走了一圈,脸上的笑容淡了淡:“山那边凶得很,别带着孩子穷折腾,快进来吃饭。”

“妈你这话说的,我在这儿长大,知道哪里危险。我们就在外头转转,正好挖点野菜添道菜。”

村民们围得更近了,爸爸抱紧方休,声音有点发干。

爸爸的谎话太过蹩脚,奶奶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的表情和周围乡亲同出一辙——脸上没什么表情,目光钉子一样钉过来。

“琼玉,你骗我。”她厉声斥责,“你咋的,当面骗自己亲娘?”

爸爸的嗓子像是吞了火炭:“妈……真的,我们一会儿就回来……”

他努力演着早已失败的戏,语气近乎恳求。

“看热闹”的乡亲越来越多,多到有点不正常。仿佛整个村子的人都从各个角落钻出来,将他们团团围住。

好多人,方休茫然地想。明明奶奶一直告诉他们,村里只有几户人家信这个……

“执迷不悟,得请大师——”

“不认活神仙,准是被邪祟附身咯。”

“就数她家儿子最有钱,欠的功德最多……”

……

村民们毫不在意地高声交谈,眼睛统统盯向这边。他们组成一张密不透风的肉网,有说有笑地绞紧。男人拄着镐头和草叉,随意踱着步子。方休认出两个很关照他的大婶,她们面带和蔼的笑,向他展示雪亮的剪刀。

方休不由地缩起身体,把脸埋进爸爸胸口。

他发现爸爸身上汗湿湿的,胸口随着呼吸快速起伏,心跳声堪比地震。

也许是过了几秒,也许过了几个世纪,妈妈尖叫一声:“跑!”

几乎就在下一刻,方休听到奶奶的怒吼:“给我站住!”

方休从没听过奶奶发出那么恐怖的嘶吼。

他的爸爸妈妈没有停下,也没有朝村口跑。夫妻俩撞开试图拦截的村民,就近冲向群山。原本准备拦截的村民们弄错了方向,慢了一拍。

“追呀!快追呀!”

奶奶急得直跺脚,居然气喘吁吁地跑起来。

方休脑子发木。

之前,妈妈不让他看太多归山教相关的文章。方休只知道那是邪.教,不是好东西,人们喜欢用“危险”、“疯狂”之类的词来形容它……现在他觉得那一点都不准确,就像用“冰冷”来概括死亡,单薄又无力。

车子没修好,他的父母用双腿疯狂奔跑。逐渐后退的视野里,他看见奶奶疯狂追赶的身影。

“别跑啊,奶奶。”他小声念叨,“对身体不好。”

他的爸妈体质很好,年老的村民被一波波甩脱,只剩十几个健壮的年轻人。

奶奶也在被甩脱的人群里,她扶着一棵老树,呼哧呼哧地喘着,在方休的视野里越变越小。

“方琼玉,给我回来!”

奶奶皱缩的身体挤出阵阵哀嚎,“作孽啊!不孝啊——!”

爸爸让妈妈跑在前面,抱着方休殿后。

无论奶奶如何尖叫,爸爸都没有回头,连脚步都没有放慢分毫。他大口喘息,呼吸带着颤抖的哨音——

山路难走,年轻村民追得死紧。有那么几次,他们脏兮兮的手几乎要抓住方休的头发。

“方琼玉,你回头!你回头给我收尸!”

眼看夫妻俩逃入群山,老人撕扯充血的声带,浑浊的眼里全是泪水。“方休,你骗奶奶!……你们都是邪祟!邪祟!”

奶奶的声音饱含哀恸,仿佛她仅剩的亲人不是在逃生,而是奔向死亡。

“我的功德啊——”她抓挠着脸上的泪痕,一头撞向身边老树。

小方休微微睁大眼睛。

黑瞳倒影里,老人僵住身体,身体顺着树干滑下,像是一只怪异的布口袋。

奶奶不再动弹,身上多了扎眼的红色。

奶奶不再尖叫,世界骤然静寂,村民们的呼喊都显得安静。

那一刻,方休甚至没有悲伤。一切像个过分离奇的噩梦,他只是无法理解……他嘴里还有一点芝麻糖饼味道。

真奇怪,方休想。明明爸爸妈妈跑了很远,奶奶的身影变得很小,他仍能看清奶奶充满仇恨的眼。

奶奶恨他。

为什么?因为他说了谎?

他想起奶奶带他摘枣子,为他烙糖饼,临分别时拼命给他塞点心。奶奶从来舍不得他离开,此刻她却把他丢下了。那些记忆明明不是假的,那些爱也不是假的。

……他完全无法理解。

“爸爸。”方休梦呓似的念叨,“奶奶摔倒了。”

温热的液体滴到他的脖子上,不知道是爸爸的汗水还是眼泪。

爸爸仍然全力奔跑,没有回答。

万事万物黯淡下去,回忆就此淡出。白双影知道,这意味着方休的祖母彻底死亡。

方休与祖母的因果,到此为止。

再看向方休的时候,白双影有一瞬的迷茫。

他没法把那个天真的人类幼崽和面前的方休对应起来。简直就像圆滚滚的猫仔,长成了瘦骨嶙峋的花豹,物种都变了。

他的人类真的很神奇。

遗憾的是,白双影看完因果,仍没搞清方休如何变成了现在的模样。毕竟因果结束之时,小方休的情况和那只小黑狗差不多——茫然又单纯,完全无法理解现状。

不过这一次窥探下来,他确实有所收获。

庄归去第五十八世孙庄崇岳?

怪不得归山教的术法克他,原来教主是庄归去那厮的徒子徒孙。千百年下来,那个牛鼻子老道阴魂不散,居然还搞出了害人的教派。

白双影动了动身上的锁链,眯起眼。

自己身上的锁链,有那个姓庄的几分“功劳”。

偏偏一个与归山派有仇的方休召出了自己,又能够解除封印。要说这是巧合,未免也太巧了。

真好,方休已经落到了他的手里。

他只需要再了解一些,再深入一些……抓得再牢一些。

白双影松开手,因果线一阵游移,隐入方休体内。周围的景色扭曲变幻,原本的院落变成了方休记忆中的小院。

从砖头上的划痕,到枣树的枝杈,一切与方休记忆中的分毫不差。

……来吧,方休。

我们会在这里住很久,很久。

第78章 美好假期 意外插曲。

亲吻之前, 为了维持理性,方休事先在脑内做好了全方位立体防御——

根据看过的爱情片,他在脑内模拟了许多场景。左边架起来“又不是没嚼过人家本体”, 右边架起来“邪祟不懂人心别太沉迷”, 脑袋上“一切终将结束”一顶。区区一个吻,他绝对压得住个人情感。

……结果根本没用, 和说好的不一样。

口中舌头突然分叉,填满了他的口腔和咽喉。方休睁大眼睛,盯住白双影近在咫尺的脸, 连反射性的不适都忘记了。

白双影舌尖划过咽喉的那一瞬,方休活像被炼铁炉的热气冲刷, 在爆炸般的热度里闭上眼。他的心脏彻底没了节奏, 蹦迪似的乱跳。有那么一秒, 他有点担心自己心脏病发。

地府做的肉身质量应该够吧?

想了两秒,他又在心里痛斥自己没出息,哪有初吻的时候想这个的。

……然后他就不知道该想什么了。他的思维像是断了线的彩色珠子, 在脑袋里面乱蹦。

方休的身体从此由脊髓指挥, 本能地抓住白双影的袖子, 然后抓住了对方的手臂。气管被堵住, 缺氧和兴奋之下, 他的眼前一片发白, 昏沉沉得像是醉酒。

真好啊,有种暂时脱离于世界的感觉。

方休不清楚其他人类的初吻体验如何, 反正这一吻过后, 他原地融化足足五分钟。直到看见奶奶家熟悉的院子,他才堪堪站稳脚跟。

“还原得真好,好多地方我自己都不记得了。”

他视线扫过院子的每一个角落, 满脸稀奇地抚摸墙壁,“所以,你看了我的记忆?”

白双影:“只看了你与你祖母的因果。你我亲得不够久,来不及看太多。”

方休摸了摸自己的嘴唇:“也是,毕竟某人连精气都忘了吃。”

他嘴巴不饶人,动作却有点不自在,仿佛活了这么多年第一次发现自己长了嘴。

好新鲜的反应,白双影看了方休好一会儿。

话说回来,面对奶奶家的院子,方休脸上只有淡淡的怀念,并没有人类常见的崩溃流泪。这份情感的重量,与他对归山教的恨意完全不平衡。

……看来,他没有抓到关键的因果,白双影有种一脚踩了个空的寂寥感。

“你很冷静。”白双影评价道。

“都快二十年啦。”

方休长长地呼出一口气,终于不再触摸嘴唇,“我确实很爱我的奶奶,但我和她的相处时间就那么长,不至于被她的死搞崩溃。”

“那你恨归山教,是因为你的父母?”白双影毫不忌讳地发问。

“不止,那可是一个很长——很长的故事。”

方休半好笑半无奈地瞧过来,他伸出指尖,按按自己的下唇,“想知道的话,下次记得好好偷看。”

“好。”白双影认真地表示。

方休摇了摇头,又笑起来:“你可真是……”

白双影竖起耳朵,然而方休没说完这句话。

他的人类走到院落中间,拥抱那棵变成枣树的柿子树。方休闭上双眼,脸颊贴在树干上,就像在拥抱一位亲人。

小黑狗跟在方休脚边,两只前脚扑上他的腿,一无所知地摇着尾巴。

“谢谢你,这个地方真的很完美。”

他低声咕哝,手臂轻轻松松将树环住,“我小的时候,手臂抱它刚刚好呢。”

白双影见缝插针:“你准备在这里待多久?”

“我不知道。”

方休睁眼瞧瞧白双影,又垂头看了眼小黑狗,“待到我想出办法,或者我别无选择?”

很好,看来他没必要再出手干涉。白双影满意了。

就算这次的因果没收获,看方休如何处理小黑狗,他仍能进一步了解这个人类。

他调整姿态,煞有介事地靠近方休,对他的人类低语:“慢慢来便好。”

白双影的呓语中没什么情感,却带有意味不明的笑意,听着让人毛骨悚然。

……结果他刚靠近,就被方休逮了个正着。

方休朝白双影胳膊上亲昵地一倒,脸埋进他的发丝与袖子,使劲蹭了蹭。

“可不是要慢慢来嘛。”他嘟嘟囔囔宣布,“对我来说,这可是神圣的‘周五夜晚’!”

白双影:“?”

方休:“没事,以后你有机会上学上班就懂了。”

白双影:“……”

……

吕扬觉得这场祭祀不正常。

他醒来的第一时间,就跑去找方休道歉。听闻队友全军覆没,他绝望哭泣了很久。

然而他的嚎啕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无他,这场祭祀实在太——长了。

就像在排长队等打针的小学生,吕扬的绝望和恐惧渐渐变成了麻木。

方休完全没有解厄的打算,他带着剩余三个同伴搬进了正房。两位女性住西卧室,吕扬和关鹤睡东卧室,整个正房热热闹闹。

至于方休,他把沙发改造成了床铺,孤身一人睡在客厅——尽管对于单人来说,那张沙发软床实在有点大,睡两个人也绰绰有余。

……可能方休就是喜欢大床吧。

由此,吕扬过上了有水有电、平静而诡异的生活。

方休队伍里的人待他很礼貌,但也就是普通室友的程度。自己主动去请教,对面有问有答。自己什么都不做,对面也没人管他。

他们对吕扬没有任何要求,只是字面意思上添双筷子——

每天早晨五点半,成松云准时起床,准备所有人的早餐。

早餐大多是野菜肉汤和甜点心,配上大小像柿子、颜色也像柿子的冬枣。总之荤素搭配营养齐全。

六点,和吕扬同房间的关鹤也会起床。

这小子每天早上都起来绕院子跑操,风雨无阻。跑完操后,他就和梅岚、成松云一同外出打猎。

每次回来时,这小子都满头热汗,像是刚从水里捞出来,身上还会添几道新伤疤。他有时候猎野兔回来,有时候猎野鬼回来,偶尔两者绑在一块儿,视觉效果非常壮观。

……野兔也就算了。关鹤总是把逮住的鬼吊起来,晾在窗户前面,不知道向谁学的。

邪祟这玩意很难死,挂在窗户上的鬼头鬼手总是自己摇晃,还动不动怪叫几声。吕扬听得胆战心惊,夜不能寐。他旁边的关鹤倒是睡得香甜,疑似把鬼叫当成白噪音。

好在这东西的杀伤力是双向的。

自从关鹤用卧室窗户制作鬼腊肉,夜晚贴窗户的鬼都没了,窗外一片明月清风好景色。

比起关鹤,吕扬觉得自己和那群邪祟更像难兄难弟。

……这群人里最奇怪的,就是方休。

作为队伍的领袖,方休从不外出打猎,也不去收集食材。队友们的包容下,此人光明正大地偷懒——

方休白天躺在院子里晒太阳,晚上躺在沙发上看电视。只要是个能坐能躺的地方,方休都会随机刷新在上面。

那个红衣青年总是舒展身体,面带微笑,一副畅快享受的模样。

当然,方休也会出门。然而就算出门,方休必定要一个人出门,从不带同伴。

就这样,祭祀平平淡淡过了数日。吕扬有点害怕。

他能在逻辑上理解姜寻,却搞不懂这支队伍想做什么——无论姜寻行为多么离谱,他的目的至少还是解厄。这群人呢,在这里住到永远吗?

还是说,他们刻意养着他,在准备什么特别厉害的玄学仪式?

吕扬免费饭菜吃不香,晚上睡不好。终于他忍无可忍,自告奋勇去干活……顺便偷看方休在干嘛。

那天天高云阔,方休哼着小曲,独自走向院子外的树林。

吕扬带着尸体背着背篓,远远跟在后面。

树林被金黄色的落叶铺满,微风吹过枝头,落叶如同无止尽的黄金雨。光是听那簌簌响声,就让人打心底的舒畅。

“来,捡回来!”方休抓起一根树枝,扔向远方。

下个瞬间,周遭落叶猛地旋起,一阵风吹向树枝的落点。没过几秒,那根树枝自己一颠一颠地飘了回来。

吕扬:“???”

“好狗狗,好狗狗。”方休满脸笑意地抚摸空气。

随即他侧过脸,看着身边的虚空。

“嗯,我确实不打算给它取名字,我没法陪它一辈子嘛。”方休冲虚空微笑。

吕扬惊讶地发现,哪怕看不清方休的眉眼,那个笑容也非常好看。

作为一个铁血直男,吕扬很少这样赞美同性,除非对方真的达到了超高标准。不过刚才那个笑……他觉得就算是顶尖演技的明星,也很难学出来。

那个笑容太柔和了,和这血腥的祭祀格格不入。

问题是,方休压根没在对活人笑。

他知道方休的队伍都跟着鬼,但鬼是这么个跟法吗,好像哪里不对吧!

不远处,方休“单方面”的对话还在继续。

那人像是听见了好笑的话,畅快地笑出声:“哎哟,什么叫‘都给你起名了’!你和它能一样吗?我……”

他刚笑了两声,嘴角突然沉了沉,笑容晦暗了几分。

“我确实会陪你一辈子。”方休说道。

他身边的树叶突然无风自动,像是有什么逼近了方休。

“……当然,那是我死在祭祀里的情况。”方休拍了拍虚空,笑容重新开朗,“都四场祭祀啦,你怎么还这么好骗。”

说完他伸出手,指尖慢慢滑过空气。

树叶再次擅自飞舞,那东西貌似又近了两步。

“小狗的事,我暂时还没想到更好的解法。”

方休耸耸肩膀,“不过这地方是个完美的练习场——强度不高还源源不断的邪祟啊,多难得,正好让大家练练手。”

“吕扬的话,看他自己想走多远了。成姐该说的都说了,剩下的谁也教不了。”片刻后,方休又补了句。

风再次打了个卷儿,吹散落叶。

一个白衣人凭空出现,那人背对吕扬,正站在方休与吕扬之间。

他没有回头,语调不耐:“我没问他的事,你不如直接同他说。”

方休顺势挨上那人的肩膀,脸颊贴着泼墨般的长发,看向躲在树后的吕扬。他伸出手来挥了挥,简单打了个招呼。

接着他缩回手,额头轻轻抵住白衣人的肩膀,结束了这场无声的对话。

那姿态十分亲昵。很奇妙的,吕扬不觉得恐怖,反而有种“非礼勿视”的局促感。

吕扬收回视线,他瞧了瞧身边僵硬的尸体,陷入沉默。正如之前几天,方休并不打算过来“指导”他。

说来好笑,濒死时分,他决定听从自己的想法。周遭一安全,他又开始习惯性地等人引导。

明天早上,他和关鹤一同起床跑操吧。也许、也许他也能抓两只鬼吊起来晒。

隐藏的恐惧雪融般消失,吕扬的思绪逐渐放松。说来方休的鬼白衣长发,原来是女……不对,对面个子太高肩膀太宽,声音也不对。

等等,方休刚才是朝一个男鬼笑得那么温柔?!

那家伙果然了不得,吕扬的思绪陡然绷了回来。

千里之外的解厄塔,奠二的神经也紧紧绷着。

它坐在香炉边沿,喀嚓喀嚓咬着指尖,咬得满嘴都是纸屑。

方休他们已经走了足足一个星期,它的队伍之前从没有离开那么久!更恐怖的是,负责消灾人姜寻的纸人暗自联系了它,说姜寻好几天前就死了。

杀他的是个黑.道士,就在方休的队伍之中。难道是那个黑.道士搞了鬼,把方休他们困在了祭祀里?

不,不对。方休没那么愚钝,他肯定能看出梅岚的问题。而且梅岚知道方休的本事,没道理与方休反目。

……那就是凶风厄的问题?

也不对,那黑狗邪祟只是靠凶风厄的力量隐藏行迹,本体并未消失。哪怕方休犯了忌,进不了院子,那条傻狗也会时不时往外跑。

只要方休看破厄的本体,把黑狗邪祟诱出来,总有办法对付。

……方休到底被什么绊住了?

纸人奠二百思不得其解。

它思前想后,决定提前去祭祀场看看——上回中秋祭,算它恶意犯规。这次它善意犯规,应该不会被罚得太狠吧。

就当提前攒报告材料,它严肃地想。

第79章 生日礼物 提前送达。

白双影的因果污染滴水不漏, 其余人并未察觉院子的变化,天天指柿为枣。

每天从“奶奶家”里醒来,方休总要恍惚几分钟。

最近几天, 他找到了小时候在老桌子上刻的“正”字, 还有藏在书柜最底下的塑料小人。不仅仅是这些小玩意儿,老屋特有的气味都很还原。

这地方不是人间, 方休却比回到人世还要放松——奶奶的房间井井有条。站在这里,就像回到一切开始之前。

爷爷奶奶出门买菜,父母去镇上办事。大家都还在, 过往只是一场噩梦,他们随时都可能回来。

方休很擅长欺瞒他人, 也很擅长哄骗自己。只是应景的小小幻想, 何乐而不为呢?

天色渐晚, 方休跑出院子看晚霞。

小黑狗好不容易有了玩伴,天天黏着方休和白双影。它最近热衷于一项新游戏——在方休和白双影之间“8”字形来回跑,跑到自己晕头转向为止。

如果两人贴在一起, 小狗就以他们为圆心, 螺旋形跑出去再跑回来, 乐此不疲。

比如此时此刻, 两位就光明正大地贴在一起。

他们躲在隐藏里, 守着放了蔬果的网兜陷阱, 等野兔自投罗网。

网兜陷阱是方休亲手做的,小时候他看爷爷做过。白双影表示, 他用术法抓兔子更快, 结果提议被方休残忍地否决了。

“钓鱼的乐趣不在于捕鱼。”方休一本正经地说道。

白双影似懂非懂。他半抱着暖乎乎的方休,两个人坐在秋叶之中。十几分钟过去,网兜没有任何动静。

……他真的不明白, 一个空荡荡的网兜有什么好看的。

白双影穷极无聊,他随手捋他的人类,时不时往网兜上扔束缚法术。又是一炷香过去,那网兜叠满术法,已然可以取名“鬼见愁”,仍然没有兔子自投罗网。

白双影有点微妙的不爽。他动辄被方休哄骗,方休又被野兔耍了,那他岂不是在野兔之下?简直岂有此理。

他余光瞥了方休一眼,悄悄使了个混乱的术法。方休开始拼命抿嘴唇,像是在憋笑。

赤红的晚霞转为蓝紫色,两位连一根兔子毛都没捞到。方休动了动麻痹的手脚,捏捏白双影的手:“走,回去吃晚饭。”

他摸摸叼着邪祟残骸的小狗,表情格外满足。

白双影纹丝不动,活像袍子下面生了根。他瞪视着空荡荡的网兜,大有和它势不两立的意思。

方休:“……”

方休侧头咳嗽几声,正色:“最近小关他们一直在抓兔子,可能兔子没了。”

白双影皱眉:“有,我能感觉到。”

区区野兔,它们正在远处撒丫子乱跑,逃不出他的视线。

“那可能是秋天不缺吃的,它们懒得过来。”方休反过来安慰白双影。

白双影不吭声。

方休:“我第一次和爷爷下网兜,也什么都没逮到。”

白双影还是不吭声。

方休福至心灵:“你要是实在不甘心,用法术逮一只吧。”

“嗯。”白双影立刻回应。紧接着他桃骨煞一挥,平地卷起一阵阴风。

方休无言。

桃骨煞都用上了是吧,要不要这么较真。眼见白双影朝网兜散发可怖的寒气,他只觉得……怎么说呢,怪可爱的。

桃骨煞加持下,白双影的法术生效极快。只见一个影子嗖地蹿过来,被加强版网兜逮了个正着。

方休探头去看,半晌,他小心翼翼道:“你是不是对我用了因果污染?”

白双影:“没有。”

“那这兔子长得可真像奠二。”方休缓声继续。

白双影:“……确实。”

“爷爷是地府阴差!”纸人被网兜死死缠着,“尔等竟敢冲撞……咳咳咳咳咳!”

发现白双影和方休现出身形,纸人后半句威胁瞬间变成咳嗽。它在网兜里无辜地眨巴着眼,殷切招呼:“哎哟方先生,您没事啊!”

方休欲言又止,反问:“您没事吧?”

小黑狗感受到了陌生人的气息,它飞快跑到方休身前,朝奠二呲起牙齿。

“没事没事,这网质量挺好。”

奠二品了半天,品不出方休是在关心还是在嘲讽,它决定当前者处理,“法术堆得可真……密啊。”

可不是么,白双影一整个傍晚的杰作。

方休站在原地,没有上前的意思:“祭祀好像还没结束,难道地府那边有通知?”

“祭祀超时,咱来做个巡查。嘿嘿,这不是怕您出事吗?”纸人老老实实团在网兜里。

方休上上下下将纸人看了个遍,露出了然的神色:“原来如此,你又违规插手。”

“!!!”一秒露馅,纸人脸上两坨红颜料都变白了。

它提前准备好的“官方监察”剧本,一句没说就当场报废。

方休转头看向白双影:“哇,它真的违规插手了。我就是随口一诈,这家伙比你还好骗。”

他单纯觉得奠二的出场有些猥琐,往常这家伙都是从天而降来着。

奠二、白双影:“……”

奠二哭丧着脸:“祖宗,咱是真的挂心您!您说您这喘着气,又久久不解厄,咱怕欢喜祭重现啊!”

方休:“哦,我没事,您回吧。”

奠二:“……不!”

直接回去跟个傻子似的,万一方休哪天跟阿守大人提一嘴,它就真的完了。

反正它看管的队伍在这耗着,那它就在这看管。大不了它帮方休想想解厄办法,最好让方休欠它个人情。

方休响亮地“啧”了一声:“我们不管饭,您自便。”

奠二在网兜里挺起胸膛:“自然不用您费心。”

有它这个官方人士在,解厄的日子还会远么?

……

如此这般,纸人终究逃离了网兜,住进了空荡荡厢房。它取出随身携带的纸笔,自信地记录起来——

第一日。

方休稳住了黑狗邪祟,与其相处融洽。

他定是想要利用凶风祭的场地,让同伴稍作休整。闲暇之余,祭品们自觉练习应对邪祟,如此甚好!

第二日。

方休与那黑狗邪祟过分亲密,与他的艳鬼更是形影不离。

其余祭品都在练习,他却在做些毫无意义的闲事。或许其中另有深意,咱得进一步观察……

那黑.道士颇为老实,翻不起什么浪花。

第三日。

方休问咱解厄之事,他果然知道凶风厄的正体!

咱据实答了。只要破坏凶风厄,祭祀即刻结束,黑狗邪祟则会在七日之内消失。咱讲得用心,希望那人类记得这份儿人情。

也罢,即便此人想要偷懒,也该晓得把握分寸。他可是解了欢喜厄的人,不必忧心……除了那只艳鬼,方休与他纠缠的时间,竟比同伴都多。

消灾人的苗子难得,望他不要过分沉湎美色。

第四日。

望他不要过分沉湎美色!!!

天天卿卿我我,他们想在这过日子吗?!

第五日。

天杀的,劝不动……

……

第六十日。

雪。

哇,入冬了。

夜色渐浓,纸人双目无神地扒在窗台前,看着天上飘飘摇摇的初雪。

院子里,黑狗邪祟在雪地上欢快地打着滚。方休翻出了院子里的旧棉衣,把自己包成个笨拙的蚕蛹。

他和那艳鬼连体婴一般贴在一块儿,分毫不着急。那艳鬼也有着过分的耐心,始终不见催促。

坏了,他们该不会真要在这过下去吧。

一个有地府肉身作保,一个压根就是艳鬼。只要耐得住寂寞,他们还真能过到地老天荒。

它还能回塔吗?

不,其实它也不怎么想要回塔。阿守大人一定发现了它擅离职守的事,想着想着,纸人眼睛湿湿的。

巧的是,白双影也在想差不多的事。

最近两个多月,他日日与方休同食同宿,形影不离。说句实话,这样的日子还挺畅快——方休总是能找到新奇的傻事,拉着他一起干。

生活平稳愉快,白双影眼中方休也没什么变化。一天天过去,他并没有多了解方休一点。

天气慢慢转寒,林子里野兔骤减,野菜和水果也没了来源。餐桌上只有方休用技能召出的供品。

就算房内有火有电,野外的寒冬依旧难熬。成松云的脚有些冻伤,关鹤和吕扬早上也不再跑操。两个月下来,他们该练的都练好了。

再在这里磨蹭下去,完全没有意义。方休肯定明白这一点。

这些时日,方休陪伴小狗的时间越来越长。

秋天他们与它踩树叶,冬天他们陪它玩雪。他们都知道,终有一天,方休需要亲手破坏厄,送小狗消失。

方休在推迟那一天的到来,白双影在等待那一天的到来。

方休不是玄学中人,他就算再聪明,也没法改变那个简单的矛盾——小狗在依附厄,他们要破坏厄。

可是渐渐的,白双影有了别的想法——自从尝到甜头,他十分热衷于“思考”。

白双影发现,他其实能猜到接下来的发展。无论方休再怎么喜欢那只小狗,他的人类终将结束一切,再度前进。

害死小狗这件事,会变成一道看不见的伤疤。让方休铭记,痛苦,以及怀念。

……就像方休的祖母之于方休。

白双影伸出手,揉了揉小黑狗的肚子。小黑狗对自己的命运一无所知,它正在雪地里仰天打滚,伸嘴去咬天上的雪花。

“其实再过两个月,我就要过生日了。”方休没头没尾地说了一句。

白双影转头看他。

“只是突然想到。我小时候总在奶奶家过生日,还会用雪来堆蛋糕。”

方休往手上吐了口白汽,“你放心,我不会任性到那个时候才走……天太冷了。”

他的人类低头看着他们,笑容蒙着淡薄的阴影,眼底藏了一点点悲哀。

两个月的相处下来,白双影已然能读懂那种微妙的情绪。他停住动作,小黑狗鼻头拱着白双影的手,要他多摸摸。

一个由过去铸造的舞台,一个毛茸茸的小道具,还有他注定痛苦的人类。

剧本安排好了,他只需在一旁等待,但是……

……没人规定,道具只有一种用法吧?

他看过了差不多的悲剧。再观当下,他恰巧也是剧本的一部分,那么——

雪片纷飞中,白双影慢慢站起身。

“我不会用雪堆蛋糕。”

他盯着方休的眼睛,缓声说道,“但我可以提前给你贺礼。”

“这么客气啊?”方休当他开玩笑。

“想送就送了。”白双影随意道。

方休眨眨眼:“哎,那你要送我什么?”

白双影抽出桃骨煞,雪白的花朵触上白雪。整个空间荡起涟漪,院子四周的窗户——主要是纸人挨着的那一扇——啪地关上了。

风声不知道什么时候停止了,周围死一般的静寂。小狗翻过肚皮,抖抖身上的雪,眼睛在两人身上打转。

这个小东西不同于嵬山神,有些麻烦。不过以他现在的力量,大抵能够做到。

白双影抱起沾满雪花的小黑狗,与它严肃地面对面。

“我准许了。”

小狗不解地歪过脑袋。

下一刻,天旋地转。

空气变得无比粘稠,雪片倒着灌向乌云,小狗身上亮起一片黯淡金光。短短几秒后,异象消失殆尽,一丛雪片落到了小狗鼻尖上。

小狗打了个喷嚏,圆溜溜的眼里出现了类似于“惊讶”的情绪。

它的脑袋疯狂歪来歪去,像是在努力思考着什么。

“不必害怕。”白双影轻声说道,“灵智乍开,大多如此。”

小黑狗犹豫着摇摇尾巴,汪了一声。

它的样貌毫无变化,但方休有种强烈的感觉,有什么似乎不一样了。

他抿了抿冻起皮的嘴唇:“你该不会……”

“它还是很笨,但这种程度,够得上最下级的鬼仙。”

白双影说,“地府想要解决污染,厄被鬼仙成功炼化,也算‘解决’。”

“你不必杀它,这就是我的贺礼。”

白双影顺手解除隐藏,直直望向方休的眼底。

来吧,我看过你的绝望和痛苦,让我看看另一面的——

白双影还没来得及找到最佳观察角度,胸口突然一紧。方休扯住他的领口,径直贴了上去。

寒冬之中,人类的嘴唇烫得惊人。

方休的动作笨拙而坚定。就像即将溺死的人,要从他这里吻去救命的空气。

“鬼仙的气——”奠二高叫着冲出厢房,接着冰雕一样僵在门槛上。

小黑狗抖抖毛,它生涩地显出身形,冲奠二汪了一声。

第80章 投喂约定 游刃有余?

白双影被吻得吃了一惊。

他猜想了不少反应, 唯独没想过这个。方休分明说过,要等自己“有点喜欢”再吻他……他又被他的人类骗了!

方休的亲吻毫无章法,他们活像两只互相蹭嘴的野兽。然而这一回, 方休的生魂逸散出浓郁的精气, 远比上次动情。

精气挤进白双影的口腔,在他的舌尖上滑动流淌。白双影托住方休的后脑, 轻轻尝了一口。

……精气入口的刹那,径直击溃了他的思绪。

就像一个生啃蔬果根茎的人类,头一回尝到了蜜糖与热荤。那味道过于美妙, 有那么一瞬,长久的饥饿如同消失。

这是他的, 白双影晕陶陶地思考着。这都是他的。

白双影竭尽理性, 才止住吞掉生魂的欲.望。他反手抱住方休, 贪婪地享用精气。白衣自行将方休裹住,仿佛要将其融入体内。

方休松开拉扯白袍的手,伸手捧住了白双影的脸。他的十指插入凉滑黑发, 风雪中多了暧昧的啧啧水声。

谁也不愿意止住这个亲吻。

咚咚咚, 咚咚咚, 咚咚咚。

数米之外, 院门处隐隐传来敲门声。小黑狗抽抽鼻子, 动动耳朵, 疑惑地望向门口。

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

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

敲门声并未停息,它规律地响着, 几乎被风声吞噬。奠二跟着望向院门,那边没有任何气息——无论是活物的,还是死物的。

奇怪,是风么?

算了无所谓,还是那个突然出现的鬼仙更奇怪!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白双影不由地侧过头,瞟了眼院门的方向。他没来得及查探,便被方休一把揪回来,再次堵住嘴唇。

那美味的精气犹如蛊毒,再次淹没了他的身心。白双影收回目光,再度沉沦。

敲门声消失了,亲吻仍在继续。

最初,小黑狗还在两人脚下摇尾巴。发现两位如何都不分开,它在雪地趴下,打了个大大的哈欠。

奠二:“……”

罢了,艳鬼就是艳鬼,这样也正常。

纸人莫名捞了个鬼仙业绩,心中无比舒畅。看在养出鬼仙的份儿上,阿守大人没准会饶过它。今后它还要巴结方休,怎可能上前扰人好事。

半炷香过去。

方休面颊和耳廓红通通的,脖颈皮肤跟着涨红。寒风之中,他整个人都冒着稀薄的水汽。

哪怕喘息急促,嘴唇有些肿,他依然一次又一次与那艳鬼亲吻。

两人脚下,小狗已经开始自己在雪里打滚玩。

它快乐地使用着崭新的灵智,不仅学会了自己现形,还给自己搞出了体温。

奠二:“…………”

罢……罢不了了。那边气氛实在可怕,再不阻止,两位搞不好要在雪地里颠鸾倒凤!

方休好好一个人才,怎么对美色毫无抵抗力?

它不轻不重地咳嗽两声。

方休只当没听见。他气喘吁吁地抓着白双影的发梢,仍与那只艳鬼唇舌交缠,活像第一次开荤的毛头小子。

他甚至拉着白双影调了调位置,让白双影的后脑勺正对奠二。以纸人的角度,只能看见方休拥抱白双影的双臂。

奠二:“………………”

纸人悲愤地启动了“百邪不侵”,方休身上附上了淡淡一层金光。小黑狗来了精神,鼻头在金光边上嗅来嗅去。

“消灾解厄,百邪不侵——祭祀已成,我且引诸位归塔——”

它扯起嗓子,特地用了所有人都能听到的音量。

听到这熟悉又陌生的宣告,正房里的电视声停了,取而代之的是交谈声与脚步声。

方休这才松开白双影。

他迟钝地抹抹嘴唇,眼里还带着醉酒般的欣快与迷离。白双影则在雪中化作雕塑,双眼定定地看着虚空,明显在回味什么。

“小方,咋回事啊?”

成松云打开窗户,脑袋探入风雪,“哎哟,这狗怎么出来了?”

两个月下来,大家都知道了厄的正体,自然也知道这里有只看不见的小狗。他们习惯了它的存在,正如习惯了奠二。

她假装没看见方休过于红润的脸色。

“……我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得问奠二。”方休果断装傻。

“此犬升仙成功,已成鬼仙。”

奠二干巴巴地解释,“它的力量够格,只是缺点灵智,许是得了机缘。”

至于是什么机缘,它没看到!

它出来就看到方休和他的鬼亲得难舍难分,鬼知道那条狗受了什么刺激。

通常来说,飞禽走兽要开灵智,仅有两种法子——要么被神仙看中,有意点化;要么吸收日月精华,慢慢熬时间。

这只小狗两不沾,纸人不知道该如何解释。

方休瞧了瞧漫天风雪,有模有样地感慨:“原来它顿悟了。”

奠二:“?”

“它死去时便是这样的雪天,兴许触景生情,有所感悟。”方休认真地胡诌八扯。

他这边说着,那边小狗追自己的尾巴玩儿,没有太多智商的痕迹。它跑得太欢快,一个没刹住车,噗地摔进了积雪。

奠二看得直皱眉。

这蠢东西能悟出什么?信狗顿悟不如信它奠二是阎王爷。可它确实散发着鬼仙独有的压迫感,纸人如何都想不明白。

白双影终于回过神来,他舔了舔嘴唇,幽幽瞧了奠二一眼。

奠二还在观察小黑狗,一阵微不可察的扭曲掠过它的思绪。

它还是觉得这东西不可能……不对……这只小狗很特殊,没有先例……没准它受到了厄的影响,吸收了足够的天地精华,顿悟也不奇怪……

没错,就是这样。

“它应当是顿悟了。”

纸人喃喃说道,“邪祟成功飞升鬼仙,祭祀也算圆满结束。”

说罢,它安静许久,又扯出众人熟悉的怪笑。

“圆满——结束——”纸人奠二大声宣布。

……

解厄塔,方休的房间。

方休蹲在房间墙角,双目无神地揉着小狗。

漫长的祭祀归来,方休有了三个惊人发现——

其一,解厄塔的房间居然比人间小院还要暖和。

其二,小黑狗死死黏着自己和白双影。它咬住他的裤脚,一起传送到了解厄塔。纸人奠二试着恭请它“上楼详谈”,小狗却死活不肯挪窝。

最终它只能唉声叹气地消失,声称要先行报告。

其三,他不知道今后如何面对白双影。

意识到不需要抹除小黑狗的时候,方休心脏先是一缩,而后炸成了烟花。

这个结局从来不在他的想象之内,它太过美好,美好到让他怀疑现实……他真的可以这样快乐吗?

大脑宕机,身体前倾。意识到不对的时候,方休发现自己吻上了白双影。

他全身烧得厉害,引以为傲的理性烧成了灰。他只知道噬咬对方柔软的嘴唇,任由那邪祟的舌头深入身体,恨不得对方探得再深一些。

事情麻烦了。

他没有改变人生计划的想法,可他真的很想吻他的鬼。

他不想利用白双影满足恋爱想象,可他真的很想吻他的鬼。

他知道邪祟没有人心、他们没有未来,可他真的很想吻他的鬼。

前所未有的新难题,他得想想对策。方休抱住软乎乎的小狗,拼尽全力思考。

白双影在他对面坐下,长发蜿蜒在地。方休飘忽地看了他一眼,迅速挪开视线。

“每天喂我一次。”白双影伸出冰凉的指尖,按上方休的嘴唇。

方休:“?”

白双影满脸认真:“你的味道太好,再吃别的没有滋味。”

错愕之下,方休的舌头险些自己答应,他及时控制了它:“我们能相处的时间太短,我不想借你放纵——”

“我不明白。”白双影疑惑道,“有区别吗?”

“什么?”

“你我相处八个月,或是你我相处八十年,对我来说并无区别。”白双影沉思,“凡人不过一瞬,何必纠结细枝末节。”

方休张张嘴,没能发出声音。

“就算我真的理解人心,也不会如何。”

白双影继续道,“就像你曾眷恋你的祖母,然而‘相处时间就那么长’,终究不过一丝怀念。”

说罢,白双影似有所感。他又靠近了些,侧过头颅,长发顺着方休的肩膀滑下。

“我愿意怀念你。”他在方休耳边说道。

方休深吸一口气,猛地把脸埋进胳膊,整个人缩成团。白双影和小黑狗对视一眼,在彼此眼里发现了同样的疑惑。

白双影戳了戳方休的手臂:“?”

“没事,我只是开心过头。”方休闷闷地说,“我会好好喂你的。”

半晌,他用更低地声音补了句,“……我可要尽情喜欢你了。”

这不是很好吗,白双影心想。

最近两个月,有方休陪在身边,他几乎没空思考“如何毁灭人世”。他满脑袋只有如何理解这个人类,以及解开封印。

不对,之前好像是“如何理解这个人类,只为解开封印”。

好像有些微的区别……

白双影刚想说些什么,一阵敲门声响起。

隔着门板,奠二毕恭毕敬:“方先生,阿守大人有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