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准我们之中,真的有个黑.道士呢。”
数小时后,夜晚第三次降临。
等待中的门厅热热闹闹,一如平常。
“安全出口”附近,只剩下拄着桃木假肢的方休,以及身材矮小的成松云。他们静静站在阴影里,与欢快的气氛格格不入。
不出所料,贾旭穿越恭敬的人群,挤到两人身边。
“别折腾啦,今晚来一把,我带你。起码先把你这腿给弄回来,这样像什么话!”
贾旭身后的人群都见识过借运骰,纷纷发出羡慕的声音。
方休目不转睛地瞧了他一会儿:“跟着你没问题吗?听说你昨晚运气不太好。”
贾旭表情变了几变,最终大大咧咧道:“也没什么,只是普通的运气差而已。”
“有人专门调研过,这里的赌场绝对公正!我只是遇见了小概率事件……”
“由赌徒执念凝聚成的赌场,当然公正。”
方休望向欢喜鑫天地的华丽招牌,“但你应该知道,对于赌徒来说,绝对公正的赌场才是最可怕的。”
知道庄家没有做手脚,赌徒反而会更加疯狂,因为他们确信自己还有赢的可能性。
贾旭并没有听进去,他的注意力完全在别处:“你说执念?我第一天就说过,那三条禁忌明摆着催人赢嘛。”
“产生‘厄’的执念是‘我要赢’,一点都不难猜。”
贾旭的话语十分自得,充斥着“我比你先发现”的自满。他冲方休伸出手,一副要拉他出泥潭的模样。
方休不吭声,也不动弹。他背靠墙壁,勉强支撑着身体,整个人因为疼痛微微发颤。
“行了方休,我知道选错路不好受,人很难承认自己的失败。”
贾旭颇有感触地咂咂嘴,“你这样撑不过下一次犯忌的,跟我走吧。”
方休摇了摇头,没碰那只手。
“再见,贾旭。”他轻声说道。
第56章 天顶之眼 从上向下看。
临进入赌场时, 贾旭回头看了方休一眼。
方休少了一条手臂一条腿,活像一棵即将枯死的树苗。有点可惜,贾旭心想, 这可能是他们最后一次见面了。
关于安全出口, 贾旭从各种人——主要是想跟他套近乎的人——口中听过一二。
进去后,人们必然被拆散, 得独自面对各种各样的苦难与心魔。那地方空间极大,根本探不完。
每个人幻境不同,毫无规律可言, 因此至今无人能解开“安全出口”的谜题。这才第三夜,虚弱的方休更不可能做到。
贾旭原以为方休能认清形势, 谁知道方休比他想象的还要傲气。
他的公司里也曾有这样认死理不配合的大牛, 故事的结局永远是他把他们开掉。
空有实力, 不懂得变通,终究成不了气候。
贾旭踏入欢喜鑫天地的大门,深深嗅闻了一口赌场的空气。空气带着淡淡的香水味道, 晃眼的灯光泼洒而来, 他如同站在聚光灯下。
事到如今, 贾旭不想解厄了。
反正他和父母的关系也就那样, 他也还没有自己的家庭。朋友么……就那么回事, 酒肉朋友罢了。
留在这里有什么不好?
绝大部分人们忙碌一生, 为的不就是肉身欲望和精神满足吗?
开始他舍不得自己光鲜亮丽的工作。现在贾旭发现,自己在这里能收获同样的满足。
男男女女抛过来的目光都充满谄媚。无论他们之前是名流明星, 还是领域大佬, 他们热情地簇拥着他,仿佛他才是此处的命运主宰。
他们自愿提供身体与人脉,许下各种慷慨的承诺, 只为从他这里换取一丝好运——而要不要赠予这丝好运,全看他贾旭的心情。
另一方面,借运骰由地府强力绑定,还有厚叔为他保证安全,他无需担心任何事。
他是幸运的,他从来没有这样幸运过。
所以昨天输的那几场,必然是概率上的正常情况。
……今天玩点什么呢?
贾旭搂住一位身材丰满的十八线明星,在偌大的赌场中漫步,像是国王巡视自己的国土。
然后他就发现了在服务台徘徊的关鹤。
关鹤面对服务台身材爆炸、衣着清凉的工作人员,眼睛都不知道该往哪里放。他脸涨得通红,目光死死钉在鞋尖上。
贾旭咦了一声:“你没跟着方休?”
关鹤实打实吓了一跳,半天才反应过来:“没、没跟着。”
“这回方哥没怎么跟我解释,而且他的样子很奇怪。我有点担心,他直接让我过来换筹码……”
“看来他是不自信了。”贾旭唉了声。
随即他弯起指节,熟练地敲敲服务台,“过来,帮我朋友换个筹码。”
台边的美女盈盈一笑:“小伙子,换什么呀?”
“血债。”关鹤头埋得更低了。
“好的,请您稍等。”
工作人员熟练地推出一个怪模怪样的电子屏,“请您在这上面按下整个掌印,授权我们处理您的因果。”
想到欢喜厄的本体,关鹤一阵不舒服。贾旭以为他还在犹豫,笑了:“怕啥,那玩意儿不咬人。”
关鹤:“……嗯。”
他不情不愿地把手按了上去,工作人员的笑容瞬间妩媚了许多。
“血债兑换完毕。”
“接下来,您的血债案件将流传于阳间互联网,并引起巨大的关注;欢喜鑫天地也将播放您的人命因果,感谢您为大家的生活提供欢乐!”
金灿灿的1000筹码被她按上柜台,滑到关鹤面前。
筹码上的“1000”活泼地眨着眼,像个无邪的孩子。
同一时间,伴随着一阵欢快的音乐,服务台上方的巨大屏幕一阵闪烁。
它以关鹤的第一视角,播放起来车祸惨案发生的那一夜。更可怖的是,它连关鹤当时的想法都抓了出来,画外音一样搭配播放。
见有新的热闹可以看,人们纷纷赶到服务台,好奇地望向大屏幕。
关鹤知道,自己的血债在常人看来可能不算什么。然而看到熟悉夜色的第一眼,他迅速闭上眼睛,塞住耳朵,猛地蹲下身体。
说实话,关鹤之前不太明白,为什么欢喜厄要“公开血债”。而在这一刻,他切实领会到了它的目的。
它想断掉兑换人“回归人世”的念头。
自己的血债已经是最容易被谅解的那一种。但一想到他最黑暗的记忆将在现实世界传播,有那么一秒,连他都不想再回去了。
关鹤无法想象,自己的母亲会是什么表情。
他不知道蹲了多久,才被贾旭拉起来:“好啦好啦,放完了。又没什么大事,看你吓得这样。”
黄毛不知什么时候凑过来,嬉皮笑脸地拍了他一下:“真不像个男人。”
贾旭:“1000筹码不少了,今天我带你玩。要是赢得多,晚上带你见识见识,好好开个荤。”
关鹤眉头紧皱,嘟囔:“……我还没成年。”
贾旭笑起来:“人家古代十四五都当爹了,十六还不够大?我知道高中生也玩得挺花,都到这了,咱不用装哈。”
“这儿的姐姐服务贼到位,包你不想再走。”黄毛跟着起哄。
关鹤有点犯恶心,他脱开贾旭的手:“我跟小田说好了,今晚跟着她。”
黄毛:“哟,这是有喜欢的姐姐了?”
贾旭回忆片刻:“那个‘幸运增强’的小田?”
“是的我们提前说好了我今晚想先静一静。”关鹤退后半步,一口气说道。
贾旭倒也不强留,他颇为大方地摆摆手:“去吧去吧,你什么时候想通了,什么时候再找我。”
关鹤没有立刻离开,他缓了会儿呼吸:“你就都不担心方哥的事情吗?他好歹带着大家过了两场祭祀。”
“道不同不相为谋,再说我邀请过他了,算是仁至义尽。”
“你阅历少,看不透也正常。就算没有我们,方休依然会挑战祭祀。归根结底,他还是为了他自己。”
关鹤:“那他完全可以不管你们!”
“人多了好出力,他当然要保存队伍人数。方休这一路又不是全凭自己解厄,大家都帮了不少忙好吧?你看问题不要太单纯。”
贾旭又点了根烟,语气深沉,“现在呢,你留在这,对我没有半点用处——我正在做的事,才叫‘单纯地帮你’。”
关鹤一时间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他知道哪里不太对,却说不过贾旭。
于是他只能扭头就走。
黄毛:“哎哟,热血少年。贾哥你还管这小子吗?”
“管啊。等方休死了,他自然会知道好赖。”贾旭轻描淡写道。
比起方休那边全军覆没,他把方休的棋子拉到自己阵营,才算更彻底的“赢”。
“……走,先去玩两把。”
赌场另一边。
关鹤是一边骂人一边找到小田的。
蘑菇三人组已经全员完成赌大小,手中还剩可怜兮兮的8筹码。关鹤加入蘑菇三人组后,小田对着金灿灿的筹码不知所措。
关鹤的1000金筹码,加上方休额外给她的35枚不知道哪儿来的筹码,以及他们扣除保命筹码后的5枚筹码……现在她手中,足足有1040筹码。
……她八百辈子没见过这么多筹码了!
小田咕咚吞了口唾沫:“真、真要赌吗?”
关鹤:“那不是赌。”
小田有点紧张地哦了声。
严格意义上来说,那确实不算“赌”。
按照方休的指示,小田需要跟住贾旭,在他的赌局中投入1筹码,并且绝对不能和贾旭押一样的结果。
这种行为比起赌博,更像是给贾旭的赌局下毒——贾旭的借运骰需要主动使用,小田的“幸运增强”可是地府支援的被动技。
贾旭昨晚用借运骰表演了一把轮盘赌,又陆陆续续输了几局扑克。现在他手里还有足足8320个筹码,小田总有种以卵击石的不安。
方休究竟怎么想的?坑自家队友和解厄没什么关系吧?
小田不太清楚,这怎么就能让赌场天翻地覆。但俗话说吃人嘴短,他们的宋队长都和人家约定卖身契了,她也没别的想法。
于是小田同志脱下外套,解开马尾辫。她去休闲区捞了个亮闪闪的眼罩假面,又顺道涂了个大红嘴唇,从干香菇进化成了鲜艳的毒蝇伞。
剩下三位香菇男士则蹲在不远处的绿植后,保持暗中观察。
“报告,我方开始行动!”小田严肃地比了个手势,款款走向贾旭的方向。
……
安全出口。
因果之线散发出血红微光,一路指向高处的黑暗。白双影引着因果之线,成松云扶住方休,两人一鬼顺着台阶往上走。
那根因果之线虽然能指出正确的道路,却解不开幻象。于是两人的前行速度还是很慢——
进门走了三个半小时,方休听了成松云整整三个小时的唠叨,主题是“方休你太瘦了,这样不好”。
方休无奈,他第一百次指天发誓:“知道了成姐,我回去一定好好吃饭。”
看透因果后,成松云情绪是好了点,但仿佛解开了另一重封印。
她无视方休的誓言,继续:“光好好吃饭不行,你得多吃点肉啊,身子虚很容易生病的我跟你说。这年头感冒发烧,瘦子更不容易扛……”
“我闺女有段时间也特喜欢减肥,那身板我看着就害怕,人还是要健健康康的……”
方休:“……”
方休将求救的目光转向白双影。
白双影不理他。
方休小声:“我错了,我不该说你是鬼中月老。”
白双影扭过头去,还是不理他。
方休无言,他发现他的鬼在某些方面真的很有脾气。
几个小时前,他们刚进安全出口,成松云就开始询问“为什么艳鬼还能看因果”这件事。方休不知道白双影的真正种族,于是当即已读乱回。
他把白双影描述了一种可以扰乱他人因果,以此扭曲姻缘线的艳鬼。还绘声绘色地表示这是“鬼月老”,所以白双影才以男性形象示人。
与此对应的还有“鬼媒婆”。男左女右,“鬼月老”的月老痣在左上脸,“鬼媒婆”的媒婆痣在右下脸……
要不是情境不合适,方休连白双影的起源故事都能编出来。
成松云听得一愣一愣,白双影却听得表情逐渐消失,最后连五官都抗议性消失了。
方休以为此鬼几个小时后会消气,结果三个小时过去,白双影还是字面意义上一脸空白。
发现大事不妙,方休停下脚步,一瘸一拐地倚住白双影。
“对不起。”他蹭蹭白双影的袖子,小声咕哝,“我不知道你这么在意这些……”
白双影空白的面皮上长出孤零零一只眼,垂眼瞧方休。
“以后我就说你是特别厉害的艳鬼,厉害到能撼动人类的姻缘线!”
方休又蹭了蹭他的袖子,这个人类身上还是很烫,皮肤上沾满疼出来的冷汗。可方休的语调活泼,一点都不像在忍受疼痛。
“……这个说法行不行?鬼月老这个名字不好听,咱们不叫了。”方休软言软语道。
几秒后,白双影默默长回五官,然后他发现方休又在偷笑。
白双影:“?”
“我只是很开心。”
方休贴着他凉凉的袖子,“你看,你知道我不喜欢事情失去控制,我知道你不喜欢被大肆编排身世……想加深朋友关系,就是要逐渐了解对方不喜欢的东西。”
“今天我多了解了你一点,这种感觉特别棒。”
白双影有点被搞糊涂了。
现在的方休看起来真心满满,可他在说“讨厌事情脱离掌控”的时候,完全不是这副温顺模样。
这个人类总是这样,想要朋友,想要陪伴,却在某些时刻比邪祟还要残酷。
白双影隐隐想到了什么,可他的记忆太过浩瀚,抓住那丝灵光异常困难。
就在他全力翻找回忆的时候,阶梯到了尽头。
打眼一看,阶梯终点是一个设备房一样的隔层。它积了厚厚的灰,四壁和地板都是裂了缝的灰水泥,没有任何特殊之处。
红线在地板上拉直,消失在了房间正中央。方休举高鬼焰,和成松云一起上前。
他们发现了一个镂空的装饰天窗。
这天窗不大,形状像是一只人眼。因果红线从眼瞳的位置穿过,直直指向下方。下方空间巨大,被夜晚的月光照得很亮。
看清下面情况的那一瞬,成松云倒退两步,当场干呕起来。方休则收了脸上的轻松神色,专注地观察。
找到了。
成松云的因果红线直直坠下,消失在一个占地大约十立方米的机器之内。
那机器像是并在一起的黑柜子,其上闪烁无数红光。它的表面覆了一层脑髓质地的异物。它们包覆了机器的一半,颤巍巍蠕动不止,其上不时凸出变形的人脸。
黑柜子上方,无数阿拉伯数字和应用图标闪烁变幻。它们化作金色洪流,绕成一个巨大而立体的“∞”字形,仿佛扭曲的天使光轮。
……欢喜厄确实是个网赌APP,方休心想。
……只是它的载体并非手机,他们找到了它的服务器。
然而,他们现在面临一个糟糕至极的问题。
方休沉默地俯视着欢喜厄。
事实证明,他们正在“欢喜鑫天地”的顶楼天窗。方休看到了贾旭和黄毛,看到了关鹤和蘑菇三人组,也看到厚叔一行人。
可从这里看过去,欢喜鑫天地不再是一个让人愉快的地方。
方休从未这样鲜明地感受到“幻象”意味着什么——
今夜月光明亮,欢喜鑫天地内的一切纤毫毕现。
欢喜厄的本体替代了环形服务台的位置,处于整个大厅正中心。
没有灯光与音乐,没有漂亮的壁纸与华丽的厅堂。
天窗下只有一个荒废大厅,碎裂的地砖上堆满泥灰,断裂的柱子露出钢筋。地上横着数百具尸骨,它们在幻象中化作精细的地毯花纹,无人在意。
没有华服与珠宝,没有烟酒美食或完美的伴侣。
所有人身上都穿着原本的衣服。有人拥抱着一团空气,动作极近猥琐。还有人用拿水果的姿态拿着一块腐肉,优雅地往嘴里送。
而绝大部分人对着虚空手舞足蹈,他们狂热地注视着不存在的赌局,押注不存在的筹码。
方休认出了厚叔。
从这里看,厚叔一点也不胖,反而瘦得像一具干尸。
他身上的衣服沾满尸水与血浆,硬得像是水泥板。他的头发因为脏污而结块。要不是厚叔的五官挺有辨识度,方休都不敢确定。
可他的站姿很自信。
他背着手,挺着不存在的肚子,一副一切尽在掌握的模样。哪怕他一只眼珠已经脱出眼眶,湿淋淋地吊在脸上。
幻象之内,享乐之中。人们挤成一团,环绕着欢喜厄快速移动。
他们在光明璀璨的幻象中奔走舞蹈,维持着诡异的秩序,如同发了狂的蜜蜂。
除了不在场的方休与成松云,以及和他们打配合的关鹤、蘑菇三人组。
……沉醉于欢喜厄的“狂蜂”,一共八百八十二只。
第57章 平庸之恶 唯一的出路。
白双影并不在意下方可怖的幻象。
他饶有兴趣地看着欢喜厄, 准确地说,是看着欢喜厄上那层“脑髓”。在白双影漫长的生命中,他从未见过这种东西。
……那是无数残魂碎片的集合体。
这些残魂没有强悍到自身化鬼。它们因为相同的执念汇集在此, 借由欢喜厄融合, 化作全新的邪祟。
只是残魂们来自天南海北,人生因果互不相干, 这种“融合”极度脆弱。别说修成鬼仙,它连正常邪祟都打不过,不过是胡拼乱凑的碎渣。
怪不得地府那样厌恶欢喜厄。
欢喜厄疯狂吞噬因果, 成长迅速,对阳间威胁极大。
与此同时, 它绊住并消耗了大量祭品, 却不可能孕育出鬼仙——它自己催生的邪祟脆弱无比, 外来邪祟过来连饭都没得吃,无法正常修厄。
无论对于阴间阳间,这玩意儿都称得上有害无益。
“……原来如此, 欢喜厄和恶性肿瘤差不多。它只会疯狂抢养分, 直到拖垮整个祭祀系统。”
听完白双影的解释, 方休总结。
不知为什么, 此人居然听得双颊泛起血色, 看起来有些兴奋。
“所以说, 那只邪祟不足为惧,我们只需要解决那群人类。”
白双影:“……”
这句话听起来很悦耳, 但他总觉得它不该从方休嘴里冒出来。
成松云终于缓了过来:“所、所以‘安全出口’的意义, 是让咱们看到现实?”
“如果那真的是现实,为什么欢喜厄还要保留安全出口……?”
他们成功找到了厄,她却一点都开心不起来。
下面的场景太过疯狂, 成松云有点难以接受,她宁愿那是又一个幻象。
否则,他们的境况过于糟糕了。
欢喜厄的本体如此庞大,还有那么多人护在旁边,成松云想不出要怎么破坏它。
找外援也不可能。就算他们告诉那群人真正的现实,人们也不会相信——尤其是厚叔那样在这里“事业有成”的类型。
退一万步,就算方休有破坏它的办法,此刻离晚上十一点半还有不到一小时,这里很快就会关闭。
而他们要进入欢喜鑫天地,最早也得等明天。方休难道还要硬扛一次犯忌?他的身体还能撑吗?
成松云越想越不安,别说沉迷灯红酒绿的那一边,连她都不太想接受现实。
“没准下面的景象也是幻象。欢喜厄故意误导我们,想引我们自我毁灭。”她字斟句酌地说道。
“不,这就是现实。”
方休摸摸满是尘土的水泥板,看着楼下红灯闪烁的服务器。这次贾旭没有猜错,催生欢喜厄的执念正是“我要赢”。
只是它并非某一个人产生的强烈执念,而是由千千万万的赌博APP用户聚合而成的执念堆,突出一个量变引发质变。
“欢喜厄再智能,它总归是个‘物件’。说到底,这个地方还是依托人的执念产生的。”
他轻声说道,“就算是它,也不能强行扭曲自己的本源。”
成松云:“我不明白,这地方和‘想赢’的执念有什么关系?”
“成姐,其实除了‘想赢’,赌徒还有一个共同点。”
方休朝成松云笑了笑,“……他们始终牢记‘安全出口’的存在。”
“他们知道应该远离赌博,应该老老实实工作生活,哪怕钱来得又少又慢。”
“他们知道应该趁早收手,应该走正道偿还赌债,哪怕要吃上几年甚至几十年的苦头。多浅显的道理,连小孩子都明白。”
说到这里,方休停了会儿。
“然而一旦赌赢过一次,人就很难再面对现实了。”几秒后,他继续道。
同样是赚一万块的钱,天天早出晚归拼命工作,和躺在床上玩玩手机,哪个更轻松一目了然。
同样是欠一百万的债,全家人节衣缩食还个十几年,和试着搏一搏翻本,两者的压迫感也完全不同。
……正是因为不想面对“安全出口”,赌徒“想赢”的执念才会生生不息。
所以欢喜厄是无法抹除“安全出口”的,它只能想方设法增加它的难度。
成松云沉默许久。
她摩挲着开裂的水泥板,红肿的眼睛又有些湿润。半天,她什么都没说,只是叹了口气。
方休则继续看向天窗下方。
时间差不多了,他想。
……
欢喜鑫天地。
三个多小时下来,贾旭额头见汗。
这三个多小时,他基本赌什么输什么。贾旭强作镇定,脸上仍挂着势在必得的微笑。只是出于某种微妙的恐惧,他没敢赌太多把。
阿清安慰他,说自己猜大小连输过十局,那种事情发生的概率还不到千分之一。贾旭这种情况很正常,只是普通的运气不好。
“我知道,好事多磨嘛。”
贾旭轻松道,“我手里还有6000多个筹码呢,大不了最后我也去赌大小。”
黄毛:“不会是那个借运骰……”
贾旭脸色立刻难看起来:“那东西要从死期倒着算!怎么着,你觉得我这两天能死?”
“呃,我就一说,你急啥。”
黄毛连忙补救,“要不咱现在就去玩赌大小,就玩那个什么倍投,先把今天的赢了再说呗。”
贾旭觉得有点道理。
阿清当初那么倒霉,也就是连输了十把。他输了这么多次,正好找个定心丸吃一吃。
自己手里一共6000多筹码,足够倍投赢一场了。说不定结结实实赢一次,他就可以转运了呢!
“行,我去感受感受倍投。”贾旭走向赌大小的区域。
他这么一走,不少想要攀关系的人也呼啦啦跟上。塞满“破产者联盟”的赌大小区域瞬间变得光鲜。
贾旭选了一位看着颇有书卷气的美女荷官,在赌桌前站定。不出几秒,周围就被人围得密不透风。
一片祝福打趣声中,贾旭按下一枚筹码。
第一局,输。
第二局,输。
……
第五局,输。
虽说只是损失了区区31筹码,贾旭的脸色已经相当难看了。周围人渐渐平静下去,低语声中多了别样的味道。
第六局,更多的人开始与贾旭反向押注。其中甚至包括黄毛——黄毛把自己的一半身家押了下去。
押完后,黄毛冲一个戴面具的美女挤挤眼。
今晚他总是偶遇这个神秘女人。
她穿得简简单单,长发散成大波浪,涂了烈焰红唇,一看就是那种非常火辣的姑娘。尽管她戴了遮住眼周的面具,黄毛看得出来,这姑娘姿色不错。
最重要的是,她的运气同样不错。
贾旭输的那些赌局,她要么直接赢,要么不输不赢。可惜她每次只押一枚筹码,看得黄毛心里痒痒的。
这一次,发现她用一枚筹码压和贾旭相反的结果,黄毛果断出手。
荷官开骰,贾旭果然又输了,黄毛的筹码瞬间翻倍。
爽啊!黄毛朝那姑娘猛飞媚眼,只是那姑娘没什么表情,像没看见他似的。
周围的低语声更响了,嗡嗡嗡嗡吵个不停,贾旭面色一阵青白。
他听到有人窃窃私语,质疑他的寿命,还有人认为厚叔没说清楚借运骰的副作用。更多的人则是掏出筹码,准备跟他反着押。
别在意,才输了几十个筹码,这说明不了任何东西,贾旭安慰自己。
阿清不也这样过么,正常现象,正常现象……
第七局,第八局,第九局,第十局。
输。输。输。输。
一会儿的工夫过去,贾旭就追平了阿清的霉运记录。一层近四分之一的人都挤在了贾旭身边,越来越懒得掩饰狂热。
不少人拿出大量筹码,堂而皇之与贾旭反着押。他们似笑非笑地看着他,称赞贾旭“控制运气造福大家”。
贾旭脸色涨红,额头青筋跳了跳,推出了第十一局倍投的1024枚筹码。
他很想启用借运骰,干干脆脆赢一把,让那群冒犯他的人输得倾家荡产。可是这么多双眼睛看着,他一旦拿出骰子,所有人都会立刻跟着他押注。
不行,还不行。
拜托了,幸运女神。我知道我走到今天已经幸运爆棚了,但你也不能这么搞我吧。贾旭耳朵嗡嗡作响,有点听不清荷官那悦耳的声音。
第十一局……第十二局……
明明只是短短两局,可贾旭像是在这坐了两年。
他输了,又输了,为什么?
“连输十二局的概率是多少?”贾旭哑着嗓子问阿清。
他假装在别处输的那几局不存在。不是同一个项目,就不该算在一起,不是么?
“万分之一二吧。”阿清推推眼镜,干巴巴地答道。
万里挑一,万里挑一……还好,贾旭想。
他学习的时候,成绩是万里挑一。他成功创建自己的公司,能力又何止万里挑一?偶尔来个万里挑一的坏运气也不奇怪,不是么?
可是准备押注第十三局的时候,贾旭发现一个可怕的问题——他手里的筹码不够了。
按照倍投打法,第十三局要押注4096筹码才能回本。可他前十二局已经输了4095筹码,能押的筹码也就2000多个。
贾旭茫然了一秒。
今天他进场的时候,明明还有8320筹码,怎么会这么快?这可是最最基本的赌大小啊!
贾旭木然转过头,正对上满脸是笑的黄毛。
黄毛啪地拍了下他的背,笑道:“要不要我借你2000多啊,我刚赚了4000多筹码。”
“果然这玩意儿就是撑死胆大的,饿死胆小的——”
阿清抽抽嘴角,给出另一条建议:“要不你管厚叔借点吧,厚叔肯定不会收你太高利息。最多来个8%。”
他们的声音几乎要被周围的起哄声盖过——
“贾老板大气!”“贾老板一出手就是异象呐!”
“贾老板玩儿够了吧,给大家看个大的!”
黄毛赚了个盆满钵满,周围坚持反押的人更不必说,整个赌大小的区域气氛格外欢快。
之前那些热情巴结贾旭的人,则对贾旭露出了微妙的眼神,时不时低声交流着什么。厚叔看场子的手下也定定看着贾旭,表情多了一丝狐疑。
“贾老板,来一个!”
“贾老板,来一个!”
“贾老板,来一个!”
热闹的起哄声中,贾旭双手发冷。几秒后,他猛地站起身,走向服务台。
“能兑的都兑了。”他说。
黄毛刚追上,闻言愣了一秒:“不是,贾哥,这么狠啊?”
“反正我又不打算走了,早晚的事。”贾旭轻飘飘地说,“待会儿我他妈真要玩个大的。”
黄毛左右看看,压低声音:“可是血债会当众放,咱还得在这混。”
贾旭嗤笑一声:“我又没动手杀人,我怕什么?”
说完,他果断朝服务台确认,“那张兑换表上的,能兑的都给我兑了!”
“兑换完毕,合计2024筹码,祝您鸿运当头、吉星高照!”工作人员甜甜地说道。
“接下来,您的血债案件将流传于阳间互联网……”
贾旭左耳朵进右耳朵出,一双眼直直盯着那两枚金筹码。
同一时间,大屏幕亮起。
正在伪装蘑菇的关鹤忍不住抬起头,观看这位同伴的血债。
和他那直截了当的“事故夜晚”不同,贾旭的血债没有集中一天播放,而是由无数片段组成。
贾旭的前半生运气极好。
他毕业后跟人合伙创业,正赶上好时候。不出几年,贾旭买了豪宅豪车,还谈了个学历高家境好的漂亮女友,名字叫秦望舒。
两人去A国旅游时,贾旭在拉市赌了一把。
他最初没什么兴趣,只是陪女朋友四处逛的时候,顺手玩了一局老虎机。谁想当场爆出大奖,贾旭中了200多万A元。
就算对于富裕的贾旭来说,这仍是一笔不小的财富。
看着惊呆的女朋友,贾旭矜持地表示,他的运气一直不错——
他出生于普通家庭,学习成绩中等偏上。但他高考超常发挥,撞上省内分数线降低,居然挤进了全国顶尖名校。
更别提之后的创业成功,有时贾旭都怀疑人生开了简单模式。这不,老天又直接塞给他一千多万。
贾旭当场花掉了几十万A元,给秦望舒买了一堆奢侈品,两人开开心心尽兴而归。
回国后,贾旭开始了“小赌怡情”。
国内合法的城市太远,他就在APP上玩。尽管很多人说“代码操控概率”,贾旭不屑一顾。他自己就是开游戏公司的,还不懂这些?
代码又不可能专坑他一个,有人输就有人赢。
他只需站在赢的那边,及时收手就好。
第一个月,贾旭把给女友买礼物的几十万A元全赢了回来,轻松“报销”。
第二个月,他把拉市赢来的200多万A元全部输光。
没了那笔横财,贾旭的生活仍然富足,但他怎么也咽不下这口气。
这个软件挺公正,他没发现庄家做手脚的迹象。正因为如此,贾旭感觉输光的自己像个傻逼。
得赢回来。他之前能轻松赢个上百万,再翻盘就行。
毕竟他的运气一向很好。
第三个月,贾旭失去了全部存款。他不想跟年迈的父母开口,决定朝秦望舒借钱。
贾旭谎称公司项目出现问题,急需资金。秦望舒担心他的事业,便把之前收到的礼物尽数变卖,钱给了贾旭。
“这些都是你送我的,不用还了。”她说。
贾旭在她面前感动得红了眼眶,情话说了又说,然后两天把钱输了个干净。
他忍了几天,再次以项目的名义向秦望舒借钱。他沉痛地表示钱还是不够,他连爹妈都借遍了。
秦望舒有点犹豫。父母严格的教育下,她在钱财方面一向谨慎。
“我不是刚给你两百多万吗?”她小声问。
贾旭表情微微一变:“‘你给我’?那是我给你买的东西,是你还我。”
“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知道你担心什么,我给你打借条。”贾旭语气冷淡,“收礼物的时候开开心心,金钱往来就公私分明,你还挺会的。”
秦望舒难过地看着他,最终还是掏出了自己的存款。她自己攒的钱加上家里的生活费,总共有个小两百万。
贾旭到手这笔钱,一路赢到了四百多万,心情大好。
当晚,贾旭精心布置了烛光晚餐。他当场还清借款,还给秦望舒买了昂贵包包。
他对她轻声道歉,说上回自己心太乱,只是口不择言。
秦望舒原谅了他,收了钱,但没有收那个昂贵的包。
“以后你不要送我太贵的东西。”她欲言又止道。
……
接下来,便是借钱还钱的无尽轮回。
秦望舒给的钱终究见了底,贾旭本金告急。
想到秦望舒信用良好,名下资产也不少。贾旭干脆让秦望舒以个人名义贷款,美其名曰投资。
“我之前是没还钱还是没写借条?你信不过我?”
秦望舒:“可是你又都借回去了……”
“公司的事我也没办法。你很急吗?要不要我挪用公款还你钱?”贾旭皱眉,声音高了个八度。
“秦望舒,我们足足处了五年,如果你对我的信心就这样,咱俩到此为止算了。省得我哪天公司破产,连累你钓不上金龟婿。”
秦望舒眼圈有点红:“别这么说。”
她咬咬牙,跟父母要了点钱,又自己贷了能贷的平台,凑了将近二百万。
“分期利息很高,你一定要按时还我钱啊。”秦望舒千叮咛万嘱咐。
贾旭满口答应。
画面旁白里,他的心声却是:“反正她家有钱,出了事有爹妈兜底。”
果然,正常还了几个月后,贾旭开始拖延还款。
秦望舒一下子还不起钱了。捅了这么大篓子,她不敢跟家里说。
面对秦望舒的哭诉,贾旭只是例行公事地告诉她,这事急不来,得看项目情况。如果她想翻脸,可以去法院起诉。
“诉讼期间你还是得还分期,你觉得值就行。”贾旭冷笑。
“你把钱都还我,我要分手……”秦望舒崩溃道。
“分手可以。你去告我,法院怎么判我怎么还。我现在还得这么勤,全看咱俩情分。”
“哦,你还收过我几百万的礼物。你猜这事爆出去,网上会怎么说,你家会怎么看?”
秦望舒:“我折成钱给你了!”
贾旭:“证据?我大可以说我在A国给你现金,你再线上兑给我。”
秦望舒难以置信地看着他。
那天贾旭运气不错,小赢了一笔。他眼看秦望舒情绪濒临失控,又气定神闲地给她转了钱:“行了,看你那样,活像我真还不起似的。”
秦望舒像是被人打懵了,目光恍惚,嘴唇一个劲哆嗦。
贾旭叹气:“我项目刚刚好起来,你就在这瞎闹,一点风险都不愿意担。你就是不够信任我。”
“好了宝贝,以后跟我过日子,你可不能这么畏缩。”
秦望舒沉默了很久。
“对不起。”她说。
第58章 飞蛾扑火 熟悉的眼睛。
贾旭最喜欢秦望舒“大家闺秀”的气质。
她说话温温柔柔的, 不吵不闹。只要他态度强硬一点,秦望舒就会老实道歉。
这次也一样。
贾旭知道,她一半是舍不得感情, 一半是怕——怕他真的把私事闹上网, 怕他真的不再还钱。
说实话,贾旭挺中意这种“怕”。这次冲突后, 秦望舒乖巧了许多,说话做事小心翼翼,生怕他心情不好拒绝还款。
于是贾旭继续玩“把秦望舒逼到极限再还钱”的游戏。
……你这是在支持我的事业, 你又不是没去过我的公司,我会骗你?
……我还钱还多给你利息, 只不过时间有点不准, 你发什么疯?
为了不被身边人察觉, 无论在公司,还是在同居的出租屋,贾旭从来不赌。
他只会谎称加班, 开车去自己的房子里赌, 还动不动叫狐朋狗友一起赌博开趴。
然而某一天, 秦望舒偷偷跑去贾旭的公司, 咨询了其他合伙人。她发现公司根本没危机, 其他合伙人反而对贾旭的工作态度颇有微词。
贾旭见瞒不过, 干脆承认赌博。
……那又怎么样,我们一起去的拉市, 我赢钱的时候你怎么不说?
……作为未来的夫妻, 你连最基本的同甘共苦都做不到?
秦望舒无话可说。
如此借借还还一年多,贾旭仍然欠秦望舒四百万左右的款项。
秦望舒变得寡言少语,她不再出门和朋友们旅游消费。空闲时间, 她只是抱着她的猫发呆。
贾旭很满意她的状态。
只要秦望舒惹他不开心,他就直接提分手,“你去告我吧”五个字屡试不爽。
他知道她不敢分手,不敢起诉,不敢告诉家人——
秦望舒父母眼中,自己热情体贴、事业有成。他们很快就要结婚了,她的父母对此十分骄傲。
另一方面,自己的资产尽数抵押。就算她把他告上法庭,也没法立刻拿回钱款。反而会闹得人尽皆知,丢尽脸面。
一天天下来,他看着秦望舒大把大把掉头发,看着秦望舒服用精神类药剂,整个人精神恍惚像具空壳。
……然后他的幸运日再次到来。
那一天,他们合租的房子遭了贼。
盗贼卷走了所有值钱的东西,还杀了秦望舒养了八年的猫。
秦望舒抱着猫的尸体,独自发了很久的呆,随后她疯狂给贾旭打电话。贾旭听着对面神经质的抽泣和悲诉,他只觉得厌烦。
“老天让你遇见我,老天让你的猫倒霉,说明老天看你不顺眼。真受不了就陪猫一起死,少把气往我这撒。”
他无所谓道,然后直接挂了电话。
十几分钟后,秦望舒从楼顶纵身一跃,当场死亡。
贾旭第一时间赶回家,删光秦望舒手机里的全部聊天记录,毁掉了借条。他在秦父秦母两人面前泪流满面,装得悲痛欲绝。
他说他没有照顾好秦望舒,不知道她居然办了这么多贷款。
他还钱的流水,是“秦望舒哭穷,他打钱给她补网贷窟窿”。他借钱的流水,变成了“秦望舒自尊心太高,执意还钱”。
至于秦望舒最初给他打的那一笔巨款,他的说法则是“秦望舒在A国借了他的钱,买入大量奢侈品,那都是还款”。
秦家父母并没有完全买账。
可惜贾旭的工作光鲜亮丽,态度无懈可击。另一方面,确实是秦望舒自己办的贷款,自己跳的楼。
也许是太过悲痛,也许是不想面对太多不堪,两位老人最终没有细究。
四百万的债务,就这么凭空消失了。
太棒了,自己果然很幸运,贾旭心想。
……
一段血债播下来,关鹤被膈应得两眼发黑。
连宋铮和小李都看不下去,尤其是被欠过钱的小李,差点因为言辞过激从潜行的蘑菇变回人。
贾旭本人却没什么反应,他取走了兑换的2024枚筹码,凑了4000多筹码,径直走向老虎机区域。
他很快找到了自己的目标——
一台头奖1赔80000的老虎机,像极了他在拉市玩过的那一款。
站定后,他拿出借运骰,颇为挑衅地扫视了一圈。不是想跟着我押注吗?我倒要看看,老虎机你们怎么跟。
4000多筹码,80000的赔率。再赢一次,他可以拿到30万以上的筹码。
他可以用这笔巨款放贷,不停赚取利息。就算某天运气奇差,也可以买人肉应付犯忌。
借运骰这种倒着扣运气的东西,晚用不如早用。
接下来的日子他必须好好控制自己,不到万不得已不再使用。
这是他连续第三天使用借运骰,也就是说,他死前三天都会特别倒霉。只不过死前三天比较倒霉罢了,贾旭可以接受。
欢喜鑫天地的项目都不设限额。众人或嫉妒或期待的目光中,贾旭把剩下的4000多筹码一口气全押了上去。
借运骰在他的掌心动了动,变得冰块一样冰冷。有什么东西从他体内抽走了,贾旭打了个哆嗦。
但是没关系。
贾旭热切地盯着面前的老虎机,转轮听话地转动,依次在“777”三个数字上停下。欢快的音乐响彻一层,金色的碎屑漫天炸起,闪烁的灯光几乎晃瞎他的眼。
……30多万筹码!
周围人尖叫、惊叹,口哨声此起彼伏。贾旭长长呼出一口气,恍惚之间,他仿佛又回到了拉市。
今天的厄运,真的只是普通的倒霉。他还能正常使用借运骰,他还有运气剩下!
这意味着,他最起码也能活到明天!
贾旭转过身,朝人群挥舞拳头。黄毛嗷嗷叫着冲上来,使劲拍他的背。
“三十多万啊!贾哥我这辈子跟你混——!”黄毛高叫道,喉咙几乎破音。
见贾旭没怎么关注他,黄毛又提高声音:“贾哥,咱俩有缘呐!”
“嘿嘿,你是不知道,弄死那只猫的就是我啊!你看我帮你解决了多大的麻烦……”
贾旭猛地转过头,看向满脸堆笑的黄毛。
狂喜瞬间消退,短短一瞬,他有些毛骨悚然。
……不,哪里不太对劲,他想。
“救命——救命啊——!”
下个瞬间,服务台那边响起一声尖叫。
一团赤红火球从天而降,点燃了刚刚为贾旭办理兑换的工作人员。
她全身起火,凄惨地尖叫不止。周围人也不欢呼了,全都怔怔看向服务台。欢喜鑫天地意味着绝对的安全,之前从没出过这种事!
“愣着干什么,快灭火!”厚叔高喊。
他的手下们纷纷拿起周围的花瓶和饮料,朝那起火的工作人员泼洒。谁知这火怎么都扑不灭,工作人员已然抽搐地倒在地上,连带着厚实的地毯一同燃烧。
赤红鬼焰,遇水不灭。
是方休,方休在这里,贾旭呆愣愣地想。
可是方休不该在这里。方休今晚明明没有踏入欢喜鑫天地,他没有资格!
……该不会方休找到了解厄的办法?
……现在?在他兑完所有筹码的现在?
不行,绝对不行。
他必须保护欢喜鑫天地,这是他未来的家。他的三十多万筹码还没兑出来,服务台不能倒……
“不能用水!”贾旭扯开嗓子,“隔绝空气,快想办法隔绝空气——”
说着,他抬头看向大厅穹顶。可是欢喜鑫天地的灯光太过璀璨,他根本什么都看不清。
该死。贾旭咬紧牙关,冲向服务台。结果他脚刚踏出去,就被一个戴面具的女人绊了个正着。贾旭的脸直接磕上地面,鼻血哗地流了出来。
很痛,鼻子好像断了。
但眼下这个不重要,贾旭跌跌撞撞冲向服务台。他一路推推搡搡,连带着撞倒一群赶着灭火的人。
火已经烧到了服务台上,贾旭脱掉外衣,拼命扑打那些鬼焰。不知为何,他每一次扑打都打在了错误的地方,那火反而烧得越来越旺。
贾旭的后衣领被一个壮汉揪起,直接把他甩离了服务台。
“贾旭运气太差,让他离远点。”厚叔冷冰冰地指示,“尤其离我们远点。”
贾旭撞开一堆桌椅,在地毯上滚了几圈,他发现自己被丢回了老虎机区域,身上又添了几处撞伤。
“这、这只是巧合!”贾旭抹了把脸上的血,嘶哑地叫道,“概率不是零!阿清你说说!”
然而阿清站在厚叔身边,用一种近乎怜悯的目光看着他。
厚叔转向人群:“上去用身体压!出力大的都有筹码,我负责治疗!”
破产者联盟来了精神,他们冲向燃烧的服务台,用血肉之躯压住那些火焰。
人们一个垒一个,积成一座肉山。嗤嗤灼烧声中,火势逐渐变小。服务台内的帅哥美女缩成一团,哭得我见犹怜。
大厅之上,天窗彼方。
方休垂下眼,打量着冒着黑烟的服务器。
几分钟前,看完服务器虚空投影的血债,他干脆利落地点燃一块桃木,扔了个火团下去。
火团顺利引燃机器,然而火势没有持续多久,就被爬上服务器的人们用身体压灭了——干尸似的人在尖叫的脑髓里打滚,那场面十分有冲击力。
方休估算着火焰的燃烧速度,微微眯起眼。
见鬼焰被扑灭,成松云紧张起来:“小方,这是失败了吗?”
她只字不提受伤的贾旭,显然被血债气得不轻。
方休没有回答,而是掏出所有玉佛。他往上抹好血,小心地戴在了脖子上:“成姐,你也戴上。”
成松云照做,脸上还带着不解。
确认成松云激活了替命玉佛,方休拿出尚德宝的尸体。他抓住尸体的头发,将那头颅狠狠往天窗上一撞——
伴随着“咚”的一声闷响,不少水泥碎屑从天窗上落下,砸向服务台。
人的脑壳怎么可能毁掉天窗,白双影刚拿出桃骨煞,方休就冲他摇了摇头。
那个人类带着奇妙的笑容,紧紧抓着死人头,狂撞那狭小的天窗。
来自真实的冲击砸向虚幻。
贾旭听着那遥远又奇怪的撞击声,眼看着尘屑从天而降。
他抓住紧跟着他的黄毛:“是方休,肯定是方休搞的鬼……那是他的鬼焰,他肯定在上面搞破坏……”
黄毛:“担心啥,他那副样子还能干嘛?”
贾旭却极其紧张:“说不定他找到了解厄的办法!情况不对……万一天花板被他砸坏了……”
嘭!!!
贾旭话音刚落,一大块水泥板从天而降,当场砸死了服务台一位工作人员。
黄毛张口结舌,有点微妙地瞥了眼贾旭:“你这乌鸦嘴忒灵了点。”
贾旭挣扎着站起身:“绝对不能让他破坏这里,我要去见厚叔!”
厚叔还不知道方休那股疯劲儿,也不知道方休戴着超级难搞的替命玉佛,他应该早点说出口的。
要阻拦方休,现在的防卫措施远远不够,他们必须立刻采取行动!
贾旭头顶。
成松云呆呆看碎裂的天窗。
不知是年久失修,还是方休用了巧劲儿,方休还真用人脑袋把水泥敲开了——那沾血的破洞不算大,但足以让自己和方休两个瘦子通过。
下方大厅的高度并没有六层楼,而是六米左右。这个高度跳下去,只要注意姿势,不会轻易摔死。
成松云:“你是怎么……”
“这得感谢贾旭。透支极大的幸运,要连本带利地还霉运。”方休耸了耸肩。
惊天霉运意味着,你所有糟糕的预想都可能变成现实,你想保护的一切必定就此消逝。
就像“同伴的好运”,“敌人的厄运”同样是非常优秀的武器。
“成姐,一会儿你跟着我往下跳,下去直接开怨鬼盾。”方休说。
成松云焦急:“怨鬼盾防的是法术,挡不住那么多人。”
“没关系,相信我。”
白双影看热闹看够了,晃了晃桃骨煞:“我可以帮忙破坏那东西。”
方休干脆道:“不用,我来解决。”
说着他拖着残破的身体,直接倒入洞里。成松云紧接着跟上,白双影不解地顿了会儿,跟着钻了过去。
……
突发火灾,赌场果然乱成一团。
小田绑起头发擦掉口红,面具一扔,再次回归蘑菇小队。四人旁观厚叔气势汹汹救火,看得目瞪口呆。
贾旭不顾护卫阻拦,挤向厚叔的方向,试图说些什么。
小田朝关鹤开口:“唉,你们组搞的吧?可惜没烧起来,再来一把火就好了。”
她刚说完,一个身穿红衣的身影从晃眼的灯光中坠落。
方休身下垫着一具尸体,姑且来了个软着陆。他正好落在环形服务台的灯架上,离地面有两米多高。
接着落下来的是成松云。方休用手臂接了她一下,成松云也没怎么受伤。
她一落地,瞬间就开了怨鬼盾。
同一时间,欢喜鑫天地内的灯光变成了可怖的血红。音乐声停止了,取而代之的是通知轮播——
“注意,注意!发现两名非法入侵者,请消灭危险分子。奖励10000筹码/人。”
“注意,注意!发现两名非法入侵者,请消灭危险分子。奖励10000筹码/人。”
“注意,注意!发现两名非法入侵者,请消灭危险分子。奖励10000筹码/人。”
于此同时,厚叔的声音穿透通知:“我额外加一倍奖励,都给我上!”
关鹤刚打算冲出去帮方休,就被宋铮拉住:“别过去,没问题的。”
“你的任务是好好待着,保护自己。”
混乱之中,方休露出微笑。
原来从“安全出口”突入这里,看到的依旧是真实。他看见无数祭品朝他们的方向奔腾而来,蚂蚁球一样踩踏彼此,攀爬沾满脑髓的服务器。
方休单手按在机箱上,再次引燃了鬼焰。
成松云的怨鬼盾罩住两人,将法术火焰和热度隔绝在外。
白双影飘在半空,静静看着一切。
刹那间,更多火焰四散开来。无论是服务器表面的邪祟,还是靠得太近的祭品,他们全部被赤红的火焰引燃。
血肉被烤得噼噼啪啪作响,焦糊味钻入鼻腔,可这些人像是感觉不到痛似的,依旧一个劲儿往两人的方向挤。
稍远处,无数法术从法器中射出,暴雨一样打在怨鬼盾上。
服务器仿佛变成了一个方方正正的黑蜡烛,方休则是不灭的烛焰。疯狂的人形蛾子扑来,烧焦,随后坠落。
黑烟滚滚,庞大的服务器柜逐渐变形,其上的红灯熄灭大半,连顶上的“∞”形光圈也变得浅淡。
那些脑髓倒是和人类齐心协力,它们同样聚在一起,试图扑灭火焰。可惜面对方休持续不停地引火,它们只能在尖叫中消逝。
熊熊大火中,贾旭终于挤到了厚叔身边,他摔断的鼻子肿得老高,声音瓮声瓮气的。
“那是怨鬼盾,克法术,必须用强物理攻击——”
发现服务台烧坏大半,他疯狂比划,急得满头是汗。
厚叔斜了他一眼,下令:“停住法术,上弓箭和枪!”
人们纷纷翻出了自己的物理支援,登时弓箭射出,火枪齐鸣,甚至有人努力丢出暗器。
贾旭连忙伸头去看。不知道为什么,那些攻击总会击中攀爬服务台的队友,就是打不中那个诡异的盾。
厚叔看向贾旭的目光越发不善。
他瞧了眼贾旭的借运骰,冲打手使了个眼色。后者无声地接近贾旭,手伸向他的脖子——
贾旭拔腿就逃。
“不是我的错!我今天借了运!我今天死不了!”
贾旭干脆自己挤向服务台,声音里仿佛带着血,“我会阻止他,你们等着瞧!”
黑烟越来越浓,蛋白质烧焦的味道让人难以忍受。
台子上已经烧死了不少人,焦尸化作阶梯,后面的人攀爬得越来越容易。贾旭跌跌撞撞地爬上服务台顶部,正看到有人举着金属戒尺,朝那怨鬼盾猛打。
成松云一条胳膊被打断,意识有点涣散,怨鬼盾变为半透明。只见方休拖动身躯,将成松云护在身下。
这个袭击者像是没有痛觉,他的一半身体烧得皮开肉绽,但仍然撑着不倒。此人瞪着一双血红的眼,戒尺准确地打上方休的头和脊椎。
方休满头是血,脊背血肉模糊。
混乱之中,贾旭听到了玉佛碎裂的啪嚓声响。
尽管方休努力维持火势,涌上来的疯子却越来越多。他们拿出法器各显神通,冲那个红T身影拳打脚踢。
“对对对,就这么打!继续打!”
贾旭被烟呛得咳嗽几声,沙哑着嗓子吼道,半走半爬地冲向前。周围烈火燃烧,贾旭皮肤上鼓起大量水泡,可他仿佛感受不到疼痛。
他满眼都是方休的伤口。
只要耗光方休的玉佛就没事了。这地方就这么大,方休身体残缺,就算隐藏也跑不掉。
他还是幸运的。方休眼看又要失去一条命,而他——他顺利地走到了这里!
可恶,明明是最需要黄毛战斗力的时候,黄毛居然不跟他一起来。等他回去,绝不会再给那小子好脸色。
“快点打!”
贾旭咆哮着,继续朝前冲。
他跨过火焰,踏过焦尸,也掠过了隐藏身形的白双影。
白双影无视这只尖叫的蝼蚁,他仍漂浮在半空,无声地观察着。
方休确实不需要他来破坏欢喜厄。照这个燃烧速度,方休玉佛耗尽前,欢喜厄会被他烧毁。
但这仍然是一步险棋。
解厄之后,真实会暴露于众人之前。
据白双影对人类的了解,他们非但不会感激,还会努力杀掉方休泄愤。就算方休可以立刻要求回归塔内,还是会有被重伤的风险……
白双影定定望着方休。
鲜血濡湿的刘海下,他能看到方休的眼。烈火与剧痛之中,那双眼睛微微弯起。
方休在笑,黑瞳愉快而明亮,又是那种刀尖一样的眼神。
看着淋漓的鲜血与黑烟,白双影想起来了。
百年之间,他确实见过这样的眼神……只是那眼神的主人并不是方休。
那人同样很瘦,他遍体鳞伤,破旧的衣衫被血液浸透。他带着一把奇怪的火枪,闯进了自己的封印地。
白双影知道,这个人快要死去了,可是他在笑,一双眼亮亮的。
“■■■,我听我奶奶讲过你……”
他跌跌撞撞地前进,沙哑地嚷嚷,“你看心情实现愿望,还要拿走人命当祭品,凶得很咧……”
啊,又一个记得他的人类,又一条需要斩断的因果。
白双影没有任何表示,只是静静倾听他的祈求。
那人一步一个血脚印,往封印地深处走去。他与其说是祈求,不如说是在自言自语,给自己找点安慰。
“■■■,你要是真在这儿,帮我把引来的人困死吧。”
他迷迷糊糊地嘟囔道,“我引了好些人……我知道进了这儿很难活着出去,但万一逃掉一两个,我心不安呐……你把他们都弄死……”
“都是些血债累累的恶鬼……奶奶说你们就喜欢这种……”
终于,他走不动了,找了棵树坐下。血流得太多,他的呼吸变得又浅又急促。
他身后不远处,确实跟着一伙人。白双影听不懂他们的语言,看打扮,那大抵是些异邦士兵。
白双影觉得这买卖不错。
虽说他被封印着无法动弹,但这些人是自己送到他嘴边儿的。他就张嘴偷吃一口,地府应该发现不了。
于是他以行动回答了那个人类。
异邦士兵哇哇叫着冲过来时,地面陡然变软,沼泽将一众人瞬间吞没。那个人类没有骗他,这些人的生魂确实血债累累,美味无比。
彼时,那人奄奄一息。就算见到这样的异象,他只是掀掀眼皮,咳嗽着笑了两声。
白双影从封印里窥视了那人一会儿,投去一缕思绪:【为何不让我救你?】
“救有啥用,我自个儿哪杀得了这么多……”
那人咕哝着,意识已然模糊,“老子一条命换这么多畜生……值了……嘿……”
他摸摸那把粗糙的火枪,眼里没了焦距,但依旧很亮。
“这样……就赢咯……”
那人最后的眼神,和现在的方休一模一样。
和方休不一样的是,那人生魂的功德太亮。于是白双影没碰那个人类的生魂,只是目送他离去。
当时白双影不理解那个眼神的意义。如今他也不理解,但他明白一件事。
方休也许不是个唯利是图的幽冥杀手,他想。
……因为那不是杀手的眼神,那是一个战士的眼神。
鬼焰燃烧的杂音中,登时传出一阵爆裂声响。
六十四条锁链应声而断。
第59章 灰烬之中 首次附身。
一条锁链断裂, 是一丝喘息。
八条锁链断裂,是一阵放松。
六十四条锁链断裂,有什么切切实实地改变了。就像沉睡中的人, 醒来前睫毛微颤。
原来如此, 白双影心想。他的封印与方休本人的意志无关,只是他多看透这个人类一分, 封印就会松动一分。
方休只是个普通人类,他凭什么撼动万千因果的封印?
……就让他再靠近一些吧。
下个瞬间,白双影化作本体, 涌向鲜血淋漓的方休。
祭品奋不顾身地灭火,方休片刻不停地点火。鬼焰灼灼, 服务器亮着的红灯越来越少。
光影间隙, 方休耳朵盛满尖锐的耳鸣。
成松云焦急地叫着什么, 远处厚叔高声指令什么,方休统统听不清。他仿佛被冻在湖水下,所有声音隔着一层厚厚的冰。
方休只剩一条胳膊一条腿, 很难灵活调整姿势, 只能硬撑攻击。祭品身上的恶臭和烧焦的尸臭混在一起, 再裹上服务器燃烧的黑烟, 他几乎无法呼吸。
鲜血染红了他的双眼, 方休转动红色的视野, 余光看着燃烧的火焰。
一切都很顺利。
祭品吵闹无所谓,剧痛眩晕也无所谓。此时此刻, 方休知道自己真正的敌人是谁。
……他只在意那些火焰。
突然, 有什么冰冷的东西覆住了他。方休还没来得及反应,那东西便直接钻入了他的口腔、鼻腔与耳孔。
一瞬间,方休有种溺水般的痛苦。
异物入侵让他的喉咙抽搐不止, 想要呕吐。可那东西钻得迅速而用力,它涌进了他的身体,渗入他的内脏和血肉,散出奇怪的冰寒。
方休只觉得全身发麻,他仿佛被大手塞满的真皮手套,有种即将爆裂的酸胀。遍布全身的剧痛消解,短暂的冰寒之后,他的五脏六腑如同在燃烧——
冰冷到极致,人反而会产生被烫伤的错觉。
是白双影,但这次他没有将自己淹没,而是彻彻底底地入侵……或者说,浸泡?
只不过这一次,白双影的目的恐怕不仅仅是“止痛”。
方休左臂和左腿的断口处一阵麻痒,猛地探出新的肢体。新的手臂肌肤雪白,手掌优雅漂亮,那是白双影的手……腿也一样,比方休自己的要长些。
血淋淋的身体接上干净的新肢体,协调中带着古怪的违和。
然而下一刻,他皮肤上的血迹开始消失,如同被皮肤吸收吞噬。汗水干涸,污渍化为粉尘飘落。
戒尺再次打下,他的左臂自行活动,一把握住了戒尺法器。伴随着令人牙酸的挤压声响,那戒尺竟然被生生捏成碎末。
方休的新左腿也不听指挥,几乎是强行拽他站了起来,俯视还在冲向火焰的“人形飞蛾”。
那只左手凭空一挥,召出了花瓣飘飘的桃骨煞。尸块与黑烟中,这抹白色显得异常刺目。
方休忍着那异样的鼓胀感,咳嗽两声:“白双影……”
【不要浪费时间,你承受不住我的附身。最多一炷香,你的身体就会崩溃。】白双影的声音直接在他脑海中响起,像羽毛尖儿扫过脑髓。
【为什么?】方休用思绪回应。
【我说过,作为我的朋友,你不能随便向废物低头。】
【倘若你一定要承受死亡风险,那就承受我给你的风险,站着死。】
方休安静了足足五六秒。
最后,他在火光中抬起眼睛,眼睛盛满纯粹的笑意。
“好。”他说。
不属于他的左手执起桃骨煞,属于他的右手轻轻覆上左手。刹那之间,原本平常的鬼焰涨到三尺高,火舌吐出无数金红的火花。
仿佛在地上绽放的焰火。
很美,方休心想。也许比阳间一日的焰火还要美丽。
考虑到自己的计划,方休确实不愿意让白双影插手解厄。提前说好“不许攻击”,他原以为他的鬼会老实旁观。
方休少见地猜错了。
他原以为自己会狼狈地终结这一切,可他现在挺直脊背站在这里。
不知道是因为附身、虚弱还是其他,方休的心脏跳得很快。与此同时,白双影的本体在他的血肉里奔涌搏动,渗入每一根血管和神经,像是一颗更加巨大的心脏。
……支撑他前进的另一颗心脏。
火花飞舞中,方休掌心按了按胸口。多么惊喜,他得到的比预期的还要多。
可是还不够,他还想要更多。
这可怎么办呢?
……
蘑菇三人组早拉着关鹤躲在了墙角。小李再次放大核舟,四个人直接挤进船舱。木雕船夫目瞪口呆地看着漫天火光,张嘴就是古韵风华。
“没水就算了,你他娘的还搞火!老子我可是木头!……叫你搞火,叫你搞火!”
它用船桨疯狂抽打小李,小李自知理亏,抱头缩在船舱角落装死。
船舱内的木和尚叹了口气,转动佛珠。桃木舟周遭升起一层薄薄的水膜,隔绝了炎热与烟尘。
宋铮在船舱门口站了半天,扭头瞧关鹤:“你们组这么猛的吗?”
关鹤无法回答,他从没见过方休这副模样——
方休身体一侧长出了异质的腿脚。他右眼纯黑,左眼却变成了纯粹的白色,眼下还冒出了一点血痣。
他身上的血渍和污垢消失了,稍长的发丝被热风鼓动。他的脚边,损毁的服务台上,血红火焰疯狂摇曳,如同拥有生命。
烈焰组成了一道壮观无比的火墙。它们猛地炸开围上来的人,将堆积的尸骸烧成飞烟。
五花八门的攻击发动,各种武器暴雨般指向方休。然而无论是法器还是法术,全都被火焰吞噬殆尽。
一切发生得太快了。
那只左手只是稍稍抬起桃骨煞,火焰便长龙一般升空而起,燃向四方。
贾旭被火焰烧伤,疼得满脸是泪。他还在声嘶力竭地叫人去攻击方休,声音哑得吓人。
“那不是胡乱破坏——他肯定找到了解厄的法子——”
“别看热闹了,快点保护欢喜鑫天地——”
“这样下去会出大事——”
伴随着他泣血般的嘶吼,奢华的欢喜鑫天地闪烁不止,不时露出一片片衰败的异象,就像游戏显示出现了错误。
赌场循环播放的警告发生了卡顿,变成了意味不明的刺耳语音。美丽的服务人员们原地融化,哗啦一下散作鲜艳的液体,继而消失在地毯下。
那些不屑于卖命的筹码大户们终于尖叫起来,本能地往厚叔那边挤。
关鹤在人群中发现了黄毛。
黄毛并没有学贾旭扑火,他十分鸡贼地躲在后面看热闹。结果人潮这么一涌,黄毛被挤得失去平衡,嘭地撞晕在桌子上。
他这么一晕倒,身体瞬间绊倒后来者。人们多米勒骨牌一样倒下,要不是厚叔身边保镖够壮,连厚叔都要摔个狗吃屎。
厄运的阴云笼罩着所有人。
厚叔试图维持秩序。然而他的声音总被“恰好响起”的坍塌盖过,他的部下也因为环境的闪烁变得晕头转向。
发现扑火的人烧得尸骨无存,前线也陷入了一片混乱。没人愿意往前冲,反而拼命朝后躲避,又造成疯狂踩踏。
混沌与惊恐之中,只有火在烧,烧得越来越快,烧得越来越烈。
环形服务台失去了光彩,烧得彻底变形,里面一个工作人员都不剩。各种各样的筹码洒了一地,上面的数字疯狂乱转,无声地尖叫着。
关鹤震撼的目光中,方休右手抓住了左手,嘴唇轻轻贴上拇指指节。
很难说那姿态是施术,是祈求,还是宣告胜利。
……下一刻,万物沉入黑暗。
不,不是黑暗。只是强光消失得太突然,眼睛没能适应。此处还有月光,月光不亮,但足以让人看清周遭的状况。
关鹤忍不住多看了两眼,从周围衣衫褴褛的祭品看到满地铺陈的尸骸,从漂浮着蛆皮的人血“米汤”看到瓜果篮里的腐败内脏。
三只蘑菇也在迅速观察,表情迅速变成铁青色。
几秒后,在船夫惊恐的唾骂声中,四位乘客嗷地吐在了船上。
……
十几米外,贾旭没有心思呕吐。他双手冰凉,心脏几乎停跳。
他看见方休站在一堆烧熔的服务器上。鬼焰平静地燃烧,烧焦的脑髓里,机械的废墟中,只剩屈指可数的几点红灯。
……贾旭大概能猜到那是什么。
……欢喜厄已经没救了。
环境的样子很奇怪,方休的模样很诡异。但这些信息水一般流过他的脑子,没留下任何痕迹。
因为他的大脑一半尖叫着“一切都完了”,另一半则尖叫着“我还不想死”。
对了,对了。方休在解厄,等这堆东西彻底停止运转,他还能安全回塔。
他们是绑定的队友,他活着还有用,方休不会杀了他。方休是个很理性的人,他还有机会……他很幸运,他最擅长绝处逢生……
贾旭手脚并用,半走半爬到方休面前:“干、干得漂亮!”
方休静静地看着他,只有黑色的右眼正常眨动。月色之下,那只白色的左眼让人分外胆寒。
“你有话跟我说。”方休用的是肯定句。
桃骨煞轻轻摇晃,几道火墙再次竖起,将其余人隔离在外。方休的指示下,成松云仍然竖着怨鬼盾,没有一丝放松。
贾旭声音在抖,但他努力挤出自信的语调:“我之前跟着厚叔,也是想帮你调查来着。这叫打入敌人内部……今天开场前我还在邀请你,支持你……”
“今晚的事情我都看见了,”方休微笑,“包括你兑换的血债。”
贾旭噎住片刻,他舔舔干裂的嘴唇,语调有点紧张:“方休,你说这话就没意思了。”
“我承认我今晚有些上头,干了点傻事,但我没有亲自下手害你啊!你现在不也好好的!”
“再再再说,我兑光全部因果赢的三十多万筹码,全被你毁了……我们扯平了不是吗?”
欢喜厄的红灯又熄灭几点,只剩零星的三四处红光。
贾旭一只手伸向方休,脸上挂着“大事化小小事化了”的风轻云淡,可他的手在哆嗦。
“你要是还在意刚才的事,我正式跟你道歉。对不起,真的对不起。”
“我只是犯了糊涂,人之常情……你还用得上我,我发誓绝对服从你行不行?”
异瞳的方休歪过脑袋:“唔,我确实有事想要问你。”
“你尽管问!”贾旭面上一喜。
“血债里,你在自己的房子里聚众赌博。我看到一个戴青玉挂坠的年轻男人,你还有印象吗?”
方休指指自己的胸口,“他一般把挂坠戴在衣服里,偶尔露出过几次。”
怎么可能有印象,贾旭心想。他那边赌徒来来往往,很多一两面之后就再也不见了。
但为了活命,短暂的迷茫后,贾旭还是硬着头皮点头:“有印象有印象,他叫——”
“说谎。”方休笑了,贾旭的骗术真的不怎么高明。
“不过你不用太失望,就算你告诉我,我也不打算放过你。”
什么?
贾旭咽了口唾沫,愣愣看着方休。
“我、我说了我没杀人!她因为猫的事想不开,杀猫的是杜志超又不是我!”
方休跳下废墟,一步步走向贾旭。
废墟中的红光再次消失,只剩下可怜巴巴的一点红灯。
看着燃烧鬼焰的桃骨煞,贾旭吓得连滚带爬后撤:“阳间都不能判我死刑,你、你不能这样——”
方休停下脚步,笑出了声:“我什么时候说过,我想‘主持正义’?”
“只是你用处太小,又太碍事,还不如黄毛。”
方休语气太过理所当然,贾旭瞬间心凉了大半。
……他突然想起被杀的疤哥,以及那些他没有目睹,却死于方休手下的人。
……他突然意识到,方休真的很擅长杀人,也不在乎杀人。
……他突然发觉,方休比他想象中的还要异常。
他们正站在一处废弃建筑的高层,这里只有四面透风的钢筋骨架。贾旭没退几步,身后便没了路。
贾旭疯狂召唤画皮鬼,可是在那双异瞳的注视下,画皮始终没有回应。
他又去掏借运骰,然而他手抖得太厉害,骰子从他的掌心滑落。它径直滚下建筑边沿,坠下高空。
意识到自己一无所有,贾旭膝盖一软直接跪下,涕泪横流。
“之前我帮你探过鬼宅,我帮你稳过老金。我、我是态度不好,我保证会改……求你了,求你了……”
方休没回答。
他伸出右手,食指和中指点上贾旭的额头,逐渐增加了力量。贾旭茫然地看着方休,身体缓缓失去平衡。
他下意识朝后一扶,却什么都没有扶到。
身体歪向楼外高空,贾旭吓得手脚乱舞。坠落前夕,他勉强抓住楼层边沿,抠得十根指头血肉模糊。
贾旭想再爬上来,身体却使不上力气——这几天的餐食并不能保证他的体力,他口中全是腐肉的臭味。
“你要是杀了我,其他人会怕你,肯定会怕你……”
贾旭的声音哑得不像人类,他徒劳地弯曲手臂,“救命,救救我方休。我不能死在这,马上就要解厄了……我要回去,我要回去,我不想死……”
“我也有我的难处。”
方休叹了口气,例行公事地说道。
“……没法接受的话,你去告我吧。”
欢喜厄彻底毁灭的前一刻,方休引出一丛火花,点燃了贾旭的十指。他的背后阴风呼啸,欢喜厄彻底破灭。
可惜贾旭没来得及看到。
只是刹那,楼下传来“咚”的一声闷响。
此刻,正值凌晨00:00:01。
解厄成功,欢喜厄的因果海啸般掠过方休的脑海。
它聚集数不清的因果,却像极了一盘散沙。那些因果甚至组不成连贯的脉络,只能带来一阵强烈却无趣的眩晕。
无论是厄还是人,终究浅薄又空虚。
……
因果沾过一遭,方休使劲甩甩脑袋。
“消灾解厄,百邪不侵——祭祀已成,我等且引诸位归塔——”
两道尖细的声音刺入他的耳朵,众人身上瞬间浮出一层金光。
纸人奠二和“公寓前台”奠五一左一右,从天而降。
纸人奠二还没来得及开口,奠五呜呜大哭起来。
它五只眼睛狂喷泪水,一路跑到欢喜厄的废墟上狂跳不止,边踩边骂,并在骂声中夹杂几句对于假期的强烈向往。
奠二:“……”
奠二走到方休面前,讨好地搓搓手:“哎呦,又是您呀。”
它盯着方休一黑一白两只眼,面上毫不吃惊,仿佛没有察觉任何异常。
方休没有理会它,而是看向四周——有了地府的“百邪不侵”,祭品们可以穿越他的火墙。他必须警惕可能的报复,尤其是厚叔的报复。
然而十几秒过去,外面平静得有点不对劲。方休忍不住解开火墙,查探四周。
一看他露面,不少人高声咒骂起来。他们眼球和疯狗一样外突,精神状态十分堪忧。然而这些人全倒在地上,脚边一摊血泊。
宋铮倒是好端端地站着,冲方休比了个拇指。可他耍帅不到三秒,像是想到了什么,又开始扶着墙嗷嗷吐。
另外两只蘑菇彻底长在墙角,呕呕声此起彼伏。
蘑菇小分队旁边,关鹤已经安详地躺下了,也不知道是吐晕还是放心地昏睡。
方休:“……”
他转向厚叔的方向。
出乎方休的意料,厚叔居然没有发难,反而冲他友好地挥挥手。
此人另一只手拿着一柄钩镰枪,枪上还带有鲜亮的血渍。
“不用担心那群废物,欢喜厄毁灭前,叔就把他们的跟腱全断了。”
他颇为欣赏地表示,脸上的眼球一晃一晃,“不错嘛小伙子,要不要跟叔聊聊?”
第60章 爱情宣言 旁观者清。
厚叔笑吟吟的, 表情居然十分真诚。
没了欢喜厄的幻象误导,厚叔的状态应该不怎么好。可他收了钩镰枪,反手又掏出个烟斗, 在嘴里咂了咂。
袅袅青烟环绕, 厚叔瞧着气定神闲。
“我的……我的法器……还我……”有人痛苦地呻.吟起来,朝厚叔的方向蠕动。
厚叔权当没瞧见, 只是继续招呼方休:“别怕,就是想跟你说两句,认识认识。”
方休观察好一会儿, 没发现谎言的迹象。
【你的附身还能撑多久?】他在脑袋里问白双影。
方休初步感受到了附身的副作用——他的小腹传出可疑的黏液声响,一部分内脏貌似融化成了肉冻。偏偏他还感受不到痛, 那种异物感格外诡异。
这种“燃尽一切”的合体技, 怕是只能最后关头使用。
白双影在他的脑子里翻涌:【现在你有地府的“百邪不侵”, 姑且没事。】
方休放下心来,他遥遥转向厚叔:“你有话跟我说?”
厚叔见方休没迎上来,也不恼。他带着两个护卫, 嘬着烟斗走向方休。
他眼扫过伪装成食物的腐肉, 脚踩过满地枯骨, 眉头却动都不动一下。仿佛这里不是废墟, 仍然是那个金碧辉煌的欢喜鑫天地。
大厅里的人死了两三百, 剩下大半都被厚叔断了跟腱, 不得不匍匐在地。
厚叔身边的人朝他伸手,身后的人唾骂不止。有哀求厚叔的, 有诅咒方休的, 只是这两位“主角”只把骂声当做背景音。
离方休还有四五步的时候,厚叔停下脚步:“我呢,只是想解除一些误会。”
“先前我想杀你, 只是不想看这地方乱套。这里恒定八百八十八人,总有新人补进来胡搞八搞……幻象破灭前,我不晓得你是搞事还是解厄,只好下手啰。”
“方才帮你拦住那些废物,就当叔给你赔不是。如今你顺利解厄,我谢你还来不及呐。”
厚叔的情绪稳定到匪夷所思,方休不禁好奇起来:“什么叫‘谢我还来不及’?”
厚叔笑了几声,干尸般的脸皱成一团:“咱玩的是贷,不是赌,没兑多少因果。小伙子,叔在人间那生活,可比这里的好多啦。”
“那群憨货只想着留下,把压箱底的法器都当给我了,连两头下注都不晓得。”
听到这话,厅堂里又响起一阵阵哀求,恳求厚叔归还法器。然而厚叔喷云吐雾,充耳不闻。
方休上下打量厚叔。
怪不得厚叔身边的手下分毫不慌,还在服从命令。
欢喜厄不倒,厚叔靠筹码拉拢人心。欢喜厄没了,厚叔手里又攥着大量地府法器,那可是十成十的硬通货。
这家伙不像贾旭,厚叔是个真正意义上的“商人”。
此人特地过来交涉的目的,恐怕是……
“小伙子厉害,上来就玩出个‘不赌为赢’。在叔这挑几件法器呗,就当交个朋友。”厚叔露出沾满茶色污渍的牙齿,慈眉善目道。
方休礼貌地微笑回去:“不必了。”
厚叔看起来没有太过意外,他又笑笑:“谨慎派嘛,不错不错。”
“总之,你明白叔的想法就好,省得再碰面的时候稀里糊涂当仇人。”
说罢,厚叔摆摆手,带着手下走远了。
厚叔边走边与手下们交谈,真的拿出不少法器分发。一众手下感恩戴德,他们毫不在意地踩过那些匍匐在地的祭品,俨然一副胜利者的模样。
方休瞧着厚叔的背影看了会儿,礼貌的微笑逐渐消失。
半晌,他吐了口气,回头叫纸人先把成松云、关鹤和黄毛送回塔。
成松云因为怨鬼盾的缘故变得虚弱,关鹤还在昏睡,黄毛血葫芦一样晕在地上。三个人凑不出一个清醒的脑子,没必要再待在这里。
梅岚倒是还清醒。她与蘑菇三人组一样,提前找了个角落躲着。
这场祭祀中,梅岚把自己边缘化得十分漂亮。仔细想来,她甚至连因果都没有兑过,一直用的是跟贾旭“稳赢”来的筹码。
梅岚冲方休点了点头,自行要求回塔,身影瞬间消失了。
与她一起离开的,还有那些刚来不久,仍保有因果与法器的人。没过几分钟,废弃的厅堂里就只剩下满地尸骨,以及失去一切,趴在地上哀求嚎哭的“残渣”。
蘑菇三人组在其中相当扎眼。
厚叔慷慨地分给了阿清一两件法器,后者孤零零走向曾经的队友,也不知道他带走的那位“谈判增强”人士去了哪里。
方休本想上前说两句,见状停住脚步。
只见小田一巴掌扇到阿清脸上,边哭边骂。小李则背过身去收纳核舟,假装阿清不存在。
宋铮红了眼圈。他和阿清说了会儿话,犹豫几秒,最终摇了摇头。
阿清颤抖着摘下眼镜,使劲抹了抹眼睛。他失魂落魄地走向纸人,独自回塔。
确定三人组情绪平息,方休才走上前去。
宋铮赶忙擦了把脸,提起情绪:“哎哟,大佬回来了!谢谢你啊方休。”
小李和小田跟着道谢,他们脸上残留着悲伤,但语气十分真诚。尤其是小田——方休彻底露了脸,这会儿她光明正大地盯着他瞧,声称要治愈自己破碎的心灵。
“信女愿吃素一年请您剪掉刘海。”小田双手合十,语气严肃。
小李呛她:“你刚刚才说被这里恶心得一年吃不下肉。”
小田小李打成一团。
方休:“……”
说实话,这三个人能力不错,心理素质也不差。可惜解厄塔不允许合并组队,方休心想。
“别管他们。”宋铮扯扯嘴角,“既然厄解了,咱也要散了。我这边来个免费情报大放送,听不?”
方休点点头。
宋铮苦笑两声,给出了他的“限免情报”——关于阿清如何在“禁止骗取筹码”的禁忌下欺骗他们。
“他当时找我们忏悔,说想归队,要借我们的筹码从厚叔那里‘赎身’。我们这才倾家荡产给他凑筹码……”
阿清并没有因为欺骗犯忌。证明话说出口的那一刻,阿清是真心悔过。
他真的想要回归队伍,也没有刻意骗取同伴的筹码。他只是在还清厚叔的债前,想“为了同伴”赌上两把,多赚点筹码再还。
伴随着借来的筹码输干净,那份真心再次消失了。
“……方休,在这种地方,你不要相信任何人。哪怕咱们将来再见面,你也最好留个心眼。”
宋铮看向阿清消失的地方,表情愈发苦涩,“虽然这话听着很消极,但谁都不知道人会变成啥样。”
方休:“谢谢你。”
虽然他早就知晓了这一点。
宋铮使劲抓抓头发:“算了不说这些消极的,你有没有啥想问我们?啥都行,我们也拿不出什么好的回报。”
回报吗?
方休没兴趣强要宋铮的法器;而有“直觉增强”和“幸运增强”这两个BUG,宋铮一组的解厄经验也很难借鉴。
他好像没什么能从对方那里得到的……等等,不对。
方休思索良久:“我想和小田谈谈。我想问的事情有点隐私,不避着你们,就稍微走远点……这样可以吗?”
小田答应得非常干脆。
两人挑了个人少尸体多的角落,小田严肃立正:“来,你想问我什么?”
方休左右看看,发现奠二和奠五一副“大爷您慢聊我们随时守候”的模样,他放心地吸了口气——
“你谈过恋爱吗?”方休问。
小田:“……”
小田掏掏耳朵:“……???”
小田长相甜美,也热爱欣赏帅哥美女。但她脑子十分清醒,不会直接拐到“这位帅哥是不是对我一见钟情”的路线。
如此一来,方休的问题显得更加奇怪。
尽管迷惑,她还是答了:“谈过啊,谈过俩。”
方休:“如果你遇见了一个非常非常合拍的,嗯,人。你怎么分辨是‘对朋友的喜欢’还是‘那种喜欢’?”
小田极大震撼:“不是,你没谈过?你长成这样没谈过?方哥你的理发师是谁,我要把他告上法庭……”
“这事说来话长,你先回答我的问题。”方休干咳两声。
小田深吸一口气,铿锵有力道:“看你想不想亲人家睡人家,回答完毕。”
方休哑口无言。
他特地找到小田,指望得到一个细腻深刻的感情区分理论。结果现在理论有了,不仅粗糙,并且粗暴。
但是好像确实有道理……
方休持续沉默,小田的八卦之火熊熊燃起:“是谁啊方哥,难道是祭祀里的人?告诉我呗,我绝对保密。”
要是再也碰不到方休,她就一辈子吃不到这个瓜的后续了!
残忍的方休先生没有回答,他飘忽着跟他们告别,飘忽着离开此地。
眼看纸人把方休送回解厄塔,小田不禁开始怀疑自己的幸运体质。就在她原地发呆时,宋铮拍了拍她的手臂。
“我有预感,咱们还会再见到他。”宋铮的语气很肯定。
小田做了几个深呼吸,又活了过来:“嗯!”
玩笑归玩笑,她现在迫切需要一点盼头。
毕竟他们三个商量好了,不会再接纳阿清。
至于他们“谈判增强”的成员,那人兑换了所有因果,输光了所有筹码,一个想不开自杀了。
……她能够托付性命的同伴,只剩下宋铮和小李两人。
如果还能遇见方休,说明他们在“再次遇见方休”前,不会死去。
如果还能遇见方休,有这么强悍的人在场,那场祭祀一定会顺顺利利。
虽然不知道这是宋铮的直觉,还是宋铮安慰她的托词,小田都决定相信下去。
“其实说实话,我觉得方休有点奇怪。”小田稳住情绪后,忍不住嘟哝了两声。
宋铮、小李:“怎么说?”
“不是糟糕的那种奇怪,所以保密,那是人家的隐私。”小田拨拨头发。
方休喜欢上了一个人,这是好事。
方休在祭祀里喜欢上了一个人,她愿称之为吊桥效应下的炽热爱火。
可是,方休的表现却不像一个陷入恋爱的人。那只黑色的右眼充满向往、惊奇与喜悦,唯独没有期待。
方休没有告诉她自己喜欢谁。恍惚之中,他只是如释重负地松了口气,低声咕哝了一句话——
“我居然还有能力喜欢别人。”
热情洋溢的明恋也好,无法出口的暗恋也罢,重点都不该是这个吧?
小田完全无法理解。
此时此刻,面对她满脸问号的同伴,小田想了想,还是隐晦地解释了两句。
“我觉得方休……怎么讲呢,有种微妙的矛盾感。他很擅长某些事,但对于另一些事情异常无知。”
小李:“听不懂。”
宋铮也跟着摇摇头。
小田不愿再解释:“算了,我们先回——”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楼底大门入口位置,遥遥传来一阵阵敲门声。
厚叔已经离开了,还站着的祭品只剩下蘑菇三人组。小田吓得背后一毛,她直接抓住离自己最近的纸人奠五:“那是什么声音?”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奠二与奠五对视一眼,奠二从楼上轻巧一跃,落到建筑入口。十几秒后,它悠悠飘回来,摇了摇头。
“咱没发现啥异常,连阴气都没有。”
它吊着尖细的嗓子说道,“……兴许是晚风罢。”
随即两只纸人齐心协力,开始传送所有还在喘气的祭品。
绝望的哭喊中,一道道光辉此起彼伏。空荡荡的建筑沉入夜色,寂静无声。
……
解厄塔。
脱离地府肉身的那一刻,白双影痛快地解除了附身——要是他坚持附身下去,会直接伤到方休的生魂。
这次方休吃了大苦头,附身阶段也消耗颇大。白双影原以为方休会倒头就睡,谁想那人盘腿坐在床上,若有所思地瞧自己。
于是白双影也坐在床边,若有所思地与方休对视。
了解这个人类就能削弱封印。
白双影的好奇心空前高涨——不仅是为了封印,更为了这个奇特的人类本身。只要搞清楚怎么回事,白双影就能逆推出地府封印他的法术。
……到时候双管齐下,他能一举毁掉那个该死的封印。
在此之前,他的人类绝对不能出任何差池。
问题是,白双影完全猜不透方休的想法。
他所见的人类祈求庇护,方休却巴不得他少插手;他所见的人类祈求指引,方休却抓住主导权不放;他所见的人类祈求关爱,方休……
方休这种算什么?
他的对面,方休突然动了。方休笨拙地活动失而复得的手脚,爬过柔软的床垫,在白双影面前坐下。
“白双影。”
白双影:“嗯。”
“你怎么看待‘爱’?”
方休近距离盯着他,慢条斯理地问,“不明白没关系,旁观者的角度也行。”
一个难题,白双影心想。
他知道这种情感存在,而且不止在人类身上存在。但他从没深思过这个问题,更没有谁询问过他这个问题。
考虑了好一会儿,白双影学了方休当初的手势。他伸出左右食指,在胸口比了个“×”。
“这是两条性命。”
他认真答道,“它们可以是任何关系,也可以是不同族群。”
“它们知道注定离别,却还要彼此依偎。世间情意,大抵如此。”
方休定定地看着他,不发一言。
白双影看不透那双眼里的情绪,又补了句:“一个旁观者的角度罢了。”
“我非常喜欢这个角度。”方休挨得更近了,“你不好奇我为什么问小田恋爱问题吗?”
“你喜欢一个非常非常合拍的人。”白双影回忆片刻,认为这个问题很简单,“……成松云还是关鹤?”
方休噗地笑出声,他把脸埋进被子,大笑着捶了几下床垫。再抬起头的时候,他眉眼弯弯,眼睛亮极了。
“哎哟你也太好骗了。我说是人,你就信是人?”
白双影目光逐渐疑惑。
方休伸出热腾腾的手,按上白双影没有心跳的胸口。白双影能感受到方休的脉搏,他的人类心脏疯狂跳动,远没有看起来那般平静。
方休舔舔干裂的嘴唇:“别乱动啊。”
“好。”
下一秒,方休身体前倾。他的呼吸在白双影面前停了会儿,脸又稍稍侧开,吻上白双影左脸的血痣。
方休吻得又轻又认真。
此人的体温比平时要高,嘴唇像是柔软的烙铁,烫得白双影吃了一惊。
但白双影确实纹丝不动——方休曾把他咀嚼了一整晚。他不久前还钻过那张嘴,别说嘴唇,他连方休的喉管和食道都抚弄过。
只是嘴唇落在面颊,还好。
短暂的亲吻过后,方休摸摸嘴唇,指缝间漏出一点叹息。他伸手抚摸白双影面颊,又滑到冰冷的脖颈与柔软的发尾。
白双影依旧一动不动,一双白眸映着方休的面孔。
“小田说得有道理。”
方休移动掌心,轻轻盖住那双眼睛,“以防万一,我得跟你打个招呼。”
“我要开始喜欢你了,白双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