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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清楚地明白,自己已经无法再同先前一样按部就班地待在北境,完成陛下给他的任务。

于是接下来的半年里,他近乎疯了一样在处理这些边地的遗留问题。某些问题积重难返,他便彻夜熬着,翻看案卷、亲自走访,以几乎不要命一般雷厉风行的架势,用半年的时间完成了先前肃云帝以为一年都悬的事情,竟让那些北境的兵油子们在听到他的名字时,都有些闻风丧胆。

他只是为了能快些回到盛京,回到她的身边。

可后来快回程时,又有人同他说,燕王退了婚。

那一刻,他不知道自己是什么心情。

比起庆幸自己重新获得了求娶她的机会,心中的恼怒似乎更多。燕王便如此不将这门婚约当回事,这岂不是将镇远大将军和她的面子放在地上践踏?他知道她的性子,受了这般天大的委屈,必是要躲在家里哭上几回的。

于是更是快马加鞭,一路几乎未敢停留就回到了盛京。第二日,便去了将军府,倒发现她已经哭过、也闹过,现下已经在挑选那一案的聘书。

满桌子的青年才俊,看得他牙齿都发酸。

便有了后面,一系列的事情。

那段日子已经过去了那么久,听他的语气,亦有轻舟已过万重山之感。

“若我当日,真的嫁给了燕王”宋湘灵喃喃,“那你怎么办?”

容翊淮垂眸一笑,轻描淡写两个字:“抢亲。”

“你疯了!”宋湘灵瞪大眼睛,简直不敢相信,“你可是在抢皇室的亲!这可是死罪!”

“是啊。”他似是满不在乎,“还好没有如果。否则,还真有一死才能娶到你了。”

宋湘灵看着他轻笑着说出这般惊世骇俗的话,愈发不可置信了。

他知不知道他在说什么啊!

不过,等她逐渐接受了他说的话,又觉得油然而生一种激荡的心情。

她一直在被坚定地选择着,无论是在何时何地。

默了一会儿,容翊淮将她的脸轻轻扳过来:“怎么,生气了?”

“没有生气。”宋湘灵叹口气,又认认真真地同他说,“以后,你不许再说什么生啊死啊这种话。”

她听着害怕。

“好。”容翊淮看着她小鹿一样的眼神,忍不住用那只遍布伤痕的手握起她的,又在手背上亲了亲,“不说。”

“我们都会好好的,一直到我们老去。”

浩浩荡荡的秋猎,于

五日后结束。

宋湘灵他们亦坐上马车,随着御驾回到了盛京城内。

一来一回,已是半月过去,容府内半个月不见主子,得亏府内都是得力的下人们,在段廉等人的管理下,依然井井有条地运作着。

披月和沐夏将宋湘灵此去带着的衣裳一件件收捡出来,交由浣衣婢子专程洗过晾晒。沐夏看了眼天色,笑道:“这天气倒有趣,夏天未见下几滴雨,反而入了秋,雨水却多起来。”

“公子午后还要入宫,李芜记得要带把伞。”看天上阴沉沉的,不日便要下雨的样子,沐夏叮嘱道。

“放心吧。”李芜道。

叮嘱完,沐夏忽而看见了那块陌生白玉,奇道:“这不是从咱们府上带出去的吧?何时得的?”

“沐夏姐姐不知道了,这是少夫人射箭赢回来的彩头!”披月兴致勃勃的,她当时可是全程看见了少夫人精彩绝伦的表现,眉飞色舞地将当时场上的情况还原了一遍。

沐夏也听得一愣一愣,她虽知道少夫人会射箭,却不曾想箭法竟然如此精准。

若是公子和她比,恐怕也赢不了吧?

披月讲的时候难免带了夸张的成分,宋湘灵听得耳热,忍不住打断:“又说胡话了,赶紧收拾呀。”

披月笑嘻嘻的:“可是婢子眼里,少夫人您就是这般英姿飒爽啊。”

她拍马屁的本事一向可以,宋湘灵没辙,也就任她去了。

午后,容翊淮换了朝服,打算进宫。他升迁之后,朝服由暗红变成了深紫。宋湘灵走过来,打量了一番:“唔,还是穿暗红色好看。”

容翊淮失笑:“胡闹。”

这深紫色代表的,可是比暗红色更进一品的位高权重。宋湘灵替他整理了一番腰间革带,又正了正官帽。看自家夫君在这一身衣着衬托下更显英气逼人,她满意地收了手:“早去早回。”

容翊淮点头:“嗯。晚上回来用膳。”

自然而然,和天下所有感情甚笃的夫妻一般。

他入宫了,宋湘灵便一人在府中坐着,忽而想起了那白玉,她还打算画了图送给玉石匠人呢!

于是兴致勃勃地开始找纸笔。

无奈她发现,房中没有。

因着她在房中读的都是没有营养的话本,无需用笔批注,而容翊淮先前虽会在房中批写公文,但他那个性子,用完后总是会原样放回书房。

宋湘灵便想,那她干脆去书房寻吧。

正好,她还没有去过容翊淮的书房呢。

像他这样的人,会在书房里放什么书?必定都是那些老掉牙的无趣的典籍,顶多会有一两本风物游记,除此之外再不会有任何出格之物。

她一边琢磨着,一边便走到了他的书房前。

“少夫人,公子从小便在这间房中读书,科考。等入了朝,便在这里办公事,写奏折。转眼都快二十年了。”沐夏介绍完,亦有些感叹。

宋湘灵缓缓走进这间古色古香的书房。

书房坐落在容府的安静一隅,一步入,便只觉心情都镇定不少。不像盛京旁些人喜欢在书房中焚些凝神的香料,这里却并未看到任何香炉或香薰,仿佛他只要一坐在这里,便能带动周遭的氛围都如水一般沉淀下来。

窗户开着,入目皆是自然风光,绿意逼人而来,有鸟叫,有风,还有草木的气味。眼见窗下放着一只花瓶,里头插金盏和宝珠茶。宋湘灵不免笑了,这花瓶还是两人成亲时旁人送的,清点库房时两人都觉好看,他便收了来放入书房,并嘱咐下人时时按季节更换里头的花枝。

书架上,果如她所想,全是经史子集及名家典著,乍一看约摸有百本不止,均按类别及时代顺序分门放好,干干净净。

宋湘灵扫了几眼便失了兴趣,在他的桌案前坐下。

抽出一张他素日用来写字的宣纸,又从他的笔架中挑了一只细笔,沾上砚台里的残墨便画起来。

想画一只慵懒蜷缩着的小猫,最好是整个身子都成了个圆。她画了几笔,又不免去想,这些年,他亦是坐在和她相同的位置,在同样的桌案上写着他的锦绣文章。若是累了,大约会站在窗前,看外头四时不同的风景,思考着修齐治平的学问,想着他“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的抱负。

她用手撑住下颌,画出那猫耳朵尖尖的形状,忽然一笑。

她的夫君就是这般优秀的人啊。

画到一半,砚台内的残墨不够了。她见桌上无墨条,桌案却有几层屉子,索性直接拉开,可下一瞬便怔然。

这里头果然放了一根墨条,上头还雕着花鸟纹。这原没有什么稀罕的,可这墨,看着为何如此熟悉

她忽然想起来了。

那年在学堂,她肯用功读书后,果然考出了不菲的成绩,得到了夫子的刮目相看,连父母也交口称赞了她好久,乐得她差点连尾巴都要翘起来。

若不是听到他在同窗面前维护自己,说她其实很聪明,或许她还不肯这般用心。小姑娘心思澄澈,便想着,要送个什么东西给他,当做谢礼。

思来想去,还是送笔墨纸砚之类的物件最为合适。恰巧当时有人赠了父亲一条上好的雪金墨。她便问父亲要了来。

收到她的礼物时,他是什么表情?宋湘灵有些记不清了,又或许她因为害羞,根本没敢多看他,只是将那墨塞进他手中,丢下一句:“唔,你上回说我聪明,我记着了,这次我考得不错呢,这是谢礼。”

说完,她就红着脸跑了。

小姑娘的心思来得快去得也快。送完礼之后,在学堂两人几乎没再有交集,她还是去她的外舍,他依然是内舍最年轻的学生,不久之后,连宋湘灵自己都忘记了她还送过容翊淮这份礼。

可看这样子,这么多年了,这墨就好生放在这,一点都没用过。

这还能用吗宋湘灵将那墨条拿出来,摩挲着上面依旧精致的纹路。

不对,重点仿佛不是这个。

他收了自己的礼,为何不用?便这么藏在书房的屉子里,好生摆放着,似是一点都没动要去用它的心思。

第74章 076那你呢,你可喜欢我?

她将那墨条放回去,又在屉子的深处,发现了一枚珠花。

什么啊这怎的会在他这里。

他既然捡到了,为什么不还给自己?

这是她还小的时候,和父母一同逛元宵夜市,在铺子上看中的一枚珠花。现在看来,这珠花的做工并不是那么好,可是却用了当时非常时兴的一种薄如蝉翼的料子,阳光照上去可以透出七彩的虹光。她想要,父母便买给了她,而且是每个颜色都买了一只。

后来那几日,她不重复地戴这些珠花,甚至在玩伴中间还掀起了一阵风潮,一时间,不少千金都想去买同款,可是那小贩竟是没有再出来摆过摊,便只有她有了。

反正各种颜色都有,所以在不小心掉了一只后,她并未有太大的反应。

可是怎会被他捡到了,还私自藏起来那么多年,没有归还。

这珠花的材料并不好,多年来应该会逐渐腐坏,可是他屉子里的这一只,只是有些轻微褪色,可见素日有好好保存。

她有些木然地合上这层屉子,又拉开了下一层。

那是一对袖套,傻里傻气的。

是那日他将她从常雪晴面前带走,恶狠狠地给她擦过眼泪,又道“别哭了,我只有两只袖子”的时候。

宋湘灵会错了意,还以为他嫌弃自己的眼泪弄脏了他的袖子,第二日,还专程上铺子里给他买了一对袖套。

那时候,只有会弄脏衣袖的孩童,和家中做工的下人,偶尔才需要戴着袖套。

宋湘灵送给他的时候,他唇角似乎抽了抽。

但没说什么话,也接了过去。

当然,从未曾戴过。

宋湘灵想,这般傻气的礼物,他就算丢了,她也不会怪他的。

这袖套的下场她从未想过,以为顶多便是塞在某个不见天日的角落了,谁知竟会这般珍而重之地放在屉子里,与其他有关她的物件一起。

袖套旁边,是她去年在赏花宴上叠的纸船。

安安静静地放着,先竖折再横折的独一无二的叠法,不对,如今不是独一无二了,因为他们两人,现在用同一种方法折着纸船。

最后一层,是那年元宵落入水中的花灯。

花灯被水淹了,她又慌张又失落,只知道那灯是容翊淮帮忙捞的,却根本来不及在意最后去了何处。

原来也被他收着。

花灯旁,则是许许多多整齐排列的平安符,上面是净慈寺特有的花纹,她数了数,一共是十六个。一半是月白色,一半是新年特有的红色。

年份则是从八年前开始,每年两个,从未停过。

她小心翼翼解开其中一只的绳结,抽出平安符夹层中的纸片,赫然看到上面写着“宋湘灵”三个字。

自从她的父母战死,似乎他开始担忧起什么。之后每年,容翊淮会在她生辰的那天和新年到来之际,为她去净慈寺求平安符。

她亦是在新春之际和窦晚一起去祈福过的,自然知道雪地难行,一步步踏上那冰雪覆盖的五十级台阶,则更为艰难。

她以为,他是素来不屑去做向神佛祈愿这样的事情的。

他却一直在做,默不作声地做。

就这么一样样,一件件,在她已经完全忘却的时候,或在她完全来不及知道的时候,出现在她眼前。

好像她已经不记得的东西,都有人在帮她记着,她从来不在意的东西,却有人沉默地坚持了许多年,一直到今日。

宋湘灵将那些平安符都还原,又小心翼翼地将屉子推了回去。

心头有什么情绪叫嚣着,让她难以专注,手下的猫咪也画的不成样子,她索性将那纸张都揉皱,站了起来。

她对披月道:“备马车去宫门。”

这么多年,他竟在她不知道的地方,默默守了她许久。

这一次,她想换自己来等他。

容翊淮记得与宋湘灵的承诺,禀告完公事,便欲离开。

刚刚走出殿外,他仰头,灰扑扑的天空不知何时开始下雨,便让李芜撑了伞,快步往宫外走。

可直到他看见站在宫墙外等候的那抹明艳身影,脚下的步子顿了顿。

“你怎么来了?”他见她乌发微湿,不免皱了眉,“为何连伞也不打?”

说着,便接过了李芜手中的伞,挡在她的头顶。

“我来接你。”宋湘灵忽而抬眼一笑:“容翊淮,这雨不大。”

她眸子湿漉漉的,睫毛因沾了雨水而变得更加浓密乌黑,一张脸白瓷似的,两人太近,近到容翊淮几乎能看见她脸颊上的小绒毛。

“我去了你的书房,发现了你的小秘密。”她踮起脚,在他耳边轻轻说道,“我现在知道,你有多喜欢我了。”

在这烟雨蒙蒙的世界里,容翊淮听见自己的心漏跳一拍。

紧接着,便是不受控制一般地加速跳动,他的嗓音竟有些殷切,像一个要讨糖的孩子:

“那你呢,你可喜欢我?”

宋湘灵轻轻道:“你猜。”

容翊淮定定地看着她,呼吸都变得急迫。

“罢了,还是本姑娘大发慈悲,直接告诉你”

一只手忽而覆在了他撑伞的那只手上,将那纸伞往下压了一点,直到伞外的世界再也看不到他们二人的脸。

一个轻轻的吻,落在他的唇上。

容翊淮霎时心跳大作。

这是她第一次主动的亲吻。他的小妻子闭着眼,睫毛也在微微颤抖,忽然没有了从前天不怕地不怕的大胆,两瓣饱满的唇压着他的,吻的毫无章法,却轻而易举有让他的心近乎跳出胸膛的力量。

他情不自禁,想加深这个吻。

宋湘灵却推了一把他的胸膛,将他推开来,语气软糯:“不要了,还有行人”

这会儿倒知道害羞了。

见她主动亲了自己之后,却比他更先红了脸颊和耳朵,鸦翅一般的睫毛颤抖着亦不敢看他,可刚刚那个问题的答案,昭然若揭。

她也喜欢自己。

在意识到这一点后,容翊淮的唇角再也没有放下来过。

他揽着她的腰,正想把她往马车上带,宋湘灵却轻轻摇了摇头:“我想跟你一起走走。”

“还在下雨呢。”他语气轻柔。

“下雨怎么啦?”宋湘灵竟直接将那伞还给了李芜,又拉着容翊淮往前走了几步,直到绵密的秋雨落在脸上睫上,道,“这雨很小的。”

“我看了你桌案屉子里的那些东西,才发现,原来一直以来如此按部就班的你,也有我不熟知的一面。”她笑着冲容翊淮伸出手,“夫君,今日一切恰好,来放肆一回吧。”

从前都是容翊淮拉着她的手,拉着无助的她离开诋毁和讥讽,拉着哭泣的她离开滴雨的檐下,拉着她离开所有伤害她的人和事。

今日,换成了她拉着他。

如此严肃冷淡的一个人,从未有行差踏错的时候,她却执意要拉着他淋雨。从这绵延的暗红色砖墙一路走过去,直到绵密如吻的雨丝浸透了两人的头发。

路上亦有行人,神色和步履都匆匆忙忙。只是看见了这一对明明有伞却执意淋雨的男女后,却都友善地投来了眼神。

连绵的秋雨似乎本身就有将万物都润泽的能力,宋湘灵觉得自己轻飘飘的,像化成了天上的云。忽然,容翊淮站住了脚。

两人的手还拉着,她被带得往后一倒,便撞进了他的怀抱中。容翊淮的目光是前所未有的温柔,他捧着她的脸,在她额头上留下了一个吻。

“乖,我们回家。”

刚刚互诉情肠的两人,自下了马车后便没有分开过。等回了小院,更是自然而然屏退了所有的下人,便胡闹一样滚在了榻上。

自从他表过白之后,两人便再也没有行事过,甚至连较亲密的拥抱和亲吻都没有。今日便是两具久旷之躯,发生什么,理所应当。

衣物和头发还是湿漉漉的,容翊淮从她的额头往下亲,直到宋湘灵忍受不住,弓起了身子。那一把细腰都在他的掌心,盈盈不堪一握。他如同捧着世上最宝贵的珍宝,一下又一下地爱她。

这对容翊淮来说,当真是胡闹了。

可是宋湘灵像是会法术一样。或许刚刚在雨里她冲他伸出了手,或许是更早听到她的告白,他便已经被她牵牢,根本没有办法抗拒地一点点深陷下去,连理智都不复存在了。

“乖,说你喜欢我”他急迫地索取。

“喜欢你!”宋湘灵被刺激得很,说完这句话,便埋在他的怀里抖个不停了。

他的掌心在她背上一下接一下地安抚,又抱着她换了个地方。

像是要把先前没有得到回应的喜欢都在此时此刻补回一般,他要了许久,亦逼着她说了很多次。

可这次终究和之前不一样了。以往的宋湘灵哪怕说了喜欢二字,也大多是被逼迫的很了不得不说。可是今日,她却是想说,每一句话,都是她的真心话。

两人就快交融在一处,谁知外头忽然传来了乔蕤的声音:“表哥,嫂嫂,你们不是已经回来了吗,怎的还不来用膳?”

宋湘灵吓得不行,本能地紧绷起来,容翊淮亦不好受,用了浑身解数,最终还是不敌。

他的面色顿时黑了,狠狠咬牙。

乔蕤不知何时学了这毛病,进小院之前都不知道先找下人通报,便这般大大咧咧地走进来,早知道,他当日第一回发现的时候就该批评制止,也不会今日

可身下,宋湘灵却忍不住笑起来。

女子清澈的笑声在耳边响起,容翊淮亦兜不住,同样笑了出来。他忽然便不气了,又抱着她静了一会儿,将疑惑的乔蕤晾在外面。

所幸乔蕤只是闯进了小院,还不至于直接进房门。只听她嘀嘀咕咕地自言自语:“不是回来了吗,怎的房门紧闭,难不成真不在?”

听得她离开,容翊淮抱着宋湘灵,将头埋在她的颈窝。

“我们搬出去吧。”他的声音闷闷的。

“楼镜给我推荐了一处宅子,我觉得位置和大小都不错。”他继续道,“明日,你可随我一同去看看,若是你不喜欢,我们再找别处。”

宋湘灵有些诧异:“为何?”

“闲杂人等太多。”他道。

宋湘灵暗想,若是乔蕤知道表哥把她也归为了闲杂人等,恐怕会气得不行。

“小蕤也不是日日都会

这样,她今日也不是故意的。“她解释。

“阿灵。”他却看向她,“我想找一个只有我们二人在的地方。日日贴在一块。”

宋湘灵一听就笑了,忍不住去推他:“你听听你说的话,这是一朝的丞相该说的吗?”

“在朝上,我是丞相。”他道,“在这儿,我只是你的夫君。”

“丈夫想同妻子日日在一块,谁敢说不对吗。”

说罢,又把她抱得更紧。

今日上朝前,不少朝臣都在私底下议论着。

“你有没有发觉,容大人最近笑得次数也太多了点?”

“可不是嘛!上朝的时候他就站在陛下旁边,那么显眼的位置,还老是唇角上扬,看得老夫后背都是麻的,还以为小容大人又同陛下一道想了什么招,要整我们这帮臣子呢。”

“哪有你这般说话的?我看容大人近日只是心情不错,虽说是出入御书房多了些,可按陛下近日的旨意,在政事处理上倒也是毫不含糊。放心,陛下和容大人可没那闲工夫,日日盯着我们看呢。”

“你们这就不知道了吧。”有人刚刚去集市上买了油饼和豆浆,一边嚼一边道:“我昨日可看见小容大人同夫人一起在看宅子呢!大概是要从容府搬出来吧,哎呦你们不知道,上朝的时候小容大人那笑算什么啊,人家在对着夫人的时候,笑的才叫一个温柔呢!”

“容大人娶的不是镇远大将军的孙女吗?他们是青梅竹马,这般浓情蜜意,正常正常。”

“可之前也没那么黏糊过啊!哎哎哎,快别说了,小容大人来了。”

见着一身深紫朝服的容翊淮同陛下一道出现在朝堂上,大家都噤了声。

只是这朝上着上着,众人又忍不住往他那里看去。

嘿,就是这表情。果然,小容大人今日也很高兴。

容翊淮未尝不知同僚们近日在说他什么,连父亲也得知了此事,让他注意。

可他并不觉得有什么不好。他恨不得全天下人都知道,他与阿灵感情甚笃。

这日他下了朝,出门便见宋湘灵亦在宫门外等着自己,同前几日那般笑意盈盈的。

往来的臣子们见到后,心里便打了个突,怪哉,都说夫妻刚成亲的那段时间才如胶似漆,怎的小容大人成婚都半年多,夫人忽然来门口等了?

却也不愿多说什么,点头致意后,纷纷离开。

容翊淮对周遭的眼神视而不见,当宋湘灵出现在他的视野里,他就再也看不见其他人。

“等了多久?”他问道,“近日起了风,有些凉,阿灵可以在马车上等我的。”

“坐久了便不太舒服,不如来寻你,也能看到我夫君刚刚下朝的模样啊。”她笑嘻嘻地凑近,低声道,“我看到了,这满殿的臣子,我夫君是最好看的一个。”

他失笑。能手持笏板站在朝堂上,亲自面圣的人,除了他之外,往往都是中年人了。

可得到她的夸赞,容翊淮却想着,不仅要替陛下把公事办好,也得为着阿灵,将自己的容貌保持好。

“今日便去签房契吗?”他揽着她上了马车,问道。

“是呀。”宋湘灵道,“那商行的掌柜同我说,除了我们之外,还有好几拨人看中了这院子,想要下手呢。我们得赶快了。”

“不会。”容翊淮哄道,“他们知道看中这院子的人是我,便不敢下订了。”

宋湘灵腹诽,他竟是将官威用在这儿了。

不过也好,她想着,毕竟她是真心喜欢那小院。

昨日她与容翊淮一道,看了盛京不下七八个不同的院子。他们像是刚刚成亲的眷侣,只想将大把大把的时间用在对方身上,似是不知疲倦。

这些院子里,有的种了大片竹子曲径通幽,有的在这秋天依然花团锦簇,各有各的特色,不过最后,宋湘灵却选中了一座不大不小却五脏俱全的,在她看来,这座院子最有生活意趣。

园中有一棵桂花,她可以在秋季收了金灿灿的丹桂来,要么用来酿酒,要么用来做糕点。她可以把将军府内的昙花移栽一些来此处,再和从前那样盼望着它们开花。

容翊淮的书房依然放在院子最清净的角落,把他书架上的藏书都搬过来,再将屉子中的关于她的物件,好生换一个地方。他们起居的院落会在整个府邸的最里面,这个不会被任何人打搅的地方,他们可以在里面做遍有情人之间最快乐的事情。

两人坐着马车去了商行。那掌柜看见他们二位来,顿时笑逐颜开:“容相和夫人好,可是想好了?这院子当真不错,今日又有好几位顾客来询价,我都没给呢。”

容翊淮知道这不过是掌柜想促进成交的话罢了,却也没有拆穿。他们总是要买一座院子的,既然阿灵喜欢,早些买下便是。

“嗯。我们来签地契了。”宋湘灵笑笑。

掌柜的早就准备好了,将那契子铺在桌案上,宋湘灵和容翊淮各自签上了自己名字。

上回两人的名字放在一起,恍若还是在婚书上。

签完契子,心头便落定了一件大事。在回程的路上,宋湘灵忽然想起一件事来,便问:“先前我祖父要将我们的八字拿去净慈寺合算,你是不是事先联系了那住持,让他为我们的合算结果多说好话?”

二人身后跟着的李芜听见,身形顿时一僵。

自那日少夫人得知真相后,他便赶紧去了信给公子,生怕即将到来的婚约会生出什么枝节来,而公子在回信中,只叫他不必担忧。

他还以为两人已经把事情说开了,怎兜兜转转,这会儿又提了起来?

“是。我的确让李芜去找过住持。”容翊淮道。

“那合算结果岂非不准?”

“净慈寺的住持慈悲为怀,还不至于颠倒黑白,将一桩坏姻缘说成是好的。”他含笑看着自己,“阿灵,合算结果本就是大吉。我们就是天生一对。”

李芜长出了一口气,原来是这样啊!

难怪上回那住持讳莫如深地淡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叫他一连几天摸不着头脑。

宋湘灵听了这个回答,却觉得意料之外,又在情理之中。

她亲昵地揽住容翊淮的脖颈:“是,我与夫君就是天生一对!”

容翊淮要携夫人搬出去,容青厉和崔瓷都是认可的。

他现在已经拜相,也已可以在朝堂上独当一面,此时搬出,倒是正好。

崔瓷拉着宋湘灵的手:“独自开府后,你便是当家主母,是要将这内务都管起来的。我便让段廉跟着你们一道过去。所幸咱们府里上下运转了这么些年,即便总管事不在,也

能应付得来。阿灵,凡事要拿出一致标准,不宜异同,在大事上不要含糊,小事倒是可以放开手,给他们些自由发挥的空间。”

宋湘灵知晓,夫人这是在给她传授这么多年来职掌中馈的经验。都被她系于这简单的几句话里,而其中的深刻道理,她还得在日后历练中才能逐步学会。

所幸有段廉,还有沐夏,都可以给她提供帮助。

乔蕤则是有些舍不得:“嫂嫂,那我一个人在容府多孤单呀,我可以去你们那里住几日吗?”

小姑娘在表姨妈家受宠,丝毫不知晓自己的突然闯入便是容翊淮打算赶紧搬出的导火索,还一脸天真地得寸进尺,看着也可爱。

宋湘灵摸了摸她的头,并未将实话告知:“小蕤不是这个月底便要回太原郡了吗?我们的新宅也需要一段时间布置打理,估摸着也要下月才能住进去。”

乔家主母近日很想这位孙女,早早便传了信唤她回去。乔蕤本就是来盛京探亲的,也没有一直赖着不走的道理,便打算这个月底启程。

“那便好。”乔蕤点点头,“表哥和嫂嫂日后会来太原玩吗?我们那虽不如盛京这般豪华,却有高山阔水,风光极好。若你们要来,一定要写信知会我,太原郡我熟悉,带你们去看最美的景色,去最好吃的酒楼!”

宋湘灵同容翊淮对视一眼,都笑了:“好,那便一言为定。”

第75章 077湘灵,你当真是有福气。

时维十月,金秋送爽,宋湘灵和容翊淮一道,搬入了新宅。

鞭炮是宋湘灵选的,容翊淮对这样的事情也一向淡淡的,且他不喜噪音嘈杂。可看到宋湘灵指挥下人们将那红龙一般的鞭炮放好时,他看着她的模样,只觉得喜欢。

千响放过,留下一地碎红,众人嬉笑着跨过门槛,来祝贺容相和夫人的乔迁之喜。

容青厉和崔瓷带了不少贺礼,一走进门槛,便为这院落的布置连连点头,崔瓷握住宋湘灵的手:“阿灵,这些都是你设计和布置的吗?当真不错,又通透又大气,看起来格外敞亮。”

“当然是我孙女设计的。”宋士威走过来,手里还亲自抱了个东西,很是珍重的模样,“翊淮成天入宫忙着,哪有亲自盯着这个。不过也好,终究都是按我孙女的喜好来建造的,只要阿灵喜欢就行。”

容翊淮听出宋士威话中略有不满,回道:“我已经向陛下请命,这段时间忙过后,希望陛下能多允我一些时间,用以陪伴家人。”

宋士威这才面色转虞,他知道容翊淮拜了相之后越发忙碌,还担心孙女会不会受了冷落。

他把孙女嫁给容翊淮,可不是想让她独守空闺,日日等夫君面圣回来的!

“真的呀?”宋湘灵眨眨眼。

“当然,什么时候骗过你。”

一众过来道贺的同僚听到这句,牙根都在泛酸。

“什么东西这般稀罕,还要大将军亲自抱着?”容青厉转移了话题。

“是阿灵母亲种的昙花。”宋士威道,“这花金贵,八年来就去岁开过一次。阿灵说想移栽到新宅,我便特意找了京中最好的花匠将根系移出,一会儿便能种下去。”

原来是应玉将军在数年前亲种的花。众人一听,不免都肃然起敬起来,也理解为何大将军会这般宝贝,抱在怀里便不撒手了。

窦晚是同萧隋安一道来的。秋猎过后,两人感情愈发升温,窦晚竟都没时间找湘灵出去逛街了。

今日宋湘灵见她,只觉得她整个人都变成粉红色的了。

“湘灵,给,贺礼!”她从身边婢子的手中接过一个小木匣,递给了宋湘灵。

“是什么?”宋湘灵掂量了下,东西不大,却有些沉,像是个什么摆件。

“是夜明珠。”窦晚道,“便是上回我在千金竞拍下的那一只。”

说来惭愧,窦大小姐三分钟热度,哪怕高价拍了夜明珠回去,可就没打开过匣子。

可怜那夜明珠,每夜都只在匣子内莹莹发光了。

“入住新宅,要连续三日在各房点灯照明的。”窦晚道,“若是在卧房,烛光难免晃眼影响休息,有了这个便成了。”

“行。”宋湘灵将匣子交给披月去库房放好,又揶揄道,“所以什么时候才能给你们两位送上礼?”

听了这话,窦晚的脸霎时红了,丢下一句“湘灵你真的太讨厌了”便跑去找窦尚书和窦夫人,留下萧隋安一脸笑意,对他们郑重道:“就在下月。到时恭请容相和夫人一同前来。”

刚说完,冲他们点头致意了下,便转身去追窦晚了。

六部的大人都来了,其中也有林杉月和其父吏部尚书。

林杉月浅笑着为宋湘灵送上礼,又凑近了她,低声道:“我不知道,先前我是不是多嘴。我的那一番话会不会对你、对容大人的关系产生什么不好的影响,一直有些担心。不过近日来听到消息,倒是放心了。”

“杉月,你说的话一直是金口玉言。”宋湘灵接过礼,“我知道,当日你提醒我也是为我好。不过,

宾客们都来到堂上坐定,下人们便为各位沏了茶。眼见从茶壶到茶具无一不精,甚至连茶叶都是上好的顾渚紫笋,入口清雅,平日非宫宴绝喝不到,却就这般出现在权臣的府邸中,这位新任的容相受陛下青睐程度可见一斑。

随着茶送来的便是各色咸甜点心。因宋湘灵爱吃春华楼的糕点,容翊淮先前专程遣了人去请糕点厨子,亲自到府上来现场制作。是而都是最新鲜便端出来的,比在春华楼订购后再回来吃,口味自然更为鲜甜。

“容大人,怎的还不开席?”有人疑惑问。

似是在回答他的问题似的,门房来传:“太子殿下与太子妃驾到!”

众人都肃然起来,纷纷起身。

太子前些日子去云州处理一起官盐私贩的重案,也趁此机会带太子妃回家乡探了亲,昨日放回。

何况他几乎不怎么参加此类宴会,今日却受邀出现在这,诸位臣子眼珠转了转,心照不宣地交换了眼神。

如今陛下虽还在壮年,但太子和燕王的权力斗争并未停过。何况如今容家一位中书令一位丞相,又同宋家结了亲,可谓军政齐齐掌握,所以整个朝堂都在看着他们的动向。

李潭澂不在意地摆了摆手:“我来晚了。今日我与大家一样,只是为了庆容相和夫人乔迁之喜,诸位都不必多礼,请坐。”

太子妃长相温婉,冲宋湘灵点了点头。

李潭澂罢,他身边的长随和护卫三人协力搬来一物件,沉甸甸的,待揭了上头蒙着的布,一块鬼斧神工的灵璧石便显在众人眼前,引来啧啧称奇声。

“这块石头便送给翊淮和夫人赏玩了。”

说罢,人便侧身,拉上太子妃的手,一同落了座。

宴席吃到中途,沐夏忽然走过来,轻轻附在宋湘灵的耳边道:“少夫人,外头有人要给您送一份贺礼。”

宋湘灵皱眉,他们邀请的宾客都已经到了,这位听上去像是没有请帖而被拦在外面的。

“是谁?”她问。

谁知沐夏接下来说出的名字却让她极为诧异。

“是燕王妃。”

叶盈与燕王二人于上月底完婚。事实上,秋猎时的那场争吵很多人都看见了,宋湘灵亦有所耳闻。但想来,这争吵也不会影响到两人即将成为夫妻的事实,果不其然。

容翊淮将酒杯放下:“我同你一道去。”

便请容中书令先代为主持,容翊淮和宋湘灵二人从宴席暂时离开,一路去了门口。

果不其然,叶盈正站在门外,手里是薄薄的一只信封,看见容翊淮陪她一道出来后,目光复杂了些。

“湘灵,这是恭贺你乔迁之喜的。”她将那信封递过来,“正好,我本要叮嘱你,这里面写的东西最好你同容相一道看。”

她语气复杂,又暗暗嫉妒。自己不过是先前给宋湘灵使过一些绊子,容翊淮便护得不行,她只身前来他们府邸,他都怕夫人会受什么伤,硬是撇下所有宾客也要跟着一起出来。

可她呢。自从中书令之位由外祖父假手他人,她便清楚地知道燕王对自己的态度变了。从前她还不愿相信,以为李潭渊同自己亦是从小认识,对自己必定是有感情的。

后来才知道,他愿意娶自己,无非是想着她外祖父的中书令一职,可以助力他夺位。

可怜她前面做了那么多的努力,为他看那些无聊的,她根本一点儿都读不进去的书籍,为

他翻遍整个绣铺也要寻最符合他身份和气质的丝线,为他绣香囊绣衣带。甚至为他频频吃醋,变得一点儿都不像她。

她也只是个不到二十岁的姑娘,她不喜欢看典籍,她也喜欢看谈情说爱的话本,她在江南,受全家的宠爱,更是根本没有动手绣过什么东西。而且在父母身边的时候,她也是个大度温柔的人,和如今这样子全然不同。

李潭渊,就是个彻头彻尾的伪君子。若可以帮他达成目的,他会装得情深不寿,非你不可。可一旦被他察觉到“不配”,便会毫不留情地抽身走人,并开始物色下一位。

她便是瞎了眼,倒了霉运,一路从江南风尘仆仆地上京,跟在他身边。这一年多来,受了不少冷眼与委屈,只能打落牙齿,和着血吞。

她与宋湘灵,果然从一开始就是不一样的。

接过那信封,轻飘飘的,宋湘灵抬眼:“里面装的是信么,谁写的?”

“这我不便多说了。”叶盈默了默,“信封还是等宾客都走了再拆吧。”

“秋猎你与他们比箭那日,是我让人趁你不注意,在那把弓上动了手脚。我跟你道歉。”她开始絮絮地说,“还有先前的那些事,我亦不该挤兑你,同你过不去。”

“湘灵,你的箭法很准。看见你,我大概能知晓当年宋将军和应将军的风采。”她说完,顿了顿,“既然贺礼已经给出,我就先告辞。”

“对了。”她本已经转过了身,却又回眸看向她,“左盼今日去了衙门,她身上的伤证据确凿。官差已经去寿亭公府查赵玉殴妻一事了。”

“在这一点上,我也佩服你。”

说完这句话,叶盈便上了马车。没有再告别。

直到马车驶出这条街,她才忍不住卷起轿帘,往外又多看了一眼。

其实还有一句真心实意的话想说,但碍于她最后一丝尊严,终究还是未能说出口。

她想对宋湘灵说:湘灵,你当真是有福气。

叶盈已经坐马车走远,不知为何,宋湘灵似从她脸上看出了一抹决绝。

是为了什么而决绝?她没想明白。

谜底大约便在手中的信封里了。

接下来的宴席,宋湘灵有些坐立不安,终于等到宴席结束,她在门口亲送众人离去,这才折回屋内。

她终于拿出那信封,用小剪刀细细将封口剪开。

里头果然掉落出来一张纸片,与信封的崭新不同,这纸片的年代有些陈旧了,泛着黄色,纸张也变得有些软绵。

她小心翼翼地将那张纸展开,只见那上头果然是一封信。不过,不是叶盈所书,寄信人是肖方允。

兖国公?

容翊淮也在看见这个名字的一瞬便皱起了眉。他凑近,一目十行地看下去。

这是一封沟通下一步动作的信。当然,所为的是多年前的一桩事。直到他的视线扫过“威北军”、“舆图”、“羌国将领”等细节,便连瞳孔都有些微的震颤。

随后,他在其中看见了“殿下”二字。

这是一封八年前,为了威北军之事,肖方允写给燕王的信。

宋湘灵亦读出了这意思,顿时惶然地抬眼看向容翊淮:“这是何意?”

“难不成,八年前的那件事,竟然还与燕王有关?”

容翊淮沉默,他在思考。

八年前,燕王不过十八岁,受封已经两年。

他在幼时便表现出对军事和演武的喜好和天分,很受肃云帝的重视。因此在他刚刚有了封号后,肃云帝便派他去镇南军中慰边。

他做得很好,也因此在朝堂上愈发得势起来,也就是从那次之后,他与太子李潭澂才形成了齐头并进之势。

大庆以武立国,朝堂上往往武官的话语权要重于文臣。正因如此,大庆那些科举考生,也会去学习一二武艺,而历史上,亦有不少次文臣前去剿匪,并大获成功的先例。

所以虽容翊淮也是文臣,可是容相从未放松过对他武艺的教习。他才能领下肃云帝让他去北境的差事,并办的那么好。

在这样的文化传统下,燕王慰过边,自然比当时并未办过类似差事的太子要更为得势。

可若是他野心日盛,并不限于此呢?

带着这个猜测,容翊淮又继续往下看。

这封信并不算太长,他很快便读完。

八年前,肖方允做出那些举动,竟是受燕王唆使。

威北军与镇南军不一样,与其他的几支军队都不一样,在镇远大将军宋士威多年的带领下,他们是纪律最为严明,也是朝臣私下里公认最稳当的保皇派。

在陛下并未授意将大统交给任何一位皇子之前,威北军不可能偏向任何一方。

宋士威虽然因为伤病,后来并未再亲上战场,可是宋旌和应玉两位将军则完全继承了他的态度。威北军人,只忠君,不在夺嫡之争中倒向任何一方。

可偏偏威北军又是东西南北四支军队内,最为强势的。与羌国的多年对峙,早已让他们形成了丰富的作战经历。

若是燕王想要得到威北军的支持,就必须要想办法换掉宋旌和应玉两位将领。

容翊淮默然,不过短短的一息之间,他便想通了所有的关窍。

原本李潭渊和肖方允的计划,应当是想办法杀掉宋旌和应玉二人,再由已立下护国功勋的肖方允接替将军一职。而肖方允既已与燕王达成一致,那么必定会带着威北军一点点地倒向燕王。

可是计划赶不上变化,战场上危机四伏,风云诡谲。他们想不到,最后宋旌和应玉竟然会以自身护送余下的威北军人和边境百姓离开,因而在军内和北境留下了不灭的佳话美谈,这无疑成了整个威北军的精神航标,再无人可以替代。

而肖方允也在那场战役中丢了一条腿,自然也丢了当将领的机会。

只可惜,宋湘灵的父母还是被陷害了,留在了冰冷北境的冻土上。

容翊淮的手一点点握紧。

那么燕王后来求娶阿灵,是为了什么?

是不是要捡起他先前并未成功的计划,以姻亲的方式来抓住威北军的命脉?

宋湘灵也想明白这一层,气的浑身颤抖。

她咬了咬牙,心中却还有最后一个疑问,叶盈已经同燕王结为夫妻,为何她会将这罪证送到自己的手上?叶盈肯定知道,在和父母有关的事情上,她向来不可能心慈手软,既然已经知道当年的真相,当然是要上报给陛下,再不遗余力地去查。

耳边又似乎略过刚刚叶盈有些决绝,亦有些感慨的语气。她刚刚话语中,提到了自己的父母。

“燕王近日在幽州办赈灾,约摸五日后才会回来,燕王妃大概便是看准了这个机会,将这信送到了我们手中。”容翊淮顿了顿,“事不宜迟,明日我会入宫,将这封信呈上。”

宋湘灵忽道:“我也去。”

她目光很是坚定:“燕王毕竟是陛下的亲生儿子,多年来亦很受宠爱。若只是你去说,陛下看在血缘关系的份上,未必会严惩。这时候就必须由我,宋将军和应将军的亲生女儿,也是受害者,来同陛下说这件事,或许陛下选择严惩的概率会更大一些。”

容翊淮深深地看了她好久,最后妥协了:“好。”

这日,虽刚刚入住新宅,终究两人都未能好睡。

翌日一早便乘了马车入宫。只是路过燕王府的时候,宋湘灵却让马车停下。她想问一问叶盈,到底为什么要同自己说这件事。

谁知府门一打开,门房一听说她要找王妃,便疑惑道:“我们王妃昨日便出行,说家中长辈生病,要回去探看。燕王已经同意了。怎的容夫人不知道吗?”

竟已经离京了,让她扑了个空。宋湘灵皱了皱眉,隐隐约约觉得,其中的关窍她大概永远也不能知道了。

朝政殿内,肃云帝的面上风雨欲来。

宋湘灵盈盈下拜,字字清晰地道出了他的次子李

潭渊八年前的所作所为,随后眼中便嗪了泪花,期望他能严惩。

肃云帝一时沉默,看着宋湘灵那张脸,似乎又看见了故人。

约摸十来年前,应玉也是这样一张美丽却决绝的脸。他当时执意要娶她,要让她入王府,甚至已经求了先帝拟了旨。

他以为这样便是胜券在握,跑去应玉面前,让她准备好嫁给自己做王妃。

他记得,应玉当时还在院中练箭。闻言,她面上没什么表情,只是将弓轻轻地放下。

她越沉默,当年的肃云帝越觉得心慌。院落里四下无人,静谧无声,唯有两人中间像隔了一道天堑,根本无法靠近。

不知过了多久,他便看见当年也只有二十岁的应玉抬起脸,明明在笑,眼中却亦有泪珠:“看来,这弓与箭,以后都不必再碰了。”

他当时说了什么?他说了一句极为可笑的话:“若你喜欢,以后秋猎的时候我都会带着你,你还是可以骑马射箭。”

应玉听后,只笑了笑,没有多说一句话,便进了屋。

这么多年午夜梦回,肃云帝想起当年这句傻话,犹觉气恼。

应玉要的是在自由广阔的天地,任她喜欢地飞扬驰骋、飒沓流星。要的是上阵杀敌,保家卫国,而不是一年中仅仅有那么几日有机会,在皇家猎苑里,无趣地射杀着那些鹿啊兔子啊之类的被豢养着的猎物。

可当时的肃云帝没有想这么多,亦没有理解那么深。他那晚彻夜难眠,只是因为应玉的一滴泪。

他认识她多年了,第一次见她落泪。

嫁给他便是这般难过伤心的事情吗?

肃云帝心中有气,第二日却又巴巴地跑到朝政殿,求先帝撤回那一道旨意。为此挨了狠狠地一顿批评。最后他又去找应玉,十分不甘情愿地对她道,旨意已经被收回,他放她自由。

他以为应玉会笑,会感恩戴德记着他的好,但应玉听后,只是淡淡道了句:“多谢。”

这两个字,日子经久过了,依然有让他心痛的力量。

此刻看着跪在面前的宋湘灵,那种痛楚便又来了。

他身为一国陛下,不可能亲上战场。应玉死的时候,他甚至不知道她因何而死,直到几乎收不回来的尸骨被运回了盛京,他亦没敢去看一眼。

只是吩咐下去,按国丧的规格去办,而且要在净慈寺新建英灵殿,香火不断,以祭先人。

他与应玉,是生离也是死别。后来再见,只在梦中。

肃云帝哑着声:“你先起来。”

宋湘灵却依然跪的直挺挺的,不愿意起,只是又拜了拜,语气依然决绝坚定:“臣妇,曾经也是臣女,是宋旌和应玉二位将军唯一的女儿。斯人已逝,臣妇没办法做什么,亦知晓,我与二位将军有骨肉亲情,陛下与燕王同样有。但亲情前面,是家国大义和真相,臣妇唯有恳求陛下,对始作俑者施以应有的惩罚,否则臣妇必终生难安,更无以面对父母和身亡的威北将士的灵位。”

字字恳切,肃云帝不免有些动容。

他在听说应玉拒了他的求娶,转头便与威北军的少将宋旌订了终身后,亦是怒不可遏。两人的婚帖发来了他的王府,他却赌气地根本没有去参加。

也就是那段时间,先帝又为他选了一位正妃和一位侧妃,正是如今的皇后和玫贵妃。他自己亦纳了不少通房,且给她们自己能给的所有锦衣玉食,仿佛是想证明,当日应玉拒绝自己一定是个错误的选择。

只是王府女人多,争端也多,时常让他感到心烦。肃云帝亦想起自己先前也是希望只得一妻白头到老,不免情绪又有些复杂。

可是后来,应玉生下一女,他却鬼使神差地又去看了一眼。

应玉抱着那个清秀粉白的小团子,笑得很开心,是肃云帝从未见过的开心。

宋旌守在母女两人旁边寸步不离,先前英姿勃发的小将军,倒是心甘情愿被支使着做这做那,更令人咂舌。

肃云帝默默离开了,只让下人上了一份厚礼。

他想起那粉雕玉琢的小团子,又想到自家的两个浑儿子。长子李潭澂,次子李潭渊,都在王府里好好教习着,长得也算玉树临风。若是今后谁有机会娶了这小团子回来,倒也是有福气。

多年后,太子倒是自己在云州寻了个妻子,虽家世差了些,他还打定主意不再娶第二人。肃云帝理解他,面上驳斥了一顿便由着去了。

次子燕王倒是多年都没定下来,他不免着急,想将宋湘灵指给他。李潭渊没说什么,答应了。

随后,又是退婚,另娶,一系列令人焦头烂额的事情。他罚燕王在殿外跪了一宿,便也罢了。

后来容翊淮要娶她。他便召了他来,细细敲打了一番。容翊淮很坚定,说心仪她多年,非她不娶。肃云帝的心也就放下来,青梅竹马么,郎才女貌的,也成。

他信任容家和宋家的忠心,倒也不多说什么。

当然,那时他想不到,原来李潭渊对这桩婚事,竟算计的比他这个做皇帝的还多。

肃云帝定了定神,看着依然跪着的宋湘灵,还有旁边陪着她一道的容翊淮。

他捏了捏眉心:“翊淮,扶你夫人起来。”

“此事,朕答允你。”

“若不这样做,朕亦无颜再面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