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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1章 第131章“新宅”

十全街边,寻真的马车刚停稳,便有一青年迎了上来,殷勤地要帮她搬东西。

那青年面容看着有些眼熟,寻真隐约记得,从前在谢漼的院子里见过。

永望将谢漼的马车停好后,便快步上前,双手提起两大袋行李,问道:“大人,往哪走?”

寻真伸手想拿回来:“不用,我自己拿吧。”

永望露出一口洁白的牙齿,笑道:“小的拿!小的力气大!这些粗活哪能让大人亲自动手?”

寻真回过头,见谢漼慢悠悠地从马车上下来。

还以为进了苏州城之后就各回各家了,看这架势,谢漼好像要去她家坐坐?

谢漼走过来,目光淡淡落在她身上,这眼神的意思应该是让她带路。

好吧……

以后谢漼就是自己的领导了。

寻真走上前,领着两人拐进一条小巷,指着其中一处宅子,道:“这里便是了。”

钥匙转动声音在安静的巷弄里格外清晰。

寻真转着钥匙,突然意识到,这宅子是用谢漼的钱买的,确实也没道理阻止他进来。

要是谢漼清点过财产,肯定知道她拿走不少。

况且这些年,她花钱虽不算大手大脚,但零零散散加起来数目不小,真要还,凭她每月那么点儿俸禄,确实也还不起……

胡思乱想着,寻真打开了门。

青年按照她的指示,把东西放在堂中便离开了,出去了,还顺手关上了门。

谢漼立在院中,目光扫过院中的每一处角落,细致地看着。

那日,在昆山县的小院,他也是这样看的。

他到底在看什么呢……

寻真在一旁的石桌前坐下,忽然想到一事,试探着问道:“……承安呢?怎都没见到他?”

谢漼:“他已赎身。”

寻真哦了一声。

谢漼在她对面坐下:“你这住处离街市太近,眼多嘴杂。恒哥儿若是想来见你,在这儿不稳妥,易被人瞧出端倪。”

“我已着人在子城觅得一处宅院,离州府近,往后你当差能省些路途,恒哥儿见你亦可避过耳目。”

“明日我让人带你去瞧瞧?”

寻真:“……哦。”

第二天,是昨天那个青年带她去看的。

宅子是三进格局,离州衙约莫一刻钟的马车路程,上下班很方便。

宅子里还有个带池子的小花园。

假山横卧中央,石缝间垂落几串紫藤,一池睡莲开得正好,粉色花苞半掩半露,煞是好看。

池上还建着一座小亭子,天气好的时候,在这儿喝茶观景,定是惬意得很。

寻真一眼就喜欢上了。

永望有些不好意思地说:“爷要的急,只能先找到这样的宅子,看着确实有些小。大人先住着,要是以后有更好的,再换也不迟。”

这还小!

寻真:“不用换了,我一个人住足够宽敞了。你替我谢谢他,不用再费心找别的宅子了。”

永望:“好嘞!大人有什么吩咐,尽管说便是。”

寻真:“对了,你叫什么名字?”

永望:“小的叫永望。”

永望离开不久,谢璋就被送来了。

谢璋一进空荡荡的新宅子,便一路跑着喊“娘!”“娘!”“娘!”。

他的声音在整座宅子回荡着。

看到寻真后,谢璋却又突然腼腆起来,慢慢挪着步子走过去。

谢璋来的时候,寻真正伏在桌前画着什么。

她放下炭笔,转过身:“小恒。”

谢璋凑过去,好奇地问:“娘,你在画什么呢?”说着,他探头看了一眼桌上的画,好像是水车。

“是用来灌溉的。”寻真说着,上下打量起谢璋。今天他穿着一身淡蓝色的新衣,衬得整个人清新可爱,朝气蓬勃。

寻真目测了一下他的身高,一时也看不出有没有长高。

她拉着谢璋走到墙边,道:“小恒,你站一会儿啊。”

谢璋应了一声,虽不知道娘要做什么,但还是乖乖地,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寻真转身拿了炭笔,走到他跟前,轻轻拍了拍他的肩膀:“小恒,把腰挺直。”

谢璋立刻把腰板挺得笔直,胸膛也跟着挺了起来:“娘,这样可以了吗?”

寻真在他头顶上方的墙上飞速划了一道:“好了。”

谢璋转过身,看着墙上的痕迹,疑惑道:“娘,这是做什么用的?”

“用来记录你身高的,以后就能根据这个看出你长高了多少。”

谢璋点点头,哦了一声。

接下来的三天,寻真给谢璋安排了各种运动训练。

她想着孩子年纪小,适当锻炼或许能帮助长高。便每天带着他做站立位体前屈、仰卧拉伸这些伸展运动,还有原地纵跳、立定跳远等弹跳练习。

寻真还把十全街那小宅里的双杠搬了过来,教谢璋做引体向上。

谢璋临走时,寻真交给他一张纸,上面详细写着每日的运动安排,还反复叮嘱:“记得每天喝牛乳。”

谢璋在寻真这儿,是乖巧腼腆的小男生一枚,娘说什么都照做,还信誓旦旦地保证不会忘,如愿得到了揉揉头奖励。

一回到刺史府,见到谢漼,谢璋的另一面便显露出来了。

那小眼神有些幽怨地投过去。

谢漼自然察觉到了,装作没看见。

谢璋发觉自己被忽视,到了晚上,忍不住了,气呼呼地走进谢漼的书房。

谢漼正在书架前找书,见谢璋堵在门口,便问:“有何事?”

娘又是量身高,又是安排一堆运动,还写了张训练单子。

谢璋当然能猜出来了,娘这是嫌弃自己矮了。

谢璋有点点委屈。

若是无干的人说他,他定不会介怀,压根不会往心里去,可是娘的看法,让他格外在意。

谢璋仰起头,上下打量着谢漼,心想这便是书里说的挺拔、伟岸了。

有些埋怨地说道:“爹怎把我生得这般矮小!”

谢漼:“何人说你矮了?”

谢璋撅着嘴,走到塌边,一屁股坐下,生起闷气来。

谢漼走过去:“你只是还没到长个子的年纪,再过两年,自然就长高了。”

其实谢璋也隐隐约约发觉自己比旁人长得慢,只不过平素无人在他跟前说起,便也没放心上。

“可跟我一般年岁的,都比我高一个头了。”

谢漼:“身长几何,不过皮囊罢了。天地既赐你此貌,皆有定数,便顺天应命,寻常心看待便可。”

谢璋小声嘟囔:“你自己长得高了,当然这么说……”

谢漼:“世人万千,各有所长。”

“立身之本,不在高矮。恒哥儿,莫为皮相所困。”

谢璋脱口而出:“可我长得矮了,娘便不喜欢我了。”

谢漼一怔,问道:“恒哥儿为何会这么想?”

谢璋耷拉着脑袋不答,谢漼又问:“你娘跟你说什么了?”

谢璋把事情原委一五一十说了,末了还添一句:“我如今好不容易得了娘的欢喜……若我这辈子都长不高了,可怎么办?都怪爹!”

谢漼听了,神色有些恍惚,脑海中不自觉浮现出那日她在集市上讲学的模样。

谢璋抓住他的手,用力晃晃:“爹,你有没有在听我讲话?”

谢漼嗯了一声:“听到了。恒哥儿还是按你娘的法子,每日坚持,若到最后还是这么点个子,便是命了。爹也没办法,你要怪便怪吧。”

谢漼这么一说,谢璋更气了。

翌日,谢璋跑到寻真那里,气鼓鼓地告状,说谢漼讲风凉话。

谢璋抱怨完,小心瞅着寻真,小声问:“娘,若我真的从此长不高了,怎么办……”

寻真心想,谢漼竟然会说这种话吓唬小孩。

不过,谢璋长不高,还真不能怪谢漼……

寻真:“长不高那又怎么样?浓缩就是精华!”

“矮个子的人才最聪明呢!你瞧我,是不是也不高,日子不也过得好好的?”

“再说了,你还在长身体呢,不到二十岁,一切都有可能,现在瞎担心什么!”

谢璋听寻真这么说,一下子就不纠结了,重重点头:“嗯!”

歇了几日,很快到了报道的日子。

寻真去州衙赴任。

先到司职接待的吏员处报到,出示任职文书,登记完之后,吏员领着她在州衙各处转悠,介绍各部办公地点。

州衙的规模比县衙要大得多,寻真的办公室是独立院落,虽不宽阔,却五脏俱全,签押房、会客室、休息室,还有单人卫生间。

比昆山县的条件好了不知多少,以后上厕所也不用偷偷摸摸了。

寻真很满意。

房间已被收拾干净了,寻真四下打量一番,正准备去找谢漼,听到脚步声从院外传来。

寻真抬头,便见范岂走来。

范岂:“竞舟。”

范岂身为长史,州衙人事变动自是瞒不过他。他早已知晓寻真即将升迁至此,也深知谢漼为此付出的取舍。

范岂心中暗暗慨叹,若换作自己,处于谢漼的境地,恐怕下不了这般决断。

寻真:“怀逸。”

范岂:“今日头一天到任,可还习惯?”

寻真点了点头,正要说话,眼角余光瞥见谢漼出现在院门口。

谢漼透过窗户瞧见两人身影,脚步一顿。

范岂见寻真目光后移,也随之转身,见到谢漼走来,拱手行礼:“使君。”

寻真也行礼:“使君。”

谢漼微微点头,对范岂道:“长史,本州有事需与司水商议,你若无事,便先去忙吧。”

范岂应了声“是”,便退下了。

待范岂走远,谢漼上前,语气听似随意:“你与范岂方才说什么?”

寻真:“还没说什么,你就来了。”

谢漼盯着她看了许久,似乎是在辨认她这一番话的真实性,而后缓缓问道:“你何时还与他见过?”

寻真想了想,道:“前年年末,与潘竞一同来州衙时。”

谢漼嗯了一声,没有再问什么。

第132章 第132章“唤他”

谢漼简明扼要地交代了后续工作安排:先熟悉州衙的基础事务,尽快摸清本州农桑、水利的整体情况。大约一月后,便要频繁地出差到各县了。

寻真垂头,一一记录要点,待周遭没了声响,转头问道:“……还有别的么?”

谢漼的目光落在纸上的字,见她看来,便挪开了视线。

不多时,小吏抱来一摞有关农业水利的典籍、文书与账目。谢漼让她看这些资料,临走前留下一句:“若有不解之处,可随时来寻我。”

大致翻了翻,寻真便开始拜访同事们。

先去拜见别驾、长史、司马等州衙的重要佐官,到范岂处时,还被邀请坐下喝了杯茶。之后,去见“纪检”——录事参军。

寻真向来爱卡点上班,以前在县衙,偶尔会失误,迟到一点点,典吏一般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不记她名。

但如今在州衙,还是得看看这位“纪检”的脾性。

见了面,虽然觉得对方生得面善,寻真决定先持观望态度。

之后,寻真又一一拜访了同级别的其他参军。一圈下来,只觉大家都挺和善,是好相处的人。

州衙设有膳堂,正午,寻真便被同僚们邀着一同用餐。不过,这食堂饭菜实在差强人意。甄凌不在,寻真又抽不出空自己下厨,只能暂且将就,凑合凑合吃吧。

为防睡过头,寻真还特意买了只公鸡。许是新宅子太静,这夜她睡得格外沉。

早上睁眼,看窗外天光大亮,心咯噔一下,瞬间凉了半截。

出去一看,那只鸡躺在窝里,睡得比她还香!

寻真五分钟潦草洗漱了下,胡乱套上衣服,翻身上马便朝着州衙疾驰而去。

还是没赶上。

州衙卯时正,即早上六点,准时点卯。

她足足迟到了一刻。

而那位看似面善的录事参军铁面无私,无情地记了她一笔。

要知道,迟到次数多了,可是会影响年终考核的。

寻真瞄了一眼,那小本本上名字还不少。

看来,这位纪检看似好说话,实则半点通融不得。

寻真可不想折在考勤上,决定还是多买几只公鸡!

此后几日,靠着六只鸡,寻真倒是再没迟到。

只是鸡不懂掐点,有时候凌晨三四点就扯着嗓子“喔喔喔——”了,搅得她这五日都没睡好,就盼着休沐好好补一觉了。

寻真完成手头事务,坐等散衙。

忽有小吏来报,说是有好友前来拜访。

她出了院子,见两男子并肩而来,不由愣住。

是纪慎与潘竞。

这两人,怎么会凑到一处?

潘竞笑着唤她:“竞舟,这几日在州衙可还适应?”

纪慎道:“竞舟,好久不见。”

寻真让小吏帮忙沏茶,引二人至会客室。

纪慎很快解了她的疑惑。原来他在京为官两年后,主动求调外任,此番赴任前返乡省亲,顺道来看她。到了昆山县才得知她已调至州衙,正巧潘竞也打算来找她,二人便结伴同行了。

寻真:“原来如此。那今日我做东,请你们吃酒!”

散衙后,三人并肩朝着州衙大门走去。

晚霞似锦,如锦缎铺展,偶有归鸟掠过天际,鸣声清越。

谢漼脚步一滞,见那并肩而行的三人走出大门。

酒楼包厢内。

潘竞向来社交手腕了得,跟谁都能说上两句,三言两语便能与人大聊特聊。起初气氛倒也热络。可随着话题深入,潘竞便渐渐觉得自己插不进寻真与纪慎的对话中了。

对纪慎来说,寻真与他同窗两年,又曾一同从苏州赴京赶考,更别提寻真还压中了乡试题,助他度过一道坎。这般情谊,早让纪慎将她视作至交,是能谈心的对象。几杯酒落肚,愁绪涌上心头,纪慎便将在京中的苦闷一一倾诉,眼中难掩落寞。

寻真心想,纪慎性子内敛又敏感,瞧这模样,在京都定是受了不少委屈。

寻真也不知该怎么安慰,只默默聆听着。

纪慎倾诉完,心中的郁结倒是散了些。回过神来,才意识到还有外人在。心道,见到竞舟便忍不住,竟说了这么多,不禁有些窘迫,道:“让你们见笑了。”

席间,潘竞听着听着,便也知道了,甄善美与纪慎不仅是同窗,还是同年,这般深厚情谊,旁人自是难及。

而他与甄善美相识于县衙,还是上下级,相处时难免会有几分拘谨,暗暗想道,这般推心置腹的言谈,他们的确没有过。

接下来,寻真与纪慎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时而说起书院同窗时的趣事,时而聊到赶考途中的轶闻。

潘竞难得安静下来,大多时候只默默听着,偶尔抿一口酒。

结束时,夜已深。

纪慎喝得有些多了,脚步踉跄,倒还能站稳,摇摇晃晃地朝楼下走去。

三人在酒楼门口作别。

潘竞上了马车,回去路上,心里总觉得哪里不对劲,翻来覆去想不明白,便让车夫转道,去刺史府。

到了刺史府,潘竞撩起帘子,见一辆马车停在门口,谢漼正要上马车,喊了一声:“缮之!”

谢漼转过头来。

潘竞走过去:“缮之,这么晚了,你要去哪儿?”

谢漼:“有何事?”

潘竞眼中有几分醉意,道:“有件事想不明白,特来找你说道说道。你这会儿可有空?”

马车里探出一个脑袋。

谢璋的脸在潘竞眼前一晃而过,还没等潘竞看清,那小脑袋又迅速缩了回去。

谢漼颔首应允,掀开马车帘子,与里面的人低语了几句,随后对潘竞道:“走吧。”

二人到附近的小酒馆。

谢漼见潘竞神色郁郁,便问:“怎了,何事想不明白?”

潘竞眉头微蹙,思量许久,吞吐着憋出这么一句:“缮之,若我与景桓之间的情谊更为深厚,你待如何?”

谢漼倒酒的动作一滞,掀眸看他:“子尚何出此言?”

潘竞抓了抓头发,话到嘴边又觉得难以启齿,闷头灌了一口酒。想来许是酒劲上头,自己瞎琢磨罢了,便晃了晃头,笑道:“无事,无事……对了,你方才瞧见我,怎的不惊讶?”

谢漼:“散衙时,见你与竞舟一道出去了。”

潘竞点了点头。

另一边。

寻真有点困了,却因谢璋说谢漼稍后会来,撑着没睡,可左等右等不见人来,便问谢璋:“你爹真的说了,他会来?”

谢璋:“嗯,他说有公务要找你谈。”说完望了望天色,心里埋怨起谢漼来,怎这般慢,让娘等得累了。

谢璋思索片刻后,便替谢漼拿定了主意:“娘,你先睡吧,我们不管爹了。我这就去跟永望说,让爹明日再来。”

寻真:“这样真的行?”

谢璋:“行的。”

永望守在偏门,听了小主子的吩咐,面露难色,道:“恒哥儿,可爷特意交代,要留着门的。”

谢璋:“没事,要是爹怪罪你了,你就说是我的吩咐。”

刚要落锁,谢漼便来了。

谢璋看见谢漼,多少有点心虚,瞄了他一眼便垂下了眼。

谢漼:“如今恒哥儿心里只有娘了?”

谢璋嘟囔着:“还不是爹来得太晚……娘都困得不行了,总不能让她一直等着吧?到底是什么要紧事,非得今晚说……”

谢漼:“你去瞧瞧,若你娘歇下了,我明日再来。”

寻真正在卧房桌前坐着,看闲书,听闻谢漼到了。

出去时还想,谢漼到底有什么重要的事要说。

自她住进这宅子,谢漼还从未登门,今夜倒是头一遭。

新宅子没有仆人,谢漼会定期派人过来打扫,谢璋来了,永望也会住在后院,随时听候差遣。有谢璋在,她跟谢漼之间,便总有着千丝万缕的牵扯,大概永远断不了。

寻真到大堂,在谢漼身旁坐下。等了许久,见他没有开口的意思,便率先打破沉默:“可是有什么急事?”

谢漼瞳中映着跳动的烛焰,缓缓道来,让寻真根据几个县的实际情况,制定长期的水利发展规划。

约莫讲了两刻,谢漼停下来抿了口茶。

寻真:“我都记下了,后日便着手去做。”

谢漼:“十日后给我。”

十日。

听到这个期限,寻真怔愣了一瞬。谢漼见她恍惚模样,也想起来了。

与谢漼目光相撞,寻真迅速别开视线。

一时间,空气变得有些粘稠了。

寻真望着窗外的夜色。

思绪纷乱时,谢漼忽似随口问道:“今日散衙,见你与潘竞,还有另一人一同出去,那人是谁?”

寻真:“是我同窗。”

谢漼:“在青麓书院求学时结识的?”

谢漼是寻真上官,这些信息一查便知,她也不觉得意外,只应了声:“嗯,在青麓书院时,他坐在我前面。”

谢漼没再多问。

良久沉默,寻真心想,这么晚了,要主动提出让谢漼留宿吗?

正纠结着,谢漼已起身:“我便先回了,你早些歇息。”

寻真也跟着起身:“好。”

寻真送谢漼出去。

二人并肩朝偏门走去,一路无话。

至檐下,月光斜斜洒落,将谢漼的脸映得半明半暗,神情晦涩难辨。

寻真想了想,还是唤他:“缮之……后日见。”

谢漼凝视着她,指尖微微发颤。

方才一路走来,有几处昏暗幽深,他几乎克制不住,想将她圈入怀中,抵在暗处,做些什么……可到底是忍下了。

以前想让她唤自己的字,偏她狡黠,就是不应,总喊他全名。

谢漼,谢漼,谢漼。

他回忆着她唤时的语调,尾音上扬,还打着转儿,搅得他心尖儿发颤。

那声清越如泉,每回听她这般唤,心里总有种说不出的感觉,痒痒的,很想将她捉到怀里,狠狠堵住……

以后,还能有机会再听一回么……

谢漼这样想着,轻应了声,转身登上马车。

第133章 第133章“什么药?”

十日后,寻真将水利发展规划书给谢漼,谢漼扫了一眼,搁至一旁,交代起半月后的出行安排,寻真时不时嗯一声,点点头。

在州衙里,寻真恪守官场礼制,谢漼说完,她便叉手行礼,准备退下。

谢漼叫住:“等等。”

寻真:“使君还有何吩咐?”

谢漼起身,行至一侧的木架前,取下一个木匣,递给她。

寻真接过:“这是何物?”

谢漼:“用以敷面。每日三次,薄涂即可。”

“可润肌泽肤,养气韵。”

寻真离开后,在回廊边寻了处石凳坐下,打开木匣,内里放着个小巧的玉质圆木盒,跟潘竞给她的那个差不多。

揭开盒盖,淡雅的草木清香扑面而来,细细嗅来,还夹杂着若有似无的药香。

半月后,寻真跟着谢漼出差去吴县。

因谢璋同行,马车行得格外缓。

谢璋坐在寻真的马车里,不时地扒着车窗向外张望,小脸上满是雀跃。

心想,这还是头一回与娘一道出远门呢!

踏入吴县地界,寻真望着窗外连绵的青山、潺潺流水,记忆涌来。

那时听谢进说起吴县的山水,寻真颇为向往,如今也是见到了。

也不知,谢进现在怎么样了。

寻真回想起在谢府的五年,隐隐有一种被什么东西束缚的沉重感,让人喘不过气。

若现在再让她回谢府,怕是连一秒都待不下去。

难以想象,她在那儿熬过了五年……

寻真轻轻舒了口气,不再想那些。

到了吴县,当地官员已在城门口候着,一路引着众人到官舍安顿。

寻真迅速投入工作。

整日钻研吴县的地形,反复改良水利工程设计。和在昆山县时一样,她在原有堤坝上增设了水位监测系统,每隔一段距离就立起刻度杆,还安排专人定时巡查、记录。

至于灌溉方案,寻真打算先建小型水车群试点。若效果好,再大规模推广。

此后十日,寻真和当地的水利专家讨论选址,又带着工匠师傅们实地勘察。

从水车的构造设计,到材料选用,再到施工细节,每一个环节她都盯着。

这段时间,她忙得脚不沾地,每晚回到官舍倒头就睡。

功夫不负有心人,水车群的建设很快就顺利开工了。

有刺史坐镇,各项事务推进得格外顺利,人力与物资调配都畅通无阻。

短短一个月,吴淞江畔的水车群便宣告竣工。

午后,阳光洒在波光粼粼的江面,一架架水车错落有致地排列着。一个个水斗依次没入江中,舀起江水,再升起,将水倒入水槽,流向农田。

水车转动发出“嘎吱嘎吱”的声音,与潺潺的水声交织着。农民们在田间劳作,不时抬头望一眼水车群,脸上洋溢笑容。

寻真立在高处俯瞰这一切,也不禁露出跟他们同样的笑容。

忙了这么久,终于能歇口气了。

回到官舍,寻真本想小睡一会儿,瞥见桌上的小圆盒。谢漼给的面膏用了一个多月,效果比潘竞的好太多。皮肤明显变得水润,似乎还白了点。

寻真想了想,去向谢漼道谢。

到谢漼房门前,正欲叩门,见一黄衫小厮托着漆盘而来,一股子药味往鼻里钻。

小厮走过来,唤道,“大人”。

寻真问:“这可是给使君的?”

未待小厮回应,门从里面打开,谢漼目光扫过她,道:“进来吧。”

仆人放下药便退下,谢漼一饮而尽,随后在桌前坐下:“怎了,可是又遇阻了?”

寻真:“没……”

平时,她确实只有

碰上棘手问题才会来找谢漼,毕竟谢漼说话比她管用多了,一句令下,卡的关节很快便能通了。

寻真随便找了个地方坐下,目光落在空药碗上,像是随口问道:“……你喝的这是什么药?”

谢漼语气平淡:“寻常调理身子的药。”

寻真哦了一声,垂眼看着地,沉默片刻,道:“其实,我是特来道谢的,你上次给我的面膏,很有用,谢谢……”

谢漼:“用完了,便知会我。”

寻真:“嗯……”

寻真看过去,视线定在他脸上。

这才发现,他的脸有些苍白,唇部也失了血色。神色恹恹。

寻真很久没有仔细看过谢漼了,这么一盯,见他身形也清减了不少,浑身透着几分病弱之气。

他生病了?

寻真起身时,谢漼道:“你可记得,后日便是恒哥儿的生辰了。”

寻真一拍脑门,差点把这事忘了!

十日前,谢璋来找她,模样扭扭捏捏,欲言又止,满脸有话要说却又不好意思说的样子。

在她的追问下,谢璋也不肯直说,只是暗示:“……是我一个很重要的日子。”

这么一说,寻真就猜到了:“我知道了,是小恒的生辰,我一直记着呢。”

谢璋立马开心了,眼睛亮亮的:“娘可要将那一天留给我,陪我一起过生辰!”

寻真:“那自然。”

没想到一忙起来就抛到了脑后。

寻真懊恼地看向谢漼:“我忘记给他准备生辰礼了,怎么办?现在来不及了……”

谢漼:“无妨,只要你记得日子,恒哥儿便不会难过。”

六月二十六日,寻真起了个大早,打算做个蛋糕。

许久没做,寻真失败了好几次,脸被灶火熏得乌黑乌黑。

本想给谢璋一个惊喜,奈何谢璋从不睡懒觉,一醒来便满官舍找她,最后在厨房逮个正着。

“娘,你在做什么好吃的?”谢璋凑过来,看到她的模样,惊呼道,“娘,你的脸……”

寻真被呛得直咳嗽,连推带哄地把谢璋送出厨房:“小恒,你先出去,等会儿就好。这里烟大。”

谢璋:“我帮娘吧!”

寻真:“今日是你的生辰,这是专门给你做的,现在看了可就没惊喜了,去我房里等。”

谢璋一听是寻真特意为他做的,眼睛亮得像星星,连连点两下头。

半个时辰后,终于大功告成。

寻真端着圆润的蛋糕胚回房,放到谢璋面前,说:“小恒,我前些日子太忙,没来得及准备礼物,便只做了这个。”

“这叫蛋糕,你对着它许愿,我一定帮你实现。”

谢璋:“我希望娘每年都能陪我过生辰!”

寻真:“怎许这般简单的?”

谢璋:“这个便是我最大的心愿了。”

寻真揉揉他的脑袋:“好,我答应你。”

谢璋开心地吃着蛋糕,连连称赞:“娘,真好吃。”

寻真看着他吃得香甜,突然想起什么,问道:“小恒,你知道你爹在喝药吗?”

谢璋点点头:“每年这时,爹都要喝药的。”

寻真:“为何?”

“因为爹——”谢璋突然噤声,眼神中闪过一丝犹豫,像是在思考这话该不该说。

寻真追问:“因为什么?”

谢璋垂下头,躲开她的视线:“没什么……”

寻真抓住谢璋的肩膀,晃了晃:“小恒,你可别瞒着我!”

谢璋:“没有……”

寻真:“小恒!”

谢璋抵挡不住了,便说:“爹有心疾的……每年天热了,便易犯病……”

寻真一怔,谢漼以前身体挺健康的啊,怎会有心疾了?

寻真:“你爹何时患的心疾?”

谢璋却摇了摇头,抿紧嘴唇不再说。

寻真陷入了沉思。

所以自重逢后,谢漼出行总是坐马车,再未骑过马。

想起谢漼苍白的脸色,寻真问道:“你爹的心疾,可严重?”

谢璋还是摇了摇头。

其实谢漼从未叮嘱过谢璋保密,是谢璋凭着直觉,觉得这事说出来可能不妥,便对寻真瞒下了。

谢璋回去后对谢漼说:“爹,我方才不小心把你有心疾的事告诉娘了……”

谢漼:“你是如何说的?”

谢璋便将方才与寻真的对话如实道来,说完瞅瞅谢漼,问道:“爹,我是不是说错话了?娘看着好像很担心你呢……”

谢漼身形微微一滞,凝视着儿子许久,才缓缓开口:“……是吗?”

谢璋:“都怪我嘴快……爹,你放心,我下回再也不乱说了。”

谢漼默了片刻,唇动了动,移步到窗边,眼中有了几分明悟,似是谢璋之语点醒了他。

得知谢漼的心疾后,寻真总是不自觉地留意他的脸色,见他接连几日唇色苍白,直到第六日才恢复血色,紧绷的心弦稍稍松了松。

一次会议结束,官员们陆续散去,寻真走在最后,见男仆端着药进了谢漼的房间。闻着药味比上次还浓。

寻真脚步一顿,犹豫一会,还是转身折了回去。

谢漼:“还有事?”

寻真“嗯”了一声,开始聊起堤坝的排水设计,她打算在堤脚铺设陶土管,再用粗砂做排水层,这样能及时排出积水。

交谈间,寻真见谢漼迟迟未动药碗,忍不住提醒:“你怎还不喝?凉了药效就差了。”

谢漼应了一声,饮下药,看向她,目光在她脸上停留了数秒。

随后,他走到桌前,铺开纸,不紧不慢磨起墨来,提笔书写。

寻真瞥了一眼。见他运笔如行云流水,笔锋游走恣意纵横。

寻真再三迟疑,还是走过去,启唇问道:“我听小恒说……”

“你有心疾……可是真的?”

谢漼低低应了一声,没有抬头,腕间不停,极为投入的样子。

这里医疗条件这么落后,心脏病发作起来,很容易就……

寻真想了又想,还是问:“你找大夫看过吗?”

谢漼:“这病症,我尚可自医。”

寻真:“我觉得……你还是不要对自己的医术太过自信了。”

“毕竟术业有专攻,即便你懂些医理,肯定不如专门治心疾的大夫,还是请人来看看吧。”

谢漼终于停下了笔,抬眼注视她,目光深沉,让人捉摸不透。

寻真心想,说他医术不行,他不爽了?

毕竟谢漼有的时候,还是挺自负一人……

第134章 第134章“你有没有…”

寻真立即补充:“我不是说你医术差,我的意思是……”

见谢漼凝视着她,寻真才突然意识到,她越界了。

她跟谢漼现在是什么关系?

上下级。而且谢漼的官阶不知比她高出多少。

谢漼可是刺史,她一个八品小官关心这么多干嘛?

寻真正尴尬时,谢漼开口道:“我知道。多谢竞舟挂怀。”他声音温和。

寻真:“嗯。”

一场雨过后,空气愈发闷热黏腻。

官舍里条件没那么好,冰块限量供应,就那么一盆,融了就没了。寻真被生生热醒,出了一身汗。她下了床,伸手探入盆里,水是温热的。

寻真取了巾帕,打开门,将盆里的水泼出去,哗的一声,惊起夜鸟的啼鸣。

今夜,天上没有云,明月高悬,远处的山峦在月色下勾勒出起伏的轮廓。寻真驻足欣赏了一会儿,端着盆去井边打水。

寻真路过谢漼的屋子时,朝那紧闭的窗看了一眼。

到了井边,寻真先提上一桶水,冲了冲脚,顿时感到一股沁凉,驱散几分燥热,寻真又捧水洗脸,最后打满一盆,准备端回房擦身。

返程再次路过谢漼屋外,目光不经意扫过。

门前有个黑黢黢的影子,轮廓高大,寻真停下脚步,定睛细看。

真的有个人站在那儿。

是谢漼。

两人隔着丈许距离,就这么静静对视着,一时间,谁也没有说话。

寻真所在地稍亮些,自谢漼的角度看去,月光倾泻而下,覆在她身上,为她镀上了一层半透明的银边,教人分不清是真实,还是虚无。

面前人似真似假,如同隔着层迷雾。

谢漼想往前迈步,将人看得更真切些。

谢漼刚从梦中惊醒。

梦里,赤乌高悬,暑气蒸腾。

谢漼孤身立在一片荒芜之地,中央有一座小院,他刚走近,院中无端窜起烈焰,火舌狂舞,一阵狂风袭来,顷刻间,浓烟滚滚。

整座院落瞬间化成火海。

隐隐约约,他听见里面传来凄厉的哀嚎、哭喊。

他立在熊熊大火前,眼神茫然,皮肤被烈火的气浪灼得发痛,几乎要迸裂开来。

恍惚间他看见,一只焦炭般、蜷缩变形的手自门缝中伸出。

里面有人……

里面是谁呢?

里面是……他的真儿。

谢漼迈了一步,胸口剧痛,眼前黑了一瞬,他身子晃了晃。

寻真一惊,连忙放下水盆,三步并作两步冲上前扶住他。

毕竟谢漼这么大一只,分量还是很沉的。

寻真被谢漼带得后仰,险些支撑不住。

还好这几年一直坚持锻炼,即便平时工作量大了,至少会挤出点时间举举铁,手臂上的肌肉足以支撑他的重量。

寻真想,要换成刚穿来时那副病弱身子,谢漼怕是能把她直接压倒,两人都得摔。

寻真双手环住了他,隔着薄薄的一层亵衣,滚烫的体温从里面透出来。

寻真清晰感觉到,谢漼的身体正在细微地颤抖着。

像是因剧痛,而引发的生理性颤栗。

寻真仰头看去,在昏暗的光线下,也能看见他脸上密密麻麻的汗。

不禁脱口而出:“谢漼,你感觉怎么样?”

谢漼垂下眼,幽深的眸子锁住她,喉间溢出沉重急促的喘息。

寻真又问:“……你还好吗?”

谢漼冷汗簌簌,胸口一阵连着一阵抽疼,眼前发黑,朦胧模糊。

他竭力忍下,咬紧牙根,定眼看去。

眼前的雾气散开,那张无数次出现在梦中的面容,竟真真切切出现在眼前了。

谢漼不敢呼吸,不敢眨眼。

“谢漼,你——”

下一瞬,谢漼将她紧紧拥住,几乎用尽了全身的力气。

力道大得仿佛要将人揉进骨血。

寻真被裹入一个炙热的拥抱。

他拥着她,手掌抵在她后背,指尖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碎裂的心,好似在这一刻一片片归拢起来。

数年间,她出现了无数回,只有这一回是能抱住的。

“真儿……”

梦呓一般,他低低地唤。

虽是深夜,但难保不会有人撞见,寻真很快回过神来,想要推开谢漼。可谢漼抱得死紧,无论如何都挣脱不开。

寻真的手绕到他背后,拍了下:“我们先进里面吧?万一被人看到了……”

谢漼恍若未闻。

寻真又唤:“……谢漼?”

腰间的桎梏松了些,寻真趁机推了推。

这一下,推开了。

檐下光线昏暗,两人近在咫尺。

寻真仰头看去,见谢漼眼中的混沌渐渐褪去,似是恢复了一些清醒。

却默不作声,仍直直盯着她。

寻真呼吸一滞,眼神瞥到一边:“先进去吧……你能自己走吗?”

谢漼依旧不说话。

寻真:“……我扶你进去?”

谢漼终于轻轻应了声。

寻真揽着谢漼的腰,将他扶进屋里,关上门,接着又点了烛。

屋内亮堂起来,对上谢漼的视线,寻真的心突地一跳,下意识抓了抓头发,然后又有些局促地放下手,揪了揪衣角。

令人窒息的沉默。

寻真率先打破僵局:“……要不我叫永望过来?”

谢漼的声音有一丝哑:“不必。”

这么一番折腾,寻真身上又全是汗了。

密闭的空间里,没有一丝风。

谢漼的胸腔起伏着,沉沉呼吸。

那声音又沉,又重,明明还隔着几步远,那热息却仿佛直接扑上了她的脸,烘得她脸颊发烫,整个人愈发燥热。

几乎呆不下去了。

寻真:“你方才是……犯心疾了吗?”

谢漼凝视着她,缓缓地点了点头。

寻真想问些什么,唇动了动,话在喉中打转,说出口却是另一句:“那你现在还好吗?要不要喝药?你给我药方,我叫人去给你煎吧?”

谢漼:“不用。”

这样,没法聊下去了。

寻真哦了一声,一抬头,又撞上谢漼的目光。

他一直盯着她。

寻真:“你没事的话,我先走了?”

他没答。

寻真坐立难安,犹豫片刻,还是出去了。

轻轻关上了门。

寻真往自己屋子走去。快到门口时,突然想起那水盆,落谢漼房门口了。

寻真踮着脚尖,小跑回去,走到谢漼屋前,往里看了一眼,然后蹲下,小心翼翼地捧着水盆回去。

寻真擦了身,非但没有凉下来,反而更热了。

在竹席上辗转反侧。

寻真咬着唇,想起方才在檐下,谢漼的脸上全是汗,脸部的肌肉似也不受控制地颤抖着。

进了屋,等点上烛后,寻真好像看到,他的唇色隐隐泛着紫。

谢漼的心疾,恐怕比她想得更严重……

这么想着,寻真更睡不着了,于是披衣起身,去外院将永望叫醒了。

永望听了,急忙奔向谢漼屋子。

寻真跟了过去,看着永望叩开门,走进去,便稍稍放心,回屋了。

屋里。

谢漼正坐在桌前,执着一本书。

“何事?”

永望:“甄大人叫我过来,说您方才心疾犯了。”

谢漼垂眸,定了片刻,昏黄烛火落在他脸上,睫毛下方,投下层层叠叠的阴影,像是化不开的浓墨。

谢漼:“无事,你下去吧。”

永望看着他苍白的脸色,怎么看都不像是没事的样子。

永望:“爷,可要按先前的方子,去煎了药来?”

谢漼:“不必。”

谢漼摆了摆手,永望便退下了。

永望离开时,又往寻真的屋子看了一眼。

叹了口气,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翌日,寻真便去水车群施工现场督工。

水车群试点成功,便开始大面积铺开了。最近天越来越热,雨量也很少,寻真想起谢漼之前观测的天象预言。

难道真被他说中?

不过,将水利设施建设完善了,至少能在一定程度上抵御旱情。

烈日当空,寻真见民夫们挖土、运石,个个被晒得面红耳赤、汗流浃背,当即调整了施工进度表,延长工人们的休息时间,还特意安排人做冰镇酸梅汤,免费发放。

中午回官舍,用完饭,寻真去找谢璋。

寻真环顾四周,确认无人后,关上门,朝谢璋招了招手,两人一前一后进了里屋。

谢璋见她神

色凝重的样子,脸上的表情也严肃起来。

寻真压低声音:“小恒,我想问你几个问题,你愿意如实告诉我吗?”

谢璋:“娘问吧。”

寻真:“你先答应我,只要是你知道的,都会跟我说。”

谢璋没有犹豫,认真地点头:“嗯!”

寻真:“你爹的心疾……是什么时候得的?”

谢璋抿紧了唇。

寻真:“小恒!你刚才可是答应我了!”

谢璋思索片刻,爹的确没有说过这件事不能告诉娘,于是嗫嗫嚅嚅道:“爹的心疾,是娘……”说着,又觉得不对,摇摇头,“是假的那个……”

谢璋皱眉想了一会,终于找到合适的说法,小声道:“……是我五岁生辰那会儿得的。”

寻真怔怔的。谢璋瞅着她的脸色,还以为自己说错话了,忐忑不安,紧张唤了一声:“娘……”

寻真又问:“那……你爹的心疾,是不是很严重?”

谢璋又想了会,摇了摇头。

寻真:“不严重?”

谢璋:“嗯,不严重的……爹每年也只有这几日会喝药,等到了八月,天凉快了,便没事了。”

寻真想起昨日,谢漼的唇都隐隐泛紫了,怎可能不严重?

不过想想也是,谢漼怎会在谢璋面前显露病态,让这么小的孩子跟着担心呢,定会遮掩几分病情的。

谢璋:“娘,你就放心吧,爹没事的。”

寻真揉揉他的头:“嗯。”

谢璋:“娘,你还有别的想知道吗?”

寻真摇摇头,刚要起身离开,脑海里突然闪过另一个问题。

其实,这个问题的答案,可以根据现状猜出来。

但……

谢璋:“娘?”

寻真再度坐下,望着谢璋明亮清澈的大眼睛,话到嘴边又有些难以启齿。

但还是问出来了:“那个,小恒……”

“你……”

“有没有后娘?”

第135章 第135章“秘密”

谢璋:“什么后娘?”

寻真向他解释了“后娘”的意思,谢璋登时睁圆了眼睛,胸膛起伏着,大声道:“绝对没有的!”

寻真:“好,我知道了。”

“小恒,你答应我,我今日问你的这些,你不能告诉任何人,连你爹也不能说。”

因为寻真问这个,谢璋还有点生气,气鼓鼓地嘟着嘴,腮帮子鼓得老高。

寻真瞧着可爱,搓了搓他的脸蛋:“好不好?小恒?”

谢璋唔了一声,脸颊变得粉粉的。

寻真出去,门一开,抬眸见谢漼立在檐下。

寻真顿时有些心虚,没敢跟谢漼对视,什么也没说,低着头“嗖”地就跑。

谢漼望着她消失的方向,袖中指尖微蜷,踱进屋里,见谢璋也一副虚心样,眼珠子到处乱转,偏不肯与他对视。

谢漼在他旁边坐下:“方才,你娘来找你说了什么?”

谢璋:“说了几句话。”

谢漼:“都说了什么?”

谢璋嘴巴闭紧,一言不发,既答应娘了,就要守诺。

谢漼问不出来,也不再追问。

是日,寻真正在施工现场忙碌,一名小吏匆匆赶来禀报,称使君有急事相召。

寻真撂下手头事,赶回去,到那儿一瞧,同来吴县公干的官员全到齐了,她是最后一个到的。

谢漼神色有几分凝重,说信使来报,汴州、豫州等地出现蝗情,目前局势尚未明朗。苏州府虽与汴州等地隔得远,但若灾情失控,蝗虫极有可能迅速蔓延过来。

因此,必须即刻启动预防措施。

随后,谢漼下达了三道命令:

其一,遣若干吏员沿州界设哨,昼夜侦伺蝗群动向。

其二,加固城垣,于农田周遭编扎荆篱,严堵虫患入路。

其三,传谕里正,劝农改种虫厌之作物,断其粮道。

安排完众人职责后,谢漼愈发忙碌了。

此后每隔两日,谢漼便会召集众人开一次会,统筹协调各项事务,力求以最快速度完成防灾部署。

寻真与谢漼也只有在开会时,才能短暂碰一面。

除了督建水车群,寻真还组建了一支人力捕蝗队,招募当地青壮年,对他们进行捕蝗技能培训。

寻真与农师们讨论后,整理出一份册子,上面详细记录了蝗虫的天敌,如青蛙、螳螂、粉红椋鸟等。

寻真:“这里都是克蝗虫的天敌,若提前令专人豢养,等蝗虫来了,便可放到田间,以虫制虫了。”

“蛙与蟾蜍,耐活易养,可先行着人试养。”

谢漼听完,当即给她批下人手和资金,让她去办。

谢漼:“十日后,等此地事了,便动身去长洲。”

寻真:“好。”

人力补蝗队、青蛙养殖场、筑城墙、设篱笆,再加上监测预警系统,各项防蝗措施逐步落实到位后,刺史巡查队便离开了吴县,马不停蹄启程前往长洲。

出发前夜,寻真叩响了谢漼书房的门。

谢漼:“进。”

谢漼正伏案写公文,向朝廷呈报本州蝗情预防的详细举措。

烛光在他身上,晕染出一层朦胧的光晕。

寻真看着谢漼。

自从知道谢漼有心疾,寻真怎么看,都觉得他虚弱极了,好似下一瞬便要栽倒在地了。

寻真迟迟不吭声,谢漼抬起头来,问道:“还有何事?”

寻真纠结了几天,还是开口了:“使君还是要多保重身体,莫要太过操劳了。这般连日奔波,路途颠簸,对您的……病不利。”

“有些事务,不妨交予他人操办,您在州城居中调度即可。”

谢漼:“无妨,我心中有数。”

寻真跟着谢漼辗转多县,直接将吴县的防蝗模式复制一遍,进展颇为顺利。

临近年底,他们抵达了最后一站——昆山县。

踏入昆山县,寻真有一种回家的感觉,看着熟悉的街巷,心中满是亲切。

潘竞早已在城门口等着,见到二人,满脸喜色:“缮之!竞舟!可算把你们盼来了!”

“竞舟,本想写信告知你喜讯,又恐你忙于蝗事无暇,干脆等你来了再说!”

昆山县在潘竞治下,闻蝗情通报,立马就行动起来,防护举措迅速施行,是所有县中最快响应的。

寻真:“什么喜讯?”

潘竞拉着寻真和谢漼去粮仓,抓起一把稻粒,给二人展示:“竞舟,你这稻,可了不得!”

“农师用了你留下的稻种,比你去年收的还多!”

“更有一桩奇事——”

潘竞故意压低声音,卖起关子。

寻真:“什么奇事?”

潘竞:“你走之后,你那块地周边闹虫灾,便顾不上那地,哪成想,到最后反而是这块没人管的地,受害最轻!”

寻真眼睛一亮:“真的?”

潘竞:“自然!农师按你法子种的稻,皆丰收了!”

“我想着,明年就把这些稻种分给百姓,再搭配着种些

芋头、红薯。即便你这稻抗不了蝗,也能保得几分收成。”

听了潘竞的话,寻真一整天都心情大好。

当晚,她去见甄凌。二人已半年未见,甄凌一见她,眼眶瞬间湿润,拉着她絮叨个不停。

寻真:“小蝶在吗?”

甄凌摇了摇头:“回娘家了。”说到这个,甄凌又问,“他……可是与你一道来了?”

寻真点了点头。

甄凌:“小恒呢?”

寻真:“也在。”

甄凌又问:“那今年,小恒会与我们一道过年吗?”

寻真神色微滞,去年岁除,她对他说“再无关系”。

这整整一年,她与谢漼始终保持着上下级的距离。

寻真:“……看情况吧。”

谢漼和谢璋住在官舍。

春节放假前一日,寻真向谢漼汇报工作。

结束后,陷入短暂的沉默。

寻真偷偷打量谢漼,正如谢璋所说,七月过后,天气转凉,谢漼的心疾好像是没发作过了,气色也比那时候好了很多。

谢漼:“还有何事?”

寻真摇了摇头,将舌尖打转的话吞了下去,转身离去。

谢漼看着她的背影,终究没开口。

回州城那天,谢璋见寻真不在,死活不肯上马车。

站在马车前,谢璋与谢漼僵持着。

谢漼将谢璋拉到房里:“恒哥儿若不想跟我回去,我便送你去你娘那里。”

“你是想去你娘那儿,还是跟我回州城?”

谢璋陷入两难,实在选不出来,急得眼眶发红:“为何我一定要选一个?”

“去年,我们不是一起过节的吗?”

“为何今年要分开?”

谢漼默了片刻,平静地道:“并非要你做选择。是爹在州城还有公务,必须尽快返程。若恒哥儿想留在娘身边,我一会便派人送你去她那里。等过了节,再接你回去,如何?”

谢璋此刻,终于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了。

娘和爹,与寻常的夫妇不同,他们不同居一处。如今娘是男子,在外人眼中,二人自然是毫无关联的两户人家。可明面上不能在一起,为何私下不能偷偷相聚呢?反正旁人都不知道。

谢璋终于明白——是爹不得娘的欢心。

转瞬间,谢璋想通了关键,对谢漼道:“爹,要不我替你去求娘,让你也留下来?”

“不用。”谢漼点点他的脑袋,“恒哥儿莫要乱想,爹真的有事。”

谢璋思索片刻,小声道:“爹,我想告诉你娘的一个秘密。”

谢漼:“……嗯?”

谢璋凑近谢漼耳边,用气声道:“其实,娘是很关心你的……”

谢漼:“你如何得知?”

谢璋:“别的我就不能说了,我答应了娘的。”

谢漼垂眸凝思,谢璋忍不住屏息,在一旁等着,约莫一盏茶功夫,谢漼忽而抬眼,看着谢璋道:“恒哥儿,走。”

谢璋:“去哪儿?”

谢漼:“去你娘那儿。”

谢璋开心地蹦了起来。

马车很快驶到寻真的小院门口。

寻真正与甄凌在厨房包饺子,听到敲门声,寻真跑去开门。

门一开,看见谢漼谢璋二人。

谢璋眼睛弯成了月牙,冲着寻真用力挥了挥手。

寻真将二人迎进院,给谢漼泡了壶茶。

谢漼望着她斟茶的手,开口道:“近日舟车劳顿,身子有些不适,不便远行。”

“不知能否在你这里借住几日,过完节再走?

寻真手一抖,茶水险些溢出,脱口问道:“你心疾又犯了?不是说天凉后就没事了吗?”

谢漼:“这是恒哥儿与你说的?”

寻真:“……嗯。”

谢漼:“在他跟前,少不得要遮掩几分。”

“此疾每发于炎夏,亦是实情。”

“此番连日乘车赶路,确实有些疲惫,休息几日便好。”

寻真微微蹙着眉:“好,我这就去收拾房间,你和恒哥儿还住之前那两间。”

谢漼颔首。

谢璋躲在角落偷偷观察,见寻真转身进了厨房,立刻小跑着凑到谢漼身边,贴着他耳朵,小声道:“爹,我说的没错吧。”

谢漼轻啜一口茶,低声问:“那日,你和你娘都聊了什么?能否告诉爹?”

谢璋嘴巴很严:“不行!我答应了娘的,不能说。”

谢漼:“恒哥儿若肯相告,往后每年岁除,都无须你从我与你娘之间选一个了。”

“恒哥儿难道不想我与你娘重归于好?”

“如今唯有知晓你娘心思,方能设法弥补。”

谢璋听了谢漼这话,实在心动,但是……

谢璋:“不行,我答应了娘的。怎能失信?”

“而且我已经帮你这么多了……爹就不能自己多努努力吗?”

谢璋见寻真过来,忙又跑开了。

寻真走到谢漼面前,道:“我打算去街上采买些年货,你把平日煎药的方子给我,我顺路抓些药回来备着。”

第136章 第136章“考虑”

谢漼颔首,道:“好,我写与你。”

寻真从书房取了纸、笔,到石桌前,纸铺开,磨墨,将笔搁在他面前。

谢漼执笔悬腕,须臾间写就三方,道:“各买三帖即可。”

寻真的眸光扫过纸面,问道:“为何有三个药方?”

谢漼便向她解释道:“病症有别,用药自然不同。”

指尖点第一个药方:“这一方,以附子、干姜为主,辅以吴茱萸、细辛,可回阳救逆、散寒止痛,专克急症,能迅速温通心阳、开窍通闭。”

谢漼又分别指另外两方,道:“此帖用以调和气血、安神定志,宜于晚睡前服用。”

“这方能温通脏腑,驱散寒凝,专治寒邪闭阻之症。”

寻真不太懂,就哦了一声,将药方收进布袋。

寻真买了些果干肉脯之类的干货,便去药铺抓药,按谢漼说的,各买了三帖。出药铺时,见一旁坐堂郎中前已排起长队,有十几人。寻真攥着药方,加入了队伍。

小半个时辰后轮到寻真,老郎中接过药方,神色陡然凝重,抬眼打量寻真,见她脸颊红润,双眸明亮,问道:“这药,应不是郎君自用吧?”

寻真想了想,道:“此药是为家中尊长所备。大夫,您给瞧瞧,这三个方子,所医何症?”

老郎中皱眉,道:“这头一方,配伍奇异,老夫生平未见。敢问此药出自何方医家?”

寻真答:“……是位游医所开。”

老郎中神色凝重,问道:“敢问令尊长目下可还神识清明?”

寻真疑惑道:“为何有此一问?”

老郎中道:“此乃大辛大热虎狼之药,应是治心阳暴脱的急症,凶猛得很,妄用必伤根本!若非性命垂危,万不可用!”

寻真惶惶然,又指着下方,问道:“那这两个方子呢?”

老郎中道:“一方补心安神,一方行气止痛。”

“余下两方虽稍温和些,可这般大的剂量,若长期服用,亦会耗损正气,切记慎用!”

寻真进院时,已调整好了自己的表情。

谢漼和谢璋正在石桌前对弈。

寻真提着药包走近,对谢漼说:“我将药放厨房了,你需要时,与我说一声就成。”

谢漼掀眸看她:“嗯。”

寻真走进了正房。

谢璋专注在棋局上,思索着接下来的布局。谢漼迟迟不落子,谢璋抬眼望去,见谢漼看着他身后,谢璋转过身,朝后看了一眼,正房门口空空如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