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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是,谢璋把眼泪憋了回去。

寻真回答谢璋方才的问题:“我是去与友人爬山。”

谢璋:“可是……爹一会要来。”

寻真:“我知道,他是来看你的。你在家等着,帮他开下门。”

谢璋仍攥着她衣角没有松手,嘴唇蠕动着,话在舌尖打转,最终又咽了回去,一副满心纠结却不敢开口的模样。

寻真指了指天色,道:“小恒,我与人家约好了,再迟可就失信了。”

谢璋这才松了手,站在原地,水润润的大眼睛瞅着她。

倒是有点可爱。

寻真心想,到底是孩子,正是贪玩的年纪。她出去玩,把他独自撇在家里,确实有些说不过去?

但谢璋身份特殊,对她来说是一颗随时会爆的雷,收留他已很冒险了。又怎能带他出去?

这样想着,寻真弯下腰,对面前的小男孩说:“小恒,等我回来,给你带街上的吃食,好不好?”

脸凑得这么近,还这般柔言软语。

如此温柔的相待,对谢璋来说,是生平头一遭。

寻真呼出的气息扫过谢璋的耳畔,刹那间谢璋胸腔鼓动,连带着呼吸都乱了节奏。

谢璋头点得像捣蒜,白皙的耳尖漫上绯色,脖颈也泛起薄红。

害羞、可爱又讲礼貌的小男孩。

更何况,还长得这么好看。

寻真注视着他,微笑道:“那我先走了?”

谢璋捏着衣角:“……嗯。”

寻真摸了摸谢璋的头,道:“小恒等我回来,给你带好吃的。”

谢璋红着脸蛋:“……嗯。”

谢漼来时,谢璋还沉浸在被娘摸头的雀跃中,整个人飘飘然,恍若踩在云端,脑子也晕乎乎的。

谢漼问道:“何事这般欢喜?”

“娘摸我头了!”谢璋忍不住向父亲分享喜悦,“还说会给我带好吃的呢。”

谢漼点点头,并没有被谢璋的快乐感染到:“你娘去哪了?”

谢璋:“说是跟好友爬山去了。”

因寻真提前说过,谢漼倒也不意外。

“爹说得对,只要我乖乖的,娘就会慢慢接受我了……”谢璋说着又叹了口气,“若我早听爹的话就好了。”

寻真踏着夕阳归来,见谢漼和谢璋并排坐在院中,两人同时望过来。

谢璋“唰”地起身,三步并作两步跑来,目光在她脸上与手中布袋间来回打转。

寻真从布袋里掏出酥饼与如意糕,分给谢璋。

谢璋双手接过,弯着眼睛道谢,“谢谢娘!”转身时脚步轻快得像只雀儿。

迎着谢漼的目光,寻真上前,一时语塞,只好问:“你……什么时候来的?”

谢漼:“今晨。”

谢璋抢着补充:“娘前脚刚走,爹后脚就到了!”

寻真:哦……

寻真抿唇,又问:“那你……何时走?”

寻真问出口,谢漼没有回答,气氛明显冷了下来。谢璋察觉到了什么,停下吃饼,瞅瞅寻真,又瞅瞅谢漼,不安地在两人间来回打量。

良久,谢漼起身:“这便走了。”

屋内,甄凌正在准备晚膳。得知谢漼离开,她把寻真拉进屋,问道:“你赶他走啦?”

寻真:“没有啊,我只问了句,什么时候走,然后他就走了。”

甄凌:“这与赶人有何分别?”

寻真没说话,甄凌犹豫着说:“其实,这般处着……也挺好的。你如今身份,不能再有姻缘了,既然他……还对你有情,何不……”

寻真:“你在瞎想什么呢?若被人发现我们的关系,我们两个都得完蛋。还有,你说他对我还有情,我看不见得。”

甄凌:“若非在意,怎会每逢你休沐,都从苏州城赶来见你?”

寻真:“算了,不说这个了。”

寻真截断了这个话题。

夜里,寻真洗漱完,敲门声响起。

寻真披衣开门,见是谢璋,问:“何事?”

谢璋嗫嚅着,唤了一声“娘”。

寻真虽仍不适应这称呼,但还是由着他叫了。

“进来说吧。”

谢璋进来后,咬着唇犹豫许久,才小声问:“娘,你在生爹的气吗?”

第126章 第126章“留…他一晚”

寻真一怔,反问道:“没有,你怎么突然这么问?”

谢璋搓着自己的衣服,小声道:“爹走时,似是很难过呢……”

只能说,到底是亲父子,谢璋竟能从谢漼那毫无表情的脸上,猜出他的心思?

寻真反正是觉得,六年没见,谢漼愈发深沉难测了。

寻真:“是吗?你如何瞧出来的?”

谢璋:“看爹的眼睛便知道了。”

寻真哦了一声,对上谢璋忐忑不安的目光,不知该说什么,便又重复:“我没生你爹的气。”

谢璋这才放下心来,展颜,规规矩矩行了个礼:“那孩儿告退,娘早些歇息。”

谢璋得了甜头后,脑瓜子开始灵光了。

谢璋渐渐摸索出与寻真相处的窍门。

在寻真当值期间,谢璋发现甄凌每日寅时四刻前必去唤醒她,便主动向甄凌求恳,把这活儿抢了过来。

清晨,寻真半睡半醒间,似乎听到有人在唤自己,那声音很轻,不是甄凌的,寻真就没管。

直到一只温热的小手贴上她的脸颊,轻轻推了推。

寻真朦胧睁眼,眼前是谢璋的脸。

他正趴在床边,眸光澄澈明亮:“娘昨日睡得可好?”

寻真:“……小恒?”

谢璋:“娘,我替姨母来唤您起床……”

寻真有些臊,让小孩叫自己起床太说不过去了吧……

但谢璋执意如此,每日乐此不疲,寻真见他当“闹钟”当得这么快乐,就不打击他的积极性了。

寻真多少有些不好意思,便每日散衙都带回些街边小吃。谢璋收到时,眼睛瞬间就亮了,欢喜得连耳尖都红了。

寻真心想,这小孩也太容易满足了吧。

至于谢漼,几乎每逢寻真的休沐日都会来。

寻真现在与谢漼相处,平平淡淡的,表面看似波澜不惊,寻真却总觉得气氛紧绷,哪里都怪,便变着法子错开见面时间。

自上次“赶人”后,她傍晚回去时,谢漼已不在了。

次数多了,谢璋忍不住问:“娘……您是不是在躲爹?”

小孩言语直白,毫无遮掩。

让寻真尴尬了许久。小的都发现了,大的肯定也知道。

寻真盼着年末,到了约定之期,谢璋便要回去了。

朝夕相处下来,寻真对谢璋已不像当初那么排斥了,可谢璋在一日,谢漼便总是要来,时刻提醒着她过去的身份,总让她隐隐不安。

临近年末,谢漼忙碌起来,要接见各地县令,对辖区内的官员进行考核。今年,寻真没与潘竞同去苏州城。

谢漼一个月没来。

寻真都放春节假了,谢漼还没来把谢璋接走。

春节依例“元正前后各三日”休假,元正也就是正月初一,一共放七天。

放假第一天,午后。

暖阳融融,寻真躺在院子里的躺椅上,琢磨着谢漼的话。

谢漼说的年末,该不会要拖到最后一天才来吧?

“娘。”谢璋端着一盘刚出锅的春饼,放到寻真手边的几上。这是甄凌刚做好的。他听到动静便小跑着去端来,跑腿跑得格外殷勤。

谢璋整日“娘、娘”地喊,寻真还是没有当娘的实感。

寻真:“谢谢小恒。”

谢璋抿唇,腼腆地笑:“这是我该做的。”

寻真吃着春饼,目光凝在谢璋身上。

谢璋坐在小竹椅上,双腿并拢,腰背挺直,吃东西也是斯斯文文,小口小口吃,见寻真凝视,即刻放下春饼,问道:“娘,孩儿可有不妥之处?”

寻真摇摇头,心里嘀咕。

总感觉有哪里不对劲。

寻真:“没什么……”

寻真看不出来,就不想了。

春节期间,昆山县内年味盎然。家家屋檐下悬着大红灯笼,门上贴桃符,远远望去一片喜庆。集市中央搭着彩楼,整日锣鼓喧天,乐舞杂戏、祭灶拜祖,每日都有不同的活动。

寻真爱看热闹,往年定会拉着甄凌到处吃吃喝喝,今年多了一个谢璋,为安全起见,三人便都不出门。寻真和甄凌闲着没事,就在院里捣鼓新菜式。

整日宅在家中着实无聊,寻真搬出棋盘来解闷。

说起来,她这围棋水平也就半瓶子晃荡,跟纪慎、潘竞他们下,十回有九回输,也就对上武岳,才能找回些自信。

寻真:“小恒,你想下棋吗?”

谢璋重重点了一下头,那认真劲儿,跟要下场考试似的。

棋盘摆开,二人相对而坐,寻真见他肩背绷着,瞧着紧张得很。

寻真边嚼着点心,边随意落子。

反观谢璋,坐得板儿正,目光凝于棋盘,神情专注,每一步都深思熟虑,显然是下得十分认真。

寻真见他如此郑重其事,如临大敌,忍不住说道:“我们就是随便下着玩儿,又不是考你围棋本事,不必如此紧张,放松些。”

谢璋应了一声,可依然保持着高度的紧张,明亮的大眼睛一眨也不眨。

然后,寻真很快输了!

寻真震惊看着棋盘,一个没注意,怎么就兵败如山倒?

输得过于快了!

谢璋看着棋局,眸中迸发出光,看向寻真,挺了挺胸脯,像是急着要表现自己的样子:“娘,我赢了。”

满脸求夸夸、求顺毛的样子。

寻真看着他那高兴样儿,夸不出来!

是了,谢漼说过,谢璋三岁的时候,棋艺就胜过很多初学者了。

谢璋没得到夸夸,偷偷瞥向寻真,见她面露郁闷,心里“咯噔”一下,脸上的得意劲儿“唰”地就没了,心说坏了,自己好像办错事儿了,若是自己输了,肯定也会失落的。

方才,不该急着要赢娘的。

谢璋咬咬唇,小心看向寻真,说:“娘,我们再来一局吧!”

谢璋已决定好了,一会不能一心想着要赢,表现自己了,让娘开心才是最重要的。

寻真:“算了,不下了。”

谢璋这脑子,好像是遗传谢漼的。

寻真便从里屋拿出一个棋盘,替换了围棋:“我们下这个,跳棋。”

谢璋好奇地注视着,咦了一声。

寻真:“怎了?”

谢璋瞅瞅寻真,面露赧色,似有愧意,犹豫再三,还是没说。

寻真便开始给谢璋介绍跳棋的玩法。

谢璋听完了,恍然:“原来是这样玩的……”

谢璋下棋时心不在焉,显然心思全不在棋盘上,似被旁的事儿扰了心神。

寻真很快赢了。

寻真收着棋子:“想什么呢?”

谢璋抬眸,澄澈双眸中隐现几缕悔意,踌躇片刻后,终于说了:“娘,我记得这棋盘……”

寻真:“嗯?你还在哪里见过?”

谢璋不敢看她,垂下眼睛,捏着自己的手指,吞吞吐吐:“就是,就是……爹第一次带我来看您……”

“那时我便见到过了……”

说完,满脸羞惭,无地自容。

寻真茫然,回想着,好像是有这么一回事。

是哪一年来着?

寻真记得谢璋那会还很小吧,还要人抱的年纪。

他竟记得这么清楚。

谢璋见她半天不说话,心下惶惶,以为提起旧事,娘又恼他了。

谢璋眼圈立马红了:“娘,我小时不懂事,总让您伤心……那日还是您的生辰……”

“娘,您能原谅我吗?”

谢璋湿着眼睛,凝睇着她,那模样,若寻真说出不原谅的话,怕是立刻便要落下泪来。

当然,正如谢漼所说,寻真自是不会与不通世事的孩童计较。

寻真:“好,我接受你的道歉了。”

谢璋嘴角刚往上翘,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嘴角又垮了下来。

“还有……”

既已鼓起勇气说出来,便将另一件耿耿于怀的事也说了。

“那日……我还使性子,将娘给我做的玉佩摔坏了……”

还是个敏感的小男孩。

这件事,谢漼已跟寻真解释过了。

寻真心想,那玉佩本就是临时赶工,自己当时确实也没花太多心思,摔了就摔了吧。

见谢璋满脸紧张在意,寻真不禁伸出手,揉了揉谢璋的脑袋,笑道:“没关系,其实,上回那个我是做失败了,后来才临时让人重新买了一个,所以摔坏了也没什么可惜的,本来也是残次品。”

谢璋的脸粉粉的,轻轻“嗯”了一声。

长久以来积压在心中的郁结,终于得以倾诉和化解,谢璋心里一下子轻松了许多,仿佛卸下了沉重的包袱。

谢漼果然卡着最后一日来了。

谢漼到时,寻真正与谢璋在院子里下跳棋。

谢璋一个多月没见到谢漼,还是很想他的,蹭地站起来,激动唤了一声:“爹!”

谢漼应了一声。

到了年底,小蝶便带着晓晓回娘家了,寻真给她包了个大红包。

院子里就剩他们四个。

谢璋拉着谢漼到石桌边,“我正同娘下棋呢。”

寻真把位置让给父子俩,往厨房走去。

谢漼看着寻真,直到门扉掩上,才转开视线,低头看棋盘。

谢璋仰着小脸,眉眼弯弯:“爹,我跟娘道了歉,娘不生我的气了!”

灶台腾起的热气裹着饺子香,将厨房熏得雾气朦胧。

甄凌对寻真道:“今日可是岁除,你可不能再将人赶走了。”

寻真夹了一个饺子吃,含糊应了一声。

甄凌:“我已将东厢房收拾好了,今晚便留……他住宿一晚。”

寻真惊讶:“……你什么时候收拾好的?”

甄凌:“自是趁你晌午犯困时。”

寻真:“……哦。”

寻真拿起一串油炸小麻花,慢慢吃着,目光投向窗外,落在谢漼谢璋二人身上。

谢璋在谢漼旁边,特别显小,小小一只,明明都已十一岁了……

想到这里,寻真突然意识到谢璋哪里不对劲。

谢璋都十一岁了,怎么还没有明显的发育迹象

呢,好像只比六年前高了一点点?

不对啊,寻真盯着谢漼。

他们家有高个基因的啊……

寻真思维扩散着,不经意间与谢漼的目光对上了。

心蓦地跳快了一拍。

第127章 第127章“体息”

寻真别开眼,离开窗前,寻了个小板凳坐下。

谢漼收回视线,指尖摩挲着棋盘纹路,谢璋凑到谢漼身侧,扯扯外袍,仰起脸贴着他耳朵,小声叫他:“爹。”

谢漼:“嗯?”

谢璋:“爹,我已帮你问过娘了……”

谢漼:“问了什么?”

谢璋:“我问娘有没有生你的气。娘说没有。”

天渐渐暗了,甄凌和寻真二人一起备好了一桌守岁筵,甄凌放下挽起的衣袖,解下蔽膝与罩衣,转头看向寻真:“你与我一道出去,叫……他留下用年饭吧?”

寻真支吾了一声。

甄凌拉住她的手,出了厨房,“走。”

二人出来,院中对弈的父子俩同时抬眼。

谢璋:“娘,姨母。”

甄凌应了声,目光转向谢漼:“天色已晚,大人留下用饭吧?今晚守岁,不宜远行,若不着急,便在我们这小宅歇一晚?”

谢漼闻言,视线从甄凌脸上挪向一旁的寻真。

甄凌问完,谢璋便点点头,见谢漼沉默,又悄悄扯了扯他衣角示意。他还不知道,若谢漼离开,自己也得跟着走。若知道,怕是早就着急地替谢漼应下了。

甄凌捏了捏寻真的胳膊,寻真的目光才从院角的橘子树上收回,飞快瞥了眼谢漼,又垂眸盯着地。

一阵诡异的沉默后。

谢璋来回打量三个大人,很快察觉关键所在,小声唤道:“娘。”

寻真抬起头:“……今日便留下来用饭吧。”

谢漼与她目光相撞,须臾,缓缓吐出一个“好”字。

见事情成了,甄凌眉眼带笑,拉着寻真退回到厨房,望着厨案上满满当当二十多盘菜,道:“一会儿我把菜分成小盘,自个儿回房用饭去。你们三人难得团聚,我便不掺和了。”

寻真端详着甄凌神色,哪能猜不透她心思。

“这怎么行?守岁筵自然要一家人一起吃,我怎会丢下你一个人?”

寻真一个人吃了五年,自是知道这是什么滋味。

甄凌:“可我……与他同桌吃饭,不自在,还是我自己吃吧。”

甄凌的思想要完全拐过来,还是很难。

寻真:“有什么不自在的?吃着吃着便习惯了。”

“再说,这里是甄家,他们是客人,哪有主人单独吃,把主桌让给客人的道理?”

甄凌:“可是……”

“没什么可是的。”

寻真指厨案上一整桌菜,凉盘热炒、鲜果甜羹,二十多盘,都是她俩忙了一下午才弄出来的。

“你费了这么大的劲才做出这些,凭什么不能做主桌?”

最终甄凌被说动了。不过,甄凌第一次与谢漼同桌吃饭,难免放不开,整顿饭都没说话。倒是谢璋兴奋异常,主动挨着寻真坐下,小短手够不着远处菜,寻真便频频为他夹菜。

谢璋吃得脸颊鼓鼓,将碗里每一口菜都吃得干干净净。

饭后,寻真与甄凌收拾碗筷。

甄凌擦着桌子问:“小恒是不是很快要走了?”

“嗯。”

虽还没得到谢漼亲口确认,但在这事上,应该不会骗她。

“小恒要走了,还真有些舍不得呢……他以后还会再来吧?”

寻真也不知道。

寻真没有守岁的习惯,收拾完便回房。甄凌与谢漼共处一室始终拘谨,索性也不再守岁,领着谢漼去了东厢房,自己也回了屋子。

东厢房内,谢璋晃着父亲胳膊问:“爹,你怎不与娘多说说话?”

他早已发现,两人今日都没说几句话,相处生疏得很,与记忆里完全不同。

见父亲不答,谢璋便主动分享自己的经验:“爹,你要主动些!只要对娘好,娘也会对你好的。”

谢璋忙将这五月里琢磨出的心得,一股脑儿说与谢漼听。讲起来滔滔不绝。

他道自己如何抢着去叫娘起床,借此多亲近。平日里更是眼观六路,时刻留意娘的举动,端茶递水、跑腿传话。还天天算准娘回家的时辰,守在门口相迎。

说着说着,面上泛起红晕,美滋滋道:“娘不仅总给我带好吃的,有时候还亲手喂我呢!”

谢璋又想起从前,瞧见像他这般大的要娘喂食,自己还暗暗笑话,如今轮到自己,才知有多幸福。

这种滋味体会了才知。

见谢漼始终神色淡淡,谢璋着急地晃他手臂:“爹,你听到没有?”

谢漼应了一声,摸摸谢璋的头:“爹知道了。”

谢璋:“那我去找娘了!”

谢漼:“嗯。”

寻真在屋里,听脚步声的频率,便知是谢璋来了。

谢璋敲了门,得了她应,推门而入,先规规矩矩地行了一礼,接着说了一连串吉祥话。

谢璋今日穿得喜庆,身上那件绛红锦缎袄,还是寻真让人给做的,襟前绣着金灿灿的麒麟纹。

谢璋得了这件新衣裳那天,高兴得不行,穿上就不乐意脱下了,那激动的小模样,好似从没穿过新衣服。

寻真:“谢谢小恒。”

谢璋说完吉祥话,请安告辞,寻真叫住他。

寻真从架子上拿出一个匣子,掀开匣盖,取出一包红纸裹着的物件。谢璋伸手接过,沉甸甸的。

谢璋收过谢漼给的,自然知道这里头是什么。

谢璋生平头一回收到娘给的压祟钱,喜得眉眼弯弯,心中甜甜的。

寻真心中一动,不如趁此机会把那个也一并送了。

谢璋双手捧着红包,正要行礼告退,不料寻真又叫住他,“等等,小恒,还有东西给你。”

谢璋双目倏然睁大,眼底亮起盈盈光彩,还有?

谢璋直勾勾盯着寻真的手,脖子伸得老长。

寻真从匣子里摸出个小锦盒,

递了过去。

谢璋双手接过,只觉掌心发烫,真想立刻打开来看,嗓子都不自觉夹了起来:“娘,这是什么?”

寻真笑道:“这是补给你的礼物。上回那枚玉佩我没用心,做得糙,这回可费了不少功夫,用了许多心思的,可别再摔了。”

寻真本想把这个当做临别礼,等他走时送,见他收压岁钱这般开心,便改了主意,一道送了,双倍快乐。

寻真自是留意到,谢璋颈间那枚葫芦玉佩,日日不离身。初时没在意,后来听谢璋提起以前的事,这才想起,这玉佩瞅着和她让瑞宝买的那块挺像。

这么一想,心里就琢磨着给谢璋补个礼物。虽说她没当过妈,可也看得出来,谢璋实打实把她当亲娘了,满心满眼都是依赖。

有了这送礼的心思,她就犯了难,琢磨谢璋这么大的孩子喜欢什么。

虽谢璋已十一岁了,那性子还跟五六岁的小孩子似的。她不知道这时代的小孩喜欢什么,倒是清楚现代小孩的喜好,这么一想,脑子里就冒出好多动画片。

最后挑中了奥特曼。

但画画,又把她难住了,这时候,她就很想念月兰了。

脑子里有图案,可一下笔就不是那么回事儿,画废了一堆纸,好歹才弄出个能看的草图。

谢璋捧着压岁钱和锦盒,脑子晕乎乎地走了回去。

谢璋回到自己房间,小心翼翼掀开盒盖,看清里面物件的刹那,呼吸都屏住了。

拿着锦盒盯了好一会,才从里面慢慢拿出来。

双目炯炯地观察着。

是一条金项链。

链身由环环相扣的金片组成,末端垂着枚造型奇特的金坠子。

坠子雕成小人模样,头顶凸起,眼睛的位置,镶嵌两块圆润的宝石,在烛火下泛着明亮的光。小人的唇角勾勒出很小的弧度,还做了一个姿势,一只手横向伸出,另一只手垂直上举。

谢璋捧着项链反复端详,喃喃道:“……难道这个指的是我吗?”

其实,谢璋一直惦记着被谢漼拿走的那块娘亲手做的葫芦玉佩,只是没脸开口讨回。

如今有了这条,先前那点小心思就淡了。

谢璋瞧了许久,直到困意袭来,取下脖子上的葫芦玉佩,换上这条新得的金项链。

谢璋攥着金坠子,嘴角带着笑意沉入梦乡。

寻真却在床上辗转难眠。

她总觉得,自己与谢漼的关系该有个正式了断。

毕竟两人分开,并没发生任何矛盾,甚至那时还算是热恋期。

寻真想,她跟谢漼之间,需要一个完整的结束。

披衣起身,寻真在东厢房外徘徊许久,抬手欲敲又止。

万一他已经睡了呢?

正犹豫时,门从内打开。

谢漼瞧见她的瞬间,呼吸都放缓了。

寻真放下滞在空中的手,道:“我们谈谈?”

谢漼应了一声。

寻真指了下石桌,去厨房,抱出潘竞送的葡萄酒,她喝过几次,这酒醇厚绵长,很好喝。

在谢漼对面坐下,斟上两杯酒,一杯推到他面前。

寻真将自己那杯一饮而尽,看向谢漼。

夜色深沉,院子里挂着好几盏红灯笼,橙光色的光线将周围的一切照得朦朦胧胧的,也将谢漼的轮廓晕染得忽明忽暗,看不分明。

分别六年,还没有好好看过谢漼。

也只敢在这昏暗的环境下,直视他。

察觉谢漼注视着自己,寻真暗暗吸了一口气,唤了他一声。

“谢漼。”

他没有应。

寂静中,只有远处零星的爆竹声。

寻真又给自己倒了杯酒,饮尽,缓慢而清晰地,一字一字说:“我们就这样吧。”

对面的呼吸声似是沉重了些。

寻真继续道:“以前的事,我早就放下了……你也忘了吧。”

“柳氏已死,一切都回不去了。”

“至于小恒,我会尽到为母的责任,你定期送他过来便好。”

“此后,我们……便没什么关系了。”

谢漼始终沉默。寻真连饮三杯,酒意上涌。

这酒烈,再喝下去,便要醉了。

寻真合上酒坛,见谢漼不说话,便当他默认。

言尽于此。

她跟他,从此真正结束了。

寻真起身,晃晃悠悠,抱着酒坛往厨房走。

头也不回。

这期间,谢漼一直没有说话。

寻真将酒坛放回厨房,出来时,院子里已不见谢漼。寻真走近石桌一看,方才倒给谢漼的那一杯酒已经被喝尽了。

寻真往东厢房看了一眼,许久,转身回房。

寻真感觉酒劲涌了上来。

有点儿上头,脑子昏沉,醺醺然若坠云雾。

寻真刚要推门,手腕突然被人扣住,身子栽入一个怀抱中,来人裹着微微凉意将她笼罩,寻真有一瞬的懵。

寻真被人紧紧地拥住了。

那人一手圈着她的腰,一手放在她脑后,缓缓地抚着。

体息是熟悉的,但……没有香味。

是谢漼。

寻真没有动,耳朵贴在他的胸膛处,听着他沉重而有力的心跳。

谢漼抱了许久,急促而紊乱的呼吸在耳畔响起。

最后,他低下头,埋入她发间。

低沉的声音震进寻真心底。

他道:“如你所愿。”

等寻真回过神,院子只剩几盏灯笼在风中摇晃。

空无一人。

这回是真的。

寻真在门口站了一会儿,进去了。

第128章 第128章“可有空?”

翌日,谢璋一醒来就兴冲冲去找谢漼了,从谢漼口中得知“半时辰后启程”,仿若遭了晴天霹雳,僵立原地半晌,才回过神,问道:“为何我也要跟你一起走?”

谢璋满心想向谢漼分享自己得了项链的喜悦,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震得忘了。

谢漼:“恒哥儿忘了?我先前不是与你说过,住到年末便接你回府。”

谢璋:“是,我记得,可是……可今日是元正,娘还要在家歇息三日呢,就不能、就不能……”

谢漼:“并非这回走了就不回来,日后你若想娘了,我自会派人送你过来。”

谢璋忙跑去找寻真了。

寻真得知他们即刻启程,微微一怔,然后道:“你爹说的没错,你若想来,随时都能来。”

得了这话,谢璋虽放下心来,却仍耷拉着脑袋,一副愁眉苦脸的模样。

寻真觉得他这小表情有点好笑,还有点可爱。

谢璋坐在寻真房里,目光一刻都不离开她,脑袋随着她的身影转来转去。

寻真走到哪,谢璋就跟到哪,像拖了个小尾巴。

直到谢漼唤他,谢璋嘴巴撅得老高,眉眼低垂:“娘……我要走了……”

在这儿住了五个月,谢璋脸蛋圆润不少,泛着蜜桃般的红润色泽。虽个子依旧小巧,整个人却圆乎乎的,煞是讨喜。

“嗯。”寻真弯下身,忍不住伸出手,掐了掐他鼓起的脸颊,“又不是见不到了。”

谢璋睁着大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她。

……

谢璋捂着红红的小脸跑出正房,瞧见谢漼,忙躲到他身后,拽起谢漼的衣摆遮住自己粉扑扑的脸蛋,只露出一对眼睛看向寻真。

寻真站在门口,直乐。

真没想到,谢漼竟“生”出一个这么容易害羞的小孩。

寻真冲谢璋挥了挥手。

谢璋瞅着她,一只手捏着谢漼的衣摆,另一手抬起,也冲她挥了挥。

寻真不经意间抬眼,正巧撞上谢漼的目光,飞快地瞥开了。

“娘。”

谢璋喊了一声,放下了遮脸的衣摆,露出一张红苹果似的脸,对着她比了个姿势。

寻真乐得不行。

不得不说,小孩的模仿能力,是真强啊。

那姿势,可不就是她送的金项链上,奥特曼的经典手势?

看着谢璋,寻真生出一种时空错乱的恍惚感。

上了马车,谢璋的心还在“扑通扑通”狂跳,许久都没能平静下来。

反观谢漼,异常平静,似一潭毫无波澜的死水。谢璋沉浸在喜悦里,丝毫没察觉父亲的异样。

往常,谢漼定会问他为何这般开心,可今日却一言不发。

谢璋激动地说:“爹,方才娘抱我了!”

那种感觉难以言喻——

娘身上的香气扑过来,然后将他团团裹住。

那一刻,他仿佛被钉在原地,连呼吸都不会了。

说不出的安心、温暖。

谢璋兀自回味了好一会儿,突然想起什么,从衣服里掏出金项链,挺挺胸脯,得意地显摆,道:“爹,你快看!”

谢漼视线投去,凝在他胸前,配合地问道:“这是何物?”

谢璋:“这是娘亲手做给我的!她说是补给我的生辰礼呢!”

“娘还说,她费了好多功夫,用了许多心思!”

谢漼伸出手,缓缓抚过金坠子。

新的一年,谢璋果然如寻真和谢漼约定的那样,常来昆山县小住。只是谢漼却再未踏入。几回往返,谢璋瞧着父亲整日黯然,便猜出了,应是娘没接受爹。

但谢璋都倾囊相授“追娘秘籍”了,爹不肯学,他也没办法。

转眼春至,又快到了播种早稻的时节。

经过测算,寻真的试验田结实率提高了4%!

寻真将去年试验田收获的稻种,一部分继续播种,余下的分给了几位农师。再将自己的经验传授给他们,让他们也跟着去试种。

去年,她一人打理整片田,差点把自己累废了。

仅凭她一人之力,自然不可能将整个县的水稻产量提升起来。

于是,寻真开始琢磨如何将种植经验传授给农户。

寻真找潘竞商议:“子尚,能否帮我一个忙?”

寻真心想,潘竞出身世家,书画技艺应该是基操,绘些简单的稻作图谱难不倒他。

果然,潘竞一口应允:“这有何难?”

二人耗费一下午,按照寻真的要求,绘出水稻花的结构、不同品种的株型、叶形与穗形。

潘竞看着画稿,疑惑道:“竞舟要这些图作甚?”

寻真便说了自己去

年的试验成果,并提出定期办公开讲座的计划。

潘竞认为可行,当即命人在集市、村口张贴告示。

限定报名人数,以及每次每户只能参加一人,并承诺听完公开课可领鸡蛋一盒。

消息一出,百姓踊跃报名,短短几日一周的课便被报满了。

寻真精心筹备了十日,终于完成了课件。

开讲那日,她站在临时搭建的高台上,将潘竞绘的水稻图悬挂在台上中央,她拿着一根细长的木棍指着,详细讲解水稻的雄蕊、雌蕊构造,以及人工去雄、授粉的技术要点。

然而,台下五十余名听众,或昏昏欲睡,或眼巴巴盯着鸡蛋发放处,竟无一人认真听讲。

寻真有些气馁,想着要不还是等农师们试种成功后,再将新稻种分给百姓们。

但这样一来便至少要耽搁一年。

潘竞瞧出了她心情低落:“竞舟莫要灰心,这才刚开始,等日子长了,定有人会听进去的。”

寻真很快振作起来:“子尚说得是,只要坚持,总会有人受益。”

寻真又在课件中加了点趣味。

“这水稻的遗传规律,就好比婚配。”

“若夫妻二人皆身形矮小,那孩子多半也不高大。一高一矮,孩子便有一半几率长得高。若是双亲皆高大,孩子便极大可能是高个了。”

“所以姑娘们,寻夫婿可得擦亮眼睛,为了下一代,要选聪慧、俊朗、伟岸之人!”

这番话引得台下一片哄笑。

还有不少姑娘,都是家里派来领鸡蛋的,未料到县丞会毫无顾忌地当众讲这个,都羞红了脸。

“诸位!人有人的血脉传承,稻也有稻的‘血脉’门道!”

“这水稻遗传之法,与人伦繁衍道理相通。大家可取抗蝗稻为根基,配高产之种,两者相结合。”

“那便有极大的可能种出上等稻了!”

寻真讲完,往台下望去,目光扫了一圈,定在一处。

潘竞身旁立着谢漼。

谢漼身为刺史,依例需不定时巡视辖下各县,此番前来昆山,是为公务。

公开课结束,百姓们便熙熙攘攘排作长队,领鸡蛋。

除此之外,寻真还附赠一套让专人定制的授粉工具。

潘竞:“缮之,竞舟可是个妙人,什么稀奇古怪的书都看过,总说出些奇思妙喻,我听都未曾听过!”

谢漼道:“方才听她讲解农事,确有独到之处。”

寻真刚走过去,就听见两人这么一段对话。

脚步微滞,须臾,上前行礼问好:“刺史大人,县尊。”

三人回了县衙,一道往里走去。

行至回廊转角,潘竞忽驻足,目光在二人之间流转。

潘竞冷不丁开口道:“缮之,竞舟,你二人今晚可有空?”

寻真听这问题,心一紧,潘竞这是想干嘛?

谢漼开口问道:“怎了?”

潘竞:“我早想撮合你们相识。”

“竞舟为人通透灵秀,常发惊人之语。有趣得紧。”

“你二人皆是胸藏丘壑之人,我想着,你们定能相谈甚欢。”

“缮之,你意如何?”

话落,潘竞又想起竞舟与缮之那小妾容貌相似,忙补充:“若你近日无暇,改日亦可。”

谢漼颔首:“听你所言,我亦好奇,自是愿意结交,今晚便可。”

听到这话,寻真忍不住转头去看谢漼。

视线被潘竞挡得严严实实,看不见谢漼的表情。

潘竞一喜,看向寻真,语气带几分催促的意味,道:“竞舟,你呢?今晚可有空?”

寻真犹豫着。

潘竞扯了扯她的衣服。

寻真怀着歉意道:“我今晚家中还有事。”

潘竞有些可惜,但还是不死心,问谢漼:“缮之,此番巡县,欲留几日?晚间可都有安排?”

谢漼:“五日。并无他事。”

潘竞便又问寻真:“竞舟,接下来四日,你哪一日有空?”

潘竞都这么问了,寻真只好说:“后日有。”

潘竞抚掌,定下日子:“那便后日了!”

后日晚,潘竞在城中的酒楼定了包厢,三人一道进去。寻真和潘竞坐一排,谢漼坐在潘竞的对面

潘竞给寻真倒酒:“竞舟莫要拘谨,缮之虽官阶高于你我,却是个谦谦君子,最不喜那些官场俗套。”

寻真嗯了一声。

又给谢漼倒酒:“缮之,咱们这位县丞啊,整日钻研农事,去年试种新稻,收成颇丰。若能推广,今年我县定能丰收!”

谢漼颔首。

潘竞道:“对了,还未正式与你二人介绍呢。”

指着谢漼对寻真道:“这位是东都博陵谢氏五郎谢漼,字缮之。”

又指着寻真对谢漼道:“这位是泗州甄善美,字竞舟,与我同岁,少你一岁。”

谢漼接话道:“既然年岁相近,日后私下便以字相称如何?”

“竞舟。”

寻真被谢漼这么唤,鸡皮疙瘩起了一身,掀眸看去,见谢漼神色淡淡,瞧不出心思。桌下,潘竞轻轻拍了拍她的腿,示意她。

寻真垂眼看着桌面,硬着头皮。

低低地唤出。

“缮之。”

第129章 第129章“切割”

席间,潘竞与谢漼谈兴正浓,话题不绝,果然是多年挚友。寻真静静地听着,鲜少言语。潘竞又说起了他在边境五年放逐的经历。

寻真已听过一遍,随意夹着碟中花生米,慢慢嚼着。

话术都是一样的。

心里不禁想,莫非潘竞见着一个人都要叨一遍他的“心酸往事”?

谢漼:“……杨氏女如今已与萧敬旸和离,此事你可有所耳闻?”

潘竞:“哦?我久离京都,倒是不知此事。”

谢漼:“若你对她余情未了,倒不妨趁此机会……再续前缘。”

这话题勾起寻真的兴致,抬眼望去,见谢漼神色正经。

有些惊讶,没想到谢漼私底下与好友相处,也会谈论这些男女情爱之事。

居然还热心地劝人重归于好。

潘竞听谢漼这么说,满脸惊愕,道:“缮之何出此言?”

谢漼一顿,问道:“你对杨氏女无情?”

潘竞道:“我与她就见了一面,哪来的情!”

寻真忍不住插话道:“可我听说,你对杨氏情根深种,自她成婚后,你日夜难忘。见那世子有了新欢,左拥右抱,便替杨氏不平,才与他大打出手。”

潘竞从未与寻真说过这些,一听这话,更惊了,问道:“竞舟,你从何处听来的?!”

寻真只说是市井茶馆里听来,接着便将武岳讲的八卦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

潘竞听得目瞪口呆,大拍了一下桌子。

“谣言,全是谣言!”

“谁对那杨氏情根深种了!

他又转头看向谢漼,问:“莫非缮之听到的也是如此?”

谢漼点了点头。

潘竞气道:“我不过是看不惯萧敬旸当众强抢民女,路见不平出手相助,怎么就传成了为情争斗?”

“这两者天差地别,世人竟如此曲解!”

寻真:“子尚莫气。今知真相,我便愈敬子尚高义。”

“见义勇为,此乃侠士之风,非儿女情长可比。”

“你这义举,才是真正的君子风范!”

“才叫真豪杰!”

潘竞被寻真这么一夸,气便顺了,笑道:“知我者,竞舟也!”

谢漼垂眼,喝了一口酒,道:“闻竞舟去岁亲耕,改良稻种,令粮产倍收。实乃利国利民之举。”

“前日听你讲学,诸多见解独到,却也有几处存疑……”

话题怎么就突兀地拐到政事上了……

寻真看了眼谢漼,道:“并非产量倍增,不过是比寻常田地多收百里之四,稻株长得高大壮实,稻穗也饱满些。”

“如今只是第一代稻种,还未稳定下来,得再种上几年,再观察。”

“正如我前日所讲,不同的稻种相配,变数万千,可能育出好种,也可能长坏了。”

“总之,还得等培育出能年年稳产的良种,才能放心分给其他州县。”

谢漼问:“竞舟所种的稻种与寻常者,可有差别?”

寻真答:“此稻种粒粒饱满如珠,个头都一般大,且极少有干瘪坏种,确是难得的良种。”

潘竞:“那稻种的确比旁的要好!明日让竞舟带你去粮仓,亲眼瞧瞧便知!”

谢漼颔首:“正有此意。”

接下来,谢漼与潘竞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着。

时间差不多了,便散了。

潘竞见寻真偶尔也能跟谢漼聊上几句,很是欣慰。三人在酒楼门口分别。

寻真喝了些酒,微醉了,便没上马,牵着马慢慢走回去。

走了一会儿,便听有人高声唤她。

“竞舟!竞舟!”

寻真回头,见潘竞策马疾驰而来,玄衣猎猎,未及马停稳便翻身跃下,然后将缰绳缠在腕间。

初春的夜风裹着河岸的野花香,带着几分料峭,拂过面颊。

月光落在河面上,似一条流动的银色丝带。

寻真:“何事?”

潘竞牵着马,同她并肩往前走去。

潘竞:“竞舟,你性子太过耿介。”

“君子守正固然重要,却也得懂得通权达变。毛遂脱颖而出,靠的便是敢为人先。”

寻真恍然,原来潘竞将谢漼介绍给自己,是这个意思。

寻真:“多谢子尚。”

潘竞弯唇一笑,“那我走了。”

寻真点头:“嗯,明日见。”

潘竞:“明日见。”

潘竞翻身上马,马蹄踏踏,转眼便隐入夜色。

远处停下的一辆马车也缓缓启动,碾碎一地月光。

谢漼来昆山县巡查,便暂时在二堂办公。

次日午后,寻真正伏案誊写公文,忽然听仓史唤她。寻真抬头望去,谢漼正立在门口,身影被日光勾勒出一道金边。

寻真便立刻站起来,叉手行礼:“大人。”

谢漼颔首,目光从屋内扫过,问道:“竞舟现在可有空?”

寻真一愣,瞥见候在旁的仓史,立刻明白了来意。

“自是有的,我带大人去粮仓。”

县仓设在地势高燥、靠近河流处,门口有士兵把守,仓门为木质,外包铁皮,以防火、增强坚固性。

仓史开了门,便站在门口等着。

寻真领路,带着谢漼到最里面的一个廒间。

“我田中收成的稻种便都放在此间了。”

寻真打开其中一个粮囤的竹编盖子,从里面抓了一把稻种出来,掌心覆上一层金黄,粒粒稻种饱满如琥珀。

寻真摊在手心,伸过去,向谢漼展示,道:“大人,你看,这便是我去年收获的稻种了。”

谢漼微微弯着身子,盯着她的掌心,许久。

仓房墙壁上那扇小窗吝啬地透进微光,凝滞的空气里浮动着陈年谷糠的气息。

寻真感到一缕温热的呼吸若有似无地扫过手心,指尖本能地蜷起,寻真收回了手,稻种簌簌落回囤中。

封闭的仓房内,两人面对面站着。

一时有些尴尬。

寻真垂眼看着地:“若大人没别的问题,那我们便出去了?”

谢漼没有说话,入口处被他挡着。

寻真抬眸看了他一眼。

谢漼:“竞舟忘了?”

“我们昨日已约定了,此处无旁人,私下互称字便好,无需这般见外。”

语气温和,神色更是毫无异常。

倒真像与好友交谈般的口吻。

谢漼这是什么意思呢?

寻真不由想起去年岁除,那一声微微颤意、如叹息般的话语。

还有那沉重的呼吸,潜入她发间、漫进肌肤,仿佛暗藏了数年的思念与情意。

难道只是自己酒劲上头的一个幻觉?

寻真不免有些走神,再看了一眼谢漼,见他面无表情,眸色更是平静,毫无波澜。

那一晚真的发生过吗?

寻真嘴上却道:“好,缮之。”

谢漼微微颔首:“走吧。”

刺史巡查,主要是考察昆山县各级官员的工作表现、对重大案件进行复查,以及视察基础设施。

潘竞便将大部分需要与刺史对接的工作都交给了寻真。

寻真虽然明白潘竞的意思,却觉得他这份好意实在有些沉重。

于是接下来,外出视察时,寻真总要与谢漼一道,将整个昆山县走了一遍。

城池、道路、桥梁、水利等基础设施,都查看了一番。

在县衙内,也是寻真与谢漼对接事务。

一开始,寻真还有些不自在,但见谢漼神色坦然,她渐渐地也放开了,就把他当作寻常上司对待。

夜里睡不着,寻真出了房,在月光下独酌。

谢漼这一表现,便是已完全承认了她“甄善美”这一身份。

都过去了。

谢漼的这个态度,反而让她心中更加放松。

或许真的可以跟过去彻底切割开来了。

谢漼的巡查结束后,寻真去送他。

如今她已想通,面对谢漼也自然许多。

寻真拎着一袋饼,递给谢漼,笑道:“缮之,这玉兰饼是家妹做的。可于途中充饥。”

她嘴角扬起弧度,笑得自然大方,眼中再没了闪躲,就好像完全释怀了过去,将对面的人当做是全新的“谢漼”了。

谢漼注视着她,平静的双眸有一瞬的波动,但很快掩饰住了,又恢复如常,“多谢竞舟。”

寻真:“愿使君此行,一路顺遂,诸事皆宜。”

说完,便打算离开,却被叫住。

谢漼:“竞舟。”

寻真回头。

谢漼拎着那袋饼,淡淡问道:“这里可有恒哥儿的份?”

“恒哥儿近日总念叨你,想来看你。”

寻真神色一紧。

谢漼怎大庭广众之下说这个?

四处望望,城门口人来人往,人声嘈杂,倒也不会被人听见。望向谢漼时,眼中不免露出几分埋怨。

寻真压低声音道:“他若想来,你直接送他过来不就成了。”

谢漼颔首:“好。”

默了片刻,声音放缓、放柔许多,注视着她道:“那我走了。”

寻真:“嗯。”

说完才觉得不对。

怎么总感觉,相处氛围被谢漼带偏了。

寻真咬着唇,眉间微微蹙起。

谢漼:“那日我承诺你的,自会做到。”

“只你也莫要将过去完全切断,与我从此陌路。”

“若有难处,尽可来寻我。”

寻真抬眸,与他对视,没有应答。

谢漼又道:“若遇急事,便去东巷口的同德药铺,寻店主报出‘谢五’便可,他自会帮你传信到我这里。”

“……可记下了?”

寻真犹豫了一下,还是嗯了一声。

谢漼回了苏州城。谢璋得了信,立刻从府中跑出来,到大门口迎接。

大眼睛灵活地转了转,在谢漼身上一扫,然后视线定格在谢漼手中的布袋上。

谢璋问道:“爹,那是什么?”

“是不是娘让你带给我的!”

谢漼单手捧着,面不改色,淡淡道:“只是一些衣物罢了。”

谢璋狐疑地瞅了瞅,鼻尖轻轻耸动,怎闻到了一些吃食的香味呢。

第130章 第130章“答应”

寻真的公开课,除非遇上雨天,否则从不中断,就这样坚持了整整两个月。授课时,她偶尔会适当画饼,在潜移默化间,不少农户都被她打动。

加之寻真已在昆山县任职两年。

县丞大人时常穿梭于乡间田野,又改良翻车、修渠筑坝,牵头办了不少造福乡里的实事,百姓们看在眼里,记在心里,自然信得过她。

一些心思活络的农户,便主动来请教新耕作的具体实施方法。

寻真便带上农师们去田里,手把手指导。

每日午后,都在田里忙活。

这天,寻真从田里出来,满身的汗,先回家冲了个凉。

在日头下晒了许久,皮肤紧绷得难受。寻真取出潘竞送的那盒面膏,打开一看,用了快一年,盒子都见底了。寻真抠出最后一点,抹上。

这面膏质地滋润,不油腻,还带着淡淡的花香,虽美白效果一般,但保湿很好。

寻真坐马车去县衙,顺便把空盒子带上,问问潘竞这面膏是从哪儿买的。

刚踏入二堂,便听见潘竞的声音从内室传来。

“……缮之,一会便由你来告诉竞舟这个喜讯吧。”

寻真脚步一顿。

突然有种不祥的预感。

潘竞瞥见人影,喊道:“竞舟来得正是时候!正有一桩美事要与你说!”

寻真走过去,在一旁坐下。

寻真:“什么?”

潘竞看向谢漼,道:“缮之,你来说吧!”

谢漼放下茶盏,缓缓道:“我欲特委你权领司水参军一职。”

寻真当场就愣住了。

按本朝规制,像司水参军这样的官职,本该由吏部任免,可刺史也有临时委派的权力。这“权领”说白了,就是先临时干着,也就是——升职不加薪。待到年末考核,若能得刺史保举,过了朝廷那关,才能算是正式的。

当然,谢漼这么说,摆明了会给她作保。

只要她权领期间不出什么大错,这官位就稳了。

潘竞笑道:“瞧瞧竞舟,都乐傻了!”正说着,主簿进来,说有事相商。潘竞随主簿去了,二堂里只剩下寻真和谢漼。

寻真满脸问号,看向谢漼。

谢漼道:“我近日夜观天象,见角亢二宿连三日现黄气,奎宿星暗、井宿无光。又逢五运六气值‘阳明燥金’司天。”

“据此推断,此乃旱蝗并至之兆。”

什么一二三……五六七八?

寻真懵懵的。

谢漼道:“上次随你巡视昆山,见那河道整治、水闸构造皆是巧妙,问了子尚,才知皆是你之功。”

“那日,你在集市讲学,听你说那新稻可抗蝗,此事当真?”

寻真点了点头,一顿,又补充道:“它的病虫害抗性是比别的稻要强一些,不过第一代还不稳定,要看今年种的怎么样。”

谢漼颔首,道:“故而更需早做筹谋,防患于未然。”

“若待蝗旱肆虐,再行补救,恐为时晚矣。”

“这些时日,我遍察州中吏员,唯你精于农桑,熟稔水利,且仁政爱民。”

谢漼一顿,凝视她道:“竞舟,莫非你以为——”

“本州用人,有失妥当?”

谢漼的意思就是说,让她跟着他,全苏州各地跑,搞农业、修水利。

听了谢漼这么一番话,寻真不禁有些走神。

以前,她想跟着他一同去救灾,死活不答应,现在呢……

寻真往外望了望,做贼似的,确认四下无人后,突然伸手拽住谢漼的衣袖。

不过轻轻一扯,没用多大力。

那人便被拉进了里间。

这里是临时的议事室,很小,一张长桌占据中央,周围放着数把椅子,靠墙处立着个小巧的书架,上面整齐码放着律法典籍,方便议事时随时查阅。

寻真反手关上房门,转过身来,与谢漼四目相对。

谢漼的表情有些怪,垂眸望着她,眼中似有微光闪动,眸子比方才要亮一些。

寻真压低声音,道:“你是不是忘记了一件事?”

谢漼问:“何事?”

寻真答:“你明知故问。”

谢漼负手而立,道:“方才所言,未雨绸缪,其一在用人,其二在谋远。”

“你身怀治水农桑之才,幸而遇上潘竞,他自是不会嫉贤妒能。”

“我知你无意升迁。待潘竞任期一满,若是换了旁人,那人将你功劳据为己有,踩着你的功绩往上爬,你当真甘心?”

寻真噎住,熟悉的感觉又回来了。

倒是很想呛他一句,要你多管闲事!

我有我自己的节奏。

寻真:“谁说我无意升迁?”

谢漼:“以你如今政绩,任满升迁是迟早的事。”

“只我还是那句话,官场波谲云诡,若遇宵小构陷,恐生不测。”

寻真忍不住瞪了谢漼一眼。

谢漼突然拉开房门。

两人面对面站在门口,可以随时看到两旁有没有人过来。

谢漼注视她,声音压得极低,却字字清晰:“我若能让你重新恢复女儿身。”

“自此无性命之忧。”

“你,可愿?”

寻真一怔,自重逢那日起,她心底便隐隐有过这猜想,谢漼会提出帮她安排新身份。

但没想到是在这样一个情景下。

重新恢复女儿身……然后呢?

寻真迟疑了。

谢漼:“你若应下,明日我便着手操办。”

寻真:“我不愿。”

谢漼的眸光暗了一瞬,却又似早有预料,神色很快如常,继续道:“你可知,只要一日顶着男子身留在官场,便如行于薄冰之上。”

“唯有步步登高,待到权位稳固,方能真正主宰自己的命运,护得自身周全。”

寻真垂眸不语。

其实,谢漼说的也对。

可是……

谢漼道:“朝中党争不断,孤身一人前行,稍有不慎便是万劫不复。”

“你我相识数载,我的为人你自清楚。”

“若你连我都不信,那天下再无可信之人。”

寻真盯着他。

谢漼:“只要我在一日,便能护你一日。”

自知道她还活着,谢漼怎会不想将她重新拥入怀中?

只是曾经给不起的,如今想给,她也不会要了。

可留她孤身一人在昆山县,他如何能安心?

将她调到身边,纳入自己的羽翼下,便能时时刻刻照看。

这亦是谢漼想了数夜,想出来的法子。

不远处传来脚步声,寻真往外一看,低声道:“潘竞来了。”先一步走出去。

“你们聊什么呢?”潘竞走过来,直接搭上了寻真的肩。

寻真还沉浸在方才的对话中。

若能抱上谢漼的大腿,自然再好不过了。

可同意了,那岂不是要天天与谢漼面对面了?

“没什么……”寻真从腰间掏出玉质小圆盒,转移话题道,“对了子尚,你上次给我的这个面膏,挺好用的,是哪里买的?”

谢漼的视线自她肩头下移,落到她掌心。

潘竞:“这个啊,是京中的货儿,我那还有好多呢,等会给你多拿两盒来!”

寻真:“多谢。”

潘竞拍了拍寻真的肩:“咱俩这交情,说谢可就见外了!有什么需要,尽管跟我说!”

寻真嗯了一声。

谢漼:“竞舟,我方才所言,你回去好好想想,明日,能否给我个答复?”

寻真:“……好。”

谢漼颔首,转身离去。

潘竞望着他的背影,好奇问寻真:“你们方才聊什么呢?缮之让你想什么?”

寻真犹豫再三,还是坦言道:“其实,我并不想去州城。”

潘竞惊讶道:“为何?”

寻真就说,自己就只是想在昆山县做一小官,平平淡淡过这一生,并不想折腾晋升什么的。

潘竞:“此言差矣。以你的才华,怎可埋没于此?”

“即便你无心功名,也该明白,唯有身居高位,方能施展抱负,造福更多百姓。”

寻真想了一晚上,最后还是决定,抱谢漼的大腿!

谢漼有一句话说的挺对,在这个世上,若连他都不可信,那便再无可信之人。

次日,她去找谢漼,应下了。

谢漼没有任何意外,似乎对此早有预料,仿佛一切皆在掌控之中。虽见谢漼这表情,心里有些微妙的不爽。

但想想他实质性给出的好处,也就算了。

县衙的同僚们得知她要离开,纷纷表示不舍,还特意为她举办了送别宴。

送别宴上,酒过三巡。

武岳对她说道:“甄兄日后飞黄腾达,可千万别忘了小弟我呀!”

寻真:“当然不会。”

甄凌得知寻真“升职不加薪”的消息,先是惊愕,随后也由衷地为她高兴。

考虑到日后要随谢漼四处各地跑,寻真便劝甄凌留在昆山县。这些年,甄凌已和邻里相处融洽,闲暇时也做些糕点,出摊去卖,跟着寻真反倒辛苦。

两人约定,等寻真安定了,再做打算。

启程日,寻真只简单收拾了几件换洗衣物和日常用品,便跟在谢漼的马车后面出发了。

这日阳光明媚,谢漼撩起车帘向外看了一眼,余光瞥见后方晃动的马车,嘴角不自觉扬起弧度。

他心里清楚,自己做出的这个决定,便是彻底将另一条退路堵死了。

也就,再无可能光明正大地迎娶她过门。

但如今,能护她周全,时时看到她。

便已足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