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寻真跨过那具尸体走过去,从架子上,取了那本《大周舆地志》,放进包袱里,接着去床上找凝星珠,找了一会才发现凝星珠在地上,碎成了两半,不能用了,寻真感到有些可惜。

引儿扔掉沾满血的青铜托盘。

寻真注意到谢漼的那封信。

信躺在血泊中,一角已经被血迹浸染。

寻真蹲下来,正要捡。

却听引儿道:“姨娘,我跟您一起走吧?这人身形跟我差不多,正好伪装成两人杀了人畏罪潜逃,这样便更不会被发现了。”

寻真的手停在半空,看向引儿:“你真要跟我一起?跟着我,可是要风餐露宿,吃了上顿没下顿,或许还得在野外过夜。你考虑清楚了吗?”

若有伴,当然再好不过。

引儿:“考虑清楚了!”

引儿的手探向那两人的鼻尖:“都没气了!”

然后,引儿将一人胸口处的流霞簪拔下,只见那人胸口一个小洞,鲜血汩汩流出,引儿将那簪子插在那人头顶。

一切准备好,二人走出去。

临走前,寻真目光扫到墙上的画,取下了谢漼画的小院全览图,塞进包袱里。从门口往里望时,看到地上那封信,犹豫片刻,没回去拿。

都要走了,拿了也没什么意义。

引儿将烛台丢进去,屋里倒满了油,烛台一触即发,火苗瞬间肆虐,刹那间燃起大火,飞速往四周蔓延。

二人关上了门。

引儿回房简单收拾了几件衣物,又拿了钥匙,去库房,挑了几样金首饰,想着往后没钱时,可以将这些首饰熔了换钱。

寻真:“会被人发现是出自谢府吗?”

引儿:“奴婢特意挑过的,不会被发现。”

寻真放心了。

引儿也装了满满两大包袱,装了那么多金子,寻真心里踏实一些了。

虽然都是谢漼的钱,但想来,谢漼应该是不会在意的吧?

寻真拉着引儿,往院子后面跑去。

不多时,到院后不远处的偏门旁。

这里是寻真跟谢进翻过墙的地方。

屋内,火光中。

那胸口有血洞的女子,身子陡然一颤,缓缓睁开了双眼,五指抠着地面,拖着身子,朝门口爬去,身后拖出一道刺目的血痕。

可因为身子浸透了油,火焰迅速蹿上她的身子,爬到门口时,已变成了一个火人。

烈火中,她发出哀嚎求救声,毛骨悚然。

寻真和引儿搬来一旁的大石块,叠起三块,将包袱逐一扔到墙外。寻真让引儿先,等引儿踩到石块上,再让引儿踩着她的肩膀爬上去。

引儿不敢冒犯,犹豫着说道:“要不,姨娘您还是踩着我先上去吧?”

“你臂力没我强,我怕我先上去了,你爬不上来。快点!”

寻真催促,引儿便鼓起勇气踩上了,还不忘说:“姨娘,若踩疼了你,可要跟我说,我轻点儿。”

“尽管踩,你抓稳不要摔下去就行。”寻真扛着她慢慢直起身,“出去了后,就别叫我‘姨娘’了,以后咱们就姐妹相称。”

引儿在墙上趴稳了,挪到一旁。

寻真手脚并用,借助石块,手臂一用力,轻松攀上了墙。

这么多年的引体向上没白练!

寻真放低重心,纵身一跃,稳稳落地,没有崴到脚,然后再驮着引儿下来。

引儿感叹:“姨娘,您可真厉害。这般轻松便翻过了墙。”

寻真捡起地上包袱,一只肩膀一个:“刚说什么来着,还叫姨娘啊?”

引儿也跟着捡起,摸摸鼻子:“哦……”

寻真:“我比你大两岁,以后你就叫我姐姐吧。”

两人各背着两个沉甸甸的包袱往外走去。

寻真往嘴里塞着牛肉糖:“先叫一声我听听。”

引儿:“……姐姐。”

寻真“欸”了一声,搂住引儿的肩,“以后就我们姐妹俩相依为命啦!”

走出这条小道,寻真转头,朝那间她住了五年的院子看去。

此时,火还未完全烧起来,夜色中,只能隐约瞧见几缕升起的黑烟。

寻真一算。

五年,还真是整整五年。

今天正好是六月二十六,她穿来那天的日子。

她自己种的石榴和西瓜是吃不到了。

还有谢漼,这次是真的拜拜了。

她要去过更好的日子了。

寻真最后看了一眼,转头,仰面,大口大口地呼吸外面的新鲜空气。

和引儿挽着手,大步离去。

第96章 第96章“天亮”

孙宜一大早便被外头的喧闹声吵醒,掀开窗帘,天边刚泛起鱼肚白。脚步声

杂乱纷沓,由远及近传来,便唤来丫鬟们:“外头这是怎么了,如此吵闹?”

丫鬟道:“夫人,西院半夜里突然起了大火,大伙儿都在紧赶着救火呢”

孙宜内心一个咯噔,西院?

西边不止一处院子,便忙追问道:“是哪个院子?”

丫鬟道:清挽院。”

孙宜立刻起身出了房门,朝西边望去,那边浓烟滚滚,即便隔得很远,也能隐隐闻到一股烧焦味。孙宜心沉了沉,这时,去打听的丫鬟跑了回来。

孙宜便问:“情况如何?”

丫鬟一路小跑赶来,气还未喘匀,连连摇头道:“那火大得没边儿了,根本就扑不灭,大伙儿吓得腿都软了,都不敢进去……”

孙宜:“那……屋里的人呢?可有消息?”

丫鬟面露悲戚:“奴婢听旁人说,发现起火时都寅时了,那会儿火已经烧得特别大,整间屋子都着了……火不知何时起的,旁人说看那火势,最少也烧了一个时辰,柳姨娘……柳姨娘还在里头,不知现在是生是死……”

都烧了至少一个时辰,整座屋子都成了火海。

人怎可能还没事?

孙宜的心沉至谷底,沉默了一会,问:“怎突然起这般大的火,是何缘故,查明白了没有?”

丫鬟:“还不知……不过柳姨娘院中,还有三个丫鬟不知去向,也不知是不是在房中,得等火彻底灭了才能知晓了。”

孙宜:“将院中空闲的人全都叫上,赶紧去救火!”

丫鬟:“是。”

孙宜:“还有,你去跟碧珠、翠玉说,此事暂且瞒着恒哥儿,这几日务必看紧了,莫让他出院。”

丫鬟:“是。”

孙宜回到屋内,在榻上闭目养神,可那若有若无的焦味始终萦绕在鼻尖,静不下心,便再次起身,走到门外,唤丫鬟问:“情况如何了?”

丫鬟:“院中但凡能腾出手的人都去帮忙了,眼下火已慢慢小了,应很快能扑灭。”

碧珠端着早膳经过,孙宜叫住了她,看了眼托盘里的面,问道:“恒哥儿已醒了?”

碧珠方才得到过吩咐,便主动说道:“是。恒哥儿醒来时,还问我呢,怎闻到一股烧焦味,是不是哪里着火了。”

孙宜:“你如何对他说的?”

碧珠:“奴婢只说府上废弃的院子走水了,没什么大事,恒哥儿便信了。”

孙宜点头:“这几日都莫让恒哥儿出门,可得看仔细了。”

碧珠:“夫人,若恒哥儿执意要出去,奴婢该如何应对?”

孙宜:“就说是我的命令,就说……今日府中进了刺客,外面危险,你与翠玉二人定要盯紧了,莫让他偷溜出去。”

碧珠:“是。”

孙宜看着碧珠远去的背影,总感觉自己好像忘了什么事,刚跨进屋子,她想起来,今日不正是恒哥儿的生辰吗?方才碧玉手里端的长寿面,正是她昨日特意交代厨房准备的。

孙宜重重地叹了口气。

这叫个什么事啊。

恒哥儿生母今日葬身火海,他却浑然不知,吃着长寿面,这么一想,让人心里不是滋味,孙宜拿不准主意,要不要告诉恒哥儿。

思来想去,最后还是决定,等谢漼回来再说。

谢璋吃着面,突然问道:“碧珠,那废弃院子的火扑灭了吗?”

碧珠一听谢璋问起这事,脸色顿时有些紧张,支吾着回答:“……还没呢,火势太大了,一直未能扑灭。”

本以为谢璋不会再追问,没想到他紧接着又问:“是哪个院子,位于府中何处?”

碧珠贴身伺候谢璋,深知他聪明过人,即便眼前只是个五岁的孩童,可对上他那双清澈的眸子,还是忍不住紧张起来,结结巴巴地说:“……奴婢、奴婢,也不知……”

谢璋没有再问。

此刻,谢进却不在谢府。

前几日,老夫人去别庄小住,派人传来口信,说别庄太静,四下冷冷清清,她一人住着,怪冷清寂寞的,问谢进能不能去陪陪她这个老人家。

谢进收到消息后,第二天就收拾好东西,去别庄。

别庄地处都城郊外,风光旖旎,少有人往来,十分静谧清幽,倒很适合潜心读书,谢进每日陪老夫人说说话,其余时间就专心读书,日子一天天过去,他的心越来越静,也不觉得在别庄的日子无趣,便一直住了下来。

这日,谢进平日里惯用的墨用完了,打算回府去取,顺便到街上逛逛,买点东西。谢进刚刚翻身上马,下人就匆匆跑来禀报,老夫人犯了头病,让他赶紧过去看看。

谢进从马上跃下,一路跑着回去,担心地问:“请大夫了吗?”

那仆人:“还未……老夫人一直念叨着您,叫小的赶紧叫你过去。”

谢进:“快去请大夫。”

谢进还未进去,便听见房里老夫人“哎呦哎呦”的声音,奔了进去,急道:“阿奶,阿奶……您怎犯头病了?可是昨晚又没睡好?”

丫鬟正在一旁,替老夫人揉着头。

老夫人:“老毛病了,不碍事,只要炎哥儿来看我,我这头啊,就舒服多了……”

谢进一听,想起刚才仆人的话,“阿奶,我已让人去请大夫了,阿奶也真是的,身子不舒坦就该早点叫大夫,怎第一时间叫我呢?”

老夫人乐呵呵的。

大夫来了,为老夫人仔细诊病,说并无大碍,只开了些安神的药。谢进见老夫人没事,陪了一会,便告诉老夫人自己要出门。

老夫人:“炎哥儿要出门做什么?”

谢进道:“回府拿些我常用的墨,再去街上买些吃食。”

老夫人:“这些让下人去做便是,何必劳烦你亲自跑一趟?”

谢进刚想开口,老夫人又道:“我这头还是有些发昏,要是炎哥儿能陪我说说话,就会好受些,炎哥儿,你可愿陪陪阿奶?”

谢进便暂且放下出门的打算,让下人去府中取墨,心想,等老夫人身子好些了,再回去也不迟。

谢进答应了:“好。”

清挽院。

丫鬟们站在院门口,紧紧聚作一团,眼中满是惊惧,主院,大火熊熊燃烧,天气本就炎热,再加上大火扑面而来的炽热气浪,烤得众人汗流浃背,衣服湿透了。

数十名仆人提着水桶来回奔跑,将水泼向火海,再去打水,半个时辰后,火势终于小了些。

承安、瑞宝、康顺几人冲在最前面,瑞宝见火小了,用湿布裹住手,上前去推那紧闭的门,却感觉好似有一股力量从后面抵住。

门后竟有东西堵着。

瑞宝因惊恐瞪大了眼睛。

承安神色冷峻:“怎了?”

承安心中沉重万分,听闻清挽院走水的消息,他连衣服都没顾得上穿整齐,便急忙冲了出去。待望见那烈烈大火,好似有一盆冰水,兜头浇下,从头浇到脚心,凉透了。

心中只觉,完了。

承安叫人去丫鬟房查看,那些丫鬟睡得死沉,用力拍打身子才醒来。这般大火,近在咫尺,她们却毫无察觉。承安便知

事有蹊跷,询问之后,得知有两个新来的丫鬟不在,是府上刚分到清挽院的。

承安知道这事,因别的院都拨了丫头,并未在意。

承安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

当务之急,得将火先扑灭了。

瑞宝满头大汗,脸上沾满了煤灰,还有几道未干的泪痕,眼中布满了红血丝:“后面有东西挡着,推不开!”

其实,大家心里都有数,姨娘恐怕是没了。

只是心中,仍残存着一丝侥幸。

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承安拉开了瑞宝:“我来。”承安练过功夫,力气比瑞宝大上许多,他猛地发力一推,只听见“咔吱”一声闷响,伴随着东西滚动的声音,还夹杂着一声微弱的物体坠地声。

门口几人都看去。

里面大火汹涌,热气挟着浓烟扑面而来。

可就在看清门口情景的那一刻,几人只觉脊背发凉,一股寒意从脚底直窜到头顶,眼珠都快瞪了出来。

只见——

门口横卧一具焦黑尸体,已不成人形,五官扭曲变形,面目全非,头皮被烧得干裂,身体大部分肌肤已被烧尽,露出大片大片的骨头,两只手臂、手指以诡异的姿势弯折着。

显然,这具尸体挡在门后,被承安用力一推,手臂便折了。

这人应是想要打开门,或是拍门呼救,只差一步,便能逃出生天。

有一只簪子躺在门槛边。

承安用湿布将簪子捡起,略微擦拭,这簪子便恢复如初。

簪子上的红色宝石,在火光映衬下,反射出五彩华光,夺目璀璨,即便历经烈火焚烧,也未损分毫。

瑞宝一屁股坐到地上,泪水夺眶而出,大颗大颗地滚落。

宋嬷嬷走进来,吕令萱神色阴沉,急切问道:“那两个丫头去哪了?可找到了?”

宋嬷嬷摇头:“……许是怕事情败露,被爷严惩,大概是逃了。”

吕令萱:“我都答应会留她们一命,还安排好了去处,竟不信我……当真是坏我大事!”

宋嬷嬷:“不过如此一来倒也说得通,二人值夜之时,不慎引燃了火烛,起初未曾察觉,等发现时火已大了,二人怕被责罚,便逃了……”

吕令萱:“你继续差人去找,若是寻到了,便直接……”

宋嬷嬷:“是。”

清挽院的火终于彻底扑灭,房中发现了两具焦尸。承安立在院中,开始审问,问了几个丫头,得到的说辞都一样,她们都睡得极死,夜里没听见任何声响,直到被人叫醒才知起了火。

不一会,有人来报,院后偏门边叠着三块石头。

承安上去,踩了踩,观察高度,又让几个丫鬟、男仆依次尝试。

这种高度,即便踩着石头,好几个矮些的男仆都爬不上墙,更别提女子。

如此看来,姨娘院中新来的那两个丫鬟,应粗通拳脚。

承安心中已大致确定,姨娘是被人有预谋地杀害了。

他当机立断,下令道:“先去寻那两个丫头。”

寻真、引儿二人没有户籍,不能去客栈住。二人跑出来时,正值宵禁,二人躲躲藏藏,时刻警惕着周围的动静,若是听见衙役的脚步声,便蜷缩在角落阴暗处,连呼吸都不敢大声。

约摸一个时辰后,到了城郊一处偏远之地,有一座破庙,暂且住在这里。等到城中街鼓再次响起,二人带上面纱,去附近的街市。

昨夜又是跟人拼死搏杀,又爬墙逃亡,还来了月事,寻真的身体极度疲惫,双腿酸软得难以支撑身体,她的身体几乎到了极限,但她的精神却处于一种高度兴奋的状态,异常亢奋。

寻真感觉很刺激。

寻真不禁想起从前看过的武侠片,有种闯荡江湖的感觉。

两人坐在破庙中,引儿从包袱中拿出一贯铜钱:“姐……姐姐,我去街上买些吃食吧。”

寻真:“一起去。”

她们把包袱从稻草里挖出来,毕竟装了那么多金子,随身带着才放心。

寻真一路走走停停,每走一段路,便扶着墙歇一会儿,再继续走。走了半个时辰才到街市,寻了个小摊吃馄饨。

寻真饥肠辘辘,只觉得从未吃过这么好吃的馄饨,把汤都喝光了。

昨晚,两人商量过。如今她们没有户籍,属于黑户。一旦被发现,便要被判杖刑,甚至还有可能坐牢。京都官兵太多,查得严,她们必须想办法出城。可没有户籍,就无法办理“过所”这一通行证。

寻真想起看过的电视剧,比如,可以混入商队,塞点钱,伪装成商队的雇工,帮忙搬运货物时,趁乱混出城门。

引儿觉得此计不可行,因为有些商队会主动向官府报备人员情况,她们二人看着就可疑,特别是寻真,一看便是养尊处优惯了的,商队走南闯北、见多识广,一眼便能瞧出异样,京都又有那么多显贵,商队可不愿惹这麻烦,给再多钱也不会帮,说不定还会转头就去官府告发。

对这一番言论,寻真指了指自己:“我?养尊处优?”

引儿就笑:“姐姐自己怕是不知,你常年足不出户,皮肤这般白,一看便是从未在外面风吹日晒、辛苦劳作过,手上只有笔茧,且身上还带着书卷气。”

“更别说姐姐这对眼,一看便是未经历过风霜的,商队见多了人,自然能看出你来历不凡。”

好吧,引儿说的也对。

不过,书卷气,她身上竟有这玩意?

虽然的确,上辈子这辈子加起来,都读了有十七年书了。

第97章 第97章“假户籍”

寻真又提出,或者搞个假户籍,京都中可能会有人做这种灰色产业,只是没路子,短时间内很难找到。

寻真决定跑路时,自然清楚这事儿的难度………本来寻真是打算装作流民,混在贫民堆里,等日子久了,对周围环境熟悉了,再四处打听打听,看能不能找到办理假户籍的地方。

引儿说:“我知晓一处,或许可办‘过所’。”

寻真:还真有这种灰色产业!

不过,引儿怎知道?

寻真:“你知道哪里有卖?”

引儿:“从前偶然听旁人说起,西市有个地下交易的地儿,但那人没说具体在哪,都过去好些年了,也不晓得现在还有没有这档子生意。”

有需求就有市场。

寻真直觉,肯定还在!

二人吃过馄饨,赴西市一探究竟。

因着引儿的话,寻真特意乔装改扮了一番,买了罐色泽偏黄的粉,将脸抹得蜡黄,又去成衣铺,买了两套粗陋朴素的衣服,两人换上后,在西市转了一圈,一无所获。

这黑市自然不会摆在明面上。

天色渐渐阴沉下来,二人准备回去。往回走时,街尽头突然闯入十几个魁伟男子,手中拿着画像,正四处比对路人。寻真和引儿都察觉,强自镇定,那些人的目光在寻真和引儿身上扫过,最终还是略过了她们。

吕令萱找了府外的打手,他们手上的画像是那两个丫鬟的,所以这些人都不认识寻真和引儿,她们这才侥幸逃过。

走出这条街时,寻真突然听到一串敲击声,三长两短,因为这敲击频率是与谢进定过的暗号,所以寻真比较敏感,即便周围嘈杂喧闹,一下子就注意到了。

寻真转过头,是一个卖蓑衣的小摊贩,那人坐在条凳上,脚边摆着个倒扣的陶罐,他正用陶碗敲击着青石板。不多时,便有一行人蹲在他面前,用手指在陶罐边缘轻轻叩了五下。

寻真停下脚步,一直看着那人,引儿也回头:“姐姐,怎了?”

“没什么,我们回去吧。”

两人前脚刚走,后脚谢府的家仆便来了,街上铺子的店家见又有人来问,面露困惑之色,谢府家仆多问了几句,便得知在他们之前来过一批人,那群人身强体壮,面相凶狠,像是市井中的打手,于是立刻派一人回去,将此事告知承安。

寻真二人对此一无所知,恰好错过。

两人回到破庙,雨倾盆而下。

引儿想起刚才那群人,心有余悸地说道:“姐姐,那几人看着不像是谢府的人,倒像是……打手。”

寻真脸色凝重:“看来我们得尽早离开京都……幸好今天来的这波人不认识我们。”

引儿:“若买不到路引,便只能照姐姐说的,多花些银子贿赂商队,赌一赌了,不然我们这般形迹可疑,很快便会被人察觉。”

寻真脑海中却浮现出在西市看到的那一幕,那人敲陶罐,怎么看都像那种见不得人的对接暗号。

引儿:“姐姐别怕,即便被发现,我们

也有兜底。”

寻真:“什么兜底?”

引儿:“要是被官兵逮住了,我们就搬出谢府的名号,让人去给承安报信。那些官兵看在谢府的份上,肯定不敢马上治我们的罪。等承安知道了赶来,我们便没事了。”

寻真也知道。

当然,不到万不得已,为了保住小命,只能向承安求助。

但,不到绝境,寻真不想动用这个“底牌”。

寻真:“我们明日再去一趟西市……我早上好像看到了黑市的暗桩。”

引儿:“在哪儿呢?我怎没看到?”

寻真:“还不确定,明天去看看……若买到了,我们明天就走。”

谢府家仆很快将消息传给了承安,承安已完全确定,那群人背后定是害姨娘的主谋,赶忙令人加急彻查,定要抢在那群人之前找到人。

雨滴重重地砸在屋檐上,承安望向窗外,爷四日前便动身了,再有三日便差不多该到了。

若爷知晓姨娘已香消玉殒,还是这般惨状。

爷会如何……

承安不敢想。

雨越下越大,谢府的仆人望着天色,感叹这天变得如此之快。早上还是艳阳高照,西院那么大的火,打空了好几个井的水才将火扑灭,没想到下午竟下起了雨,众人纷纷叹息,只叹,若这雨能早些来,西院那位或许也不会死了。

忽然,西边传来一声巨响,仆人们望向那方向,议论纷纷。

“什么声音?怎这么响?”

“那儿不已没人了吗?怎会有这声音?”

“要不……去看看?”

“你去,我可不敢……若是那、那……冤魂作祟……”

有三个胆子较大、好奇心重的男仆,结伴走过去。西院正房一片焦黑,雨水打在房梁上,仿佛发出诡异的声响。其中一人心中害怕,扯了扯前面人的衣服,战战兢兢地说:“柳、柳姨娘……想必还没走呢,我们还是别打扰她清净了……”

另一人却道:“好像是后面传来的声音,我们去看看?”

“你们去吧,我走了……”一人转身便跑。

“我也、我也不看了……”第二个人也吓得离开。

只剩一人,那男仆小心翼翼地绕过院子,走到后面。

见一片西瓜藤,靠近房屋的部分都已烧焦。有一条粗壮的树枝,横在西瓜地上,足有成年男子两条大腿那般粗。

再看一旁的老槐树,断裂处露出一个巨大的创口,切口十分整齐,像是被人砍断的。

这般粗壮的枝条,怎么会无缘无故自己断掉?!

实在诡异得很!

这男仆本是个胆大之人,可看到这等景象,再回头望那烧得焦黑的房子,心中也不禁发怵。

那房子遭大火肆虐,屋顶不堪重负,塌陷了,墙体没了支撑,裂缝横七竖八地蔓延开来。大颗大颗的雨滴,重重砸在屋顶的坍塌处,发出沉闷的“咚咚”声,一下一下,好似敲在人心上。残缺的墙壁上,雨水顺着墙面蜿蜒流淌,淅淅沥沥。

整个院子静得可怕,在谢府中,仿佛被单独隔开了。

无边的雨幕中,透着说不出的凄凉。

仔细听来,那雨声竟像一位女子在凄厉哭喊。这男仆不禁想起刚才旁人的话。

难不成,真的是柳姨娘的鬼魂在喊冤?

男仆脸色骤变,拼命跑开了。

到了晚上,一则传言在府中下人们口中迅速传开。

半夜那场大火,实在疑点重重。加之府上多年来在暗处的龌龊事本就不少,而柳姨娘又一直备受五公子宠爱,五少夫人不受五公子待见,这是大家有目共睹的。如此一来,谁最恨柳姨娘,最想她死,便一目了然了。

谢彦成从仆人口中听闻清挽院失火一事,中午便从尚书省赶回府中,去了清挽院看了看,彼时,大火已被扑灭,院门紧闭。

承安打开门,谢彦成看到里面并排躺着的两具焦尸。

谢漼临行前,曾找谢彦成拜托,若柳氏逢困厄之境,望他能看在谢漼的面子上,施以援手。谢彦成自然是应下了。

侄儿上回去陇州,亦是这般托付,这些年看下来,谢二爷自然明白,那柳氏在他心中分量,定是很重的。

不知待侄儿归来,该如何向他交代。

心中隐隐忧虑,柳氏一死,怕是会让他们叔侄间生分了。

晚上,孙宜问谢二爷是否先将柳氏入殓,把丧事给办了。那尸体整日放在院中,总归不是个事儿,如今天热,虽那院子偏,可时日一长,焦尸的腐臭气难免会飘散开来,于府中声誉有碍。

谢彦成:“再放放吧,缮之还有几日便要回了,好歹让他见柳氏最后一面。你安排人每日运些冰块过去,稳住尸身,等缮之回来,再操办丧事。”

说完,谢彦成重重叹了口气。

孙宜也跟着叹了口气,过了许久,又道:“最近府中有些流言,我抓了几个嚼舌根的下人,打了板子,才消停了些。”

谢彦成:“都说了些什么?”

孙宜便说,下人们都在传,说是五少夫人嫉妒柳氏得宠,故而痛下杀手。

谢彦成:“……她不是被禁足?如今期限未到,又如何能害得了柳氏?”

孙宜:“夫君有所不知,老夫人前些日子又病了,便唤令萱前去侍疾。老夫人一声令下,府中谁敢阻拦?”

“……老夫人。”谢彦成喃喃,脸色更凝重了些。

翌日清晨,谢璋正要跑出院门,碧珠急忙小跑着追了上去,一把揪住他的衣角,焦急地说道:“恒哥儿,奴婢不是与您说过了吗?府外有刺客呢,危险得很,您可不能出去,就在这院子里玩,好不好?”

谢璋看了一眼她的手,身子往旁边挪了挪。

碧珠知谢璋不喜欢旁人触碰他,可夫人有令,不能让恒哥儿出去,她也只能硬着头皮抓住他。

谢璋拧着眉:“我知道了。”转身往回走。

碧珠松了口气。

谢璋快走到门口时,又顿住脚步,小脑袋仰了起来,朝着西边望去。

而在破庙熬了一夜的寻真,已经不觉得逃亡的日子刺激了,昨天还下了雨,破庙又潮又热,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酸臭味。寻真怀疑这味道是从自己身上散发出来的。自逃出谢府后,一直没条件洗澡,刷牙洗脸用的都是附近河里打来的水。

至于饮用水,也没得挑,只能直接喝河水。

那河水还有股怪味道。

真像引儿说的,她过惯了富贵日子,身体都“娇气”了,

喝了河水之后,居然闹肚子了,引儿却什么事都没有。

于是,引儿又去集市买了只锅,将河水烧开了再喝。

寻真晚上实在睡不着,毕竟两人带着那么多金子,这破庙随时可能有人闯入。

还有,寻真睡惯了软床,地上不仅硌得慌,还有虫子爬来爬去。

而引儿显然比她更适应这种环境。

下午,寻真身子缓过来了些,二人再度去西市,寻真又看到了那个卖蓑衣的摊贩,他依旧坐在条凳上,脚边倒扣着陶罐,寻真把包袱给引儿,让她在不远处等着,若是情况不对,就分开跑。

寻真过去了,在摊贩面前蹲下,用指尖在陶罐上叩了五下。

那摊贩头也不抬,嗓子浑浊,含糊说了一句话。

“……去北榆巷。”

寻真想再问详细些,后面来了个客人,询问蓑衣的价钱,那摊贩便不再搭理她,起身招待那个客人。

两人决定去北榆巷,先回破庙,把三个包袱埋在土里,只背了一个。两人一路打听,终于到了北榆巷。

那巷子十分偏僻狭小,没走几步便到了尽头,尽头处有个入口,黑洞洞的,透着一股阴森。

怪不得那人只说了个巷子名,原来一到,就能找到。

两人迟疑着。

引儿抱着包袱,有些害怕:“姐姐,要不我们还是……”

寻真:“你在外面等我,我进去。若我感觉情况不对,就大喊,你赶紧跑……放心,我跑得快,不会被抓住的。”

寻真虽也有些害怕,但胆子比引儿大些。

引儿:“要不,要不我还是跟你一起进去吧。”

寻真:“你拿着钱,进去了,万一跑不过人家,岂不是钱全被抢走了?还是我去。你找地方先躲起来。”

寻真深呼吸,鼓起勇气走进黑洞洞的入口。

倒没她想的那么可怕。

进去后,发现里面别有乾坤,极为宽敞开阔,举目四望,不见边际。中央罗列着各类赌具,骰盅、牌九、筹码……人潮涌动,喧闹嘈杂声不绝于耳,声声叫嚷、阵阵哄笑交织在一起。

不多时,一个身着短褐、身形精瘦的年轻男子快步走来,拱手作揖,问道:“小姐大驾光临,不知有何需求?”

寻真直截了当地问:“你们这有没有过所?”

那人闻言,上上下下将寻真打量一番,眼神中透着审视与估量,然后微微颔首,道:“小姐随我来。”领着寻真朝着一处小房间走去

寻真跟着他走时,回想起他那眼神,似乎是在判断她付不付得起的样子。

封闭房间里,那男子直接问:“小姐要的东西,我们这里自是有,只不过价格昂贵,不知小姐是否愿意。”接着,男子比了一个手指,应该是说金额。

寻真思索片刻,心想这假过所应该不会那么便宜。

于是问道:“一百两?”

那男子摇了摇头:“小姐莫要说笑,这般要命的东西,怎可能卖这般便宜,便是我们敢卖,小姐你敢买吗?”

寻真:“那是……一千两?”

男子微笑,默认了。

这也太贵了吧……

寻真想到,她在谢府时,一个月例银才二十两。

所以她这五年的例银,也就够买这一个假过所。

见寻真久久沉默,那男子道:“看小姐气度不凡,不像是拿不出这些钱的人。”

寻真咬牙应下:“你给我准备一份过所,我一会便取钱给你。”

寻真出去后,和引儿一起清点包袱里的钱,还不够,又跑回破庙挖出包袱。买了这张路引,两人的包袱明显瘪了不少。

寻真抱着包袱进去时,引儿担忧地问:“姐姐,若是我们被骗了该怎么办?”

寻真:“那也没办法,总要试试,赌一把。”

但寻真的直觉告诉她,是真的。

一手交钱,一手交货,效率倒也挺高。

寻真拿着空瘪的包袱出来,手里多了张通行证。

寻真看着这张文书,只感叹——

暴利生意啊!

第98章 第98章“相逢”

假过所上是伪造的身份信息,乃卖药商贾梅氏之同胞姊妹,梅花、梅枝二人,家中祖母身患重病,危在旦夕,姊妹二人急欲返乡省亲。行程自东都起,取道汴州、宋州,最终抵达洛州老家。

引儿看了眼信息,咦了一声。

寻真:“怎么?”

引儿:“……我们去洛州?”

寻真摇了摇头,翻开《大周舆地志》,给引儿指了个地方。

“我们先去寿州。”

先去汴州,之后走水路,沿通济渠一路坐船南下,之后,便多花些钱换小船,从淮河进入寿州城。

“寿州?”

寻真:“这过所毕竟是假的,用多了,一旦被官府发现,若追究起来,很容易被抓住。等到了寿州,便要想法子重新入籍。”

“去年淮河多地闹了洪灾,应有许多流民,我们就混在这些流民里头,想来官府应该会有救济流民的政策,我们就借口说在洪灾里失去了亲人,又失忆了,便有很大几率可重新入籍了。”

二人分开行动,采买物资,引儿负责买衣物、干粮,以及路上所需的各类物品。寻真则前往书肆,买《律疏》。

之前谢漼借给她看过,她隐隐约约记得里面关于户籍的一些条款,印象不深,得确认清楚,好安排接下来的路该怎么走。

寻真到书肆,找寻无果,才知道律书这类法律典籍,不会放在书肆卖给普通百姓。她一问,书肆老板眼中满是狐疑之色,寻真赶紧跑了出来。

然后寻真又去了黑市。

一回生,二回熟。见寻真又来了,那小哥还挺意外,又宰了她一笔,寻真花了五十两银子,买了一整套《律疏》。

书也好贵。

钱越来越少,看来以后得省着用了。

寻真翻来覆去看了一下午,只在《户婚律》篇目中,看到对户籍、土地、赋役等事项的规定,与流民安置存在间接联系。通篇读下来,没有一处明确写如何安置流民,只说地方官员有义务对流民进行登记,安排好他们,让流民能重新有地种,搞生产。不过,这些流民往后是要给朝廷服劳役的。

具体政策,还是得到了才知道。

引儿说她请的马车和车夫明日早上卯时在城门口等她们。

入了夜之后,万籁俱寂。

寻真只用河水擦了身,但身上仍黏着汗,很不舒服,靠在稻草堆上,还是睡不着。望着黑漆漆的房顶,心中涌起一抹淡淡的愁绪。

明日便要离开这座生活了五年的城市了。

前路茫茫,未知太多,不知道会发生什么。

希望一切顺利吧。

第二晚,寻真已有些适应了,虽然很热,鼻尖还萦绕着臭味,不知不觉中,困意上头,睡着了。

睡了个好觉,寻真精神饱满,浑身充满了力量,只是,身上多了不少被虫咬的包。

看来自己适应环境的能力还是挺强的嘛。

引儿买了不少药品,其中就有紫草膏,可以治疗蚊虫叮咬。

两人互相帮涂药膏,准备就绪,出发了。

清晨,城门口熙熙攘攘,车夫按时候在约定之处。

车夫三十岁上下,身形精悍,沉默寡言。寻真和引儿一来,简单交流了几句行程事宜,便上了车。

过城门时,寻真心里一阵紧张,官兵接过假过所,仔细查看上面的字迹和印信,随后要求她们掀开车帘。寻真掀起车帘,迎着官兵审视的目光。

数秒后,官兵挥了挥手,示意放行。

马车缓缓驶出城门,寻真如释重负,后背已被汗水湿透,里衣都贴在了背上。

这一关,算是有惊无险地过了。

马车辚辚,驶出一段距离,寻真与引儿见已远离城门,紧绷的神经渐渐松弛,神色也舒缓了许多。骤然,身后传来一声高喝:“停——!”

寻真和引儿对视,眼中闪过惊惶,寻真抓住引儿的手,以眼神安抚,比口型,示意她不要慌,稳住。

官兵过来,连个招呼也不打,猛地掀开车帘。

寻真:“二位大人,不知有何事相询?”

另一名官兵手持两张画像,端详着二人面容,仔细比对一番后,挥手示意放行,面上带了几分歉意,微笑说道:“两位娘子,多有冒犯,此乃例行巡查。”

寻真对这明显礼貌多了的官兵笑了笑:“大人言重,敢问可是在追捕逃犯?是何等模样,说不定民女能帮衬一二。”

那个没礼貌的官兵举起画像给她们看:“你们可曾见过这两人?”

寻真摇了摇头。

两名官兵转身往回走去。

一人道:“……又不是!”

另一人道:“这两位娘子瞧着便是良善之人,我早说不是,你偏要查,倒惊吓了娘子。”

寻真自然认出画像上是那两个丫鬟。

两人在车内咬起耳朵。

引儿:“……官兵已经开始抓人了,看来谢府的人都信了是那两人杀了人逃走,姐姐,咱们的计策多半成了。”

寻真点点头:“暂时是安全了。”

寻真坐了半个时辰的马车,就感觉屁股不像是自己的了。寻真回想起以前,那时她还嫌弃谢漼的马车颠,现在比起来,简直一个天上一个地下,要不是这两天的艰苦环境磨炼了一下自己的身体,寻真怕是刚坐上马车便要吐了。

傍晚时,进入了偃师一带。

荒郊野路间,路过一家客栈,客栈前,有三株粗壮的大树,枝叶稀

落。屋檐下,高悬一面红色酒旗,随风招展,给这片寂寥地添了几分烟火气息。

寻真与引儿打算在此留宿一晚。

客栈的门由木板搭建而成,表面呈现出岁月侵蚀之态,有些破旧。店内桌凳亦是磨损严重。一进入,饭菜的香气若有若无地散来,二人肚子咕噜一叫,饿了。

车夫到后院去喂马,寻真走向柜台,向掌柜询问。

这客栈虽偏,也住了不少歇脚的客人,眼下还剩六间房。寻真要了两间。

大堂中,二人寻了一处空位坐下,点了三道菜,静等饭菜上桌。

正等上菜时,寻真听到一阵急促、密集的马蹄声,由远及近,似骤雨击打着屋瓦。寻真心中一惊,神色瞬间紧张起来,朝门外望去。

只见远方的驿道上,一行人正疾驰而来,约摸七八人。

为首一人,身姿挺拔,骑在一匹枣红骏马之上。那马四蹄翻飞,带起一阵疾风。

两旁衰草层层叠叠,马蹄踏过,黄尘漫天,将周围的一切都笼罩,人与马渐渐变得模糊不清,而那为首之人却在这片混沌之中,愈发凸显出非凡的气质。

他头戴一顶黑色斗笠,垂下的面纱随风飘动。

寻真心跳陡然加快。

小二上了菜,引儿将碗筷摆好,见寻真看着外面,目光有些呆滞,拍了拍。

“姐姐,你在看什么?”

引儿顺着她的目光朝外看去,自然也看到那一行人了。

因他们都带着斗笠,看不清面容。

便小声在寻真耳边问:“可是那一行人可疑?”

寻真没有回答,好似没有听见。

那一行人的马蹄声由急转缓,速度逐渐慢了下来,朝客栈的方向驶来。

寻真惊醒了似的,猛地扭头环视周遭环境,问柜台茅厕在哪,柜台指了方向之后,寻真一把拽住引儿的手,往那方向冲去。

二人掩在通往后院的门后,盯着店门。

引儿满脸疑惑:“……姐姐?”

寻真比了个“嘘”。

引儿点点头,不说话了,也一同紧张地看向门口。

马蹄声越来越近,那哒哒的蹄声,仿佛踩在寻真耳边,

须臾,一个身着劲装的男子大步踏入客栈。他先是向店家询问了客房状况,而后将客栈中剩余的所有房间都定下,接着又转身出去了,看那模样,似乎是要向他的主子汇报这客栈的情况。

过了一会。

那一行人步入客栈,众人簇拥着一人,寻了两张桌子,纷纷落座。

那为首之人穿一身紫袍,气质卓然,风姿出众,衣角带起的微风都似与这破旧客栈的气息格格不入。

引儿看到为首那人之时猛地瞪大了眼睛,正要张口叫,被寻真捂住了嘴。

小二端着菜过来,见桌上摆好了碗筷,却不见人影,心生诧异,“……人呢?”

柜台答:“两位娘子一道去茅厕了,你拿个菜罩来,莫让风沙脏了饭菜。”

小二应了声,拿来一个竹制网罩,将一桌饭菜罩好。

一名随从目光从旁边桌子收回,转向一旁,语气恭敬:“爷,明日我们何时出发?”

紫袍男子淡淡道:“寅时一刻。”

很快,他们这桌的菜就上齐了。紫袍男子只是略微动了几筷,便让店小二引着上楼了。

引儿的目光满是不解,

寻真冲她摇了摇头。

客寻真的眼中,又何尝没有一丝动摇呢?

寻真本以为,自逃离谢府之后,便也不会见到谢漼了。即便有朝一日相见,也应是数年之后。想来那时,谢漼即便知晓她还活着,也应早已释怀。

没想过,再次相逢,会这么快。

寻真又等了一会,慢慢拿开捂住引儿脸上的手,拉着她上了楼,进了房间。没多久,店小二就把饭菜送了上来。

“谢谢小哥。”寻真拿出一小块碎银,给店小二当作赏钱。

那店小二没想到还有这意外之喜,连忙说了好几句吉祥话。

店小二出去后。

引儿急切问道:“……姐姐,爷就在这里,你为何不认?”

寻真垂着眼,“原因……我在走的那天都跟你说过了。”

引儿:“可是——”

寻真直接打断:“你吃吧,我没什么胃口,先睡了。”

引儿纵有千言万语,也只能咽回肚子里。

寻真上了床,背对引儿。引儿看着寻真的背影,叹了一口气。

寻真只轻声道:“如今我们最难的一关都已经过了,为什么要回头?”

“引儿,你难道还想回谢府做奴婢吗?”

引儿其实从没觉得在谢府做奴婢有什么不好,谢府给她吃穿,给她遮风挡雨的屋顶,给她安稳的日子。

“可是,姐姐你又不是——”

若引儿处在寻真的位置,绝对不会做出这个选择。

寻真没有回答她这个问题。

夜晚的客栈很安静,一行人上楼,踩得楼梯嘎吱作响,寻真躺在床的里侧,留意着外面的动静。

不多时,脚步声似乎在不远处停了下来。

有人唤了一声:“爷。”

寻真瞬间神经紧绷。

这里隔音居然这么差?

难道,谢漼就住在隔壁?

入夜后,寻真耳边时不时传来引儿的叹息声,寻真耳朵贴着墙上,隔壁房没什么动静。

引儿翻来覆去,像是终于忍不住了,开口:“姐——”

寻真连忙手指竖起在唇前,用气声说:“这里隔音很差,会被听到。”

引儿也用气声回复:“姐姐,我们真的不与爷相认吗?明日一早他们便要走了,我们就再也没机会了。”

须臾,引儿又道:“姐姐,你……真的舍得吗?”

寻真拍拍她的肩:“睡吧睡吧,明早醒来我们也要赶路呢。”

引儿还想说些什么,寻真背过了身。

她应该知道谢漼给她的那封信写了什么了。

原来,是要说这个。

如果,那天她看到了信的内容。

她的决定会改变吗?

应该……

不会变吧。

寻真闭上了眼睛,眼角溢出温热的液体,浸入枕头,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第99章 第99章“冰凉”

小破客栈不仅隔音差,遮光也不行。

寻真睡得浅。天稍稍亮了,日光毫无阻碍地透进来,照到脸上,寻真便醒了。

门外传来一阵急促脚步声。

寻真支起身,同时留意到墙边也传来窸窸窣窣的动静。

寻真小心翼翼爬起床,从引儿脚后脚边绕过去,走到门前。

打开门上横披小窗,向外看去。

一行人脚步匆匆,正往右边走去。

寻真的目光紧随着一人,就在那人即将消失在视野中时。

那人突然顿足,仿若察觉有人窥视。

寻真只能看到对方的腰部,心里一惊,手一拉,迅速合上了横披窗。

这声响,在寂静的过道里显得格外突兀。

寻真站在门后,身躯僵凝,一动也不敢动,轻轻拍了一下自己的手背。

引儿亦被这声音惊醒,欲开口,寻真急忙摇头,眼睛瞪得大大的。

引儿缓缓闭上嘴,没有出声。

过道。

“……爷?”一人顺着谢漼的目光看向寻真的房间。

谢漼的目光在那紧闭的门上停留了一会儿,“无事。”

寻真听着脚步声远去,拍了拍胸口,抹了把额头的冷。

引儿小声问:“……爷走了?”

寻真嗯了声:“你再睡会儿,我去楼下活动活动身子,时间差不多了,再来叫你。”

说完,不等引儿回应,寻真便开门出去了。

四处张望,周遭一片静谧。

至栏杆边,寻真微微探身,倚着栏杆向下看去。堂内,店小二正手持扫帚清扫地面,其中两张桌上,几碗清粥和几碟小菜还冒着丝丝热气,显然是刚用过饭不久。

寻真揣着几个铜钱,打算下楼也点碗粥吃。

走到楼梯口,鬼使神差转头,望向她隔壁的房间。

谢漼昨晚不会真住在她的隔壁吧?

寻真有些好奇。

她做贼似的往两边望望,四下没人,便踮着脚快速溜进隔壁房间。

隔壁房间跟她们房间布局差不多,床也贴着墙,只是方向相反。

也就是说——

她昨晚睡的那张床,跟隔壁间的,仅仅只隔了一面墙?

房间干净得让人眼前一亮,只有床褥留下微微褶皱的痕迹,寻真又去看了其他房间,就她隔壁这间最干净。

是……谢漼吗?

寻真迟疑着,伸出了手。

“……娘子?”

寻真被这突如其来的一声吓得一哆嗦,手一松,布枕掉到地上。

她转过头,与店小二四目相对。

店小二瞧着她,满脸惊愕,嘴巴张了张,眼中满是不可置信。

寻真连忙捡起布枕,拍了拍几乎不存在的灰尘,然后丢到床上,讪讪笑了笑。

因为过于尴尬,寻真根本想不出什么说辞来挽回一下自己的形象。

她直接跑了。

卯时,引儿跟寻真离开客栈,先后上了马车。

引儿疑惑地问:“……那店小二。”

寻真:“店小二怎了?”

引儿:“总用奇怪的眼神看我们……”

寻真耳根有点红,从包袱中拿出糕点,分给引儿,道:“别管他……那家店的东西太难吃,先吃点垫垫肚子,等到了镇上,再吃好的。”

寻真昨晚没睡好,车马颠簸间,困意阵阵袭来,不知不觉便睡着了。

店小二正在大堂擦拭桌椅,掌柜的算完最后一笔账,合上账本,忽然压低声音,脸上带着几分八卦,道:“嘿……方才刚走的那位公子,你可记得?……我在这多年,可从未见过生得那般俊的。那气质,那派头,啧啧……一看便非凡俗。听他口音,似是往东都去的,莫不是哪家公侯府里的少爷?”

店小二本就憋了一肚的话,方才客人还未走,便不好嚼这舌根,此刻再也按捺不住,随手扔下手中抹布。

他朝柜台走去,道:“掌柜的,我方才瞧见了一件了不得的事儿……”

掌柜问:“可是跟那公子有关?”

店小二连连点头,凑到掌柜耳边,声音极小地说:“我刚才上去收拾屋子,你猜我瞧见了什么?……刚走的那两位娘子中的一个,竟然拿起那公子睡过的枕头,放在鼻子跟前闻呢!”说完,不住地咂嘴,“看这两个娘子的做派,应是从京都来的……都说京都文风昌盛,女子多文雅、端庄守礼,今儿个竟碰上这般奔放的女子,当真是开了眼!”

掌柜:“那两位娘子看着皆是守礼之人,怎会做出你说的这等荒唐事?你可莫要胡编乱造,坏了娘子的清誉。”

店小二脸涨红,跺脚说道:“我怎会编排这等事?我当时就在那房里,亲眼所见,看得真真儿的!”

无论店小二如何信誓旦旦,掌柜的始终不相信他的话。

虽这店偏,但来来往往的客人也见过不少,若是男子有此等怪癖,做出这种事,店小二倒能理解,可亲眼见到女子这般行为,他当时惊得目瞪口呆,还以为自己看错。

心中只叹,天下之大,真是无奇不有,什么样的女子都有。

谢漼一行人一路从濠州归京,日夜兼程,只用了七日便到了京都。

正午时分。

谢漼自马上跃下,抬手解下马鞍旁的马褡子,从中取出一个朱漆方匣。

匣子里装着一些精致的小玩意儿,是他在归途中,经过集市时,在一个不起眼的摊位上发现的。

摊上卖的是陶制的手工艺品,给小儿玩耍之物,谢漼便给谢璋挑了几样,又想起寻真,她说不定也会对这些小玩意儿感兴趣,便买了许多。

谢漼手持方匣,往府中走去,一路向西。

府中的家仆们见他归来,一个个神色各异。

因谢漼一连赶路了七天,身体疲惫,心中又挂念着人,脚步匆匆,便未留意到家仆们异样的神情。

行至半途,谢漼似是突然想起什么,脚步顿住,朝西边望去。

倒是忘了。

自寅时便策马启程,一路上风沙漫天,烈日高悬,酷热难耐,早已汗湿重衣。

贴近了闻,定是能闻到些许异味。

这般模样,如何能见真儿?

还是先沐浴更衣,再过去。

想至此,谢漼转身,朝着静远居走去。

谢漼归来的消息很快传到承安耳中。

承安赶到院中。

喘着气,正好追上谢漼。

“……爷。”

二人立在静远居院门口。

谢漼抬眸,望向承安。

见承安形容憔悴,面色如土,眉眼间聚着浓重的阴霾,整个人萎靡不振,毫无生气。

谢漼便问:“府中发生了何事?”

承安张了张嘴,喉间干涩,似是被烟火熏了般,发不出一丝声响。

爷将他留在府中,不就是让他护住姨娘吗?

可姨娘……

谢漼见他这般模样,并不追问,往里看去,院中正在清扫的仆人们,纷纷停下手中活计,朝他看来,目光中满是异色。

谢漼心中陡然涌起一股不祥的预感,再看向承安,谢漼额上隐隐浮现一层汗珠。

声音便重了些:“府中到底发生何事?”

承安眼中泛起泪光,“扑通”一声跪地,垂着头,哽咽道,“爷,姨娘、姨娘——”

谢漼俯视他,语气分外冷沉:“她怎了?抬起头来,看着我说。”

承安抬起头,对上谢漼冰凉的目光,吓得浑身一颤,喉咙里发出的声音微弱得几乎听不见:“姨娘……”

“没了”二字还未说出口,谢漼已转身,疾步离去。

承安直愣愣地跪在地上,好一会儿,一旁的男仆将他拉起,他这才如梦初醒,双手撑地,起身。

双腿麻了麻,承安一个踉跄,差点摔倒。

谢漼越走越快,逐渐消失在承安的视野中。

承安深吸一口气,顾不上腿上的不适,抬腿便追。

从静远居到清挽院,若慢行,需一刻。

谢漼此刻大步疾行,约半刻就能到。

远远地,谢漼转过一处弯道,站在小径上,看见那一处焦黑的院子。

这一瞬,脑中轰然作响,一片空白,整个人定住,好似被抽去了脊梁,动弹不得。

他几乎不知道自己是如何走到院中的。

周围一片死寂,这座曾经那么鲜活的屋子如今被烧得面目全非。

还有……

尸臭味。

谢漼这一年多在濠州救灾,闻多了这味道,一瞬便辨别出来。门虚掩着,谢漼一直盯着那处,却没有抬步走过去。

万箭穿心,不过如此。

正午的阳光很烈,这一刹,照得他眼前出现重影。

他好似产生了幻觉。

恍惚间,看到有人打开那扇焦黑的门,朝他奔来。

真儿,我回来了。

谢漼张开了手臂,感受到那虚影撞到身上。

那重量已到了身体无法承受的极限。

谢漼被撞得朝后仰去。

心脏感受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剧痛。

里面的某一处,正剧烈地抽搐着。

方匣坠地,那里面的陶制玩偶一个个落下来,摔得粉碎。

承安看到谢漼朝后仰倒,吓得当场出了一背的冷汗。

后脑着了地,那可就完了。

他几乎是飞一般的速度冲过去,以身当肉盾,将谢漼接住了。

承安大喘了口气,把谢漼放在平地上。

见谢漼口中溢出血丝,承安高声唤道。

“爷——!”

“爷——!”

无论他如何拍打,谢漼都没醒过来。

承安赶紧让人去请大夫,再将这事告诉谢二爷。

谢二爷知道后,急忙着人去请太医,然后回府。

谢彦成跨入卧房,见谢漼赤着上身躺着,神志不清,大夫正在为他施针。谢彦成走进了看。

谢漼面色苍白,毫无血色。

一刻后,大夫施针结束,抹了把额上的汗,给谢彦成行礼。

谢彦成问道:“大夫,我侄儿情况如何?”

大夫:“已护住心脉,暂时无碍了,只是草民医术不精,大人所患,怕是‘胸痹’,此症十分凶险,实在不敢说有十足把握能治好。”

郎中话音刚落,小厮便引着两位太医进来。

谢彦成让这郎中将谢漼的病情详细告知两位太医。

三位医者围坐一处,商讨起来。他们神色皆凝重。

许久,其中一位年长的太医站起身来,对谢二爷道:“博士这心疾,确实极为凶险。幸而这位大夫及时护住心脉,否则,就算大罗神仙来了,也无力回天。”

之后,三人又就药方展开讨论。反复斟酌每一味药材的用量,最终定下药方,马上让人去煎。

“若能熬过今晚,便没事了。”

谢彦成总算放心了,给三位行礼:“有劳了。”

三位忙又回礼。

其中一位老太医问道:“未曾听闻博士有心疾,这是发生何事,才致使他情志失调,心脉梗阻?”

谢彦成叹气,道:“只是我侄儿一爱妾,意外身故,他一时伤心过度,这才……”

原来如此。

三人心叹,竟是因妾室过世而如此,当真是痴情。

谢彦成便安排这三位在院中住下,回了房,始终放不下心,又回去看了一次,太医正翻开眼皮、嘴唇,一一查看。

谢彦成见谢漼牙关紧咬,即便闭着目,也能看出脸上掩饰不住的哀色。

似乎完全没了生存意志。

谢彦成倒是从没想过,那柳氏竟能影响他至此。

竟都不想活了么?

谢彦成踏着夜色而归,孙宜也还没睡,关心问道:“如何?”

“……只要熬过今晚便好。”

孙宜:“有张公在,缮之定能没事,你也别太担心了,早些歇下吧。”

谢彦成:“……但愿如此。”

谢漼夜里起了高热,三人又是一番讨论,最后决定直接下一济猛药,先不论会不会对身体产生永久性损伤,但至少先将人从鬼门关拉回来才是。

灌了药之后,到破晓时分,谢漼的烧退了。

三人查看之后,嘱咐仆人盯着,若再有情况,再叫他们过来。

承安守在床边。

张太医说,谢漼大概很快便会醒了。

承安见谢漼缓缓睁开眼,正要去喊太医,却见谢漼张开了嘴,嘴唇蠕动着,似是要对他说什么,承安凑过去,只听到谢漼缓慢又沙哑的声音。

那眼半阖着,覆着一层水雾。

“真儿……”

“真儿……”

张太医说不能刺激爷,便是骗,也要先将人稳住了,承安便什么都没有说,径直走了出去,谢漼又说了两个字,模糊不清。

承安走到门口,才辨出那两字。

别走-

谢漼在床上躺了两日两夜,终于在第三日的中午清醒过来。

张太医检查过后,道大概没问题了,离开前嘱咐,莫要再提伤心事,若谢漼问了,至少在未来十日内瞒过去。

承安只觉难办,这怎么瞒?

爷虽未看见尸首,可都看见了那烧焦的屋子。

谢二爷想了个法子,若谢漼问起,便先骗他说,屋子虽烧了,人却没事,只是先让柳氏般到府外。

能瞒一日是一日。眼下谢漼还病着,应不会执意要去府外看柳氏。

午后,谢漼甚至起身,写起了公文,承安上前劝了几句,谢漼只淡淡道:“无妨。”

承安见谢漼又恢复了往日的模样,沉稳冷静,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的样子,也没主动问起柳姨娘。

承安便也没机会说出那套说辞。

想起太医的嘱托,承安怕谢漼虽表面若无其事,但心中郁结,便还是硬着头皮开口了。

“爷……姨娘她——”

谢漼停下了笔,却没有朝他看去,语气也十分平静地问道:“她怎了?”

承安:“前些日子,姨娘院中失了火,虽火势很大,还好……及时发现了,无人伤亡,如今姨娘已被二爷安置好了,在府外避暑呢,过些时日便回来……姨娘、姨娘,还不知您回来了,我昨日已传信过去了……”

谢漼应了一声,面色淡淡。

承安瞅着谢漼的神色。

这是……信了?

承安退出房后,忙去报信了。

第100章 第100章“打开”

此时,谢璋还不知道谢漼已经回来了。

谢璋捧着书,却看不进去,眼神游离。右桌角放了个石榴,还是青的,青黑的表皮褶皱蜷缩,往里瘪进去,看上去水分已完全没了。

谢璋呆呆地盯着看,孙宜进来了。

“恒哥儿。”

“……伯祖母。”

孙宜进来便闻见了一股酸臭的腐朽气息,一扫,目光定在桌上的石榴上。

孙宜听碧珠、翠玉提过,谢璋摆在桌上的石榴早就烂得臭了,她们想扔,谢璋一直不让。

孙宜问:“恒哥儿,这石榴怕是放了快一月了吧?”

谢璋嗯了一声。

“你可有闻到这气味?”谢璋默不作声,孙宜便继续说,“这石榴想必是过早自树上摘下,再放多久,都不会熟了,如今已有腐味,近日又这般热,再放下去便要彻底烂坏发臭了。”

“伯祖母这便叫人丢了?”

谢璋盯着青石榴,抿了抿唇。

孙宜便当他默认,抬手唤人。翠玉取来一块帕子,将石榴裹起来,拿出去了。

谢璋的目光一直追随着翠玉。

孙宜心想,莫不是恒哥儿诓了她,这石榴,当真是柳氏院里种的?

不过事到如今,是不是也不重要了。

谢璋开口了:“伯祖母,已六日了,刺客还未抓到吗?”

孙宜语塞。

谢漼突发心疾,病情危急,救了两日,才堪堪稳住,眼下还需骗着,待好全了再告诉他真相。

大的都这样了,更别说小的。

自然不能说。

还是,等谢漼好转,再由他亲口告知恒哥儿吧。

孙宜看着空荡荡的桌角:“还未。等抓到刺客,伯祖母定即刻让人告诉你。恒哥儿,再忍耐些时日,好不好?”

谢璋嗯了一声。

孙宜昨日同谢彦成商议,柳氏的尸首不能再这么放下去了。谢漼此次心疾凶险,便只能委屈了柳氏,一切从简办了。

孙宜今日便着手操持丧事。明日,将柳氏迁至祠堂的偏房,因不能让谢漼知晓,故禁人吊唁,停灵三日,再入殓。

至于墓地,孙宜亦已选定。

谢氏一门,向来有专门划分出来安置妾室的葬地,其中一片区域,是为孙辈妾室预留的,眼下基本都空着,孙宜从中挑了一处风水最好的。

至于陪葬,就把柳氏院子里的东西都放进去,柳氏生前,谢漼送了不少,几乎是得了好物便巴巴地送过去了。孙宜也有所耳闻。

若还不够,再另行添补便是。

孙宜安排好,吩咐下去。

翌日,便命人前往清挽院。焦尸已放了六日,尽管周围摆满了冰块,尸体上涂抹了大量水银、朱砂,房内还焚烧着麝香,但还是阻止不了尸首的腐坏。

如今味道已有些重了。

家仆脸上皆裹着白布,将尸首放入特制的木匣中,匣内事先涂抹了防腐、驱虫的草药汁液,待尸首放入,密封起来,腐臭味便被隔在里面。

至于另一具尸体,孙宜也吩咐了,予以薄葬,将尸体一同搬至祠堂偏房暂时停放,与柳氏一道下葬,之后便葬于仆役墓地。

承安端着汤药进屋,见谢漼今日早早醒了,着一袭素白长袍,正立在案边,提笔书写。

谢漼身姿清瘦,袖袍在微风中轻轻飘动,显得格外空荡。

短短三日,竟瘦了这么多。

承安过去,将药放在案边,不经意间瞥见谢漼笔下的字,那字笔势凌乱,章法失调。

承安垂头候在一旁。

谢漼搁下了笔,将药一饮而尽,然后抬手,为自己把脉,片刻后,他望向窗外。

那声音仿佛是

从天际飘来的,虚浮渺茫。

“尸首如今放在何处?”

承安一时反应不及。

谢漼也未催促,只伫立不动,望着外面。

许久,承安才找回自己的声音,结结巴巴地回:“二、二夫人已安排好了,姨、姨娘今日便要被送去祠堂了。”

谢漼颔首,沉默片刻,抬步朝外走去。

谢漼到时,两名男仆正将装着焦尸的木匣用绳子绑好,准备扛起。

“五、五公子。”

那二人惊慌失措。

承安瞅了一眼谢漼,然后示意那二人放下。沉重的木匣落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谢漼垂眸,目光落在封闭的匣子上。

轻声道:“打开。”

木匣打开,一股浓烈的腐臭之气扑面而来。焦尸四肢扭曲,身体蜷缩,骨骼裸露在外,大部分地方都开始腐败。

谢漼的身形陡然一僵,呼吸瞬间停滞,须臾,目光移向旁边,那里同样横着一具焦尸,烧得更为严重。以目测,两具尸体的身高略有差异。

谢漼:“哪个是她?”

承安见谢漼的神色平静得有些可怕。

承安干咽了一口,上前,站在那灵匣边上,然后又指向里面的那具:“这……便是姨娘了,另一个,是姨娘的贴身侍婢引儿。”

谢漼:“如何确定?”

承安斟酌着用词:“是因……那日小的救火时,火势稍稍小了些,便推开了门,姨娘、姨娘是倒在门口的……而另一具,是将火全扑灭时,在屋里头发现的……院中丫鬟只引儿不在,而引儿又比姨娘稍高些,便确定了……”

“还有……”承安从灵匣中拿出一支宝石金簪,“那时推开门,姨娘身上还掉下了这支簪子。”

谢漼盯了一会,久久不语,随后他缓缓走上前,将那簪子拿在手中。

然后让承安出去。

承安在门前候着,竖起耳朵,时刻留意着屋内的动静,以防有任何变故,能第一时间冲进去。

谢漼攥着簪子,往房里望进去。

满目疮痍。

看着看着,眼前却浮现了,这屋子还未被烧毁的模样。

谢漼视线突然定格在一处,眼前骤然清晰起来。

手一用力,流霞簪的尾部刺破掌心,鲜血涌出,而他却仿若毫无知觉,脚步踉跄地走到了门前,手掌按上那被烧得碳化的门。

随着他的触碰,门上的焦木碎屑纷纷坠落。

谢漼的目光死死地凝在门上一处。

他将两扇门合上,门的最下面,抓痕赫然入目。

一道道直劈而下,深深嵌入门中,那是用了多大的力道,才会留下这般触目惊心的痕迹。

屋内弥漫着浓重的香料味。

谢漼头晕目眩,几欲呕吐。

谢漼又转头,向那焦尸望去。

两只手臂、两双手都以极其惨烈的角度弯折着。

只听“砰”的一声巨响。

承安闻声,立刻推开房门,冲了进去。

见谢漼跪在门前,左手抓着门板,腕间青筋暴起,额头抵在门上,大口大口地用力喘着气,似乎不这样,便要窒息。

谢漼那眼睛,覆满了血色。

“……爷。”

承安蹲下身,欲扶起谢漼,却被他用力推开。

谢漼趔趄了几步,叮当一声,簪子掉在地上,承安看去。

怎……有血?

再看向谢漼,见他右手鲜血淋漓,掌心破了一个小洞,正汩汩地向下淌着血。

承安再次伸手,又被谢漼推开。

承安对上谢漼的目光,身子颤了颤。

谢漼目眦欲裂,眼中汹涌着无尽的恨意。

疾步出了门。

承安低下头,这才发现那门下一道道抓痕。

心里又是一颤,小跑出去,紧紧跟在谢漼身后。

谢璋坐在庭院中的石桌前,手捧着一本书,心不在焉,不时地望向院门口,他能感觉到,身后丫鬟们一直盯着他。

谢璋估算着距离与速度,若从这里开始跑,没到门口,便会被抓住了。

她们,究竟在瞒着他什么?

谢璋放下书,朝院门走去,他一过去,碧珠和翠玉二人便跟了上来,神色紧张,如临大敌。

谢璋指了指一旁的花丛,道:“我不过是来赏花,并无出去的打算。”

两丫鬟应了声,没回去,跟在他身后。

谢璋又道:“你们离我这般近,叫我如何专心赏花?我知你们是担心我跑出去,可我既知外面有刺客,岂会不顾自身安危?”

难得听谢璋对她们说这么多话,且神色认真,语气诚恳。

两丫鬟对视一眼,犹豫片刻,退到了走廊那边。

谢璋佯装在院门口的花畦处赏花,不时挪动步子,弯腰捏着花看。

两丫鬟眼睛盯着,身体慢慢松驰下来。

大约过了一刻,谢璋瞅准时机,撒开腿,跑了出去。

碧珠、翠玉二人脑中神经一瞬便绷断了,心中只道,完了。

碧珠:“快、快追!”

碧珠翠玉二人朝着谢璋追去,谢璋跑得极快,身形灵活,在仆人间左冲右突。那些不是二夫人院中之人,便不好叫他们帮忙一道拦住谢璋。

二人被谢璋甩开了一大段距离,追着追着,发现这方向是往清挽院去的。

二人心中叫苦不迭,恒哥儿怎这般聪慧!

不仅猜出她们瞒骗了他,还猜出瞒他之事与柳氏有关。

谢璋跑到一半,脚步忽地顿住。

仰头望向前方之人。

“……爹。”

谢璋低低地唤了一声。

爹是何时来的,他怎半点都不知情?

谢璋正要跑向谢漼,高声唤,目光却凝在谢漼右手手掌上,那手正不断地往下淌着血。

再看谢漼神色,陌生得都不像是他爹了。

而谢漼却好似完全没看到谢璋,疾步朝另一方向走去。

谢璋看了一眼谢漼来的方向,迟疑了下,跟上了谢漼。

此时,翠玉眼疾手快,一把抓住了谢璋:“恒哥儿、恒哥儿外面危险,还是快快随奴婢回去吧!”

两位丫鬟虽也看到了谢漼,震惊不已,但仍牢记自己的任务,企图将谢璋抱回去。

谢璋冷冷地,看向两丫鬟:“别碰我。”

那眼神,让两丫鬟晃了晃神,还以为看到了谢漼。

两丫鬟被吓住了,没再阻止谢璋。

而是跟在谢璋后面。

等到了,两丫鬟对视一眼,交换目光。

这是……惠宁院。

谢漼回来那日,闹出的阵仗实在太大,整个府中都传遍了。说是五公子得知柳姨娘死讯,伤心过度,竟差点心阻而亡,还好二爷及时从宫中请来了张国手,这才将谢漼从鬼门关拉了回来。

此事自然也传到了惠宁院。

“嬷嬷,你去打听打听,夫君现在情况如何了?”

“是。”

宋嬷嬷刚出正房的门,便见谢漼神色冷峻,直直地朝这边疾步而来,右手淌血,眸中寒芒迸射,似利剑一般,周身散发着一股让人胆寒的气息。

宋嬷嬷何曾见过谢漼这般模样,呆立原地,连礼都未行。

谢漼越过宋嬷嬷进了屋。

吕令萱看见谢漼,心震了震,接着便看到谢漼染血的右手:“……夫君,你怎——”

谢漼:“是你做的?”

吕令萱自然知道谢漼问的是什么。看见他这般容态,心中不禁涌起一股恨意。

为何夫君对她如此冷漠,让她独守六年空闺。

毕竟,她才是他谢漼名正言顺的妻子不是吗?

他将所有宠爱都给了柳氏。

却从不愿多看她一眼。

若他能对自己有一丝怜爱,吕令萱也不是不能做一个大度的正室。

可从成婚至今,谢漼竟连碰都不愿碰她一下。

厌弃她至此。

如何不让她嫉妒成狂?

现在,全府上下皆知,夫君为那柳氏悲痛欲绝,差点随她而去。

她吕令萱,彻彻底底成了个笑话。

吕令萱看向谢漼,眼中竟透出几分癫狂之色,唇角勾起弧度:“夫君聪慧过人,想来——”

话还未说完,吕令萱的喉咙便被扼住了,正是谢漼那只带血的手。

血沿着吕令萱的脖颈淌下,晕染出一片刺目的红,看上去尤为骇人。

那手越收越紧,吕令萱因窒息感,脸涨红了,她仰头看着谢漼,眼神却痴迷起来。

她的双手抓住了谢漼的手腕。

这是夫君第一次碰她。

谢璋跑进了房内,碧珠、翠玉二人看到屋内的景象,惊愕地睁大眼。

就在吕令萱快要因缺氧晕厥之时,谢漼松开了她。吕令萱软倒在地,捂着脖子,大口喘气。

谢漼转身,朝门口走去,谢璋唤了一声:“爹。”

谢漼却好似完全没听见,没看见,直接绕过了几人,朝外走去。

承安鼓起勇气,拦在谢漼面前:“爷,您的手……还是先包扎一下吧?”

谢漼的神志恢复了些许清明,只道:“那日,都发生了什么,你都事无巨细讲来。”

谢漼往静远居走去,承安跟在一旁,将目前为止的调查情况都告诉谢漼。

谢漼静静地听着,进了院之后,吩咐小厮拿伤药和绷带。

书房内。

承安已为谢漼裹好了右手。谢漼年幼时练字,急于求成,曾负重吊着手腕练字,伤了右手,那时便用左手代替,因此,左手虽没右手写的好,也算端正。

谢漼一边问他,一边一心二用在纸上写字。

“还未找到那二人?”

承安:“是。已都翻遍了,二爷也派了不少人,就连城中乞丐常栖的破庙、桥洞等地都仔细搜过了……那二人极有可能已逃出京都了。”

谢漼写完一页,递给承安,吩咐道:“半个时辰内安排好。”

承安目光一扫,纸上罗列着灵堂布置用品,诸如灵帐、灵牌、香烛,还有祭祀贡品,以及丧葬用品。

承安应下,退出前,又看了眼谢漼。

爷此刻,情绪看似稳定下来,那眸子深处却隐隐涌动着什么,被他强行压制住了。

承安看着手中这份事无巨细、毫无错漏的安排,喉咙仿佛被什么堵住了。

双眼泛红,闪出了泪光。

爷心疾未愈,几乎是拖着病体在强撑着操办。

太医特意叮嘱过,未痊愈前,切不可劳心伤神,务必静心调养。

可谢漼这副模样,承安亦说不出半句劝阻的话。

爷这是,提着一口气,要为姨娘办好身后事。

承安拿着那张纸退下,将任务分发到各个仆人手中。

物品备齐了,便立刻去祠堂偏房布置灵堂,又去告诉二夫人,柳姨娘的身后事,谢漼亲自安排,便不劳烦夫人了。

孙宜亦是一惊:“缮之已知晓了?”

承安点头:“爷都知晓了。”

孙宜:“他现在情况如何,身子可还好?”

承安暂且替谢漼隐瞒他异常之处,只说谢漼已接受了事实,瞧着也很冷静,便不好再劳烦孙宜操持此事。

孙宜:“这怎算劳烦?你回去告诉缮之,若是身子吃不消了,莫要硬撑,尽管来找我便是。”

承安应下。

不多时,丫鬟来禀,说是谢漼来了,直接去了谢璋房里。

孙宜愣了愣,以往侄儿最是注重礼节,若是来看谢璋,定会先前来向长辈请安问好,何曾这般一声不吭就直接过去了?

孙宜出了门,远远便瞧见谢漼进了谢璋房中。

谢璋心烦意乱,方才谢漼对他视若无睹,他一下子就呆住了,便由丫鬟将自己抱了回来。

此刻,他拿着毛笔在纸上乱涂乱画。

听见脚步声,他抬起头来,看见谢漼。

“……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