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2章祝鸣的选择
第一百五十二章
龟甲在无序的乱流中摇摆,祝鸣跨着两条腿坐在边缘固定住身体。
“不打招呼突然出现很吓人的。”
“我想多陪你一会。”
殷清嘉似乎有很多疑问,她选择躲到闻人白身后:“还没分析到你的部分呢。”
殷钰噗嗤笑出声:“那你慢慢捋嘛。”
殷清嘉干巴巴地:“倒也不必。”
想要捋殷钰难免就要捋到十年前,万一翻出点不合时宜的旧事,闻人白这个管理局局长还在这,多不合适啊。
不过……
她目光一下一下觑着殷钰,想忍忍不住,紧紧抓着本子,笔尖飞快滑动。
口中说着不必,手下却很诚实,已经在心里慢慢捋开了,从九幽的历史,到九幽可能出现的变化,最后归纳总结殷钰的成因……殷清嘉越写越快。
忽然龟甲猛地震荡一番,入迷的殷清嘉一个趔趄,手里的本子飞到了殷钰脚下。
殷清嘉扶好眼镜,伸手缩手欲言又止。
殷钰把本子捡起来,递向她,她轻咳一声上前接过,要抽回来的时候却没抽动,心里便又哎呀一声,长长叹气。
但殷钰只是问了她一个问题:“你的诅咒是什么?”
殷清嘉愣怔:“诅咒啊,我想想。”
想了想,殷清嘉笑容满面地拍大腿:“没有!玄武大人慈悲宽容,并未诅咒于我,毕竟当年又不是真的背叛,啊,我不是说朱雀白虎和青龙小心眼,只不过我的运气更好一点罢了。”
云走川忍不住嘀咕:“总不至于这么偏心吧,我们可是付出了两个人的代价。”
祝鸣翻着死鱼眼,不想说话,虽然除了殷钰没人知道她遭受了什么。
进入执念副本前,时间线的倒序中,她回顾了自己的“诅咒”,想必其他三人也如此,殷清嘉还这么说,莫非她当真一点都不觉得自己被诅咒了?
不。
目光扫过殷清嘉微微颤抖的指尖,以及握着笔越发用力以至青白的手指,祝鸣抬了抬唇角,便知道她在硬撑了。
她的衣摆充满褶皱,小船摇摆不定,越来越晃。
祝鸣不禁说:“说实话,难道你不想知道我们具体经历了什么?”
殷清嘉强压好奇心的样子仿佛强吞下了一只带壳海胆,她一定没发现自己的面目有多扭曲,那双眼睛恋恋不舍地盯着云走川和祝鸣,还要强撑着说:“不想。”
那夜密谋之时,神兽便说,若她们身死,与四人结契的信物必将反噬四人,至于怎样反噬,这就未可知了。
闻人白的情况有家族记载,聪明人稍一推测便能猜到。
殷清嘉把本子合拢,绝不想叫人知道,自己已经悄悄记录了许多闻人白、祝鸣和云走川的情况。嗨呀,这种契约未来还能复刻吗,若四神兽再死一次,还会发生一样的事吗……停!脑子的问题该停下了。
所以殷清嘉坐下,高深莫测:“我向来尊重他人隐私。”
龟甲又是一荡。
迷醉的梦幻的斑斓彩光轻柔地包裹着这艘小船,她们一时如在梦乡,船倾斜的过了,晕漾漾地失重,一时仿佛要摔下去,一时又好像头顶依然是天,脚下依然是地。
她们依然好好地在船上,分不清东西南北天上地下。
殷钰轻轻笑了起来,头一歪,靠到了祝鸣肩上,冰凉流水一样的长发倾泻下来,发丝好像船外的光丝一般缭乱。
殷清嘉移开视线:“哎呀,现在的重点应当是尽快穿过归墟之水。”
这就得劳烦闻人白了。
闻人白睁开眼睛,一双金灿灿竖瞳闪着剔透的光,她看往四周,神情悠忽晦暗起来:“看不清。”
殷清嘉诧异:“怎么会看不清。”
可就是看不清,恐怕得再漂漂,说不得漂得离大门近了,便能看到路了。已经走到这一步,着急没用,闻人白向来耐心十足,又闭上眼睛养神。
一日不将白虎放出,白虎眼的反噬便一日不停,她脑子里乱汪汪,要极努力地维持理智。
殷清嘉曲着双腿,神情讪讪,一时呢喃怎会看不到路,一时又噤声细思。
她年纪也不小了,平日里有专人照顾衣食起居,说起专业知识便侃侃而谈,头发梳得光亮,兜里插一支笔,带着细框的眼镜,好一副精英知识分子的模样。
然而褪去她招商引资时的精明,离得她近了,才能发现,她仿佛从未真正长大过。
她这一生,不论善恶,只为自己的目的。
她既把别人当工具,又是别人的工具。
活成这样,对殷清嘉而言或许是一件爽利事,只是苦了在她手下无辜牺牲的那些人。说起来,她现今投靠了管理局,以她的能力和贡献,恐怕不会被判刑了……
祝鸣的手指穿过殷钰流水般的发丝,心里杂七杂八地想着。她待殷清嘉,倒也没什么特别的仇恨,但阿涂那边……日后阿涂回归管理局,怕是要大闹一场。
正寻思着,殷钰又往她怀里靠了靠。
这就有点太近了。
祝鸣挺直身子,把她推开:“自重啊姐姐。”老师在这呢。
殷钰支着左脸:“我只是想回味一下跟鸣鸣的灵魂贴近的感觉罢了。”
祝鸣愣了下:“这又不一样。”
殷钰的手指轻轻地在侧脸上滑动:“是啊,人有了身体,有了欲望,灵魂便隔得远了。不过,我了解鸣鸣,一如鸣鸣了解我,只要对视一眼,身体的阻隔便不算什么了。要是这里没有其他人就更好了,好想入侵鸣鸣的大脑……”
“闭嘴吧你!!!”
祝鸣伸手捂住她的嘴,越发尴尬,殷钰在她掌心里闷笑起来。
祝鸣已经嘚啵嘚啵说开了,仿佛只要字多就可以翻过篇去:“要做人就做个遵纪守法的好人,看我,烈火焚烧浑不怕,归来依然当好人,像我这样的有几个,嘿,我真是人类的楷模道德的标兵啊。”
云走川凑上前来:“我也是,老板,可以发奖状吗,我要两张。”
“你?还差点。”
“哪里差了,拜托,雪山很艰苦的好吗。”
“你还有人作伴呢,不像我,孤零零一只鬼,待在冥界烧了几千年才投胎,要不是我意志坚强,希望早就破灭了。”
“那……那闻人局长总也算吧。”
“这必须的,正所谓严师出高徒。”
“那我也算是你的半个学生,凭什么不给我发。”
“发发发,都发,应发尽发,大发特发,该发多发,能发都发!”
船儿荡着,梦乡里一般舒坦,闲来无事,祝鸣和云走川细细碎碎吵闹起来。
云走川忽然一伸手,指向殷清嘉:“嘉姐也有吗?”
祝鸣舌尖上的话一卷,狡猾地说道:“这应当由老师决定。”
云走川眼尖:“嘉姐,你在记什么?”
殷清嘉讪笑,收起不知何时又在飞快舞动的笔:“没什么啊。”记一记你们两个疑似的诅咒内容罢了。
那头又在聊起来了,打发着无聊的时间,云走川又问该不该给殷钰发奖状。
这就把祝鸣难住了。
殷钰故作柔情,说楷模的家属得到一张奖状也不算过分,祝鸣便又与她就家属这个词语吵嚷了起来。
谁都没再看殷清嘉了。
殷清嘉的笔又双叒叕回到指缝里,被她摆弄的上下翻飞拉出残影。
“我可以给你单独发一张。”闻人白淡淡道,“发最大的。”
殷清嘉吓了一跳:“哈?”
闻人白:“到时候祝鸣会很生气,好不好笑?”
殷清嘉:“……哈哈,谢谢。”她不禁拎起衣角擦汗,天啊,闻人白这女人知道她开玩笑的时候一点都不好笑吗。
但是这些高声的欢笑慢慢也消失了。
龟甲做成的船依然在漫无目的地漂泊。
在这里,难以计算时间的流逝,兴奋消退后,疲惫上涌,祝鸣开始打瞌睡。
殷钰向她张开手臂:“可以睡在我的怀里哦。”
祝鸣始终惦记着在老师面前的脸面,大抵小辈在长辈面前总是要矜持一些的,她说不要不要,拒绝着,眼皮一点一点闭上,殷钰却难得有些强势地把她按到了自己腿上。
云走川跟着打了个哈欠,躺到了祝鸣腿上。
祝鸣嘟囔了句:“压到我都动不了了。”因为动不了,所以没法挣开殷钰的怀抱,可绝对不是自己贪恋这个坏女人的柔软哦,老师,您绝对能理解的吧!
闻人白不语。
然而,一觉过去,龟甲依然在乱飘。
闻人白说:“看不到路在哪里,有东西挡住了视线。”
“怎么会这样呢。”殷清嘉惊讶地翻阅自己的笔记本,“啊,等等,我知道了,一定是因为时机不到,九幽距离人间太远了,我们应该找个合适的时辰再来,就像历史中的那样。所以现在,我们先回去吧。”
闻人白目光幽远:“九幽与人间的距离确实影响很大,但,那是对于人间的人来说。我们已经在归墟中了,所谓的时辰并不重要。”
殷清嘉:“噢噢,这样吗……”声音渐渐低下去。
祝鸣睁开眼睛,对上了殷钰的眼睛,一瞬间她好像看到了幽深的湖心,那是沉眠在一片浮光跃金下的阴影:“……腿麻了。”
殷钰低着头,轻轻抚摸她的头发:“你的挑染有点褪色了。”
“什么?!那岂不是很丑。”
“不会呀。”
“别看了别看了,我回去重新染。”
“可我想看。”殷钰的手指又抚摸过祝鸣的脸颊,她看得很认真,好像要把眼前的祝鸣印进视网膜里。
这种认真,叫祝鸣不知道说什么好了,她便微微偏开视线,感到很不适应。
“虽然……现在神国真的结束了,证明你没再撒谎。”祝鸣说,“但你不要太得寸进尺啊。”
殷钰说:“好。”
一时沉寂,闻人白并不多嘴祝鸣的感情生活,她说:“看不到路,是因为这里有个人,不想走到封印前。”
祝鸣的注意一下子被吸引了过去,她腾地坐起来:“什么?!”
殷钰鼓掌:“不愧是闻人局长,这么快就发现了关键。”
殷清嘉的身体微微颤抖。
闻人白:“殷清嘉,你在害怕什么?”
殷清嘉再次揉搓起衣角,试图擦汗,又认为这般太过心虚忍住了:“我没有啊,你想多了吧。”
闻人白只静静地看着她,仿佛看到了她的灵魂深处。
深处,一个瘦削的年轻女孩抱着头原地转圈。
殷钰却不像闻人白这般好心了,咯咯地笑起来:“闻人局长不愿意逼迫,但总不能一直在这里绕圈子。殷清嘉,你不是认为自己没有受到诅咒吗,那不如说说,在被神国的黑洞吞噬后,你遇到了什么?”
殷清嘉满头大汗,这下子谁都看出她有问题了:“没什么。”
祝鸣刷一下蹿到她近前,探头,几乎贴到她脸上:“没什么你这么心虚做什么?”
云走川也爬起:“怕是经历了前世轮回的一些记忆吧,嘉姐,你别怕,就算你以前当过大坏蛋也没关系的,现在已经是新的你了。”
殷清嘉:“倒也不是觉得自己坏……”
殷钰抬手在头顶抓了抓,恶趣味地恐吓:“不说的话,我现在就把你的灵魂抓取出来让大家观赏。要不要体验一下变成植物人的感觉,能听能感受,却不能说话行动,以后,只有你被问题环绕的时候,却再也不能去寻找答案了哟。”
殷清嘉:“我说我说我说行了吧!……呼,其实,真的没什么。”
她只是每一次转世,都在一种诅咒般的命运下,找到上一世的自己留下来的知识与经验。然后在自己的引导下继续研究九幽与造神计划,继续寻找接近九幽的途径,继续不甘心地留下笔记死去,继续形单影只孑然无依地……继续继续继续走着罢了。
她以为寻找到的秘宝一样的知识,原来是自己留下的。
她以为自己遗世独立,原来只是充当了命运的耗材。
她一遍又一遍走上同样的道路,原来根本不存在灵魂共鸣的引路人。
“……只有我。”殷清嘉发出无力的悲鸣,“我以为是师门共同的追求,我是继承先人意志的幸运儿,才能学会这样独特的财富,却原来……原来只是诅咒啊。我那么想得到答案,不惜一切代价,可是……这真的是我的想法吗?”
她苦笑着,指着自己的太阳穴:“如果一个人连思想都被命运操纵,那么,她还是她自己吗?”
在得知真相的一刹那,殷清嘉真的怕了。
她怕在完成既定命运后会忽然发现,自己对九幽根本没有一点兴趣,她怕自己所有的渴望和想法,都是被龟甲这个契约物灌输的。她怕很多很多,怕自己努力了这么久,最终竟然要论证自己只是万年前玄姝的一个影子。
殷清嘉也想做殷清嘉啊。
殷清嘉求助般的目光看向众人。
云走川抱紧怀中的法杖:“我不知道你算不算你自己,但我……我永远成为不了云氏恒,也无法成为云飞星。云飞星是我妈妈的妈妈的名字……妈妈给我起名云走川,妈妈不叫我云飞星。”她忽然大叫,捂住脑袋,“其实也没必要考虑这么深入的问题吧,越考虑越痛苦,总之,我不想思考这种问题了。”
云走川选择逃避。
闻人白说道:“我不认为现在的自己,是以往哪一世的自己,或许死去之后,只剩下一个灵魂的时候可以算一算。”
祝鸣:“这种哲学问题,我是不擅长啦,但是……谁说那是诅咒的?”
殷清嘉苦笑:“不是诅咒是什么?”
祝鸣:“是誓言啊,忘了吗,是我们共同约定的誓言啊。说是诅咒,只不过因为过程很痛苦,可是四神兽死亡的时候也很痛苦,灵魂在九幽内困守也很痛苦,所有人都痛苦,但是必须要去做,这就是我们一起约定的誓言。”
“誓言……”
祝鸣用力拍她肩膀,把她拍的东倒西歪:“你寻求答案,是寻求解救她们的路径,我们四个人,正因为同样的目标才会走到一起。说是诅咒也好,说是命运也好,归根结底,前世许下了誓言,后世就应当履行,毕竟继承遗产的同时还得继承债务呢。殷清嘉,你很厉害啊,每一世都在超越前世的自己——你当然是殷清嘉了,你只是灵魂足够强大,强到不管投什么胎都很有特色罢了。”
殷清嘉:“呜呜……”眼眶红了,眼泪乱流。
祝鸣:“好了好了别哭了,一把年纪了。”
“呜呜,祝鸣,你知道吗?”殷清嘉摘下眼镜抹眼泪,“从来没人跟我说这么贴心的话,他们一般都很崇拜我,认为我无所不知,一点都不了解我内心的孤独。只有你,知识面狭窄却敢于大胆安慰人。”
祝鸣:“……”
闻人白:“路变清晰了。”她扶着龟甲边缘,一点点调整方向。
殷清嘉戴回眼镜,抽抽鼻子:“罢了,已经到了这一步,答案到底是什么,做了才能知道。”
没错,做了才能知道。
龟甲小船穿过时光的洪流,穿过无数灵魂的碎片,与执念纠缠的长河。
闻人白的双眼看破一切阻拦在面前的虚妄,直直带着众人来到目的地。
那竟真的是一扇门。
只不过,是一扇水镜一般的门,门里,倒映着无数被掩埋在旧日中的知识与故事,只消一眼,便刺激的人头脑昏昏精神暴躁。
水镜像一座巨大巍峨的山,山脚下,是渺小的人类。
一道赤红的身影在镜中游过,她猛然扭头,金红的眼瞳缓缓流出鲜血,旧日里,烛奴拉弓射箭,诛杀朱雀,今日里,亡灵哀鸣,如泣如诉。
不仅是朱雀,还有青龙、白虎、玄武……
漩涡一般的怨恨几乎要扑出水镜,把四人全都吞噬进去了。
强烈的吸引从前方而来,要把她们的灵魂也吸出去,祝鸣耳朵深处又开始响起凄厉噪杂的声音,她听到了,所有人都听到了,那一声声一道道分明是对她们的质问:
为什么还不打开这扇门?!
祝鸣深深呼吸,在眩晕之下,身体有一瞬间的摇摆。
一只手扶住她的后背,殷钰说:“打开它吧。”
打开这扇门,放所有人自由。
于是深藏在体内的朱雀血缓缓流出,像一道深红的荆棘,又好像最名贵的红宝石雕琢而成,就这样成为了祝鸣此生前世,必将射出的一箭。
祝鸣凝视前方,再不犹豫,一箭破镜。
万千碎片哗然落下,光与影乱舞,她听到了呼啸,听到了笑声与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