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麒麟与野玫瑰 硬片辣条 43044 字 1个月前

她随手在衣服上擦了擦,刚把花卷塞嘴里,似乎想到了什么,又吐了出来。

鬼知道这玩意儿有没有涂什么东西。

何野把表皮撕下来扔掉,老鼠警惕探头,拖着花卷皮到角落里吃了起来。

吃完一个,她把另一个和小刀都藏进衣服,以备不时之需。

她又捡起麻绳,虚虚缠住腿,打了个一扯就散的活结。

做完这些,她才靠着墙闭目养神。

房间一丝光都透不进来,第一声嘹亮的鸡叫声中,天亮了。

她思考了一晚上,想出两个方案。

第一,趁他们不注意,用口袋里这把五厘米长的刀劫持逃跑,但风险高,成功率小。

第二,等人发现来救她。

但今天初四,初七开学,她至少还要再等三天。

而且这个方法很悬,万一中途发生什么意外,万一学校没人发现她没来,万一……祁麟不知道呢?

祁麟找不到她,会放弃吗?

万一……祁麟并没有那么喜欢她呢?

要是她知道了……会冒险过来吗?

——她们仅仅只认识不到半年。

何野不知道自己在对方心里的分量,她思索良久,觉得还是靠自己。

不管别的,先自救再说。

又过了一两个小时,何野听见有人在门口讲话,是大妈的声音。

她默默从口袋里拿出小刀,伸直身子,贴着墙,想听得更清楚点。

“这事儿你熟,帮我劝劝她。”

“这女娃娃性子烈,最好在初九之前搞定,我让大师算了,初九黄道吉日……要是事儿办下来了,好处肯定少不了你们家的。”

她没听见除大妈以外的人讲话,正要再凑近点听,门被打开了。

进来一个羸弱的女人,目测五十多岁,弯腰驼背,身上穿的衣服很厚,但也很破旧。

她很平淡又冷漠地看着何野,好像经历过千百次一样。

大妈拍了拍她的肩,拿了个小马扎坐在门口嗑瓜子。

何野立马面露警惕,满脸凶相。

这种时候,露出一丝一毫的怯懦都是她输了。

女人走到她面前一米的位置蹲下,从怀里掏出两个包子:“还没吃饭呢吧?还是热乎的,快吃吧。”

女人说话很费劲,嗓音不正常的哑,跟刀锯木头似的。

何野拍掉伸到面前的手,温热的包子滚落到地上。

女人心疼地捡起来,看见旁边有个碗,她把包子放到碗里:“不吃也是你吃亏,我们不会因为你绝食放你走的,还是乖乖吃饭比较好。”

她还是缩在角落瞪着女人。

“我叫黄娟,你可以叫我娟姐。”黄娟蹲得腿麻,干脆坐在稻草上,“你这样的我见多了,前几天绝食,以为绝食就能放你走,做梦呢。还有,你别想着偷走,四面八方都是村里的人,逃不走的,被抓回来就惨了,看树根不打死你。”

双手别在背后,有点酸麻,何野扭了扭手腕:“那就试试。”

“我劝你老实待着,树根娘家挺不错的,趁这几年的新鲜劲,赶紧把孩子生了,生了儿子日子就好过了。”黄娟手指搓着稻穗,叹了口气,“你也是可怜,被亲爹卖了都不知道,听说你还念到高中了?真不容易,真不容易。”

黄娟说到高中两个字时,麻木的眼神终于变了变,闪过一些她看不懂的神色。

“滚!用不着你可怜我!”何野被激怒了一样,痛恨地咬牙切齿,“你跟他们一样,装什么装!”

“你也别生气,都是这样过来的,说实话,被卖到这个村子的人没一个能逃出去。”黄娟看了眼她脚腕上被麻绳勒出的红印,说,“我帮你把绳子松了吧,绑着难受。”

何野心里咯噔一下。

要是现在松绑,绳子上刀割的痕迹那么明显,不就相当于被发现了她有刀。

在黄娟正要碰到绳子的时候,何野脚猛地回缩,厌恶地喊,“别碰我!”

“娟儿,还不行么?”树根妈嗑完瓜子进来,也在一旁劝道,“咱说女娃娃啊,反正早嫁晚嫁不是嫁,嫁谁不是嫁,你嫁给树根就好了呀,又不是让你去死。”

“你还不如让我去死!”何野喊,“滚啊!”

“你别不知好歹,等树根回来,你还这幅模样,看他打不打你。”树根妈一副苦口婆心好言相劝的模样,“咱劝你还是乖乖的,就跟你娟儿姐一样。”

不远处小小的房门大开,能隐约看见外面的景色。

何野垂下头,似乎在认真思考她们说的话。

过了会儿,她抬头,眼里已经没了戒备的情绪,犹豫不决地问:“我还能念书吗?”

树根妈见她终于松了口,高兴地连连点头:“当然可以,听说你上到高三了?咱能让你念完高中。”

“谢谢,”何野感激地说,“我一直很想念书。”

“这不就皆大欢喜了么。”黄娟说。

“能帮我松一松吗?勒的脚疼。”何野伸了伸腿。

树根妈大喜着给她解脚上的麻绳,越解越不对劲。

这好像不是她昨天系的活结。

“你做梦呢?”头顶上女孩的声音不负刚才的感激,冷若冰霜,带着恨意,“做梦也该醒了。”

何野一脚踹开黄娟,胳膊圈住树根妈的脖子,尖锐的刀锋抵住脖颈上的血管,顺着刀口冒出血丝:“别动!”

多好的机会。

她儿子不在家,这个黄娟瘦弱的风一吹就倒,根本构不成威胁。

黄娟跌倒在地上,面对变故,树根妈惊恐地抓住她的胳膊,不受控制地喊:“哪来的刀?你要干什么!黄娟、黄娟,去喊树根!去叫村长!”

“大妈,你可别乱动啊。”刀口慢慢磨着皮肤,何野挟持着人,慢慢往门口挪动,“说不定你一动,我的手稳不住,抹了脖子,可就怪不得我了。”

“还有,别乱跑。”她对着正要起身的黄娟说,“你再动一下,刀上沾血就不好了。”

黄娟当真站在原地没动。

退出房间,她控制着树根妈威胁道:“锁上。”

树根妈哆嗦着手把门锁上了。

她四下望了望,没车,连个三轮都没有。

反而远处几个妇人频频张望。

“车呢?”何野焦急地看了两眼,手上忍不住加大力度,“我问你车呢!”

“车车车被树根开走了。”树根妈整个人抖成筛子,她哪见过这阵仗,声音都颤抖着,“女女女女娃娃,你有话好说,别动气。”

“动你大爷的气!”

没车,还带着一个累赘,等会肯定有人来,现在不跑肯定没机会了。

操,还是冲动了,应该再等等的。

她一脚踹开树根妈,向村口狂奔。

路上没什么人,大早上都在做饭,浓烟四起。

偶尔会路过一些神色麻木的女人,她像是她们眼中偶然闯进的唯一色彩。

快跑。

再快一点。

再快一点!

胸口针扎似的疼,她大口喘气,双腿沉重,却不敢停下。

白雾从口里呼出,脸颊被风吹得生疼。

她第一次痛恨自己没跟祁麟一块锻炼身体,关键时刻体能跟不上。

再快一点——

村子四面环河,出村只有一条路,何野跑着,好像跑出了村子,又好像依旧困在一方天地。

“——树根,在那呢!”

“小姑娘跑挺快,别跑!”

“快追!”

“不能让她跑出去!”

熙熙攘攘的声音从身后传来,何野不可置信地回头。

怎么可能,怎么可能这么快!

十几号人骑着三辆三轮车,不费吹灰之力就追了来。

一切努力都白费了。

别过来!

你大爷的别过来!

她感觉有把刀刺进胸口,剜下血肉,滴着鲜血。

三轮车在她面前停下,何野往侧面跑,被一群五大三粗的男人按在地上。

“你不是挺能跑?继续跑啊!”树根娘气急败坏地抽打着她,“我让你跑、我让你跑!”

手脚都没力气,何野一口咬住她的手,死命地咬,似乎要把肉咬下来。

“啊——!松口!”树根娘尖叫着,扯住她的头发,“松口啊!”

一群大男人也扒住她的头,脸都变形了她也没松口。

“娘的!看我不打费你!”树根一巴掌扇她脸上,力道跟何建国有的一拼。

脑袋晕乎,何野这才松口,尝到一丝血腥的气息。

树根妈手上的肉几乎被咬了下来,血肉模糊,她疼地坐地上直不起腰,啊呀啊呀地直叫唤。

她恨恨地吐掉嘴里的血沫,看着树根妈手上血肉模糊,咧嘴笑起来。

唇上满是血,她一笑简直和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魔一模一样,阴暗得瘆人。

“臭娘们!臭娘们!看我不打死你!”

迎面而来的是毫不留情的拳打脚踢,何野护住头缩成一团,身体每个部位都在向大脑传达疼痛感,她从臂弯的缝隙看见不远处看热闹的女人们。

她们麻木的脸上又出现一丝幸灾乐祸,跳跃出兴奋的神色。

恨意在胸腔弥漫。

为什么?为什么给了她希望,又亲手将她推入绝望。

为什么小时候砸锅卖铁也要让她念书,长大了又不让她念书?

为什么为什么为什么?

她明明可以什么都不懂,不懂学习改变命运,不懂外面的世界多么绚丽,可以心安理得地碌碌无为过完一生。

又为什么要让她念书,明白念书是唯一的希望,她可以通过学习冲出去闯荡,老天爷给她极强的学习能力,又强行让她眼睁睁看着自由在指缝溜走。

宋芬芳,你大爷的!

看我出去不整死你们!

第112章 她的阿野温柔又坚毅。

“八十一块八毛,要袋子吗?”扫完最后一箱牛奶,祁麟在收银机上点了几下,“袋子两毛。”

“不用。”小老头巍巍颤颤从一叠零钱中点出八十给她,又找出一块八毛放收银台上,佝偻着背抱着一堆东西走了。

祁麟收好钱,看了眼时间,两点过十分,终于能喘口气了。

“姐,我去吃口饭。”祁麟放上暂停服务的牌子,解开围裙,对旁边另一个收银员说。

“好嘞。”

她打开手机,对话框静悄悄的,和何野的消息还停留在她今早发过去的“你什么时候过来”。

大半天不回消息。

太忙了?

她路过火锅店往里望了望,没看见何野的身影。

这会儿刚过吃饭高峰期,还算空闲,于林看见她招了招手,示意她进去。

“小麟,你帮我问问何野今天怎么没来,是不是有事儿。”于林说,“发消息也没回,下次请假要提前说一声。”

没来?

祁麟压下疑虑,说了声好。

有点奇怪,消息不回,也没来上班。

她回到家里,就着昨天的剩菜随便扒拉了两口饭。

“姐姐你去哪?”祁天跳下沙发,蹬蹬蹬地跑到她身边,“我也要去。”

“去找牛肉干姐姐,你乖乖待家里。”祁麟换上棉鞋,戴上围巾和手套,“表现好给你带炸鸡。”

“又去哪玩儿?就没见你做过作业。”祁妈妈从沙发上探出头,“别老给你弟买垃圾食品,用的油都不干净。”

“知道了……你别跟出来。”

她把半边身子探出门的祁天推回门里,祁天四肢紧紧扒拉住她,大有不带他走就不放的架势。

她没说什么,拉住小孩儿两条胳膊,勾住腿,稍一用力,在绝对的力量面前,祁天毫无还手之力,立马摔地板上。

“哇——”祁天趴在地上耍赖地哭。

祁麟趁机关上门,将哭声隔绝在内,徒留祁天一个人黯然神伤。

她开车去了出租屋,推开房门,被子叠的整整齐齐,她摸了摸,凉的。

也不见何野随身背的背包。

不在出租屋,那会在哪里?

她拨了个电话过去,电话铃响了一遍又一遍,直到自动挂断。

心里升起一丝丝不好的预感。

她又拨了另一个号码:“小迟,何野在你那吗?”

“没有啊,怎么了?”

“没事儿,就是问一下。”

祁麟随便掰扯几句,跑下楼开车去学校。

这个时间点学校一如既往的冷清,连看保安都不在,伸缩门紧紧关着。

周围倒是有些路过的人,为了不引起注意,她翻墙进去。

教室没人,寝室……寝室连上楼的楼梯口都锁了起来,肯定进不去。

她泄了气地坐台阶上,翻着和何野的聊天记录,想着昨天打电话的内容。

【我冷血吗?】

何野的自我质疑回荡在耳边。

祁麟皱皱眉,她的阿野那么好,优秀又坚强,怎么可能冷血。

她的阿野气温稍微冷一点,手就冰凉,需要揣兜里捂着暖宝宝才能暖回来。会坐在车座上,一块唱“原谅我一生不羁放荡爱自由”。喜欢在睡不着的夜里,开着一盏灯垂着眸子读小王子。

她的阿野会在烦躁的时候说脏话,也会在喝醉酒时脸颊酡红,她的阿野温柔又坚毅,只是不自知罢了。

祁麟把手机揣进兜里,跑出学校。

车速提到最高,一个接一个坑颠得屁股生疼。

她不知道这条路对不对,当时送何野回家是天色很晚了,也记不清,只有个大致印象。

在绕了三个来回,问了七八个人,祁麟终于骑到了何野村里。

上次送何野只送到村口,她不知道何野家住哪,只能挨家挨户问过去。

“何野?你是她什么人?”这个村的村长看着挺好讲话,很谨慎地问道。

“我是她朋友。”祁麟想扯出一个微笑,但她此刻实在笑不出来,只好作罢,“快开学了,我找她一块去上学。”

这个借口很别扭,祁麟自己都听不下去。

但她也实在没心思憋其他理由。

村长听后,长长地叹了口气,语气满含惋惜:“你回去吧,她去不了了。”

“什么意思?”祁麟一愣,“为什么去不了?”

“总之,哎……何野那孩子挺可怜的。”村长摇摇头,慨叹地说,“没办法,摊上这么个爹妈。”

祁麟捏紧车钥匙,心中不好的预感逐渐递增:“村长,你带我去她家看看,我看一眼就走。”

“算了,我带你去,你要问就问她妈吧,好歹给学校有个交代。”村长拿上茶几上的钥匙,锁好门说,“跟我来。”

他们在四拐八绕的小路上艰难前行,路过一对又一对写满祝福的对联,地上的炮仗混着泥土,一半鲜红一半脏污。

村长把她送到门口,也没进去就摇着头走了。

何野家也贴了对联,但只在一楼贴了,二楼不论门口还是窗户都光秃秃的。

后门只开了一半,祁麟弯腰走进去,感受到不同于过年的冷清。

“有人吗?”她喊了一声,空荡的回声让祁麟有点后背发凉。

没有应她,她走到客厅,香炉上的香烧到了一半,桌面上散落着烧完的香灰。

蜡烛间的佛像面带慈悲的笑容,眉眼悲天悯人,一点墨色的眼珠却好似一直盯着她。

祁麟后背满是冷汗。

“你是谁?”

一个女人出现在身后,突然出声。

祁麟吓得倒退一步,差点叫出声。

她缓了缓紧张的情绪说:“阿姨,我来找何野,我是她朋友。”

女人眼底下黑青很严重,头发随意地扎了个低马尾,整个人很憔悴,尽管如此,依稀能从眉眼间看出何野的影子。

“哦,囡囡的朋友……”女人盯着她看了好一会,接着垂下眼皮,失神地摇摇头,“囡囡不在,她走了。”

“阿姨,你是她妈妈吧?你知道她去哪了吗?”祁麟乘胜追击地问,“我在学校没看见她。”

“她去哪了……她、她不在了,被我亲手送走了……”宋芬芳突然捂住脸,呜咽的哭声从指缝流出,“呜呜……我对不起她,我没做好一个当妈该做的事……我连女儿都保护不了。”

面对突如其来的哭泣,祁麟很快从断断续续的言语中提取到有用的信息:“什么叫……亲手被你送走了?”

“意思就是她嫁人了,她不念了。”一个目测不到一米七的男生走到宋芬芳身边,不耐烦地啧了一声,言语里流露出丝毫不掩饰的嫌弃,“哭哭哭,一天到晚就知道哭,她是嫁人又不是去死。”

祁麟心头一震。

“你说什么?”

何野怎么可能嫁人?

她明明那么想考出去,怎么可能甘愿嫁人?

肯定有人逼她的!

“你谁啊?来我家干嘛?”男生上下扫了她一眼,厌烦地说,“又是哪门子亲戚。”

“你说什么?你把刚刚的话再说一遍。”祁麟的手不自觉产生细微的颤抖,“你他妈再说一遍!”

女人悲痛的哭声似乎在印证男生说的话。

“你到底谁啊?关你屁事。”男生不怕事大地说。

怪不得不回消息,怪不得没去出租房。

她就应该昨天把何野接回来,明明骑个电瓶车就能做到的事,为什么不来!

“你们把她嫁哪了?”祁麟尽量控制住自己,她没发现自己的眼神有多阴暗恐怖,“嫁了多少钱?”

“我哪知道,挺多钱的吧?”男生无所谓地看着她,“一万?两万?”

几万块钱,就能葬送到一个女生的未来。

祁麟没忍住,挥拳击中男生的脸颊,力道大到男生没站住,趴到了地上。

“你打我?”男生震惊地捂住脸,瞪着眼睛不可置信地问,“……你打我?”

除了何野,还是第一次有女的打他。

一个女的,竟然敢打他?

“别他妈用这副无所谓的表情说话,”祁麟松了松手腕,积郁在胸口的怒气无处发泄,“我看着不爽,忍不住上手。”

“你他妈傻逼吧!”男生跳起来,和她扭打在一起,“和何野一样,傻逼!”

男生个子还没她高,轻松被她制服。

她抓住男生油腻的头发,看了眼女人,把抓着男生往后拽。

阿野说过,她妈妈对她还不错。

只是太懦弱了。

“阿姨,你说得对。”祁麟薅住头发使劲上提,男生眼睛扯都变形了,“你确实对不起何野。”

女人伤心地抹着眼泪。

祁麟把男生扯到后面,离开阴暗的客厅,终于好受了一点。

“我最后问一次,”祁麟贴近男生,手上越发用力,似乎快把头皮扯了下来,“何野,在哪儿?”

男生张牙舞爪地抓她的手,“放开我!你个傻逼!贱人!”

祁麟单膝跪着,按住他的头一下一下往地上砸,咚咚咚响个不停,男生的头很快流出了血。

“啊——妈!妈!她打我!”男生捂住头嗷嗷叫,“妈!救我!”

男生说一个字,她发了狠劲砸一次,整个人笼罩在阴翳之下。

“别砸了!别砸了!囡囡在十里地外的桥李屯!在树根家里!”女人跑过来抱住男生的脑袋,哭得眼睛都肿了,弯腰朝她拜着,“别砸了,是我对不起她,要打就打我!打死我吧!”

祁麟松了手:“多少钱?”

女人哭着说:“一万、一万。”

男生在女人怀里,整个脑袋都是血,他无力地呢喃:“妈,我疼……”

“一万……”

祁麟搓了搓指尖上的血,有细小的石子和令人作呕的黏腻感,她失神喃喃道:“才一万啊……”

她的阿野在别人眼里,只值一万。

她的阿野那么好,可为什么总在受伤。

祁麟如同失去了思考能力,在哭声和哀嚎声中离开。

她颤着手拿出手机,把桥李屯打进备忘录,感到一阵窒息。

仅仅只见到了何野妈妈和她弟弟,她就已经受不了。

一个只会哭的妈妈,一个自大的弟弟,还有家暴的爸爸……她真的一秒都待不下去。

但何野待了整整十九年。

在第二十个年头,被她还算有点温情的妈妈出卖了。

祁麟闭了闭眼,胸口酸涩肿胀。

短暂愣神片刻,她深吸口气,重新振作起来。

当务之急要先把何野救出来。

构思好计划,祁麟先去银行取了钱,用黑色塑料袋包好,再打电话出去。

夜暗的越来越早了,不到五点已经全部暗了下来,她行驶在路上,冷风呼啸而过,连带她也冷静下来。

电话接通,免提的音量在安静的夜里尤为清晰。

“喂,花姐,有点事儿求你。”

“对,能叫多少叫多少,谢了……今晚来不及明天也行,尽早。对了,别让我爸知道。”

“喂,彬哥,我代何野请个假,最近几天可能来不了了。”她的眼神和夜色融为一体,越发狠戾,“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要去救她,你明天也帮我叫点叔。还有,别告诉我爸。”

第113章 她真的……要坚持不住了。

凌晨五点,天色暗沉,不见一丝光亮,在所有人熟睡之际,祁麟换上棉服,悄然离开了家。

屋外风大,她拉上帽子,拿出口罩戴上,只露出一双眼底泛青的眼睛。

电瓶车充了一晚上电,电量显示充足,但不知道能不能开二十公里。她开车先去了仓库,挑挑捡捡选了把称手的扳手,坐在不知道装了什么东西的箱子上休息。

一晚上没睡,疲惫感一丝丝从皮肤渗透进入骨缝,连带整个人泛起一股酸劲,祁麟靠着墙闭上眼,却睡不着。

事实上她一晚上都是这样的状态,很累,明白要好好休息,但心里想着事儿,怎么也睡不着。

她也知道现在太早,靠导航根本无法抵达那个叫桥李屯的地方,只能问路。

就这样昏昏沉沉到八点,祁麟迷糊地去水池,捧起一把冷水往脸上泼。

冬天的自来水比夏天的冰棍还凉,泼到脸上的一瞬间刺骨的冷传入神经,整个人立马精神了。

她擦干脸上的水,用导航搜桥李屯,顿时出现一溜烟桥李屯的相关搜索。

她点进一个十一公里的,按照指示开。

天亮了,却雾蒙蒙的,好像又要下雪。

今年的雪似乎特别多。

“当啷”

铁链相互碰撞,发出笨重的脆响。

何野晃着身子意识恍惚,三天只吃了不到两个馒头,滴水未进,嗓子干的像冒火,嘴皮干裂流血。

不知道锁过什么的铁环充斥着一股畜生独有的臭味,禁锢着脖子,铁链的另一断固定在房梁上,长度只够她坐在地上,上半身倚着墙来维持体力。

何野舔了舔嘴唇,浓郁的铁锈味充斥着口腔,她在口袋摸出一个比掌心还小的馒头,珍贵地掰出一点放进嘴里,又放了回去。

嘴里本来就干,她食之无味地嚼着,咽下馒头时像在有刀在割喉咙,干的发疼。

有人进来了,何野没抬头,只看见了一双熟悉的旧鞋子。

“哎,你说你这样何苦呢,苦的还不是自己。”黄娟蹲在她面前,麻木又面含不忍地劝道,“你就服个软,认个错,日子不就好过了,等到初九把婚礼一办,再怎么反抗都没用了。”

她身上几乎没一处好肉,脸上的青紫和嘴角的血迹尤为唬人,却因极度缺水和寒冷的温度感受不到疼痛感。

何野费力地眨眨眼,没答话。

“你看村里谁不是这样过来的,听我劝,你只要不跑,事儿就好商量。”黄娟从身后把一碗水似的粥放到她面前,粥凉透了,却不乏诱惑力,“把这碗粥喝了,就当答应了,怎么样?”

何野将头后仰,靠在墙上,牵动了脖子上的锁环,露出脖颈处已经结痂的伤口。

她咽了口口水,缓缓闭上眼,无声拒绝。

“你……哎,好好想想吧,现实就是现实。”黄娟盯着毫无热度的粥喃喃,“只有死了,死了才能出去。”

脚边的稻草动了动,黄娟关上门,带走最后一丝光亮。

她睁眼,粥又被端走了。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要这么坚持。

可能因为心中虚无缥缈的一点希望吧。

身上仅剩的小刀被搜走,脖子上的锁链她昨天就尝试过打不开。

真的一点方法都没有。

她无助地想,祁麟,求求你,快点来吧。

她真的……要撑不住了。

她回想起以前在一起的时光,她们开着电瓶车行驶在路上,喝着喝不明白的苦咖啡,欢快地笑着。

她们迎着夕阳,逆着风中唱着歌儿。

“原谅我一生不羁放纵爱自由,”寂静无声的房间里,女孩子嗓音沙哑,却似乎想到什么开心的事,勾起嘴唇笑了,“也会怕有一天会跌倒……”

嗓子太干,呛得何野直咳嗽,整个人剧烈抖动,像把快散架的骨头架子。

头发凌乱地散在胸前,眼前好似映出画面,她们四人坐在三辆电瓶车上,挥舞着手臂高声歌唱。

她的声音被黑暗淹没,在老鼠的吱叫中逐渐消弭。

“也会怕有天只你共我……”

“姨,桥李屯是往这走吗?”祁麟冻得眼睛发直,停车问。

“对,前面往左拐,路过一个村,村口右拐下一个村就到了。”被称为姨的奶奶笑眯了眼,又问道,“丫头你去那干啥?那个村可不能去,都是四五十的老光棍儿,个个都喜欢买老婆嘞!”

她一听,连忙打听:“那你知不知道有个叫何野的女生?”

奶奶思索着皱鼻子,“不知道哟,反正别去,去了就出不来了!”

应该就是这里,八九不离十。

祁麟道了谢,给花姐和彬哥发定位,开着还剩小半格电的车往前方行驶。

乡村很不找,地图上没有的小路小山坡,稍一走错就容易一去不复返,她光问路都问了不下二十个人。

不过在看见石碑上刻着“桥李屯”三个大字,一切都值了。

她没贸然进去,找了家卖零食的小店把车充上电,随便付了十块钱。

“老板,我问一下,这附近有没有……要办喜事的人家?”祁麟在一眼望到头的柜台挑起零食,“就是要结婚的有没有?”

老板笑呵呵地说:“那可多了,光我们村就好几户。”

她拿起一袋面包:“那前面那个桥李屯,有没有要办喜事的?”

老板脸色一下拉了下来:“你问这个干嘛?”

祁麟面色如常:“我就问问,好奇。”

“小姑娘我劝你一句,别去招惹那个村任何一个人。”老板表情严肃,“要是被谁逮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了。”

她拿手机扫码把钱付了过去,将面包揣进兜里说:“谢了,车我晚点骑走。”

“小姑娘,”老板不放心地补了一句,“别过那个桥!”

祁麟摆摆手,在车座里拿出扳手放进兜里。

不过桥她怎么进去。

她在路边把面包啃了,观察着人们谈虎色变的桥李屯。

桥李屯地理位置极好,整个村子被一条五米宽的河流包围,河外边刚好用来种地,想要进去只能走桥或者游过去。

冬泳不现实,只能过桥。

但临近正午,来来往往的人很多,一个村的人多多少少都能混个面熟,她现在进去肯定会被发现。

所以要么等花姐他们来,要么偷偷溜进去。

花姐他们至少要好几个小时,她没时间了。

要怎么溜进去?

祁麟一身崭新的衣服,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

她躲进菜园子里,一米多高的篱笆和野草很好地挡住了身影,让路过去种地的人发现不了她。

她坐在石头上认真琢磨该怎么在没人注意的情况下溜进村,还能在进村后不被发现。

想得人头疼。

她按了按眼睛。

“你是谁?”

有人无声无息地出现在她身后,吓得祁麟一个激灵。

她连忙起身,一个驼背的女人挎着菜篮子一脸诧异地站后边。

又一个人在远处正要路过,祁麟心一横,胳膊锢住女人的脖子,手肘上提,却以不容拒绝的口吻说:“蹲下!”

女人惶恐地被迫仰头蹲下。

“别出声。”祁麟靠近她耳边说,“我不会伤害你,就是需要问你几个问题。”

女人点点头,心提到嗓子眼。

“你是桥李屯的人?”祁麟紧了紧手臂,“说实话。”

女人点头。

“你村子里有没有人要结婚?”

女人点头。

“有没有人是被迫拐卖来的。”

女人迟疑了一秒,还是点了头。

“那……”手肘不自觉越来越紧,祁麟咬咬牙问,“有没有一个叫何野的女生?”

她心里希望女人能摇头,又希望她点头。

奇怪的心里现象。

女人这次没摇头也没点头,反而踌躇地反问:“你是来救她的?”

“你认识她?!”

“别开玩笑了,”女人答非所问,“就凭你一个人,救不了她。”

“这不是你该管的!”好不容易有线索,祁麟不想放弃这个突破口,她心脏狂跳,急促地说,“你只要告诉我,她在哪儿!”

女人顿了几秒,眼里闪过泪花:“她在村子里,在树根家里。”

“我可以带你去,”女人说,“我可以帮你。”

祁麟完全没料到后一句话。

一个住在村子里的陌生女人,说要帮她去救人。

不挖坑把她埋进去就算好了。

祁麟松手放开了女人,却依然警惕地看着她:“为什么帮我?”

女人扔掉破旧的菜篮子,摸了摸脖子,缓解不适感:“村子里很多女人都是被卖过来的,我也是其中一个。”

“我以前也尝试过逃跑,但都失败了。”女人麻木的脸上终于闪过其他情绪,蕴含着复杂的痛苦,“后来,我帮别人逃跑,也失败了。”

祁麟愕然。

“我们逃跑,从生到死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人,从来没有家人来寻找过。”女人满是皱纹的眼角泛起察觉不到的微红,“你是第一个。”

【村子里很多女人都是被卖过来的】

【她们逃跑,都失败了】

【她们从生到死,自始至终都是一个人】

祁麟无法想象,一个人经历过多少次失败,才能平静地说出如此残酷的事实。

她无法想象。

“我叫黄娟,”黄娟用拇指抹掉皱纹处渗透出的眼泪,“我希望你能带她逃出去。”

第114章 活下去。

或许是对方的遭遇太过悲惨,祁麟半信半疑地信了。

黄娟找来一件很旧的外套让她穿上,衣服有点小,拉上拉链后背很紧。

又取下她的围巾缠住脸,确保没空出一丝多余的皮肤。

“我先带你进去躲起来。要是别人问你,就说是我们亲戚。”黄娟将围巾尾端细细绑了个结,表情凝重地嘱咐道,“千万不能把脸露出来。”

祁麟点点头。

她留了一手,没说还有帮手。

“跟我来。”

黄娟提上装满萝卜的菜篮,走路时左脚有点瘸,但走的很快。

祁麟低下头,拢了拢围巾,跟在后面上了桥。

桥大概两米宽,整体以木头作为支撑,桥底常年受雨水侵蚀,走的每一步木板都吱呀作响,要小心掌握着平衡。

迎面走来一个男人,祁麟偏开脸,围巾挡住女孩子的脸,却挡不住炯炯有神的眼睛。

男人略过前面的黄娟,一双眼睛不怀好意地上下扫视着祁麟,试探地问:“田柱媳妇,这谁啊以前咋没见过。”

黄娟垂着头看男人,讨好地笑笑:“田柱二姑的姑娘,跟他二姑一块来走亲戚。”

“这样啊……”男人没多想,就是凝视着祁麟视线一直没移开过,“咋一直戴头套,不嫌热啊。”

男人的眼神让她有种被冒犯的感觉。

搁以前,祁麟早一拳过去了。

她从小随性,看着好讲话,真遇到事儿也不惯着。

但今天不一样,她得忍着。

好在黄娟见情况不对,连忙挡在她面前:“小时候她家里着火,脸烧烂了,才一直戴着。”

男人一听,顿时面露嫌弃的神色,小声嘟囔:“真可惜了……”

可惜什么,男人没说清。

但她们心知肚明,可惜一张好看的脸,可惜这样一双好看的眼睛。

男人走后,黄娟再次加快步伐,领她到一个房子前。

“她在里面?”祁麟犹豫不前。

“这是我家,你先在这躲躲,过会儿再带你去。”黄娟搓着手上结块的泥,“来。”

祁麟左右看了两眼,没人注意这边,她握紧口袋里的扳手说:“别耍花样,带我去找她。”

黄娟弯腰放下菜篮,她的背微驼,也没祁麟高,得仰头才能对上视线,“我不会害你,相信我。”

“没见到人,要我怎么信你。”祁麟慢慢靠近,纠结下一秒要不要敲晕她,然后自己跑。

虽然这个叫黄娟的女人答应她去找何野,但知人知面不知心,谁知道她这么多年会不会被同化。

老爸教过她敲晕要敲哪个穴位,一下不晕就两下,敲到她晕为止。

“行,我带你去。”黄娟想了想说,“我进去的时候树根娘会守着,你在外面等。”

祁麟同意了。

黄娟又领她在村子里弯弯绕绕,一座接一座老旧的房屋从眼前略过,她记着路,没想到竟然还有这么老的房子。

老到有些人还是瓦片房,泥土堆砌的墙,像个被社会遗忘的原始村落。

可怜又可憎。

“这是没人要的房子,很安全。”黄娟将她安置在一个四面漏风的屋子里,透过缝隙可以看见外面的景物,“就前面那栋房子,旁边的屋子关着她,那本来有窗子,后来被封起来了。”

祁麟手扒住墙,望眼欲穿:“我……不能去看一眼吗?”

黄娟的手纠结地伸进口袋,又拿出来,最后还是伸了进去,“我有纸笔,可以写一些话带进去。”

她从口袋拿出一本她小学才用的五毛钱本子,本子不过巴掌大小,边角发卷,磨损严重,纸张的页面也发毛。

但黄娟还是视若珍宝,很小心地翻开,上面的字迹歪歪扭扭,像个刚学写字的小孩写的。

祁麟狐疑地看了眼,字写得很小,她只来得及看见如果两个字,就被翻过去了。

按理说是黄娟拐卖来的,看样子时间很长,为什么会写字?

她写这些东西干嘛?

如果,如果什么?

没等祁麟细想,黄娟翻到最后一页,小心翼翼撕下半页,又从口袋里拿出一支铅笔:“你写这里吧。”

祁麟接过纸笔,蹲下,把纸放在膝盖上写字。

笔不知道用什么削的,炭笔根本没削细,一按到纸上就是一个粗糙的黑点。

她没用过这么劣质的纸和笔,心里烦,手上力度就重了不少,稍一用力纸上就破个窟窿。

祁麟呼出口气,草草写完,将纸折了两折:“拜托了。”

“嗯。”黄娟接过收了起来。

“要是,你能帮我救出她,”祁麟看着女人不自然弯曲的背脊,心里莫名一阵泛酸,“我可以一起救你出去。”

黄娟听后,脸上闪过错愕和欣喜。

但过了一会,她又垂下头,很艰难地摇了摇:“算了吧。”

祁麟没想到她会拒绝:“为什么?”

黄娟愣愣地看着她,好像陷入了回忆。

祁麟质问道:“你不想逃出去吗?”

如果黄娟真想帮她,她也想帮一把这个可怜的女人。

黄娟恍惚地摸了摸脸,眼里有些湿润。

她看着常年做家务而黢黑发裂的手,手指折了两根,还有不再年轻的脸。

“我出去了能出去哪,我都这样了,”黄娟抹了抹眼睛,“已经没办法了。”

要是十四年前,有人告诉她,我把你也一起救出去,该多好。

但太晚了。

“世界这么大,逃出去去哪都行,总比留在这好。”祁麟呼吸不畅,胸口有些堵,她扯下围巾,“你不想去找你爸妈吗?”

“爸妈……?”黄娟干涩地呢喃出许久没唤出的词。

她多久没说出这两个字了。

太久太久了,久到她都快忘了这两字该怎么念。

“黄娟,我不喜欢欠别人,你帮我,我带你一起出去,”祁麟坚定有力道,“我们两不相欠。”

四面漏风的房子里,一个看起来不过二十岁左右的姑娘告诉她,要带她一起逃出去。

怎么可能逃得出去,她也不过是个二十来岁的小姑娘。

但黄娟还是用力地笑了笑:“好。”

她走了出去,留下祁麟一个人在这,定定地望着佝偻的背影。

“咋又来了?”树根妈见黄娟过来,放下筷子搓了搓手,手背上有个明显的牙印。

黄娟笑笑:“我来看看那姑娘。”

“我这儿吃饭呢。”树根妈往屋里瞅了两眼,一大桌人盯着她俩,她急忙把黄娟拉到屋外,“等我这吃好饭再来。”

“没事儿,你吃你的,我再劝劝,毕竟再过几天就结婚了。”树根妈手劲大,黄娟踉跄地跟着,“给姑娘拿个饼子,给点水喝,别饿死了。”

树根妈迟疑几秒,两相纠结下松了口:“行,你去厨房拿点。”

黄娟去厨房拿了个热馒头,又打了碗热水,门还锁着。

“婶子,钥匙。”黄娟端着碗。

树根妈还是不放心:“我来开。”

她开了门,端着碗倚在门框边,一边吃饭一边看着她们。

黄娟把水放在地上:“喝吧,姑娘。”

何野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哑着嗓子说:“滚。”

“来,吃馒头。”黄娟把馒头塞进她手里,“再不吃东西就饿死了。”

热气腾腾的馒头捏在手里,软软的,散发出清甜的香味。

她从没觉得一个白面馒头和一碗白开水能有这样惊人的诱惑力。

何野想扔掉,但手上舍不得。

树根妈在屋外冷冷看着,前两天劝人的好人样不复存在。

“吃吧,没关系的。”黄娟的话如同魔咒一样,在耳边回荡,“活下去才有希望。”

活下去,才有希望。

她在手机上刷到过,人不喝水的极限也就三四天,她再不喝水,真要死了。

馒头上逐渐出现五个指印,她用力握紧,雪白的馒头四分五裂。

活下去。

她将一片裂掉的馒头塞进嘴里,用力嚼着。

干燥的馒头进入干渴的口腔,何野感觉自己像一百年没喝过水,她端起碗一口气喝了个干净。

大幅度动作牵扯到伤口,她却无暇顾及。

“这才对嘛。”树根妈见状,咧起嘴喜笑颜开道,“早这样不就好了。”

何野张开手掌,一张纸条静静躺在馒头底下。

她抬头,错愕地看着黄娟。

黄娟深深地看了她一眼,起身说:“婶子,咱先走,让她好好想想。”

何野攒紧纸条,狼吞虎咽地把馒头塞进嘴里。

树根妈哈哈笑起来,房门缓缓关上,隔绝了刺耳的笑声。

屋子重新陷入黑暗。

何野扔掉没吃完的馒头,手忙脚乱地打开纸张,昏暗的光线并不能看清纸上写了什么。

墙角的老鼠洞透出一丝光亮。

她扑到墙角,锁链牵住脖子,发出“咣当”一声。一瞬间的疼痛感和窒息感纷纷涌入神经,何野不受控制地咳嗽,嗓子像被刀割一样疼。

她咳嗽着,颤抖着手,将纸条递到光下。

边角发毛的纸质量不是很好,被戳了好几个洞,上面写着熟悉的字迹。

何野愣愣地盯着字迹看了一会,突然肩膀耸动,无声笑了,笑着笑着眼泪不由自主从眼角滑落。

她趴在稻草上,无声哭了起来。

手指轻轻抖动,连带着泛黄的纸张一块颤抖,黑色的字迹不算好看,却明明晃晃地写着:

等我。

破碎的呜咽从嗓间溢出,在黑暗中破出一道光亮。

她从麻木的疼痛中感受到丝丝清醒。

……你终于来了。

我等了好久。

谢谢。

谢谢你来了,让我残破的人生不至于从此毁掉。

第115章 我说了要带她走,就一定带她走。

“树根啊,听说你买了个老婆?咋样?”来走访的亲戚是个胖男人,肥头肥脑,动起来像个猪头。

“不老实,前两天刚要跑。”树根给碗里倒满酒,仰头喝了个精光。

“打两顿就好了,你看我婆娘,一开始也叫天叫地,被我打两顿就老实了。”胖男人苦口婆心地劝道,“你啊三十多了都,早该成家了,你瞧瞧,我家小孩都会跑了。”

胖男人的儿子两手抓着猪肘子,满嘴流油,啃得正欢。

树根看了眼他儿子,没说什么,只是又倒了杯酒。

“谁不想早点要孙子,这丫头性子烈,不好训。”树根妈满脸愁容地吃着碗里的青菜,“前两天还绝食,就今天吃了点馍馍。”

“这还不简单,你就是心软,我告诉你个绝招。”胖男人神神秘秘地伸头,拿着筷子的手微微点动,被肉挤成芝麻点的眼睛闪过精光,“你让树根打她,打得狠的时候就去劝劝,这样她念着你的好,事儿不就水到渠成了?我那婆娘就这样收拾得服服帖帖,叫她往东不敢往西。”-

何野吃了馒头,恢复了些精气神。

虽然还是饿得发昏,好歹没有那么想睡觉。

她依靠老鼠洞那么点微弱的光,又仔仔细细看了几遍纸条,短短两个字,她好像要将每个比划刻在脑海里,才纸条小心收进口袋放好。

听黄娟说,初九才举行婚礼。

也就是说,她还有几天时间缓缓。

这两天这家人对她不管不顾,只要再熬几天,祁麟想到办法,就能救她出去了。

她才不要结狗屁婚礼,谁爱结谁结。

黄娟装水的碗没收走,何野推开稻草,空出一块地,一下一下磕着碗沿,为了不制作出动静,她不敢有大动作,只能一点点敲着。

地面是松软的泥土,何野试了几分钟都没能成功砸碎碗,她看了看,控制着力道又在墙上砸,墙体是石头,没两下就敲下来一块。

屋外响起说话声,由远及近。

她把敲下来的那一片收进口袋,碎碗扔在墙角,用稻草盖上。

做完这些,门恰好开了。

一个胖男人出现在门口,用看牲口的眼神看着她:“我看看,长得还真不错,就是瘦了点,不好做事儿。”

何野警惕地缩进墙角,锁在脖颈上的锁链发出细微的声响。

口袋里的碎瓷片给了她一丝安全感。

树根点着灯,他们彻底暴露在对方视野之下。

几天没吃过饱饭,女孩子面颊消瘦,却挡不住嫌弃憎恶的神情,还有至极厌恶的眼神。

胖男人凑近看,左右徘徊,目光不断游荡在她身上:“树根啊,我也帮过你不少事对不对,这女娃借我玩几天行不行?我给钱。”

树根随后也进来了,手上拿着根手腕粗细的棍子:“再看吧。”

何野抓住稻草。

他们好像真把她当成一件随意出口的商品-

“她怎么样?”黄娟还没走近,祁麟迫不及待跑出去问。

“吃东西了。”黄娟拉着她进屋,“你回去吧,今天不是时候,明天再来看看。”

“为什么?”祁麟甩开她,“我今天就要带她走。”

“今天不行,树根家来亲戚了,”黄娟按了按两根不正常弯曲的手指,“会被发现的。”

“我说,我今天要带她走。”她一字一顿,不容置喙道,“必须带她走。”

“怎么走?这里四面八方都是他们的人。”黄娟声声诘问,“你以为我没尝试过?只要被他们一个人发现,他们会告诉全村人!到时候她、还有你,一个都逃不掉!”

“不止一个人……”祁麟下意识回答,又坚定道,“我会带她逃出去。”

“别做梦了!快走!”黄娟气急地推搡着她,“你知不知一个女的来这多危险!”

祁麟稍稍冷静了一点。

彬哥和花姐都没来,她全身上下只有把扳手,难道要靠一把扳手对抗全村人?

还是靠一腔热血?

她得等,等人来了再去。

祁麟重新坐到破凳子上,通过石墙间的缝隙看向对面的屋子。

再等一下,等人来就立马救她出去。

要坚持住啊。

午后依旧阴暗。

狂风肆虐,祁麟一直保持一个姿势,腿有点僵。

黄娟要回去给一大家子人做饭,已经走了。

她望向不远处进进出出的人,静静等待。

电话铃响了几声,通了,另一边全是汉子大着嗓门讲话,她问:“花姐,还要多久?”

“还要等一会,咱刚上路,这么多弟兄们一块来不容易。”花姐说话时总在不经意流露出不易察觉的狠劲,“最多半小时,那还等得及吗?”

“等得及……”祁麟刚应一声,剩下的话没说完停住了。

她不自觉抓紧扳手。

远处房屋外,两个男人接连进了何野在的房间,一个女人在门外嗑着瓜子。

祁麟掏出扳手往外走,整片天空不知道什么时候下起蒙蒙细雪。

她脱掉手套,活动着手指,冰晶般的雪一落皮肤上,转瞬即逝。

“花姐,你快点儿。”祁麟的语气毫无波澜,眼神却如这雪一样冰冷,“——我可能,等不及了。”

她快步走近女人。

女人看见她越来越近,迟疑地问:“咋了?”

“何野是不是在里面?”祁麟将扳手藏在背后。

女人错愕地瞪圆了眼,见对方孤身一人,又得意道:“是啊,你陪她一块么?”

“我这有一万五,”她从兜里拿出黑色塑料袋装着的钱,举到女人面前,“多的五千,算赎她的利息。”

女人看了看黑色袋子,又看了看她,贪婪地笑了笑:“好啊。”

女人伸手要接过袋子,祁麟又缩回手,把袋子随手装进口袋:“先放人。”

“女娃娃,一个人也敢来这。”女人说,“胆子不小哦。”

“操你大爷的!”

她刚要开口,隔壁的房间里传出一声短促又隐忍的惨叫。

嗓音很耳熟。

“哐——!”

她一脚踹开门,两个男人背对着她,对角落里蜷缩成一团的女生拳打脚踢。

祁麟瞳孔骤缩。

“何野!”

男人们停下动作,扭头看她。

祁麟感觉一脑门气直冲天灵盖,她以为顶多饿饿肚子,没想到竟然还打人!

“娘,这谁啊?”里头一个拿着棍子的男人说。

“来赎女娃娃的,”女人说,“树根,她就一个人。”

一个人?

何野猛地抬头。

祁麟一个人来的?

她怎么敢一个人来!不要命了?!

何野咬牙,掏出碎瓷片在树根手腕上狠狠割了一刀,树根疼得立马松开手。

她顺势抢过木棍喊:“你大爷的!一个人也敢来,快滚!”

“我**娘!”

树根被激怒了,一脚踹她大腿上,新伤添旧伤,顿时一股钻到骨子里的疼。

何野扶住棍子才堪堪没摔倒。

“别动!”祁麟喊,“我来赎人的!”

树根骂了一句,手腕血流如注,他在衣服上随便擦了擦:“好啊,又来一个臭娘们。”

他们慢慢走出去,留何野一个人在房间里。

何野跑出几步,锁链绷紧,狠狠勒住脖子,寸步难行。

“操!”何野烦躁地喊,“你他妈快走!我不需要你救!”

屋外的祁麟给了她一个安心的眼神。

随后,门仅仅将只有几米的距离隔绝成两个世界。

“啊!”她撕扯着锁链,晃得当当响,胸口有团气堵着,使她喘不上气,“走啊!”

“你说要赎她?”树根娘心疼的为树根包扎伤口,树根毫不在意似地说,“多少钱?”

“一万五。”祁麟努力让自己冷静,只是藏在背后的手不自觉地颤抖,不知道是怕的还是气的。

“才一万五?”树根说抬手,刚缠上的布立马掉在地上,一条长长的伤口出现在他们面前,“你看看,都是她割的。”

祁麟盯着一滴一滴往下滴的血珠,问:“你想要多少?”

“五万!”

五万,真敢狮子大开口。

树根妈惊讶地直了眼,贪婪地扬起嘴角,附和道:“对,她可难伺候了!没有五万不放人!”

祁麟的眼神一点一点冷下来,没说话。

要是能用钱解决,也没什么。

怕就怕在拿了钱翻脸。

祁麟沉默着,沉默到都以为一个小姑娘不可能答应,她突然开口:“好。”

树根妈欣喜若狂。

女人没了还可以再买,一万换五万,赚大了!

“但是,我身上只有一万五。”祁麟说,“人我要先带走,钱等晚点再送来。”

“不行!”树根妈立马拒绝,“一手交钱一手交人,谁知道你走了还会不会回来。”

祁麟不想再跟他们废话。

她把钱扔进屋子,树根妈眼睛都直了,跑进去撕开袋子,一张一张数着钱。

“是真钱,是真钱!”

祁麟冷冷道:“让开。”

“还差三万五。”树根挡在门口。

“树根,放她进去吧。”胖男人使了个眼色,“听我的,小姑娘多不容易。”

树根被胖男人扯开了。

“钥匙。”祁麟说。

房门没锁,她说的是锁住何野的钥匙。

树根不情不愿地拿出钥匙,扔到她手上。

祁麟抿了抿唇,雪光映着她身影,推门而入。

何野跪坐着,用碎瓷片割着锁链,她听见动静,抬眼望去。

祁麟踩在稻草上,面前是黑暗,身后是光,像极了神话里身披彩光的英雄。

她亲手将割裂的两个世界重新拼在一起。

“你没事吧?”何野脸色苍白,缺水和饥饿让她只能撑着墙站,像个随时就能倒下的瓷娃娃,“他们没为难你吧?”

锁链随着她的动作当啷作响。

祁麟抿紧唇,颤着手将钥匙捅进锁孔。

她扔掉锁链,露出磨破出血的皮肤。

祁麟颤着指尖,轻轻碰了碰。

“嘶。”何野瑟缩了一下,“有点疼。”

祁麟重重一拳锤墙上。

“走吧,走。”何野故作轻松道,“在这里待了几天,我都快喘不上气了。”

祁麟背过身,半跪在她面前。

何野轻轻趴下去。

“你真厉害,这么一会会就把我救出去了。”何野轻轻嗅着熟悉的气息,还是淡淡的石榴味。

真好闻。

她趴在祁麟的肩窝上,外面危险重重,心里却莫名安定了下来。

祁麟吸了吸鼻子。

她几乎不敢用劲,何野裸露出来的地方几乎没一块好的,鬼知道衣服里面成什么样了。

她心尖尖上的人,前几天见面还好好的,仅仅几天,就变成了这样。

门在她们面前重重关上。

何野拉了拉门,没拉开,从外面锁上了。

“怎么办?”她问。

祁麟一言不发,动作轻缓地将她放下,拿出扳手。

接着,一下下往门上砸。

“哐、哐、哐!”

她发了狠劲地砸,头发凌乱地垂在脸侧,似乎将气全撒在这扇木门上。

木屑乱飞,木门不堪重负,砸出一个洞。

光亮透到祁麟脸上,她面无表情,仿若一个没有感情的机器人。

“哐——!”

木门终于支撑不住,发出临近报废的吱呀声。

祁麟一脚踹开,风雪吹到身上,一瞬间仿若回到满是硝烟味,她们互道新年快乐的雪夜。

她眨眨眼,脑海中的烟花消失了,变成了两个满脸狰狞的男人。

“阿野,”她抛起扳手,又稳稳接住,“在这等我。”

“祁麟,”何野扶着墙支撑起身体,“你要小心!”

祁麟偏了偏头,侧脸冷峻,常年带笑的眼睛此刻也和这场雪一样,漫不经心又毫无温度。

“放心,”她脱下棉袄,披在何野身上,轻轻地说,“两个人而已。”

说完,她走了出去。

“怎么,拿了钱,不放人?”

“还差三万五。”树根依旧是那句话。

“我跟你说啊,树根,”胖男人摸了摸圆润的下巴,“你钱拿了,人干脆也别放,抓了还能卖出去,这品相怎么也能卖个几万。”

祁麟勾了勾唇,笑意不达眼底:“那也要看你们卖不卖得起。”

男人举起棍子冲过来。

祁麟压低身子,稳住重心,稳稳抓住棍子,借力使力推出去。与此同时,她抓住树根的手腕,另一只手臂夹住腋下,抬肩下蹲,转身摔出一个漂亮的过肩摔。

身后胖男人挥舞着两条圆润的手臂抱住她,她迅速地用左腿别住胖男人右腿,顺势后倒,胖男人被压在身下,她反手抓住扳手,肘击的同时扳手也在不断锤击着胖男人。

胖男人的儿子在旁边围观,嘴边的油还没擦干净,高举手臂为爸爸加油。

棉袄挡住肘击大部分疼痛,扳手砸在身上却是实打实的疼。

眼看树根举起棍子就要砸下来,她趁胖男人疼得使不上劲,翻身滚下去,棍子从耳边滑过,刮起凌厉的风,重重打在胖男人身上。

好巧不巧,正中靶心。

胖男人鼻血横流,啊啊叫着。

“看着点打啊!”

祁麟快速起身,没了棉袄,动作没那么笨重。

但也有缺点,就是挡不住疼。

祁麟握紧拳。

胖男人站起身缓了缓,抹掉鼻血,和树根对视一眼,同时朝她跑来-

何野没想到祁麟打架这么厉害。

上次跟刘悦可打,对方人多势众,祁麟还要注意着她和梁夏,没展现出真正的实力。

这次就俩人,祁麟一套武功行云流水,动作一看就是练家子。

她在紧张之余感叹一声——真牛逼。

不愧是**老大的女儿。

她以为能歇歇,转眼就看见树根妈举着刀,慢慢靠近祁麟身后。

祁麟注意力全集中在两个男人身上,完全没发现身后多了个人。

“我操!”何野骂了一句,强撑起身体跑去。

棉袄滑在地上,眼看刀就要劈下来,她焦急地喊了一声:“祁麟——身后!”

祁麟余光看见泛起冷光刀锋,还有一粒粒落在刀上的雪粒。

眼前树根近在咫尺,她只来得及挡一个人!

祁麟咬牙,拳头挥在眼前,她手掌挑起树根下巴,一拳打在脸上。

想象中被刀划伤的疼痛并没到来。

“当啷”——刀贴着后背落在地上。

何野抓住树根妈使出吃奶的劲用力后扯,树根妈连连后退。

她将女人按倒在身下,一拳拳砸下去,树根妈缩成一团直叫唤。

三人全部倒地,终于没力气再起身。

祁麟喘着粗气,捡起地上的棉袄,随手拍了拍灰,重新给何野披上。

何野支起一条腿站起来,祁麟蹲在她面前,她趴了上去。

“牛逼啊。”何野冲她竖起大拇指,真心实意地说,“看不出你打架这么牛逼。”

祁麟被夸,嘴角还是平的。

“哎,没力气了。”何野埋进她的颈窝蹭了蹭,缓缓闭上眼,“真好,还是熟悉的味道。”

祁麟背着她,一步步往村口走。

坚定而踏实。

对方没回应也不要紧,何野自顾自地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儿的?”

祁麟颠了颠,背上的人轻了不少,背起来一点重量都没有:“问的。”

“去我家了?”何野说,“他们没为难你吧?”

祁麟的语调没有起伏:“没有。”

“别骗我了,我还不知道他们。”何野没相信,只是略有些心疼地说,“你到这儿来,吃了不少苦吧?”

祁麟还是说:“没有。”

“算了,不问了,问了你也不说。”何野的音量慢慢降了下去,“我真没想到你会来,还是一个人来,谢谢啊……”

漫天飞雪中,何野紧绷的神经终于松动,迷迷糊糊睡着了。

祁麟偏头看着歪倒在肩上的女孩子。

女孩子脸上有些脏,眉眼耷拉着,明明睁开眼睛的时候看着又凶又不好讲话,睡着了却一副很委屈的模样。

雪花落在她的头发上,祁麟呼出口气,轻轻吹掉了。

“睡吧,”她目光温柔,好似秋天里带着热意的风,吹起涟漪的麦浪,“睡一觉,就好了。”

她们的身影在纷纷扬扬的雪中若隐若现,像随时消逝的雪。

村子里男女老少纷纷从屋子里出来,打量着女孩。

祁麟停下脚步,冰冷地直视前方。

出村的必经之路上,几辆三轮车横挡桥前,下来三四十个男人,还有几个女人站在一边,神情冷漠。

“树根还真没用,两个大男人被两个丫头给打倒了。”领头的男人莫约五十多岁,裹着皮衣,穿着和旁人大相径庭,不屑地说,“大冷天还要我出手。”

祁麟在距十米的位置停下。

她看了眼一旁忧心忡忡的黄娟,视线又回到领头身上。

“钱,我给了他们。”她的语气毫无起伏,“人,我要带走。”

“哈哈哈哈……”领头嘲笑道,仿佛她说的是个非常好笑的笑话,“来我们这的,就没人能走。”

他把黄娟拉到面前:“死婆娘,你说对不对?”

黄娟怯懦地点头附和。

领头听见满意的答案,伸手又把人推开,“我还是第一次见买一送一的,树根运气好啊,给他占了便宜。”

祁麟凝重地说:“多少钱才放我们走?”

“多少钱?你一个女娃娃,能拿出来多少钱。”领头说,“来我们这,就别想走了。”

领头招招手,几十号人将她们团团围住。

包围圈不断缩小,祁麟咬牙说:“我有钱!”

“你们可以跟我一起去取!要多少?五万?十万?”她喊道,“我都有!”

包围圈停住了,领头走近她们,怀疑道:“真有?”

“你可以跟我去一趟,反正你也没损失。”祁麟说,“不是吗?”

领头略一思考,紧接着狞笑道:“抓了你去取也一样。”

我他妈——这傻逼怎么油烟不进!

祁麟倒退几步,但面前是人,身后也是人,她退无可退!

本来还想拖延时间,拖个屁!

花姐怎么还没来!车爆胎了吗!

“给我上。”领头说。

黄娟往前走了一步,又失望地垂下头。

围住她们的人一齐聚集。

“我他妈真服了!”祁麟心里急,骂道,“你们急毛急,赶着投胎吗!”

她冲向最矮的人,一脚踹开,背着何野狂奔。

何野估计真累坏了,这种情况也没醒。

也可能是昏了。

她背着人,就算常年锻炼也跑不快,眼看有人就快抓住何野了,祁麟猛地停下,漂移着往另一边跑。

何野随着幅度歪着脑袋要掉下去,她连忙抖肩,又把人抖了回来。

花姐,再不来就只能替我收尸了!

“哔哔——”

发动机和鸣笛声将所有人的注意力吸引了过去。

祁麟往后瞟了一眼,三辆大卡车齐刷刷停在桥边,车斗密密麻麻站满了人。

往少的说起码也有百八十人。

祁麟热泪盈眶,他妈的总算来了。

百八十号人跳下车,不是拿着锄头就是拿菜刀,个个面露狠劲,还有个别脸上脖子上纹了文身,拿着农具,一看就不是普通农民。

一个人打开第一个卡车车门,一个穿着皮草大衣,烫着卷发的女人摇曳生姿地走下卡车,另一个人上前替她打伞。

领头见情况不对,主动上前搭话:“有事儿?”

花姐三四十岁的模样,却保养极好,气质出众,她踩着高跟鞋踏上木桥,双手环胸,轻视地看着面前的男人:“我家小姑娘不懂事,跑这儿玩了几圈,结果回不来了,打电话叫我亲自来接一趟。”

领头的眼皮跳了跳,将视线投到祁麟身上。

“不知道先生见过她们没有?”花姐随意一撇,看见被一群人围在中间的祁麟,勾唇笑了笑,“看来村民都很热情,不过太晚了,小姑娘该回家了。”

两方对弈,不论从数量还是武力显然花姐更胜一筹。

领头不是傻子,就算傻子也知道哪边能赢。

更何况树根根本不值得他去打架。

领头沉下脸,他从没吃过这样的亏,面子放不下。

但没办法,只能放人。

“放她们走!”领头不甘心地喊。

想不到两个毫不起眼姑娘,在外面能这么有势力。

众目睽睽下,祁麟背着何野,经过一个又一个人,光明正大地走出去。

路过领头时,她目视前方,面不改色讽刺道:“我说了要带她走,就一定带她走。”

领头哪受过这种气,沉着脸没忍住迈了一步。

花姐身后一大帮人齐刷刷亮出物器。

桥李屯的人也不甘示弱瞪着他们。

场面气氛一度紧张,拔刃张弩,似乎只要一个人动就能打起来。

祁麟面不改色越过他们。

她上桥,走到花姐身边:“花姐。”

花姐好似感受不到紧张的氛围,神色如常地擦掉她脸上的尘土,“玩这么久脸都脏了。”

“嗯。”

“小同学都累睡着了。”花姐抹掉何野嘴角的一丝血迹,眼神晦暗不明,“快上车休息吧。”

祁麟没说什么,背着何野走向第一辆卡车。

“小姑娘回家了,我们就先走了。”花姐的红唇一张一合,在雪色中极为艳丽,“下次再见。”

祁麟腾不出手,喊了一声:“刀叔,帮我开个门。”

没等刀叔开门,车门从里边打开了。

驾驶室太高,她搬不动何野,又略带责怪地喊道:“里面的人搭把手啊。”

一双大手抓住何野两条胳膊,拉上座位。

“谢了。”祁麟松了松胳膊,抬眼看去。

彬哥冲她举了举酒杯。

她爸将何野安置好,坐下面无表情地看着她。

祁麟脸都被老北风吹僵了。

他妈的。

谁告的状?

第116章 缺胳膊缺腿随意,别打死就行。

“爸,”祁麟尴尬又不失礼貌地问,“你怎么来了?”

祁爸爸靠上靠背,什么都没说,根据这么多年的父女经验,祁麟从她爸嘴角下降的一毫米中发现,她爸不开心。

比生气少一点,但神情跟高兴实在沾不上边。

她看了两眼抿着酒杯的彬哥,头一回尴尬了:“彬哥,你要不坐前边慢慢抿?我跟我爸聊聊。”

她爸把何野弄上后排座位,就剩副驾驶一个位。

但她想跟何野坐一块,又不能叫她爸坐前边,只能委屈一下彬哥。

彬哥没说什么,拿起酒壶从副驾驶和驾驶位挤到了前边。

祁麟踩上踏板,三两下上了车,手动把何野挪到最边上,把窗户打开一条缝。

彬哥坐前边惬意地喝着酒,对后边窘迫的处境不管不顾。

“爸,这我同学,何野。”祁麟为了缓解尴尬,清了清嗓子说,“你见过的。”

“你妈跟我说过,前几天在市里还拿了奖。”祁爸爸说,“让你好好跟她学习。”

“对,我就是不想她这样的人才被埋没了。”祁麟辩解道,“而且她在学校帮过我不少忙,你说过,滴水之恩涌泉相报,她就是我平生知己。”

“对!滴水之恩涌泉相报,你爸当年就靠这个混起来的!”驾驶室坐进一个眼角带疤的男人,他摸着刚冒头发的寸头,声音洪亮,“麒麟儿,这点跟你爸一模一样!”

“老刀,开车。”祁爸爸说。

“得嘞!”刀叔一脚踩下油门,“麒麟儿你也真是,一个人就敢闯进去!跟你爸当年的风范简直一模一样!就一个字儿——义气!”

“刀叔,你小点儿声。”卡车很震,祁麟把何野的脑袋摆到肩上,“我同学睡着了。”

刀叔从后视镜看了眼歪在肩上的女孩,嗓门小了不少:“好好,叔刚没看见,不知道。”

“义气也不是这样用的,”祁爸爸目视前方,连个眼神都不想赏给她,还一次性说了一长溜话,看来真气着了,“你一个人进去多危险!刚要不是我们及时到了,还不知道后果怎么样!”

“你不知道你爸刚脸色多难看。”刀叔往上指了指,压低嗓子说,“跟今儿个的乌云有的一拼。”

祁麟用余光撇了一眼,嗯,确实很难看,不止刚刚,现在更难看。

“祁麟,你太冲动了。”彬哥幽幽补上一句,“这点随你妈。”

祁麟觉得这状八成是彬哥告的。

一个一瓶酒就能被收买的男人,呵。

尽管如此,她只能苦着脸点头:“哎,这不没事儿。”

“你还想有事儿?有事儿你妈不劈了我!”祁爸爸冷声道,“我都没敢告诉你妈。”

啊,别说了,她都想直接跳车带何野一块跑。

好在何野没醒,要不然听到这些话肯定不好受。

她悄悄勾住垂在身侧的小指,车里开了暖气,手还是冰凉凉的,她干脆直接包住何野的手捂着。

“爸,别告诉我妈。”祁麟轻声说,“跟她讲不得把屋顶掀了。”

“嗯,我知道。”她爸硬邦邦地说,“不过这事儿不能这么算了。”

“是不能算了。”祁麟想了想,“刀叔,麻烦你过几天再来一趟。”

“你想咋样?”刀叔问。

祁麟看了看她爸,对方没什么表示,显然要她自己拿主意。

“我给他们的钱,是要换一个完好的人。”祁麟低头看着熟睡中的何野,目光温柔,短暂思考一会,果断道,“既然成了如今这局面……多的钱就算给他们的医药费吧。”

“雪天冷,那就烧房子吧,取取暖。”她将何野脸颊旁的发丝勾到耳后,冷声说,“缺胳膊缺腿随意,别打死就行,毕竟现在是法治社会。”

刀叔听闻,哈哈笑道:“真有你爸当年的风范!”

“对了,有个叫黄娟的人,有点儿驼背,断了两根手指。”祁麟说,“打听一下,问问她愿不愿意一块走,可以的话捎她一段。”

“行,包你叔身上。”刀叔眯了眯眼,眼睛上的疤看着十分唬人,感慨万千,“想当年,你叔也是舔着血赚钱的人啊。”

“嗯。”摇晃的车子和暖气很容易让人犯困,她靠着何野,握紧了掌心的手,空落落的心终于踏实了。

紧绷的思绪松懈下来,祁麟闭上眼,呼吸渐渐平缓。

祁爸不动声色地脱下外套,盖在祁麟身上。

大雪纷飞,卡车行驶在田间小路上,车斗里的男人们打牌划拳,在雪色里爆发出一声声高昂的哄笑-

何野再次睁眼,是被疼醒的。

身上所有伤口随着温暖的气温逐一醒来,某个瞬间她竟然觉得活着不如死了。

痛,实在是太痛了。

暖色的小夜灯一点也不刺眼,她愣了会儿,依靠这么点微乎其微的灯光看清了屋里的陈设。

双人床,大海报,尤克里里。

祁麟的房间。

昏睡前的记忆一一涌入脑海,最后的印象停留在被一群男人包围,她在祁麟背上差点被甩出去,还有河对岸来了三大卡车。

乌泱泱一大帮人,看不清脸,唯一印象深刻的是一个穿红色大衣的女人。

何野咬着牙,忍疼支起身体,外衣都脱了,只剩件单衣。

还是这几天穿的衣服,她都想立马脱掉,脏。

床头柜上放着背水,用恒温垫热着,她一口气喝光了。

何野等了会,祁麟一直没回来。

她等得及,肚子等不及,一直咕咕叫,安静的环境下,头一回听见肚子叫的如此大声。

都快赶上说话的音量了。

她只好穿上拖鞋,主动出门找人。

屋外也挺安静的,她通过窗户往外看,天完全黑了,只是还下着雪。

她小声地喊了声:“祁麟。”

“欸。”楼下有人应着,祁麟从厨房小跑出来,“我在这儿。”

“没人吗?”何野走下楼。

“都去彬哥家吃火锅了。”祁麟系着围裙,手上还拿着锅铲。

“你在煮饭?”何野闻到空气中飘散着食物的香甜味,更饿了,“我都闻见味儿了。”

“煮了粥,医生说你几天没吃东西,最好吃几天流食。”祁麟见她身上连件外套都没披,皱眉说,“你不怕冷?快回屋,等会我端过去。”

确实冷,刚房间开了暖气才没感觉。

何野又蹦着回了屋,几天窝在那样脏乱的环境,还没洗澡,她不想上床,于是找了张椅子坐下。

没手机,只能干等。

过了会,祁麟端着电饭煲的小锅进屋,锅上的盖子倒放着两个瓷碗。

“煮了八宝粥,甜的,不知道你喜不喜欢。”祁麟打开盖子,热气扑面而来,她舀了一碗放何野面前,“尝尝。”

何野迫不及待喝了一口,还没尝出味儿,滚烫的粥烫得她直抽气。

祁麟忙拿垃圾桶过来,一口粥还没喝下肚全吐了。

舌头尖都是疼的。

“怪我,你等着。”祁麟放下垃圾桶,出去了。

何野也没闲着,一直对着粥吹气。

这种非常非常饿,食物就在面前却不能吃的状态非常痛苦。

她口水都快流下来了。

祁麟还没回来,她拿着勺刮掉粥表面凉下来的一层,终于吃上了。

不太甜,很香,很稠。

吃完一口更想吃第二口了。

何野继续卖力吹着。

在她万般渴望吃上第二口的时候,祁麟端着一盆水进来了。

何野第一反应竟然是,祁麟要边吃饭边泡脚?

等祁麟把她的粥放进盆里,碗随着浮力晃晃悠悠地飘着,她恍然大悟,原来是帮她物理降温。

她们趴在桌子上,一齐瞪着漂浮在水面上的粥。

实在没什么话聊,何野憋出一句:“手艺不错,没看出来你还会做饭。”

“你要是喜欢,以后天天做给你吃。”祁麟说。

何野盯着碗,耳朵渐渐红了。

操,祁麟知不知道她说这话有多撩人!

会做饭真的很增好感!

感觉粥应该快凉了,何野把碗拿出来,直接呼噜呼噜喝起来。

祁麟也一勺一勺慢悠悠地舀着喝。

“说起来,你们最后打起来没有?”何野喝完一碗,又舀了一碗放水里凉着。

“嗯?”祁麟看着她。

“你不是叫了很多人来么?乌压压一大帮人。”何野说,“我看着都怕。”

祁麟放下勺子:“那时候你醒着?”

“就迷迷糊糊的,眼睛能睁开一条缝,但没力气。”何野半开玩笑道,“我还记得差点被你甩飞了。”

祁麟低头用勺子搅着粥:“没打起来。”

“哦,我看那么气势汹汹,还以为会打起来呢。”何野说,“没事儿,出来了就行。”

“像他们那种人,唬一唬就够了。”祁麟说。

“那你怎么说服黄娟帮你送纸条的?”何野问出一直缠绕在心头的疑问。

“她听说我来救你,就答应了。”祁麟说,“她也是被卖过去的,挺可怜的。”

何野愣愣地哦了一声。

也对,那种村子的女人,估计大部分都是买来的。

只有一条路可以出去,她们应该也逃过很多次,但都以失败告终,最后失望透顶,变得麻木,不再幻想自己能逃出去。

一滴水落进碗里,何野看过去。

祁麟低着头,依旧保持着搅粥的动作……但她竟然哭了。

一滴一滴泪水不断从眼角涌出,顺着脸颊从下巴滑落,这是她第一次见祁麟哭。

隐忍,又像实在没忍住。

“你……你怎么哭了?”何野手无足措地擦眼泪,却怎么也擦不完,“我都没哭呢。”

祁麟抱住她,头伏在她的肩头轻轻耸动,克制地哭出了声。

单衣很快被泪水打湿一片。

房间里充斥着悲伤。

她一下下拍着祁麟的背,轻声安慰:“好了好了,我这不没事儿吗,四肢健在,身强力壮的。”

“阿野,我真的很害怕,”祁麟抽泣着,一瞬间心理防线全部崩塌,“怕我去晚了,怕你没坚持住,怕花姐没及时敢来,怕我们被一块抓回去,怕很多很多……”

祁麟放下碗,紧紧抱住了她:“我真的……真的很怕。”

第117章 我的心告诉我,就是喜欢你,只喜欢你一个人。

以往别人眼中的祁麟都是,自信、阳光,就算学习差也不在意,好像遇到什么事都能轻松解决。

但面前脆弱不安的祁麟,是别人不知道的。

只展现在她面前的祁麟。

伏在她肩上,肩膀细微抖动,连哭都那么克制。

但在白天是如此勇敢,敢一个人去救她,敢一个人面对三四十个身强力壮的男人。

从第一滴眼泪滑落时,何野纵然发现,她也仅仅是个刚过二十的女生。

她轻轻拥抱住祁麟,喟叹道:“谢谢你这么勇敢。”

孤身去救她,让她在极致的黑暗中窥见一丝天光。

她永远记得祁麟进门的一刹那,时间好像慢放,一帧帧在眼前闪过,光施舍般地涌到身上,似乎所有都不重要了。

至少有人记得她,在意她……肯为她拼命。

这就够了。

祁麟哭了一会儿,也就五六分钟,似乎很不好意思,抽了张纸巾使劲按眼睛上。

何野低头撇了眼肩上湿濡的衣料,就算开了空调,只穿一件单衣还是有点冷。

她捞出快凉透的粥。

房间很安静,一丝丝尴尬在瓷器碰撞清脆的声响中蔓延。

祁麟拿开纸巾,仰头看天花板,说话时还带着点哭腔音:“哎,我真没想哭的,不知道为什么就忍不住了……好丢人。”

“就我一个人看见,没事儿。”何野十分中肯地评价,“小可怜儿。”

灯泡的光刺得祁麟眯起眼,唇角的弧度向上弯了弯,她叹息似地应了一声。

空调运作时的呼呼声伴随屋外凛冽的狂风,形成两种极致的反差。

何野喝了三碗粥,在准备盛第四碗的时候被祁麟拦住了。

“医生说不能吃太多,”祁麟强硬地接过她的碗,“明早再吃。”

何野摸了摸八分饱的肚子,点点头。

她就是饿狠了,想吃东西。

“我去洗碗,你回床上躺着吧。”祁麟把碗放进盆里,一手拿盆一手揽锅,“等我回来给你上药。”

何野看了看被摧残到满是褶皱的衣服。

“我想洗个澡,”她实在忍受不了这一身躺床上,“你有多余的衣服吗?”

“你先洗,注意保暖。”祁麟想了想,放下手里的东西,去浴室把浴霸全打开,“衣服我帮你找。”

“好。”

何野进了浴室,拉上玻璃门。

进门是洗手池,上边摆着洗面奶和简单的护肤水乳,后边是花洒,厕所在最后面,用一扇玻璃门隔着。

她散下头发,终于脱掉了不知道穿了几天的衣服,满身淤青一览无余,乍一看多少有点吓人。

好在擦伤不多,主要集中在手和脖子上,除了涂沐浴乳的时候有点刺痛,倒也没多不方便。

玻璃门很快形成一层氤氲的水雾,在极亮的光照下,映出一道暗色的身影。

祁麟拿着锅盆正要关门离开,余光瞥见那扇布满水雾的玻璃门上。

门把手猛地一沉,她如梦初醒般眨眨眼。

掌心湿濡,心脏狂跳,她克制地移开目光,咽了口口水。

接着做贼似的悄悄合上门。

祁麟闭了闭眼,脑海中那道窈窕的身影一直挥之不去。

救命!

她原本心思多单纯,只是想一块吃个饭!

别人也只是单纯洗个澡,是她自己想多了!

祁麟腾出一只手摸了摸鼻子,嗯,干净的,勉强维持住了她正人君子的模样。

“姐姐。”

身后突然有人叫她,祁麟吓得人都抖了一下,盆里的水差点进锅里。

祁天扯了扯衣角问:“你在干嘛?”

“没干嘛。”祁麟抱着盆下楼,做贼心虚地问,“爸妈在哪?”

“爸爸妈妈还在吃,于林姐姐送我回来的。”祁天的脸皱成一团,“他们老抽烟。”

“那你吃饱没?”祁麟问。

“吃饱了。”祁天仰头说,“牛肉干姐姐要在我们家睡觉吗?”

“对,你看外面雪下那么大,牛肉干姐姐回不去。”祁麟进了厨房,把东西放进水槽,“牛肉干姐姐在我们家做客,明天要好好招待她知道吗?”

“知道!”祁天说,“那姐姐和牛肉干姐姐一块睡觉吗?”

祁麟打开水龙头,想都没想回答道:“肯定啊,不然和你一起睡?”

“我想和姐姐一起睡,”祁天委屈地噘嘴,“你好久没给我讲故事了。”

她挤了坨洗洁精,随便把两个碗搓洗干净放好,一点都没顾及手还是湿的,直接揉小孩儿的头发,像个看淡世俗的老者语重心长道:“小天,你要学会自己面对孤独,这是成为男子汉的必修课,才能保护妈妈。”

祁天头发又湿又乱,他耷拉下脑袋,失望地回了房间。

啧,小孩儿长大了,都有烦心事了。

祁麟一改沉重的模样,怀揣着激动的心情回到房间。

水洒在地上,在寂静的夜无限扩大,她明明很想再看一眼,不知道为什么就是不敢往浴室瞄。

祁麟找了套干净的睡衣毛巾还有牙刷,又蹲下身在抽屉里找……裤衩子。

虽然是没穿过的,但一想到何野要穿……

祁麟把脸埋进柔软的睡衣,深吸了口气。

她鼓起勇气,目光乱瞟,郑重敲了敲玻璃门。

水声停了,玻璃门被拉开,一只湿漉漉的手伸了出来。

祁麟忍不住看了一眼。

皮肤冷白,指节粉红,还有熟悉的石榴味……

像白里透红的石榴味果冻。

祁麟脸顿时爆红,把衣服往何野手上一塞,仓皇夺门跑出去,甚至不敢多看一眼。

原本坚如磐石想一块睡的心动摇了。

或许、也许、大概,她们此刻的关系并不适合一块睡觉。

虽然她们只是同学加朋友,但她——心怀不轨!心思龌龊!何野当她是朋友,她却对朋友有了歪心思!

祁麟悲愤交加地去她爸妈房间洗澡-

何野擦着头发出来,祁麟已经穿好了睡衣,正襟危坐地坐在床边。

“你洗好澡了?”何野走到她身边,“这么快。”

听见动静,祁麟扭头看着她。

“我,”一开口,嗓子哑的不行,祁麟心虚地清了清嗓子说,“我帮你上药。”

何野没了耐心,把毛巾搭在肩上:“有吹风机吗?我先吹个头发。”

祁麟拉开床头柜的抽屉,拿出吹风机给她,“我帮你吹?”

“不用,随便吹两下就好了。”

何野坐上椅子,给吹风机插上电,开到最高档,粗鲁地撸着头发吹。

头发揉成了鸡窝,祁麟看不下去,把毛巾搭椅背上,她边用气囊梳梳着,边一寸寸吹着头发。

何野的头发很细软,握在手上宛如流沙,好像下一秒就散了,祁麟不敢用力,松松散散地握着。

明明是她经常用的石榴味,但何野用着味道又有点儿不一样,形容不上来是什么味道,反正很好闻。

吹完头发,祁麟关掉吹风机说:“我给你擦药吧。”

椅子上不好擦,何野坐上床,双腿盘着。

“你帮我擦一下背,前边我自己弄就行。”何野拧开扣子,脱掉睡衣,白皙的皮肤上突兀地出现了很多青紫的淤青。

腰迹还有国庆时留下的疤痕。

祁麟从床头柜上拿出一瓶喷剂,原本还旖旎的情绪看见满背的伤一下降了下来。

她轻轻碰了碰那些凹凸不平的伤疤,旧伤刚好,又添上了新的淤青。

哎,她的阿野怎么就这么命途多舛呢。

“这些疤祛不掉了吗?”指尖拂过疤痕,祁麟嗓子一下哽住了。

“梁夏给了盒祛疤的药膏,但我嫌麻烦就没涂了。”何野无所谓地说,“反正也不碍事。”

祁麟一言不发,喷上喷剂,手掌在淤青上揉着。

何野咬牙忍了会儿,缩起肩:“怎么这么疼啊!”

疼进了筋似的!

比之前背上的伤难受多了!

“淤青得揉开,不然等老了会疼的。”祁麟又使了点劲揉着,“忍忍,很快就好了。”

何野缩成一团,理智告诉她要坚持,但身体下意识还会躲。

她从没觉得时间过的如此漫长。

漫长到她觉得快疼死了。

“好了。”祁麟在她临时前成功松了手,“后背一共三块,你这么怕疼,前边要一块揉揉吗?”

“不用!”何野一口拒绝,套上睡衣,“我可以。”

“好吧,”祁麟放下喷剂,又拿出碘伏,“我帮你把脖子涂一下就好了。”

何野不大愿意,这点小擦伤于她而言根本不算什么:“不用了吧,应该没事儿。”

“后天开学,”祁麟拿棉签蘸了点碘伏,坚持道,“想跟别人说你搁这玩捆绑play呢?”

“你可真六,”何野摸摸脖子,大吃一惊,“这可不兴说,我没这爱好。”

祁麟撩起她的头发,用棉签在后脖颈轻轻擦着,开玩笑地说:“你喜欢我啊?”

“?”何野问,“为什么这么说?”

“网上都说六,乐一偶六,可以理解是likeyou,”祁麟自娱自乐找糖吃,“幸好我经常上网冲浪,要不然你这么隐晦地表白,我都不知道。”

何野瑟缩了下脖子:“有没有人告诉过你,你真自恋。”

药水冰冰凉凉地接触在皮肤上,和指尖温热的温度同时碰到皮肤,令人不自觉地颤栗。

后脖颈都是些皮外伤,锁骨处的擦伤看着更严重。

几乎掀掉了层皮。

祁麟换了根新棉签,低头垂下眸子。

她站着,何野坐在,得稍稍弯腰才能看清。

何野身体后仰,双手撑床,微微仰起脸,将脆弱到一只手就能完全抓住的脖子一览无余地展现出来。

她一眨不眨凝视着祁麟。

空调发动机运作的呼呼声盖过风声,她们之间的呼吸缠绕着彼此,将室内温度无限升高。

睡衣的扣子只扣到第三颗,斜斜地歪在肩上,露出稍稍凸起的锁骨。

祁麟努力将注意力集中在伤口上,但近在眼前的锁骨和忽略不掉的目光让她的耳垂鲜红如血。

明明刚刚她还在调戏对方,现在轮到自己羞得脸红。

“祁麟,你怎么知道你喜欢我?”何野突然开口问,“你怎么知道你对我的喜欢,不是对叶迟迟的喜欢,或者说是对祁天的那种喜欢?”

突如其来的发问让祁麟没时间反应,她抹完最后一点,脖颈上沾满了棕色的药水,和雪白的皮肤形成强烈的视觉冲击。

偏偏何野还一副不自知的模样。

祁麟闭上眼睛,偏开脸:“我……”

何野抓住她的衣领,紧紧盯住她:“看着我的眼睛说。”

祁麟重新睁开眼。

她们在彼此眼里清晰地看见了自己的身影。

“我不知道什么是喜欢,但我就是知道,你不一样。”祁麟不假思索脱口而出,“不是对叶迟迟同学之间的喜欢,不是祁天亲人之间的喜欢,我的心告诉我,就是喜欢你,只喜欢你一个人。”

她们之间不过一个手掌的距离,只要祁麟稍微低头,何野稍微抬头,就能触碰到彼此。

气氛暧昧极了。

何野勾起嘴唇,眉眼下弯,笑了笑:“正好,我突然觉得,我也一样。”

“你好像是不同的一个,祁麟,我们试试吧。”

不同于梁夏,不同于时启隅,不同于所有人。

她会在最危难的时候想起祁麟,会全心全意信任对方。

是她心目中最不同的一个。

祁麟反应迟钝地问:“你说什么?……你不是说,以学业为重吗?”

“我当然知道,”何野拽着她的衣领往下拉了拉,鼻尖似乎快贴在一起,“但我想通了,祁麟。”

“人生苦短,及时行乐,我想活在当下,”她慢慢贴近祁麟,“所以……想和我试试吗?”

呼吸相互缠绕,她闭上眼,贴上祁麟的嘴唇。

祁麟瞪圆了眼睛。

风雪交加间,她拽紧祁麟的衣领,让对方避无可避。

祁麟如此美好的一个人,和她在一起,不知道是幸运还是不幸。

但既然互相喜欢着,就在一起吧。

别管什么世俗,什么禁忌,既然相互喜欢——

那就放手一搏、拼尽全力地在一起。

第118章 妈妈,我好想你。

空气仿佛凝固。

何野保持一个姿势,全身都僵了。

这个亲吻完全是头脑发热一时冲动,气氛到了,直觉告诉她,可以亲上去。

但亲上去后,又没了下文。

接下来该干嘛?

就……一直贴着?

还是舌……舌吻?

会不会进展太快了?刚告白,要不要等一阵子?

操,祁麟是木头吗!怎么一动不动!

何野颤抖着眼睫,睁开一条缝。

对方还瞪着眼睛看她,木愣愣的,像心灵受到了重击。

她还是第一次见祁麟害羞,脸都是红的,有点……可爱。

几秒后,何野退了一点,舔了舔嘴角,结束了浅尝即止的吻:“你他妈动一动啊?之前不是挺能说的吗?”

“我靠,”祁麟如梦初醒地眨眨眼,“你你你……亲了……”

“再怎么样也用不着这么惊讶吧?”她松开祁麟的衣领,好笑道,“又不是吃了你。”

祁麟坐在旁边慢慢捂住脸,“我就是……太惊讶了。”

“真看不出来你这么纯情。”何野说,“还以为你情场老手呢。”

“这可是我的初吻啊!”祁麟感叹地嚎叫了一声:“你你你,让我缓缓。”

何野倒没什么感觉,唯一的感觉就是对方的嘴唇又软又热,更多的是一时激动后的羞耻。

怎么可能不羞耻!她亲了别人!

她镇定地拍了拍祁麟:“那你好好缓缓,睡觉了。”

祁麟偏头,透过指间的缝隙看她,“一起睡吗?”

“不然你打地铺?”何野掀开被子,钻进被窝。

“我……那我……”祁麟直起腰,脸还是红红的,忸怩地请求,“还能……再亲一下吗?”

何野好笑地看着她:“你以为吃饭呢?睡觉!”

祁麟没索到晚安吻,经过一番思想斗争,万分挣扎地说:“算了,我跟我弟凑和一晚。”

何野把脑袋埋进被子,透出来的声音发闷:“随便。”

“我走了。”祁麟依依不舍地一步三回头,“晚上记得盖好被子。”

何野又往里缩了缩:“知道了!”

祁麟合上了门。

纠结再三,她还是失落地走到祁天房间门口敲门。

祁天没开门,估计一个人躲屋里生闷气。

“开门儿!”祁麟难掩激动,敞着嗓子喊了一声。

可能这嘹亮的一嗓让祁天误以为她生气了,不到十秒门口开了条小缝。

祁天探出半张脸:“干嘛?”

祁麟撑住门往屋里挤:“快进去,给你讲故事。”

“真的吗?”幸福来得太突然,祁天跑上床,认真地瞪着她。

“今天想听什么?”祁麟也上了床,靠着床头,没等祁天回答,她自顾自地说,“换个英文故事怎么样?”

“好!”祁天不知道什么是英文,只要是故事听他就愿意听。

祁麟拿出手机搜,拗口地读出第一句:“OncewhenIwassixyearsoldIsawa、a……a……”

她连读了几个a,想破脑袋也没想出magnificent怎么念。

祁天一脸懵逼看着她。

祁麟叹了口气,放假前背了那么多单词,过了个年忘了个精光。

本来看何野这么喜欢,还想在她睡不着的时候读,没想到脑子不争气。

“算了,不念这个了。”祁麟在搜索框打上西游记三个字,“老爸念到几话了?”

“五十三话!”祁天响亮地回答。

祁麟清清嗓子,声情并茂地照着手机念:“话说师徒四人上路西行,金兜山土地、山神捧着紫金钵盂叫喊:圣僧!这钵盂米饭是孙大圣不远千里化来的……”

祁天听得很兴奋,她也不明白这么小的小孩怎么喜欢听书,电视版的不应该更吸引人吗?

也可能是睡觉时间到了看不了。

读了几话,祁麟低头看了眼熟睡的祁天,轻手轻脚走了出去。

她推开门,房间一片漆黑,唯一的光源是从窗帘缝隙透出来的光。

祁麟走到床边,蹲下身,下巴抵在床上,就这样默默看着何野。

虽然看不见脸,但能听见何野轻微而平稳的呼吸,还有自己逐渐加快的心跳。

这感觉奇妙又梦幻。

好像踩在云端,一切都显得那么不珍惜,像做了场冗长而繁杂的梦。

最后以一句试试和一个吻结束。

她看着何野放松下来的脸,仔细琢磨她们之间的关系。

何野说试试……那她们算谈恋爱?还是仅仅是试试?

何野明白自己的心意吗?还是因为她救了她,因为报答愧疚才愿意在一起。

祁麟摸了摸嘴唇,上面似乎还残留女孩子干燥带着水果气息的温度。

但事到如今,就让她自私一下吧。

知道就知道,不知道……也无所谓。

反正都这样了……该亲的亲了,该抱的抱了,该摸的也摸了。

糊里糊涂地试试,糊里糊涂地在一起。

稀里糊涂地谈恋爱。

她慢慢凑近,朦胧的夜色只能看见大致的轮廓。

随后,她亲上何野的额头。

狂风呼啸,大雪纷飞。

河道表面冻了厚厚的冰层,地面上覆盖厚雪。

黄娟洗完碗,在围裙上擦干冻得通红的手,厨房四处漏风,身上漏絮的棉袄也不保暖。

她坐在小马扎上,利用灶台的余热烤了会儿手,从胸口拿出廉价的本子和笔。

她小心翻到空白的一页,十分珍惜地写下一笔一划-

今天是大年初五,村里一个被家里人卖过来的姑娘救了出去,救她的也是一个姑娘,来了很多人,她们很

黄娟绞尽脑汁地想,也没想出勇字怎么写。

yong敢。

她笨拙地用拼音换下这个字-

真好,这是村里第一个救出去的姑娘,我帮了她们,她们说会来救我,但她们走了,不知道还会不会回来-

那姑娘叫我也逃出去,但逃出去我能去哪?去找妈妈吗?都过了十四年,妈妈还会记得我吗?还在找我吗?

黄娟迷茫地写下这段话,用手背抹掉眼角的眼泪,她写字很快,赶时间似的,但当写到妈妈这个词时,却写得又慢又流畅。

她愣愣盯着这句我帮了她们,心里清楚,她帮她们不过是帮当年想要逃出去的自己。

她们逃了出去,就好像当年的她也逃出去一样。

黄娟继续往下写-

应该不会找我吧,我老惹妈妈生气,妈妈总说把我丢了,不要我了,你那么讨厌我,怎么可能会找我-

要是我没惹妈妈生气就好了。

黄娟写完,小心翼翼把本子重新放进怀里收好,尽管只要五毛钱,也要她攒很久。

她垂着脑袋,进屋准备休息。

一进门没人讲话的低气压让她感觉很不好,多年来看人脸色的习惯告诉她,田柱在生气。

因为白天跌了面子,所以生气。

黄娟贴着墙,想不引人注目地走过。

“你还有脸进门!”

烟灰缸砸在头上,很疼,但她已经习惯了。

黄娟沉默地接受外来的伤害。

“就你去了树根家,是不是你告诉她们的!是不是!知不知道我下午多丢面儿!”田柱抄起凳子朝她砸去,“贱人!看我不打死你!”

黄娟习引为常抱头蹲下,田柱可能不清楚她有没有帮,但他需要一个用来发泄愤怒的工具。

她就是那个工具。

“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是个赔钱玩意儿!你怎么还不去死!”田柱疯了一样冲她狂喊,“去死去死去死!我打死你!”

粘稠的液体顺着脸颊流下,黄娟摸了摸,定眼一看,是血。

她更加用力地蜷缩。

“好了好了,别打死了。”田柱爸抖掉烟蒂上的灰,冷冷看着他们,“过年见不得红,走霉运的。”

田柱这才扔下凳子,朝她身上吐出一口唾沫:“呸!败家娘们!”

她默默受着。

就算再恶毒的话田柱也骂过,她已经能平静地接受一切。

等了十几分钟,她低着头战起来,想进屋睡觉。

“你干嘛?!还想睡觉?”田柱踹开凳子,冲她喊,“你怎么还有脸睡觉?滚!给我滚出去!”

又是新的一轮拳打脚踢。

不同于之前,这次她连拉带踹被扯到了屋外。

她踩在雪地上,寒风刺骨,一瞬间体温下降几个度。

“你敢进来看我不打死你!”

田柱放下狠话,狠狠关上她面前的门。

她就这样被抛弃在冰天雪地里,像件被遗弃的物品。

鞋子被雪水濡湿,脚冷的发疼。黄娟没敲门,没求着喊开门,她知道这些不会让他们产生丝毫同情,只会觉得好玩,变本加厉地寻求刺激伤害她。

她缩在墙角,抱住自己努力取暖。

但作用不大。

风雪和寒冷的夜告诉她,她要是一直待在外面,会冻死的。

黄娟被冻得瑟瑟发抖,她无力地拍门喊:“田柱、田柱我错了,求求你们让我进去。”

没人应她。

黄娟冲自己手上哈气,试图缓解一点寒冷。

并没用,可以说是一点用都没有。

她打颤着拿出本子,抖着手翻开第一页-

星期天,妈妈带我去游乐园玩,我想要芭比娃娃,妈妈不愿意,她说家里有好几个了,但我就是想要,妈妈说讨厌我,再不听话就把我丢了。我lai着不走,妈妈走了,有人给我糖吃,我吃了然后睡着了。

黄娟一个字一个字读下去。

这是她与妈妈见的最后一面,她为了不忘记那天发生的事,每买一本新本子都会把这一段抄上去-

都怪我,为什么想买玩具,为什么不听妈妈的话,都怪我!一切都是我的错-

为什么不来找我?他们打我,他们是坏人!-

妈妈,求求你救救我,他们一直打我,我以后会听话,不要芭比娃娃,我会好好上学,再也不热你们生气,求求你们救救我-

妈妈,他们告诉我,我怀孕了-

妈妈,我的肚子变得好大,我好害怕。

黄娟牙齿打颤,控制不住地打着冷颤,她僵硬着手指一页一页翻过去。

风雪吹到她的脸上,她的头发上覆了层薄薄的霜-

如果我没那么贪玩就好了-

如果我没惹妈妈生气就好了-

如果妈妈没走就好了。

眼前的字变得模糊,好像有团雾浮在眼前,黄娟迟钝地揉了揉眼睛,有点困倦。

她一遍又一遍地看,一遍又一遍地自审,每天回忆一千遍一万遍,脑海里反反复复演练当时如果没那么做,没这么做,是不是就不会变成如今这幅模样。

她是不是还是在学校里无忧无虑的初中生,在家偶尔惹妈妈生气,却还是会做她最爱吃的排骨。

黄娟突然觉得热,明明下着鹅毛大雪,她却热得想脱衣服。

就好像回到了当初和妈妈失散的那个夏天。

太热了,黄娟迷迷糊糊脱掉棉袄,意识模糊,她好累,累到手指都不能动弹,眼珠都转不动了。

她靠在门上,用尽力气翻到最后一页。

雪花飘在眼前,落在卷起的毛边上。

“妈妈,我想要这个娃娃!”

“不行!家里已经有很多娃娃了。”

她眨眨眼,明明想执拗地说我就要,说出的话却与自己的意愿相违:“好吧。”

她抱住妈妈,妈妈的怀抱很温暖,很舒服,奇怪的是,她怎么也看不清妈妈的脸,眼前只有一团白雾。

不过没关系,她知道这是妈妈。

“妈妈,”她说,“我好爱你啊。”

“哗啦——”

手无力地垂在地上,纸张哗啦啦地吹。

黄娟眼神涣散,眼珠再没有了神采。

她清清白白来到人间,最后属于自己的,却只有一本价值五毛钱的本子。

本子被风吹到最后一页,上面笨拙而认真地写着:

妈妈,

我好想你。

第119章 “我念警校好不好?”

睡惯了学校的木板床,第一次睡床垫,何野一觉醒来关节跟发酵过的菌发酵过一样不得劲。

她站起来使劲伸了伸身子,浑身的酸软劲儿才算过去。

窗帘拉开了一半,阳光涌进房间,空气中漂浮着细小的飞尘,是今年第一个艳阳天。

屋外白雪皑皑,一眼看去全是雪,白花花一片,昨晚雪应该下的很大。

床头放着搭配好的衣服,何野换上,一边欣赏雪景一边洗漱完,下楼准备找祁麟吃早饭。

客厅坐着几个人,祁麟和祁麟爸妈,还有一位长相美艳,气质出众的女人坐单人沙发上。

何野脚尖一转,扭头想回房间。

但女人看见了她,显然走又不太合适。

何野硬生生转了回来,路过客厅打了个招呼。

“小同学昨晚睡得还好么?晚饭都没吃,本来还想叫你一块儿。”祁妈妈招呼道,“想吃什么?叫祁麟陪你去买。”

何野不自在地坐在祁麟旁边,“谢谢阿姨,我随便吃一点就行。”

“厨房煮了粥,你要是想吃包子啥的得去外边买。”祁妈妈把茶几上的果盘推了过来,“这还有水果坚果,你先吃垫垫肚子。”

“谢谢阿姨。”

可能因为昨晚上的事,何野面对祁爸祁妈总有点心虚,于是拿了个橘子剥。

“你也是,失恋就失恋了,没什么大不了的,喝酒伤的是自己的身体。”祁妈妈惋惜地说,“你成绩这么好,以后要什么好男人没有?别在乎这么一两个小虾米,世上好男人多的是!”

橘子掰成四瓣,何野听后,缓缓扭头,用死亡凝视的眼神盯着祁麟:“我喝酒?”

祁麟心虚地偏开目光。

“还失恋?”何野咬牙道。

祁麟拿了个花生剥。

“我失恋买醉?”何野恶狠狠地吃下一瓣橘子,“你可真能想。”

祁麟吹掉花生外的红皮,捻起一粒放在她嘴边,轻声说:“当时情况紧急,随口一编,别在意。”

何野咬住花生,和橘子一块狠狠嚼着。

“阿姨,我就是伤心一下。”何野扭头,皮笑肉不笑地说,“没什么事儿。”

“没事儿就好,好好念,念出来好男人随你挑。”祁妈妈语重心长道,“这是你花姐。”

“花姐好。”何野喊了一身声。

花姐素颜,脸上有不仔细很难看到的皱纹,她很随性地靠着沙发,看人的眼神也很放松,但她却有种被看穿的感觉。

“嗯,小同学好。”花姐漫不经心地说,“好好休息。”

“好。”何野点点头。

祁麟看出她的拘谨,吹了吹手上的碎渣,说:“我带她去吃东西,你们聊。”

何野跟着去了厨房。

“那个花姐,看着有点儿……”何野斟酌了下措辞,“不好惹。”

祁麟从碗柜里拿出一个小碗,打开电饭煲:“她比我爸小,做事比我爸还狠,我爸不打女人,她就替我爸收拾那些女无赖。”

何野说,“看着不太像。”

“不像就对了。”祁麟拿勺搅了搅锅里的粥,舀了一勺,“她这几年都在旅游,生活滋润了人就佛性了,要不是过年你还见不着她。”

“这倒看出来了。”今天还是八宝粥,何野吹了吹喝了一口,还是温的。

“她日子过的可潇洒了,没结婚没小孩,到时间了就收收租,剩下的日子去旅游。”祁麟说,“等老了以后让我偶尔去看她一眼,送她火化,最后骨灰在海里一扬,一辈子潇洒的很。”

“风一样的女子。”何野总结道。

风一样,随性,自由。

“是啊。”祁麟拿出一袋糖,“要糖么?”

何野加了一点。

祁麟把糖放了回去:“就是可怜了刀叔。”

“刀叔?”

“你不认识。”祁麟靠着橱柜,“他喜欢花姐,所有人都知道,就风一样的花姐不知道。”

何野不明白:“为什么不说?”

“谁知道呢。”祁麟说,“挺爽朗一个人,偏偏就是不肯告白。”

“可能怕花姐心里上有负担吧。”她又补了一句,“毕竟他是个不喜欢挪窝,喜欢守旧的人。”

喜欢一个和自己生活习性不一样的人。

真挺可惜的。

何野想。

“你没手机吧?”祁麟问,“我这有以前不用的手机,你要不要拿去用?”

何野想了想,点头:“那我把钱转给你。”

“不用,反正放着也是放着。”祁麟说,“等你吃饱咱去把电话卡办了。”

何野吃了三碗,甜口的八宝粥很好吃,她吃了个八分饱。

她把碗洗了,甩了甩手上的水说:“现在走么?”

“走吧。”祁麟把碗放回碗柜,“我带你换鞋。”

她们走到门口,祁麟把鞋架上一双颜色亮眼的大棉鞋放到她面前。

何野看着如此艳俗的鞋子,沉默了。

“祁麟,又出去玩儿?!”祁妈妈冲她们喊,“就没见你在家做过作业,后天就开学了,作业写完了没?!”

“早写完了!”祁麟麻溜地换上同类型的棉鞋,看何野还没动,问道,“你不穿吗?”

“我的鞋呢?”何野在鞋架上没找到自己十块一双的破鞋。

“扔了。”祁麟拿两个塑料袋套鞋上,催促道,“快穿上,等会我妈不让我走了。”

“扔了?”何野边穿边问,“那我的衣服呢?也扔了?”

不得不说,这鞋丑的很,但暖也是暖的没话说。

她就没穿过这么丑暖丑暖的鞋。

“能扔的全扔了。”祁麟蹲下,也给她套了俩塑料袋,随手从架子上拿了条围巾给她围上,“破成那样了,我都懒得扔洗衣机。”

“……好吧。”这个理由何野无法反驳。

“你可以穿我的,反正我衣服多,穿不完。”祁麟将两个围巾尾端系了个结,打开门走了出去,“今天出了太阳,雪还厚,可以叫小迟他们一块打雪仗。”

门口的雪都清干净了,一走路脚上的塑料袋就沙沙作响。

何野觉得又丑又吵,问:“为什么要套塑料袋?”

“有积水,棉鞋容易湿。”祁麟坐上电瓶车,“上车。”

何野跨上车,松松地抓着祁麟的衣服。

“抓紧了,”祁麟握住她的手,厚着脸皮在自己肚子前扣住,“我骑车可是很危险的哦。”

何野由着抱住祁麟,脸贴在她的背上,“少废话。”

祁麟骑车开出院子。

地面上的雪全扫到两边,阳光暖融融,整个人都要暖化了。

“你作业真写完了?”何野晒得脑袋晕晕乎乎的,心里升起奇怪的幸福感。

“肯定没有,谁在家还会写作业。”祁麟说,“小迟肯定也没写,全班估计不到十个人写了寒假作业。”

祁麟的碎发长到恰到好处,没扫到她的脸,她们的头发随风缠绕。

何野闭上眼,享受着早上不算猛烈的阳光,还有路程上的颠簸:“你觉得什么我以后做什么好?”

祁麟笑笑:“做什么都好,你喜欢就行。”

“可是我不知道我喜欢什么。”何野不紧不慢地说,“我喜欢钱算吗?”

“算啊,”祁麟语气轻快,“你要是不知道想干什么,就当我助理,天天帮我数银行卡上的钱,都是你的。”

“不行,你的是你的,我的是我的。”何野说,“天天帮你数我会眼红的。”

“没关系,你不知道喜欢什么就慢慢想。”祁麟慢悠悠道,“我养得起你。”

何野靠了一会,想起昨天给她馒头和纸条的女人。

女人有点驼背,手指好像断了两根,一副被生活磨灭到麻木的神色。

在祁麟没来之前,女人一直劝她看清形势,不要做无谓的挣扎。

祁麟来后,女人却帮了她。

她是不是也希望自己得到救赎。

“祁麟,”何野扣着手指,对于连同棉袄一起扔掉的纸条感到可惜,“我念警校好不好?”

她又想到曾经做笔录时,在她面前放了杯温水的女警察。

还有警局门口“忠诚正义,秉公执法”的标语。

一切好像就发生在昨天。

她好像只是做了个梦。

祁麟有点惊讶,转念一想,应道:“好啊。”

“我听说警察不是很赚钱。”何野睫毛颤了颤,“也很容易受伤。”

她想要钱,但说不上很喜欢钱。

钱可以让她上学,吃饭,可以买很多想要的东西。

但仔细一想,她真正想要的,钱又远远够不着。

她想要的是什么呢?

有团雾堵在心上,她推开“钱”,什么也看不见。

“没关系,你只要做想做的,钱我来赚。”祁麟的嗓音温和而安抚人心,“正好我会功夫,我保护你。”

真好,这种有人让自己靠着的感觉。

可以让她累了停下歇一歇,喘口气。

“好啊。”她说。

既然不知道想要什么,就去做自己认为对的事。

反正,以后不再是一个人了。

第120章 世上有什么比爱情更伤人,不过是黑夜里自我疗愈罢了。

办完电话卡,何野赶紧登上微信,里面钱一分没少。

也对,锁屏密码和转账密码除了她没人知道,想转也转不走。

算是个好消息。

何野顿时心情就舒畅了,愉快地探索新手机。

虽然是祁麟的二手机,用着还很流畅,就是内存小,她很有理由怀疑就是这个原因才让祁麟换下它的。

里面软件不少,游戏通讯软件都齐全,只要登上账号就行,很方便。

“里边可能有些东西没删,你用着不习惯删掉就行。”祁麟插上电瓶车钥匙,在脚踏上蹭掉鞋底的雪,“给小迟发个消息,叫她出来玩儿,就之前我带你去打水漂的那片湖。”

何野给叶迟迟发了消息,随手点进了空间。

她没多少好友,动态一拉能看到底。

叶迟迟:家人们谁懂啊,十八收到了一千红包!

梁夏:又开学了,平遥哪个学校有一中这么变态!

祁麟:感觉跟做梦一样,来个人,打醒我

下面一溜烟评论,光点赞都有五十多个。

这人缘……

反正她没体验过被五十多个人赞的感觉。

何野滑到下面的评论。

【叶迟迟】:有啥好事儿?

【祁麟】回复【叶迟迟】:秘密。

【叶迟迟】回复【祁麟】:跟我说说呗

【祁麟】回复【叶迟迟】:说出来就不算秘密了

【水一程】:哦呦,你也有秘密了?不得了不得了

【祁麟】回复【水一程】:我是你捉摸不透的人

挺有意思的,看一眼能乐半天。

何野坐上后车座,拍了一下祁麟。

祁麟扭头问:“怎么了?”

何野晃了晃手机:“捉摸不透的人,醒了没?”

祁麟了然地哦了一声:“没呢。坐稳了。”

何野点进祁麟的个人主页,一条条看下去。

【问:有什么方法才能让弟弟滚回房间睡觉?

有什么坑弟弟压岁钱的好方法?

新年快乐。

……

替朋友问问,喜欢是什么感觉?

比赛拿了第一,不愧是我同桌<狗头>

……

被算命的坑了一百五,不过换了开心和一张符,也不亏。

被泼面汤的女生成了同桌,果然,缘分妙不可言

遇见一个特有个性的女生,但泼了她一身面汤怎么办?

……】

祁麟发动态的时间很随意,有时候一天两三条,半个月一个月发一条也有,都是一些心情还有路边的花花草草,每个动态都有五十往上的点赞,令她可望不可即。

动态太多,她只看到了两年前。

很有意思,越以前的越有意思,无人可及的中二气息中透着幼稚。

也很五味杂陈。

像重新和祁麟经历了一遍童年似的。

“勇敢的甜心少女战士,”何野退出动态,“到了吗?”

“快了。”祁麟忍不住笑起来,“不带这样报黑历史的啊。”

“没关系,”何野也笑道,“我不会笑话你的。”

“我还好,你没看见小迟的,她比我还中二,念一个给你听,”祁麟清了清嗓子,皱着眉,压低嗓音说,“世上有什么比爱情更伤人,不过是黑夜里自我疗愈罢了……哈哈哈,我还有截图,这事我笑她一辈子。”

“真逗,”何野笑得腰都弯了,“看不出她还是个emo少女。”

“可不是,小屁孩初中谈恋爱,还没一星期就分手了。”祁麟手,“说那男的嫌她话多,嗓门大,丢人。”

“后来呢?”何野问,“叶迟迟怎么样?”

“哭呗,扯着问我是不是真烦,伤心好几天。”祁麟眼角止不住弯下去,“还是我带人让那男的道歉,她才不伤心了。她就喜欢内耗,什么事儿心里都要滚一圈。”

“你们小时候真有意思。”何野说。

光听着就能想象出画面了。

祁麟内心是个勇敢的甜心少女战士,还要装作很牛逼,酷酷的让别人给叶迟迟道歉。

打水漂的湖表面结了层厚冰,覆着洁白的雪,目光所及之处一片雪白。

“也就那样吧,上学放学,吃饭睡觉。”祁麟在路边慢慢停下,“你呢?我都没见你发过,点进去一片空白。”

“我设了隐私,”何野踩在厚实的雪上,一步一个坑,“我的空间跟日记本一样。”

祁麟踢上撑脚架,应了一声。

她在一棵树上踢着脚上的雪:“小迟还没来,我们堆雪人吧。”

“好啊。”何野摸了摸树叶上的雪,没几秒就化了。

她蹲下来,抓了两把雪揉吧揉吧成一团放在一块大石头,捡了两颗小石子当眼睛,又捡了两根小树杈插上当手,还做了顶雪帽子给它戴上。

“这谁啊?”祁麟问。

何野想了想说:“梁夏。”

她又捏了三个,一个个指过去。“我,你,还有叶迟迟。”

祁麟拔了跟松针,插在叶迟迟雪人的鼻子上:“怎么能没鼻子呢。”

松针耷拉着垂在地上。

何野搓了搓手,捧起梁夏的那一坨雪人:“可惜,她暑假就要走了。”

“去上大学?”

“不知道,”何野轻轻放在另一块大石头上,忧愁地说,“只要能出国,哪都行。”

“她要出国?”

“高考完就走。”何野盯着那团小小的雪人,阳光照在它们身上,似乎晚一点就化了,“明明还有半年,就……挺舍不得的,也不知道这半年能见几次。之前还说坐几小时车就能见面,再过几天就要坐飞机了。”

“没关系,”祁麟说,“我以后开坦克带你看她。”

“去你的吧。”何野笑着骂了一句。

一团雪球笔直地砸到祁麟脖子上,祁麟冷得鸡皮疙瘩都起来了。

她一扭头,叶迟迟一手一个雪球,得意洋洋地扬了扬。

“敢偷袭?”祁麟拍掉脖子上的雪,随手抓了一把跑去,“叶迟迟,你搁这闹呢?”

叶迟迟见实在跑不过,干脆直接捧起雪就扔,“你别过来,我可放大招了!”

“你刚不是挺能的吗?”祁麟扭头喊,“阿野,帮我制造雪球!”

“不带这样儿的!”叶迟迟不服气地直嚷嚷,“你们二打一,不公平!”

“闭嘴吧,黑夜里自我疗愈的emo少女。”祁麟喊着手上动作没停。

叶迟迟显然没少听,一耳就听出祁麟说的什么意思,恼羞成怒地扑过去:“啊啊啊!祁麟你说什么呢!”

周围雪花扑得四起。

何野跑过去连忙把祁麟拉起来,也加入战斗。

“好啊,你俩竟然背着我勾搭。”叶迟迟哼哼两声,轮着两条胳膊抛出雪球砸去,“看我的超级无敌旋风雪球!”

“该你上场表演了,”何野躲在祁麟身后,防止被误伤,“勇敢的甜心少女战士。”

雪球毫无准头地乱砸,砸中石头上插着松针的雪人,顿时变成一滩掺杂石头的碎雪。

祁麟挡在她前面,用胳膊挡住脸,头发细碎凌乱,她笑笑说:“让勇敢的甜心少女战士保护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