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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章神色一变,还未待黄老再劝,已然只能看见他的背影。

“留得青山在不怕……”黄老默默咽下口中未尽之语。

下一秒,沈明烛手中长剑触上了他的脖颈。

他笑意盈盈,礼貌又温和:“你输了。”

第236章

万章连滚带爬地回了万寿谷, 他带出去的师弟们铆足了劲也没追得上他。

守门的弟子远远看到他踉跄而来,茫然地伸手想要扶他一把,却被万章赤红含怒的目光瞪了回去。

那弟子瑟缩了一下, “师兄?”

“滚。”万章冷冰冰地甩下一句话便继续往里走,然而不小心踩到宽大衣摆,又踉跄了一步。

弟子:“???”

他守门啊,真的能滚吗?

万章形容狼狈,一路行色匆匆,直到走到万延住处外脚步才缓了下来。

他踟蹰片刻, 非但没有整理衣冠,反而还将自己的头发抓得更加凌乱, 然后才呼嚎着进去:“师尊,师尊, 弟子有要事禀告。”

一道灵力将他掀翻在地。

万延神色不悦地出来, 斥道:“看看你现在什么样子?还像个炼丹师吗?”

万章也不起身,就这么趴在地上,告哀乞怜:“师尊容禀, 弟子无能, 未能将药奴带回, 那沈明烛并非出窍境,他是分神,黄老也……”

他低声泣泣。

万延变了神色。

他虽然也是分神,可他是尊贵的炼丹师,自不如那些莽夫擅打打杀杀。

万章抬起头:“师尊,不如发召集令吧?这天底下欠师尊人情的人这么多,靠数量都能把他们压死。”

“蠢货!”万延甩了他一巴掌,“这件事很光彩吗?你是打算让多少人知道?万一那么多人在场的情况下, 那药奴说了些什么,这责任你担得起?”

万延蹲下身,掐住他的下巴,阴森森道:“为师最近在炮制药奴上又有了几分心得,药奴要是回不来,章儿,你就去代替他吧。”

万章脸上现出极致的惊恐,他改趴为跪,接连叩首:“师尊,弟子知错,弟子一定协助师尊将药奴抓回来,弟子将来也会寻更多容器,求师尊再给弟子一个机会。”

他与顾千帆最开始都是没有名字的,他们那批孩子,最开始的时候只有编号。

后来顾千帆成了唯一的药奴,他被赐名“万章”。

他不能再回去过那样的日子,他不能过当年顾千帆过的日子!

万延似乎很享受这种被哀求的感觉,他任由万章连磕了数百下,才慢悠悠地道:“放心,为师怎么舍得这样对你呢?为师这些年为了培养你花费多少心血,你可不能让为师失望啊。”

他和蔼道:“下去休息吧,这件事情,为师亲自处理。”

“是。”万章忍着晕眩,恭恭敬敬又磕了一个头,然后才起身倒退着离开。

要让万延满意是件很不容易的事,他不能表现得太差,因为万谷主的弟子必须顶顶优秀。

可他又不能表现得太好,尤其不能胜过年轻时的万谷主。

万章想,这么多年,他这么谨小慎微才有了现在的位置,他不能放弃。

万章走后,万延回了房间。

他在房间正中心跺了跺脚,地面突然浮现出一个传送阵,他踏了进去。

迷雾重重。

“万延求见大人。”

这一句落下后,眼前的迷雾才往两侧散去,让出一条路。

万延恭恭敬敬往里走,眼神都不敢乱看。

往前走了一段时间,迷雾尽散,眼前是一个拥着白裘的年轻人。

修行之人寒暑不侵,然而他中了咒,便格外畏寒。

这人是半年前突然出现的,有伤在身依然能轻易让万延生不出反抗的念头,外表一副年轻人的相貌,但出手狠辣,不知是多少年的老怪物。

卫燃瞥了他一眼:“万谷主,你最近送来的丹药,质量是越来越差了。”

万延挤出满脸喜色,“大人,好消息,在下找到那个逃走的药奴了。”

卫燃来了几分兴致,“哦?就是你说的心头血有奇效,能治百病的药奴?”

“正是。”

“所以你这次来找我……没抓到?”卫燃嗤笑一声。

以万延的胆量,他要是能把药奴抓到手,早就第一时间献上来讨好了。

既然只一人前来,就说明出了意外,想要诱他出手。

卫燃挥了挥手,一道灵力便抽上万延的脸,打得他偏过头,脸上瞬间有了红痕。

“你可以直接请示我,而不是妄图用这种手段利用我。仅此一次,若还有下次,可就没这么容易掀过了。”

万延脸上掌印明显,然而却连愤怒都不敢表露,谄媚道:“是,是,在下一时想岔,断没有下次了。”

卫燃冷哼一声:“说说吧,什么情况?”

万延愈发恭敬:“那药奴不知使了什么手段,傍上一位分神大能,在下门下客卿也命丧当场,特此请大人出手。”

卫燃哂笑:“分神,也就只有你们西洲会称大能。”

万延忽然想起一件事,“大人,听闻这人来自中洲,不知大人可有听闻?”

“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有机会入我耳。”卫燃漫不经心:“叫什么?”

“沈明烛。”

“沈明烛!”

卫燃呼吸停了一瞬,很快又吐出一口气,“应该是同名同姓,那人可不会离开中洲。”

*

沈明烛准备一个人离开去办私事。

顾千帆倒是想跟上,说好歹有个照应,沈明烛没同意。

他觉得顾千帆既然接受不了那个场面,不如别看,何况他也担心顾千帆又朝自己捅刀子,他可不打算再让萧负雪出手了。

他这一去会尽快回来,但是说不得也需要好几天时间,担心顾千帆与时逾白遇到危险,沈明烛劝他们先低调行事。

仍觉得不保险,于是他没杀黄老,而是在他身上下了禁制,令他听从两人吩咐。

黄老问:“你说真的?最多十天,你就会放我自由?”

顾千帆正生气沈明烛不带他,讽刺道:“你一个手下败将,值得让明烛骗你?”

黄老:“……”

虽然但是,打败我的是沈明烛,你骄傲个什么?

黄老反唇相讥:“老夫再如何,也不是你有资格质问的。”

“好了好了。”沈明烛打圆场,好声好气:“他还挺有资格的,毕竟他有我这么一个朋友,你没有。”

黄老:“……”

他别过脸,“万谷主对我有恩,保护你们可以,但若是要我与万寿谷作对,你还不如现在杀了我。”

时逾白搞不懂:“我说这位黄前辈,他们扔下你逃跑了诶,这你还对他们忠心耿耿?你信不信,万谷主根本不会来救你。”

在他的世界里,是非黑白界限分明,一个人拥有什么样的待遇,就该回报以什么样的态度。

黄老冷哼:“从前的恩就不算恩了吗?”

但他确实有点心寒,他自诩成为万寿谷客卿以来,对这对师徒可谓尽心尽力,多少难得的药草都是他冒着生命危险去采摘的。

“可是他们是坏人啊。”时逾白急道:“他们抓了很多孩子试药,这些孩子里,有些是他们买来的,有些是从父母手中骗来的。”

他掩去部分真相,不愿暴露顾千帆的特别。

黄老不假思索:“万谷主不是这种人。”

“我能证明。”顾千帆突然开口。

迎着黄老诧异的目光,他指了指自己:“我就是这些孩子之一。”

“你……”黄老一时哽住。

大抵不会有人拿自己的苦难来开玩笑,何况试药这两个字,光听着就知其折磨。

黄老忽然不知道该说什么,“所以……你不是谷主的弟子?”

顾千帆讥笑:“你之前听说过他除了万章还有别的弟子吗?”

沈明烛打断:“好了,我们又不需要你的相信,总之,保护好他们,等我回来。”

他将禁制的控制方式教给了顾千帆和时逾白。

“小心一点。”沈明烛叮嘱:“实在不行,你们到周围其他城池呆一段时间。”

天华城毕竟是万寿谷的地盘。

时逾白觉得他太磨叽了,“明烛,你也别太担心了,我毕竟是青云学府的弟子,就算真的被发现,他也不敢杀我的。”

顾千帆也煞有其事地点头:“而我是他花了十年好不容易才培育成功的唯一一个药奴,他舍不得杀我。”

沈明烛:“???”

他问:“这是什么很值得骄傲的事吗?”

他有些不满:“这种玩笑一点都不好笑。”

然后他纵身一跃,从原地消失,像是负气出走。

时逾白缩了缩脖子,他小心翼翼问顾千帆:“明烛刚才是生气了吗?”

顾千帆沉默片刻,半晌才怅然地“嗯”了一声。

他突然有些后悔说这句话,早知道明烛对此这么在意,他便不说了。

但他又不可自拔为这种在意感到几分欣喜,他知道这样不对,可他控制不住,所以他偷偷欣喜。

时逾白挠了挠头,“那我们要去别的城池,等明烛回来吗?”

顾千帆摇了摇头:“不。”

这是他的仇,他不能全都扔给沈明烛。

再说了,躲躲藏藏这么久,他已经不想藏了。

于是十天后,沈明烛找到第二个碎片,顺利渡过分神劫雷,急匆匆地赶回来之后,听到满城风雨。

所有人都在传一件事——万寿谷谷主,西洲唯一一个四品炼丹师,用童男童女的血肉炼丹。

这下所有人都坐不住了。

要知修士之中丧心病狂的人还是少数,修仙修到一定程度就是修心,唯有足够问心无愧才能渡过破境雷劫。

如今倒好,他们吃的丹药是用孩童的性命炼制而成,哪怕他们不知情,但也背上了这份孽障。

此后道心有损,他们还如何问道?

第237章

先前顾千帆说过, 万延名声不差,受过他恩惠的人很多,这就表明吃过这种人血丹药的人着实不少。

一开始大家也不信, 但传闻说的实在太真实了,详细到孩子被关在什么地方,屋子里的布置是什么样的,全都如数家珍。

这时候大家还是不愿相信,毕竟也有可能是胡编乱造的。

但接下来传闻把其中几个小孩的面貌,以及万寿谷从父母处把孩子骗到手的方式都说了出来。

那些家长一直以为自己的孩子拜入万寿谷门下, 听说谷中有门规,学成之前不得联系家人, 也就只好忍着思念。

他们欣喜若狂,以为成全了孩子的远大前程, 怎料他们的孩子求救无门, 死在了冷冰冰的角落。

有这几个家长公开找万寿谷要说法,便有人说,若是万寿谷确实清白, 何不允许他们入内一探?

可万延无论如何不肯同意。

这下原本三分的怀疑都变成八分。

沈明烛回来的时候, 城内已然怨声四起, 他们相约着、号召着要去讨伐万延。

他们凭空背上了杀人的恶孽,道心受损,这找谁说理去?

不用猜,沈明烛都知道这满城风雨是出自谁的手笔。

他无奈地嘟囔了一声:“怎么这样冲动?也不等我回来再说。”

黄老身上有他下的禁制,他感应了一下,往一处表面上看起来再寻常不过的小院走去。

沈明烛敲了敲门。

片刻后,时逾白一脸警惕地把门打开,在见到沈明烛的瞬间变了脸色, 兴奋道:“明烛,你回来了。”

沈明烛笑着点了点头。

时逾白一边拉着沈明烛进门一边介绍:“住客栈太不安全了,人来人往的,也容易被查到。我们租了一个小院,看,还有你的房间。”

他眨巴着眼睛等待夸奖。

沈明烛“啊”了一声,“我的房间?”

他哭笑不得:“有必要吗?我回来了,我们不就可以去报仇了?”

他一天没住,还要租一个这么大的院子,未免有些浪费。

时逾白想了想,“好像也是。”

但要是有下次,他还是会把沈明烛的房间留出来。

顾千帆与黄老闻声也走了出来。

“明烛。”顾千帆仔仔细细打量沈明烛的脸色,确认其没有一丝痛苦之色,他略微放下心:“你现在是什么修为?”

沈明烛说:“分神初期,对付万延足够了。”

“分神!”时逾白声音高昂而扭曲,他整张脸皱成一团,试探问:“明烛,你没用什么禁术吧?”

这不是正常的突破速度,十天前沈明烛还只是出窍中期。

“我还不至于自断道途,自毁根基。”沈明烛轻笑一声,谦虚道:“我是天才嘛,天才这个速度很正常。”

“是这样吗?”时逾白将信将疑。

但或许也觉得沈明烛不至于做出这种顾小失大的事情,他很快又开心起来:“是,你是天才!”

黄老也一副看鬼怪的神情望着他,表情极度震撼。

他知道人与人之间有资质天赋之分,但这未免是不是也太过分了?难道中洲的年轻一辈都这样?

顾千帆没说话。

沈明烛抬手解了黄老身上的禁制,“君子一言,你走吧。”

黄老运转了一圈灵力,犹不敢置信自己这么轻易被放过,不由确认问:“你这就把我放了?”

沈明烛疑惑:“不是之前就谈好了吗?”

“可我……”黄老神色复杂:“我之前也是万寿谷的人。”

他现在信了万延确实有所隐瞒,顾千帆与万寿谷有血海深仇,怎么这么容易就将他放过?

“冤有头债有主,如果被我发现你有参与,你就算逃到天涯海角我都会把你抓回来。”沈明烛理所当然道:“但是现在又没证据表明你知情,我们为什么要迁怒?”

这确实是很正常的道理,可世上要是谁都讲道理,就不会有恶事了。

黄老默了片刻,“有件事情,我想你们应该提前做好心理准备。”

“什么?”

“半年前,谷中来了一位客人,我不知道他是谁,谷主不让任何人去打扰他,但是谷主对他很恭敬,这半年来炼出的四品丹药几乎全都送到了他的住处。我怀疑,他至少也是分神期,而且很可能来自中洲。”

顾千帆有些怔愣,“那算了。”

他转过头对沈明烛笑了笑:“做到这一步我已经出气了,等以后我修为到了,亲自上门取万延的命。”

能得万延如此礼遇,很大可能对方不止分神。

他不能让自己的朋友为他冒险。

“不行。”沈明烛拍了拍他的肩膀,“我也有底牌的,只要不是渡劫亲临,带你们离开不成问题。”

可世界上唯一的渡劫期是他的师尊,所以渡劫亲临他也不怕。

沈明烛抬了抬下巴,像得意的猫:“走,我带你们去砸场子。”

*

修士们到底不敢彻底和万寿谷闹翻,他们聚在山谷外面,围而不攻,嚷嚷着要万谷主出来给个解释。

突然有两个少年从人群中挤了出来,二话不说拿着刀剑冲进山谷,动作极其嚣张。

其余修士:“???”

这两人谁啊?看起来年纪轻轻,虽然这就金丹了很了不起,但你们闯的地方是万寿谷啊,给西洲四大宗一点尊重好吗?

等他们走近之后,其他人才发现,什么两个人,他们身后分明还有第三人。

那第三人不曾出手,看上去文文弱弱,穿着黑袍戴着面具,明面上探知似乎只能感受到也是金丹。

前面两人拿着武器就杀进去了,疑惑的是,万寿谷居然也没开启护宗阵法,可能是觉得这幅场面还不够资格?

守门的弟子只是筑基,根本拦不住三个金丹,很快山谷边就只剩下兵荒马乱一片狼藉,刻了“万寿谷”三个字的石头也被推到。

“站住!你们大胆!”

“快去回禀谷主!”

弟子们且战且退,随着那三人的闯入,门口很快不见人影。

修士们:“……”

那他们也?

修士们彼此对视一眼,默契地也向山谷中走去。

从山谷往里走,会先路过万寿谷的演武场,万延在演武场等他们。

修士们到的时候,就见万延与那三个少年隔着一段距离对峙。

万延轻蔑地瞥了他们一眼:“你们终于来了,可让本谷主好等,还以为你们怕了。”

顾千帆死死地盯着他,“我当年就说过,我一定会杀了你。”

万延并不把他的愤怒放在眼里,他装模作样地叹气:“孩子,我对你不薄啊,你扪心自问,这些年我在你身上用的珍贵药材,价格何止千万?就连你突破筑基,都是我亲自护法,连万章都没这种待遇。”

顾千帆讽刺道:“是啊,怕我早死,谷主你确实煞费苦心。”

“别跟他废话了。”时逾白大声辱骂:“老东西,这福气你喜欢你自己收着吧!”

“真是不懂礼貌。”万延眼中闪过几分被冒犯的怒意,“这事了后,我亲自去青云学府,问问云观霜是怎么教弟子的。”

“管好你自己吧,老□□。”

“逞口舌之利。”万延道:“你们还不配我出手,让那个分神期出来。”

远远偷看的修士顿时一片哗然。

“分神?”

“西洲居然又多了一位分神大能?哪个宗门的?没听说啊。”

沈明烛慢吞吞上前一步,掩饰修为的灵力撤去,分神初期的境界明晃晃摆了出来,“是在找我吗?”

“这位居然是分神?!”

“所以我们今天能看到两个分神期对战吗?”

“怪不得,我就说三个金丹哪来的底气闯万寿谷,原来这位是分神期的大人。”

周遭窃窃私语,皆是敬慕与崇拜。

顾千帆承认这一幕的沈明烛很帅很酷,很有轻描淡写间牵动所有人目光的大能风范,但他这幅黑衣面具的打扮,甚至还微微改变了声音,实在给他一种强烈的既视感。

——有点太像萧负雪了。

他以前怎么没注意,这两人身形如此相似?

在顾千帆失神之时,黑衣少年足尖轻点朝万延攻去,长剑划破云霭。

万延没想到他的护体灵气居然没能挡住多久,他迅速从储物戒里随便选了个防御的法宝扔出去,而后紧急撤身后退。

“这柄剑也并非凡品吧?你身上的好东西可真不少。”即使如此紧急的时刻,他脸上还是露出了令人作呕的贪婪。

“想要?那你先得活过今天。”沈明烛灵力灌注在剑上,挥出一道剑气。

那防御的法宝不堪重负发出一阵嗡鸣,坚持了三秒后便破碎,碎片散落,万延吐出了一口血。

眼见沈明烛举剑再挥,万延瞳孔骤然一缩,大喊道:“大人救我!”

一片花瓣突兀出现在剑气下。

分明是至柔之物,却带着剑气一同消散。

万延身前出现一道人影,白裘锦袍,丰神俊朗,看上去贵不可言。

那人眼中似有欣赏:“你今年多大了?分神初期就有这么扎实的灵力,前途不可限量,可愿拜我为师?”

万延难以置信:“大人!”

“收我为徒?”沈明烛慢吞吞:“你教不了我。”

那神秘人也不生气,失笑道:“小子,你太狂妄了,这个世界是很大的。你可知我是谁?可知我出自哪个宗门?”

他整了整衣袖,语气虽然平淡,但其中的自傲全然掩饰不住:“你既来自中洲,那你应当知道我的宗门。听好了——我来自苍寰。”

第238章

神秘人在等着沈明烛纳头便拜, 然而只等到他一声轻笑。

“你这是什么意思?”神秘人狐疑:“难道你并非来自中洲?”

中洲怎么可能会有人没听过苍寰呢?那可是灵界第一大宗。

沈明烛不答,他松开手,剑随心动浮在半空, 而后他双手结印,长剑便像是受到某种召唤凌空攻去。

“跟你好好说话你不听……等等,太虚剑诀!”神秘人原本还有些不耐烦的神色顿时变得震惊,他挥出一道灵力打散剑气,难以置信:“你怎么会太虚剑诀?”

沈明烛慢吞吞,拖长了语调:“是啊, 我怎么会太虚剑诀呢?这可是苍寰弟子才能学的剑招,宗门绝学, 概不外传。”

所以情况已经很清楚了,这个黑衣少年也是苍寰弟子。

电光石火间, 神秘人突然想起来, 万延曾经跟他说过这人的名字。

他惊叫出声:“沈明烛?!你怎么会在这里?”

沈明烛召回长剑,笑意温和:“我也没想到,居然能在西洲遇见你。别来无恙——师叔。”

他心念一动, 脸上的面具如烟消散, 露出一张松风水月般的脸来。

修士们已经各自找好了最佳的看戏地点, 见气氛突然变得隐隐有些奇怪,他们也不明觉厉,压低声音和旁边人一起讨论起来。

“你听清了吗?他刚刚是不是说沧海?”

“是苍寰,你个没见识的家伙,苍寰可是中洲最强大的宗门,我们整个西洲加起来都没法和它相提并论。苍寰的宗主是渡劫期,对他们门下的弟子来说,金丹才算入门。”

听的人瞠目结舌:“入、入门?金丹在我们这里, 都能开宗立派了。”

“要不然怎么说中洲才是修行的圣地呢?我多年前跟在家中长辈去过一趟,那一去,便不想再回来了。”

“灵界第一宗的风采,真想亲眼看看啊。”

卫燃飞速思考,沈明烛不好好在宗门内带着,怎么会来灵气荒瘠的西洲?莫非是他的踪迹泄露,沈明烛是为抓他而来?

不对不对,他是大乘,受了伤也有合体巅峰实力,沈明烛才分神初期。

他要是真被发现,来的人不该是沈明烛,最起码不止是沈明烛。

……等一下,分神初期?!!!

“半年前你不是才元婴吗?”卫燃突然有了一个猜测,震惊道:“你在宗门里都藏着修为?你是想防谁?我吗?”

别说正常的修为进境,就算是用了邪术都不能这么快,何况现在天地灵气凋零。

他知道任檀昆给沈明烛寻了个掩盖修为的术法,虽然他也不知道这有什么好藏的。

难道沈明烛早就开始用了这个功法?他们早就知道他卫燃不可信,从未给他透露过真实的一面?

不不,沈明烛是好孩子,做不出这种事。那就是……任檀昆!

沈明烛不置可否,轻叹一声:“师叔,你触犯门规,又违抗禁令出逃,劳师叔随我回去领罚。”

卫燃收回思绪,冷笑一声:“凭你?即便你是分神,也不是我的对手。”

这话说出来他都觉得牙疼,沈明烛才多大?他要没记错的话,今年才十六吧?

十六岁的分神,真是个妖孽。

沈明烛礼貌又温和:“师叔身手过人,明烛不敢托大,确定师叔在此后,明烛便传信回了宗门。”

他算了算时间,“差不多也该到了。”

卫燃神色一变,当即就想离开。

高阶修士刹那可至千里之外,打败他容易,但只要他想逃,他们就杀不了他。

“师叔,明烛虽然不是你的对手,但拦住你一段时间还是够的。”沈明烛看出了他的想法,微微而笑,持剑行了一礼:“明烛斗胆,请师叔赐教。”

两人的身形突然顿住。

在外界看来两人一动不动,但实际上两人已经交手了数十招,只是速度太快,故而不为肉眼察觉。

片刻后,沈明烛身形晃了晃,嘴角溢出一道血迹。

“师侄,要和我交手,你还得多练练。”卫燃不欲多说,天知道苍寰的人什么时候到。

沈明烛再次分出一道灵力拦住了他,卫燃顿时不耐烦:“你到底想怎么样?”

“不要急,师叔,还有一招。”沈明烛指尖轻点眉心,试着牵动体内两块神剑碎片,唇角很快溢出更多的鲜血。

卫燃见状不由惊慌:“你这是做什么?不至于拼命吧?”

以他现在的实力动用神剑还太勉强了,沈明烛暗自轻叹一声,改为只牵引一道剑气。

他右手离开眉心,指尖出现一个小小的剑影,看上去的人畜无害,但那凌厉剑意却让卫燃都感觉到了威胁。

“去。”沈明烛低喝一声。

卫燃颇觉不妙,手指接连结印,构筑出一道接一道防御灵罩。

可那剑影摧枯拉朽地一往无前,数百道防御顷刻破碎,不过只延缓了其两三秒。

眼见那剑影仍朝他攻来,卫燃不得已,只得将灵力全都聚于手上,伸手去挡。

他毕竟曾经是大乘,护体灵力仍在,那一丝剑气化成的剑影终于被消磨一空,卫燃展开手,掌心赫然一道血痕。

……居然能伤到他,这是什么招式?

下一秒,天边破空之声传来。

苍寰到了。

带队而来的是三长老,三长老主管宗门刑堂,但他现在多只是挂名,主要事务由他的弟子负责。

除非遇到特别棘手的人,否则他一般不插手——指的就是卫燃这种硬茬子。

三长老同为大乘,虽然实力在卫燃之上,可他们抱着活捉的目的,因此为求稳妥,来的人不少。

苍寰的队伍浩浩荡荡凌空而来,哪怕并没特意运转灵力,这气势还是压得在场修士喘不过气。

如同一只生活在井中的蝼蚁,第一次望见碧海青天。

修士们满心惶惶。

原来世界真的好大啊,他们好像永远都到不了终点。

三长老一眼便看到人群中对战的两个人,“明烛?”

见沈明烛唇角染血,三长老的怒气顿时便突破了理智,二话不说挥手向卫燃打去:“你一个当长辈的,对师侄动手还动真格?修行都修到狗肚子上面去了,要不要脸?”

卫燃从宗门逃离时强行从寒潭离开,寒气入体,身上又有任檀昆下的咒术,伤势好得慢。

再加上他修为本就弱三长老一层,因此抵挡起来难免手忙脚乱。

卫燃一边艰难抵挡,一边恼羞成怒地大喊:“说我没有分寸,难道沈明烛就要分寸吗?我也受伤了!”

“那只能说明你没本事。”三长老手上攻击不停。

两人居然都默契放弃了灵力对攻,改用肉搏,可能是觉得这样更解气?

苍寰的弟子们看着长老与卫燃战成一团,不打算理会他们的样子,默默从半空中落了下来。

他们好似感觉不到其他人的目光,神色从容地走到沈明烛身边,“师弟。”

齐今越从储物戒往外掏丹药,递给沈明烛:“你怎么样,还好吗?”

“我没事,师叔心里有数。”沈明烛也不问是什么丹药,随意塞到嘴里,珍贵的丹药到他这里像是在吃糖。

齐今越这才后知后觉感觉到不对劲,震惊问:“师弟,你的修为?”

沈明烛才离开宗门多久啊,满打满算也就一个月,这就连跨两个大境界了?

沈明烛冲他得意地眨了眨眼:“我厉害吧?”

“厉害……但是……”齐今越神色踟蹰。

这进度快到有些诡异,但沈明烛看起来也不像有事的样子?

他仔细看了一下沈明烛的神色,放下心来,由衷道:“不愧是你,这次回去,估计宗主都会被你吓一大跳。”

“那是他胆子小。”沈明烛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

顾千帆和时逾白站在一旁,忽然就有些不敢靠近了。

他们从未如此清晰地意识到,沈明烛和他们不是一个世界的人,这人来自中洲,来自灵界第一宗门,有能和他并肩的友人,也有可以为他遮风挡雨的长辈。

“对了,顾千帆,时逾白,”沈明烛招呼他们过来,然后给宗门的师兄师姐们介绍:“这两位是我这次出门交的朋友。”

这里面修为最低也是元婴的修士,齐齐朝他们露出一个友好的笑容。

爱屋及乌,如此而已。

局促不已的两人受宠若惊,也礼貌地打招呼问好。

一边是拳拳到肉,厮杀与鲜血。

另一边,几个年轻人谈笑风生,全然不关心。

三长老忙里偷闲偏头看了一眼,气不打一处来,“让你们来看戏的?结阵,封锁空间。卫燃,今天要是让你跑了,我这长老之位换你坐!”

卫燃冷哼一声:“给我我也不要,你自己留着吧,我不稀罕。”

他要是想当长老,早就是了,再怎么也是任檀昆的师弟。

齐今越朝沈明烛歉意地微微颔首:“师弟,我们短暂回归一下工作,失陪了。”

他招呼身后的人,“师弟师妹,结困字阵。”

“是!”

他们足尖轻点,纵身一跃,落下时已到了各自负责的站位,灵力彼此连接,浮现一道若隐若现的网。

干脆利落,配合默契,每一个人都自信而耀眼。

这是大宗门才有的底蕴,只有大宗门能培养出这样的弟子。

第239章

卫燃也没想跑, 更准确地说,他知道自己跑不掉,所以也就不跑了。

卫燃没理会周围的弟子, 他酣畅淋漓和三长老战了一场……然后被制住双手扣上限制灵力的手环押了回来。

三长老打赢后神清气爽,扯着他回来:“你小子还跑的挺远,居然都到西洲来了,难怪我们找不到,要不是明烛……明烛!”

他瞪大了眼睛,张口结舌:“你你你, 你的修为!”

沈明烛无辜眨眼,为什么每个人都要这么惊讶地问一遍?

他故作腼腆地笑了笑:“侥幸有几分机缘, 长老还满意吗?”

卫燃原本漫不经心任由自己被押着,待反应过来他们这话的意识后顿时也站不住了, “你是说, 沈明烛的分神修为确实是这半年修炼出来的?”

“当然不是。”卫燃还没来得及松口气,就听齐今越道:“没有半年,顶多是这一个月的事。”

卫燃:“……”

沉默半晌, 卫燃喟叹一声:“不愧是……”

“卫燃!”

修士们方才在沈明烛和卫燃对战时还能低声谈论, 赞叹这场原本不出意外他们或许一辈子都看不见的对战。

但在苍寰的队伍出现之后, 现场静寂无声,唯一的声响就是沈明烛和他们熟稔的交谈。

看得出沈明烛在宗门里人缘很好,所有人都认识他,所有人眼中都有再见到他的欣喜。

而三长老这声含怒的喝止,在场人——哪怕明知这份怒气不是冲他们——还是下意识瑟缩了一下。

三长老看着粗犷,自来了之后似乎没个温柔说话的时刻,但他们无端就是能感受到,即使三长老是在骂卫燃, 但他其实也没生气。

可现在则不一样,不过短短两个字,就叫人切实感受到了毛骨悚然。

三长老毕竟管了这么多年的刑罚,就连卫燃都僵了一瞬,更不必说其他人了。

也就沈明烛察觉不到危险,好奇地问:“不愧是什么?”

卫燃神色自然地接上:“不愧是我师侄。”

“就这样?”

“不然你以为哪样?”

“好吧。”沈明烛失望地嘟囔一声。

卫燃看着松了一口气的三长老,讥笑道:“你以为我会说什么?你担心我会说出去,担心我会害他?”

三长老微微颔首,干脆道:“是我误会你了,抱歉。”

卫燃突然很想笑,于是白裘锦袍的贵公子垂眸展颜,露出一个颠倒众生的笑容,周围的修士一时失神。

卫燃漫不经心地转了转腕上的手环:“放心,虽然你们都觉得我是疯子,但我还不至于对沈明烛下手,毕竟……”

他轻笑出声:“当初要不是抢不过师兄,沈明烛可就是我的徒弟了。”

沈明烛“啊”了一声,“还有这事?”

他有记忆开始就是任檀昆的弟子了,他有问过,任檀昆说他是孤儿,父母双亡,是任檀昆把他捡了回去。

卫燃煞有其事地点头:“当年多的是人争你抢你,如何,什么感觉?”

沈明烛老老实实:“很正常,毕竟我是天才。”

卫燃:“……”

卫燃真诚地说:“你可真不要脸。”

三长老不满地推了他一把,“不会说话就把嘴闭上。”

齐今越识趣地上前,从自己师尊旁边把卫燃领走,肩负起看守的职责,“尊者,得罪了。”

卫燃是任檀昆的师弟,他又不肯担任宗门长老,因为长老需要领一份职务且教授弟子,卫燃不愿意,一天天在宗门里面游手好闲。

任檀昆没办法,只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装作看不见。

算了,到底是亲师弟,苍寰家大业大,也能养得起一个花瓶兼打手。

弟子们不知该如何称呼他,久而久之,便唤他一声“尊者”。

卫燃瞥了他一眼,嗤笑一声:“走呗。”

丝毫不担心,全然没有紧迫感。

大不了受个罚被关几天,那不然?任檀昆还能打死他?

他之前做出那么疯狂的举动任檀昆也就只把他打得半死,如今只不过是越狱而已,这点小事,任檀昆应该已经习惯了吧。

卫燃大步流星走在前面,心想他们最好能把他关紧点,要不然他还跑。

突然听到一声仓惶的叫喊:“大人!”

卫燃回过头,恍然大悟。

难怪他总觉得忘了什么,原来是把万延忘记了。

卫燃摆了摆手:“别叫我,我自身难保,管不了了。”

三长老问:“这你狗腿子?”

卫燃“呸”了一声:“你眼光才这么差,问沈明烛去,这他仇人。”

“跟明烛有仇?”三长老顿时变了目光,苍寰其他弟子也一副虎视眈眈的神色。

万延惊慌地倒退两步,色厉内荏:“你们不能杀我,我有留后手,我要是死了,药奴……不,顾千帆,他最想隐藏的秘密就会传遍天下。”

到时候顾千帆就成了行走的灵丹妙药,多的是人觊觎。

沈明烛目光一沉。

他看向顾千帆,温和问:“你怎么想?”

顾千帆毫不犹豫:“杀了他!”

沈明烛点了点头,并不反对,“你想要亲自动手吗?我帮你抓住他。”

苍寰的弟子们纷纷大笑,“这种小事哪用明烛你亲自动手呢?我们来就是,不要脏了你的手。”

“你们敢!”万延声音尖利,他朝周围的修士喊:“诸位,你们都被骗了,现在的传言是假的,我没有用血肉炼丹。”

修士们默不作声,显然是不太相信。

骗傻子呢,刚才这么久都不说,现在打输了成假的了?

万延道:“我以道心发誓,我只用过顾千帆的心头血,他的心头血可治百病,是这世上最好的灵丹妙药。”

他阴毒地说:“我的丹药干干净净,你们找我求丹的时候,说任凭我驱使,如今见我陷于危难,便不打算作数,要落井下石了吗?”

“这……”修士们面面相觑,皆有些为难。

万延刚以道心发誓,想来这话不会有假,可要说贪婪之心,他们还真不敢有。

谁都知道灵石是好东西,但谁敢去抢天宝钱庄?苍寰的队伍还在一旁,他们连眼神都不敢朝顾千帆多看一眼,唯恐被误会心生歹意。

可万延的第二句话却让他们有些踟蹰。

确实,他们受过万延的恩惠,如今这丹药来源既然没问题……呃,虽然有顾千帆的心头血,但一条人命自然不能与千百条幼儿的命相比,何况顾千帆还没死。

万延面色狰狞:“我活不了,你们也别想好过。”

沈明烛语气平静,“说完了?”

他问:“你觉得我护不住他?”

万延神色一僵。

三长老双手抱胸,斜睨地看了他一眼,冷嘲道:“我们少主要护的人,就算整个灵界都想杀他,他也死不了。”

少主?

沈明烛居然是苍寰的少主!

所有人震惊到失神,万延更像是忽然便老了下来,形容枯槁,面色灰白。

可他不想死,他还想做最后的挣扎。

万延转身往远处跑去,齐今越身形一闪就把他抓了回来,“跑什么?只是借你的性命一用而已,至于逃跑吗?”

修士中有些骚动,半晌,有人迟疑开口:“真人,可否大发慈悲,饶他一命?”

沈明烛微微而笑:“如果你们能打败我,那他的命,自然便是你们说了算。”

这不是废话吗?他们要是能打败沈明烛,用得着在这求他?

“真人,这……”

沈明烛只做听不见,轻轻推了一把顾千帆,温和道:“去吧。”

然后他转身面对周围这千百位修士,右手持剑,神色仍然温和得很,然后这用意不言而喻。

身后是沈明烛,顾千帆毫无后顾之忧地步步往前。

“不,不。”万延忍不住挣扎起来,可他被齐今越按住,动弹不得。

没有修士敢动手。

所有人沉默着,看顾千帆逐渐向万延靠近,每迈出一步,杀意便上涨一分。

他走得并不快,然而每一步都坚定地很,落地声沉闷,恍然似丧钟。

终于他已经走得很近,顾千帆手腕微动,掌心出现一把匕首。

万延张了张口,想要说话,可顾千帆已经不想听了。

他握着匕首毫不犹豫刺入万延的心脏。

如同之前无数次,他对他做的那样。

万延死了。

齐今越不以为意地松开手,任由失去气息的躯体栽倒在地,他有些嫌弃地拍了拍手,并不觉得这是什么大事。

不知周围的修士们此刻心里有什么想法,是不服还是震撼,苍寰都不在乎。

三长老问:“少主,和我们一起回去?”

沈明烛犹豫了一下,还是摇了摇头:“不了,我自己回去。”

他是打算回一趟中洲,把顾千帆托付给丹宗,然后他独自去一趟东洲,取回那里的两块天阙碎片。

但他担心顾千帆和时逾白跟着苍寰会不自在,不如他们三个单独回去,路上他还能为他们讲一下中洲。

“那恐怕不行。”三长老说:“出来的时候,宗主专门叮嘱我们要把你带回去。”

齐今越溜到沈明烛身边,压低声音小声提醒他:“宗主说,让你自觉拿着戒尺,去书房等他。”

沈明烛:“???”

为什么要拿戒尺?他做什么了他?

卫燃:“???”

卫燃震惊:“我师兄还搞体罚?沈明烛,不然你考虑考虑,当我徒弟算了。”

第240章

顾千帆与时逾白不知沈明烛和任檀昆的相处方式, 误以为任檀昆当真是如此严苛的师长,不由得有些为沈明烛担心。

“明烛,”顾千帆愧疚地问:“是因为我吗?”

是因为沈明烛本该在外面自力更生试炼, 却为了他暴露身份,求助宗门,致使不足够达到磨砺的目的?

顾千帆从小经历格外坎坷,习惯了一切从最坏的情况考虑,也习惯了以最大的恶意揣测人心。

要不是他能感觉到沈明烛在宗门里没受委屈,他的猜测就该比现在的还要严重十倍。

“啊?”沈明烛无奈:“没有的事, 师尊在跟我开玩笑。”

他眨了眨眼,有些得意:“我师尊舍不得动我一根手指头。”

中洲的任檀昆打了个喷嚏。

沈明烛是报喜不报忧的惯犯, 顾千帆信不过他。

不想让他再因为他们忤逆师长,顾千帆主动提出同行, 时逾白也赞同。

既然如此, 沈明烛也没再反对。

苍寰的队伍来得突然,离开的也干脆。

除了万延之外,现场没有任何伤亡, 少谷主万章不知所踪, 想来从今以后, 西洲就不再存在万寿谷了。

沈明烛没打算收尾,西洲少了万寿谷还有三大宗,他终归不可能久留,何必过多干涉。

回去的路上,顾千帆很沉默。

沈明烛和所有人寒暄了一通,好不容易脱身,就注意到顾千帆格外黯淡的眉眼。

他不知不觉地从队伍中心脱离,到了顾千帆身边。

“怎么了?”沈明烛压低声音。

顾千帆神情恍惚地抬头, 这时候才注意到沈明烛。

“已经报仇了,你不开心吗?”沈明烛问。

顾千帆摇了摇头,他沉默片刻,还是问出了在心里积压已久的疑问:“明烛,你觉得万延该死吗?”

“为什么这么问?”

“他囚禁折磨我二十年,但他也救过很多人,我恨他,可或许对很多人来说,他是个好人。”

那沈明烛会是怎么想的呢?他是如此正直纯良。

假如沈明烛先遇到的是万延,或许将来有朝一日他杀上万寿谷,沈明烛都会从他手中保万延一命。

沈明烛不置可否,只说:“这个世界上本就没有纯粹的好人,也没有恶得彻底的坏人,所以才会有两难。”

他笑了笑,温声道:“不要把我想的太好,我也有私心啊。我知道他救过很多人,可是那和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只知道他害了我的好友,那我便与他有仇。”

“明烛……”顾千帆别过脸,掩饰自己泛红的眼眶,声音闷闷:“别这么说,你就是很好。”

他心想沈明烛这话说的不对,这世上有纯粹的好人,也许不多,但沈明烛绝对是其中一个。

他突然问:“我记得你说过,我在炼丹上很有天赋。”

沈明烛不知话题怎么突然到了这里,他点了点头:“是,你缺少的只是系统化的培养,千帆,你已历尽千帆,相信我,你的未来不可限量。”

顾千帆当然相信沈明烛,他眼中还有盈润的水光,罩得他眼前雾蒙蒙。

顾千帆低声道:“等我学成,我是不是能救很多人?”

沈明烛有些诧异,还是笑着应道:“你当然可以。”

他眉眼弯弯,眼中像是盛满了一整个春天,“顾千帆,你会成为一个非常了不起的人的。”

顾千帆于是也笑了起来。

他不喜欢这个世界——可是明烛,我最好的朋友,你爱的这个世界会一直春和景明。

这样,在你将来想起这件事的时候,你不必愧疚杀了一个万延。

因为你还给了灵界一个顾千帆,而顾千帆会做的比万延还要好。

惟愿你洒脱自在,永坐高台,余生辉煌灿烂。

*

苍寰坐落于重峦叠嶂的连绵山脉之中,方圆百里皆设下禁飞禁制,要踏山门,先要登上九千九百九十九节天梯。

但沈明烛他们回宗不用这么麻烦,这禁制对宗门弟子无效。

沈明烛掏出两块身份玉牌让顾千帆和时逾白先佩戴上,然后带着他们凌空飞过天梯,直上山巅。

顾千帆与时逾白克制地东张西望,都有些乡下人进城的无所适从。

越过天梯,山巅立了一块巨石,上书“苍寰”二字。

这两字沈明烛从小看到大,自不觉有什么,而第一次见的顾千帆与时逾白俱皆失神。

苍寰不是好战的宗门,比起“万剑山庄”凌厉的剑意,“苍寰”甚至称得上柔和,隐隐带着细水长流般的引导。

菩提树下一参悟,见人生一世,如见草木一秋。

“凝神。”沈明烛送一道灵力,让两人恢复清明,“你们现在的境界,看一眼便好,看多了容易被影响,路还是要自己走的才算数。”

两人恍然回神,不敢再看,只微微低着头跟在沈明烛后面。

“好玄妙。”时逾白低声问:“明烛,谁来都能得到机缘吗?”

苍寰未免也太大方了。

顾千帆同样觉得赞叹,但有些意料之中的理所当然。

唯有这样无私宽容的宗门,才能培养出沈明烛这样心怀天下的少年。

沈明烛说:“是因为你们没有恶意,若是抱着恶毒目的而来,看到的苍寰就该带着冲天战意了,所以这是你们自己挣来的机缘。”

一行人进了山便分开了,三长老和刑堂弟子要先把卫燃关押起来,沈明烛离宗多日,理应去拜访宗主兼他师尊。

顾千帆和时逾白作为沈明烛的朋友,随他一起去拜见师长。

两人总算知道为何中洲会是修士的圣地,时逾白在青云学府里待过的最高级的秘境,都没有这样浓郁的灵气。

甚至不必专门入定吐纳,只是一呼一吸间,他们已经觉得自己的境界开始松动。

老树古朴,沿路的白墙上能看到苍寰弟子刻下的毫无意义的剑痕,身着青色短打劲装的弟子们谈笑着路过,见到沈明烛纷纷友好地打招呼。

一切看起来寻常如普通宗门,却又处处透露着不凡。

三人快到主峰时,路上的弟子已经少了很多,毕竟主峰为宗主住所,其他人没事也不会去打扰。

会去拜访宗主的长老们一般不走路,而是直接出现在主峰之上。

即将见到传闻中灵界第一人,顾千帆与时逾白不免有些紧张,这时路上突然窜出一道黑影,像是一个人。

两人吓了一跳,便见沈明烛习以为常地伸出一只手挡住他,满脸抵触:“兰泽,拥抱就不用了吧?”

兰泽?

顾千帆忽然来了警惕,他不动声色地观察这人。

杜兰泽显然不是苍寰的弟子,他的穿着更偏向炼丹师,没戴玉冠,发丝散落,看似不修蝙蝠,偏又有落拓侠气。

这样的装扮在苍寰格格不入,可未引起任何人注意,可见他来的次数不少,以至于所有人都已经习惯。

杜兰泽嘿嘿一笑,“明烛,我专程来找你,结果你不在,任宗主说你出去试炼了,怎么不带上我?”

“少商师叔不是让你这段时间在宗门内闭关炼丹吗?你怎么又来苍寰……”沈明烛熟稔地和他交谈,忽然想到什么,瞬间变了神色,咬牙切齿:“杜兰泽,后山的鱼是我新养的!”

杜兰泽一溜烟就跑远了,“明烛,别生气嘛,这次我的厨艺有进步,我给你留了两份最完美的烤鱼。”

“你站住!”沈明烛提步便追,他还记得顾千帆与时逾白修为稍差一筹,于是用灵力带着他们一起追。

杜兰泽没跑太远,就在他们前面一段等待,见沈明烛跟上,熟练地扔了几瓶丹药给他,讨好道:“赔礼赔礼。”

沈明烛也没客气,随手就放到储物戒里。

他们互送礼物已经习惯了,所谓赔礼不赔礼都是玩闹,就像杜兰泽也知道沈明烛没为那几条鱼生气一样。

“这两位是?”杜兰泽注意到沈明烛身后两人。

沈明烛介绍:“顾千帆,时逾白,我这次出门新认识的友人。”

他又回头对二人道:“杜兰泽,丹宗宗主亲传弟子,我的挚友。”

顾千帆垂眸。

友人,挚友……

这区别像针一样扎在他喉口,说不得,咽不下,吐不出。

杜兰泽抱拳朝他们见礼,落落大方:“你们好,跟明烛一样叫我兰泽就行。”

相比起顾千帆的警惕,他太随意坦荡了。

杜兰泽很早就不会为这种事情烦恼,毕竟以沈明烛的好性子和好人缘,多出现一个人他就要担忧一回的话,未免也活的太辛苦。

反正,他能保证,他会永远和沈明烛并肩同行。

道途浩茫,但挚友在侧,他们不会孤单。

杜兰泽笑着和他们打招呼,没等二人回应,他突然侧身,伸出手去抓沈明烛的手腕,动作凌厉甚至用上了轻功,连神色都为之一变。

沈明烛反应也很快,他后撤一步,同样伸出手按在杜兰泽手腕上,不让他动弹。

这一切就发生在短短一瞬,顾千帆与时逾白不知他们为何突然动手,回过神后,顿时警惕地盯着杜兰泽。

沈明烛朝他微微一笑,“做什么?”

杜兰泽神色不复方才的跳脱,一下变得认真起来,固执地盯着他,“你让我给你把一下脉。”

“为什么突然想给把脉?”沈明烛不愿意。

“你状态不对。”杜兰泽生气:“你以为你能骗得过我吗?我太了解你了沈明烛,你是不是受伤了?为什么要瞒着我?”

沈明烛不假思索:“没有的事。”

他确实没受伤。

天阙的剑气在他体内四处搅荡,从未有一刻停止,只不过,连他都以为他习惯这种撕碎再修复的感觉了。

杜兰泽确实了解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