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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明烛:“???”

他素来有决断,听完后毫不犹豫点头同意。

*

沈明烛进手术室那天,天地间下了一截短短的雨。

第116章

【你们一定不敢相信, 我发现了一本什么小说。(分享链接.jpg)】

【什么啊?《穿越之救赎万人嫌小可怜》?】

【这名字一听就很狗血,爱看!】

简介:

李玉没想到,她放在心上的一道光居然也曾经受过那么多的委屈。

沈明烛三岁被拐卖, 十五岁回家,家里却已经有了一个被收养的小少爷。

父亲说:“我只承认沈期。”

哥哥说:“不要妄想不属于你的东西。”

国家也只把他当做好用的工具,逼迫他日复一日超负荷地工作。

重生归来,李玉发誓要守护她的神明,替他夺回属于明神的荣耀!

【……这个明神,这个沈明烛, 写的该不会是我以为的那个沈明烛吧?】

【大袜子这是中文吗?人生识字忧患始,苏老先生诚不欺我啊。】

【不是, 这也是能写的吗?明烛又不是混娱乐圈可以用来取乐的人物,能不能对国士尊重一点?也就仗着现在新星正在建设, 国家忙到顾不上你们了是吧?】

【作者一看就是未成年, 写来满足自己幻想的,正文还是第一人称。】

【但是你们还真别说,我把主角的戏份删掉, 只看明神部分的话, 内容还是有点意思的。我先说, 我是个变态。】

【你要这么说的话,那我高低也得看看。】

艳阳高照。

沈明烛已经在门口站了一小时,盛夏的暑热朝他席卷而来,让他眼前一阵一阵发黑。

他身体其实不算好,从小到大就没吃过饱饭,手腕细细嶙嶙,全是被虐待的罪证。

可他咬着牙,不敢晕过去。

这是他第一次见大领导, 他不想给父亲丢脸,也不想让人觉得他是没有教养的孩子。

大门终于打开,房间内空调冷气倾泻而出,沈明烛昏沉沉的大脑恢复了几分神智。

他努力挤出笑容,礼貌道:“领导们好,教授们好。”

他不知道面前的这些人分别都怎么称呼,没人教过他。

大领导审视地目光从他身上划过,很快又像是看到了脏东西一般厌恶地移开。

他看向身边的沈敬安:“这就是你那个被哈迪斯养大的孩子?营养液的发明人?”

沈明烛闻言局促地收回笑容,低着头不敢说话。

——他们认定了他与哈迪斯狼狈为奸,认定了他被养得不知礼义廉耻。教育是一件多么重要的东西,在哈迪斯这种地方出来的,能是什么好人?

在这个前提下,不论他做出什么样的成就,也不会有人在意。

他解释过,他试着用尽一切手段证明他与哈迪斯势不两立,可是没有人相信。

沈明烛想,一定是他做得还不够好,一定是他做得还不够多,只要他一直坚持,总有一天,他们会原谅他。

沈敬安也带了几分嫌弃:“是,他也就脑子还算好用。”

白行简嗤笑一声:“像他这样的人还知道做出营养液之后献给国家?该不会是打着谋取我们信任的目的,实则为哈迪斯传递消息吧?”

虽然已经听了无数回类似的话语,但沈明烛还是难受极了,他小声反驳:“我没有,我不会的……”

“还敢顶嘴?”沈敬安骤然横眉冷对,嫌恶道:“贱人就是贱人,教了这么久,都没学会对长辈要礼貌。”

沈明烛吓了一跳,他不敢反驳,只能忍着委屈,一声接一声地道歉:“对不起,我错了,对不起……”

“好了,”大领导打断他们,随口吩咐:“江易,以后你就是他的警卫员,带他去实验室。沈明烛是吧?既然有这个能力,就要多做些实事,明白吗?”

“我、我知道了。”大领导身居高位多年,自带威势,然而沈明烛却顾不上害怕。

大领导打断这场沈敬安主导的、在这么多人面前的责骂,沈明烛是感激的。

然而大领导大概不需要他这种廉价的感激。

没理会他的回答,大领导带着人离开。

他们刚开完一个会,也许接下来还有第二个会,但也可能他们根本没有这么忙。

只是不愿意把时间浪费在沈明烛身上而已。

江易不耐烦地扯了他一把:“别看了,走吧。”

江易带沈明烛去了一个实验室,“以后这就是你工作的地方了,没事别乱跑,外面每一个地方都是国家机密。”

他说完就离开了。

沈明烛不敢触犯规定,国家研究院这么大,可真正能接纳他的地方,只有这么一个小小的实验室。

更甚至,江易没带他去住的地方。

不知是忘了,还是没给他准备。

……没关系的。

沈明烛对自己说,没关系的,以前他在哈迪斯的时候,环境比这还差呢。

他又不娇气,实验室这么干净,足够他休息了。

【……6】

【???当我打出这个问号的时候,不是我有问题,是我觉得这个世界有问题。】

【但是你别说,你还真别说,这设定……有点带感。】

【楼上你勇,我也这么觉得,但是我不敢说。】

【这东西,虽然人物性格不合理,逻辑也不正常,但是就是有一种疯癫的美。】

【癫文我不看,但癫成这样的,我高低得凑凑热闹。】

【要不怎么说美强惨永远的神呢,不过看归看,该有的尊敬还是要有,明烛虽然年纪小,但我们现在用的保姆机器人,新星上的空气净化系统、地形改造仪都是明烛做的。】

“沈明烛”点了个赞。

【???】

【会玩,顶着明烛的用户名,给明烛的同人文点赞。】

【这个名字居然是可以申请的吗?怎么我之前申请的时候提示不可用?】

沈明烛放下光脑。

这个名字当然是不能申请的,但他真是本人。

距离星舰发明已经又过了三年,他现在有些无聊。

众所周知,沈明烛的发明灵感来自星际小说,现在小说上的他都发明得七七八八了,作者的想象跟不上他实现的速度。

沈明烛不知道该干什么,于是又开始看小说。

打开光脑,还没逛多久就看到这个帖子。

这还是沈明烛第一次看到以他为主要角色写的小说,怪有趣的。

小说还在连载,他一直看到最新章节,眨了眨眼,觉得有些困了,他终于舍得关灯,闭上眼睛睡觉。

*

“明烛,明烛?”

“起来吃了药再睡。”

沈明烛觉得他耳朵旁边围了好多只苍蝇,一直“嗡嗡嗡”的,打扰他睡觉。

他困得不行,被吵醒难受极了,勉强睁开眼睛,才看到哪里是什么苍蝇——眼前围了一群人。

顾怀、黎砚青、白行简、沈敬安、沈允衡……

沈明烛吓了一跳,原本还迷蒙的双眼顿时睁开,他急忙坐起身,小心翼翼地问:“你们怎么来了?”

“诶,被子掉了,被子!”沈敬安连忙拿了一条毯子给沈明烛披上,嗔怪道:“动作这么急做什么?你发烧了,冷不冷?”

沈明烛受宠若惊:“谢谢……沈元帅。”

在场人同时愣了一下。

沈敬安颤颤巍巍,“明烛,你叫我什么?你怎么不叫我父亲了?”

沈明烛迟疑片刻,他抓着被子,小声解释:“您说,我不配当您的孩子,没资格叫您父亲,明烛不敢忘。”

其他人:“???”

所有人齐齐看向沈敬安,连沈允衡都不例外。

目光里三分惊讶八分谴责,多出来的那一分是他们满溢出来想要打人的怒火。

沈敬安:“???”

沈敬安好无辜,他怎么可能说这种话?他没资格当沈明烛的父亲还差不多。

但是明烛怎么会说谎呢?

难道是有人冒充他跟明烛瞎说?

沈明烛素来聪明,聪明人总是擅长察言观色,他显然也发现现场怪异的气氛,小心翼翼地问:“我是不是说错话了?对不起……”

“跟你没关系,乖,你生病了,先吃药。”顾怀笑眯眯地把沈敬安挤开,把药丸和水递到沈明烛手边。

小时候没被好好照料,这些年他们精心养着,明烛还是时不时会生病。

明烛不喜欢吃药,每次都要想办法逃掉,但这一次居然乖巧得很,接过药丸就吞了下去,就算眉头皱成一团,也没闹着说不吃。

过于乖巧,顾怀心软得不行,他温声道:“还困吗?要不要再睡一会儿?”

沈明烛没有睡意了,他摇了摇头,有些欲言又止。

白行简当即为他讨回公道:“明烛,别管沈敬安,他不要你我要,你跟我回家,当我家的孩子怎么样?”

“白行简!”沈敬安气得咆哮,第一次直呼他的姓名。

然而眼见沈明烛还是垂着头一幅怯怯的模样,白行简心猛地一跳。

他咽了口唾沫,心惊胆战:“我不会也对你说了些鬼话吧?我说了什么?”

沈明烛抬头看了他一眼,又迅速低下头,“您说,我心术不正,看我一眼,您都觉得……恶心。”

白行简眼前一黑,险些晕过去。

这下谁都看出来沈明烛不对劲了。

“医生,医生。”陈良翰往外跑,边跑边喊人:“你快来啊,明烛脑子烧坏了!”

这一句话把沈明烛吓得不行,他病中本就苍白的脸色更虚弱三分,掀开被子就要下床,近乎恳求道:“我没有,我的脑子没坏,我还能做研究,我现在……我现在就去实验室。”

他浑身没有力气,动作太急,差点摔倒。

顾怀赶紧拉着他:“没事吧?快躺好,研究什么时候都能做,你的身体最重要。”

沈明烛愣了一下。

医生被陈良翰拽了过来,吓得他还以为明烛出了什么事。见明烛好端端地坐在那里,他松了口气,整了整衣袖,上前给沈明烛做检查。

给沈明烛把完脉,医生把沈明烛的手塞回被子里,温声道:“还是有点烧,困不困?吃了药就再睡一会儿。”

沈明烛愣愣地点了点头。

医生很稳得住,面上看不出什么变化,只给了一个眼神示意其他人跟他出去。

一到门口,沈敬安就迫不及待:“医生,明烛到底怎么了?严重吗?”

医生叹了口气,“不出意外的话,是阿瑞斯芯片引起的后遗症——认知混乱。明烛最近发生什么事了吗?他应该是看了什么东西,把自己代入了。”

后遗症……

距离那场手术已经过了三年,手术虽然凶险,但沈明烛恢复得很好,这三年来没有任何事情发生,他们都快忘了还有后遗症这一说。

“那怎么办?”

“先找出造成明烛认知混乱的根源,然后先顺着他,过段时间明烛自己会想起来的,千万别刺激他,要不然可能会造成别的损伤。”

顾怀等人又听医生说了好几条注意事项,才重新进了房间。

明烛没睡,躺在床上盖着被子,眼睛却一瞬不移盯着门口的方向,神情有些仓皇。

沈敬安上一次见到明烛这个样子,还是他刚回沈家的时候。

沈敬安心疼极了,他揉了揉沈明烛的头发,极其轻柔地问:“明烛,可不可以把你的光脑给我们看看?”

沈明烛昨天吃晚饭的时候还是正常的,最有可能的就是用光脑看了什么东西。

沈明烛毫不犹豫把光脑解锁递给他们:“我没有和哈迪斯私下往来。”

“是是,我们没有怀疑你,就是有别的事情想确认。”怎么这里面还有哈迪斯的事?哈迪斯坟头的草都有一米高了。

其余人也围过来凑在光脑前面,看沈敬安打开沈明烛的浏览记录。

原以为找起来很难,结果刚打开,就看到了几个大字——《穿越之救赎万人嫌小可怜》。

顾怀:“???”

沈敬安:“???”

所有人:“???”

等看完后。

顾怀:“……”

沈敬安:“……”

所有人:“……”

白行简倒吸一口凉气,惊恐道:“这是什么东西?”

顾怀头一次失了涵养,气急败坏:“蓝国法律应该禁止这种文学作品存在!”

第117章

深紫色的闪电划破天空, 宫殿骤然亮了一瞬。

雷声轰鸣。

沈明烛睁开眼,忽然觉得不安,他皱了皱眉, [小五?]

系统对沈明烛何其了解,也顾不得多话,当即道:[宿主,我这就给你传输记忆。]

这次沈明烛是一个皇帝。

皇朝已至末期,异族的铁蹄踏破山河,民间起义力量层出不穷。

内忧与外患, 成了这个濒临腐朽的皇朝身上最沉重的两道枷锁,压得它摇摇欲坠。

这是中原大地第一次被异族撞开国门, 耽于享乐的先皇惊悸而死,还在襁褓里的原主被皇太后抱着坐上了皇位。

皇后是一代贤后, 成了太后, 同样能以微末之身扛起风雨飘摇的山河。

太后垂帘听政十二年,这十二年是大雍少有的政治清明,百姓难得有了喘息的机会。

异族被拒于国门之外, 虽然还是虎视眈眈, 但终究没能再进一步。

可惜皇朝沉疴难起, 皇太后呕心沥血苦苦煎熬了十二年,将一头青丝熬成满头白发。

熬得她单忧极瘁,性命也如丝发。

这是大雍最后的绝响,太后死后,皇朝急转直下,不过两年就耗尽了十二年间的积累。

年少的皇帝懵懂无知,宦官把持朝政,对内残害忠良, 铁血镇压四起的民愤,对外阿谀谄媚,伏低做小,当了异族的走狗。

但或许是有感于太后的恩德,朝中忠正之臣到底是咬着牙撑了下来,为大雍又续了五年命。

他们幻想着等到小皇帝懂事亲政的那一天。

小皇帝终究会慢慢长大,会随着时间逐渐变得政务老练,会像太后一样……不,他或许会比太后还要出色。

然后他们终会看到河清海晏、山河收复、天下太平。

小皇帝已经十九岁了,还有半年就及冠,到那时,韩如海就再也没理由握着朝政不放。

因着这一点期望,还坚定站在皇室这方不肯为宦官驱使的大臣们都觉得日子有了盼头,连被打压、被排挤好像都没那么难捱了。

可惜世事无常,白云苍狗,期待本就是一种很无力的东西,最终他们也没能等到柳暗花明。

他们愿意搭上性命为小皇帝而战,可小皇帝看不上他们的忠诚。

太后薨逝的时候小皇帝才十二岁,所有人都在这场突如其来的意外面前手足无措。

异族把握到了机会卷土重来,朝野上下曾被太后镇压下去的世家再度反扑,朝臣们疲于应对。等他们反应过来之后,沈明烛已经被养得不知民生疾苦。

他已经沉浸在声色犬马的享受之中,枯燥繁重的课业再不能让他投以半分精力。而且他是皇帝,他不学,其他人也不能把他怎么样。

沈明烛年幼,几位内阁学士虽能代理朝中公务,却只能行蓝批而非朱批,且都得经由沈明烛同意才能下发。

如水的奏折送进皇宫,小皇帝不耐烦看,便在他身边大太监韩如海的建议下将这份工作交给了他。

小皇帝还觉得太监是为他好呢。

满朝文武都逼他上进,嘴上说的冠冕堂皇其实就是不想让他好过,哪像韩如海忠心耿耿?

小时候他想出去玩,韩如海便叫来小太监替他抄书。

他嫌无聊,韩如海就使人从宫外给他带新鲜玩意儿。

现在那么多奏折堆在那里,所有人催促他处理政务,只有韩如海才是为君分忧。

接下来的事情便很理所当然了,背靠皇权,韩如海在朝堂上一手遮天,到最后他陪着皇帝上朝时,众人拜过皇帝之后,竟然还要再向他行礼。

弹劾他的奏折经过他手时便直接被扣下,写奏折的人被他派人从家里拖了出来,在宫门□□生生乱棍打死。

有句话叫“刑不上大夫”,更何况言官上谏若有冒犯之处,皇帝也都得老老实实听着,否则便是昏君。

如今言官不过是尽了分内之责,韩如海怎么就敢这么嚣张,用如此残暴的手段,让他以如此不体面的方式死去?

同在大雍为官,韩如海今日能这么对他,来日就能这么对其他官员!

可百官请愿,大明殿前长跪不起,小皇帝还是一意孤行将韩如海护了下来。

不久之后异族进犯,险些被打到了京城,小皇帝听了韩如海的话,将太后执政期间好不容易充盈了一些的国库,连同被收刮来的民脂民膏献给狄戎,换来他们退到黄河以北。

自以为国安。

大雍乞和,向狄戎称臣纳贡,签订的盟约上其中一条就是不能伤害韩如海。

韩如海内有小皇帝护着,外有异族大军做靠山,此后更是趾高气扬,不可一世。

当初在大明殿外长跪请求处置韩如海的官员被他一个一个报复过去,轻则丢官,严重的被下了狱,任由其折磨取乐。

韩如海也知道不能把文武百官逼得太紧,于是他自称是因皇帝年幼才代理朝政,待沈明烛及冠,他自当亲迎陛下亲政。

在那之后忠心为国的官员才慢慢蛰伏下去,以在冬天守着一颗种子发芽的心情去等候他们的陛下成年。

等待的日子并不好过,在沈明烛从十四岁到十九岁的五年里,太阳依然照常升落,四季依然轮转不息,时间并不会因为谁觉得漫长就过得更快。

整整五年。

五年啊,河对岸已经长起了高高的野草,快要挡住他们望向故乡的目光了。

一年比一年沉重的岁贡养肥了狄戎人的胃口,也拖垮了大雍的子民。

不是所有人都是软骨头的,这片土地、这个民族一直都不缺勇敢的人。

有将军弯弓策马,势要收复失地,就差一点便能北渡黄河,却被金殿上八百里加急的一道诏书困住了脚步。

黄沙飞溅掩下的血,大雪无痕埋葬的战友,烽火燎燎,沙场萧萧,全都败给了风花雪月里的一声怯。

他们说:“撤军。”

秦铮只能撤。

秦铮奉旨孤身回了京城,将军脱下了盔甲,放下了刀剑,忽然就成了奸佞刀俎下的鱼肉。

谁叫他冲得太狠,谁叫他战得太拼,谁叫他还敢反抗,谁叫他妄图收复失地。

谁叫他一身折不断的铁骨压不弯的脊梁,惹得狄戎忌惮?

在韩如海的构陷下,秦铮入狱。

就在今晚,他会被刑罚致死,明天一早他的头颅会被割下,放在小小的盒子里,连同道歉的国书,渡过他心心念念的黄河。

可他再也看不到彼岸。

秦铮这样的英雄被残害而死,断了有志之士的报国之念。

皇帝以天子之尊向异族低三下四,下跪乞降,还是在他们战胜的前提下,彻底激起了天下匹夫之怒。

小皇帝被推翻,新的政权在旧皇朝的残骸下艰难挺直了脊梁,立国之战便是面对兵强马壮的狄戎。

胜利不会抹除战争的血腥,长达十年的混乱耗尽了百姓最后一滴血,之后放眼整个国家,甚至难以找出一个完好的青壮劳力。

这便是属于这个世界的剧情。

沈明烛沉默。

系统觉得这个世界属实是有些过分了,怎么可以暗箱操作,屏蔽他的监测,把宿主弄来这种地方!

其他小世界里它挑选身体,原主都是自己死的,唯有这个是天道抹杀的。

简直是为了把它宿主弄来不择手段。

但系统不能说,因为很显然,沈明烛没打算走。

在反应过来现在是个什么时间节点之后,沈明烛迅速起身拽过床边挂着的外衣,随手披到身上。

做完这一切时,已经脚步不停推开了门。

守夜的小太监听到声音正觉得奇怪,还没来得及反应,就见大门猛地被拉开,沈明烛面沉如水。

天空接连闪过几道闪电,照得他的脸色晦暗不明。

“陛、陛下?”小太监吓了一跳。

沈明烛没理会,只淡淡看了他一眼便闯入雨中。

暴雨如注,将他的背影遮掩成模糊,只留下一点白,像是暗夜里指路的烛光。

“陛下?”小太监咬了咬牙,用手挡着头顶,也冲了出去。

他从不知养尊处优的小皇帝能跑得这么快,等他追着那一点白到了马厩,沈明烛已经策马扬鞭而去。

马蹄踏雨碎,长风萧萧,吹得他发丝在雨中飞扬。

路滑,小太监摔了两跤,在雨地里滚了几个来回。

他摇摇晃晃站起来的时候,脑子无端闪过一个念头——怎么同样是在雨中奔跑,陛下就能做得这么潇洒?

他赶紧摇头甩开这种大不敬的想法,他一个太监,哪能与陛下相提并论。

不远处的马厩因沈明烛突然到来刹那间灯火通明,主事人在睡梦中被叫醒,慌乱地奔走呼喊。

沈明烛来去匆匆,一句交代也没有,只抢走了一匹马。

小太监不会骑马,而且沈明烛的背影已经看不见,他追不上去。

现在摆在他面前有两条路,要么大张旗鼓派人寻找,闹得整个皇宫都知道沈明烛夤夜离宫。

要么密而不谈,将今晚的事隐瞒下来,希冀沈明烛很快就能回来。

——这一路上看到的人不少,他一个无权无势的太监瞒不了太久。

其实他本就没有选择。

韩宜看着眼前人人惊慌的混乱局面,咬咬牙,大喝一声:“都安静。”

他冷下脸,在狂风骤雨中竟也显得满是威慑。

他说:“今晚陛下来此的事情,谁也不许说出去,否则,小心你们的脑袋!”

大雨滂沱,他得喊得很大声才能被听见,无人注意他身体都泛着细微的颤抖。

而此时,沈明烛已经站到了天牢大门之前。

第118章

时值深夜, 然而这座天牢还醒着。

昏暗的灯光从门缝中影影绰绰透出几分,在这雨夜里显得狰狞,如同恶鬼伸出的殷红舌头。

天牢一般不点灯, 黑暗与幽静也是一种刑罚。

再堂皇明亮的日头,门一关,什么光都透不进去,人犯就只能在这样长久而无边无际的黑暗里草木皆兵。

倘若天牢亮起了灯,那说明里面一定在进行更加残酷的刑罚。

沈明烛踹开门走了进去,他衣服已经湿透, 在地上留下一滩淋淋水渍。

“谁?”狱卒猛地回头,脸上满是被打扰的不耐:“谁这么胆大包天, 敢擅闯天牢?”

前方半空中用锁链吊起了一个人,白色囚服已经被血染红, 破碎成丝丝缕缕。他身下地面被血迹染得通红, 不比沈明烛脚下干燥。

可饶是如此,那人微阖双眼,唇齿间竟也没泄出一声痛呼。

狱卒手里拿着鞭子, 鞭尾往下滴着血, 眉宇间尚有未散的残忍的快意, 似是极享受这场凌虐。

“就你一个人?”那狱卒似乎是个小首领,他招了招手,周围的狱卒也全都聚拢过来将沈明烛包围,“一个人也敢来劫狱?真是不知死活。”

沈明烛未答。

他仔仔细细地抬头看了看秦铮,见将军虽然遍体鳞伤,但暂时还无性命之忧,精神还算不错,自来到这个小世界起紧绷的精神才总算松了一些。

“问你话呢, 给脸不要脸。”狱卒将鞭子挥出,长鞭划破空气,发出一道刺耳声响。

沈明烛不闪不避,用手臂挡了一下而后伸手抓住鞭子。

他语气微沉:“秦铮是大雍朝的将军,没有朕的旨意,谁允许你们对他用刑?”

“朕?”

这自称只有皇帝能用,狱卒心头一突。

他们没资格面圣,不知道小皇帝长什么样子,但是……玄衣纁裳,金线龙纹。狱卒微微瞪大了眼睛,骇然发觉沈明烛身上穿的确是天子服制。

狱卒忙松开手上的鞭子,“扑通”一声跪倒,以额触地,冷汗冷汗涔涔浸透衣襟,“小的不知陛下前来,未曾远迎,冒犯陛下,万望陛下恕罪!”

周围的狱卒也吓了一跳,齐齐跪倒,像是要将自己砸入尘埃,连声道:“拜见陛下,请陛下恕罪。”

场面挺大,被吊着的将军懒懒睁开眼睛,便见那本该在皇宫中高床软枕一夜好梦的小皇帝莫名其妙来了这满地脏污的天牢。

小皇帝摆了一个好大的谱,周围人跪了一地,大概是睡不着来此处换一批人取乐来了。

还淋了雨,浑身湿漉漉,不知发的是哪门子的疯。

秦铮内心哂笑一声,“陛下。”

他语气散漫:“见过陛下,臣不便行礼,请陛下恕罪。”

沈明烛依然未应,他将鞭子扔到地上,对狱卒冷声吩咐:“取钥匙,将秦将军放下。”

锁链一端缠住秦铮手臂上将他吊了起来,另一端绑在刑架上,用一把大锁扣住。

狱卒愣了一下,他还保持跪着的姿势,小心翼翼抬头看了一眼沈明烛:“不知这可是韩大人的意思?”

不对啊,今天傍晚韩大人海专门交代过他,不要让秦铮活过今晚,他这才刚开始,怎么就改变主意了?

沈明烛道:“朕的意思。”

“啊?”狱卒又愣了一下,神色纠结而迟疑,吞吞吐吐地说道:“陛下有命,小的不敢不从,可是韩大人他……”

老实说,皇帝和韩如海,他一个都惹不起。

可相比起来,他更不敢得罪韩如海,毕竟连皇帝都对韩如海言听计从。

秦铮不知何时又睁开了眼,他觉得诧异。

小皇帝为何会下令将他放下?难不成他今晚是为他而来?而且,还称呼他“秦将军”……

秦铮暗自叹了口气,或许陛下是想通了,知道韩如海并非真心待他,想试着当一个正常的好皇帝了吧。

可惜现在想通又有什么用呢?已经太晚了啊。

但看在那一声“秦将军”的份上,秦铮到底微微心软,“陛下。”

他浑身染血,却还是缓缓露出一个微笑,“陛下来此是有话要对臣说吗?臣的耳朵在刑中被伤,已经听不见了。”

——我已经是个废人了,陛下,我帮不上你了。

——而且,你刚刚跟狱卒说的话,我也全都没听见。

一个皇帝,一朝天子,想要做点什么居然还得考虑太监的意思,而倘若意见相佐,一个小小的狱卒居然更在意太监的吩咐。

不得不说实在可笑又荒谬。

不过没关系,我的陛下,没有关系,我听不见了,你依然可以自欺欺人,假装此事不存在,当你高高在上的九五至尊。

“耳朵伤了?”沈明烛眼里闪过一丝担忧,随此而来的便是几乎要烧毁这座天牢的怒火。

他是秦铮啊!

是让狄戎闻风丧胆的秦将军,是战无不胜攻无不克的不败神话,是保家卫国的英雄,是这片土地上无数人的守护神。

可他的耳朵伤了,他听不见了!

沈明烛目光一寸一寸地冷了下去,“你放不放?”

“陛下,小的……呃……”狱卒余光看到一道红芒闪过,然后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哪里是什么红芒,分明是他脖子飞溅出来的血液。

这里是天牢,天牢不缺刑具。

沈明烛随手从旁边抽出了一把刀,刀很锋利,轻易便划开了脖子。

未曾料到沈明烛下手这样果断,所有人都吓了一跳,连秦铮都有些惊讶。

沈明烛提着刀,正要亲自动手将秦铮放下来,跪着的狱卒里有一个忽然动了动身子。

这狱卒动作迅速地膝行至死去的狱卒头领身边,从他腰间将钥匙取了下来,而后将被血溅到的钥匙在身上擦了擦,双手托着举过头顶,朗声道:“愿为陛下效力。”

沈明烛定定地看了他一眼,语气平静:“你倒是机敏,叫什么名字?”

“小的崔循。”

“崔循,朕记住你了。”沈明烛道:“去把朕的将军放下来。”

虽然杀了狱卒头领,但他的话倒是提醒了沈明烛,现在皇宫里也并不安全,还有一个韩如海在。

韩如海在朝中经营多年,势力盘根错节,沈明烛一时耐他不得,而现在他最缺的就是时间。

更何况韩如海这奴才当的好,背后还有一个狄戎当靠山,而狄戎深恨秦铮。

沈明烛还真不放心让韩如海再接触秦铮,看来不能立刻带秦铮回宫了。

他思量之时,崔循已经动作麻利地松开了锁链,将秦铮放到了地上。

他极有眼色,已经开始解秦铮手上的铁链了。

沈明烛没有犹豫太久,“崔循,朕把秦将军暂时交给你,今晚照顾好他,明天一早会有人来接你们。”

他平淡地扫视了一眼周围,那些跪在地上的狱卒战战兢兢,头都不敢抬。

沈明烛似笑非笑:“只这一晚,你应该没问题吧?或者,这其中有没有格外刺头,让你觉得麻烦的?”

他指尖在刀刃上敲了敲,金戈声沉闷,威胁的意味不言自明。

狱卒们身体剧烈地抖了一下,“小的不敢,小的不敢。”

他们扭头看向崔循,目光恳求。

“小的没问题。”崔循再度俯首,郑重道:“谢陛下关怀,小的必不辱命。”

即使原本会有不服的人,在沈明烛这一句话过后,也会安分下来。

崔循知道这是他前半生以来最大的一场机遇,当然也很危险,意味着他完全与陛下绑定到了一起,意味着得罪了韩如海。

但富贵险中求,他一个小小狱卒,从前甚至没有资格闯入这样的漩涡中,如今命运在此给了他一个拐点,他又怎么能畏惧不前?

更何况,这样杀伐果断的沈明烛,会是受制于宦官的傀儡皇帝吗?

崔循不信。

沈明烛“嗯”了一声,他再度看了秦铮一眼,“给他请个大夫,看看他的耳朵还能不能治。”

沈明烛叹了口气。

他只知剧情里秦铮会死在今晚,却不知道在他死之前还遭遇了什么样的伤害,但愿他这次来得还算早。

“至于诊金……”

小皇帝原本已经睡下,外裳都脱了,导致他现在身上连个值钱的可以作为抵押的东西都没有。

沈明烛顿了顿,“朕先欠着,来日补给你。”

“不敢,小的尚还有些余钱。”崔循恭谨地回。

其实没关系,躺在地上死去的那个狱卒头领有钱,有些是他们孝敬的,有些是囚犯的家人为求照顾塞的。

还有的是些脏钱,比如韩如海这种与囚犯有仇的。

但是这些事情,就不必让沈明烛知道了。

为皇帝花钱理所应当,崔循当然不会真把这句话放在心上然后改日让沈明烛还钱。

可他没想到,后来某一天,沈明烛会旧事重提,然后千倍、万倍地还给了他。

秦铮转了转手腕,被吊了太久,手臂都有些酸软脱力。

他心头积攒了一筐疑惑,却苦于那句他“听不见”的谎,难以开口相问。

真是不明白,沈明烛这是受什么刺激了,忽然有了这么大的转变?难道韩如海终于不装了,沈明烛在他那儿受了挫,这才想起他们的好?

秦铮低头看了看自己手上的伤口,苦笑一声。

可现在才反应过来,是不是有些太晚了?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大好的局面已经尽被浪费,重来一次,他没把握再一次带着军队在黄河边竖起旗帜。

……罢了,罢了。

倘若陛下迷途知返,他不过再拼一次命而已。

总好过陛下从始至终都被蒙蔽,他永远困在这座牢里不见天日,不知国事,不知前线战况如何。

第119章

外面暴雨未歇, 沈明烛拿着刀重新走入大雨。

今晚还很长,夜还没有结束,等他回了皇宫, 不出意外还有一场仗要打。

他下马时匆忙,也没来得及把马绑起来。

眼下马也被淋得湿透,但居然还老老实实站在原地没有跑走。

沈明烛摸了摸它的头,神色歉疚:“抱歉,以后补偿你。”

他骑上马,一扯缰绳调转方向, 往来时疾驰而去。

值守宫门的禁卫军远远见到沈明烛的身影才算松了一口气。

天知道他们看到大晚上有人夜闯宫门结果是当今陛下的时候有多慌张,可沈明烛当时的表情太过严肃, 他们没敢拦,只匆匆打开宫门。

可陛下深夜孤身离宫会不会遇到危险?他还打算回来吗?

没有一个侍卫承担得起把皇帝弄丢的责任, 正心焦着要怎么办, 皇帝身边一个小太监就来了,对他们说陛下只是暂时离宫,让他们不要声张。

侍卫们知道皇帝很快回来, 总算放下心……才怪啊!

始终提心吊胆, 这时候才算觉得自己的小命保住了。

沈明烛回来没有离开时那么着急了, 临近宫门,马蹄都放缓了许多。

韩宜带着禁卫军向他行礼,“参见陛下。”

也没人敢问沈明烛大晚上发这么一次疯是干什么。

沈明烛“嗯”了一声,翻身下马,自有人上前将马牵到一旁,预备一会儿送到马厩。

“不必了,”沈明烛制止,“送到朕宫中, 朕亲自养。”

听说过在宫里养小猫小狗,第一次听说还有养马的。

不过小皇帝年幼任性,想一出是一出也很正常,侍卫恭恭敬敬应了声“是”。

沈明烛提着刀,一步步往前。

韩宜举着伞上前给沈明烛遮雨,仿佛没看到皇帝手里的大刀,只一心想这天亮后要在陛下宫中也搭个小马厩。

虽然觉得有些多余、浪费、且没必要,但谁让他是皇帝呢?

皇帝的事情,再小也是大事,再奢靡也不叫浪费。

韩宜躬着身,手却举得高高的,伞面向沈明烛倾斜,将他笼罩得严实,自己却半个身子露在雨中。

他伺候得很小心,比从前还要小心得多,哪怕沈明烛没有注意。

韩宜总觉得,陛下自今晚披衣起身后,就与从前不大一样了,而他既然决定了立场,就得重新选择对陛下的态度。

——是至高无上叱咤风云的天子,不是乳虎啸林羽翼未丰的小皇帝。

韩宜动作自然,仿佛是再寻常不过的夜晚,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沈明烛也没打算解释。

他回到了所住的宫殿。

暴雨未停,雨层遮掩了月亮和星辰,除了偶尔划过一两道闪电,天地间漆黑一片。

但沈明烛的长乐宫灯火通明,亮如白昼。

沈明烛挑了挑眉,不疾不徐地提步走了进去。

不出意外,他宫中来了个不速之客,宫女、太监、侍卫瑟瑟发抖地跪了一地,而那人倒是安坐如钟,高高在上,得意到面目狰狞。

“哎呦,陛下这是去哪儿了,怎么都湿透了?”韩如海故作心疼地上前相迎,神色夸张但恭敬不足,“还不快去拿干净的衣裳来给陛下换上?你们这群狗奴才,都是怎么伺候的?”

这话显然极具威胁,宫人齐齐变了脸色,磕头告罪:“韩公公恕罪,求韩公公恕罪……”

“奴万死。”韩宜没跪,只是对着沈明烛躬身请罪。

韩如海眼睛微微眯了迷,忽而用力冷笑一声。

韩宜是他干儿子之一,原本叫什么他忘了,由他赐姓韩,取名韩宜。

他见这小子听话机灵才将其派到沈明烛身边,未曾想,家养的狗居然也敢咬主人了。

真以为自己攀上了小皇帝就了不起?他今天就要让在场的所有人看清楚,谁才是这皇宫真正的主人。

有两个小宫女已经捧了干净的衣裳过来,韩宜接过,请示道:“陛下,奴伺候您更衣?”

沈明烛抬了抬手,“你们都先下去,朕有话要和韩如海说。”

这还是他第一次直呼韩如海的名字,从前都是称呼“韩大伴”。

韩如海又是冷笑,看来是陛下长大了,开始有自己的小心思了,难怪韩宜这狗奴才敢叛主。

韩宜只犹豫一瞬,便恭声应了句“是”。

他倒退两步,朝左右跪着的宫人道,“都随咱下去。”

……无人应答。

所有人小心翼翼抬眸,请示般地看向韩如海。

“放肆!”韩宜沉下脸,怒喝一声:“尔等是想抗旨吗?”

韩如海好整以暇,笑眯眯地看着这场闹剧,过了一会儿才开口道:“行了,既然陛下有令,尔等就先下去吧。”

众人这才声音带颤地应了声“是”,低着头走出殿后将门掩上。

“陛下,”韩如海敷衍地躬了躬身,满脸掩饰不住的得意,“不知陛下何事吩咐?”

沈明烛用没拿着刀的那只手指了指门外,语气温吞:“韩公公好大的本事。”

“陛下严重了,就算他们听奴的,但奴这不是一切都听陛下的吗?算下来,他们还是听陛下的。”韩如海像是意识不到这话里的嘲讽,也或许意识到了,但不甚在意。

“陛下方才去哪儿了?”韩如海又问了一遍。

这下他像突然瞎了,看不到沈明烛发丝还滴着雨水,就任由他穿着一身湿漉漉的衣服。

沈明烛微微一笑:“朕去了哪里,你不知道吗?”

“知道,当然知道。”韩如海痛快承认,“陛下的行踪,老奴自然得十二分上心,但老奴实在不知,陛下去天牢做什么?”

他之前总是哄着沈明烛,今晚态度倒是强硬了许多,或许是觉察到了沈明烛的变化,因而卸下了几分伪装。

沈明烛慢吞吞地答:“朕去看了秦铮将军,朕突然不想杀他了。”

“为何?”韩如海厉声问:“陛下忘了狄戎的话吗?‘必杀秦铮,始可和’。陛下如今要放了秦铮,可曾考虑过祖业江山?”

沈明烛平淡地看了他一眼,不悦道:“朕是大雍朝的天子,怎么可以向异族道歉?”

韩如海这才缓和了语气:“原来陛下是担心这个,奴不是说过了吗,陛下要是不想,奴愿替陛下跪献降书。”

狄戎派了使者过来,条件是需要沈明烛这位一朝天子下跪称臣献降书,再用秦铮的项上人头做赔偿。

想也知道,这样屈辱的条件,必定是韩如海私下与狄戎达成的。

否则,要是文武百官早知道,那他们是宁愿一头撞死在金殿之上,也不可能眼睁睁看着自家皇帝向异族下跪。

——纵然下跪的是韩如海也不行,没人能以皇帝的名义做这种事,这辱没的是一整个皇朝,就算是皇帝自己都没这个权利!

因而原剧情里这件事发生后朝野上下才这么难以接受,最忠心耿耿的臣子都心如死灰,反戈倒向。

沈明烛吐字清晰地重复:“朕说,朕不同意。”

“陛下,奴都是为了你好啊,”韩如海步步走近,状似情真意切,“那狄戎能征善战,既能以些许金银与一人之命得太平,秦将军若是忠心,定然也求之不得。”

他一手将宽大的袖子捋起,一手去拿沈明烛手里的刀。

“陛下若是实在难以接受,不如明日就待在宫中,奴替您招待上使。”韩如海噙着笑意:“陛下自幼养尊处优,哪里执得起刀戈?”

雨水冲刷掉了血迹,将其洗得如同全新,悄然掩去刀锋下死不瞑目的人命。

沈明烛手腕微动,厚重的刀灵活地在他手背转了一圈,险些割掉了韩如海伸过来的手掌。

沈明烛问:“你要软禁朕?”

他这一手完全不像没习过武的,韩如海神色骇然——沈明烛是他看着长大,从小不学无术,哪来这一手用刀功夫?

韩如海忙倒退两步与沈明烛拉开距离,再也没有方才从容得意的模样,色厉内荏道:“陛下,你莫非想杀我?你别忘了,我若死,狄戎大军顷刻便会踏碎国门,你要当亡国之君吗?!”

“朕本来确实没打算现在就杀你。”沈明烛叹了口气,“但一想到要与你这样的人虚与委蛇,朕实在是……恶心得不行。”

韩如海悚然一惊,正要喊人,忽见一柄刀穿胸而过,断了他未出口的惊叫。

他张了张口,想说些什么,然而大口大口的鲜血自喉咙呕出,到底是遗言都未曾留下。

临死之前,虚弱无力消磨了恨与怒,韩如海的眼神逐渐变得疑惑——只不过一个晚上未见,沈明烛怎么变化这么大?

“来人。”沈明烛朝外面喊了一声。

韩宜轻轻叩了叩门,又唤了一声“陛下”,这才推开门。

刚打开一条小缝,蜿蜒一地的鲜血与胸口中刀倒在地上的尸体便映入眼中,韩宜瞳孔猛地一缩。

然后他很快稳了下来,不动声色地快速进了殿,重新将门掩上,没让任何人看见。

“陛下,”他躬身行礼,冷静地分析:“依奴所知,文武勋贵之中,不少人已投了韩如海,诸如御史中丞李沐、吏部侍郎陆文远、尚书右丞张瑾、中书舍人王翰、左庶子孙曾、吏部侍郎郑陆繇、恭顺侯吴克忠……”

这其中甚至有当初对韩如海厌恶不已多加反对的,他们也没有办法,连英国公张佐这样的大人物都被韩如海构陷而死,他们还能怎么办?

他们还有家庭,他们还不想死。

韩宜接着到:“宫中太监皆以韩如海为首,半数口称‘干爹’,连禁卫军副统领方广年亦不例外。”

准确地说,方广年正是因为如此放得下身段去谄媚,才能得了副统领之位。

第120章

韩宜似乎只是为了向沈明烛介绍情况, 除此之外便不再多言,但无一句不是在说他处境之危。

沈明烛是傀儡皇帝,是被细线捆住手脚的木偶, 线断之后,木偶得到的不是自由,只能是变成废品。

沈明烛“嗯”了一声,问:“你怕吗?”

韩宜当即跪地,语气坚定:“愿为陛下驱使。”

沈明烛笑了笑,他走到死去的韩如海身边把刀拔出, 往前递给韩宜:“起来,拿着它。”

韩宜依言起身接过。

他双手托举, 掌心触碰到刀刃上残留的血液,温热黏腻的感觉让他不由自主颤抖了一下, 但他仍稳稳托着。

沈明烛又问了一次:“怕吗?”

韩宜如实道:“怕。”

他深吸一口气:“但奴相信陛下。”

“日后见到朕, 不必称‘奴’。”沈明烛负手而立,微微而笑,温声道:“称‘臣’。”

韩宜呼吸猛地一滞。

待反应过来后, 当即便要跪下谢恩, 沈明烛眼疾手快扶住他。

韩宜半跪不跪, 就保持着这么一个被沈明烛抓着的姿势,慢慢红了眼眶。

他声音哽咽但铿锵有力地应了声:“是。”

韩宜是个太监,太监是不算人的。

哪怕是韩如海,人人畏他惧他,面上喊他“九千岁”“韩大人”,但韩宜知道,他们不过是畏惧权势,他们也没把韩如海当人。

选择踏上沈明烛这艘船的时候, 韩宜想要的也不过是金银权势,最好的结果也只是成为下一个韩如海。

但是,但是啊……

他还是想当人的。

他原来还是想当人的。

沈明烛拍了拍他的肩膀,算作安慰,“别哭。”

韩宜后知后觉感到难为情,他不好意思地擦了擦眼泪,忽而注意到沈明烛身上还湿着,“陛下请先更衣……”

他手忙脚乱想去取干净的衣服,沈明烛伸手制止他,“先不忙。”

反正一会儿还是会湿的。

沈明烛问:“朕的马在外面吗?”

韩宜愣了一下,“在偏殿,陛下还要出宫?”

沈明烛“嗯”了一声,指了指韩如海,又指了指韩宜手里带血的刀,微微笑道:“他杀了朕,你杀了他,记住了吗?”

“陛下?”韩宜不懂。

沈明烛道:“朕走之后,你让人拿着朕的令牌,去请晋王、郑国公、许太傅三人入宫,按朕刚才与你说的话告诉他们,接下来你就不必管了,他们三人会处理好的,只两件事情……”

他顿了顿:“倘若他们忘了把秦铮从天牢里接出来,你便提醒他们一下,以及,天牢里有个叫崔循的狱卒,他是朕的人,你找个机会把他调到宫中当个禁卫军。”

韩宜越听越是惊讶,“陛下,这……”

怎么像是在留遗言……呸呸呸,忒不吉利,他的意思是——沈明烛此去,还打算回来吗?

韩宜迟疑片刻,试探问:“陛下,万一三位大人将陛下的‘死讯’传了出去……”

沈明烛是要假死,但问题是,只有他一个太监知道陛下是假死。倘若小皇帝的死讯传遍五湖四海,那纵然他有朝一日再回来,似乎也名不正言不顺。

更甚者,若是这三人咬定皇帝已死,那沈明烛还能不能回来都是疑问。

沈明烛摇了摇头,“无碍。”

晋王是小皇帝的皇叔,是皇室这几代里少有的正常人,剧情里就是他忍无可忍入宫清君侧,推翻了小皇帝建立新的政权。

郑国公郑孟贤,是太后执政期间一手提拔起来的丞相,不肯与韩如海同流合污,心灰意冷下挂印辞官。

他素有清名,韩如海都不敢随意将他压入大牢,只得任由他离去。

郑国公卸官后便在家中清修,不问世事。

直至晋王登基后多次派人相请,国公到底是无法袖手旁观民生多艰,这才重新领了丞相一职。

可以说,晋王能够专心前线战事,与狄戎死磕了近十年,离不开郑国公□□后方,于满目疮痍中还能源源不断给他们输送粮草。

太傅许瑞章人如其名,文采斐然,写得一手好文章。

最关键的是,他绝非无病呻吟,郑国公曾多次公开表达对许瑞章的欣赏,赞他“精诚由中,故其文语感动人深。”

文生于情,情生于文,许瑞章是个清正刚直的人,所以他文章里的正气与热忱像是要透出来,要将这世界同样染得浓墨重彩。

小皇帝行事如此荒唐,忠臣良将还能耐着性子等,自欺欺人想着陛下及冠就好了,这功劳许瑞章得占八分。

剧情里,他们三人,沈应血战沙场,守住了国门;郑孟贤经世济民,恢复了民生;许瑞章文以传道,稳定了人心。

共同扶持着,帮助这个民族再一次度过了最危难的时机。

把大雍交给他们,沈明烛还是挺放心的。

他们又都是主战派,定然会妥善思量秦铮的未来。

而以他们的品性,也绝不会伤害不仅无辜且还有功的韩宜——韩宜杀了韩如海,怎么不算是大功一件?

“别这幅表情,”沈明烛失笑:“朕又不是一去不回。”

韩宜知道沈明烛趁着今夜离开或许是最好的选择,他留在处处财狼的京都实在危险,离开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在眼下都无法保证的时候,何必忧虑那不可预计的未来?

无非是往前走而已。

韩宜没问沈明烛要去哪,陛下的行踪,最好除了他自己谁也不要知道,如此才算安全。

韩宜只问:“可需奴去寻个死囚来,毁去他的脸?”

要不然就凭他空口白牙说沈明烛死了岂非很不真实?

“没必要。”沈明烛道:“你就说,你亲眼看到韩如海杀了朕,而后为了掩盖弑君的罪过,让人将朕的尸体送出宫处理掉,接着还丧心病狂想要寻人来假扮朕。”

他面色从容,浑然不觉宣布自己的死法属实有些惊悚,“你听闻后太过生气,不愿看此等贼人乱我山河,于是乘其不备杀了他。”

沈明烛指了指韩宜手中的刀:“用的这个。”

找来一具尸体毁去脸,傻子都会觉得尸体身份存疑,何必多此一举,撒这种一戳就破的谎。

韩宜问:“他们会信吗?”

沈明烛慢吞吞:“反正他们又没证据。”

雨声渐小,韩宜看了眼窗外,在心里暗自估算了一下时辰。

倘若不是今天有雨,这时候天估计已经差不多慢慢亮起来了。

沈明烛该走了。

韩宜暂时将刀放在一旁,匆匆道:“奴去为陛下收拾行囊,陛下换身衣服再走吧?雨快停了,不会淋湿的。”

他一时还改不过口,仍一口一个“奴”。

沈明烛看他坚持,便也遂了他的愿,“也行,朕也准备些东西。”

他任由韩宜摆弄,为他换了一身方便行动的骑装。

湿衣被脱下时,韩宜目光忽而在沈明烛手臂上一凝,他屏住了呼吸,“陛下,您的手……”

——那有一道狰狞鞭伤,被雨水冲刷得太久,已经不渗血了,两侧皮肉翻绽,被泡的发白,看上去骇人的很。

沈明烛不以为意地“哦”了一声,“不小心弄到的,小伤。”

他在天牢时空手去接狱卒手里的鞭子,鞭尾从他手臂上擦过,留下了这么一道伤口。

其实他是能躲开的,但他当时太生气了,满心满眼都是想给那狱卒一个教训,就没躲。

还是这具身体太脆弱了,就被轻轻碰了一下,居然看起来这么严重。

韩宜从不知道陛下是个这么能忍痛的人,不过细想也合理,倘若没有这份远超于常人的心智,他又怎么能在韩如海眼皮底下装纨绔膏粱装了这么久。

要不是这次秦将军有性命之忧,他还不打算表露出来。

能忍常人所不能忍,定能成常人所不能成。

韩宜沉默地去取了药回来,沈明烛刚想说“没必要”,目光触及韩宜哀求的眼神,顿时说不出话了。

他无奈地把手伸了出去。

好吧好吧,谁让他的下属这么脆弱呢?他稍微迁就一下好了。

沈明烛手臂上缠了厚厚的绷带,他带上韩宜为他收拾的包袱,骑上马又一次离开了皇宫。

他这次出去略微谨慎了些,没让其他人看到。

韩宜提前为他支开了其中一扇宫门的侍卫,沈明烛于是放弃了骑马越过高墙的念头,大摇大摆地出去。

海阔凭鱼跃,天高任鸟飞。

韩宜不知道沈明烛是不是真如他所说还会回来,他看着沈明烛的背影,心想,愿他的陛下此行一切顺利。

他不知道沈明烛要做什么,可不论是什么,他都由衷地希望他顺利。

大雍没有宵禁,恰巧今日有位画师睡不着登高楼赏雨。

眼见雨势渐小天色见晓,画师拢了拢外裳,叹了口气打算回去。

忽见一少年郎打马踏长街,腰间佩了一把剑,马有着血红色的鬃毛——雨夜,少年,飞扬的发丝和远处亮堂起来的天。

说不尽的少年风流。

画师忽而心念一动,铺陈笔墨,就在这高楼之上将眼前景画了下来。

如今山河破碎,乱世不知埋葬了多少这样的少年郎,鲜衣怒马倚斜桥,好似已经是独属于盛世的注脚。

大雍欠他们一个盛世。

画师不知道,他这幅画躲过了往后连绵的战火,躲过了数次皇朝更迭的乱象,始终被一些人保护得很好,直至流传到了千年之后。

这是他唯一流传下来的作品。

但仅凭这一幅画,便让他成了“华夏十大画师之一”,号称“一画成千古”。

因为他画上的这个人,带来了历史上最璀璨的一段盛世。

以至于时光飞逝屡变星霜,百年千年,依然追随者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