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036章 第三十六章
这是方圆千里内唯一的大山, 最近的乡镇也是在两百里之外,上上下下还有些距离。白辰已习惯被李无名抱在怀里出行,路上探头瞧了两眼, 只见山下还有一些被泥土掩埋的废弃村庄, 如今只能隐隐瞧见长满青苔的屋顶,所用瓦片倒与老翁村差不多。
废墟向南走两百里便是无山镇,白辰在空中遥遥打量镇中布局,拽了拽李无名衣襟示意人形坐骑降落,这便低声道出自己猜测:“看来这里很久以前曾发生过山崩, 幸存的人就把镇子给迁移了。”
白辰久居大雪山对人族风俗的了解多是来自书本,此时倒没看出什么异常。不过,李无名可是实实在在带领大军把每一寸疆土都给打下来的, 对各地风俗习惯是了如指掌,扫了一眼镇中院落的屋顶便肯定道:“如今市面上的瓦片多是作坊批量生产,那些埋在泥土下的房子却是用了古法烧制的阴阳瓦, 可见山崩至少也是三百年前的事了。”
若镇子是因山崩迁移,按理说山中也不会再留人家了, 白辰可不信人族所谓的故土难离能大得过身家性命,这老翁村如今还在山中定然藏有秘密。
白辰未出山之前对此还摸不着头绪,如今一路下山将整座大山都看了个清楚, 倒是发现了一处疑点,“你有没有发现这山上全是柏树, 除此之外再没见到其他树木。”
正常山林不可能只有一种树木还长得这样整齐, 李无名闻言也是神色一动, “你想到了什么?”
“修士有言反常必妖, 放在现在也不无道理。”
白辰的言语暗示李无名只需一瞬就能领悟,不过想到他们谁也没发现诡异之源, 还是疑惑道,“若这山上有妖怎么能瞒过你和沉醉的鼻子?”
这也是白辰之前疑惑的地方,如今倒是有了个新猜测,“妖气其实就是我们的体味,狐族狼族这些活物自然好分辨,可若换做山精树木倒是难以察觉了。”
似狐族这样由血脉传承的妖自然有其特殊体味,可花妖树妖是靠机缘点化成灵,携带妖气也是原身本就存在的味道,一旦与普通草木混在一起自然就难以辨别了。严格来说,这些草木成灵的异类应当归属于小精怪,只是古时修士将非人物种都当作妖去退治,久而久之,世人也习惯将他们当作妖物看待了。
都说精怪孕育天地灵脉乃天道之子,奈何这些普通草木成灵的小精怪没有天子天女的通天异能,人间容不下他们,以洪荒血统为尊的妖族也看不上他们,就算是在大雪山也多是做些伺候大妖的脏活累活,日子过得着实艰难。
未成灵之前草木是最底层的食粮,即使是最孱弱的兔妖也可以食用它们,成灵之后也没多大改变。人族若天赋异禀最早百年便可飞升,妖族血统尊贵者三百岁亦可成仙,草木却只能依靠笨功夫一点点积累灵气,最快也要千年才能成一散仙,更别说这期间还要小心不能被人族妖族挖出来吃了。这样一个种族,但凡能活到成灵的,隐匿功夫都是天下一绝。若能收为己用,倒也不失为一个奇兵。
白辰手头上正缺可用的下属,此时心中已权衡百般利弊。李无名见他走着走着便没了声音,自是知道小狐狸又开始琢磨鬼主意了。他作为妖族大业的绊脚石自是立刻将小狐狸搂在了怀里,悄然拉开雪白狐裘凑近一闻,待到白辰被呼吸热气惊得一颤才轻笑道:“都说白狐身上是雪隐香,我也闻闻看。”
这样的亲昵举动果然瞬间压过了千思万绪,白辰下意识捂住了脖子,脸上居然还有点热,“人族怎么可能闻得见……”
自认是风月老手的小狐狸被打了个措手不及反倒像只呆头鹅,李无名一见就乐了,更是打趣道:“是没妖气,你身上全是我的味道。”
虽是戏言却让白辰心跳突地快了几分,下意识就将手抬到鼻子前闻了闻,甚至疑惑地眨了眨眼,有吗?他怎么只闻到狐狸味儿?难道妖族和人族的鼻子构造当真不一样?
纵是心机深沉的狐妖到了心上人面前也会变成患得患失宛如孩童,李无名自未曾发觉自己心意时就爱逗弄这样的小狐狸,如今更是一天不逗浑身不自在,见状终是满意地拉着白辰向镇中走去,“走吧,不论你想做什么都需先摸清对方虚实。这镇子不大,街坊邻居间什么鸡毛蒜皮的事都彼此知晓,找个人来人往的地方打听消息就是了。”
这无山镇只有五十户人家,虽比老翁村大了些却也有限,李无名选中最为热闹的一家茶摊坐下,这便招来小二亲切地问道:“都说茶馆酒肆消息最灵通,小二哥可愿意给我们说道说道?”
白辰习惯了身具高位,暗道这样与普通百姓亲切交谈的活计还是交由李无名更为妥当,也就坐在一旁只管喝着茶暗中倾听。这个常年跑江湖的男人没让他失望,说完便将一枚灵石偷偷塞在了小二掌心,那小二捏了捏就眼前一亮,招呼得更是热情,“客官这就问对人了,小的每天端茶递水旁的没学着,就是听了一耳朵闲话。”
“我看那座长满柏树的山有些不同寻常,可有什么奇闻异事?”
茶摊位于镇子中心,迎来送往最是频繁,这小二果然知道不少消息,闻言便笑道:
“客官说的是永孤山吧,这山邪门得很,一年四季不是山崩就是走山,常人上去还容易迷路,就连咱们镇上的猎户宁可绕路去更远的安宁山也不去那地方。”
李无名预料那地方发生过山崩,却不想竟是时常有天灾,也难怪山下居民要移居到这样远的地方。这样一看不肯迁居的老翁村就更诡异了,他磕着瓜子只装作漫不经心地闲谈,又问:“听说那山上还住着十几户老人家?”
“好像是有这么回事,镇中其实也没人去过那地方,不过,我媳妇兄弟家是给官府办事的,听他说衙门的孙书吏每月都要置办些东西上山,持续好些年了。”
小二似乎对老翁村并不熟悉,想了想才答了出来。按理说,这山中避难的百姓要迁居应是选择山下小镇,这里就算没有山中老人的亲朋好友也该有几个街坊邻居,怎么多年来没有一人上山看望?
李无名与白辰对视一眼都觉此事不寻常,暂且按住疑心只继续问:“这孙书吏修为很高吗?怎么只有他不怕山崩?”
提起孙得才小二就笑了,“这些从小关在书院的书生哪有什么高超修为,他无非是花重金买了几颗丹药强行筑基,论腿脚功夫连我们这些跑堂的都不如。”
孙得才下盘不稳脚步虚浮确实不像系统修行过的样子,李无名继续轻笑,“衙门福利挺好的啊,现在一个小吏都买得起筑基丹药了。”
然而小二却是不屑地撇了撇嘴,“咱们这可是天道盟地界,官府都是清水衙门,他那点俸禄,衣食无忧就算好的了,修真嘛……”
他这语气像是知道些什么,李无名连忙接着话继续玩笑,“那这丹药的来历就成谜了,难不成是神仙给的?”
“这孙书吏平日吝啬得喝杯茶都要白送一盘瓜子,不送还给我们脸色看,瞎子神仙也看不上他啊。照我说,山上那么多孤寡老人,救济银子就够他花了。”
这茶水小二本已忘了孙得才,如今聊到此人才想到从前旧怨,语气更是忿忿。李无名未想孙得才竟是这么个人,不由疑惑道,“听着像是有内幕?”
“旁的不知道,反正前些年天道盟给各地百岁老人分发的延寿灵药他绝对没送上山。有一就有二,这种人手脚不干净,银子从他手里流过去哪能不克扣几分?”
做生意就烦的就是这种非要占些小便宜的客人,小二当然不介意往孙得才身上多泼些脏水,虽未亲眼所见说得却是煞有其事,语毕又是摇头叹息,“山上那村长在他七岁就送他来镇上读书,还给他置办了房子田地,现在长大了就这样对老人家,这个心黑的鬼哦——”
官府给孤寡老人的救济银并不少,李无名在发现孙得才只带了一袋米和些许元宝蜡烛上山时便觉有些不对,如今更是确定此人吞了这些钱财,虽还笑着,言语间却多了一分冷意,“世上竟还有这种人,咱们也算长了回见识了。”
剑仙一脉最恨的便是忘恩负义之人,白辰察觉出他心中有了杀意,此时也不阻止,只是问出了自己很在意的一点,“送他下山的老人年纪很大吗?”
这小二当初记恨孙有才的为难也查了查他家问题,之后忙起来也就忘了,谁知这时倒是派上了用场,“老翁村也就来过一回人,据说全是七老八十的老头子,到了现在也该百岁了,其实官府很怀疑他们是不是还活着,只是这破山常人根本不敢上,也就没法验证了。”
“多谢小二哥,这块灵石拿去喝酒吧,我们有事再叫你。”
这个消息很是有用,李无名见白辰问得差不多了又将一枚灵石递过去,待小二千恩万谢地退了去,这才对白辰若有所思道:“孙得才少说也是二十有五,村长在他七岁时瞧着已是七老八十,如今好像也没什么变化,倒是一点也不显老。”
那村长昨夜送炭来时绝对不像百岁老人,白辰抬眼时便已有了猜测,只轻声道:“妖化成人形之后是不会老的。”
第037章 第三十七章
孙得才七岁就被送下山读书, 如今仍住在村长为他购买的宅院内,如今看是旧了些,搁在十几年前也算是镇中数一数二的好房子。白辰确认了这就是孙得才的住所立刻上前扣门, 谁知那门竟是虚掩的, 轻轻一推就露出了半个院子。
“门没锁?”
这奇怪的情况让白辰神色一变,连忙走了进去,果然房门也没关,一进厅堂便是满屋酒气,首先入眼的是一桌残羹冷炙, 打翻了的酒坛子,凌乱的男女衣物就浸在未干的酒液之中,李无名还从窗台拾到了一条大红肚兜。此情此景哪还不知昨夜发生了什么, 男人这就笑道:“这孙得才还挺风流,居然从大厅一直到卧房——”
白辰却没心情与他玩笑,浓重酒气之中还藏着一丝腐臭味, 九尾白狐只需轻轻一嗅便知道,这是死人的味道。
果然, 当掀开卧房床帘,一具女尸正睁大眼睛看着他们,以白辰的定力都差些被吓住了, 愣了一会儿才定下神。
李无名反应也是极快,连忙并出双指按住女尸颈部经脉, 确定对方并没有产生鬼气方才正色道:“放心, 没有尸变。”
没有尸变便不是鬼魂作祟, 白辰扫了眼卧房也未发现血迹, 打量着女尸的艳丽妆容,只推测道:“孙得才尚未娶妻, 看地上的女子衣物也颇为俗艳,应当是他招来的青楼女子。”
“居然用老头们的救济银花天酒地,我若是那村长一定杀了他。”
李无名虽是叹着气,验伤的动作却不慢,只用了片刻便得出了女子死因,“强大力量震碎心脉一击毙命,看来是有人在她与孙得才欢好时先要了她的命,继而又掳走了孙得才。”
凶手对现场根本没做任何掩饰,女子尸体也只是随意用棉被遮了遮,可见根本不怕被人发现。倒是可怜了这姑娘,出门做个生意就没了性命。这就是弱者的悲哀,若生来没有天赋,遇上了意外连个自保的能力都没有。
白辰微微叹息一声,拉过被子将女子尸体盖严实了,这才看向了李无名,“这个死法……”
李无名听懂了他的意思,这就点了点头,“与鹿人王的死因一致,死者体内没有残余真气,可见对方完全是凭力气要了她的命,应当是炼体一道的高手。”
“快,回老翁村。”
昨夜是步天歌命门下弟子下山通知孙得才置办丧事,玄门弟子不可能枉杀无辜,这期间绝对出了问题。
白辰料到对方会对玄门出手,却未想行动如此之快,更不知那凶手怎会看破老翁村秘密。目前最糟糕的是沉醉也在老翁村之中,以至于他被李无名御剑抱着一路疾行仍是感到不安。
李无名也知情况不妙,如今已是全力御剑,顷刻间便回到了永孤山,然而,才没入山林他便停了下来,白辰见道侣神色严肃,连忙问:“有何异样?”
李无名自然不是无故停留,将白辰放下后便警惕地握紧了背负的上皇剑,扫视了一圈看似寻常的苍翠柏树,只道:“山中有迷障,找不到老翁村的位置。”
散仙神识何其灵敏,连李无名都破不了的迷障绝对不是一般精怪能用的手段,白辰试着寻着来时气味去找归路,果然味道也变得零碎了起来根本分不清方向,简直像是整座山都在拒绝他们到来一般。
“草木之灵没有操控整座山的手段,看来我还是低估了这个村子,这里藏着的是山神级别的精怪啊。”
山神是一座山的灵脉所化,论灵力远胜普通的草木之灵,然而这种山灵历来喜爱群居,古时就有山鬼乘赤豹从文狸之说,这里定然还有一些小精怪受其庇护。
按照老翁村的地位,只怕那村长就算不是山神也与其关系密切,白辰想到此处不由叹道,“村里一众老人只有孙得才这一个养子,若真有树妖混在其中,只怕孙得才也是他的软肋。”
而那暗处的敌人连夜掳走了孙得才,纵使精怪们不愿伤人也不得不为其所胁迫了。
李无名心中也是暗叹,看着这根本没有道路的柏树林却是疑惑道:“查出孙得才很容易,可我想不明白,我们一行人集齐了正魔两道最强的勘察能力还有妖族的嗅觉听力,凭三种手段都未识破村长伪装,那人又是怎么辨别出山神所在的?”
“洪荒妖兽各有神通,若敌人真是妖王后裔,有什么手段也不奇怪。”
白辰对此也觉迷惑,然而现在不是思考问题的时候,见凭借气味找不到老翁村踪迹,也只能求助于李无名,“我也找不到回去的路,你可有其他办法突破迷障?”
“山上树木一直在跟随我们移动,老翁村被它们藏得严严实实的。寻常手段是不行了,万不得已时只有放火烧山。不过这样做就等于把树妖完全推向了敌方势力,你想——”
李无名也是个狠人,找不到路就直接放火,还未等他征求白辰意见,身后却是传来一声惊呼,“二位留步!”
这种时候突然冒出个人自是引起了白辰警惕,回首一望见对方一袭白衣分明是玄门常做打扮,这便审视道:“你是玄门弟子?”
来人不过二十几岁便已临近元婴期修为,生得虽不算惹眼却颇为和善,见了白辰便一脸欣喜地抱了拳,“可算见着个活人了,在下禾玉,师承玄门风和长老!”
白辰记得玄门队伍里是有这么个人,只是如今情况诡异容不得他放下戒心,仍是保持着距离问:“玄门正在村中操办丧事,你怎会在此处?”
说到这事禾玉就哭丧了脸,“掌门派我下山为逝世老人购买棺木置办丧事,可是不知为何我就是找不到下山道路,就连御剑也飞不出去,若不是遇上二位只怕要困死在这破林子里了。”
听起来他竟是昨夜步天歌派下山的弟子,白辰闻言终是有了惊色,“你没有到达无山镇?”
“已被困一夜了,我都快急死了。”
他这神情是真的急,白辰也觉出了不对劲,连忙道,“可是孙得才已经上了山,丧事一早就办了起来。”
此言一出,禾玉的反应却是一片茫然,“孙得才是谁?”
“老翁村的养子,你下山不是去通知他的吗?”
“村长不曾和我们说过这个人,掌门命我下山只叫买些丧葬用品。”
是了,他们一行修士来历不明,若村长真的心疼孙得才断不会让他牵扯进这些纷争,也不会把养子信息告知步天歌。派出去的玄门弟子不知道孙得才之事,今日一早孙得才却和玄门弟子一同上山料理丧事,而孙得才房中还有一具女尸分明是被人掳走的……
白辰将一切串联在一起,神色已变得极为阴沉,“你从未下山,也没见过孙得才,那么,带着他回村复命的玄门弟子又是谁?”
禾玉知道眼前就是妖族的九尾白狐,相信这样的大人物没必要骗自己,闻言终是发现了异常,这就焦急拜道:“糟了,一定是有人冒充我,请二位务必助我见到掌门!”
“放心,我们一定会回去。”
白辰对他稍作安抚,随即又看向了李无名,“你能否推算那具女尸大概是什么时候死的?”
验尸这种事旁的修士或许一无所知,李无名却是学过一星半点,回忆了一番尸体状态,这便肯定道:“看尸体腐烂程度,应当已经死了十二个时辰以上。”
他们离开无山镇差不多是巳时,白辰默默推算时间,拽着李无名衣摆的手不由紧了紧,“也就是说昨夜村长来送炭火时她就已经死了,老村长或许是来向我们示警的。”
李无名神色亦是严肃了起来,“看来从村中死人开始就是一个局,只是不知对方是冲着谁来的,更不知步天歌有没有发现异常。”
以修士飞行速度上山不需要多久,昨夜村长定是已经受制于人,对方假扮玄门弟子混入队伍之中必定有所图谋,沉醉这孩子又没什么心眼,独自留在老翁村着实危险。
九尾白狐的妖丹不知所踪,如今六尾赤狐已是大雪山的未来,白辰没法不担忧。李无名怎能让小狐狸皱着眉头,安抚地摸了摸道侣的头发,随即瞥了一眼仍将他们拒之门外的柏树林,终于咬开了封着右手的绷带。
“躲着,我要出剑了。”
死结打开的一瞬间,男人温和的笑意一瞬间消散,声音也随之变得极为冰冷,仿佛刚从千万年的霜雪中缓缓醒来,斩尽情丝,绝了六欲,握上剑的刹那便已站在无情之巅。
双目交接的那一刻,白辰从这冷漠的眼睛里看见了杀意,像是这一剑本该冲着他而来,然而李无名只是轻轻推开了他,随手拾起一根树枝向前方就是一划。
那只是随处可见的枯枝,三岁小孩也可以轻易折断,到了李无名手中却是天下最可怕的利刃。没有任何花俏的招数,也不需什么复杂阵法,剑起剑落,树静风止,苍茫大山一分为二,天际云彩惶恐让道,便连天与地都不敢拦着他的去路。
第038章 第三十八章
白辰一早就下了山, 沉醉在这种地方也不敢睡,修炼一夜出了房门就见院中空空如也,别说祖师姑爷, 就连鹿人乙都不见踪影。他正觉着无聊, 偏巧玄门就来了人叫他去村口参加葬礼。沉醉料想祖师叮嘱他要和玄门搞好关系,也就去了。
山中运输物品不方便,葬礼办得也简单,放了棺木,村里人轮流烧了纸钱上了香便算完了。沉醉到时只见几名玄门弟子在后厨忙活, 老村长摆了一桌酒席招待几名老人吃喝,步天歌则是抱了剑随意在门前靠着。
兽类一生所求也就是一个活着,沉醉最怕的就是这些和死有关的东西, 虽是到了葬礼现场,瞧着那棺木还是觉得心里毛毛的,只用脚尖撅着地, 小声抱怨道:“你们办丧事把我叫过来作甚,我又不懂人族这些死后哀仪……”
步天歌一路上都不搭理妖族, 此时虽然还是没看他,倒是难得说了话,“妖族死后不下葬吗?”
“不啊, 我们反而会把父母亲人身体的一部分留在身边,看, 这就是我母亲的獠牙。”
沉醉对白辰是言听计从, 暗想祖师要与玄门结盟, 纵使害怕这个人还是勉强平和地搭话, 甚至拉起袖子展示了一番母亲的遗物。
“三里不同风,十里不同俗, 倒也有趣。”
妖族寿命漫长,六尾赤狐的母亲更是白氏女狐,步天歌倒是没想到这胆小的狐狸不足三百岁就丧了母。沉醉就将母亲遗物系在手腕上,步天歌扫了一眼那只以红绳系着的普通兽牙,虽觉没什么美观可言却难得未做冷言冷语,斜了沉醉一眼便道,“乖乖在这里待着,不然给你再刻一个笨字,对称。”
妖族只能以原身修炼,沉醉昨夜就看着自己未长齐的毛皮气得差些拆了木床,如今听见此等威胁立刻就躲到了屋顶上,甚至亮了獠牙,“你别过来,小心我咬你!”
步天歌自然不会将这种威胁放在眼里,只是不见白辰踪影才沉了眼眸,就在这时,村长也拄着拐杖走了过来,“大侠,丧事由我们来办就好,你们还是快些启程吧,莫要耽误了大事。”
“村长似乎不怎么想我们留在这里?”
“村里都是些老弱病残,见不得刀剑的,各位进进出出吓坏他们了。”
平民百姓最怕被牵扯进修士纷争,老村长言辞恳切,步天歌也不是不讲理的人,既然等了一夜也不见有人动手,终是应了他所求,“办完了丧事我们便走。”
“步掌门这是要启程了?”
就在步天歌已经准备召集玄门弟子再次出发时,白辰的声音忽然就传了来。紧张防备的沉醉第一个转过头去,来人一袭雪白狐裘眉目如画,果然正是九尾白狐。见了自己靠山,狐狸崽子立刻就跳了过去,指着步天歌就要告状,“祖师,你可算是回来了,他——”
话还未说完,步天歌却是冷冷挑了眉,“你和你男人素来形影不离,今儿个怎么独自出行了?”
“山下有些情况,我留了他调查。”
白辰自从现世就日日与李无名黏在一起,这样独自出现确实反常,然而他只是轻笑着走上前来,用纤细手指卷了卷步天歌腰上玉佩,抬眼便柔声道,“步掌门,你我寻个僻静地方单独聊聊如何?”
这个距离近得过分,步天歌脸色顿时难看了起来,一把将他推开,只严肃道出两个字,“自重。”
如此场景当时就惊呆了沉醉,虽然早知祖师风流传闻,亲眼见了还是默默咬了咬自己手指,确定不是做梦才恍恍惚惚地想着——这……这是……姑爷绿了?
“本公子自认容色不差,掌门当真不为所动?”
这举动让围观众人神色都变得古怪了起来,白辰却还是轻言浅笑,一步步靠近玄门掌门,抬手却是亮出锋利指甲直取心脏,“那就莫怪我不客气了!”
狐狸再小也是兽类,一手利爪足以让人族痛上一痛,他出手又极其意外,玄门弟子竟没一个来得及阻止。然而步天歌却似早有防备一般,抱着的剑一斜便挡住了袭击,随即反手出剑冲着这妖狐就是雷霆一击。
玄门掌门反应不可谓不快,奈何对方早有布置,剑势未半步天歌身上便是一软,竟连剑都差些握不住了,只能临时换招拄剑而立,凌厉视线直指老村长,“你在炭火里做了手脚?”
“玄门防心还挺重,可惜,纵你检验千百遍也查不出我狐族的销魂烟藏在山神木制成的黑炭之中。”
时至冬日各家各户都点着炭火,这办丧事的人家亦是如此。此时那烧纸的炭盆燃起寥寥青烟,在场玄门弟子皆是浑身无力,他们根本没想到同行的妖族竟会对自己下手,看向两只狐妖的眼神满是震惊和愤恨。
销魂烟是狐族独有的迷香,以强大狐妖的体味制成,纵使是修为超绝的修士一不小心也会着了道。沉醉对这族中秘药自不会陌生,只是万万没想到白辰竟会用在同盟身上,一时也是满脸疑惑,“祖师,你怎么……”
“男人就是狐妖的武器,不臣服于我的男人自然没必要留了。”
白辰还是往日那副镇定模样,说话语气也没有任何改变,只是莞尔看着中招的步天歌,捏着手指拍了拍沉醉的肩,“杀了他,把无字天书拿过来。”
“我——”
如此命令让沉醉无所适从,若非来者气味与白辰别无二致,说话神态也没什么区别,他简直要怀疑这是不是有人冒充。
然而方才那一闪而过的利爪又确实属于九尾白狐,他不可能违抗祖师命令,几乎是挪到了步天歌身前,踟躇地举起手却还是苦着脸看向白辰,“祖师,这样不好吧……”
“你敢违抗九尾白狐的命令?”
此言只招来了白辰一记怒视,狐妖眼眸一瞬间变得血红,来自上位妖族的威压令沉醉微微颤抖。
妖族等级森严,六尾的沉醉只能作为白辰附属而存在,步天歌见他发抖的模样却是笑了,“你不是很讨厌我么,是时候报仇了。”
“死到临头还如此淡然,不愧是玄门掌门。”
白辰眼中流露出一丝欣赏之意,再开口时仍无一丝留情,只将一枚魔教信物扔给了沉醉,“把尸体处理得干净点,让人族以为他们是被魔修伏击的。”
这是鹿人乙随身携带的魔教信物,若玄门一行人折在了这里,来调查的修士见了此物最先怀疑的就是魔修,就算再查出什么,也来不及去阻拦他们返回大雪山。
步天歌将一切看在眼里,当即就是一声冷笑:“果然不愧是最奸诈的狐妖,好打算。”
对此白辰只撩了撩头发,满是媚态地轻笑一声,“相信狐族,是你蠢。”
不得不承认这张脸一旦有意魅惑谁当真是倾国倾城,纵使要下杀手,仍让玄门的年轻弟子心神震动,随即想起这可是自己的仇人又惭愧地低下了头,只闭着眼努力驱毒。此情此景,一旁的老村长忍不住叹了一声,“都是些大有前途的年轻人,阁下何必赶尽杀绝……”
“孙得才的命,你不要了?”
老人眼中满是不忍,然而白辰只是冷冷一句话便让他禁了声,右手在拄着的柏木拐杖上捏了又放,终是没敢出手。
一切已成定局,解决玄门嫁祸魔教,妖族便可拿着无字天书抽身而去看着人族内斗,只等坐收渔翁之利。然而,沉醉总觉祖师态度很不对劲,前日教诲还在耳畔,这致命一击始终下不去手,只能回头看着白辰小声抗议:“祖师,能否告诉我为何突然撕毁盟约?”
他这拖延态度令白辰极为不悦,正欲开口教训,天边却是一道剑光袭来,精怪屏障彻底粉碎,地动山摇,道路崩裂,整个老翁村竟是被削成两半,碎石道路眨眼之间便成了一望不见底的悬崖。
这样的剑术只一人能使得,沉醉神色一喜,见村外有人御剑而来立刻高呼:“姑爷,你回来得正好!祖师他好像失心疯了!”
也是在这时,原本毫无力气的步天歌骤然拔剑而起,数道剑光如雪中梅花纷纷坠落,招招都冲妖狐命脉而去。这一击猝不及防,妖狐灵敏地闪躲却还是在面上留了血痕,眼看李无名抱着白辰越来越近,转身就化作九尾白狐疾驰退去。
“青锋明悦留下善后,其他人随我追!”
步天歌停在此地就是为了引蛇出洞,如今怎能让他逃走,一声令下,佯装被俘的玄门弟子纷纷吐出一枚丹药,踩了剑便随掌门追了上去。
这突然的变故让沉醉有些懵了,将那地上金丹细细一看,竟是百毒不侵的辟邪丹。此物只一枚都价值上千灵石,也是玄门与万宝堂交好才敢一次用掉十几枚,可见步天歌是早有预防。
就在他摸不着头脑之时,李无名也已御剑而来,怀中活生生又是一个九尾白狐。这一幕便让沉醉彻底糊涂了,看了看那妖狐逃去的方向,又瞅了瞅朝自己走来的白辰,表情唯有瞠目结舌,“祖师……有两个?”
李无名一剑破了山中迷障,白辰刚回老翁村便见玄门弟子御剑追着什么远去,此时沉醉又是一副完全被弄糊涂的神色,他瞧上一眼便知自己下山期间定然有事发生,眉头一皱便问:“这里是怎么回事?”
第039章 第三十九章
沉醉对发生了什么还迷糊着, 一番叙述总结下来就三个点——姑爷绿了,祖师疯了,步天歌大骗子。好在白辰和李无名的理解能力都不弱, 这样也听明白了事情经过, 看来是有妖族趁着他们下山假冒白辰袭击玄门,又想嫁祸给魔教。
此计冒险却收益极大,玄门正宗是道祖后裔,人族万法之源,历代掌门更是德高望重, 谁敢动玄门便是在打天道盟的脸,天下正道修士绝不会坐视不理。
若天道盟能看破栽赃,大雪山就同时得罪了正魔两道, 覆灭只在顷刻之间;就算天道盟真的相信是魔教所为,大雪山与人族的关系也被埋下了隐患,这件事将成为妖族的把柄, 一旦有人以此为要挟,就算是白辰也不得不迫于形势乖乖就范。
白辰唯一庆幸的就是沉醉并没有出手。就算是有妖族假冒九尾白狐, 沉醉却是实打实的大雪山公子,若他当真听从命令伤了步天歌,即便白辰及时赶了回来揭破一切, 大雪山与玄门之间也要埋下一根刺,今后再不可能坦诚合作。
白辰从未听闻世上还有第二只九尾白狐, 听完沉醉叙述便陷入了沉思。李无名从隔壁屋寻出了被打晕的鹿人乙, 看了眼两只神色紧张的狐妖便笑道:“纠正一下, 那是假的, 我没戴绿帽子。”
这等不正经言语自然招来了白辰不满的眼神,李无名被小狐狸一瞪顿时收了笑, 摆出严肃神色只对沉醉问:“那假货真的和你祖师一模一样?”
“不止气息形态,就连来自九尾白狐的威压都没有差别!”
沉醉说时还是满脸不可思议,若只是仿照形态就罢了,那妖竟连原身气息都与九尾白狐别无二致,甚至让身为六尾赤狐的他清晰感受到了来自上位血脉的威压,这绝不是障眼法能做到的,就连狐族的幻术都无法比拟。
按照妖族规矩,那妖就算不是白辰,六尾赤狐也当服从更高位的妖族。或者说,比起如今已经没有妖丹的九尾白狐,这样强力的一只妖更能收服下位妖族。
妖族选拔首领只看血脉,若同为妖王后裔便只看道行高低,白辰自知他现在没有什么竞争力,看向沉醉的视线很是考究,“既然对方血脉和我没有区别,为何你没听从他的命令?”
沉醉深知违抗上位妖族是大不敬,此时生怕祖师生气,这就低了头小声解释,“祖师一直教我为王者不可因小利失大局,若我今日对玄门出手又嫁祸魔教,一旦真相被查出,整个人族都会成为大雪山的敌人。我认为一个无字天书不值得这样去赌。”
白辰的教导总算没有白费,沉醉的理智关键时刻居然战胜了服从血统的本能,九尾白狐悬着的心也算是放下了,“很好,你是未来的狐王,遇事就该以大雪山利益为第一。莫说是我,就算是狐仙爷爷活了也不能凌驾于这之上。”
“谨记祖师教诲。”
就在他们说话时,步天歌也率领玄门弟子御剑归来。他正巧听见了沉醉言语,难得正眼瞧了瞧小狐妖,这才一如既往地冷声道:“看来你也不是很笨,只是看上去不怎么聪明。”
他只携带了五名弟子归来,可见余下弟子尚在搜查。白辰见玄门掌门手中并无俘虏,神色还有些惊讶,“以你玄门之能竟没追上?”
步天歌此行是为引出别有用心之人一网打尽,所带弟子皆是玄门精锐,擅长寻踪者也不在少数,然而他提起那神秘妖族却是皱眉道:“那东西很奇怪,先是化成九尾白狐,我们追到山林又化作了一只白鹿,跑着跑着竟成了一只鸟,没入云层之后也不知道变成了蚊子还是什么,反正找不到踪迹了。”
这种情况确实神异,白辰眼眸一沉,问出了最关心的问题,“他可有妖力?”
步天歌知道他想问什么,回忆着交手时的情景,只淡淡道:“比你强,少说也是五百年道行。”
那么,便不是单纯地模仿他,而是真正变成了九尾白狐。
白辰本以为假冒者就是那神秘的妖王后裔,未想竟有变化之能,这样反倒猜不出到底哪个才是本体。他细细回想大雪山留下的典籍记载,古时似乎并没有这样奇怪的妖族,心中暗道,莫不是哪一支未知的洪荒妖族后裔?
妖族种类本就繁多,化形之后更常有杂交,后裔神通多有变异。白辰一时半会儿也猜不出对方来历,只能以白布将步天歌剑上沾的血留了下来,往后再细细调查。
步天歌虽未擒获那古怪妖族却也命了门下弟子认真搜寻,没一会儿便有一名弟子提着颤抖的孙得才前来复命,“掌门,我们从杂货铺阁楼搜出了这个人。”
孙得才昨夜上山,今早也神色如常地与李无名交谈,白辰不信他对此事全然不知,立刻就冷了脸问:“我们查看了你在山下的宅院,床上有一具死不瞑目的女尸,你却好好地上了山,老实交代昨夜到底是怎么回事。”
孙得才就是小镇中一个无才无能的书吏,从小到大哪见过这等阵仗,步天歌只是沉默着亮了亮鞘中利刃,他便唯唯诺诺地把什么都招了,“那女人是小生在兰翠楼的相好金桂儿,昨夜本是喝了酒想那个什么……谁知裤子还没脱就见一白衣贼子突然出现,一掌就拍死了金桂儿,还拿着她的尸体要挟我,声称我若不带他上山,就和她是一个下场。我这点微末功夫哪敢和正经修士作对,当然是什么都应了他……”
他昨夜果然是被掳了来,白辰继续追问:“那贼子在哪?”
“就和我一起上山了啊,他还和你们说话来着。”
孙得才言语恐慌不似有假,众人闻言皆是一愣,倒是白辰最先回过神,拉过之前在林子里碰见的玄门弟子禾玉就问:“你说的可是这个人?”
果然,孙得才一见禾玉面容更是害怕,指着他就叫了起来,“对,就是他!我是被他挟持的,什么都不知道!”
这指认当时就让禾玉懵了,连忙跪下向步天歌分辩,“掌门明察,我昨夜确实是被派下山购买丧葬用品,可我在山林中被困了一夜根本就没下过山,更别提什么杀人威胁了!”
对此,李无名也是适时解释,“我们回来时他还在山中迷障转悠,应当没有说谎。”
如此看来,应是那神秘妖族先化形成了禾玉,以他的模样出面威胁孙得才,后又借这个身份混进了玄门队伍。趁他们不备暗中在炭火中下了销魂烟,最终就假冒白辰栽赃嫁祸。一夜之间做了这么多事,当真是好手段啊,若今日真被他成了,白辰就算浑身长满嘴也是说不清的。
然而,更令人细思恐极的是——那妖不止能假冒九尾白狐还能假冒人族修士,若换个身份继续潜伏于队伍之中,只怕更加难以分辨。
这可不是个好消息,步天歌与白辰皆是心惊,暗暗对视了一眼,为防队伍中彼此猜忌乱了阵脚二者都选择暂时沉默。白辰将一切理清,视线只落在了一直安静的老村长身上,“禾玉刚下山就被困住了,那时孙得才应当还未被挟持,看来这妖族最先找上的还是村长你。”
事件源头还是村口老人突然离世,若这村子真如白辰推测是精怪住所,那死去的老人大概也只是一个让玄门派弟子下山的借口,这山中迷障更是全由山神操控,村长对那妖族来历绝不是一无所知。
他这一问,步天歌也反应了过来,对着村长便拱手道:“还未感谢老丈昨夜以炭火示警。”
老村长未发一语,炭火却还在棺木前燃着,白辰捡了树枝细细翻看了炭灰,终是肯定了自己的猜测,“这炭是山神木制成,所燃之处只能看见山神想让人看见的东西,用来隐藏秘密更是一绝。而这山神木正是一座灵山形成时所孕育的第一批树木,历经数万年方能养成一棵,它唯一出现在人间的记载只有千年前的人妖之战。”
“传闻妖王座下有将名为山神罗,军中尊其为青山将。山神罗最出名的战绩就是以火池燃山神木,不费一兵一卒,旦夕之间就取了人族边塞要地——九山关。”
事情涉及妖王世上便没人比白辰更清楚了,他将所知记载一字一句到来,看向村长的眼神却是越发肯定,“罗村长,这位青山将就是你吧。”
在此之前白辰也没想到世上竟还有妖王旧部活着,可这隐藏了村中异常的山神木,还有那只有剑仙才能强行破除的山中迷障都证明了对方身份。既曾是妖王座下将领,为妖王后裔办事也就没什么可奇怪的了。
这一惊人的事实让众人神色皆是一变,就连孙得才都暗暗离老人远了许多,老村长却仍是拄着拐杖一言不发。
他不肯认,白辰也不是没办法,这就对步天歌淡淡道:“步掌门,山神木只有不断燃烧才能生效,让你的弟子去把村里的炭火都浇灭,此地所有妖怪也就现出原形了。”
此言一出,老村长终于不再沉默。他抬起浑浊的眼睛仔细看着面前的九尾白狐,冷漠,骄傲,容色倾国,就和千年前那自封为王蛮不讲理地将整个妖族都卷进血战的妖狐一模一样,而他也只能如过去一般无奈叹息,“还是被你看出来了……罢了,你和妖王陛下一样是九尾白狐,又怎会放过老朽如此好用的精怪。”
第040章 第四十章
新鲜的山神木对常人太过刺激, 直接焚烧足以令一城人失去神志化作痴儿。但若先以往生火褪了邪气炼制成炭,对人体便没了伤害,只是缓缓燃烧时产生的独特瘴气会欺骗人的眼睛与肢体, 让人只能看见山神想让他们看见的东西。
老翁村家家户户都有炭盆, 盆中的山神木没日没夜地点着一刻也不曾熄灭,直到玄门弟子将炭火浇灭,这个村子真正的面貌才展现于众人面前。
房屋道路陈设还是和之前一模一样,唯一变了的是人。当残余的炭火味儿被山风吹散,原本与常人无异的村民竟是眨眼间就成了一株株一人高的柏树, 树身还长着一张苍老人脸。然而他们又不止是树,每一株躯干上都以藤萝缠着一个人,看形貌竟就是假相中的老人们。
枯黄藤萝就像血管一样将老人与树精连结成一体, 即便现了原形也分不清到底是人是树。就连那棺木中的尸体也以枝叶化作手掌,撑着棺材沿颤颤巍巍地翻了下来,神态动作竟都与普通老人无异。
被藤萝缠绕着的尸体死状并不好看, 有的四肢断裂,有的头都被压瘪了, 有的更是血肉模糊……沉醉只瞧了一眼就觉自己要做一晚上噩梦,连忙捂了眼睛不敢再看。就连白辰也是默了许久才平静下来,勉强平淡道:“依附尸体而活, 难怪这些树精只有些许道行也能脱离土壤自由移动。”
这些柏树并不高大,看上去不是陈年老木。区区几百年根本不足以令这么多树精产生灵智, 此情此景分明就是有某种力量将这些老人的魂魄注入了柏树之躯, 凭此强行让这些柏树成了精。玄门哪能容许这样夺取人族生魂的事, 步天歌面色当即冷了下来, “罗村长,这都是你做的?”
村中精怪都现了形, 只有老村长还是之前的模样,可见一切都是他所为。步天歌见了这么多被树精束缚的死人已有怒色,李无名却是按住了他拔剑的手,只小声提醒,“冷静,我看这些老人像是死于山崩,未必是他杀的。”
白辰也觉村长不像是凶戾的精怪,正欲开口突地就听见孙得才一声惨叫,“我——我的脸!”
他们本不欲理会这个小人,闻声望过去却是惊了惊。孙得才原本也算是个长相斯文的书生,此时脸上却变得极为可怕,脸皮如被灼烧过一般又红又皱,那五官更像是被人挤在了一起似的,从哪个角度看都觉别扭,若是在晚上倒比鬼魅还要吓人。
这样的面孔闻所未闻,沉醉从指缝偷偷瞄了一眼,确信噩梦又要延续一晚,只苦着脸嫌弃道:“他怎么能丑成这副德行?”
其他人虽未如此直言,纷纷挪开的视线也证明他们受不住这样的面孔,孙得才见状更是急了,竟连基本的掩饰也不顾,上前拽住老村长衣袖就怒道:“老妖怪,你对我做了什么!”
他这一怒脸就更吓人了,然而老村长却像是早已看惯了一般,只平淡地回了一句话,“这就是你真正的模样。”
“不可能!”
“你相貌丑陋被父母遗弃,常人见了这样的面孔也只有羞辱避让,我想让你和正常孩子一样长大,就以山神木掩去了你的相貌。”
孙得才做了二十六年的白面小生怎肯接受这样的现实,纵使老村长说的句句所实,他听了却是更为暴怒,“住口!说得像你有多好一样,你还不是下了咒让我体凉如冰,就连夏日都离不了你给的炭火!你把我养大,为的就是让我孝敬你们,让我在这地方陪你们说话,让我给你们去领救济银子,利用,都是利用!”
这样连老人救济银都要克扣的小人永远不会理解什么是善意,他从一开始就将老人们的一切关切都视作利用,只是佯装孝顺想要多掏些好处,到了如今终是把实话说出了口。
世上言语只有在乎了才会伤人,老村长被妖王后裔威胁依然保持冷静,被白辰揭穿身份也没有任何波动,此时拄着拐杖的手却是微微颤抖。他对步天歌质问都沉默以对,如今却开口解释道:“阿才,老朽也是迫不得已,你的平静生活只能靠假象维持,断了炭火便是现在的样子。至于救济银,我们这些山精树妖又用不上,只是见你花钱如流水,想寻个借口把银子攒起来让你以后有钱娶个妻房——”
“你胡说!明明是妖怪就别摆出一副长辈的样子,我看见就恶心!”
这样温厚的言语反倒让孙得才更为疯狂,骇人的面容扭曲了起来,言语越发无状,“你们不就是想利用我吗?行啊,你要做什么我都帮你!把我的脸变成原来的样子,我替你们骗人上山,我给你们送东西,你要杀多少人我都不报官!真的,只要让我恢复原样,我什么都可以做!”
“他失心疯了,禾玉,把这碍手碍脚的东西制住。”
这人突逢大变倒是把真心话都说了出来,只是话语难听得很,步天歌也听不下去了,命门下弟子强行把孙得才拖了下去,自己则是看向了白辰,“你看这事怎么处置?”
妖王的一切事迹都已成谜,如今难得挖出一个妖王旧部白辰哪能放过,虽然当前情况诡异,仍是出言相求:“此事涉及妖族内务,我想与罗村长单独聊聊。”
“可以,正好我还有些话要问这孙得才,你们就去院子里聊吧。但是,你也要记住,这些老人的情况妖族必须给个解释。”
步天歌还算通情达理,知道他们妖族有些秘密不方便被修士知晓,顾着同盟关系就做了让步。
“相信本公子的处置会让天道盟满意。”
白辰对此自是领情,示意老村长随自己进了小院,正欲开口询问却觉身边空荡荡的,一回头,果然李无名正站在院门外抱剑守着,看上去并没有跟上来的意思。白辰如今与他只要相隔三尺便觉少了什么浑身不自在,见状立刻就不满道:“怎么不跟进来?”
李无名闻言却只是疑惑,“你不是说涉及妖族秘密要单独谈谈?”
诚然,妖王那些破事少一个人知道就少一分风险,李无名的避嫌之举很有分寸。但他在白辰心里又哪算是外人,纵使这些妖族秘密天下人都听不得,李无名也该听得。
九尾白狐心里暗骂一声“木头”,只能主动开口唤道:“我这里没有你不能听的事,进来陪着我。”
小狐狸此言十分中听,李无名果然轻笑着站在了他的身后,就连解过绷带后便一直躁动不已的右手也安分了下来,仿佛是被甜言蜜语齁着了,今日便没了心情去杀九尾白狐。
他们的言行都落在了老村长眼里,这位妖王旧臣眸中有了一丝考究,似是想不明白素来将伴侣视作工具的九尾白狐怎会如此对待一个男人,更不明白为何这只九尾白狐身边只跟着一个伴侣,要知道,千年前的九尾狐不带上十几个姬妾可是不出门的。
他心里这一番琢磨白辰自是不知,他见老村长不说话,这便自己开了口,“本公子听说白剑仙杀了妖王所有臣属,你是怎么活下来的?”
山神罗倒没想九尾白狐第一个问题竟是这个,暗暗看了一眼李无名背后多年不曾出鞘的上皇剑,只如实回道:“那个男人只杀与妖王有染的将领,老头子从化形起就是这副相貌,纵是风流如妖王也下不去嘴的。”
白剑仙当年可是差些将上位妖族杀到绝种,按照这个说法,他这祖先到底是有过多少姘头?
白辰眉头微微一皱,内心对妖王的滥情终于有了认识,不过现在不是讨论祖先风流韵事的时候,他只继续正色道:“你明知他们想在炭火中动手脚,昨夜却给我们都送了山神炭,又故意隐去脚印引起我们警惕,为的就是让我们怀疑炭火有问题,对吗?”
“老朽知道妖王行事作风,就算按照他们吩咐拿下你们性命,他们仍会用阿才继续威胁我做别的恶事。与其继续受制于他,不如让正道修士救下阿才再做打算。”
山神罗活了万年怎会看不破旁人算计,对妖王后裔从一开始就是假意顺服,然而,此举却有避不了的后患。
白辰看着这神色如大山一般岿然不动的老人,只淡淡道:“你坏了他们的计划,想来那假冒我的妖族回去后不会放过这个村子。”
此言果然令山神罗面上有了波动,白辰指了指门外守着的玄门弟子,继续道:“如今玄门也知道了你们的存在,不论你有何理由,以那些树精的形貌断不能行走于人间。这地界是天道盟的领地,他们有义务保证百姓安全,最后定不会允许你们留下,最好的结果也不过是送进某个正道大派监管起来罢了。”
山神罗当然知道树精们的形貌有多骇人,修士对妖怪态度也着实不算友好,他们若落进人族手里怕是没什么好结果,想罢神色更是凄然。
白辰见言语已达到效果,这便好整以暇地看着他,“所以,人族和那什么妖王后裔都容不下你们,目前唯一能帮你的就是大雪山了。至于要不要庇护你等,本公子想先听听你能说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