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子快……”
可梧枝还没说完,紧挨着的另一支箭笔直地射穿了他的头颅,鲜血喷了郦羽一脸。
“逃……”
郦羽张着嘴,半天发不出声。在他眼前被射穿头颅的梧枝,与白天那只死去的鹿一模一样。
他拼死拼活,用尽全身气力一边躲着身后的箭矢一边在林中逃命。地上的石子硌得他生疼,还划破了他的脚掌。他摔倒了好几次,每次都立马咬着牙爬起来继续逃。
郦羽不知自己要逃向什么地方,也不知道前方会遇到什么。此时夜幕彻底降临,只剩头顶那一点微弱的星光。
梧枝、梧枝……
但他的命是梧枝换回来的!
他不能被抓住,不能死在这里!
也多亏了现在天暗了下来,追着自己的箭矢也越来越少。那群人又举着火把,郦羽想自己只要躲开亮光就好,他们总不会追自己一整……
“啊!”
他没想到自己跑着跑着,突然脚下一空。
接着是一阵天旋地转。
郦羽感觉有什么东西黏黏糊糊地缠在自己身上,他微微睁眼,发现居然是姜忱的脸。
姜忱还从来没有离他这么近过,郦羽只觉得自己的脸好热好热。
“怎么了?”姜忱冲他微笑,“你我都是真正的夫妻了,脸怎么还能这么红?”
“我……”
他凑上来就要吻他,他不禁又闭上眼睛。
可当离得这么近也感觉不到活人的气息时,郦羽猛然再次睁眼,发现姜忱那张脸居然开始吐着像蛇一样的信子!
“啊啊啊啊啊!”
郦羽吓得哇哇大叫,等他稍稍冷静下来,他才发现周围没有什么姜忱,也没有蛇。缠绕在自己身上的是无数的蔓藤。
也正是这些蔓藤救了他一命。而他竟在这悬崖峭壁之上整整昏睡了一晚。
东方的天已经微微泛着白了。
其实郦羽离地面并没有太远,不过他怕高,只望了一眼还是使得他面如土色。好在蔓藤缠得很结实,他挣扎了两下也纹丝不动。不远处还能看得见云渡江,但是看不见京城的影子,他不知自己是怎么逃到这边的。
郦羽又看向了头顶,发现上面离自己也很远很远。
……为了活命,他只好咬紧牙关,抓着蔓藤,手脚并用地往上爬。
祖父以前跟他讲过采药人的故事,说那些人就和在陛下身边当差一样,都是把脑袋悬在裤腰带上做事的。
只爬了没几步,郦羽就气喘吁吁。
他身上还是那套单薄的里衣,山风吹得他瑟瑟发抖,几番下来,郦羽对四肢的感应已经十分薄弱了。
他很累,而且又饿又渴。只想倒头睡过去,但他也知道自己若就这样睡了就再也睁不开眼了。
直至阳光四起时,身上才多了一丝暖意。可郦羽又被晒得越来越渴了。每当自己想放弃时,他就在脑海里拼命想着梧枝的脸,祖父的脸…还有……
他第一次有点不敢去想他。
郦羽最后向上望了望,依旧见不到终点。
这些扎根在石头缝里的藤蔓也就到此为止了。
就在他双臂完全脱力,再也没办法阻止他下坠时,头顶突然传来人声。
“小羽……?”
他看了他刚刚不敢去想的脸。
郦羽以为自己这是要死了,所以出现了幻觉,还冲他咧嘴笑了笑。
“六殿下,你好啊……你来了我就放心了。我现在往下跳,你肯定会接住我的,对吧?”
“你在胡说什么啊!郦羽!快把手给我!”
直到对方一声大吼,郦羽这才如梦初醒。他怔怔地望着上面那张脸,发现确确实实是姜慎后,心里那根弦终于绷不住了,号啕大哭起来。
“姜慎、姜慎!”
他哭着叫他的名字。
姜慎却见他抓着藤蔓摇摇欲坠,难得冲他骂骂咧咧了一次,“要哭就上来哭!没多远的,现在赶紧把手给我!”
郦羽一边抽噎着,一边向上有气无力地划了下胳膊,却只碰到了姜慎的指尖。
“……我爬不动了。”
“你把手给我,我拉你上来!”
郦羽还在底下泣不成声道:“阿慎,是我不好…我不该辜负你的……”
“你能不能上来再说这些?”
姜慎实在看不下去了,竟自己抓着峭壁边缘慢慢爬了下来,来到郦羽的身侧。
“你抓紧我,我托……”
他话还没说完,郦羽已经搂着他脖子靠过来了。要不是左手抓的这块岩石够深够结实,他差点就被他撞掉了下去。
二人最后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爬上去。终于来到地面时,姜慎背着他,找了棵阴凉的大树靠了下来,郦羽发现阿花居然也在离自己不远的地方。
郦羽觉得自己手脚应该已经废了。他无力地倒在同样躺着一动不动的姜慎的胸口,用一侧耳朵听着他结实有力的心跳。
听了半天,他望着还在喘着大气的姜慎。
郦羽这才有所警觉,立刻起身向后退了两步,“你不是来杀我的?”
姜慎艰难地滚动着喉结,“……我要是想杀你,刚刚早就一脚把你踹下去了。”
“那你怎么找到我的?”
“我离开猎场时,见你马车还停在那边,就知道你还没有走。阿花却有些躁动不安,一直想往林子里跑。她是最喜欢你的,一定是你的气味留在那边。她不肯走,我只好跟着她进了林子。”
姜慎从怀中摸出一块绣着鸳鸯的锦帕。
“最开始就是这玩意,然后就见你那小侍倒在地上,他脑袋中了一箭,已经……没救了。我就知道你也一定遇了险。还好有阿花,是她带我找到……”
一想到梧枝,还不等他话说完,郦羽的眼泪就已经掉了下来。
他扑进姜慎怀中,把脸埋进姜慎的脖颈里。
姜慎抱也不是,不抱也不是,幸好现在是荒郊野岭。
他无奈道:“小羽,我知道你伤心。你现在这样哭可以,但日后进了晋王府,做了王妃,可就不能在他人面前这样哭了。明白吗?”
但郦羽这次的哭和先前又完全不同,他哭得悄无声息,只剩身体时不时抽泣一下。
良久,他才抬起脸。
“……我不嫁。”
“什么?”
“我不要当什么王妃,我不要嫁给姜忱。”
喊了快十年的人怎么会突然转性?姜慎听了他这话,更加严肃起来。
他抱着郦羽缓缓起身。
“你到底看到了什么?是谁要杀你?”
郦羽一五一十地把昨晚的经历说了一遍。
“你说……姜忱跟外族人勾结?”
郦羽点点头,“除了他,这世上还有第二个晋王吗?除非……”
“除非有人假扮他。”
姜慎接过郦羽的话。
“不过他昨晚的确……怪怪的。准备回去见,我见他跟一个不认识的宫人交头接耳,也不知道在说什么,然后突然就不见了。他也是,他的车还在猎场那呢。”
“虽然他没直接看到我的脸,但他也认识梧枝,梧枝死在了那儿……阿慎,我不要回去…我不要当王妃!他会杀了我的!可是这样……这样的话我祖父会不会有危险?”
姜慎沉思了片刻,摇头。
“我看就算是他,也不会这么直接对你和郦太傅下手的。你一夜未归,郦太傅一定急坏了,现在恐怕也正在满山找人呢。”
“那我也不想回去,昨天……”郦羽呜咽道,“昨天那些事…你都看到了。我…现在很讨厌他。”
听到郦羽一说“讨厌”二字,姜慎不禁笑道:“噢?终于意识到本殿下说的才是对的吗?我早就告诉过你,那小子就是个道貌岸然的东西,其实他一肚子的坏水。郦公子,你就是被他的外表给骗了。”
“你说得对。”
郦羽低眉顺眼。
他突然如此弄巧呈乖,姜慎十分不习惯。
突然这样,还是挺吓人的……但郦羽又重复了一遍刚刚的话。
“你说得对,所以我不想嫁他。”
姜慎笑着轻声道:“好,你不想嫁,那就不嫁。你可是郦太傅的孙子,十八岁就中榜的探花郎。他一个小小的晋王算什么?”
直至此时,郦羽才感觉以前的六殿下终于回来了。他再也不想看到昨天那个冷面把手串踩在地上的姜慎……想到手串,郦羽又捋起了袖子。
“你看,我一直都戴着。”
姜慎忽然有些不知所措,“……我说你老戴着它干什么?这就是我无聊拿刀随手刻的,丑死了,回头扔了。我去翠璃楼给你买个水头好的。”
郦羽护住手腕,“不扔。”
姜慎忽然感觉气氛不对劲,他连忙起身,“小羽,我先带你回去吧,郦太傅年事已高,我怕他一整天都找不到你一时受不了。”
郦羽却死死抓着他衣摆,“不回去,回去就一定要面对姜忱……我不想回去。”
“那你也不能这辈子都躲在这山里吧?”
“我…我…”他望着姜慎,犹豫了半天,“我有个办法……”
“什么?”
姜慎突然被拽着胳膊拉倒在地,有个十分柔软的东西覆在他唇上。
这是他做梦都没想到的,当然也是郦羽以前想都不会想的事情。所以二人纠缠了很久,谁都没想过要推开谁。直到郦羽在自己身上摸索了半天,急得满脸通红。
“奇怪、怎么都解不开…都是梧枝…帮我衣服带子系得这么紧……”
要不是他还有着前世二十多年的记忆,姜慎刚刚绝对已经陷进去了。
唇齿的触感还残留着……其实没有什么齿,因为郦羽很笨,他还不知道得伸出舌头。
“郦公子,你这是干什么呢?”
“哦……”半天解不开衣带,郦羽打算把这里衣硬生生扯开,“我刚刚想了个挺好的办法。假设我现在突然和你有了那种关系,就说,我俩在外面野合了一整夜……姜忱肯定不会要我了。”
“郦羽!你……”姜慎简直要被他气得说不出话来,“你以前写那些狗屁八股文时脑子不是挺好使的吗?怎么碰到这种事,就跟傻子似的?!不行!你快点从我身上下来。”
郦羽却大声抗议道:“我怎、怎么就傻了?这方法不是挺好的吗?你吃亏吗?你又不吃亏吧?”
姜慎绞尽脑汁,只挑了最重要的来讲给他听,“我就别的那些有的没有的了!你与姜忱是父皇赐婚,是为皇命!你现在想跟我……那就是欺君之罪,你郦府上上下下都是要砍头的!”
第37章 第三十七章 沈小雨彻底消失
郦羽听完近乎崩溃, 在姜慎面前哭得直喘。
“那我该怎么办?是我害了祖父……要是我一开始就没答应这门亲事就好……”
“你不答应也没用。”姜慎淡淡道。
郦羽反问:“怎么没用?姜忱不是根本不想娶我吗?我要是拒绝他高兴还来不及吧?”
姜慎神情复杂地望着郦羽,长叹一口气后,他缓缓靠着树坐起身来。
“他若真不想娶你, 父皇又怎会赐婚?你和他的婚事,就是他和父皇下跪求来的。”
姜慎这一句话把郦羽听蒙了。
他止住哭声,怔怔地问:“这是什么意思?可他不是一直都不喜欢……”
“跟喜不喜欢你没有直接关系。”
姜慎打断他的话,平静地说:“你家世清白, 虽并非世家贵族, 可无父无母, 唯一的依仗就是已经年迈的郦太傅。郦太傅又是谁?南江书院院司, 不仅全天下学子, 连陛下现在都要尊他为师。姜忱那半南楚血统, 早被世族鄙为异类, 他们宁可扶持三姐姐做女帝也不会去扶持姜忱。所以现在他想要夺这太子之位,只能笼络那些朝中寒门出身的下臣。郦太傅的威望, 足以令那些学子为他站队。”
姜慎说到此时, 看着郦羽沉默了好一阵。
他轻声道:“小羽, 你就是最适合做他王妃的人选,全京城找不出第二个更好的了。”
郦羽听了这些只觉得浑身冰凉。
他欲哭无泪, 只抽吸了几下鼻子,“既然如此……他为何昨晚还要杀我?他还杀了梧枝……”
从郦羽记事起,梧枝就已经陪在他身边形影不离了。
梧枝比他大一岁, 一直任劳任怨地照顾郦羽的生活起居。在郦羽的心里, 他比跟有血缘关系的郦峤还要更像自己的兄长。
见他又开始哭, 姜慎便把他揽入怀中,拍着他的后背轻声哄。
姜慎既淡定又和蔼:“郦公子,你终究没见到那人的脸, 他到底是不是姜忱还有待商榷。你先别着急,我早就猜你肯定不会好受,所以你天下无敌的六殿下已经帮你想好办法了。”
郦羽抬起脸,“你能有什么办法?”
于是姜慎抓着郦羽的肩头,把他整个人强行摆正。
他郑重其事道:“小羽,我……虽是皇子,却身无长物。若不是皇后娘娘想留着我当一颗与他人制衡的棋子,我肯定早就跟母妃一样死在宫里了。我昨日在父皇面前如此招摇,就是希望他能让我去跟随叶老将军带兵西征。这是我现在唯一的出路。三个月,你给我三个月,我必平定西戎之乱!”
随后,姜慎忽然眼神一柔。
“等我挣回了军功,封王开府,我一定……一定来娶你。小羽,我嘴贱,不知道怎么跟你开口。其实,我一直都……”
他说到这里,那两个字就跟烫嘴似的,怎么也吐不出来。他越想越别扭,连耳根子都红了。
但郦羽却神色平静得过分。
“……不是,我说这些,你怎么都不惊讶?”
郦羽十分艰难地把他上下打量了一番,“我早就知道你喜欢我了,这又不是什么秘密,连梧枝都看得出来。不然你以为我刚刚为什么那么做啊?”
想到刚刚柔软的唇,姜慎倒吸了好几口凉气,他不敢置信,“所以,你那是因为知道所以才……”
郦羽点了点头。
姜慎的心在疯狂跃动。
“……小羽,那你答应吗?”
他又点了点头。
他的心跳快到几乎窒息了。
但郦羽随后话锋一转,“可是…如今赫州凶险,你要是也像那宣什么侯一样,被砍了脑袋挂在城墙上怎么办?”
姜慎也知道他这话听起来怪怪的,但此时不能跟他深究下去。
他对郦羽笑笑,“怕什么?你忘了吗,本殿下从小有一项绝活,就是天塌了本殿下也不可能死的。”
二人又对视了好久好久。
这回郦羽望着姜慎的脸,这才终于破涕为笑,他主动钻进姜慎的怀里,用脸颊蹭着他的脖子和下巴。
不过他又忽然想起来什么。
“可你明日…你今日就要走,姜忱若是再像昨晚那样来杀我怎么办?”
姜慎笑着吻了他的额头。树影斑驳,柔和的秋光正好亮在他脸上。
“这你就问对人了,你六殿下还有项用了十几年的绝活,就是装傻充愣……”
不过人这种东西,为了生存就会自动卸掉脑袋里一些不好的回忆,只留下那些自己觉得好的事物。
姜慎也不例外。说着说着,他便徜徉在他美丽的回忆之中,
然而,既是夜,自然根本没有什么美丽的秋光。连眼前郦羽的那张脸也是冷冰冰的。
“等等,等一下,打住,我有个问题。”
姜慎说得眉飞色舞,被郦羽突然硬生生打断。
于是他有些急道:“有什么问题待会问,你先让我把这段说完……你那时就这么抱着我,不肯放手,黏人得很,还要我亲……”
郦羽却仿佛一个字都没听进去,他眉头紧蹙,“我想问的就是你说的这个,我郦府…满门抄斩,不会就是因为我非要跟你成婚吧?”
“那,当然不是……”
“……哦,那就好。”
郦羽摸着胸口,像是松了口气。
“哪里好了?”姜慎渐渐觉得不妙。
“要是因为这种事情害死了祖父,我现在会立刻抹脖子到地府给他当面下跪道歉。”
……他说得倒也没错,郦羽若真是那种自私自利的人,姜慎觉得自己大约根本不会正眼去看他。
可他看着郦羽那张寡淡到几近无波的脸,原本想继续说下去的话就忽然就噎在了喉咙里,没了兴致。
郦羽却主动问道:“那后来呢?后来发生了什么?”
他看起来还很冷静。
与他重逢的这两日,总有那么几瞬,姜慎无法把他和曾经只是和自己依偎在一起就会偷偷笑的人联系在一起。
“……那日送你回府之后,只说你是在外遇到了劫匪。我便启程去了赫州。等我再回京时,一切都天翻地覆了。你祖父死在狱中,罪名…是通敌叛国。他为了保你,逼着你答应嫁给了姜忱。”
话到此处,姜慎垂下了眼。
他低估了这个狗屎世界对他的控制。他以为,只要自己不死,只要郦羽不会变心,一切都在他的掌握之中。
都是他盲目自信的缘故。
姜慎见郦羽这回托着下巴陷入沉思,抱着几分期待,“所以小羽,我刚刚说了这么多,你有没有想起来什么?”
郦羽却仿佛没听见似的。直到姜慎又喊了好几声,他才从恍神中抬头。
“哦,没有……我刚刚突然在想,既然你说那个追杀我的人不是姜慎,那会是谁?是谁……和那些外族人做交易?做的什么交易?”
姜慎的眸色阴沉了下来。
他望着几乎要快要燃尽的蜡烛,于是扯了个故作虚弱的微笑:“小羽,我突然好累,我想休息,可不可以以后再跟你说那些?”
听他一声“累”,郦羽的脸色终于缓和了几分。他立刻上前,扶住姜慎的肩膀,小心翼翼地让他重新躺回床榻。
不但扶了他,还俯身替他拉了拉被角,将角边掖进榻沿,
虽然大夏天的姜慎被盖得严严实实让他觉得说不定会热死……但心里的暖流又几乎让他感动到以为自己的一头银发是不是又能变黑回去。
郦羽还问他要不要擦脸。
处理好伤口后,姜慎就已经换上了洁净的里衣。郦羽那时还只是站在旁边看着。这回他让人端来了温水。
他的动作娴熟而细致,好像很习惯做这些活了。
……即使从备受宠爱的郦公子,哪怕到不受待见的晋王妃……他到底始终是被娇生惯养的。
怎会习惯做这些?
郦姜慎也不愿再去多问戳他痛处。虽然那虐待过郦羽的是沈枫的亲娘……但若那女人还活着,自己无论如何也要拿鞭子狠狠抽她一顿才解气。
不过,心疼是一方面,爽也是一方面……姜慎就这么美滋滋地靠在床上,直到郦羽看起来像是要走,他连忙喊住。
“你干吗去?”
“睡觉去啊,你困,我也困。”
于是姜慎挣扎着,就要从床上下来去抓他。他以为碰到他衣角,却抓了个空,徒留一阵柔从指缝溜走。
姜慎道:“小羽,你不能走啊,不是说好什么都听我的吗”
“我什么时候说过这种话了?”
“不是说做什么都行吗?”
姜慎苦苦地看向他。
郦羽道:“那也得我能够恢复记忆啊。”
居然会跟他玩字眼了……这么一乱动,姜慎的伤口疼得更厉害了。他的小羽以前是个纯如白纸一样的人。
郦羽见他脸色苍白,这才坐到他床沿。
他却有些嫌弃道:“……阿恕,你让我叫你阿恕。其实我很愿意相信你说的都是真的,但我现在也真的都没想起来,你就算让我……我对着你这张脸,也下不去嘴啊。”
这回不止伤口痛,心也更痛。姜慎就差泪涔涔了。
郦羽长叹了口气。
“那我哪都不去,我就在这,行吗?”
姜慎本意是想郦羽可以睡到自己身边,见他坐得笔直,最终什么也没说了。
等他醒来时,天已大亮。郦羽不在屋里。姜慎口渴得厉害,喊了一声,便有位婢女端着茶壶进屋。
“……我王妃呢?”
昨日那一闹之后,姜慎的身份已不是什么秘密了。婢女向他行礼,呈上了早已倒好的茶水、他却没有接,反而拿起茶盏旁的茶壶,对着壶嘴灌了起来。
“回殿下,王妃说要给您煎药,此时应该去了后厨。”
“他……亲自煎药?”
“奴是听人这样说的。”
方才那阵起床却没见到人的阴霾一扫而空,姜慎的心情又好了起来。他放回茶壶,懒洋洋地挥手让婢女退下。
片刻后,有人咚咚敲门,姜慎还以为是郦羽回来了,立刻让人进来。却发现还是刚刚那婢女。
她怀里的托盘上放着一叠看起来破破旧旧的衣物。
“王爷,这是王妃之前的东西,您看……”
姜慎一点也不愿看见那些和郦羽受苦的这几年有关的东西,不耐烦地摆了摆手。
“破布一堆,他也穿不上了,拿去扔了吧。”
“是。”
就在婢女快要推出去的一瞬,姜慎忽然想起什么
“等等,拿给我。”
婢女乖乖地退了回来。
郦羽穿得这些确实是破布一堆,但凑近一闻,却都是他的味道……姜慎很熟悉,这气味和以前的郦羽一模一样。
他这两天莫名悬着的心总算放了下来。不管他是热情还是冷漠,只要郦羽……还是郦羽,姜慎都可以无条件地接受。
但他还是要他和过去的不堪划分界限。
“行了,拿去烧了吧。”
只有彻底烧掉以前的东西,那个什么“沈小雨”才能彻底消失。但就在婢女这回终于要离开时,姜慎忽然看见了什么,把她又叫了回来。让他把郦羽的衣服又呈了上来。
姜慎不禁倒吸一口气。
于是,他对婢女和颜悦色地笑道:“……这东西就放我这吧,若是王妃问起,你就说我已经让你们烧掉了。”
“是,王爷。”
等婢女走了之后,姜慎收起了脸上的笑容。
他把那件外袍翻来覆去地看。最后目光紧紧地盯在衣服左侧袖口深褐色的污渍上。
第38章 第三十巴掌 老婆扇我时首先飘过来的是……
昨晚郦羽来给他擦脸时, 因为从袖口伸出的手腕又细又白,所以姜慎没忍住仔细盯着看了很久。
手腕乃至整个裸露的小臂除了一些陈旧的伤疤,仍是像以前那样白净。没有任何新鲜的伤口。
所以也许只是普通污渍……但姜慎边是这样想着, 边还是凑过去仔细嗅了嗅。
……是血渍,最近一两天才沾上的新鲜血渍。
不仅袖口,连衣角也有星星点点,这儿更像是新溅上去的。
刚见到郦羽时, 他就已经把他上下到处检查过了。这衣服虽破旧, 但总归不算太脏, 绝对没有这样的血渍。可他后来又没受伤, 这么大一块血渍究竟是从何而来?
姜慎立马扶着床沿起身, 喊了几声, 这回是个杂役应声而入。
“这明镜阁昨夜……前夜守院的那四个人还在吗?”
昨天受伤后, 他便厚着借势窝在郦羽的院子里,就是为了能形影不离地赖在他身边。
“回王爷, 如今只剩一个叫老钱还在。”
“把他给本王叫进来。”
老钱是个三十来岁的壮年男子, 虎背熊腰, 看起来是这知州府的一把好手。
一进门,老钱连头都没抬, 立刻双手抱拳。
“小民见过王爷!”
姜慎挥手示意他上前。
看见他两条腿有些发抖,姜慎便道:“你别紧张,没什么大事。我只问你, 那晚你们四个人守着王妃的院子, 可见他有何异样?”
说罢, 姜慎长叹一口气,黯然垂眸。
“他走丢太久,可在本王面前却从不多言。我是太心疼他了。”
老钱这才抬头, 道:“那晚王爷离开后,王妃便熄灯睡下了。我们四个一夜未眠,两个人守着前院,另两个人守着后院,一直没听到过里面什么动静。”
“他只是在睡?”姜慎问。
“是,后来天刚亮时,王爷您就又来了。”
“……我知道了,先下去吧。”
待老钱走后,姜慎又仔细端详起衣服上的血渍。
当然,姜慎的内心绝对是希望,就如老钱说的那样,郦羽那一整夜都只是乖乖在屋里睡觉……他实在是不愿去想,他的小羽,有一天会去杀……
“这不是我扔掉的衣服吗?你拿着它干什么?”
此时,郦羽的声音不但突然从耳边响起,还好巧不巧伴随着窗外一声惊雷。闷热了两天,今天一早天就是阴沉沉的,看起来要下大雨。
姜慎被吓得魂都快没了,下意识地手忙脚乱就想把衣服给藏起来。郦羽把托盘放在桌上,走过来皱着眉看着他。
“呃,我……”
但他反应很快,当即随机应变,先把脸埋在衣服里深深吸了一口。
“你这件衣服,应该挺久都没洗了,可怎么还是香的呢?本王就喜欢闻你身上的味道。”
“……?你有病吧。”
“那是自然。”姜慎不顾郦羽一脸嫌弃,一本正经道:“想你想了这么多年,就是没病也要憋出相思病了。”
说罢,姜慎还如获至宝般把衣服抱在怀里。
郦羽面无表情,眼看着又要一巴掌呼了上来。这次姜慎一把抓住他的手腕,把他左手放在自己脸边蹭来蹭去。
边蹭还边讨好似的嘿嘿一笑,“我家夫郎的巴掌都是香的。”
郦羽在快被姜慎亲上手背时把手硬抽了回去,但他这次什么都没说。
手腕没有伤,那血渍绝对不是他自己的。
见郦羽背过自己,姜慎连忙把那些有血渍的地方藏了起来。
郦羽端上来的一碗是药,另一碗则是羹汤的东西。
脸上表情还是很淡漠,可他依旧端着碗坐到姜慎的床边。
“还是先吃饭,再吃药。你昨天说那鱼汤还行,我今天就又试着勾了芡,做成了鱼羹。鱼也是请府里的人去买的黑鱼,我炖了快一个时辰,里面还放些山参山药和枸杞。你尝尝吧。”
今日这鱼羹里甚至还有嫩豆腐,山药,花生。光看卖相就是以前的郦羽能做出来的东西。
姜慎其实并不爱吃鱼,尤其是现在想到血渍的事。他更没什么胃口。
但他还是不动声色地吃了鱼羹,乖乖喝了苦得令他流泪的药。并赞不绝口。
“我夫郎如今这厨艺,别说媲美升云楼了,就是宫里的御厨碰见了也要自愧不如。”
云云。
夸多了,郦羽也习以为常,不再像开始那样满脸鄙夷。
姜慎虽有个计划,可当下天还太亮,不宜立即实施。
二人坐在屋里,开始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大多聊的都是以前的事,姜慎说一件,郦羽就应一件。他或是记得,或是早就忘了。
反应很平淡。只有在姜慎说到怀乐时,他的眼睛才会亮起来。
他还是不信,已经那么大的小孩,是……他生出来的。而又和怀乐共同生活了几个月,他居然对此事毫无感应。
“你是不是很想他?”姜慎问。
郦羽却立马道:“那孩子话很多,吵得很,除了叫着自己亲爹是个王爷多厉害之外什么都不会。不是他一直死缠烂打,我早就想把他扔掉了。”
沉默片刻,他又小声改口。
“但除此之外,他都很乖,很懂事……你教得很好。”
可能是被拐在外经历的这段时间改了他的性子……姜慎总觉得郦羽口中怀乐,和自己一勺一勺喂出来的儿子好像有点出入。但是姓姜,五岁,爹是王爷。除了他家的小子,不可能再找到第二个。
久违的坐在郦羽身边,虽然他始终和自己保持距离,不过姜慎的心还是很平静。二人在云渡山时,郦羽就经常这样坐在他身边听他一个人说话。
他不但会说二人知道的事,还会说一些穿来这边的事,告诉郦羽自己真正的父母是什么样……郦羽似懂非懂,但总是听得很认真。
唯独现在那件被他偷偷塞进床下的衣服,还在时刻提醒他不能掉以轻心。
从那声惊雷后,雨就稀稀拉拉地一直下着。
二人也就这样从白日坐到入夜。
“今晚总该不需要我陪了吧?”
见姜慎拧巴着眉终于喝完最后一口药,郦羽正要离开。没想到躺了一天的姜慎突然猝不及防地起身抓住他胳膊,翻身把他按在床上。
他原先下不来狠手,主要还是怕惹到郦羽。他不想冒犯失去记忆的他。但如今的情况姜慎不得不动粗来看了。
要是让他发现,眼前的“小羽”是人假扮的…假扮就算了,还顶着他的脸杀了人,他一定要……
“……你怎么现在一点反应都没有?”
姜慎忍着快要裂开的伤口扒拉着他,就是想去看他腰上有没有那颗痣。就算是易容,这东西也不太好仿冒。所以坚持眼前之人究竟是不是郦羽这是最好的办法。
郦羽却叹了口气。
“我不是说过吗,我现在除了你,也没别人能依靠。”
这话倒说到姜慎心坎里了,他乐滋滋地笑道:“好郎君,且让我看……”
他话到一半,就被一阵急促的敲门声打断。
“王爷!王爷!”
是陈文的声音。
他总感觉这个场景十分熟悉,每次要有什么发生时,总有一个无形的力量会突然打断他……姜慎冲着门外怒不可遏地喊。
“你他娘的大半夜在本王门前狗叫什么!”
“哎呀!王爷,不好了!我这是有急事才来禀报的呀!”
他望着身下眨巴着眼的郦羽,只好松开他的腰带。腹部的敷料似乎有点渗血,但郦羽起身后,居然还一脸平静地帮他理了理衣领。十分贴心。
陈文推门而入时,郦羽已经微微颔首站在一边了。
姜慎压着一肚子的火,“大半夜的,能有什么狗急跳墙的事情?”
陈文扑通一声五体投地。
“王爷,就是那您说要亲自去审的丁老三丁有良,按照您的吩咐,将他单独关在地牢里。一天只送一顿餐。可方才牢头去看时,发现那丁有良已经死在牢里了。准确来说……”
陈文搓着手,时不时瞟向一侧的郦羽。
“是被杀的。”
姜慎光是听就已经头痛欲裂。
“被杀?怎么被杀的?”
“仵作验了,说是酉时死的,而且是…毒发身亡。”
那胖子边说边缓缓站了起来,盯着郦羽朝他的方向走去。
“最后一顿是午时送过去的,衙役说那丁老三虽然疯疯癫癫,但还是吃了送去的东西。午后衙役也去查过,他一直在睡,喊也喊得醒,只是有点答非所问。但方才再去时,人已经七窍流血,凉了。”
姜慎正低头思考,没注意陈文的举动,“下毒?那送餐的衙役呢?都查了吗?”
“都是在这知州府做事多年的衙役,餐也和其他犯人一样统一配的。但那衙役说……在路上,他碰到了肃王妃,王妃还给他说了几句话。”
姜慎愣了愣,抬头时,陈文已经站到郦羽的面前。
见郦羽一动不动,姜慎伸手把他往自己这边一把。
“老陈,你这是什么意思?”
陈文扭头对姜慎赔笑道:“王爷,我没别的意思,就是想问问王妃,那衙役说明明见到了您,您还同他说了几句话,他却一点都不记得您到底说了什么。虽说那丁老三是死囚,可就算死,也应当走流程依法处置。”
姜慎觉得自己可以去猜测,但他绝对不允许别人对郦羽起这种疑心。他厉声道:“陈文,你这是在怀疑本王的王妃是杀人凶手?”
“王爷,下官只是想按照这办案流程,问问王妃罢了。厨子,送餐的衙役,全都问过话,就剩王妃……”
郦羽却打断了陈文的话。
他很平静,脸上也没什么表情,“不用问了,我承认,那姓丁的是我下毒杀的。”
姜慎怔怔地望着他,“小羽……你?”
郦羽漫不经心似的,淡淡道:“他一个人牙子,把我害成现在这样,结果你们居然还要等先审了再判?可为何那日审我时就直接拖我出去行刑?不见他死,我一刻都忍受不了。”
随着郦羽出声,姜慎的脑海一片空白。
其实他之所以会觉得郦羽如今失忆也未尝不是一桩好事,就是因为他不愿郦羽重新忆起那些。
……当年,他因为没有亲眼所见,所以姜慎是无论如何也相信郦羽会做出那些事。
但当时全京城的人都在唾弃郦羽,唾骂郦羽,骂他是忘恩负义的白眼狼。为了稳住自己未来太子妃的位置,不惜亲手揭发了自祖父郦融与假装痴傻多年的太子姜恂密谋篡位一事。
郦府上下血流成河的罪魁祸首,就是郦羽自己。
第39章 第三十九章 小羽亲启
暴雨没日没夜地倾泻而下, 似乎连天地都陷入了泥泞。
因为有过一次前车之鉴,郦羽这回直接被关进了一间连窗户都没有的小屋里,反锁了门, 里三层外三层地派了衙役把守。这还是在姜慎为他竭力争取过的情况下。
沈枫的雨笠已经丝毫无用,雨水从檐边灌进衣领,他浑身湿漉漉站在门口。什么都没说,只是沉默地盯着那名守门的衙役。
盯得久了, 那衙役终于咽了口唾沫, 侧身让开了路。
屋里黑沉沉的, 只有一盏昏黄的油灯。
郦羽坐在屋中唯一的椅子上, 低着头, 整个人像是被暴雨浇蔫的野草。听到动静, 抬起头一眼看见沈枫, 他眼神顿时亮了起来。
“阿枫!”
他几乎是跌跌撞撞地奔过去,攥紧沈枫的衣袖,
“他们都说我杀了人, 还说我那晚杀了刘季, 可我没有!刘季死的那晚,是姜慎看着我睡的!”
沈枫还没说话, 郦羽却自己慢慢松开了他,垂眼望着自己掌心,声音也跟着低了下去。
“我从小就这样……越是关键的时候, 越是把事情搞砸。明明想听祖父的话, 却总惹他生气;不想理郦峤, 却偏偏总欺负他。郦府,郦府也……”
一想起郦府,郦羽就头疼欲裂, 他痛苦地抱着脑袋,“那天我到底做了什么,我一点都不记得。我去后厨给姜慎熬药,做饭,还和姜慎说了很多话。可现在连他也……”
他说到此时忽然不再继续说下去,顿了片刻,再抬头时,郦羽的脸又如往常那样淡漠到看不见任何表情。
“……怀乐呢?那孩子现在在哪?他被抓走了,我得去救他!”
“请王妃放心,世子殿下的事,您交给王爷去办就好,世子不会有事的。”
“…姜慎?姜慎……那他人呢?这几天怎么都见不到他?”
“王爷受陈大人嘱托,去指挥救灾了。”
这场雨已连下五日,水势节节攀升。康城沿江百姓被紧急疏散,大批官兵调往江边,昼夜不息地搬沙袋,建坝,守堤。
姜慎的身份早已暴露,而身为肃王,他不得不前去。
沈枫看了眼门,故意压低声音道:“王妃,王爷说了,不管你做什么,他都只相信你。哪怕你是真杀了那些欺负过你的人,他也会替你埋尸。”
说罢,沈枫从怀中取出一封有些揉皱但没有受潮的信笺,双手递给郦羽。
“王爷让我趁大雨送您出城回京,让您回王府等他回来。他说等这里安排妥当,他一定亲自把世子带到您面前。”
郦羽盯着那张纸,眼睫微颤。当他手刚伸出时,天地之间忽然爆发一声“轰”的巨响!
整个屋子都晃了几晃,泥土墙壁抖落出一层粉尘,连油灯也差点覆灭。
沈枫脸色一变,他转身猛地推开门,望向发出声响的地方脸色愈发沉重。
两个衙役也被那声巨响吓得浑身一颤,“沈、沈大人,这到底是什么声音?!好像是从江堤那边发出来的!”
“……是爆炸。”沈枫喃喃道。
这个声音,他十来岁时就听过无数遍。
抓来的壮丁连最简单的训练都没有,就被匆匆扔上了战场。当时还年幼的他跟着一群惶恐的人像蜂子一样,被一群身着盔甲的南楚兵骑马举着大刀追得到处乱窜。
可当爆炸声响起,一切都静了。地上横尸遍野,却无一具全尸。残肢断臂,血肉模糊,有的只剩半个脑袋,还有的像是肠子一样的东西高高低低挂在枯枝上
若不是自家王爷救了他一命,那些阴霾怕是会伴随沈枫一辈子……王爷…姜慎就在江堤那边!
他没注意到,郦羽也被惊动,从屋里出来,却很快被衙役拦了回去。
姜慎托沈枫前来,就是要他把郦羽救出去。然而此时,若真是江堤出了事,那姜慎岂不是也……
他咬了咬牙,转身回到屋内。屋里昏暗不明,郦羽站在灯下,仿佛早已看穿他心思。
“……你不用管我。我在这里起码很安全。”
“可王爷要我……”
“我见他身边一直只有你,若你家王爷真有难,你岂能不去帮他?你不是说过,你的命都是他给的吗?”
话虽如此,沈枫仍犹豫不前。
自己的母亲那样对待过郦羽,虽然姜慎也未曾责难半句,可沈枫心里始终有道坎无法跨过。
他不想弃郦羽于不顾。
可偏就在此时,第二声爆炸陡然响起!
这次他们都看见了。暴雨中,滚滚黑烟直冲天际,隐约还有撕心裂肺的喊叫。
沈枫苍白着脸,转头看向郦羽,郦羽还是那副平平淡淡的样子。
“还不快去?”
郦羽站在门口,望着他远去的方向。片刻后,那扇囚禁他的门“砰”的一声被反锁,又将他关进昏暗之中。
屋外雨声却未远,反而更近更重,像要将整座康城撕裂。
他回到椅旁,低头看向刚刚沈枫递来的信。
【小羽亲启】
和他平时习惯吊儿郎当的态度不同,姜慎的字迹工整又漂亮。
郦羽顺着读了下去。
【为夫留你一人于此,实非本意。然灾情危急,百姓万命悬于一线,不得不往。
你素来聪慧,应已察觉夫此番事事受阻,并非偶然。朝中之局,风雨如晦,素有人欲害为夫性命。故已嘱沈枫,务必设法护你归京。
为夫知你性,若得知为夫身陷险境,你定不肯轻易离去。然夫千万所愿,唯盼你与怀乐平安无虞,才是为夫心之所系,念之所归。
当年你撒手弃我而去,我夜夜梦回旧时。你我初识之年,尚在稚龄,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你梦中总眼角含笑,轻唤我“夫君”。我却不敢应,不敢近,唯恐一动,便失你于指缝之间。我梦醒时,泪湿枕衾,悔意交加。只恨彼时为夫无能,护不住你性命。
因今生幸得再见,我誓护你周全。愿你听夫一言,随沈枫一同入京。怀乐之事,我定将他找回。他是我们的骨肉。
至于其他……那些你我曾共历之事,夫实恐你难以接受事实,以至于再次受伤。所以小羽,夫更望你有朝一日可自行忆起那些。
只盼我们一家三口京城再会。
深爱你,夫君。】
幸而这几日饮食清淡,郦羽强忍着翻腾作呕的腹中苦水,终是把这封酸不拉唧的信读完了。
他原是想顺手点火将其烧了了事,却在看到“小羽亲启”那四个字时。终究还是重新封上信纸,忍了下来。
他方将信收入怀中,屋外第三声爆炸便震天而起。
姜慎和沈枫看起来都是那种一脸命大的样子,郦羽倒不太担心他们。可这回,屋外却如临大敌,一声接着一声的尖叫撕扯着他的耳膜。郦羽所居之屋无窗,他看不清外头景象,只得起身,叩响门扉。
“大人!大人!”
他见始终无人应声,敲门的力道便越发急切。
“请问外面是怎么了?”
门始终未开,回应他的只有一些脚步远远地回响。更叫他难受的,是忽然席卷而来的剧烈头痛。
敲了半天门外也没反应,郦羽捂着脑袋,身体顺着门缓缓坐下,眼前一阵恍惚。
许多断续的片段如潮水般涌入他的脑海。自己似乎还在家中,不知怎的与郦峤一同藏在逼仄衣柜中。
郦峤死死捂着他的口,不让他出声。
而他向外看去,竟是祖父和太子姜恂,还有几个红发碧眼的西戎人在说话……接着,耳边就是一阵方才那样的爆炸声,而郦府到处都是撕心裂肺的惨叫,自己却一身嫁衣,被人搀上了喜轿……
可揭开他盖头的,既不是姜忱,也不是姜慎……竟是与他一样着一袭绿色嫁衣的郦峤!
“阿恕!”
看到郦峤的脸,郦羽被吓得叫出声,竟不知不觉喊出了姜慎的名字。他眨了眨眼,待眼前景象渐渐褪去,才方知还好只是出现了幻觉。
可紧接着,一股冰冷自足底向他袭来。
他低头一看,发现水已经淹进了室内。
郦羽意识到要是这样下去,自己说不定会被活生生淹死在这间屋子。他奋力拍打着门,希望那些人能开门先放自己出去,可门外虽似有人跑动和叫声,却都离自己很远,没有人来管他。
水势涨得惊人,眼看着就要淹没他的小腿。郦羽的决策很简单,他咬了咬牙,蓦地闭上眼,猛地退后几步随即攒足了力气,倾身冲撞门板。
一下,两下,三下……第四下时,他跟随被撞开的门板一同跌入积水中。
郦羽冷不防被呛了好几口泥水,挣扎着起身,外面地上的积水已经到了他小腿肚。他便撕了自己的衣服下摆以保行动。
屋外果然是一个人都没有,那些衙役去哪了?
郦羽一步步蹚过积水往院外走。有些一脸慌张的州府下人或衙役怀里抱着东西从郦羽身边而过,却只是匆匆看他一眼。郦羽就这样顺利地离开了知州府,来到街巷上。这里的水势还要更严重,耳边的鬼哭狼嚎连绵不绝。除了骑马拉车的,他甚至看到有百姓划起了船。
……他要去姜慎。
郦羽如今第一个想到的就是这个。或许是刚刚那封信的缘故,此刻只有看到姜慎,他才能放下心。就在此时,有什么黑色的东西缓缓接近自己。
他低头一看,竟是一具四肢朝下漂浮在水面上的尸体。
多半不是在这里淹死,而是死了后从前面漂过来的。可想而知江堤的方向水势有多深。郦羽脸色煞白,踉跄两步,自己也差点摔入水中。可想要见到姜慎的念头更加强烈。
……于是,所有人都在前往高地,只有郦羽逆行着想要去江边。
他要去见他。关于二人的事,郦羽其实还有很多想要问他。积水却不断涌上来,郦羽的身体也越来越沉重。
明明是他自己的,但他总是难以控制这副身体。
他知道母亲之死和郦峤没有关系,他也想和他和睦相处,不让祖父操心。
他知道看到的那些事不能对任何人说出口,却还是在姜忱三言两语下把太子和祖父的事都告诉了他。
他还答应了六殿下会等他回来。
……可他为何哭着扑向满身是血的姜慎?
这些郦羽觉得不该属于自己的记忆一个接着一个涌上脑海,郦羽回过神时,水已没上了他的大腿。他发现自己再不动怕是真要就这样淹死了。
有人在喊他的名字,郦羽开始还以为自己听错了,但扭头一看,竟然真的是姜慎骑着马向他奔来。
见到姜慎那张脸,郦羽没忍住脱口而出。
“阿恕!”郦羽对他伸出了手。
那人在他身边勒马停下,欣喜若狂,伸手用力将他拉上了马。
“……小羽,莫非你什么都想起来了?!”
郦羽摇摇头,“还没有!”
姜慎以为自己白高兴异常,却听郦羽却又说道:“但我看见你了!”
第40章 第四十章 鼠标?
原来郦羽这边被反锁在进水的屋子里差点被淹死时, 姜慎那边境况也同样凶险。
他上一世生在内陆,没有湖也没有江,只在小学时从电视上反复看到子弟兵搬沙袋抗洪抢险的新闻画面。而他那当语文老师的妈让他看完新闻后写篇暑假日记抒发一下自己的感情。
而此后姜慎万万想不到, 自己有一天也会站在江堤上指挥着这些人扛沙袋扳石头筑起新的大坝,几乎要拦不住的汹涌洪水拍打着他的脚边。
明知人已竭力,但水势难挡,姜慎还是忍不住焦躁怒吼。
“动作都给本王麻溜点!你们一家老小还在康城, 你们越偷懒, 他们就越少一分活命的可能!”
“王爷!王爷!”陈文脚下打着颤跑来, 身后一个小吏撑着伞跟得跌跌撞撞, “西边的沙袋不够用了!”
换作平时, 姜慎恨不得一脚踹在陈文屁股上, “沙袋不够你就让人跳下去拦!一旦决堤, 你康城的百姓就是死路一条!”
“可……咱们是命也是命啊……”
“陈大人想逃?”
姜慎话音刚落,寒光已然逼近, 剑刃直指陈文的喉咙。陈文面色惊惧, 但竟没有半分颤抖。
“王爷, 这洪水是拦不住的,康城已是死局, 谁都没想才三天就成这样了啊!您还是清醒些吧!”
说罢,陈文一挥手,忽然有几个人上前一把抓住姜慎。姜慎怒目圆睁, 不断挣扎, 却被那四个兵汉死死压住。
“陈文!你……”他没忍住破口大骂, “老子是在救你昭州的百姓!你这头贱猪!”
陈文却冷声开口:“王爷,自您踏入昭州那日起,就有人吩咐下官盯紧您的命。您三番五次碍事……好在这场天灾给了机会, 得罪了!”
“……”
郦羽听着姜慎一脸悲壮讲起爆炸前发生的事,眼看着脚下水位又高了一截,连马也开始躁动不安。还是忍不住打断了他。
“所以那知州是得了报应了?”
姜慎眉梢一挑:“你说得没错。大坝‘轰’的一声塌了,那死胖子也刚好被埋进去。哈哈哈,这就叫天理昭彰!”
郦羽当然一点都不觉得现在的情况好笑。
“那到底是谁炸的大坝?”
姜慎这才正色道:“有人知道我在昭州,还能命令这么一个知州大人来害我。除了我那个好哥哥还能有谁?”
“你说…忱……二殿下?”
“故意把我支到昭州,再暗中让人绑走怀乐,多半也是他的主意。他就是见不得我安生。”
“可二殿下怎么会那样?”
虽然先前也听姜慎说了一些,但郦羽仍有些难以置信。他记忆里的姜忱虽然冷漠,可内里终究是个温润随和的殿下。
“小羽,那家伙以前可能还会装点人模人样,但现在已经不是个人了,字面意义上的不是人。”
姜慎哼笑一声。
“总之,还好刚刚阿枫把我从沙袋下面拉了出来,反正姜忱是怎么都不可能弄死我。可我想到我不是让阿枫趁乱想办法把你救出来的吗?我想现在这坝被炸了,要是水淹进城后你怎么办啊?我就赶紧出来追你了。”
“我也死不了的。”郦羽摇头,“你这几天都不去看我,我还以为你不管我了。”
“你很想我去看你?”姜慎眼睛一亮。
“才不想。”
郦羽立刻否决,倔得像只猫。
“虽然你这几天说的任何事情,我都想不起来。可我现在不想跟你分开,自从和你重逢后,我发现只要你不在,我的身体就好像被谁操纵一样。脑袋里也会有一个声音说我是个恶毒之人,还一直怂恿我去杀人。姜慎……我是杀了人没错,可人不是我杀的!姜慎,我……”
姜慎猛地抓住他的肩膀,盯着他的眼睛:“小羽你听着,就算你真杀光了那些欺负你的人,我也会替你埋好尸。只是你现在不能跟我在一起。”
“什么意思?”
“……只要你留在我身边,你就会被牵连。从很早以前就是这样了。”
此时,姜慎望着郦羽,那双急切望着自己的眼睛令他一瞬间鼓起了前所未有的勇气。他一直怕惹郦羽不快,从未强迫过他。但此刻,在这瓢泼大雨中,他凑过去,轻轻贴上郦羽的脸颊。冰冷的唇和鼻尖碰在一起。
郦羽非但没有推开他,反而把他拥得紧紧的。
要是没有下雨该多好。
姜慎在他耳边低声道:“等我们下次见面,你若还是没能自己想起来。我就一五一十地把所有的事情都告诉你。”
“别下次,现在就说!”
可姜慎听见了沈枫在后面喊自己的声音,他闭上眼,一狠心,抱起郦羽就把他狠狠向外一甩,而追上来的沈枫眼疾手快,立刻伸手一接。
“姜慎!”郦羽惊叫出声。
他顾不得郦羽喊他,而怨怨地盯着沈枫咬牙切齿。
“阿枫,本王一直把你当兄弟,本王信任你。而王妃如此美艳动人,你就算动心也是人之常情……但你记住,朋友妻,不可欺!我把小羽交给你了,你护他回京,绝对不许背叛我!”
郦羽听呆了,沈枫也是一脸懵,回过神来他叫道:“王爷,您说的这是什么话?!您……”
姜慎摆了摆手,一拨马缰,绝尘而去。
他消失前,声音仍在雨中回荡在郦羽耳边。
“咱们分头行动!小羽,你跟着阿枫安心回京,我一定会把怀乐带回你身边的!”
姜慎的每一句话都足够让郦羽想半天,最终结果却是没有得到任何头绪。
等他回过神来时,已经被沈枫带到了高处,康城的那些淹没在水中的房子,远远望去比蚂蚁还小,更是不见其中有任何活人的踪影。
他长叹了口气。
“阿枫,你说在什么情况下,哥哥为了害死弟弟,甚至不惜让这么多人陪葬呢?”
沈枫没有说话,郦羽也想不出来其中的原因。
但他突然没由得想起不知道何时——可能还是二人年幼时,姜慎曾对他说过的一句话。
越是接近现实的世界,就越毫无逻辑可言。
“逻辑是什么?”他问姜慎。
“logic?”
他说了一串郦羽听不懂的词,听起来好像那些胡语。
“那又是什么?”
“嗯……鼠标?”
“?”
“好吧其实来源是法语中代表软件的‘logiciel’。”
但他越说郦羽听得越困惑。
姜慎笑了笑,“哎呀,不开玩笑了。其实这个词的意思是说,世间万物皆有其理,有因才有果,有果必有因,如此才能自圆其说。但我发现越是接近现实就越没有理。就像不该死的人会无缘无故死去,该死的人却总是好好地活着。”
……郦羽不禁想,既然自己也曾经死过一次,那么他是该死的那个人吗?
郦羽正发着呆,没注意到沈枫已经端着食盘推门而入。
从昭州离开到如今已经过去快二十天了。多亏了先前为了回京,姜慎让沈枫提前安排好了行程,二人这才顺利得行,一路都稳稳当当地住在驿站中。
“王妃,吃点吧。吃完您好好睡一觉。明日再赶半天路,我们就能进京回府了。”
郦羽知道姜慎为什么能够做到一个亲王外出身边可以只带一个侍卫。沈大人的心思缜密到二十多天一日三餐的安排都没有重样过。
见郦羽还是不说话,沈枫便道:“您是在想王爷的事吗?您不用担心他,他……”
郦羽却说:“我知道,他长得就是一副命硬的样子,肯定死不了。”
随后长叹一口气。
“皇帝换了,郦府也没了,我是越是接近京城,就越不知道之后会有什么在等着我。”
“王妃,您还有肃王府呢。”
“算了,还是别说我的事了。总之先吃饭吧。”
郦羽确实越想越忐忑,望向眼前的吃食,拿起筷子时,发现有一碟蒸鸡蛋。
看到蒸鸡蛋郦羽就突然想起在药山村时,自己平日里能吃上最好的便是这蒸鸡蛋。一个鸡蛋打散了里面会加很多水,虽然味道很淡,但这样他和怀乐可以多吃一点。
沈姨通常是不吃的,她那时虽然经常打骂郦羽,一生气就不给他饭吃。但不生气时其实对吃的方面并没有那么吝啬。一个鸡蛋做一碗鸡蛋羹,她总是省下来让给怀乐和郦羽。
郦羽忍不住看向沈枫,便和他聊起了他母亲的事。
沈枫闻言面露愧色,低声道:“我母亲昔年那般待你…如今就算让我去死也……”
“那些都不提了。”郦羽淡声道,“她如今也已不在人世。只是不知药山村现在的情况……不知可有人为她收拾身后之事?阿枫,你日后若得了空,还是要回去一趟,为她立碑安灵才好。”
沈枫就差给郦羽磕头,“王妃说得是!等王爷归京,一切安排妥当,我定回村为母亲立碑守孝。”
郦羽面对姜慎以外的人,就会不自觉少几分戾气。
他笑道:“不过说起来也好笑。若真要论名分,我与令兄倒是拜过堂……只是那张名帖上,写的却是我与你的名字。你说,这桩亲事,到底要怎么算才合?”
沈枫怔了怔,耳根悄悄红了。
他低声道:“……我才是哥哥,阿枫是我,阿松是我弟弟。”
不过他就算想也没那个胆子。倒也不是畏惧,若真要说起来,他是很坚定地知道自己根本不能生出什么非分之想。
沈枫挂上了七品武官的腰佩,城门守卫见了他点头哈腰,还带着二人从特殊通道过了城门。以前也有过类似的情景,姜慎笑称这种在他“那边”被叫作VIP通道。
郦羽不太开心,因为最近关于姜慎的事想得可是越来越多了。
但是。
啊,京城。
云京不愧在短短百年里一跃成为天下第一都,繁华张扬外显。初入其境,便觉光华夺目。
大道平直宽阔,来往行人挤人挤人挤人。
郦羽终于回到了他日思夜想的京城,听到了满大街的人都在说他日思夜想的京城官话。
……但再怎么热闹,也不至于满大街连人的身上都挂着大红飘带吧?!
沈枫也不明其意。他随姜慎在外奔走已有大半年,确是久未归京。
见二人神色困惑,路旁一位热情的妇人笑着将手中彩带轻轻一挂在他们头上。
“你们是外地来的吧?今日可是七夕,陛下迎娶新凤后的大婚之日,满城百姓都出来庆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