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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枫郎?”有人用着雀鸣般清耳悦心的声音唤着他的名字。

已经很多年都无人这般叫过他了。十二岁的沈枫跟着父亲一起被官府抓了充军,又半死不活地被南楚人从尸山中捡了回去,再扔进了蛇窝。直到遇到姜慎,他才能继续用回沈枫这个名字。

他壮着胆子,忍不住小心翼翼地抬起了头。果然看见的是那张脸。

沈枫那边看得眼睛都直了。姜慎也正心梗着。

他自己捂着自己胸口抚了半天,总算咽下了那一口气,让他的贴身侍卫进了屋。一进屋,沈枫又“扑通”一声跪在他和郦羽面前。

还什么都没说,沈枫开口就是“请王爷责罚”。

姜慎摆了摆手,他今天一直被气得口干舌燥,抓起桌上的茶壶直接对嘴咕噜噜灌了几大口。但想一想,又觉得好像哪里不对劲。

然后他望了眼躲在一旁不肯靠近自己的郦羽。

在云渡山时,他的小羽就完全收起了以前当贵公子时的娇气。很乖,又贴心。还不用开口说渴,他就会给他提前倒好茶水。

姜慎深深叹息着。

他不再去看郦羽,指着地上的沈枫道:“想本王罚你,也得给我一个理由。站起来,给我解释清楚你俩到底怎么回事?”

沈枫起身,老实巴交道:“王爷,他就是…我跟你说过,我弟弟娶的那位……”

“然后呢?”姜慎用力按住自己怦怦跳个不停地心口。

“然后……”

发现郦羽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沈枫又慌忙低头,不敢看他。

“我不知道……他应该在药山村,和我娘亲,还有我弟弟的孩子在一起才对。”

“孩子?什么、什么孩子?”

姜慎已经快炸了,目光来来回回,不知道要先看谁。

“郦羽!你、你他……”

他最终还是望向了郦羽。看到他那张冷冷清清的脸,心里是又恨又怜。最终憋红了脸,才把脏话咽下了肚。

“你是这几年背着我跟别人生了小崽子?”

“怎么可能?我没有。”

郦羽目光冰冷冷地瞪了他一眼,但就在姜慎快要放下心来时,他又立马补充了一句。

“我也没跟你生过什么孩子。”

……姜慎默默地想。虽说大多母子连心,但姜烁是刚出生没几天,他娘亲就死了。郦羽一次都没抱过自己的孩子。这么快就贸然提孩子他可能更没什么感觉。

好吧,这就不是个能着急的事。目前看起来说得越多,他肯定会越抗拒。

郦羽却绕过姜慎,径直走到沈枫的面前。

“你既知道我们就在药山村,我也吹了笛子,你为何不来找我们?你为何……不来救我们?沈枫,你知道你娘是怎么死的吗?”

第28章 第二十八章 事已至此不然先当狗吧……

沈枫让南楚人捡回去, 跟条狗似的被养了十来年。南楚人把他泡在药水里时,他就经常想,还不如早点跟他爹一起死来得痛快。

非人的日子折磨得他对于幼时的记忆已经所剩无几。偶尔望见朱红的夕阳, 才会想起走在田埂上的日子。

他捡起地上的枯叶,对着光仔细观察叶子上的脉络。叶子被光透得金灿灿的。

于是飞奔回家,想把叶子送到娘和弟弟手上。却听到屋内的爹唉声叹气,娘痛哭流涕。

他只好趴在窗边, 安静地偷听。

“就让松儿跟我去吧。”

“不行!松儿体弱, 他又那么小, 他充军就是送死的!还是枫儿去, 枫儿向来机敏胆大, 他肯定能活下来……”

“你糊涂!明知道松儿身体现在已经这样了!大夫都说不知他到底能熬到几岁!反正横竖都是死, 那还不如……”

……所以, 临行前,他才故意学着弟弟松儿那样重重地咳嗽。娘含泪地看着他, 弟弟则挺直了背躲在娘身后。不知他们此时心里在想什么呢?

不过他想, 或许等自己回来, 送娘真正的金叶子,娘就不会像这样哭了。

郦羽把这段时间自己经历的一切一五一十地说了出来。说到最后一个字落音, 沈枫扑通一下双膝跪在地上。

“你说只要吹了笛子,你就一定会赶来。我还在村外等了你很久。”郦羽轻声道,“可你那晚一直都没有来。”

“……那晚, 我……”

沈枫声音干涩, 随后看向了姜慎。

姜慎领了密诏做了镇南军这临时督军, 本意却是南下“打虎”。结果这“虎”打着打着,就打到了连他都打不动的人头上。

药山村出事那晚,姜慎也不好过。月黑风高, 字上提了他那杆枪,杀红了眼。等回康城集合,百余人的精锐,就只剩下二十来个残兵败将。

再把顺手抓来的俘虏扒了一看,里衣还绣着大云的金凤尾羽纹。

气得姜慎立刻命人加急传书。五日后,他二大爷却不紧不慢地回了他五个大字。

【见好就收吧】

“金叶子…金叶子……”沈枫颤抖着手捂住脸,“若是我没有送娘那金叶子…没送金叶子就好了……”

那金叶子便是姜慎当初劫了后,见他难得目不转睛地盯着一样东西看后顺手赏给沈枫的。

他默不作声地在一旁听完了所有经过,此时才知郦羽身上那些新伤旧伤究竟是怎么来的。

他先是在心里自己扇了自己一巴掌。

郦羽明明受了那么大的惊吓,那么多委屈,自己这些年却在京中快活度日。

他才刚与他重逢,自己脑子里想的却是……

许久,姜慎才干咳几声,打破了屋里可怕的沉默。

他走到沈枫身边,总是只会木讷的男人,即使是崩溃时也没有大喊大叫,只是不断重复着一句话。

姜慎道:“沈枫,站起来。”

侍卫垂着头一动不动。

他无可奈何,“你平日里在我面前装傻充愣惯了也就罢了。现在给本王好好动脑筋想想,这世上怎么可能有那么多巧合的事?”

被他一呵斥,沈枫终于抬头,他便不再管他,而是走向郦羽。

郦羽一见他逼近,就忍不住抱着双肩向后退了一步。姜慎犹豫了好久,最终还是没把手伸过去。

“……郦公子,我只想问你一句。”姜慎紧紧盯着郦羽,“你说你捡回来了个小孩,还自称是王府的世子。那小孩名字叫什么?”

“怀乐,他说他叫姜怀乐……”

“他几岁?”姜慎没先直接回答。

“五岁。”

姜慎道:“我当然认识。他亲爹是肃王。”

郦羽对怀乐的爹究竟是哪个王毫无兴趣。但想到怀乐或许很快便有救,一直瑟缩的他,才慌忙主动上前抓住姜慎的胳膊。

“你莫非认识他父母?姜……”话到一半郦羽立刻改口,“六殿下,那孩子其实挺乖的。他如今被人抓走,现在还不知道身在何处,他又那么小……还请你想办法救救他。”

“我当然知道他很乖,”

姜慎递上了从王府收到的信。

“因为肃王就是我,那个是我亲手教养出的小孩。”

郦羽接过信,愣愣地,还没有反应过来。

姜慎叹了好长一口气:“你就是个小骗子,非说要自己来给他取名字,结果你两眼一闭,就把我和他都撇了下来。”

郦羽双手发抖,颤颤巍巍地摊开信纸。

信中字迹工整,显然是有人代笔。唯独署名的名字歪歪扭扭。

“常怀千岁乐,这是我想了好久才给他取的。小羽,怀乐是我的,也是我和你的……你怎么好像都不惊讶?”

不仅不惊讶,甚至冷静到仿佛早就料到这件事一样。甚至只是眉头皱了一下,接着一语不发地把那封信翻来覆去地看。

郦羽幼时读书,被祖父逼得读烦了就要发脾气。伺候他的下人们会凑上来谄媚,说公子生得丰姿冶丽,乃是凤雏麟子,日后必得高嫁。读那么多书也没什么用。

虽然后来想想,不好好沉心读书,成天惹是生非,自己才是大错特错的那个。祖父则一直都在谆谆教诲,让他身为郦家的嫡子要学会独立。但哥儿得嫁人,还得繁衍后代……这是他那时还很根深蒂固的观念。

而且,他其实一直都在怀疑姜怀乐这小孩,为何看到他一眼就那么在意他?为何会忍不住想怜他?

直到这一刻郦羽终于弄清,反倒有种恍然大悟的感觉。

他不由得摸了摸自己的小腹…虽然他完全想象不到,更没有自己已经死过一次的实感。

……相比较之下,他无法想象的是。那孩子居然是面前那个跟他从小作对、几乎是拌嘴长到大的男人与他一起……捣鼓出来的。

“哦……”

见姜慎询问,郦羽才抬起脸。

“我是在想,我见到的那孩子,跟你收到的信,到底哪个是真的?”

“沈枫。”于是姜慎转头问,“这段日子府里都是用什么传的信?”

沈枫这回似是已从方才几乎崩溃的情绪中抽身,又恢复到以前那种木讷寡言的状态。

他起身,双手抱拳道:“王爷,还是您养的那只海东青。”

这种矛隼?性子又猛又傲,北方人进贡给了皇帝。结果二大爷自己没养好,还差点被啄了眼睛。

皇帝命宫人们杀鸟时,姜慎恰好路过。姜慎喜欢鸟,肃王府中也养了许多鸟。于是就向皇帝请命求赐,带了回去。

姜慎花了很长时间细心驯养,这鸟才肯向他低头。肃王府中,它也只肯亲近年幼的怀乐,根本不给其他人近身。

郦羽还把姜怀乐说自己怎么从上元节灯会上被绑架,如何被拐来昭州一事说了出来。

“那孩子虽然偶尔嘴巴有点不饶人,但他其实很乖,偶尔闹点小脾气,难过的时候也会忍住不哭。只是我刚见到他时,还瘦巴巴的。”

说着说着,郦羽不由得盯起姜慎的面孔。

……这样一看,眉眼,鼻子,跟他长得好像。

听完郦羽的话后,姜慎又深深陷入无言之中。

他现在头好痛。不敢相信在居然自己不知情的情况之下,他的小东西不但被人拐走,还在外受了那么大委屈。

于是姜慎辗转反侧,一夜未眠。只要一闭眼,要么就是怀乐站在府邸门口,冲着他跑过来喊着“父王抱抱”的身影,要不就是郦羽说觉得他很恶心时的那张脸。

来回趟了不到一个多时辰,他便起了床。他昨夜就立刻先让人立刻快马加鞭,回京去府上彻查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又命沈枫亲自去追那人牙子的下落。

临行前,沈枫对他道:“王爷,容奴多嘴一句,眼下还有当务之急,应当尽早替……”

他看了一旁的郦羽一眼。

“替王妃洗清冤屈。”

姜慎听了,只不爽地摆了摆手。他好不容易把小羽找回来,就算上他真的杀了人放了火,他都得想办法把他洗成干干净净。以肃王妃的身份,再风风光光地跟自己一同回京。

郦羽还被安置在那明镜院中。与昨日不同,今早起床后,姜慎束了羽冠,把那些平时细碎搭在额前的头发抹得一丝不苟,还摸了面膏口脂,最后十分谨慎地自己低头在身上到处嗅着。

确定没有一丝异味后,他才推开郦羽的房门。

郦羽死前,也是盖着这样薄薄的被子,但除了那双眼睛还睁着看向姜慎,整个身体就仿佛一潭死水一般一动不动。

“阿恕…阿恕……”

他动着惨白的唇,声音微乎其微。

“我喜欢你…喜欢……”

姜慎的胸口又开始像被撕裂般疼得厉害。

好在那些过去了。屋里人熟睡着,盖着薄被,身体在其中一上一下轻微起伏。姜慎坐在床沿边,先试探了一下,发现人没有醒,便斗着胆子摸了摸郦羽柔软的脸。

姜慎当年也被火烧过,宫里的御医有奇药,那些新伤旧疤也不是什么事。就是这头发可能要花很久才能重新养起来……

不过,郦羽虽看似瘦得皮包骨,两条露在外的胳膊却看起来比五年前那回紧实有力得多。

……他这是长大了。

若按照现代人的人生标准来看。怀乐出生时,他甚至没有大学毕业。

也不知是不是因为很久都没睡过这么软的床铺的关系,郦羽不但睡得很好,也难得没有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梦。就是感觉身边有个特别大、又特别烫的东西挤得自己又闷又热……

他被外面突然一声悲切的蝉鸣声惊醒。扭头一看,穿戴整齐的俊俏男人正把脸埋在自己颈窝,另一只手搭在自己胸口上。看样子睡得还挺香。

他毫不客气地抬脚把人踹下了床。

第29章 第二十九章 增生

滚烫的热茶是从他领口往下浇的, 所以好歹脑袋没什么事,被烫到的只有前胸和后背。不过他现在穿越成了这么一个才七岁的黄口小儿,一双小短手只跟自己脸差不多大, 根本够不着后背的烫伤。

“啊!”

身后突然有人惊叫一声。

“六殿下!你怎么不穿衣服啊?!”

听到那是郦羽的声音,姜慎连忙转头笑吟吟地对他挥手。

“郦公子!你来得正好!快帮我个忙。”

“什么忙?”

不过郦羽站着原地,看上去不是很想接近他。

“我这后背上的水泡太大了,得挑破了后敷药粉才有用。这是针, 刚刚已经拿火烧过消毒过了, 用它不会感染的。”

“什么叫消毒…和感染?”郦羽问。

“……呃。”

姜慎倒是被问得一愣, 想要把早已融入生活的常识跟人口述名词解释还是挺难的……虽然他以前是个医学生。

“总之, 它现在很干净。看见我后面那水泡了没?你拿着我捏的这端, 把那水泡挑破, 把里面的脓水挤出来, 这一壶里装的是酒,先把酒浇上, 最后再敷药。”

“……不疼吗?”

“疼啊, 但不挑破的话好得很慢。”

郦羽还是一动不动。

他问:“你为何不直接去找太医?”

“找太医就会被那些宫人看见。不然你以为我为什么躲在这里?他们嘴很碎, 必定捅到我母妃那,母妃知道这些…就会疯得更厉害。她一发疯, 那又得闹得天翻地覆了。”

郦羽沉默片刻。

“……所以,我想问你,三殿下和四殿下那么欺负你, 你为什么却一直不还手?”

姜慎道:“因为我想试试看这样能不能死掉, 结果他们下手还是太轻了。对了郦公子, 你平日里和那对恶魔姐弟关系好,你可不可以在旁边煽风点火,让他们对我下手再重一点?感觉他们还是太保守了, 最好想点能把我直接弄死的那种手段。”

见郦羽完全呆立原地,姜慎又双手来回比画着,向他解释。

“哦,其实是这样的。”姜慎双手比划着,向他解释道,“我想要回家,回我真正的家。我…应该之前是出车祸死掉了,才会来到这边。若想回去,也许就只有尝试再死一次才行。不过这段时间我试过很多自杀的法子,不管是上吊,还是跳水,吞毒药…都失败了。所以我想,不如试试找外人来杀我,说不定能成功呢?”

“你……什么啊?你疯了吧?”

郦羽能明白他说的每一个字,可却又根本不知他这到底是在说什么。

他不解道:“你家不在宫中吗?就算不是在宫中,你想回家又有何难?一匹马,带上银子,不是想去哪就去哪吗?”

姜慎:“我家不在这里。”

“那还能在哪?南楚?北桓?还是……”

姜慎努了努嘴,“我也不知道,可能是过去,也可能是未来?总之不是现在。”

六殿下最近经常胡言乱语,宫人们都在偷偷议论,他是不是跟大殿下一样脑袋突然坏掉了。

不过同样年幼的郦羽虽然确实听不懂,但他终究还是上前帮了忙。巴掌大的水泡就停在男孩的肩胛骨上。

拿针挑破水泡后,他照着他说的步骤一步一步做了。郦羽第一次替人处理伤口,手忙脚乱的,抖得比姜慎还要厉害,把酒洒得到处都是。

姜慎因为疼而惨白着的嘴唇,但他咬紧牙关,愣是一声都没哼。

郦羽轻声道,“我不会帮你去说的。我娘亲…刚过世,她生了病,她很痛苦……所以…你也不能死。”

姜慎却笑了两声,道:“郦公子,其实死也不是什么可怕的事情,因为人生下来就是为了去死而活的啊。”

郦羽停下了动作。

“我…我不赞同。我并不怕死…但娘亲……娘亲很重要,我不要娘亲死。”

他听上去快哭了。

“况且,你既然这么想……”郦羽顿了顿,他实在不想从自己口中说那个字眼,“为何现在还要搽药呢?你不是想要活下去才对吗?”

姜慎有点被他问住了。他想了好一会儿,正打算回答郦羽时,忽然一阵天翻地覆。

他脸朝地地趴在地上,浑身都快摔散架了。一抬头,坐在床沿的郦羽怒目圆睁。

“谁许你上我床的?”

此时郦羽已不是那个粉雕玉琢的小人儿了。姜慎这才反应自己刚刚是睡了过去。

“你下手也太重…我这还是白衣服呢。”

他从地上爬起来,一边抱怨一边拍着身上的灰。

但郦羽一脸懒得理他的表情。大夏天的,他不但穿得十分厚重,甚至还披着鹤氅……惺惺作态装模作样。

姜慎毫无自觉,仍旧觍着脸讨好似的问,“你饿不饿?”

“不想吃。”

说完郦羽的肚子就不争气地叫了起来。

饭量好像比以前大了些,这很好。姜慎有点欣慰。

“那你得先换身衣裳,现在穿得这般……”

姜慎看着他那一身皱巴巴的灰布衣裳,但那张脸看起来却还是冰清玉润。不由得摸着下巴自我感叹起荆钗布衣难掩美色。

但转念却又想到郦羽昨天说的话,脸上的表情连忙又收敛了不少。

于是他先出了门,没过一会儿,几个杂役便把浴桶给抬了进来。

除此之外,侍女还端来了崭新的外袍和鞋,甚至还有贴身里衣。那衣服料子轻透柔软,日光之下流光溢彩,看起来不是俗物。

姜慎把外袍抖开在他身上量了量。

“料子是好料子,最新的一批夜蚕锦。就是这做工……是让那陈文找铺子连夜赶工出来的,要是不合身的话咱们再去改。”

郦羽却无动于衷,盯着他,“这终究不是你的王府。你非但不避风头,在别人的知州府上如此肆意,指使人往东往西,还把我一介囚犯安排在这种地方……你不怕有人心怀怨恨吗?不怕其他流言蜚语吗?”

“怨恨?他现在巴结我还不成呢,怎么可能怨恨?”

姜慎笑了一声。

“况且,我现在巴不得求老二能一纸诏书,向全天下宣告,我肃王府正妃死而复生回来了,自然是知道的人越多越好。”

“……”郦羽气得柳眉倒竖,“你要真敢做这么丢脸的事,我一定打死你。”

姜慎也很想问郦羽何时也学会把什么“死不死”地挂在嘴边。但他看见郦羽的表情,想了想自己还是不要多嘴的好。

经过十多天的奔波,郦羽确实觉得自己需要沐浴,他头发和衣服都是馊的。但他不要侍女伺候,把人都赶走之后,门窗关得严严实实的。姜慎想从门缝里窥知一二,却只看得见后脑勺和光溜溜的肩膀。

他便背靠在门上,竖起耳朵仔细听着里面的水声。

姜慎想,二人刚被软禁在云渡山时,那破屋里什么都没有,更不说洗头沐浴了。好在他们的屋子不远处留有水源。于是姜慎卷了袖子亲自动手,给他们那小屋添置的第一个物件便是浴桶。

那浴桶虽然没有现在这个大……郦羽却很喜欢坐进去跟他挤在一块。

……

他想想如今的处境也很是惆怅。曾经死都只愿给他一人当夫郎的人,如今连提都不能提了。

姜慎靠在门上半天,没注意身后的动静,门哗啦一下被拉开。若不是郦羽扶着他,他差点仰头倒在地上。

他望着郦羽愣了片刻。

……这身衣裳做工是没那么精致,但倒也说不上粗糙。主要是那夜蚕锦绚烂夺目。近些年昭州最稀奇的贡品便是这夜蚕锦。但据说,随着日光照射的时间越长,夜蚕锦的颜色会越来越黯淡。所以这是件有寿命的衣物。

他如今头发很短,只能用发带将发尾束着。半干的额发和鬓发乖巧地顺着脸颊。

郦羽站着把自己上下都看了看,却显得有点不自在。

“……能不能给我换一件?你不觉得这料子闪得刺眼吗?”

姜慎郑重其事地抓住了他的肩,然后竖了个拇指。

“穿在别人身上,那叫刺眼。但穿在郦公子身上,那叫人美衣也仙,佳人衬华……”

“停,你闭嘴。”郦羽连忙伸手禁止他再继续说下去,否则自己牙都能被酸掉,“到此为止。我且先问你,你到底什么时候才可以把怀乐找回来?”

姜慎松开他,一拍手,侍女又端着吃食进屋。是些摆盘精致的柔软点心。

他先推着郦羽坐到桌旁,看着他吃起点心才开口。

“昭州这边我已经让沈枫去找了。你休息片刻,明日我就带你回京。因为我不确定到底府中的怀乐是真的,还是你见到的怀乐是真的。”

“什、什么真的假的?”郦羽嘴里塞着软糕,差点被他几句话绕了进去。

“小羽,你还记不记得,我以前跟你说过我究竟是从哪来的吗?”

郦羽见一脸神秘兮兮,仍旧一头雾水,“……你是六皇子姜慎,自然是从宫中来的了。”

……好吧,他连这些也忘了。不过姜慎目前还是只挑了重点来说。

“不管哪边是真,只要有一边是真的,那么把人找回来就没事了。我比较害怕的是……两边的怀乐都是真的。小羽,这个世界的人虽然会生老病死。但是它很奇怪,非常奇怪…如果缺少了什么不该少的东西…甚至是人,它就会自己填补上。它绝对不是你现在表面看的这种样子。就好比……”

姜慎伸手轻抚郦羽脸上的疤。

“好比你现在受了伤,伤口会自己长肉愈合一样。伤口在愈合的过程中,受一些不确定因素的影响,会有一些多余的成分大量堆积,形成高于皮肤的疤痕。这种现象我们一般管它叫增生。”

看到郦羽那一脸困惑,姜慎知道自己又多嘴了。

不过郦羽听完却低头陷入沉思。他很清楚自己确实已经失忆,所以若是姜慎还能再继续往下说,他总感觉自己也许能想起来什么……

郦羽这回刚想要向姜慎进一步问清楚,忽然感觉屋外一阵骚动。

眨眼间,那知州陈文就带着七八个佩剑捕快把郦羽和姜慎团团围住。

姜慎面对陈文时,脸上的表情迅速冷却,“陈知州,不是说好了这犯人由本王亲自来审的吗?你眼下这又是何意?”

陈文一脸欲哭无泪,却难掩眼里闪过的一丝狡黠,“哎哟,我的好殿下!这也不是我想的啊!那告状的刘季不知怎么,昨夜人还好好地在客栈里呢!他爹一早开门,人没了!满身都是血!是被杀的呀!那老头说这是咱们知州府杀人灭口!去东市闹了一番,如今带了一群百姓堵在衙门,闹着要我们交人呢!”

第30章 第三十章 青玉案

昨日在堂上差点就被拖下去, 郦羽至今都惊魂未定。他被这突如其来的一遭,吓得脸色铁青。

姜慎见状,伸手护住了他。

“陈文, 动动你的猪脑好好想一想,他昨夜一直在…在这儿被本王审讯,你知州府上的护卫可是把这院子看得滴水不漏,他怎么会去杀人?”

那知州依旧急得直跺脚, “肃王殿下!我也是这样说的, 可…他们不信哪!您真别为难下官了, 这样下去, 衙门就要被那帮百姓踏平了!”

“让那群刁民等着, 本王子会去给他们说法。”

“不行, 这…肃王殿下, 民愤难平,您、您可别怪下官无礼了啊……”

姜慎倒算是看清了, 这陈文就是个笑面虎。陈文刚说罢, 脸色忽地一变, 指示着捕快就要上前抓走郦羽。几个人高马大的捕快逼近,别说姜慎当下是手无寸铁, 就是给他拿上枪,对付这些捕快还要去护住郦羽,也不是件容易事。

……就算不是容易事, 他也要把郦羽护住。那些捕快们被知州一声令下, 拔剑的一刻, 郦羽却喝道。

“行了,我跟你们走就是。”

姜慎不乐意了,“小羽……”

郦羽先是叹了口气, “我本就没杀人放火,为何要心虚?是他们恶人先告状,倒主动来对簿公堂…那好啊,那就让百姓看看,到底是谁在颠倒黑白。”

那些捕快想要将郦羽铐起来,被姜慎阴沉着脸给瞪了回去。好不容易把小羽找回来,他说什么都不能再看他任人欺负。

为了护好郦羽,姜慎一直紧紧跟在郦羽身后,怕这些捕快对他动粗。

……想想当年郦家出事时,他还只会大哭大闹。后来被迫成为太子妃,几乎被姜忱囚禁时,他学会了隐忍。如今,明明身陷困境,依旧能镇静自若……

不知道这些年到底独自吃了多少苦。

在往前堂的路上,姜慎一直盯着郦羽那饱满的后脑勺。但走着走着,郦羽突然回头低声问。

“到底怎么回事?是不是你懂了什么手脚?”

姜慎想了想,道:“我是派了沈枫去找那姓刘的教训他一番……”

“果然是你,你怎么净给我坏事?!”

“我当然知道现在这种情况绝对不能杀他,我只是…叫沈枫去想办法,让那刘什么的那张粪嘴一个字也说不出来。阿枫做事从来没失手过,没有我的命令,他不会轻易杀人的。”

“你、你是傻吗?!刘季一把火烧死了他亲老娘,你还让他去做这种事?人一旦被愤怒冲昏了脑袋,根本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

姜慎无言,他确实没想到这个层面。

因为沈枫平日里几乎没有感情波动,他才一时疏忽大意……郦羽却一脸大祸临头的表情。

“我要是真死了,绝对是你害死的。”郦羽愤愤道。

“你怎么能这么说我?我不拦下救你,你现在……”姜慎咬了咬牙,“这昭州临近南楚,民风可是淳朴得很…康城百姓平日里最喜欢看死囚被凌迟。你可知为什么?昨日若是没有我,你现在已经被剁成肉包子了!”

他的小羽是变得和以前不一样了,有变好的地方。但……

缺点是他脾气比以前还要坏。以前的郦羽最多不过是有些骄纵,可如今…人也变得极其固执。

即使姜慎都这样说了,他还是没给他好脸色。

想到云渡山那如胶似漆的三年,日子虽十分清苦……但爱妻在侧,那时候的姜慎认为自己能跟郦羽过一辈子。

以及,方才有一瞬间,姜慎忽然觉得现在的郦羽与那时并不是同一个人。

堂里堂外,堂里堂外,皆是乌泱泱的人群,议论声如潮水般翻涌。

惊堂木重重一摔,声振四座。

知州一声喝斥,“刘洪,此案已由陛下的亲弟弟,肃王殿下亲自来审,你为何还要执迷不休,闹出如此大阵仗?”

那刘洪今日却一身素缟,扎着白抹额,双手颤抖着捧着一个沉甸甸的黑漆木盒,猛地跪倒在堂前。

“大人,草民不敢妄言,今日斗胆上堂,只为告药山村村民沈小雨!他心肠歹毒,残害婆母,纵火烧村。如今更是为自保又来杀人灭口!”

陈文看了眼默不作声的郦羽,转头又发现姜慎正盯着自己一举一动,只好干咳了几声。

“咳嗯!此案没有铁证,只凭你一张嘴,叫本官如何定夺?还是得等肃王殿下……”

刘洪却托着那木盒,重重地磕了个头,“知州大人!等不了了!草民怕再拖下去,连草民的性命都不保!”

“怎么说?”陈文每说一句,就要看姜慎一眼。

刘洪抬起头,声泪俱下,几缕苍发显得他仿佛一夜之间老态龙钟。

“我与我儿此番一路从县府来到知州府,正是暂住于城东客栈之中。我儿刘季那副样子,昨日大人您也看到了,何等惨烈!我为了他能好受一些,才给他单独安排了一间房。可一早醒来,我前去开门,我儿竟然被人给害了!大人,这盒子里装的正是铁证。还请知州大人与肃王殿下,为草民做主啊!”

陈文目光微凝,手指一勾,衙役忙上前将盒子呈上。

打开盒子,先是一阵刺鼻腥味,随后陈文朝盒子里一看。

这一看,吓得他差点从椅子上摔下去。

盒子里赫然是刘季那张鲜血淋漓的脸。

陈文连叫了几声,衙役立刻把盒子拿远。这才扶着歪倒的乌纱帽慢慢爬起身。

“这!这是昨日那……那刘季的人头吗?!”

刘洪缓缓向前一拱手,随后双手伏地郑重其事地磕了头。

“正是我那苦命的儿子。大人,您这次若是不能替草民做主,替百姓做主。只怕下一个盒子里装着的人头,就是我的了。”

“荒唐。”

姜慎终于开口了。他今日没有用屏风避嫌,而是故意吊儿郎当地跷着腿,堂堂正正地坐在了陈文的一旁。

他对那托着盒子的衙役也招了招手,看了盒子里的东西,却连眼都没眨。又挥手像赶苍蝇似的把那衙役赶走。

“你要诬陷人,可得有个度。给本王睁大你那狗眼看清楚,这位是我肃王府中的王妃,可不是你口中的什么乡野村夫。”

刘洪却哼道。

“王爷您好大的官威啊?这贱夫分明就是沈小雨,昨日他也亲口承认了药山村之事。话又说回来,世人确实皆赞叹您肃王殿下与肃王妃当年情深义重。您扶着棺木娶亲这事,最近还被写成话本让戏班子演出来了呢!可大家也知,您肃王当初娶的王妃,是户部侍郎林大人之子。可这沈氏郎昨日却自称什么?他好像自称是前太傅郦……”

“闭嘴!”姜慎一声怒吼。

他随后站了起来,慌忙看向了郦羽,“小羽,你别听他乱言,和我拜堂的是你,我娶的也是你!这中间是有……”

……把自己和郦羽的事写了话本又找人到处去演,也确确实实是姜慎自己干出来的事情。但郦羽明面上还是姜忱的太子妃。当初就算求来了赐婚,却为了恶心他弟弟,姜忱也不允许郦羽用自己的名字嫁给他。

姜慎现在来不及解释这些。况且他没想到,一个小小的大夫,怎么会知道得这么多?一时间被气得没来得及反驳。

那刘洪见他没说话,便更加放肆。

他转身面对那些闹哄哄的百姓大喊:“大家看哪!这王公贵族竟当面扯谎,乡亲们,你们说还有礼仪王法吗?”

他话一落音,堂外围观的群众一片哗然。

“就是!我看这什么王爷就是个好色之徒,他肯定是贪了那夫郎美貌才护着他的!”

“就是说这人越美越蛇蝎心肠,古往今来那些祸国殃民的妖人不正是这样吗?”

“妖人祸世,还是快点弄死他才好……”

“哎呀这死小鬼……别哭了!再哭就让你被那妖人抓走吃掉!”

姜慎不怕什么流言蜚语,他知道民言可畏。但也知道这些百姓也只是吃饱了撑着没事做的乌合之众。在绝对武力面前,他们很快就会被打散成一片。他有些担心郦羽……

好吧,他看似毫无波澜,甚至面对这些话,脸上一丁点表情都没有。

不知道是不是自己听错了,姜慎似乎还听到他啧了一声。要不是没看清到底动没动嘴,姜慎还以为他是在骂自己。

那个像是不耐烦又像是不屑的表情,只在郦羽脸上停留了一瞬。除了姜慎以外,谁没有捕捉到。

下一刻,他突然眼眶绯红,半掩着脸,抽抽噎噎地哭了起来。

郦羽的哭声很小很小,但就是这微弱的哭泣,不知怎的,让原本极吵的衙门瞬间静了下来。

陈文又想起那惊堂木,又是“啪”的一声,但比先前气势小了不少。

“沈氏,话以至此,你可认罪?”

郦羽拽着衣袖,轻轻地拭泪道:“知州大人,您青天明鉴,不信我的话就算了,可王爷的话,总不会有假吧?”

他暼了眼姜慎的方向。可这一眼与往常完全不同,双颊上带着一抹红晕。

“我当年…与王爷意外分别,却不想沦落到了那些买卖哥儿女子的人牙子手中,几度转手,最后被沈家姨买了去。刚开始时,沈家姨对我是非打即骂,村里人也欺辱我是个买来的夫郎,不把我当人看……我是想着王爷,才撑到现在的。昨晚……我…我与王爷苦苦久别重逢,我自然是一直都和他在一起!怎么可能去杀人呢?”

……他这是突然在说什么?发什么疯呢?

虽然姜慎本来听得一头雾水,可郦羽哭得那叫梨花带雨。他看了,简直恨不得现在就去把他抱进怀里哄,边哄边擦泪。

而郦羽每每刚抹完脸,泪水又仿佛不受控般溢出了,一来二去,他的眼睛都哭肿了。可这样非但不难看,反而衬得他更为楚楚动人。

“后来,沈家的大郎……也恰巧,就是如今王爷的侍卫沈大人竟回来了。沈大人如今替王爷做事,已不便在他母亲面前露面,于是将孝敬母亲的金子给我来交由沈玉英。”

“我本想就这样带着金子逃跑,可一看见沈姨那垂垂老矣的样子!又想得她寡母不易,我这才没有离开。那日,沈姨拿了金子,要我去桥头镇草市买些货,谁知这金子就被这帮歹匪盯上了……”

此时说罢,郦羽忽然放声大哭了一阵,随后再抬脸,眼神仍是柔柔弱弱。

“刘大夫,你儿若真是清清白白,你可敢让知州大人派人去你家查查看,到底有没有抢走那些金子?”

这回轮到刘洪被问愣了。因为别说家里,他如今身上就装了一小袋那日儿子捡回来的金叶子。

城东那荣福客栈是康城最大最奢华的客栈,否则他哪来的钱去住这样的地方?

此时,身后那些看热闹的百姓也窃窃私语起来。

“娘,那个漂亮哥哥哭得好可怜啊,这些是在欺负他吗?”

“说得也是,这肃王殿下到底是皇室之人啊,他都这样说了,总该比那个乡下大夫可信点吧?”

“可那除了他们,还有谁要害那刘郎呢?别听风就是雨了……”

刘洪这才有些慌了,道:“这……知州大人!您不要被这毒夫骗了啊!什么金叶子?我没见过!”

郦羽这才终于停下了哭泣,他冷声道:“金叶子?我只说是金子。可没说是什么金叶子。刘大夫,你是如何知晓那就是金叶子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