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第二十六章 V章三合一
郦羽虽在药山村过了两年不成人样的日子, 但到底还是没受过这等委屈。被铐着手腕,忍受着周围无数双眼睛的指指点点,一路垂首咬唇, 最后被推推搡搡着来到了那州府衙门。
他先是被关进了监牢一样的黑屋子,里面净是些哭爹喊娘的声音。很快又被狱卒押了出来。衙役把他带到府衙时,堂内堂外已经满是人了。
见他进了府衙依旧昂首挺胸,便不管死活般一脚踢在他膝盖上。郦羽一个踉跄扑倒在冰冷的地上, 但他硬是一声都没哼。
刘大夫就站在他身旁瞪着他, 通红的双眼满是怨愤。而那青袍知州眉头深锁, 先是看了眼身旁微微弯腰站着的刘知县, 随后目光在堂下二人身上来回游离。
可随后有一个意想不到的“人”被放在担架上抬了过来。
“刘洪, 刘季。”
知州一声喊, 刘大夫立刻下跪拱手。
“小民在。”
“哎哟疼……你们给老子慢点!见过大人…”
郦羽惊愕地侧脸去望, 那躺在担架上被包得跟粽子似的人虽然只露着一只眼睛。却认得出正是他以为已经被烧死的刘季。
那仅剩的一只歹毒眼睛直勾勾盯着地上的郦羽。
“刘季?!你不是……”
刘季阴森森笑着,“沈小雨, 是不是以为我已经死啦?我告诉你, 老子就算死都不会放过你这贱人的!”
“刘季。”知州叫住了他, “此人就是沈小雨吗?”
“回大人,是他, 他就算化成灰我都认得。”刘季道,“就是他差点杀死我!还请大人替我,还有那药山村枉死的村民做主!”
知州捋了捋嘴边那撇胡子, 道:“你且说说, 那天到底发生了什么?”
“那天, 那天……咳咳!”
提起这个,刘季便像是有些喉咙卡住了。刘大夫立刻上前。
“大人,我儿到底是从火海中死里逃生, 伤了喉咙。还是由我来代叙吧。”
于是刘大夫说得愤慨激昂:“那日,沈氏郎本是带着自家种植的药材,想卖给我们药铺。我儿刘季见他孤儿寡母,心生怜悯,特意多给了几两银子。谁知这沈氏郎不仅贪得无厌,还是个水性杨花的货色。他故意勾引我儿,我儿内心清明,岂肯干那等龌龊之事!不行他却恼羞成怒,反诬我儿非礼,甚至将我儿拖到大街上大肆宣扬,坏我儿名声。
我儿刘季当时百口莫辩,迫于无奈,只能破财消灾,被他讹去一大笔银钱。然而事后,我儿越想越气愤,决心前往药山村,直接找他婆母沈玉英讨个公道。桥头镇到药山村不过半日路程,我儿到了沈家,却亲眼见到那沈氏郎正在家中虐待婆母!我儿见状立刻上前制止,结果这恶夫直接挥起簪子划破我儿的喉咙!”
郦羽一愣,他抬头一看,衙役正给那知州呈上了什么东西。
被烧得漆黑的银簪,簪尾隐约像是玉兰花的形状。正是他给沈姨选的那一根。
刘大夫又继续大声道:“当时,药山村的李村长闻讯赶来,欲上前劝阻,亦未能幸免于难,被那沈氏郎毒手所害。更令人发指的是,为了毁尸灭迹,这恶夫竟趁夜放火焚烧整个药山村,妄图掩盖罪行!”
说罢,刘大夫在地上重重地磕了个响头。
“得亏我儿福大命大,捡回了一条命。如今人证物证俱在,还请大人明察,替百姓讨回公道!”
郦羽听了这番言论,实在是没忍住,一个扑哧笑了出来。
知州惊堂木狠狠拍了下去,厉声道:“沈氏,公堂之上,你笑什么?!”
感觉到身后的长棍远离,郦羽慢慢从地上爬起身。事到如今,他其实心里倒十分坦然。
他旋即冷笑道,“刘大夫,以前没看出来呀?你这编排故事的本事可比你那窝囊儿子强多了。”
桥头镇就那么点大,如今郦羽总算明白,自己为何蛰伏多日都未能将人抓住。
桥头镇四面环山,唯一方便脱身的便是水路,而走水路必定要经过康城县。桥头镇乃至整个涉县,家家户户多多少少都打过照面。你家儿郎姑娘是个德行一问便知。郦羽是被故意逼到康城县来受审。
刘大夫不说话,只恨恨望着他。
郦羽则道:“他这个儿子在桥头镇可是出了名是好色纨绔,光是看到他那张脸就要吐了。我能勾引他?大人,您不妨问问这狗货的爹,他儿子的腿是怎么断的呢?”
“我、我腿断和此事有什么关系?”刘季在一旁叫了起来,“那是我不小心摔断的!”
“季儿,闭嘴。”
郦羽还是第一次发现这刘季名字这么好笑,结果又没控制不住,笑得更放肆了,“摔断的和被打断的总该是有区别的吧?知州大人可知死者刘季那腿是被谁打断的?”
“大人!他说的都与此案无关啊!”
“——啪!”
眼看着二人在公堂上越吵越大,知州忍不住又是狠狠一拍。
“沈氏,我且先问你,那李村长还有你婆母沈玉英,是你杀的吗?”
郦羽不慌不忙,“我杀的人只有那老头。那老头手脚不干净,向来欺善怕恶,知州大人可去药山村附近打听便是。我不过是为民除害罢了。说到底,还是那晚是因为他们联合起来想抢走我们家的东西。至于我婆母之死……那可要问问刘公子了。”
郦羽目露寒色,怒视着刘季。刘季有些心虚地抬手遮了脸。
“你?你家一穷二白的,屁都没有,有什么好抢的?”
刘大夫斥道:“季儿,公堂之上莫要多言。”
郦羽知道自己一张嘴说不过这么多人,他渐渐地,已经从地上站直了身体。
“那日我婆母身体不好,是我去刘氏药铺卖药的。刘季见只我一人,妄图不轨。他爹回来得及时,被打得抱头鼠窜。结果不想他真记恨上了我,等我傍晚归家时候,他与村长李老头,还有个长期在桥头镇做人牙子的丁老三,已经候在我家里了。他们——”
这时郦羽话到一半,突然顿住了。
那金叶子本就来历不明,他不确定能不能说出去。更不确定说出去之后有没有人相信真的能从天上掉金子下来。
一说金子的来历,必然要扯上那蒙面之人。
事情只会更难解释了。
就在郦羽咬唇踌躇时,堂后忽然一阵骚动。只见衙役们手忙脚乱地抬来了印着花鸟图案的薄纱屏风,随后是一阵不符合这个季节的浓郁馨香传了过来。
这香味好像最近在哪才嗅到过……熟悉得很。
只见屏风后很快落了个人影。看那身形坐姿,应该是个英英玉立的年轻男子。
知州大人却慌乱了,连忙撇下还一头雾水的刘知县,点头哈腰地凑到了屏风后面。
“大、大人……您怎么来了?”
屏风后的人道:“我来观摩观摩陈大人办案,应该不打扰吧?”
“不、不打扰……”
但明显,陈知州吓得不轻。拽着袖口不停地擦拭着额头冒出的汗珠,“呃……刚刚说到哪了?”
姜慎端着刚呈上来的杨梅荔枝饮一边等着看戏。
他本不想看那什么恶毒哥儿,觉得会脏了自己的眼。不过姜慎倒觉得那人声音清洌,公堂之上,也并未露怯。便隔着半透的薄纱屏风,眯眼端详起那人来。
那被铐着手的哥儿个头不高,又看上去瘦得弱不禁风。但笔直地挺着背,身姿松形鹤骨。
听说知州府的厨子能做这个,他来了兴趣。做好后看起来也有模有样的,好像是那么一回事。
只是被齁了一嘴后,他气得差点摔了碗。
郦府满门抄斩时,连厨子都没放过。姜慎这辈子再也没有吃过当时那碗杨梅荔枝饮了。
“大人,您可千万别听这恶毒夫郎胡言乱语!他为了脱罪,什么谎话都能编出来!”
“到底是谁在颠倒黑白?恳请知州大人明察秋毫,您只要派人去桥头镇一问便知,他刘季才是真正的满口谎言之徒!而我杀那李老头,实属自保!大人,您也知我与婆母相依为命,三个男人擅闯我家,用脚指头想都知道他们要什么!真正纵火烧村的人不是我,是那人牙子丁老三!”
姜慎没吃上想吃的,本来就心烦,听到堂下吵得不可开交,更是觉得恼怒。
他丢了碗,改端起了一旁的茶盏,另一只手的手指轻轻敲了敲桌子,悠悠直言道:“陈文,既然人证物证俱在,你还在犹豫什么?为何不当堂定罪?如此十恶不赦的毒夫,理应立刻处死,以儆效尤,这才是公正断案之道!”
“这……”陈知州愣了一瞬,很快回过神,“是……是!王…大人说得是!”
他装模作样地清了清喉咙。
“罪人沈小雨,残害婆母,杀人灭口,放火屠村,凶残至极!依律当判,当街凌迟处死!来人,立刻将他拖出去!”
戏还没看一会儿就被扫了兴,姜慎也坐不住了。听陈知州判了人,他打算甩袖回去,却听见那快要被拖拽出去的哥儿声嘶力竭地喊着。
“你们连查都不查就肆意判刑,这是草菅人命!我是郦羽,才不是什么沈小雨!我祖父乃当今圣上的恩师太傅郦融!”
郦羽这话一落音,当场陷入一种诡异的寂静。
可随即,却是哄堂大闹,其中甚至还混着一些窃笑。
他四周到处都是嘁嘁喳喳,像洪水般向他涌来。
陈知州讥笑道:“沈氏郎,你就算要自保,好歹也编个像样的理由吧?你口中的郦太傅……那都是什么陈年旧事了?太傅府早在八百年前就被抄家灭门,连根都拔干净了!你可休要胡言乱语啊。”
***
……死了?
郦羽这两年流落在外,从未有人来寻过他。他早隐隐有所猜测,祖父年事已高,或许…已不在人世
可……抄家?
这个消息犹如晴天霹雳,轰得他脑中一片空白,双膝一软,顿时瘫坐在地,连指尖都在微微颤抖。
陈文敛起笑脸,冲衙役使了个眼色,“把他拖下去,三后日……”
话未说完,那屏风后茶盏猝然摔地的清脆声响在厅堂炸开。
姜慎猛地推开屏风,脸色难看地冲了出来,吓得伺候的杂役连连退避。他的动作太突然,所有人齐刷刷看向他。
偏偏那个他最想要看到脸的人却无力地垂着头,连看都不看他。直到姜慎缓步走到他面前,他才僵硬地抬头,眨着毫无生机的双眼。
就在四目相对的刹那,姜慎只觉时光凝滞,血液、呼吸、空气……仿佛统统被倏然冻结。
眼前这个红着眼眶泪水涟涟的小兔子…哪里是什么杀人不眨眼的乡下恶毒夫郎,分明是他姜慎十九岁时纳的六王府嫡妻!
可他为何见到自己却一言不发?
他为何…居然还活着?
刘知县被吓了一跳,缩在陈文旁不明所以地小声问这是何人,却被陈文用胳膊肘猛地一捣。
陈文又赶紧上前,堆起笑脸,“王……大人,您这是?呃……若是属下有处置不妥,还请大人令下指示。确实,对付这种恶夫,区区凌迟还不足以平民愤。大人若有更妥之法,还请……”
“你他妈的给老子闭上你那狗嘴。”
不等他说完,姜慎冷不丁一抬脚,将那知州大人当堂踹得嗷嗷直叫。
知道眼前这位活阎王是出了名烂脾气,所以陈文在他来的这半年里可谓任劳任怨地把这位主子好好伺候着,就生怕怠慢分毫惹他不快。
不想到头来还是被连打带骂。
还是当着衙门那么多围观百姓的面前颜面扫地。
“把他……把他押下去,找间空屋,本王要亲自审。”
陈文“哎哟哎哟”地叫了几声,那刘县令匆匆上前搀扶。奈何知州大人大腹便便,硬是半天都没扶起来。
“大人,这究竟是何人?竟敢如此对您……”
“……你别管,反正是你我都惹不起的角。”
陈文咬牙切齿地看着姜慎离开的方向,眼中闪过怨毒。
这侧屋是知州府用来专门审理重刑犯的,里头除了桌子凳子外,只放了些用来逼供的刑具。
完全背着光,暗无天日。虽正值酷暑,但光是站在门口就感到屋内寒气逼人。
姜慎的眼神阴沉到杂役甚至不敢像往常那样端茶送水。但他又好奇,到底是这什么人需要这位主子亲自来审,便不知死活地悄悄把耳朵贴在门上。
可屋内没有一点声音。杂役正奇怪时,忽然感觉自己头顶一阵乌云密布。
“来人。”
姜慎俯视着他,语气冷到了极点。
“把这不知死活的东西给本王拖下去,仗二十。”
二十大板已经算是给陈文面子了,毕竟是知州府上的人。若是换作肃王府的下仆如此不懂规矩,他会直接命人拖到外面乱棍打死。他全然不理对方磕头求饶,让人清了场。再转身时,深呼吸了好几次,才终于缓缓踏门而入。
屋内那人靠着墙坐在地上,听见动静,也抬起了头。
其实姜慎心里正嘀咕着。若眼前的人真的是他的王妃,他的小羽……那相貌和从前差得也太大了。
他的王妃出身清流名门,自小锦衣玉食,被养得肤白貌俊,如珠如宝。虽为家中备受宠爱的嫡子,性子骄却不横,张扬中懂得分寸。无论走到哪,都是颗熠熠生辉的明珠。
是他的明珠。
可他那颗明珠,如今蒙上了一层灰尘,在墙角边黯淡着。
“小羽?”
姜慎喉咙发涩,哽咽着声音弯下腰,想要抚摸他变得短短的头发,抚摸他清瘦的脸。
他注意到他依旧漂亮的脸上,却有一块显眼的伤疤。姜慎对这种伤很熟悉,不是烧伤就是烫伤。虽然结了痂,但仍旧心疼坏了,忍不住想上手触碰。
“……你的脸怎么弄成这样?”
***
郦羽习惯性地以为这人是要掐自己的脸,连忙用胳膊抱住了头。
过了一阵,却没有任何动静,他才慢慢放下手臂。男人并没有欺负他,伸出的手还停在半空。
但看那陈知州的态度,郦羽便知这人身份绝不一般。这人容貌极其俊秀,眉目间还生着几分清丽的女气。一头银丝十分惹眼,白到似乎没掺上一点黑,那张脸又看着很年轻,实在难以判断他的年龄。
他凑近时,郦羽还注意到他生了一对浑浊的蓝眼睛。
从姜氏衍生而出的血脉,眼睛或多或少都会带着蓝,譬如怀乐那样。
想到这些,郦羽这才注意到,或许这是自己的救命稻草。于是他急忙又讨好般把姜慎僵半空的手捧在掌心,急道:“莫非…你信我刚刚说的那些话?”
男人一直望着郦羽,很久才轻轻点头。
“我信。”
郦羽松了口气,两年了,两年多了!两年多以来第一次有人相信他了!
于是他开始连珠炮似,丝毫不敢有停顿地说道:“我名为郦羽,今年十六岁,是京中郦太傅府中的嫡子,郦融是我的祖父。我沦落至此已有好几年时间了,我是莫名其妙被拐到药山村的!这位前辈……大人?您如此贵气逼人,定是哪位王爷国公吧?方才是我失礼,我给您道歉……我想,可否请您帮个忙,帮我捎信给我祖父,让他来接应我?”
两年里,郦羽曾在心里重复过无数遍这些话。因为他怕有一天自己真的完全接受了“沈小雨”这个身份,那么郦羽就要从世上彻底消失。那人听完,沉默许久,盯着他那双粗糙瘦削的手看了许久,然后默默将自己的手抽了回去。
郦羽见他神情古怪,倒没有太奇怪。自己好歹那么多年皇室子弟伴读不是白混,知道这帮姓姜的脑筋不是有点问题就是有点疯,总之不能以常理视之。
不过郦羽到现在也不能把他的脸和自己有限记忆中的人对号入座。
于是男人问:“你再说一遍,你是谁?是何年龄?”
“…郦羽,十六岁,是京城郦府的嫡子。”
“那你可知如今是何年?”
郦羽犹豫片刻。
“天化十七…十九年?”
“我现在就告诉你,现在是景耀七年。”
景耀?那是什么年号……郦羽将信将疑,男人突然一伸手,捏紧他肩头。
郦羽这些天一直颠沛流离,总是刚出虎穴又入狼窝,提心吊胆着。体力全靠精神硬撑。因此,当男人伸手去摸他脖子时,他毫无防备。
那手掌刺骨的凉意让郦羽打了颤,但那动作并不算粗鲁,郦羽一时忘了挣脱。
他睁大眼睛。
他的上衣被几下利落地剥掉,那男人面无表情……但说是乱摸,更像是在他身上找什么。
他就这般露着大片雪腻的肌肤,一眼望去,像是布满裂痕的玉。因为光是上半身,就布满大小不等深浅不一的伤痕。
有些看起来是划伤,有些却明显是鞭痕…以及肩膀上和小臂,还有和脸上一样的烧伤。
男人仿佛难以置信,把他像个物件一样翻来覆去看了个遍。
最后目光停在他胸前。
眼看着又要把手探过来,郦羽回过神,先是扇了对方一巴掌,又将人猛地推开。
“你突然干什么?!”
男人被他扇得脸撇向一侧,脸是火辣辣地疼着。可他一动没动。过了很久才缓缓回头。
“本王要确认你到底是不是郦羽。”男人起身,自上而下垂眸,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因为你的棺盖是本王亲手盖上的。你的坟土也是本王一把把亲手覆下的。你若真的是他,现在立刻马上,给本王把衣服一件不剩地脱下,让本王好好检查清楚。但凡让本王发现你是在扯谎……”
听到这话,郦羽慌忙拉过衣领把自己裹得严严实实。
他恼怒地瞪了过去,“我不脱,我也没撒谎!只要你派人去京中太傅府验证……”
“刚刚在堂上说的话你是一个字都没听进去吗?”
男人打断了他。
“天化十八年,监察御史周青弹劾废太子姜恂,指其伙同皇后梁氏,以及…六皇子姜慎密谋弑君篡位。太傅郦融等朝中军政要员皆难辞其咎。三日后,郦融畏罪自缢于狱中。郦府上下,除却庶子郦峤与嫡子郦羽二人,因同嫁于太子姜忱为妃幸得留命外,其余尽数诛三族,满门抄斩。”
郦羽惊恐地张着嘴,方才男人所说一切像块沉重的石头,压得他无法呼吸。
男人再次弯下腰,捏住他下巴,神色冷峻。
“三年后,太子妃郦羽死于难产。次月,太子姜忱登基为帝,却称先太子妃失德,故意追封她为厉贞皇后……所以,我才要确认你到底是谁。因为,郦羽早已死了。”
他又捏住已呆若木鸡的郦羽的双肩,凑近后,一字一顿问道:“所以我现在,再问你最后一句,你当真不知我是谁?”
郦羽苍白着脸,“我不知道……我不记得了…”
姜忱?不对,他不可能是姜忱。姜忱根本完全不长这样。
“我、我可能……”他痛苦地抱住脑袋,“我可能……”
男人却先他一步说出来。
“小羽,你失忆了。”
随后他慢慢地松手。
“既然如此,那我就来好好帮你回忆回忆。”
这话听起来语气不太妙,郦羽还在发抖。男人却掰着他的脸,笔直地与他对视着。
他缓缓道:“我母妃是南楚送来和亲的皇女,当初她为了能上位,设计害死了父皇最宠的宸贵妃。父皇恨她,恨到了骨子里,却又只因她是和亲皇女,不能明目张胆地弄死她,于是就把气全撒在我身上。”
“因为父皇一讨厌我,所以其他兄弟姐妹就跟着处处针对我。那时候我才六岁,老三老四是最过分的。他们不想我跟他们在一起读书,就把我的册子撕了,纸笔也扔了,还把我推进池塘,用热茶烫我,骂我和我母妃是下贱杂种。”
“……其他人都不敢得罪他俩,只有你什么都不懂,愿意护我。你说你祖父教过你不能以大欺小,以多欺少。明明年龄比他俩还小,却为了护我拼命地跟他们打。结果被他们打得鼻青脸肿,衣裳上也全是泥。我见你还流了血,难受得要命,头一次在除了母妃以外的人面前哭个不停,你就拿手帮我擦眼泪。”
“小羽,这些话,我原本是打算等我俩什么时候老得连路都走不动时再告诉你的。”
他再度转身,郦羽觉得这人看上去已经几乎要碎掉了。
“……我从那时候就在想,我以后一定要娶你。”
郦羽怔怔地盯着他,半晌,才艰难地吐出一个名字
“……你、你是姜慎?”
男人良久后才点点头。
于是他不禁问:“你怎么会变了这么多?”
他没想到自己这样一句问,换来的却是姜慎几乎崩溃般捂住了脸。他不是流泪,只是表情很扭曲,很丑很丑。郦羽也不知怎么,现在明明什么都想不起来,可见了他这副样子,自己的心口也发涩到特别特别难过。
他记忆里的姜慎,还是那个总笑得满面春风,会爬他家墙头的黑发少年。他其实对姜慎幼时的印象也不太深了。只知他极其不受宠,若不是自己祖父郦融当年提醒陛下应将自己的皇嗣一视同仁,说不定早就跟他母妃一样,莫名其妙地死在冷宫之中。
“你怎么可能是姜慎?你怎么弄成这个样子的?你的头发……”
何止是头发,那张脸虽看似年轻,双眼却是浑浊不堪。好像一个经历了不知多少风霜的暮人。
姜慎放下双手,表情又恢复平静,“小羽,你告诉我,你现在记得多少?”
郦羽觉得他唤自己“小羽”很怪,因为姜慎从前极少喊他的名字,总之“郦公子”“郦公子”地揶揄他。
郦羽想到之前的事,鼓起好大勇气才开口:“我……大概是两年前,在人牙子那醒来,后来被…被转卖了好几次,最后让一个叫丁老三的人牙子卖给了桥头镇的药山村。”
姜慎愣住,因为就在不久前他才刚路过桥头镇。
“然后呢?你都不逃得吗?”姜慎不敢置信。
“我逃不出来……”
因为两年来早就把眼泪哭干了,此时的郦羽只有抽噎的声音。
“他们那里,买卖女儿哥儿,都是很常见的事。我就算跑远,也很快就会被买我的女人抓回去。”
“……之前呢?你是不是也记不起我和你的事?”
郦羽吸了吸鼻子,“我记得你,你是…六殿下姜慎。”
“然后?”
他突然凑得好近好近,除了从他身上散出的莫名馨香之外,连温热潮湿的呼吸都喷到脸上,郦羽被逼得逃无可逃,只能用手掌挡在二人之间。
姜慎却硬是拉开他的手,迫使他与自己对视。
郦羽想了又想,道:“还在天权院时,你就喜欢跟我作对,不是拌嘴就是打架,你也从来不让着我……我不再去宫中之后,你就隔三岔五地翻我家墙,还是喜欢跟我吵。你…你就是个……”
“讨厌鬼”三个字说不出口。但郦羽自己也没察觉到,眼下他的表情渐渐柔和了许多。或许是因为曾经备受宠爱的日子实在过于美好,哪怕是和人争执时也让他倍感怀念。
可姜慎听了这些非但没能高兴,脸上的阴霾更重了。
“那我们在云渡山的三年呢?”
“什么云渡山?”郦羽不解,“……城郊陛下的寝宫?”
姜慎握紧拳头,“你我二人当时已口头订下婚约。姜忱是为了报复我折辱我,才故意要娶你。你不从,可郦太傅也想保全你的性命,死前逼着你答应嫁给姜忱。他是未来的储君,只有他才能护你。我与姜忱一母同胞,姜忱要做贤君,他不好直接处死我。只能将我终身囚于云渡山后的破屋里。”
他苦苦地望着郦羽,几乎要崩溃般,有些歇斯底里。
“…因为你不肯告诉我一点,我不知道你当时到底用什么说辞什么法子,又受了多少苦,才让姜忱答应放你来云渡山陪我的。但我好高兴,在云渡山的三年是我穿来这个狗屎一般的世界里最开心的三年!但你现在怎么能说……能说不记得我们的事了?!”
***
什么婚约、云渡山……郦羽一直在摇头。所以人看似是回来了,结果其实根本就没回来。姜慎想到这些,心都快碎了。
可昭州到底不是他肃王的地盘,没办法当着全知州府官员的面把一个刚判了死刑的囚犯直接带出来。但他顶着流言蜚语,让陈文给郦羽安排了一个有柔软床铺的房间,另外派了四个在门口侍卫看守。
毕竟姜慎还是不敢相信郦羽能活蹦乱跳地突然出现,而且还有体温,还在呼吸,心跳也怦怦有力。生怕他又像梦中蝶一样,扑扇着翅膀就又没了。
不过,他倒自认为脑子转得很快。于是为了能让郦羽尽快回忆起以前的事,姜慎赶走了后厨的人,亲自开火煮了碗生滚牛肉粥。
又将粥推到郦羽面前。
“吃吧。”
被禁在云渡山时,只有逢年过节姜忱才肯让宫人送点牛肉这种硬货。分量少到姜慎还以为皇宫是不是要,炒着吃是不够的,只能切成薄薄的一片,跟野菜还有白米一起做成杂煮。
这还是姜慎跟自己的母亲——不是曾在宫里的那位,是他穿越前真正的妈妈后头学来的。郦羽最喜欢的也是这个,热气腾腾的粥总吃得他脸也红扑扑的。
姜慎想,他现在看起来很瘦,也不像能够吃很多的样子。但就权当是恢复身体,牛肉粥是最好不过。
郦羽看了看粥,又看了看他,却迟迟没有动手。
“你不饿吗?”
“……饿。”
虽然以前经常嘴硬,唯独对待自己的肚子很坦率。郦羽这点倒似乎没有变。
“那为什么不吃?”
郦羽没说话,在姜慎的催促下,才拿起勺子。先是试探般慢慢地尝了几口,随后吃的速度越来越快。
姜慎还想着,一碗味道熟悉的牛肉粥或许能让郦羽想起什么。但直到郦羽放下碗,碗里连米渣都不剩,他还是什么都没表示。
……看来味蕾刺激这一计也不太适用。姜慎只好让人撤下餐盘。
此时夜正浓,静到只听得见二人的呼吸声和屋外的虫鸣。
二人就这样面对面坐着。过了许久,郦羽在他面前抓着自己手指,看起来有点拘谨,开口道:“请问六殿下……你们要把我关多久?”
“我们是夫妻,你不必用这种口气同我说话。”姜慎很是无奈,“放心,我会想办法洗脱你的罪名的。”
郦羽却面有难色。
“……你能不能现在不提这个事?我真的都想不起来了……也别叫我小羽了,感觉怪怪的。”
“哪里怪?”
“哪里都怪……”
姜慎叹了口气,接着他不动声色道:“郦公子是没办法接受居然跟了一个你从小打到大的男人睡过这件事吗?”
不想提起这个,郦羽竟然放声反驳,“我又不是真的想跟你打架!每次都是你招惹我,我才……”
刚说完,他才察觉到姜慎话里的重点。
脸,脖子,耳尖都是通红的。
“总之,我一点都不记得。”
“没关系。”姜慎也想通了,“现在我记得就行。我数过你身上共有多少颗痣,胎记在什么位置,还有喜欢什么体位,我都知道得一清二楚呢。哦,对了。”
姜慎沉沉地说道。
“你我还有个孩子。五年前,你生下他后就得了场怪病,我没来得及为你请来太医,你就撒手人寰了。”
这是姜慎最不愿意回忆的东西。但此时郦羽已经活生生地出现在他面前,那些记忆也变成了轻描淡写的三两句罢了。
郦羽听了一言不发,姜慎便有些奇道:“你不好奇孩子的事吗?”
郦羽却反说,“……若你说的那些都是真的,我、我跟你会有……也不奇怪吧。”
这点郦羽倒是想得很开。
“可……我还是无法接受,我们怎么能……”
于是姜慎看见他红红的脸蛋,便站起来,越过桌子凑了上去。
这还是郦羽今日起见他脸上露出笑意。姜慎此刻的模样,才总算有了点他曾经熟悉的样子。
“……那么郦公子,要不要…我再帮你多回忆一点?”
第27章 第二十七章 找根结实点的绳子来
自家主子自从封了亲王后, 是越来越作威作福。当初来昭州时走得急,奔波了一路,也抱怨了一路。不是嫌马坐垫太硬, 就是嫌车上的铺子睡得不舒服。然后开始含沙射影地把能骂的人都骂一遍。要是没沈枫在旁时刻看着,他就差当着人面骂到陛下头上去了。
所以既要回程,沈枫便花了一整天的时间,把路上的一切都给百无一漏地打点好了。等他回到知州府时, 却见姜慎的屋子没点灯。姜慎总睡得很晚, 不至于这么早就下榻。
“大人呢?他去何处了?”他抓了一个掌灯的杂役问。
“回沈大人, 大人一直在明镜阁那审犯人呢。”
“明镜阁?那儿又不是大牢, 他怎么在那儿审人?”
姜慎接了密诏匆忙来了昭州的目的, 就是为了彻查藏在镇南军中的南楚奸细。但这案子牵连颇深……姜慎捏着拳头, 也只能查到陈文的前任知州朱大海头上, 早就草草地结了。
他现在还能审什么人?
姜慎虽嘴不饶人,其实算得上性子沉稳, 不过他脾气确实也不怎么好。况且沈枫不知为何有些惴惴不安, 所以, 他便还是朝明镜阁的方向而去。
明镜阁院落幽雅隐秘,本是知州府专为接待贵客而设的客院。此时, 门口却足足守了四个衙役。
姜慎这些年,身边只有沈枫一个贴身侍卫。为了把他这么一个前南楚扔到蛇窝里养的死士抬到台面上,姜慎明里给他造了个小官世家的假身份, 还封了七品侍从武官。
四个衙役见了他纷纷行礼。
沈枫问:“大人还在里面吗?”
如今姜慎这么尊活佛搁在知州府, 府衙里还能称为“大人”的就只能是他一个。
“还在。”
“他审的是什么人啊?”
“是白天捕快们接了举报, 抓来的逃犯,据说犯的是杀人放火的死罪。”
沈枫越听越觉得奇怪。一个死囚,姜慎为何亲自来审?
“他进去多久了?”
“回沈大人, 一个多时辰前就进去了,端着吃食进去的。”
沈枫听了这些,当即想要进院。衙役却伸手拦下他。
衙役面露难色道:“沈大人,大人他吩过咐了,在他出来之前,任何人都不得靠近这院子……”
沈枫自然没给这些人为难,只是扭头绕到了明镜阁后院,一个纵身跃上了屋顶。他刚动作轻盈地落在地上,就听到那亮着灯的屋内爆发了激烈的争吵。
“再给你最后一次机会,给我把手拿开!”
“不拿!姜慎,就算我当你说的是真的…可我、我现在真的什么都不记得!以前的一切也都不算数了,你不准再靠近我!”
“不是说了帮你想办法记起来吗?我又不是在害你!”
“不是害我?不是害我…你刚刚摸哪儿的?”
“郦公子啊郦公子,你我夫妻三年,你全身上下从里到外哪儿我没摸过?你现在跟我矜持什么?”
于是沈枫头顶着冷白的月光,默默地望着窗棂上映出的两个紧紧重叠在一起的身影。
一个明显是姜慎,另一个声音听着不知怎么有些耳熟,但已经带上了哭腔。
有点眼力见的人都知道这是在干什么。
“……好,好,小羽,你别哭,是我错了……”姜慎明显耐起了性子,低声安抚,语气又软又哄道:“这样,你听我跟你说啊。夫妻之间的恩爱啊,最讲究的就是一个‘身心契合’。身若相契,心自会相合。所以啊,你只要肯乖乖地跟你夫君我睡一觉,保准什么都能想起来……”
“啪!”
底下的小人甩了那王爷一巴掌。
“……你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说这种话…你现在让我觉得很恶心!”
沈枫还是怕真出了什么事传了出去,他家主子到时候又要被口诛笔伐。长叹了口气,咚咚咚轻轻叩了窗。
“王爷。”
姜慎烦得要命,心里还有点委屈。他青年丧妻,又发誓不会再娶。就这样独身了五年,现在看到以为早已去世的老婆死而复生,还这般生龙活虎的……就是起了点星欲又怎么样?怎么就恶心了?
听到门外有人打扰,他更是暴跳如雷,“他妈的谁啊?干什么吃的?!不是说不许让人进院子吗?”
“王爷,是我。”沈枫平静道。
窗户这才被拉开,衣冠不整的姜慎见了他却面露喜色。
“阿枫,你来得正好,快去给本王找根结实点的绳子来!不要那种太硬的,把他弄伤了就不好了。”
随着这些年姜慎为他二哥任劳任怨鞍前马后,渐渐混成了云明帝当下最信任的心腹。且他今年才二十四岁,肃王妃又过世得太早。各个世家中但凡有适龄的女孩或者哥儿,主动前来求亲的人都几乎把王府的门槛踏破。
姜慎每次也不拒绝那些求亲。那些小姐公子办的诗会茶会,只要腾得出空,他必然会去赴约。最后搞得一个两个都自认为肃王对自己有意思,结果争得头破血流,就要给小世子当这个后娘。
不拒绝,也从来没见过他真的答应。说是这位殿下还是六皇子时,年纪轻轻便喜欢流连烟花之地。可现在他院里却连一个伺候起居的通房都没有。
所以眼下这一幕,简直就是铁树开花……沈枫不由得向后看,身形应该是个小哥儿,不过蜷缩着身子,把脸藏得严严实实,看不清楚容貌。
“王爷,你这……”
“哦,这位不是别人。他是肃王妃,也就是乐儿的亲娘。他现在只是脑子出了点问题,记不起我罢了。”
小世子的亲娘五年前就过世了。那时沈枫不在。但他听府里的下人议论过,姜慎当年被囚禁在云渡山后的破屋时,是这位王妃陪了他整整三年。
可惜那人命薄无福,没能熬到姜慎被赦的那天。生前,二人甚至还没正式拜堂成亲。但姜慎却还是特请陛下赐了御婚,宴请了全京城所有能请的宾客,风风光光地把人娶了回去。
他是跟一口装着死人的大红棺材磕头成礼的。
拜完了堂,把整个府上的喜饰一撤,喜服一换。那喜宴就变成了丧宴。
所以沈枫听他现在说这些话,觉得要么是姜慎脑子出了问题,要么是自己耳朵出了问题……好歹他脑子还算清醒,正考虑要不要加以劝阻几句,忽然不经意瞟见那什么“王妃”抬起的脸。
“你愣着干吗?快去啊?”姜慎催促道。
沈枫一动不动,死死盯着那人的脸,感觉这回脑子真的乱成一团麻。姜慎困惑着,他顺着沈枫的目光向后看后,恍然大悟,眼神也瞬间晦暗了下去。
他立马隔在二人之间,把郦羽挡得严严实实。
“沈枫,你看什么看?”
沈枫回过神,连忙先收回了目光,“王、王爷……”
他单膝下跪,对着姜慎低头拱手行礼,“王爷,奴才斗胆,还请您让我再看…看王妃一眼。”
“你看他做什么?”姜慎从窗内冷眼俯视了过来。
沈枫一时半会也不知如何解释。他这主子是个多疑之人,要是他说,现在屋里那位似乎就是他去世兄弟的寡妻……他会信他的话吗?
他不敢抬头,沉默着,正思忖着要怎开口才好时。忽然听见有人叫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