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月摇头:“是也不是。这枣糕是用糯米煮成稠粥,再加入去核的枣肉熬煮而成。”
这个做法有点耳熟。苏衡心想。
“郝二娘说,她是从范公划粥断齑的故事中得到灵感,这才做出这道糯米枣糕的。”明月道。
原来如此。苏衡也想起来了,范纯祐曾与他说过他阿父年轻时求学的故事。范仲淹曾在醴泉寺苦读三年。寺中清苦,范仲淹也囊中羞涩,为了饱腹,他就想出一个法子。每天用两升粟米煮成稠粥,过了一晚上等粥冷凝后,用刀划成四块,朝食与暮食就配着咸菜各吃两块来填肚子。
果然不同的人看待事情的角度不同,关注点也不同。范爷爷划粥断齑的故事在读书人眼中是刻苦读书的美谈,而郝二娘的关注点则是那四块稠粥,还因此得了灵感,研制出一道新鲜点心。
不过,这糯米枣糕毕竟是用糯米做成的,着实顶饱。一碟子枣糕,苏衡用了一块,剩下的全进了贵生道人的肚子,撑得贵生道人直揉肚子:“明月啊,你这儿有茶吗?”
“哎呀,我给忘了!”明月一拍
脑袋,懊恼道,“茶叶喝完了,我原本打算清点完药材就去买些回来的。”
“隔壁有个茶馆。”苏衡提醒道。
“那我们去隔壁买碗茶吧。”吃了大半碟枣糕,贵生道人又撑又渴,直接拍板道。
隔壁的茶馆请了个说书人在讲故事,店内乌泱泱坐满了人。苏衡三人到时,已经没有空桌了。
边陲小镇不似东京那般繁华,大大小小瓦子的遍布全城,黼阴山小镇日常的娱乐活动十分有限,听人说书讲故事,算是镇上为数不多的娱乐之一。但想听故事,镇上百姓只能来镇中心这家茶馆。说书人每日申时会在茶馆里说上一到两场,除了逢年过节,平日里是不会加场的。苏衡三人也是正好赶上说书人说书,否则其他时辰茶馆里是没有这么多人的。
就在苏衡三人打算离开时,一位三十来岁上下,身穿短打的男子起身招呼他们:“三位道长,我这儿能再加三张凳子,如果几位不嫌弃的话,可以坐我这桌。”
“那可太好了,多谢刘四郎。”明月拱手致谢,然后凑到苏衡耳边低声介绍道,“小苏衡,不知你对这位刘四郎还有没有印象了。当年你与贵生道长在此小住时,曾为镇上的百姓治过病。这位刘四郎曾因修屋顶时不小心摔下来,摔折了腿,还是你帮他接好的。”
苏衡轻轻点头。实际上,他记得自己医过的每一位病人。
“……那韩氏做了一个古怪的梦,梦中仙鹤与群雁飞舞,在庭院上空盘旋不去。就在这时,天边突然降下一道旌旗,伴随着旌旗的落下,仙鹤与群雁也纷纷降落富家院中。次日,韩氏便诞下一子。”茶馆里的说书人说至兴处,眉飞色舞,唾沫横飞,引来底下茶客的一片叫好。
“这是在说那位出使辽国,促使宋辽达成和议的富彦国的故事吧?”贵生道人“吨吨”灌下大半碗茶解了渴,又听了一会儿说书,突然出声道。
“正是。”刘四郎忙点头,为贵生道人介绍道,“咱们镇上近来最受欢迎的,便是富大人不惧危险出使辽国,以卓绝的口才辩战大辽群臣,守住关南十县,解除北境危机的故事。说书人每隔几日便要重复说上一回,大家伙儿都爱听,百听不厌。”
“听师傅说,官家原本是想升富大人为枢密副使,与杜、范、韩三位大相公一起位列宰执,但富大人坚决推辞,官家只好将准备授予富大人的副相之职改为资政殿学士。”明月虽然身在边塞,但与自家师傅并未断了联系。逍遥道长有张那可怕又灵通的信息网,对朝堂的动向十分清楚。明月虽然对这些不感兴趣,但他师傅在信中提过的他都记得。
“有一就有二。这位富大人位列宰执,是迟早的事。”贵生道人端起茶碗,慢慢嘬饮。
能被范爷爷夸赞为“王佐之才”的,当然不是什么普通人。苏衡点头,表示赞同他师傅的说法。
“官家问朝堂上的相公们,‘众爱卿谁愿使辽?’底下的相公们个个像木头人一般,无人敢上前应命。就在这时,吕相缓步上前,振声道,‘臣有一人选,愿荐于陛下!’原来,富大人曾因一事得罪过这位宰相大人。所以,这位宰相大人才会怀恨在心,想趁着此次机会,迫使富大人出使辽国。吕相究竟因何事记恨上富大人,且听下回分解!”
粗茶饮完,说书人的故事也告一段落,苏衡三人起身离去。贵生道人记挂着他的马兰头汤,干脆邀请明月一同回镇口的客店用饭:“那一篮子的马兰头可都是我与衡儿亲手采摘的,嫩得很,你待会儿可要好好尝尝。”
“是。”明月憨笑着应道。
苏衡师徒在黼阴山小镇只住了一晚,次日便乘车继续南下。临行前,明月还塞给两人一大盒糯米枣糕。
西北的战事一结束,贵生道人便想带着苏衡去开封。开封作为京师,汇聚了各行各业最顶尖的人才。苏衡若是能在名医集聚的开封也创出名气,那便能正式出师了。
苏衡得知他师傅这个决定时,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忍不住问道:“师傅,在去京城之前,我能不能先回眉山一趟。”
“傻徒儿,你以为我们现在走的这条路是通往开封的吗?”贵生道人抚须一笑,反问道。
“……”苏衡沉默片刻,面无表情道,“师傅,您故意的。”
原来,贵生道人早就计划好了要带苏衡先回家一趟,见见家人,但他就是坏心眼地藏着掖着不说,直到苏衡忍不住问起,这才如实告之。
“别老板着脸,能回家了,不该多笑笑吗?”贵生道人继续逗徒弟。
“师傅,您再这样——”苏衡抿唇,用黑玉色的眼睛淡淡看了贵生道人一眼。
贵生道人还没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挑眉道:“我再这样?”
“新做好的药膳我就直接送给客店掌柜,不给您吃了。”苏衡冷然道。
“绝对不行!”贵生道人一下坐直了身子,大声反对。
贵生道人对苏衡的教学一向是想到什么就教什么。路上闲着无事,贵生道人突然想起食疗之法,最近一直在教苏衡药膳原料的性能功效与药膳的配伍。他虽不善庖厨,但理论知识却丰富得很,手头的药膳方子也有上百个。苏衡也没让贵生道人失望,一学便会,一点即通,最重要的是苏衡还颇有庖厨天赋,做出来的药膳香得能把整间客店的人都馋哭。
贵生道人尝过苏衡做的药膳后,惊为天人,从此更加沉迷教苏衡“食养”与“食治”之法。每到一个地方,苏衡就会借客店的厨房,按照贵生道人给的配方烹制药膳。一路吃下来,贵生道人被苏衡做的的药膳补得面色红润,气色极佳。
可恶,被徒弟狠狠拿捏。苏衡用药膳一威胁,贵生道人顿时就屈服了:“知道了,为师以后不逗你了,行了吧?”
“嗯。”苏衡轻飘飘地看贵生道人一眼,应了一声。
从陕西回眉山的路要比直接去开封远多了。好不容易走完数百里旱路,又弃车登船走水路。等过了浪猛湍急,暗石密布的三峡,家乡终于近在眼前。
即使沉稳如苏衡,在离家三载之后回乡,也难免生出一丝近乡情怯之感。苏衡与贵生道人从时,早春出发,等终于到达眉山时,已是夏末初秋。青石板铺就的大街上,卖花人已经开始兜售黄灿灿的秋菊。
苏衡到达纱縠行苏宅门口时,苏轸和程氏正在院中一边纺纱刺绣,一边闲聊。
“阿娘,中秋快到了,咱们今年还买菊花吗?”苏轸今年已经九岁,能帮着程氏分担不少绣活了。
“咱们家年年都买菊花,前年买的桃花菊和金盏银台到现在还养得好好的呢。不过,还是去花铺逛逛,若是有新鲜的品种,再添多一盆也不费什么钱。”程氏柔声道。
“也是。”苏轸点头,望了望院墙下摆着的一排菊花,又想起了远在北地的兄长。
那盆金盏银台是前年重阳时买下的,当时花铺的掌柜还说那是他们的镇店之宝,就是价钱有些小贵。她与阿娘原本正犹豫,是二弟说这花好看,养在家里等阿兄回来也能欣赏,阿娘才下定决心买了下来。
这盆金盏银台确实当得起“镇店之宝”的名号,买回家后,她与阿娘精心照料,花开花又谢,一直养到如今。秋风渐起,家中的金盏银台又开花了,可是阿兄仍然没能回家。
唉——苏轸落寞地叹了一口气。阿兄已经好几个月没来信了,阿父明明说西北战事已经平定了。
虚掩的木门被人轻轻推开,发出“嘎吱”的声响。
苏轸以为是采莲与金蝉打水回来了,如往常般抬头正打算打个招呼,却直接怔住了。
手中的绣棚“嗒”地一声落地,发出沉闷的声响。
“阿娘,小妹,我回来了。”
第67章 第67章眉山重聚
天庆观坐落在眉山镇北面,与城南的苏家可谓一头一尾,一南一北。对眉山的百姓来说,天庆观在他们心中有着相当高的地位。因为它不仅是上香拜神的道观,还是教书育人的书院。家家户户的小郎君到了该启蒙读书的年龄,就会被送往观内书院中学习。
整座天庆观分为东中西三路,西路分布着观中道长们日常起居的住所与接待挂单道士的客舍,东路是北极院,也叫北极书院,学生们的课室、师生的宿舍与食堂皆坐落于此。中路是天庆观的
主体,从前往后分别是山门、供奉王灵官的山门殿、供奉道教三清上神的三清殿与藏书颇丰的藏书楼。
从前贵生道长在眉山时,就住在西北角的客舍中。这次陪着苏衡回眉山,贵生道人谢绝了苏家留宿的邀请,仍旧打算住在天庆观。
苏衡回家一趟,与家中爹娘弟妹都一一见过,甚至连家中的爱宠糯米团子也喂过了,唯独不见苏轼。一问才知,苏轼已经入学北极书院,开始正式念书了。
苏轼如今已满八岁,没了苏衡在家管束,他这几年渐渐向他的二堂兄苏不疑靠拢,成日招猫逗狗,闹腾得很,就差上房揭瓦了。但苏洵每日给他布置的功课他都认认真真完成了,而且完成得又快又好。所以,苏轼在学习之余闹腾一些,苏洵也就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由他去了。
但去年冬月,苏轼趁采莲不注意,胆大包天地带着苏辙溜出家门,去结冰的玻璃江上滑冰。冻成冰的江面厚度并不均匀,有的地方冰面厚些,有的地方冰面薄些。苏轼就倒霉地碰到了薄冰面,在上面没蹦跶几下,冰面就承受不住苏轼的重量产生了裂痕。幸好住在江边的阮大郎及时发现了他们兄弟俩,否则等冰面彻底裂开,苏轼和苏辙兄弟俩就双双落入冰水里了。
苏洵因此大怒,拿家法狠狠揍了苏轼一顿,并且罚他禁足一个月。等年节一过,苏洵就把苏轼扔去了天庆观北极书院,让他与几位堂哥们一同读书上课,省得一天天精力过剩,又作出什么危险的举动。
苏衡回到苏宅时,苏轼正在天庆观念书,压根不知道自己心心念念的长兄已经回家了。
“等二弟回来,估计要怄死了。”苏轸捂嘴偷笑,她才是家中第一个见到阿兄的,二弟是最后一个,哼!让他成日在自己面前炫耀阿兄送他的那把反曲小弓,阿兄后来也给她补送了礼物,有什么好得意的!
“我此番回来只住半个月便要随师傅去开封了。北极书院一旬才得一日假,二弟下一次旬假是什么时候?”苏轼到底是苏衡最疼爱的弟弟,三年未见,苏衡也十分挂念。
“赶巧了,明日便是书院的旬假。衡儿,你明日干脆和采莲一道去天庆观接他回家好了,也算给轼儿一个惊喜。否则,轼儿若是知道他因为要上学的缘故错过与你见面的机会,他估计要闹得家中鸡犬不宁。”知子莫如母,程氏摇头笑笑。
“嗯。”苏衡应了下来,又问躲在苏轸身后悄悄探头看他的苏辙,“小弟要同我一起去吗?”
“!”被兄长发现自己偷看他了。苏辙小脸一红,先是下意识地缩回了脑袋,然后又慢吞吞地从苏轸身后挪了出来,小声道:“好……”
“我们的小兔子怎么还害羞了”,苏轸笑得杏眼弯弯,把苏辙从自己身后捉出来,往苏衡的方向轻轻推了推,“自家阿兄,有什么不好意思的。你小时候尿裤子的模样阿兄都见过,尿布还是阿兄帮你换的,在阿兄面前没什么好害羞的。去吧,让阿兄好好看看你。”
“阿姐——”小苏辙羞得急得跺脚,他已经五岁了,早就不会尿床了,阿姐怎么还拿他小时候的糗事来说呢。
“卯君长大了,也长高了。”苏衡眼神一柔,主动上前,试探地摸了摸苏辙的小脑袋,“当初我离开眉山的时候,卯君还不会走路呢。”
二哥与阿姐每日都要念叨无数遍的长兄近在咫尺,苏辙能闻到长兄身上淡淡的药香。头顶传来暖暖的温度,那是长兄在轻柔地摸他的脑袋。
苏辙忍不住又偷偷瞄了苏衡几眼。长兄的面容与自己有几分相似,但周身气质却与自己不同,也与二哥不同。苏衡清冷的眉眼渐渐与苏辙记忆里模糊的形象重合。感受着头顶的温度,苏辙好像有点明白,为什么阿姐当初会把长兄比作初春乍暖还寒时的风。
二哥和阿姐没有骗他,长兄真的很好。他也好喜欢长兄。苏辙耳尖红红地想。
天庆观北极院。
苏轼今日一上午不知怎的,有些神思不属,总觉得有什么大事要发生。可他细细回想了一下近来发生的事情,实在想不到这种毫无根据的感觉从何而来。苏轼心里不踏实,书也读不进去,烦躁地抓了抓头发,破罐子破摔地打算请假。反正明日便是旬休,和先生请半天假,提前半天回家好了。
刚走进先生的院子,苏轼便听见一位陌生人在念一首没听过的诗。
“于维庆历,三年三月。皇帝龙兴,徐出闱闼。……惟仲淹弼,一夔一契,天实赍予,予其敢忽……”
那陌生人头戴方巾,身穿圆领宽袖的青布襕衫,这副打扮一看便知是位读书人。张易简正一边听一边点头。
苏轼与他长兄一般,从小记忆力过人,那首长诗他只听了一遍,便能背诵了,只是他对诗中提及的人名不甚了解,在好奇心的驱使下忍不住出声问道:“张先生,这诗里提到的人都是谁呀?为什么作这首诗的人要称颂他们?”
张易简正听得入神,被苏轼突然发出的声音吓了他一跳,板起脸教育道:“苏四郎,你何时来的?擅入师长居所,偷听他人谈话,实非君子所为!”
“先生,弟子不是故意的。弟子知错了。”苏轼低下头乖巧道。
苏四郎跟他二堂兄苏不疑一个样,每次都是认错飞快,至于改不改,那就是另一回事了。张易简对这个聪慧却又顽劣的弟子是又爱又恨。
“行了行了,午憩时间你不去休息,来我这儿做什么?”张易简沉声问道。
“弟子感觉心慌慌,有些不舒服,想请半日假提前回家。”苏轼有求于张易简,站得规规矩矩,恭恭敬敬。
“心慌?可要去林家医馆看看?”张易简皱起眉。
苏轼摇摇头:“许是昨夜没睡好,弟子回家歇息歇息便是。”
“好吧,你的假我允了,收拾收拾回家去吧。”张易简摆摆手。
方才的问题还没得到解答,苏轼磨磨蹭蹭地还不想走:“先生,方才那首诗弟子从未听过,里头称颂的那些人,都是谁呀?”
那位身穿青布襕衫的儒生笑了起来:“张兄,你这位弟子可真是勤学好问啊。”
张易简忍住翻白眼的冲动,肃着张脸道:“他就是好奇心发作了。这诗是京城传来的《庆历圣德颂》,里头称颂的都是当朝的名臣相公们。你一个小孩子要知道这些作什么?还不快去收拾行李回家,这会子心不慌了?”
“小孩子为什么不能知道这些?先生,你就告诉弟子嘛——”苏轼不依不饶。
张易简被苏轼问烦了,便将诗中提到的人逐一告诉了他。末了,还忍不住赞叹一句:“这些人中,韩稚圭、范希文、富彦国、欧阳永叔四位都是难得的人杰啊。”
“嗯——?”苏轼眨眨眼,“听着好耳熟,好像我阿兄在信中提到过。”
那儒生听了惊奇道:“你阿兄是何人?竟能结识当朝宰辅名臣?”
“我阿兄是神医!他现在就在边关游医。”苏轼超自豪地大声答道。
“哦?敢问尊兄——”
那儒生还要再问,却被张易简截住了话头:“好了好了,聊得够多了,苏四郎,你还想不想休假了?”
“想的想的!弟子这就走~”苏轼蹦跶着回去收拾行李了。
“张兄,你方才为何阻止我继续发问?”那儒生似乎很不高兴,脸上隐隐有怒色。
这位儒生来自京城,因科举不利,名落孙山,这才收拾行囊南下,打算凭借一身学识,在书院教书讨口饭吃,等下一届科考再战。听说苏轼的兄长似乎认识当朝宰执,他立即心下暗喜,正打算继续打听,说不定能寻到门路递拜帖,结果却被张易简打断,心中颇为恼怒。
张易简并不多解释,只道:“他兄长今年刚满十岁。”
“这……”那儒生语塞,旋即好笑地摇头。他就说嘛,怎会这般巧。眉山这么个小镇子,若真出了这么号人,还能寂寂无名吗?原来是小儿夸口,可笑他竟当了真。
苏轼背着需要带回家换洗的衣物出了天庆观,熟门熟路地掏出钱袋子打算雇一辆驴车送自己回纱縠行。
一辆驴车恰在这时停在观门前。苏轼正打算走过去,却发现采莲从车里走了出来。
“莲姨,你怎么来了?莫非阿娘与我能心灵感应,知道我今日下午请了假要提前回去?”苏轼小跑着过来。
采莲神秘笑笑,摇头不语,只看着车厢。
苏轼的心跳不知为何突然加快了许多,他狐疑
道:“莲姨,你看车厢作甚?里头还有人?”
一只修长好看的手挑开了车帘,车中人熟悉又陌生的模样仿佛隔了山隔了水地飘过来。他以为远在西北塞外,与自己隔着一程又一程山水的兄长,竟然如此不真实地出现在他眼前。
“阿,阿兄?”苏轼仿佛失去了言语能力,颤抖着张了好几次嘴,才终于成功憋出了三个字。
“嗯,是我。”
声音清冷,恰似当年。
是他的兄长没错。
第68章 第68章中秋话别
“阿兄回家第一个见到的人不是我阿兄回家第一个见到的人不是我阿兄回家第一个见到的人不是我……”苏轼一只手紧紧拉住苏衡的衣袖,一只手环抱住弱小可怜的自己,蹲在墙角无比幽怨地碎碎念。
被迫站在墙角听苏轼碎碎念的苏衡:“……”
距离苏衡回家那日已经过去三天了,苏轼依然对自己是家中最后一个见到兄长的人这件事怨念不已。尤其旁边还有苏八娘不时飘出一句:“哎呀,真是巧了!阿兄回家时,我正好在院中绣花,一抬眼就看见阿兄了呢~”
“阿妹。”苏衡平静开口。
简简单单的两个字,就让苏轸闭了嘴。瞟了一眼还在墙角当蘑菇的二弟,苏轸压了压嘴角,挎着装满胡萝卜的小篮子,哼着小曲儿喂糯米团子去了。
“戏收一收,八娘已经去喂糯米团了。”苏衡耐心地陪着苏小蘑菇在墙角待了一会儿,结果苏蘑菇恃宠而骄,非但没有停止菇言菇语,还越发变本加厉起来。苏衡面无表情地给了苏轼一个爆栗。
“哎哟!阿兄,你凶我!”苏轼捂住额头,小声抱怨。苏衡的力道并不大,但苏轼自从他家兄长回来之后,就变得莫名地娇气,动不动就撒娇。
“那我走了。”苏衡说罢作势要离开。
苏轼急急忙忙抱住他家兄长,一双无辜的狗狗眼里立刻蓄起了泪花:“呜呜,阿兄别走。轼儿不闹了。”
“走吧,该去书院了。”苏衡淡声道。
“哦,好叭。”苏轼垂头丧气地应了声。
苏衡似笑非笑地看他一眼,黑玉色的眸子里闪过一丝了然。苏轼的这点小心思,家里人其实都看得出来,只是不点破罢了。
是的,自从苏衡回家后,苏轼每日清晨都要闹上这么一出。其实他就是想借题发挥,找个理由翘掉学院的课业,好留在家中和苏衡贴贴。
得知苏衡只是回家小住,半个月后就要启程前往开封这一消息时,苏轼觉得天都要塌了。更令苏轼绝望的是,哪怕如此苏洵竟还要他继续去书院上学,说什么不能荒废学业!苏轼不干了,苏轼要闹了!撒泼打滚,哭声震天,什么招数都用上了,最后只换来苏洵同意他这半月走读,每日由苏衡亲自去接他下学回家。
轼生灰暗,阿兄好不容易回来一趟,他居然还要去上学!阿父一点都不知道变通,少上半个月的课也不会怎么样嘛!苏轼踢了提脚边的小石子,用布鞋把这颗小石子碾来碾去,磨磨蹭蹭就是不想上车。
“嗯?”苏衡淡淡地投下一眼。
“来了!”苏轼浑身皮子一紧,立刻踩着上马石爬进了车厢。
驴车摇摇晃晃,很快将苏家兄弟俩送到了天庆观东门。苏轼一跳下马车,就有一个比他矮一个头的小郎君巴巴地迎上来,面露焦急道:“苏兄,你最近怎么来得越来越迟了。你昨日走得早,没听见张先生宣布今日有个随堂小测,那卷子都已经准备好了!”
“哦,小测而已,又不难,慌什么。”苏轼无所谓地摆摆手。
苏衡也从车上下来了。那小郎君瞅了一眼苏衡,乖乖地喊了一声:“苏家哥哥好。”
这位小郎君姓陈,名太初,因在家中排行第九,大家也叫他陈九郎。陈九郎也是眉山人,他家就在天庆观附近的巷子里。因为离得近,陈九郎也申请了走读,下学了就直接回家住。他的年纪比苏轼还小上一些,六七岁左右,但与苏轼性情相投,两人便成了好友。
苏轼开始走读后,陈九郎每日便在东门等他的小伙伴一起进去。苏衡每次送苏轼至北极院门口能都看到他。
“你们快些进去吧。”苏衡道。
“好!”
“知道啦,阿兄,下学记得来接我!”
苏轼依依不舍地和陈九郎一起进了北极院,一步三回头,两眼泪汪汪。苏衡站在原地,无奈摇头,等目送苏轼进了里门,这才登车离去。
在眉山的日子恬淡而宁静,没有纷飞的战火,亦无伤兵的呻吟,只有南飞的大雁似曾相识,应是从北地飞来。时光在城南城北往返的车轱辘间悄悄游走,一转眼,就到了中秋。
年中月半,本就是阖家团圆的佳节。苏衡三载未归,今年终于能回苏家老宅,与家里人一道吃一顿团圆饭,原是一件喜事。只是,一想到过了中秋,苏衡便要与贵生道人一起离开眉山,前往京城,苏家三姐弟就无论如何也高兴不起来。
“阿兄,要不你再多留几个月,等过了年再走好不好?”苏轼抱着苏衡给他们几个弟弟妹妹扎的兔子灯笼,吸了吸鼻子。
“嗯嗯!”小苏辙怀里也有个同款的兔子灯,闻言用力点头。
苏轸虽然也很不舍,但还是很懂事地教育两个弟弟:“你们两个别为难阿兄。现在天气越来越冷了,再过几个月怕是江面都要冻得结冰。而且大雪天的,行车走马也不方便。”
“唉——”苏轼与苏辙兄弟俩齐齐叹气,一左一右动作十分一致地与苏衡贴得更近了些,异口同声道:“阿兄——呜呜!”
被两人夹在中间的苏衡:“……”
“哟哟哟,不会是要哭鼻子了吧?”苏不疑手持一把山水扇面折扇,晃悠到了苏轼附近,挤眉弄眼地调侃道。
“你才哭鼻子!大冷天的你还扇什么扇子,边儿去!别打扰我和阿兄!”苏轼像赶苍蝇似的试图把苏不疑赶走。
苏不疑今年十七,也老大不小了,但性子却没怎么变。杨氏嫌他不够稳重,因此还没有给他张罗婚事,省得他霍霍了别人家娇养的小娘子。倒是即将及冠的长子苏不欺,杨氏已经为他订了亲。女方是临县彭山蒲家的嫡长女。只等苏不欺明年及冠后便正式成亲。
“哎哟,好凶啊!三郎,你也不管管二堂弟。”苏不疑拍拍心口,作出一副浮夸的害怕模样。
“二堂兄,是你先惹他的。”苏衡淡淡道。
苏不疑“啧”了一声,眼珠子一转,又提起了一个话题,“哎,小三郎,你在西北游医三年,有没有遇到好看的小娘子呀?若是有个心仪的,赶紧告诉小婶婶,早点把人定下来。”
“二哥,你在胡说什么呢,大堂弟才十岁!”苏二娘从厨房端了一盘豉汁鸡刚走到院子,就听见苏不疑那没脸没皮的提问。
“我这不是见几个堂弟堂妹这边的气氛太沉重了,想开个玩笑活跃一下气氛嘛。”苏不疑正想打个哈哈糊弄过去,就被一只孔武有力的大手抓住了后衣领。那人力气大得很,像拔萝卜似的轻轻松松就把苏不疑提溜去了别处。
“放手放手,我自己走!我自己走行了吧?”苏不疑拼命挣扎,仍然没能逃脱程之言铁钳一样的大手。
程之言曾在青神程家受到虐待,当初刚到苏家时,瘦得不像样,仿佛风吹一吹就能倒下。在苏家的这些年,杨氏待他如同亲子,如今程之言已经长成高大英武的青年,剑眉凌厉,五官俊毅,宽大的青布襕衫也遮掩不住他健硕的身材。
“慎言。”程
之言警告苏不疑道。
苏衡默默围观了苏不疑被程之言“就地正法”的全过程,心道:嗯,表兄还是这般惜字如金。
“菜都齐了。”采莲将最后一盆炸素丸子放上桌。
辈分最高的苏序端坐主位,拿起筷子,乐呵呵道:“开宴吧。”
苏家的中秋宴按照惯例,都是安排在老宅的院子里。头上无瓦遮挡视野,仰头便能欣赏到空中的圆月。院中的秋菊在月色下顾影自怜,夜风一来,幽然起舞。
满桌热气腾腾的美食分散了苏轼的注意力,让他暂时忘记苏衡即将离开眉山地伤心事。苏衡慢条斯理地剥了两只虾,分别放入坐在他左右两边弟弟们的碗中。
苏辙高高兴兴地捧着碗吃起来,一边嚼嚼嚼,一边听着哥哥姐姐们闲聊。
“阿兄,你去了京城,一定要快点写信回来。我也会努力,争取早点去京城找你。”苏轼握爪发誓。
“嗯。”苏衡应道。
“还有,我——嗝!”苏轼话还没说完就忍不住打了个饱嗝儿,像一只吃得太撑吐舌头的小狗。苏不疑第一个带头笑了出声,被苏轼回以怒目。
“二哥,你没事吧?”乖乖巧巧的苏辙忧心道。
“没,嗝儿!没事,我能,嗝!有什么事。”苏轼开始不停地打嗝儿,苏辙见了更担心了。
“喏。”苏衡倒了杯茶递过去,苏轼接过来“咕嘟咕嘟”灌下肚,总算舒服了些。
“轼儿这是吃太多,撑着了。采莲,你去煮锅消食的山楂汁子,待会儿饭后每人喝一碗。”程氏掩唇笑道。
“是。”采莲应声离去。
月色温柔,苏家今年的中秋宴以一碗山楂汁宣告结束。
次日,在弟弟妹妹们不舍的哭声中,苏衡再次登上了离蜀的大船。从寒风萧瑟的秋天到白雪纷飞的冬季,苏衡与贵生道人日夜兼程,总算赶在除夕这日到了京城。
苏衡师徒的马车到达开封外城时天色已晚,加之今日又是除夕,家家户户不是在家中围炉夜话守岁,便是在城内大大小小的瓦子或酒楼里玩乐宴饮,好不欢乐。
然而,热闹都是京城百姓的。苏衡强撑着困意与满身的疲惫,根本无心观赏满城的灯火。他原想在开封附近的小镇休息一日,等第二日再前往开封。偏偏贵生道人说京城除夕夜的景色极美,不容错过,硬是拉着苏衡赶路。结果,马车行至半路,前轮陷进了一个泥坑里。那个地方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苏衡师徒与车夫折腾了近一个时辰,才将车轮从泥坑里拯救出来。
这一耽误,到达开封时已是人乏马疲。
马车缓缓停在一座道观后门,贵生道人转头正打算喊苏衡下车,却发现自家徒儿已经累得靠在车厢壁上睡着了。
东京汴梁的除夕夜确是星河满天,烟火满城。只是,苏衡大约只能于梦里一见了。
第69章 第69章关扑买卖
随着正月初一的朝阳升起,汴京城内渐渐热闹起来,京城百姓们纷纷换上新衣,笑意盈盈,互道吉祥。
整座汴京城自外而内分为外城、内城与宫城三重。自宫城正门宣德门一路往南,是内城的朱雀门,再往南,是外城的南薰门。一条宽阔而平直的御街将这三座城门串联起来。
昨日除夕,宫中照例举行大傩仪,以驱鬼逐疫,祈求全年康健。整场仪式多达上千人参加,游龙一般的长长队伍便是从皇宫大内沿着御街一直游行至南薰门外的转龙湾,举行了“埋祟”仪式后,整场大傩仪才算结束。
苏衡与贵生道人昨日连夜进城,走的不是外城正南的南薰门,而是位于东南的陈州门,进了陈州门往西入住最近的一座道观,因此并没有遇见大傩仪的队伍。而且南薰门位置特殊,沿着御街正对皇宫大内,平日里除了皇帝的车驾,无论士庶均不得自此门通行。
“昨日除夕的大傩仪场面比去年还要盛大,可惜你们来得迟了,不得一见。”一个圆头圆脑的小道士一边啃着观中供应的豚肉包子,一边对着苏衡师徒感叹道。
“是吗?”贵生道人豪不在意地喝了一勺豆粥,“我们要在京城久住,日后有的是机会。”嗯,这豆粥不错,火候足,豆子熬煮得绵软,入口即化。
“清风,你师伯见过的除夕大傩仪比你见过的还多,你还在你师伯面前长吁短叹。”观中住持轻轻敲了敲自己小徒弟圆滚滚的后脑勺,嗔道。
“欸?原来师伯不是第一次来开封吗?”清风瞪圆了一双眼睛。
“那是自然。你师伯在京城行医的时候,你还没出生呢。”住持并不贪食,只用了一碗豆粥便放下了勺筷。
“那师兄你呢?”清风看向苏衡。
“不曾见过。”苏衡摇头,犹豫了一下,还是问道,“你可认识明月?”
“明月?那是谁呀?”小道士清风眨眨眼。
“你逍遥师伯的徒弟,比你大了十五岁。听说他前些年去了北地行医。”主持慢悠悠道。
“哇,那他好厉害。师傅,我什么时候也能去离开京城外出游历呀?”清风羡慕道。
“等你再大些吧。”
原来明月和清风彼此不认识,听他们师徒的对话,清风似乎从未离开过开封。苏衡微微遗憾。
用过朝食,清风被住持交代了带苏衡熟悉本观布局的任务。清风欣然接受。
苏衡师傅借住的这个道观名为五岳观,是宋真宗大中祥符五年(1012)所建,其内有五座主殿,供奉的是五岳圣帝。东西偏殿还分别供奉着罗浮、括苍、霍山、抱犊、少室、武当等十山真君。
“我们观当初落成时,被赐名‘会灵观’,但是百姓们还是习惯叫五岳观。久而久之,很多人都不记得会灵观这个御赐的名字了。”清风朗声为苏衡介绍道。
开封的地名大多如此,别说是道观,就是内外城的各处城门,贯通城内大大小小的运河,横跨河上的数十座桥梁,也会有官称和俗称两套名字。也不知是因为官方的名称不够通俗易懂,百姓们觉得诘屈聱牙还是什么其他原因。
不过,话说回来,供奉五岳圣帝的道观命名五岳观,确实简单明了。若是叫会灵观,不知情的人定然不知这观中供奉的是何方仙灵。
清风带着苏衡逛遍了观内大小正殿偏殿,最后走到了五岳观后门。五岳观的后门形制十分特别,不是寻常大门规规矩矩的方形,而是一扇双开的八卦圆门。阴阳双鱼严丝合缝,正中安了一道门栓。
“这扇门就是我们观的后门了,出了门直走便是观桥,往西是一条横街,沿着横街往前走,那一带都是民宅。”清风说着打开后门。
苏衡望去,不远处的蔡河上的确横架着一座青石桥,河岸柳枝吐出了星点绿芽,春意随风在青石桥上飘荡,那便是蔡河十三桥之一的观桥了。
“乖徒儿,你与小清风逛完了吗?”贵生道人的声音从身后响起,“观里若是逛完了,咱们出观逛逛去。今日初一,朝廷难得开放关扑,咱们也去试试手气。”
“关扑?”苏衡回身讶异道。
“我也想去!师伯师兄,带上我带上我!”清风兴奋得原地蹦哒起来。
关扑是一种赌博性质的游戏,类似后世的**。赌瘾一上头,输得倾家荡产或者因此发生流血斗殴的时时有之。朝廷因此下令禁止关扑,有明文律令规定凡是参与赌博财物的人,无论庄家还是闲家,一律罚杖一百,也就是所谓的各打一百大板。
眉山镇民风淳朴,关扑风气不浓。但是苏衡没想到反而是天子脚下的开封,关扑盛行,扑买成风。
“京城这地界,随便一片瓦掉下来都能砸死一个有钱人。有钱人都闲得慌,关扑屡禁不止。因此,朝廷便在年节、元宵和冬至这三个重大节日放开赌禁,让百姓们过过赌瘾。年节期间的关扑开放三日,从初一开始至初三结束。”贵生道人对自家徒弟十分了解,不待苏衡发问便主动解释道。
“原来如此。”苏衡恍然。
“咦?师兄你没玩过关扑吗?”清风歪头好奇道。
“不曾。”苏衡缓缓摇头。
“那我带你呀!我可会玩彩针射盘了!人马转轮就不太行,铜钱凑纯更是纯靠运气了。”清风苍蝇搓手。
嗯?彩针射盘?人马转轮?铜钱凑,凑纯?这些都是什么……苏衡突然感觉自己像是没见过世面的乡下人,京城的娱乐活动这般丰富多彩的吗?
然而,等苏衡到了做关扑买卖的摊子一看,顿时失笑。嗯,名字起得花里胡哨,原来还是这些东西。
面前立起的大转盘被庄家往下一使力,飞速转动起来,上百个画着不同物品的扇形格已经模糊成一片,压根看不清上面画的是何物。清风眯起一只眼睛,瞅准时机,把手中的穿了五色彩羽银针用力一掷。
“中了中了!”清风手舞足蹈,“让我看看射中了什么!
银针为箭,用力往转动的圆盘上投掷,投中了便可拿到对应的物品。这不就是在后世常见的幸运转盘吗?
“恭喜这位小道长,中了一只蹴鞠球。给,拿好咯。”庄家笑盈盈地把一只蹴鞠球递给清风,又继续吆喝起来,“一文一次,所中即所得!瞧一瞧看一看嘞~方才已经有位小客人只花一文钱便把蹴鞠球带回家了!”
第70章 第70章千年人形何首乌
年节期间,开封府的赌禁足足开放三日之久。马行街、潘楼街等繁华热闹的的街巷都纷纷搭起彩棚,棚下是五花八门的关扑摊子,摊前人声鼎沸,人来车往,好不热闹。京城的百姓们摩拳擦掌,试图碰碰运气,看看能不能以小博大,为新的一年开个好头。
关扑摊子上摆放着各式各样的物品,有专门的食物类关扑,玩具类关扑,家具类关扑、衣饰类关扑等等,也有种类繁多价格不一,从文房用具到生活器具都囊括在内的百物关扑。
“一二三四五六,六枚铜板全部正面朝上,恭喜这位郎君,是六纯!这套打马象棋是您的了!”关扑摊的庄家有意提高了音量,明晃晃地诱惑附近的游人前来下庄。
“嚯,这个摊子已经出了第三个‘六纯’了,感觉这家风水不错啊。要不咱们试试这家?”
“行啊!走,看看去!”
果然有人被吸引过去。
清风抱着他刚赢得的蹴鞠球,艳羡地看了那个欢欢喜喜捧着打马象棋离去的男子一眼:“手气真好,才扔了两次就扔出了六纯。这个铜钱凑纯可是最难玩的关扑游戏了。”
苏衡站在不远处扫了一眼,便清楚了所谓“铜钱凑纯”是怎么回事。
“纯”其实就是字面意思,指的是抛掷的铜钱图案一致,比如六纯就是六枚铜钱全部正面朝上或全部背面朝上,以此类推。数枚铜钱一齐往上抛掷,落下的铜钱图案一致的越多,表示所凑纯数越大,奖品自然也越丰厚。
“乖徒弟,你想试一试这个吗?”贵生道人见苏衡多看了那个铜钱凑纯的摊子几眼,问道。
“不了。”苏衡摇摇头,那摊子上摆放的关扑物品除了打马象棋,都是些头冠、发梳、缎匹、珠翠、花环钗朵之类,他并不感兴趣。
“那我们再逛逛。”贵生道人带着苏衡和清风继续往前逛,初春的风带着一阵诱人的香味吹来,勾得贵生道人吞了他吞口水,“是炸藕夹!走走走,咱们去看看!”
不远处是一家专门扑买吃食的摊子,长桌上摆放着一篮篮时新果子、一座座糖饼小山,还有几大盆香脆炸藕夹。
“劳驾,这个炸藕夹怎么卖?”贵生道人挤了过去。
“炸藕夹若是直接买,五文两个。若是扑买呢,三文可以转一次人马转轮,道长您若是运气好,一文钱甚至能将我摊上这些炸藕夹全部带回家!”摊主笑眯眯介绍道。
“师伯,咱们选扑买!一文能买到这么多炸藕夹,超级划算!”清风兴奋地怂恿道。
苏衡不赞成地反对道:“师傅,能转到这一格的可能性极小,五文两个藕夹也不贵,我们不如直接买。”
苏衡方才仔细看过了摊主面前的人马转轮,又是后世幸运转盘的一种。一个大圆盘分为若干大小不一的扇形,指针做成了一人骑马射箭的模样。转动指针,指针停在哪一个,便能获得那一格对应的物品。而这个摊子的圆盘,有三分之一的格子都是“谢谢惠顾”,剩下的格子大多是些价值不到一文钱的物品,比如“一个李子”、“一块糖饼”、“一小包牙枣”等,甚至还有“一颗葡萄”这种几乎等于“谢谢惠顾”的奖品格子。
至于摊主说的“本摊全部炸藕夹”这个奖品,圆盘上的确有这一格子,但是格子极小,苏衡大略估算了一下,只有百分之一的概率能转到这个格子。
“没事,出来玩图个乐子。万一中了呢?”贵生道人从钱袋里掏出了三个铜板,“先试一次。”
“好嘞,您请!”摊主笑眯眯地把人马转轮往贵生道人的方向一推。
“转起来转起来!好,停停停——哎呀!是谢谢惠顾!”清风失望地跺脚。
“再来!”贵生道人又摸出了三枚铜板。
“好嘞!”摊主笑容不变,利落地收下。
“又是谢谢惠顾。”清风皱起眉头。
“再来!”贵生道人不信邪。
“葡萄一颗。”
“呃,好歹不是‘谢谢惠顾’了。再来!”
“柿饼一个。”
“再来!!!!我就不信了,我今天非要吃到这个炸藕夹不可!”贵生道人撸起袖子。
“谢谢惠顾。”
“糖饼一块。”
“谢谢惠顾。”
“葡萄五颗。”
“谢谢惠顾。”
“谢谢惠顾。”
苏衡看着他师傅从一开始云淡风轻的模样,一点点变成现在咬牙切齿的样子,抿了抿嘴角,正打算开口劝阻,就听见眼前爆发出一阵欢呼。
“中了中了!炸藕饼三块!”遭受了一串“谢谢惠顾”暴击之后,贵生道人总算转到了他心心念念的炸藕饼。
苏衡:“……”师傅,不到十文就可以买到四个炸藕饼,您现在花了三十三文才买到三个,嗯,也不止,还有六颗葡萄、一个柿饼和一块糖饼。看来他师傅的手气实在不怎么样。
“师兄,才几十文铜钱,别放在心上啦。这边的关扑摊子基本上都是几文钱就能玩一次,反正也不贵,小打小闹,大家图个乐呵。等三月金明池和玉林苑开放了,里头有些达官贵人关顾的关扑摊子赌得那才叫大呢,连玉器珍玩、车马地契、歌姬舞女都有,起手就是一锭银子!听说去年就有人在玉林苑用一碇银子扑到价值三十锭银子汗血宝马呢!”“清风一边大口啃着炸藕饼,一边说。
一锭银子?那可是五十两。一次关扑净赚一千多两银子,听着的确让人心动。但是赌博这种事情,从来都是输多赢少,输是必然,赢不过是侥幸。苏衡面无表情地想。
“我中了我中了!哈哈哈哈哈哈,我中了!”即将走到这条街尽头时,街口的一家关扑摊子上突然爆发出一阵近乎癫狂的大笑,差点把清风手里啃了大半的炸藕饼给吓掉了。
“这是怎么了?他中头奖了?”清风茫然道。
“可不是吗!那人用十文钱赢了人家的镇摊之宝——千年人形何首乌!我的天那,那得值多少钱啊。这人可真是好命!”一个男子酸溜溜地道。
千年人形何首乌?有些野生的何首乌因为生长环境比较特殊,在生长时受到挤压,的确有可能长成类人的形状,但是何首乌的形状与其药效并无关系,人形何首乌也不见得比普通的何首乌药效显著。而且,千年?夸张了吧。
苏衡眼神一闪,来了兴趣,他倒要看看这千年人形何首乌是真是假。
“我奖品呢?怎么还不拿出来。我可是真真切切射中了这个格子,你可别想赖账,大家伙可都看着呢!”射中大奖的男子大声嚷道。
“哪能呢,本店可是童叟无欺的!您稍等,我让浑家去取了。”摊主是个四十岁上下的男子,一双狭长的狐狸眼随着笑容眯起。
苏衡看着那摊主的面相,微微皱起眉心。嗯,总觉得不太顺眼。
这个关扑摊子主要是做香料和药材生意的。一罐罐香料整整齐齐地摆在长桌上,药材则用簸箕装着,一堆堆地分开放置。苏衡站的位置,正好靠近一堆茜草。茜草性味
寒苦,不仅能活血通经,还能化瘀止血,不过,这茜草的品相——
苏衡神情一顿,抓起一小把茜草细细察看。
“师兄,你对这茜草感兴趣?要不你也试一下这个彩针射盘?很好玩的,或者我帮你射也行!”清风拍着胸脯自荐。
“不必,我只是随意看看。”苏衡说着将那把茜草放了回去。
“哦……”清风倒是有些失望。
“这位幸运的郎君,此盒中便是您射中的千年人形何首乌。”一位梳着妇人发髻裹着青布头巾的妇人款步走来,双手奉上一个锦盒。
中奖男子迫不及待地接过锦盒打开一看,里面赫然是一颗根茎像男子的何首乌,表面长满白色根须。围观的众人见了,纷纷称奇。
“有意思。”贵生道人笑眯眯地捊起了胡子。
清风懵懵懂懂问:“师伯,您是在说什么有意思呀?”
“呵呵”,贵生道人笑了笑,看向苏衡,“乖徒儿,你也瞧出来了吧?”
“嗯。”苏衡颔首,“这何首乌是人工培育的,年份根本不超过五年。”
“啊?!”清风惊道,“不会吧?!”
清风惊讶的大叫引来了旁人的注意,那关扑摊子的摊主眯起了一双狭长的眼睛,沉声斥道:“小道长,饭可以乱吃,话可不能乱说。我孙三做生意一向守信重诺,这平白无故地被你冤枉一通,大家伙可得给我评评理。”
围观众人的视线都集中到苏衡身上,被数十双眼睛盯着,苏衡面色丝毫不变,从容道:“野生何首乌表面粗糙且不易折断,人工培育的何首乌一般外表长满白须,而且质地较脆,一折就断,割开表皮还会有白色液体流出。诸位若是不信,可以一试。”
“这……”见苏衡说得头头是道嗖,中奖的男子也开始动摇了。
“千年的何首乌存放时间久,质地脆弱也是难免的,小道长你可不要血口喷人,说话可是要负责的!”摊主脸上虽笑着,眼里却阴沉沉的。
“不光是这何首乌,这桌上的药材全是掺假的。”苏衡不理会摊主隐含威胁的话语,不慌不忙地补充道。
“哇!”清风愕然,“这摊主好大胆!”
“比如这茜草”,不待摊主气急败坏地反驳,苏衡抓起一根茜草,轻轻一掰,将断面展示给围观的众人,“茜草通体红色,断面也是红的,但用草根染红的假茜草则不然。诸位请看。”
“是黄的!这茜草真是假的!”众人哗然。
“再比如这个黄芩,是用树根染黄切段制成,加水揉搓就会褪色。这堆龙胆草里掺了牛膝须,旁边那堆五味子里掺了晒干染色的野葡萄……”苏衡毫不留情地揭穿了摊主的造假把戏。
摊主夫妇见情势不对,抄起钱匣就想跑路。
“愣着做什么,快追呀!”清风见众人没反应过来,急得跺脚催促道。
“快抓住他!!”一群吃瓜吃得一愣一愣的群众总算回过神,蜂拥而上。
中奖男子最为激愤,直接脱下一只鞋子就往那摊主逃跑的背影扔去。不愧是能用银针射中红豆大小扇形格的人士,那只布鞋十分精准地砸中了摊主的后脑勺。
“啊!”的一声惨叫,摊主脚步一顿,就被人追上,反扭着双手被押了回来。
“小道长,接下来该怎么办?”经历了方才那一出,中奖男子对苏衡出奇地信任,下意识地便请教道。
“……”苏衡沉默一瞬,无奈道,“以次充好,弄虚作假,送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