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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上陆执的冷眼,陆平嘴角上扬的弧度变得诡异,有几分与陆执相似的脸变得扭曲起来。

他压着声音道:“失去挚爱的滋味,不好受吧?”

陆平挑眉,眼里全是挑衅和幸灾乐祸。

他此刻还不知云若并没有死在他派去的人的刀下,还以为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就算被陆执察觉,他也不觉得陆执能把自己如何,因为所有的东西都被葬进那片火海。

陆执跟他那个娘一样,自恃傲骨,他娘对父亲有怨,连带着让他一起疏远父亲,还把他归于她一个人的儿子,简直可笑至极!他从小就比陆执更得父亲欢心,他是父亲亲自教导的孩子,哪怕他是嫡子,父亲也会更偏爱自己一些。

是,他陆执就算父亲不是镇国公,生下来身份照样尊贵。可陆平不一样。他的母亲是异族低贱的下奴,因着一身会伺候人的功夫才能留在陆达身边伺候,提起陆家公子,人人想到的都只是陆执这个嫡子。受他母亲杜娇的影响,他的母亲总是想在主母陈姝哪里压一头获得满足,他也总是想与陆执争一争,证明自己并不比他差。

陆执平时作出心高气傲的样子,看上去淡泊名利,还不是考了科举做了官。还对陆达的爵位不屑一顾,这让想得到这个位置想得快疯了的陆平看上去有些可笑。不过,只要他能让父亲知道,他并不比陆执差,那父亲的爵位还不一定就是陆执的囊中之物。

在没发现云若对于陆执的重要之前,陆平还真以为想要对付他不容易,但当他为了一个丫鬟派人来向他示威的时候,他就觉得事情好玩了起来。

那丫鬟藏身后院的时候,他要弄起来还比较麻烦,但是或许是天意,她竟然自请出府,那就别怪他不客气了。

能不能搅黄这么亲事对他而言没那么重要,他倒是更想看陆执失去心爱的姑娘后,会变成什么样子?

眼下陆执这个样子,虽然与他预料的有所出入,但是已经让他心头很畅快了。特别是他刚知道这个消息的那阵,每天失魂落魄,连外头那些传言都顾不上的时候,陆平就想发笑,看不出来,他的大哥居然还是个情种。

“铮——”

利剑从鞘中被拔出,他既然亲口承认了,那陆执绝不会手下留情。

陆平脸上虽然还带着笑,但整个人都坐直了了,他握上放在桌上的剑柄,随时准备拔剑。

嘴上还不忘接着挑衅:“怎么,要为你的爱妾报仇吗?”

陆执无言,只是拎着剑缓步朝他走去。

“真可惜我没能见到她烧得不成人样,还别说,大哥的眼光真不错,第一眼瞧着她的时候,我都有些心猿意马呢。”

“特别是——”

陆平突然拔出剑朝陆执刺来,陆执早有预判,横剑挡开。

陆平手震得生疼,心里骂到没想到这么多年他的剑术竟然一点没退步。

他咧着嘴,接着刚才的话继续说:“特别是她那娇滴滴的声音,被人压在身下的时候,一定很让人兴奋吧,大哥?”

凌冽的剑气袭来,陆平迎剑而上,两人很快缠打在一起。

陆执虽然很少实战,杀招威力不够,但他多年来从未懈怠练功,加上他悟性可比陆平高多了,几招下来,不仅招招致命,还很快化陆平的招式为自己所用,十几招下来,陆平已然落了下风。

帛巾撕裂,银剑染血,陆平的剑因手伤而掉落,陆执抬脚将他踹倒在地,没给他翻身的机会,又快又狠在他背上划了好几剑。

“好一个状元郎,还一个礼部主事,好一个镇国公世子,竟然手足相残…”

刺鼻的异味闯进陆平的鼻腔,他一下子变了声:“你倒了什么东西在我身上!”

等灼热席卷他的全身,火舌吞噬着他的身体的时候,他才开始打心底对眼前的陆执产生了畏惧。

这个疯子,竟想把他活生生烧死!他就不怕父亲找他算账,不怕别人发现他的此番作为,毁了他的名声吗!

就为了一个女人,他居然对自己的亲弟弟下手!

陆平现在已经语不成调了,他尖叫着在地上扑腾,想要灭掉身上的火,但是火势太猛,他这点动作根本就是无济于事。

他已经闻到了烧焦的味道。

陆平彻底慌了,他一边在地上打着滚,一边哀嚎着向陆执求饶,求他放过自己,可他只是冷冷地将剑收进剑鞘里,居高临下地看着他,像是在看渺小的蝼蚁一般。

无视他遮掩不住的恨意,陆执叫了一声左行,立马有人拎着水桶破门而入。

几桶水浇下去,陆平身上的火是灭了,但他周身上下没有一处地方是好的,全数溃烂,眼下只剩一口气了。

“我说过,再有下次,就不是一只胳膊这么简单了。”

陆执扔下这句话,没再看地上糊作一团的东西。

晚上,左行将人送到凝香院的时候,引得一阵高过一阵的惊叫,杜娇看了一眼就直接昏死过去了。

等陆达气势汹汹杀到承熙院的时候,陆执正在正堂坐着,神色自若地喝着茶。

“陆执,你好

大的胆子!竟敢残害手足,老子还没死,你就如此放肆,真以为我管不了你吗!”

“父亲,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我路过醉仙楼,见平弟和人起了冲突,被人重伤至此,好心出手相救,怎么就成了我残害手足了?”

陆达看他这颠倒黑白的样子,气不打一处来,“你还敢狡辩!”

“父亲既然认为我是狡辩,那便是狡辩吧。”

这话落进陆达的耳里,就是对他父权的轻蔑,他冲上前就想先好好教训教训这个难以管教的儿子,但是却被他拽住手甩开了。

陆执蓦地站起,陆达以为乳臭未干的小子如今已比他高出半个头,气场逼人,已经不是他能随意拿捏的了。

“父亲,虽然我现在只是个六品小官,比不得你德高望重,但也不是你能随意打骂辱没的吧?”

陆达气呼呼地背过手,怒目瞪视他,“你也知道自己是朝廷官员,竟然在光天化日之下对你的弟弟做出这般要他性命之事,你难道不该给我一个合理的解释吗?”

陆执倒了一杯茶,递给陆达,后者不接,他随即放下,抹开指间那点茶沫,脸上带了点委屈。

“解释?父亲向来是个公正之人,平弟派人去南衣巷纵火一事,你都能替他挡下来,不置一言。怎么今日我不小心伤了平弟,父亲就怒不可遏呢?都是父亲的儿子,父亲这番做法是否有失偏颇?”

“他何时在南衣巷纵过——”

“不是他,那是谁?”

陆执嘴角带笑,眼里却是一片冷漠。

陆达噤了声,但是他那吹翘的胡子说明了他此刻的怒气滔天。

“父亲,你可要想好了再说话。此事已归官府管辖,若让他们查到此事真与我们陆家有关,那外人会如何看我们?世家兄弟相争,就可以随意草芥人命吗?”

陆执摆出自己的态度:“您若真要给平弟讨个公道,那我便也替南衣巷的冤魂讨个公道。”

“你!”

陆达指着陆执的鼻子,看着他一贯温和的笑,才发觉他的儿子,竟是只披着羊皮的狼!

他知道自己最在乎的就是陆家的名声,尽管外头关于陆执的风言风语如此之多,但是没有证据说明是他干的,那么这个案子到最后就可以不了了之,成为一桩悬案。

但是眼下看来,陆执已经查明了一切,还知道自己也在包庇陆平,此番对陆平的所作所为,不就是他已经讨了债,不想让官府插手的意思。

既然如此,那此事就此让它过去,也未尝不可,只是可怜了他的平儿,虽然做错了事,但也不至于要受到如此惩罚。

其实陆达思来想去,并没有想要杀死那个丫鬟的念头,只想让人将她绑离京城,丢到一个陆执找不到的地方去,造出她自己跑掉的假象,让陆执死心,这比直接杀了她作用更好。

只是没想到陆平先他一步出手,还直接把那丫鬟全家人杀得一个不剩。

后来陆达找到陆平的时候,那小子一口一个为自己分忧解难,不想让自己手上沾血,看着这个他一手教出来的孝顺儿子,陆达也不和计较这么多了。

不曾想,还是被陆执查出来了。

陆达指着他你了半天,惊觉今日之事,说来说去,都是因为一个女人,若真追究起来,这无疑是他陆家的家丑!

眼下陆平性命无忧,陆执也解了心中之气,最近发生的这些事应该就可以过去了。

此种逆子,他还巴巴操心着他的婚事,真是为了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他既然这么不情愿,那自己也不必再为此忧心,若真是让他攀上了庄家,日后在朝堂之上,还不知道他是向着自己,还是向着自己的敌人,这种养虎为患的事,他还是少做为妙。

想到这里,陆达的怒气已经平息了不少,事已至此,他现今要做的就是安抚好凝香院那边,再请大夫用心医治陆平。

“近日之事,全都到此为止。我希望你们兄弟俩以后相安无事,不要再发生今天这种事了,不然,我绝对会秉公处理。”

陆达丢下这句不痛不痒的话走了。

烛影晃动,陆执闭着眼靠在椅背上。

从云若出事以来就一直紧绷着的陆执总算可以松口气了。

如今能伤害到云若的人,暂时都解决了,那下一步,就是如何让云若光明正大重新站在世人面前,不再受人轻视。

第66章 病重她只想在这最后的时间里,多做些……

云若听说陆平伤得很严重的消息时,正在和沈岁桉说着她这段时间的遭遇,话还没说完,恶人就得了应有的教训,沈岁桉没气过一刻钟。

云若不觉得陆执心狠,只是有些担心他这样做会不会对他有什么影响,沈岁桉安慰她无需忧心,“陆大人既然会这么做,定然是做足了准备,不会轻易让自己陷入泥潭,他那种聪明人肯定不会做以他的前程换那个黑心的二公子一身皮囊这种不值当的事,”

云若心中也是这样想的,她撇去那点担心,还是把心思放在当下要紧。

因为一场大火,她写得差不多的话本原稿烧了个干净,眼看和无字楼约好的日子就要到了,她现在得赶紧把那些补回来。

云若之前在沈府住的房间还给她留着,这会在里头添了张案子,也足够用。

沈岁桉坐在她对面,手中翻着闲书,陪着她。

没坐一会儿,沈岁桉就有些累了。

近些日子,她的身子一天不如一天,总是没一会儿就浑身乏力,胃口越来越差,身体也愈发消瘦,本就是蒲柳之姿,现在更是身如薄纸,风一吹就摇摇欲坠。她还开始变得嗜睡,有时候一睡就是好几天,大夫看了也束手无策,她清醒的时候,沈母冯青总是装作无事的样子和她说话,在沈岁桉看不到的地方,云若总是看到冯青以泪洗面。

云若看着扶额浅眠的沈岁桉,心头说不出的难受。和她相识这么久以来,云若逐渐发现她是一个向往广阔天地还有那么点侠气的女孩,可能是因为她以为的世界都是像话本里那样自由、潇洒、不羁的,她和她喜欢的主人公一样,仗义又率真。

在她不知道自己的病是不治之症以前,她曾畅想过仗剑江湖,但她偏偏是个连出府门都很困难的病秧子,不仅不能行侠仗义,连最简单的孝女都做不好,从小就让父母伤神奔波,好不容易把她养大了,很有可能还要经历白发人送黑发人的痛楚,每每说及这,一贯乐观的女孩也忍不住自怨自艾起来。

每到这时,云若能做的就只有为她擦去眼泪,轻轻抱着她,期冀以此能让她好受些。

看她这样睡着不踏实,云若柔声将她唤醒,想让她先回房歇息,自己晚些再过去找她。沈岁桉现在精神头不足,想着自己再待在这也只会给云若添麻烦,便点了点头。

青鸢来扶她,就见她鼻间流出血珠,很快滴落在她胸前的衣襟上晕开。青鸢呀了一声,连忙给沈岁桉递上帕子。

“怎么又流血了?”青鸢的话语里满是心疼。

“又?”云若这还是第一次见到沈岁桉这样,她觉得有些突然,立马放下笔,绕到沈岁桉身前来查看她的情况。

血流不止,沈岁桉已经顾不上说话,帕子很快被染红了大半,云若拿出自己的帕子换了她手里,半扶着她的后脑勺,心中又急又心疼。

青鸢

便腾出手来给沈岁桉擦了擦衣襟上的血,发现徒劳,又赶紧去找止血的药物来。

两人着急忙慌地给她敷上,这会青鸢才得空和云若解释,她瘪着嘴,强忍着眼泪,“近来也不知道怎么回事,小姐总是突然这样,不敢让夫人知道,害怕夫人担心。私下问了大夫,大夫也看不出病因,只给了这些止血的药。”

药敷上后,血流得慢了些,沈岁桉一人用帕子按着就行,她轻轻拨开两人的手,笑道:“无碍,只是留点血,也不痛,敷上药就没事了。青鸢都这么大个人了,还因为这么点小事哭鼻子,我可要羞你了。”

沈岁桉不说还好,她一说,青鸢的眼泪一下子就流了出来,沈岁桉被惊了一下,连伸手去给她擦脸。

云若能看得出来这么一下,沈岁桉的脸色都苍白了许多,可见不单单是流点血这么简单,她应该是不忍身边的人为她担心,这才瞒着不说。

转眼看到一言不发,面色凝重的云若,沈岁桉放下手中的帕子,笑着对她说:“我没事,你别被这丫头这架势吓到了。”

看着她努力装作轻然的样子,云若尽量不去理会眼中的那股酸涩,她回以一个浅笑,捏了一点衣袖为她抹去鼻翼旁边的血迹,说:“没事就好,我们陪你回房吧,你都在这陪我一下午了,坐久了累人,先回去歇会儿,待会儿再陪我用晚膳可好?”

沈岁桉点了点头,青鸢也知道自己刚才情绪波动太大,肯定会让小姐心里难受,她赶紧擦干眼泪,扶着沈岁桉回了房。

为她盖好被子,她又突然抓住云若的手,说道:“我睡一会儿就好,你们待会儿记得叫醒我。”

见云若点头,沈岁桉带着笑意睡了过去,只是这一睡就是一天一夜,其间也试着叫了她几次,却没什么动静,若不是她胸膛处还有轻微的起伏,青鸢都以为她再也见不到她的小姐了。

沈岁桉再次醒来,是在一个静谧的午后。丫鬟们打着盹,云若坐在她的床边看书。

她默默地看了云若好一会儿,云若翻书时无意瞥了一眼才看到她那双大眼睛滴溜溜盯着自己。

云若放下书,笑她:“醒了也不叫我一声。”

“看你看得太认真了,没舍得打扰你。”

沈岁桉还是一脸病色,饶是在她睡着的时候也在给她灌药,但是好像药效颇微。

想着她许久没吃东西了,云若问她饿不饿,渴不渴。

见她点了点头,云若眉梢挂上点喜意,有胃口就好,忙吩咐了青鸢去给沈岁桉准备点吃食,她自己倒了杯水,一点一点喂给她。

待她喝完,云若放下杯子,左右打量了她几眼,说:“睡一觉气色好些了,你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沈岁桉微微摇了摇头,云若轻笑:“那就是慢慢好起来了。”

沈岁桉知道云若在哄自己,但她还是跟着笑了笑,随后凝着她,好像有什么话想跟她说。

“想和我说些什么吗?”云若注意到她的神情,先问出了口。

沈岁桉伸出手,想要拉她,云若将自己的手放进她的手里。沈岁桉的手有些冰凉,握上她的手只觉得一阵暖意。

“云若。”她轻声唤她,云若眉眼张开,示意她在听,“若是,我哪天走了……”

一听她说这样丧气的话,云若蹙着眉打断她:“别说这样的话,你会好起来的。”

沈岁桉无声苦笑,自己的身体她自己清楚,怕是已到了油尽灯枯之际,时日不多了。不过幸好在最后这段日子,父母、朋友都一直陪着她,让她一如既往地被爱着。

“我只是说万一,万一,”沈岁桉握紧了云若的手,“我先走了,可以麻烦你替我照顾好我的爹娘吗?我知道我这个要求怕是不妥,只是除了你,我想不到还有谁可以帮我。爹娘生养我一场,我这个女儿却不能在他们膝下承欢尽孝,实在有愧。我一见你,就蓦地觉得亲昵,相识这么久以来,我只当你是我最好的朋友,当你是我的异姓姐妹,我的爹娘要是能得你照顾,我想我死也无憾了……”

沈岁桉说得悲切,眼角已滑落晶莹的眼泪,她知道自己突然和云若提及这个念头有些失礼,只是她太害怕万一哪天她睡着后就再也醒不过来,那这些话就再也没机会说出口了。

云若是她交到的第一个朋友,两人一见如故,趣味相投,沈岁桉很喜欢她。她知道云若是个真诚善良的人,她上进聪明,坚韧有情义,这样好的一个人,无论做什么都可以在这个世间自给自足,创造属于她的天地,沈岁桉惊羡于她的能力,庆幸自己能与她相识。

近来她混沌度日的时候,她总在想自己死后的事,有时看着母亲与她相谈甚欢的时候,觉得母亲要是有这么个女儿,肯定会很幸福。

她的父亲是个刚正不阿的性子,曲意逢迎、趋炎附势的事从来不会做,虽然得了个好官的名头,但在京为官这么多年,难免会树敌,沈岁桉不求他节节高升,只希望他别再为了女儿付出更多。她的母亲,前辈子因父亲活着,后半辈子全耗费在她这个女儿身上,沈岁桉不想她的母亲在她死后难以排解心中忧思,她希望她的母亲能在自己死后,为她自己活一遭。

而她和云若说出这番话,并不是要云若真的替她侍奉父母,只是希望有朝一日,若她沈家陷入囹圄,云若可以帮衬一把,让二老余生少些苦楚。

明明平时还挺会说话的,到了这会儿,沈岁桉已经难以言表她心中的想法,她只看着云若流泪,希望云若别觉得自己这话过分。

云若看她哭得不能自已,她也有些慌神,抬手为她擦去眼角的泪,回应她的请求:“别哭岁桉,我答应你。这算不得什么大事,怎么把自己哭成这样?而且你肯定会好起来的,在这段时间,若是我能为伯父伯母做些什么,我自是义不容辞。”

有时,云若也能看到沈岁桉愁眉不展的样子,想来她苦恼的就是这些事,真是个傻姑娘,只一味觉得自己亏欠父母,可是也忘了自己的一身病痛。这事要怪只能怪老天爷不开眼,让这么相爱的一家人过得如此坎坷。

听到云若答应了自己,沈岁桉心头一块石头落地的同时,眼泪也如决堤的洪水一般涌了出来。

她的这副身子真是太不中用了,能干的事太少,可是这副身子是母亲给予她的,她总不愿意抱怨。

她知道自己的时日无多,她只想在这最后的时间里,多做些有用的事,为父母,为云若。

沈岁桉被云若抱在怀里哭了许久,情绪才平稳下来。吃过东西后,她又困乏起来,在云若的陪伴下,她又陷入了昏睡。

日子也便这么过了,沈岁桉依旧是醒的时候少,睡的时候多,但好在她的病情似乎没有严重下去,整个沈府明显少了不少生气,只有在沈岁桉醒来时,才会短暂地活起来一点,似乎,大家都做好了最坏的准备。

这日,是宫中贵妃娘娘的册封大典,沈大人却早早回来了。

一回来他便问下人府上的云若姑娘在何处,知道她在女儿闺房时,匆匆赶到了后院。

他走进沈岁桉房间的时候,看到母女二人正在和云若说笑,女儿的气色也是久违地红润了一些,他心中闪过一丝欣喜。

沈岁桉先看到了他,唤了他一身,剩下两人转过头来看他。

冯青起身相迎,云若福身行礼。

沈岁桉问他:“爹爹,你今日怎么回来得这么早,不是宫中大典,你应该不能提前退席吧?”

沈忠想起自己的来意,只能笑着应了女儿:“发生了些事。”

随即看向云若:“云若可否随我出来一下,我有话要同你说。”

沈岁桉和冯青面面相觑,不知两人有什么话是不能当着她们面说的。

云若虽

也疑惑,但看沈忠面色有些肃然,想来应该是要紧事,跟着他走到了门外。

“今日是贵妃娘娘的册封大典,此事是圣上亲自交给陆执这个礼部主事操持的。”云若点头,示意沈忠她知道此事。

沈忠接着道:“可是,他办事不力,犯了贵妃娘娘的忌讳,如今册封大典被毁,一时半会儿不能顺利册封,贵妃娘娘伤心,圣上迁怒于他,才将下旨将他贬至西北荒漠,即刻前往。”

“什么?”

第67章 长亭有你在京城,我无论如何也是要回……

得了这个消息的陈姝一时难以相信,再三确认后,匆匆准备进宫向皇上求情,她不相信陆执会办砸那么简单的差事,她觉得一定是有人陷害。

陈姝才赶到宫门,就遇到了刚出宫的陆达。此时陈姝已经顾不上和他多年的恩怨了,她抓着他的手求他救救她的儿子。

陆达搀着她摇摇欲坠的身子,面露难色。

“你当真这么狠心?你有什么怨有什么气全怪在我头上,可鹤回也是你的孩子,你怎么忍心看他去那么远的地方受苦,若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过去二十几年你没尽到做父亲的责任便罢了,到现在正是需要你出手的时候,你还是要冷眼旁观吗?”

陆达原本看她哭得可怜,还同情她,可是她一张口就是这些难听的话,陆达一下子也来了气。

虎毒尚且不食子,家里如何争斗那毕竟是家事,但是如今陆执被贬,陆达也跟着头疼。

皇上发落得如此之快,连一点辩解的机会都不给陆执,更别提他们这些人的求情,都是被皇上大手一挥全然否决,若是继续求情,怕是会让皇上更生气,到时候要是牵连上整个陆家,那事情就难办了。

此处人多眼杂,陆达不愿与她在大庭广众之下争辩,冷硬地和她置气:“我已经尽力了。他自己连这点差事都办不好,要皇上如何放心重用他?皇上只罚他一人,没牵连到整个镇国公府已然是万幸,你还要如何?要怪就怪他不争气,此去西北历练一番也好,免得被这京城的美名簇拥得忘了最基本的处世之道。”

说罢,陆执便拂袖而去,将陈姝丢在原地,希望她好好清醒清醒,此事已成定局,她现在的所作所为不过是在胡闹,改变不了什么。

这下陈姝也幡然醒悟自己是病急乱投医,情急之下竟妄想着依靠他来解决问题,不仅自嘲着,这么多年了,居然还对他抱有一丝念头。

陆达不帮忙,她自己也可以,哪怕拼上她这条命,她也要让皇上念在多年的情分上再给陆执一个机会。

陈姝进了宫,直奔皇帝的问政殿而去,到了才被太监告知皇上此时正在贵妃娘娘的宫里陪着,她又马不停蹄地赶过去,在宫门外求见了半天,才在皇上要回宫时等到了他。

一见她,皇帝便知他这个姐姐的来意,他没给陈姝求情的机会,只告诉她圣旨已下,断没有回旋的余地,如今她能做的就是马上出宫,说不定还能见他一面。

“这会押送他的人应该快出城了,你现在赶去,或许还能嘱咐他几句。毕竟这一去,不知何时才能回来了。”

皇帝抬眼看着宫墙外的天,微不可察地叹了口气。

陈姝砰然跪下,皇帝身边的老太监被吓得连忙哎哟一声过来扶她,可她不为所动。

“皇上,此事必定有蹊跷,鹤回他……”

皇帝挥手打断她,这些话他不想多听,事情的具体情况他最清楚不过,不用他们这些局外人陈情。

他唤了老太监一声,吩咐道:“你亲自把郡主送回国公府,莫让她为此事太过伤神。”

“遵命。”

见皇帝要走,陈姝膝行几步想挽留他,但老太监拉着她,嘴上还劝慰着她,皇上心意已决,让她别为难皇上了。

陈姝浑浑噩噩被老太监送到宫门口,才猛然想起皇帝说的见陆执最后一面,她坐上来时的马车,朝城门赶去。

只是她终究是耽搁太久了,陈姝紧赶慢赶到了城门的时候,被城门的守卫告知,人已经出城很久了。

陈姝透过那大开的城门远远望去,心底是无尽的悲凉。

“陆执!”

在距离京城几里的一处凉亭附近,一路向西的几人被这呼声叫停。

以圣意陆执在未全离开京城的管辖范围之前,不允许骑马前行,所以眼下陆执和看送他的两位官差都是拉着马步行。

来人是徐舒柏,和他同乘一骑的还有个穿着斗篷未露面容的女子。

徐舒柏勒紧缰绳,率先翻身下马,牵着马走到看护陆执的官差身旁,塞了重重的银两给他们,请他们通融通融,看他们点了点头,和陆执交换了眼神,把手中的缰绳递给他,而后牵着陆执的马请两位官差一同往凉亭里面去了。

陆执牵着马到了一棵官差看得到的树下,向马背上的人伸出了手。

斜阳交晖,他自下而上望进她的眼眸,她的担忧、无助被他尽收眼底。

云若垂眼看了一下他的手,她抿唇抓紧马鞍,一时没有动作。

“都来送我了,下来让我抱一抱?”陆执几乎是哄着的语气了,可她还是没动,只能叹了口气,“我这一去,不知何时……”

人影翕动,肩上蓦地被人攀上,馨香扑了满鼻。

陆执微微勾唇,手圈上她的腰,将她从马上抱了下来。

人落地了后还挂在他身上,一点不舍得松手。陆执轻拍着她的背,像哄小孩子一样。

“吓着你了吧?”他柔声问她。

云若试图钻进他的颈窝,汲取他身上的暖意,但贴上他后只是把他蹭得痒痒的,不能再靠得更近。

湿意蔓延至他的颈间,陆执知道事发突然,她现在可能还没反应过来。任她抱了好一会儿,也没听到她说话,他又问她:“跑这么远,没什么想同我说的吗?”

怀中的人哽咽了一声,一开口就是哭腔:“怎么会变成这样?只是一场册封典礼,皇上为何要做出如此严厉的惩罚?”

这会人哭起来,手上的劲便松了,陆执把人放开,看着她婆娑的泪眼,心头一阵颤动。

若是她一直想着这事,怕是会辗转难安。

“确实是我没把,那趟差事办好,爱之深责之切,皇上这么做,定有他的道理。”陆执为她擦着泪痕,指腹眷恋地在她脸庞流转,“如今我已想通,皇上让我去西北,想来是那里暂时更适合我。”

云若抬眼,她没想到陆执会这么说,看着他颇有深意的眸子,脸颊传来丝丝痒意。一路上来不及思考的东西,这会又逐渐涌现至心头。

对上她眼底的疑意,陆执眉眼舒展,似是在肯定着什么。

他的手欲收回来的瞬间,云若抬手覆上,脸贴进他的掌心。

“你,”云若顿了顿,陆执微微偏头,示意她不妨直说。

“这趟差事办完,你就能回来了吗?”云若不自觉放低了声音。

陆执微微颔首,指腹摩挲她的脸肉,眼里带着浅浅的笑意:“皇上没有说,永不召回。”

虽然云若还是不清楚到底为什么会变成这个样子,但她知道这一趟陆执或许是必须要去的,只是他不便与她细说。

尽管现在她知道陆执不久或许就能回来,她心中难免不安,她咬着唇,蓦地开口:“还记得前年我生辰的时候,你许了我一个愿望,我现在就要用。”

“现在?”陆执一怔,觉得有些突然,好好的怎么说起这个来了。

云若肯定地点了点头,眼中全是毅然:“我要你答应我,活着回来,不对,是好好地回来!”

陆执对上她耷拉的杏眼,忍不住轻声一笑,这个傻瓜。

“愿望应该用在你自己身上才是,怎么能这么浪费在我身上。有你在京城,我无论如何也是要回来的。”

毕竟我还要回来娶你不是?最后这句话,陆执没说出口,他将它藏在自己的心底,不想让这句话成为她的羁绊。

“这怎么能是浪费。”听出了他话语里的不舍,云若未宣诸于口的不舍也涌上心头,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簌簌落下来,看得陆执心疼。

他再度将她拥进怀里,紧紧抱着她,不愿撒手。

“若是我想你了,可以给你写信吗?”云若问他。

虽然陆执会很期待她给自己写信,可是他知道此事不妥,就算他再不忍,也还是只能拒绝她:“你想写自然可以写,只是,可能得等我回来才能回应你的思念了。”

连信都不能给他写,云若心里又忍不住开始担心:“那你这一去,我就再也不能知道你的消息了吗?”

那边情势不明,陆执做不了保证,他只能宽慰她:“云若,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没再听到她出声,陆执只感到怀里的人身子轻轻颤着。

“咳咳。”饶是徐舒柏不想,但两个官差告诉他时候差不多了,该继续上路了,他只好过来打断两人,“那个,天色不早了,再不走怕是赶不到下一个驿站了。”

两人应声分开,陆执看她强忍泪意垂下头,像做错事的孩子。

他捧起她的脸,为她擦干眼泪,然后替她整理好斗篷,看了她一眼又一眼,最后只说了句:“自己多保重,有什么需要就找他。”

听她乖巧糯糯的一声嗯,陆执更加不舍,他拉下斗篷的帽子遮住她的半张脸,撇开眼不看她,双手托着她将她送上了马背,等她坐稳,把缰绳交给了徐舒柏。

陆执看了徐舒柏一眼,沉声拜托他:“一切都交给你了。”顿了顿,他又添了一句,“还有我母亲,你无事的时候,帮我去陪陪她。”

徐舒柏点了点头应下,就算陆执不说,他也会这么做的。

随后陆执便转身离去。

直到再没听到他的脚步声,云若才抬头,只见他的背影被夕阳拉得越来越长,越来越远。

这一年的秋天,在云若的记忆里,是肃杀的,萧寂的。

她最讨厌的,就是这个秋天了。

还有即将到来的冬天。

第68章 尚书千金很多时候,人自己寻到的亲人……

数九寒冬,天地失色,寒风凌冽,万物凋零,熬过了一个又一个隆冬的生命,顽强又脆弱,终究被这无边的冷霜侵蚀殆尽,逐渐消逝,徒余生者寒寂。

沈岁桉没能等到九九过去,在冰雪消融之前,于冯青的怀里长眠。

她最后的心愿有二,一是希望沈父沈母可以将她火葬,不必为她立碑,将其骨灰撒于天地之间,她想以这种方式去看一看她未曾见过的颜色。

二是希望父母认云若为女,从今往后,她便是沈家小姐,侍郎千金,冯青独女,俗世难渡,但她们一家三口可以相互扶持,荣辱与共。

沈忠和冯青爱女心切,心中总觉得亏欠她许多,如今她最后只这两个小小的心愿,夫妻二人怎么舍得让她带着遗憾离开。

亲眼看着云若给父母敬了茶,叫了沈父沈母一声爹娘,而两人也连声应下之后,沈岁桉如解脱般闭上了眼,去追寻即将到来的春天。

在春雪消融,万物复苏之际,新任刑部尚书沈忠携爱妻冯青、爱女沈云若于京郊山峦,迎着晨起的旭阳,将朝朝的骨灰撒向山间春色。

近来京中这些个世家少爷小姐依旧如往常一样设宴玩乐,除了偶有人还有提起去年令人意外的镇国公府各路谈资,还有人会说起沈尚书家那个病殃殃的小姐。

“那沈小姐不是久病不起,听说沈大人不知去哪儿听了个法子,请了常安寺的主持办了一场法事,给沈小姐诵经祈福,还赐了新名,原本已经油尽灯枯的沈小姐真的逐渐恢复了精神,马上就要痊愈了!”

一个官家小姐同自己的手帕交们说着自己从父亲那儿听来的消息,一番话说得绘声绘色,引得旁的桌的小姐们都忍不住搭话。

“常安寺这么灵?”

“原来沈小姐久病不愈是因为撞了邪祟吗?”

一提及邪祟这些,有些人膈应,脸色露了恶寒,邻近的小姐轻别了一下,让她青天白日别说这些脏东西。

路过的徐舒柏听了半截,也忍不住插了一嘴:“不管如何,沈大人总算圆了这么些年的夙愿,有了个康健的女儿,你说早知道做场法事就能痊愈,沈大人还折腾了这么多年,岂不是命运弄人?”

“瞧你这话,这事也是需要天时地利人和的,我看就是那沈小姐濒死之际,得了人和,这才能起死回生。”

说这话的小姐惯不喜欢徐舒柏吊儿郎当的样子,总喜欢呛他。

徐舒柏耸耸肩,不与她争辩这些。

“不是说赐了个新名,那沈小姐如今芳名为何?”

“好像叫沈云若?”

一个小姐不确定地说着。

“这名听起来也没什么特殊的含义,怎么就能起这么大的作用?”

几个小姐你一言我一语地说着,也没论出个所以然来,最后只好作罢。

“不是说快痊愈了,过几日便是端午,那不如给沈小姐递个帖子,邀她同我们一起去京郊踏青游玩,我们也好见见她,看看这常安寺的主持是不是真这么厉害。”

“还是你聪明,其实我也有些好奇这个沈小姐,来京这么多年,竟没和哪家小姐有任何交情。而且她父亲现在风头无俩,等她父亲在这个位置坐稳,说不定沈小姐更不会看我们这些人一眼了。”

说到后面,那小姐的话都变了味,也不怪她,毕竟她父亲在刑部摸爬滚打那么多年还只是个从五品的员外郎,而沈忠一路高升,如今竟已坐上尚书之位,偏偏这沈小姐也带了点神秘,引得一个个都有些好奇她,那小姐自然有些不快。

几个小姐不喜她这小家子气,只是随意一笑,没人应和她的话。

徐舒柏听了一圈,发现她们这些小姐愈发聊得无趣,也没有继续再听,反正大家都对沈尚书家的千金有了兴趣,他这一趟也不算白来,他兀自吃了点酒,便离开了。

他中了进士之后,家里已经对他满意,不再管束他,随他去了,只要他不伤天害理就成。

殷灵嫌他一天不务正事,徐舒柏去弘文馆谋了个差事,一天给那些孩子上一两堂课便可随性而为,自在得很。

今天弘文馆休息,他也得了清闲,又溜达着去找殷灵。

殷灵看到他,脸上嫌弃,还是放他进了门。

徐舒柏听了场戏,和她闲聊。

“怎么近日不见云若来?”

“以为谁都像你徐公子这么清闲?她最近忙着呢,才写了续集,又在着手准备新话本,而且她现在有家了,沈夫人自开春后,身子就有些不爽利,她想多陪陪沈夫人。”

原是如此,那看来那些小姐今日的打算怕是要行不通了。而且沈家自个也商议过,云若不便太快在这些个世家面前露面,毕竟她现在是个大病初愈的人,得多休养一段时间才是。

那些小姐动作也快,一早出的主意,午后那会儿就给沈府递了帖子。

青鸢把帖子呈上来的时候,云若正在冯青房中陪她。

冯青在给沈忠做新的寝衣,云若绣工不好,只能在旁边帮着理线。

虽然她的丈夫已经是二品大官了,但是冯青还是像两人曾经在小地方做官一样,沈忠负责替百姓办事,她还是很多事都亲力亲为,操持好这个家,等他回来。

冯青性子内敛,不擅与人相交,沈忠也从不勉强她为自己的前途勉强去和那些内命妇来往,而且沈岁桉还在时,她一心一意就扑在女儿身上,也没有精力去操心官场局势。

沈岁桉去世后,冯青也跟着病了一场,幸亏有云若相陪照顾,在冯青伤神恍惚的时候,是云若陪着她一点一点从那场梦魇里走了出来。这么久相处下来,冯青也真的开始把她当成了自己的女儿。

血缘赋予的亲情固然是天定的缘分,但很多时候,人自己寻到的亲人,比血缘的牵绊更加可贵。

早些年沈忠的俸禄不够用的时候,冯青会做点绣活补贴家用,她的绣工也是不错的。

云若看她手腕翻转几下,一朵祥云便出现在襟口,云若不禁轻声惊叹。

两人同坐榻上,中间就隔了一张矮案,她这点动静没逃过冯青的耳朵,冯青抬眼看她,嘴角带着笑,招手叫她坐过去。

云若乖乖坐到冯青身旁,和两人膝头并着膝头,挨得极近。

冯青这回绣得慢,一针一线都等云若看清楚了才落下一针,不一会就又绣好了一朵。

“要试试吗?”冯青问她。

云若点了点头,冯青将衣裳和针线递给她,云若记着刚才冯青的针法,一下一下绣得慢。

在看到她犹豫不决不敢落针的时候,冯青伸出手把着她的手,带她绣了下去,两人一起很快就绣好了。

虽然比不得冯青绣的好,但也有模有样,云若和冯青相视一笑。

青鸢就是这个时候进来的。

云若坐了回去,翻看了一下,并不认识落款的人。

“小姐可要去?”

老爷和夫人都已经认下云若,这些下人自是不敢置喙,且云若待她们也是极好的,她们也都把云若当成了第二个小姐。

云若将帖子放至案上,抬眼间对上冯青。

“想去便去,想来都是些和你年龄相仿的女子,同她们一起,当有许多话可以说。”

这几个月来,云若很少出府,大多时候都会来她房里和她说说话,虽不能时时说到一处去,但一人说一人听也很是融洽。既然沈家千金病愈的消息已传了出去,这些个局找上门来也是情理之中,正是爱玩的年纪,冯青也不想拘着她。

云若却是无意,“日子这么近,想来是突然想到的,我便不去凑这个热闹了,左右我现在还能借着抱病推辞,他们总不缺宴席,那日可是端午,我更想多陪陪你和父亲。”

父亲两字像是有些烫嘴,云若顿了两下才有些不习惯地叫出了口。

冯青轻笑:“这么久了还是没叫顺口。”

云若拿起帖子掩住半张脸,露出弯弯的眉眼。

“那我先去回个帖子,晚些再来您房中用膳。”

冯青颔首,看她轻轻蹦下榻,唤上青鸢,小跑着出了门,眼底的慈爱愈发清晰。

渐渐地,冯青明白了岁桉为何会如此安排。

正如她所说,她不想被一方棺材,一块墓碑困住,其实这些也会困住冯青、沈忠和所有爱她的人。逝者已逝,苦苦沉溺于悲痛之中,只会让逝去的难暝,尚存的担忧,他们总是要往前走的。

此后沈府的日子,真应了那句平凡而温情。

除却与二老相伴的时间,云若几乎都在忙着写话本,有时殷灵用得上她的时候,她也会去帮帮忙,自己忙起来,思念的情绪也就不会时时缠着她了。

不过她终究是人,还是会有抑制不住想他的时候,斗着胆子向沈忠、向徐舒柏问不来他一点消息的时候,云若会在寂静的夜里将对他的思念写在纸上,借以慰藉,她相信如他所说,没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她闲下来的时候会带着冯青一起出去玩,前半生冯青总是难为自己而活,如今不必再全心全意扑在一人身上,她坐在深宅之中时,难免孤寂,云若便试着带她多到外面的天地走走,起码不会只待在府中苦苦待人归来。

四季往复,花开花落,一晃眼,陆执就要错过京城的三个暖春了。

从去年秋天起,云若才慢慢接了一些帖子,不过多是挑她有兴致的接,不看对方家世如何,只是想交些朋友。

冬日里可供玩乐的不多,云若几乎没怎么出过府。等开了春,已及笄自立门府的昭平公主大张旗鼓地设了一场百花宴,邀京中名贵前去她府上做客,给云若也递了帖子,这般架势,她不好推辞。

只是青鸢探得,怕是陆家、庄家的几个小姐也会前去,她这一趟,怕是会遇到旧人。

云若心中算不上怯,毕竟她担了这层身份,不可能总是缩在沈府不出,遇上曾经相识的人是早晚的事。不过她们所认识的那个云若已于三年前葬身南衣巷火海,如今这个,是病了十几年才痊愈不久的沈家小姐,只是面容有几分相似,不可混为一谈。

她心底这么想着,待百花宴那一天,她照常起身洗漱梳妆,着一身冯青才命人给她裁的新衣,由着青鸢给她梳好发髻,簪上几朵珠花步摇,整个人并不张扬,但青鸢给她化的妆容将她衬得明媚,看上去比花还娇艳几分。

待青鸢在额间描上花钿,满意地将镜子举到她跟前,眼中放光:“小姐以为如何?”

云若第一眼都不敢相信镜中的人是自己,她左看右看,步摇轻轻晃动,显得俏皮。她惊喜道:“怎么把我化得这样好看,我都快不认识自个儿了。”

青鸢被她夸得浮现绯色,扭捏着放下手中的镜子,说:“小姐你自己本就生得好看,奴婢这不过是尽力不给您丢面子罢了。上次宴席,奴婢见着别家的小姐个个都扮得精致,只有奴婢把小姐您打扮得还不如不打扮,心中有愧,特地去跟人学了,这下子看起来,奴婢没白给那婆子银两。”

云若知晓青鸢真情,心中感动,轻捏了捏她的脸,“我们青鸢怎么这么可爱。”

“那我们这就出门,可不能辜负了青鸢这双巧手。”

第69章 春日宴今日能见到你,实属幸事

沈府向来不喜张扬,是故云若的马车混在里头,没引得什么瞩目。

她行至公主府,青鸢递上帖子,下人看了一眼,朝里头喝了一声:“沈尚书千金到!”

周遭听到声的,对这位沈小姐好奇的不免都会投过来点视线,瞧上她那张脸,多少都会浮现几分惊艳。

云若进了公主府,到了后花园,在下人的指引下落了座。

宴席还未正式开场,昭平公主还未露面,在座的一些公子小姐也不拘着,赏花的赏花,闲聊的闲聊,也有瞧着眼生结识新友的。

放眼望去,于云若而言几乎皆是生人,她依然自得,品茗赏花。

一个小姐见她单坐于此,前来和她搭话,互报了家门后,她伸手往不远处的二乔牡丹一指,邀她一同前去赏花。

“那牡丹同株同枝可开紫红和粉白两色,甚是难得,是昭平公主特意请宫中花匠培植。”

既然相邀,那云若也不想拂了旁人的面子,颔首答应,起身和她一起过去。

两人边走边说着话,算是融洽。她们容貌皆是不俗,往花丛里一站,人衬花,花也衬人。

不一会儿就有人也过来赏花,云若也和她们通了姓名,她们所聊的那些云若也都略有了解,说得上话。

都是闺阁里的小姐,礼数是周全的,再加上她们知道云若的父亲是刑部尚书,对她也多了几分尊敬,云若举手投足大方得体,让她们不自觉以她为首。

昭平挽着庄月淮来的。

前阵子庄月淮刚和定北侯府的小侯爷定了亲,整个庄府忙着筹备婚宴,若不是昭平好说歹劝,庄月淮是不打算出席的。

昭平好不容易盼来了人,自是要好好相陪的。两人自廊下说笑而来,在众人未看到两人之际,庄月淮倒是先注意到了眼前那几个贵女,其中为首的那个让她不禁停下了脚步。

几个在京中地位不算低的官家小姐簇拥着一个着一身浅紫色襟裙的女子,她站在那大朵的牡丹花前,一点不逊色。

分明花比人身上的衣裳要艳丽得多,但是那人一站在那儿,花都变成了陪衬,不如她娇了。

“那位是?”

昭平循着庄月淮的视线看过去,也发现了那人,说是面生,可又总觉得似乎在哪里见过此人,所以唤了个下人询问。

下人看清公主指的那人,心中一回想,低首回道:“禀公主,那位就是沈尚书家的千金。”

庄月淮才先一直在回想自己为何会觉得奇怪,这会她突然记起,这位沈小姐似乎和之前那个总跟在陆执身边的通房丫鬟有几分相似。

特别是颔首低眉的几个瞬间,活脱脱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

但那个丫鬟不是三年前

就已经死了吗?因着这事,镇国公府遭受了非议,甚至有脏水想往她身上泼,但是庄行俭丞相之威摆在那儿,还是没有人胆大到敢惹丞相府。流言甚嚣尘上,庄月淮也难辩真假,闲话听多了,她也开始怀疑这些年来自己是不是真的了解陆执。

这种念头一起便一发不可收拾,渐渐地连带着对陆执有了看法,是故她最后还是听了父亲的话,没再强求。今年才在父亲的牵线下结识了小侯爷。那小侯爷与她年岁相当,家世也不错,最重要的是倾心她已久,是个不错的婚配人选。

不过南衣巷那案子一直未能查明真相,这么久以来,早就不了了之,陆执被贬离京后,这些事也慢慢被人遗忘,而后流言不再妄议,此事也就没了下文。

可是现下这人却说她是沈尚书家的千金,庄月淮眼里不禁浮现些许惑色。

她不记得那个丫鬟和沈家有什么联系,这么一说,莫非真的只是两人长得有几分相似?

可这世间怎么会有这么相像的两个人,若是旁人不说,她定会以为那就是,不过庄月淮转念一想,比起无关的两人长得相似,人死而复生才更是奇谈。

庄月淮复问那个下人:“你确定没记错?”

见下人点头,她只轻然喃了一句“奇怪”,被昭平听了,自然好奇:“有何奇怪的?”

庄月淮回:“没什么,只是觉得她长得有些像一位故人。”

以为昭平会一笑置之,不曾想昭平想了想,说:“你这么一说,我也觉得我好像在哪儿见过这位沈小姐。”

庄月淮一听,那点疑虑又升了起来,她问:“在哪儿见过?”

这可把昭平问住了,她向来记不清人脸,她问了周遭的下人,都无一人有影响,她只好实话同庄月淮说:“我也记不清了。”

庄月淮大抵也料到了,似乎没几人见过那通房丫鬟,昭平久居深宫,那会对这些上心。

“无碍,也不是重要的人。”

两人一出现在众人面前,大家都识趣地一同给昭平行礼请安,昭平免了众人的礼,让大家不必拘束,尽情玩乐就好。

昭平公主发了话,大家又恢复了之前的熟络,庄月淮有意无意还是会向那位沈小姐处打量几眼,不慎对上视线,她索性朝她那边去了。

到了跟前,两边互相颔首行礼,不待云若身边的人介绍,庄月淮先问道:“这位姑娘就是沈尚书的千金?”

云若娉婷福身,答:“家父正是刑部尚书沈忠,见过公主、见过庄小姐。”

庄月淮瞧她礼数周全,气质温良,说起话来比很多官家小姐都要大方自然,哪里有一点下位者的卑微。这会儿走近了来看,她又不觉得相像了。

如此一来,庄月淮也没了兴致,正打算离开,昭平却开了口:“我说月淮姐姐怎么觉得沈小姐像一位故人呢,沈小姐这般花容月貌,怕是月淮姐姐在哪儿惊鸿一瞥,这就记进了心里,这会再见,就觉得眼熟了。”

昭平向来是个有话就说的主,从来不会顾忌什么,也不会端什么架子,在场的人都被她这变着花样夸人漂亮的话逗笑了。

庄月淮虽然有些不想昭平说出像故人一话,但见对面的人听了这话也只是泯然一笑,并没有什么反应,还大方应下了昭平的夸赞,这番做派很是讨喜。

昭平也觉得和云若说话舒服,便和几人聊了起来,庄月淮也就没离开。

“太傅大人到!”

一众人闻声望去,就见张大人廊下而来,迎着众人的礼,朝云若这边走来。

云若倒是没料到,会在这里遇上张廷邈。

昭平苦着一张脸悔恨自己忘记告诉下人不必邀请张廷邈,但人已经来了,她只能迅速换上笑脸对他表示欢迎。

“老师你来啦!”

张廷邈看着她这要笑不笑的样子,就知道她不欢迎自己前来,他淡然应了一声,免了面前几位贵女的礼,

看她们起身后,率先和其中那位故人问候。

“沈小姐,许久不见,身子可还康健?”

“多谢太傅大人挂念,现今已然痊愈,与常人无异了。”

这太傅大人一见沈小姐就过来叙旧,看两人这熟稔的对话,倒像是相识已久。

“老师,您认识沈小姐?”问话的是昭平,她印象里自己的老师可是个老古板,多是心仪他的女子主动同他搭话,说不过两句就只能面面相觑,这还是她第一次见他主动同女子搭话,她徒生求知欲。

云若心下一惊,生怕张廷邈恼她欺骗于他,也怕他提及当时一事,被有心人听去了肆意揣测,届时对她的身份起疑。

不料张廷邈点了点头,缓声道:“去沈尚书府上与他相商正事时有幸见过沈小姐玉容,那时沈小姐尚在病中,如今看来,容光焕发,无甚病气了。”

前头还是对着昭平说的,后面就又转向了云若,眼中是掩不住的欣喜。

云若顿时松了口气,对上他满含笑意的眸子,有些不自在,只能敛眉垂眸错开。

张廷邈以为是自己的目光太过,怕旁人看去误会,忙敛了神色,问起了昭平的功课。

在这大好的日子还被老师追着问功课,昭平如临大敌。

庄月淮不动声色打量了云若一眼,太傅大人的那眼神周遭的人都有目共睹,确实是像久逢故人的神情。既然太傅大人见过真正的沈小姐,那看来眼下这位就是货真价实的沈小姐了,庄月淮那点疑云彻底消散,想着或许是自己记错了。

宴席即将开始,昭平作为主人自是要出来操持一下局面,她忙借此摆脱张廷邈的无情追问,邀请众人入座。本来给张廷邈安排的位置在靠近上首的地方,他却推拒,顺势坐到了云若旁边。

丝竹声乐响起,着绿色青衫的舞娘踮着轻盈的步子站上水中台面,翩翩起舞,下人鱼贯而入,在各位宾客面前摆上美酒佳肴。

张廷邈端起眼前的酒杯,朝云若敬去:“原来你是沈家小姐。”

自他坐到自己身边,云若心中就有些没底,这会他主动敬酒,云若知道一直躲避并不能解决问题,只好端起青鸢斟满的杯子,心中一直在寻着合适的由头。

“此前没对张大人如实相告,还请大人见谅。上次,我违背父母意愿偷溜出府,不料遇上了匪徒,幸亏得你相助。我当时只是太害怕了,这才没告诉你我真实的名字,后来又遇上府中寻我之人,我才不告而别,还请张大人莫怪。”

云若作出为难的姿态,不知此番话术能否让他相信,眼下她也暂且想不到更好的由头,只能盼着太傅大人大人有大量,不同她计较。

没成想张廷邈恍然大悟地应了一声,对她漏洞百出的借口完全没起疑。

“原是如此。你当时才遭了贼人,对人有防备之心也是应当,你当时伤还未痊愈就离开,我还有些担心,没想到你是沈大人的千金,今日能见到你,见你已无大碍,实属幸事。”

饶是如此,云若还是不敢松懈,赔了一杯酒感谢张廷邈的救命之恩,甜润的味道滑过嗓子,云若不自觉露出憨态。

这酒闻起来味浓,喝起来却没多少酒味。她喝之前视死如归的样子和这神情全都落进张廷邈眼里,前后反差让他莫名觉得可爱。

张廷邈同她介绍:“这是皇上特地命人给公主酿的适合女子饮用的果酒,不易醉人,沈小姐可放心品尝。”

看张廷邈脸上一直带着和煦的笑,很是友好,想着张大人之前便就毫不犹豫救了自己,也没逼问自己身世,今日还帮她圆了话,这会自己还这么防备着他,好像有些不妥,于是云若的戒心慢慢放低了些。

张廷邈是真正的君子,在云若解释后,就没再追问过去的事。席间只偶尔会和云若搭话,且都不逾距,点到为止,让人愿意与之交谈。

云若知道自己酒量浅,这果酒虽然好喝,她也没敢多饮,不过张廷邈不时敬过来的酒,她没好意思推拒。

宴席一直持续到夜间才散,云若不知自己何时有了醉意,本打算提前离席的她时醒时昏,竟待到了众人散席才离开。

她喝醉了之后还是比较乖巧的,她今日醉得不厉害,由青鸢搀着,还能自己往回走。

张廷邈没想到她这么几杯酒就醉了,想着几乎都是自己敬的,心中有愧,不放心她们主仆,出府路上他一直与其同行,她几个身形不稳的时候,张廷邈都下意识伸出了手想去扶,但又念着不合礼数,手顿在了半空,在他犹豫之际,她又自己靠上了丫鬟。

张廷邈看了看自己滞着的手,浅笑着摇摇头收回。

主仆两人出了府就见着了

自己的马车,青鸢看着叫来车夫的小厮站回了张廷邈身边,同他道了声谢。

张廷邈颔首,“时候不早了,先带你家小姐回去吧。”

青鸢应了声好,扶着云若上了马车。

驶过灯火阑珊,车夫勒缰,马儿轻声嘶鸣停了下来。云若靠着窗迎了会儿风,这会已经清醒不少。

和青鸢一同下了马车,云若提着裙摆拾阶而上,车夫驾着马车往马厩而去,驶离门前之际,云若瞥见了不远处的马匹。

男人挺立马背上,身旁跟着小厮,此时正走入路边灯笼没照耀到的一段阴暗之中。

两人都认了出来那是张廷邈。

“这位太傅大人倒是贴心,竟亲自相送至此,还没打算让小姐察觉,只默默离开。”

云若轻和了一声“是啊”,想起今日自己情急之时不禁对他进行了不好的猜测,云若心中便有些愧疚,张大人真是差点救了只白眼狼。

云若这幅神情落在青鸢眼里,却是别有意味,见她凝望了张廷邈远去的背影好一会儿,青鸢唤她回神。

“小姐,你和太傅大人是何时认识的,奴婢如何不知?”

云若看她一脸老实交代的样子,就知道她定是误会了,她一边往自己的房间走去,一边没脾气地瞪了青鸢一眼,同她说着:“只是一个巧合罢了,你可别瞎猜。”

青鸢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煞有其事地重复了一遍:“巧合?”

云若故作生气地推开了她的手,自顾自往前去。

青鸢边在后面追,边说着:“知道啦知道啦,奴婢相信小姐是巧合!小姐你慢些走,别摔着了。”

朗月当空,银光如水倾洒在地,人影翕动,辨不清其情绪。

第70章 旖梦许是蚊虫咬的

这种宴席对云若来说,有点累人。回了房,卸去装束,便趁着那点醉意早些睡下了。

深夜,云若蹙着眉,从梦中转醒,口中渴得厉害,透过层层薄纱窥见不远处的黑影,云若扯着黏糊的嗓子唤了声青鸢,朦胧间见人影动了动,她此事并未全然清醒,问道:“我有些渴,替我倒杯水来可好?”

云若没听到青鸢回话,不过很快响起水击瓷底的声音。她从榻上坐起,意识还未回笼,帘子掀起一角,茶杯端至她面前。

她抬手去接,夜深深沉,她看不真切,明明是冲着杯子去的,却先摸上了拿杯子的手。

这手比云若的大了许多,手背粗糙如砂砾,完全不像一个女子的手。

这个认识让困顿的云若霎时清醒。她不动声色侧眸看向影在帘上的身影,依稀只见大致的轮廓,熟悉又陌生。

见她不接杯子,手举着它贴到了云若的唇边,手腕微翻,带着温意的茶水浸没她干涸的唇沿。许是渴意作祟,她轻启唇舌,让甘甜的茶水滑进喉间。

在这万籁俱寂的夜里,一时只剩下她啜饮茶水的吞咽声。

茶水饮尽,手连带着杯子要撤回,云若蓦地伸出双手将其抓住,待其顿住,她又一言不发。

相持良久,无人先言,死一般的寂静让云若辨不清此时是在梦里还是梦外。

无论是哪一种,都足以让她贪恋。

见手上没有抽离的趋势,她才缓缓松开一只手,迟疑着向床帏伸出。

轻纱晃动,床前的月光一点一点爬上她的床榻,最后圈住她半边身子。

那许久未见的容颜掩映在如水的月色里,似真似幻,若即若离。

“还要吗?”

“是梦吗?”

两道声音同时响起,云若觉得这梦较之以前的未免太过真切,手间的温热,熟悉的声音,深情的眼眸,从未同时出现在她梦中。

无一人回答对方的疑问,皆默认了肯定。手轻松抽离,因为她知道挽留不住,只要还在梦中,即使不能触碰,能多看几眼她也心满意足。

看他的背影,似乎又高大不少,只希望在那贫瘠之地,他能好好照顾自己。

水声清脆,云若看着他高束的发髻,不似以往贵气,眉眼间多了几分若有若无的匪气。

他缓步朝她而来,敛去周遭的凛冽,高大的身躯将她掩住,照不到一点月色。

云若双手向前撑着床沿,抬头仰望着他,姿态是虔诚,眉眼是眷恋。

两人相视半晌,他仰头将杯中的水一饮而尽,随即用两指捏住她的脸颊,矮身将水哺喂进她的口中。

茶水喂完后,别的东西也滑了进来。

云若一边不停地吞咽着,一边自我怀疑。难道自己已经饥渴到如此地步了吗,竟在梦里渴求着这些。

舌根被吮得发麻之际,云若告诉自己,反正是在梦中,大胆一点也无妨,谁叫他已经好久不肯入她的梦,让她苦思许久,这次就当做他这么久不到她梦境里来的补偿。

云若逗弄着他的舌尖,不让他吮,勾着他的后颈,边吻边退。

他膝行上床,手中的杯子摔至踏床发出的声响抵不过甜腻的啧啧声。

炙热的唇舌吻过她的下颌、肩颈,云若仰着头,任由他啃咬她锁骨的皮肉。

似痛非痛的感觉自下而上侵袭她全身的时候,迷离的她收了几分神智。

原本一直沉浸在梦中欢愉的云若慢慢察觉这紧密得几近窒息的快意似乎太过真实。

她摇晃着脑袋,想要看清身上的人,却是徒劳。

“在你梦中,你与我总会如此吗?”

“你更念着我,还是念着和我做这档子事?”

他问。

绯色刹那间从她的身体蔓延至她的整张脸,不过在这黑沉的夜,无人能察觉。

即便如此,不必看,陆执也能在心中描绘出她此时又羞又愤的神情。

那都不重要,这些感觉很快就会消散,被其他替代。

听着她的一点不收敛的吟哦,他复又吻上她的唇,不想与旁人分享她的娇气。

“小姐?”房门一阵轻响,门外传来青鸢的轻声呼唤。

陆执能感受到身下的人紧绷的身体,她呜咽着想推开他,他却吻得愈深、愈重。

“奇怪,小姐怎么半夜起来把门锁上了?”

青鸢又唤了两声,都没听见声响,以为云若正在熟睡,不再惊扰。

云若已经记不清青鸢是什么时候离开的,他松开她的时候,两人唇齿间牵出银线,彰显方才痴缠的激烈。

这会她发着懵,一时又分不清究竟是不是梦。

他俯身贴近她的耳廓,温热的气息将她裹挟。

瞧着他翻身而下,云若没做思考便拉住了他的衣袍,偏脸看他。

“再多陪我一会儿,好不好?”

云若没听清他说了什么,只是她很快落进一个宽厚温暖的怀抱。

她实在累得厉害,若不是因为口渴,她应是会一觉睡到天明,如今这一弄,她的口渴得了缓解,身体的疲累让她打不起精神来,她很快在暖意的环抱下进入了甜蜜的睡梦。

一夜无梦,云若再睁眼,已是日上三竿。

她怔坐在榻上,身上衣物齐整,看着身边不似有过人的床铺,回想昨夜的种种,眼中有些茫然。

青鸢卷起床帏,暖阳晃眼,云若撇过了脸。

“小姐什么时候起身开的门,开了门又睡了个回笼觉吗?”青鸢语气轻快,因着好天气,想将这份愉悦也传给云若。

闻言,云若心中确认了昨夜的真实,眼底逐渐清明,她抬手理了理搭在胸前的长发,垂眸轻笑:“嗯。”

青鸢走到另一

边收起床帏,嘴里说着:“奴婢一猜就是。”

云若起身坐到镜前准备梳妆,青鸢上前接手,为她挽发之际,猛地瞥见她颈间的红痕,“呀,小姐这里是怎么回事,怎么红了这么大块。”

青鸢忙将那处指给云若看,她年纪不大,对这些事不甚了解,乍一见有些惊讶。

云若透过镜中看着青鸢指尖附近的那处暧昧的印记,昨晚的记忆一下子全涌了上来,脸上泛着淡淡的粉意,她嘤唔着,最后只能骗她说:“许是蚊虫咬的。”

“还未到夏日就有这么毒的虫蚊,看来我今天得去找点艾草来熏一熏,可不能让它们这么猖狂。”

青鸢不疑有他,想着说不定昨夜小姐就是因为这才迷迷糊糊把门锁上了。所以她今晚一定要把那些蚊虫清理干净,让小姐睡好觉。

云若微微勾着唇,因着青鸢可爱的模样,也因她隐约记起了昨夜他在自己睡去前说的话。

云若看向窗外,春日正好,可惜自私的她现在只盼着春夏赶紧过去。

日子一如既往地过,唯一值得一提的是,云若总算圆满了她人生中第一本话本的所有故事,在无字楼的销量一直排在前列,她与无字楼也续了契约,将继续合作,她也开始着手准备新话本。

在那以后,云若总是能接到不少贵女的邀约,她若是得空会前去坐坐,多交些朋友、见些世面,于她而言不是坏事。

说来也是巧合,在外男能参加的宴席里,云若总是能见到张廷邈,有时两人能说上话,有时只能匆匆打个照面,虽然交集不多,但每次相处都是较为愉快的。

渐渐地,京中有传言说太傅大人这棵千年铁树开了花,命中的那颗红鸾星总算有了动静。

“他们说,是因为小姐哩。”

云若在和冯青下棋,青鸢在一旁说着话,将自己听来的这些个传闻说与两人听。

冯青抬眼看她,眼里带着笑意。

云若轻轻摇头,执子行了一步,这才似嗔着说道:“那儿听来的这些碎语,我和张大人只是朋友,没有这些事。”

青鸢虽做错事般抿上了嘴,眼里却写着不信,转脸朝冯青求助。

冯青按着预先想好的位置落了一子,立马接话。

“现在没有,不代表日后也没有。”

云若睁圆了眼看向冯青,没想到她真信了这话。

“我听你父亲说,这太傅大人是个不错的人,若是有意,相处看看也未尝不可。”

“娘!你怎么就信了这丫头的话,她这是拿话寻我开心呢,你都不管管。”

云若知道她们都是好意,只是她与张大人确实没有什么,她话里撒着娇,想把这话揭过去。

青鸢在旁边脑袋都快摇成拨浪鼓了,云若作势要去收拾她,她立马躲到了冯青身后。

云若佯装生气插着腰,要青鸢过去,青鸢嘴上说着知错了,但人一点没动,脸上还带着肆意的笑,哪里像认错的样子。

冯青看着两人打闹,咯咯笑出了声。

一转眼,云若在她膝下承欢已快三年,两人如今已与亲母女无异,这些年因为云若的缘故,冯青也结识了一些说得上话的同辈人,有时她们来府中和她作陪。前阵子,她们和冯青聊到了儿女的亲事,说起她的女儿因病痛的原因耽搁了这么久,如今也可提上日程相看了。

冯青经此提醒,才想起这个做母亲的似乎还有很多地方做得不好,依云若的年纪,确实也到了婚嫁的时候,平素没听她主动提起过这些,她曾经没设想过这些,一时也忘了。现在既有人提出,冯青便也将其放在了心上。

青鸢成日与云若形影不离,冯青第一个问的就是她,听她提及了太傅大人,冯青记下后和沈忠打听了此人,私下里她也让青鸢带着她远远相看过那位张大人,看上去确实是个不错的人,冯青便想着试探一下云若的心意,见她提及张大人时并没有小女儿的娇态,想着云若可能确实对他无意,既如此那也没必要继续撮合。

在冯青看来,这事本来就是两情相悦最好,她若没有遇上心仪的,嫁不嫁人都无所谓,能多陪陪她和沈忠也挺好。

她笑着将云若拉着坐到自己身旁,说:“好了,你若无意,那我便让青鸢以后都不准再提这事了。我倒是希望你能晚些嫁人,能在我身边多留些时候。”

云若看出她眼中的慈爱与不舍,她趴进她的话里,说:“娘你不必为我操心,我现在还不想嫁人,我也想多陪陪你,你可不能嫌我烦,急着打发我!”

冯青笑着轻抚她,嘴里喃着:“怎么会。”

眼下云若对成亲一事并没有想法,于她而言更重要的是那个人。

又是一年中秋,云若终于等来了陆执的消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