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说他哥死了。”林红说,“据说是死城里了。娘仨个没钱,就来投奔江胜国。”
温默一顿。
他猛地想起江奕那张笑脸来。
嘴里的粥忽然有些发苦。
温文学没做评价。
“那江胜国他们家热闹了。”他说。
温默咽下嘴里的白粥。
第二天,温默又被林红赶出去,去河边洗衣服。
他衣服不多,一直是穿温文学剩下的。衣服总是大得得把袖子撸到最上面,迎面吹风来的时候,衣服被吹得都鼓包。
已经入秋了,天气微凉。温默坐在河边,迎面吹来河上的冷风,冷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直打喷嚏。
这个时候,身后突然传来一声:“小孩!”
温默吓了一跳。
他回头,就又见到了江奕。他和昨天一样,一脸的笑,真是一点儿都看不出刚在城里死了亲爹。
尽管温默他爹对温默不好,但他知道亲爹多少是个依靠。死了亲爹,应该很伤心。
“这么巧,”江奕笑着跟他说,“怎么大冷天的,还来河边洗衣服?家里没热水吗?”
温默对着他沉默片刻,没有理他,把脑袋扭了回去,继续吭哧吭哧地搓衣服。
江奕吃了个哑炮,在他身后沉默了。
片刻。
江奕“嘿咻”了声,一屁股在他旁边坐下了。
温默手上动作一顿,一转头,见他居然真坐下了,顿时一惊,难以置信地望向他。
“我吹吹风。”江奕笑着跟他说,“河边风景不错。”
“……”
温默皱皱眉,懒得理他,继续吭哧吭哧地洗衣服。
江奕也不说话了,就只是肩并肩跟他做在一起。
河边的风又吹过来。
温默用力吸了两口气,又咳嗽了两声。
江奕忽然把自己身上的外套脱了下来,手一扬,扔到了他头上。
温默猝不及防。扔来的衣服直接盖到了脸上,他吓得一哆嗦,抓着衣服一抬头,一脸错愕地看向江奕。
“穿多了,有点热。”江奕说,“你先帮我穿吧。”
“……”
温默皱了皱眉,有些莫名其妙,不懂他这是哪一出。
江奕问他:“你叫什么名字?”
他问他叫什么。
很久都没人问过他的名字了,这话一出,温默又愣了愣。
他叫什么来着?
温默真的这样愣住了,甚至为此回想了片刻。
随后,他摇了摇头。
“没有名字吗?”
江奕又问他。温默还是摇了摇头,比划起来。可是指天指地的一顿比划下来,江奕眼神迷茫——看得出来,他看不懂。
温默又用力比划了一顿,江奕还是没看懂。
温默叹了口气,不比划了。
“……抱歉啊,”江奕挠挠脸,笑着,“我这人,脑子不太好使……总之,你是有名字的,对吧?”
温默点点头。
后来,江奕又说什么了?
温默忽然记不清了,只记得他对着自己叽叽喳喳了好一顿,到最后也问不清他到底叫什么。
他只记得那时候阳光不错,河面上吹来风。江奕说到最后,突然拿过他的盆,说要帮他洗衣服,然后说他十二岁,温默得叫他一声奕哥儿。
他说有你奕哥儿在,以后那帮小兔崽子就不会欺负你。
他说他们再欺负你,你就来拿拳头锤锤你奕哥儿,奕哥儿就知道了,就会帮你去出头。
真是从来没人说过要给他出头。
温默再没抬手比划,只是忽然有些想哭。他低下脑袋,闷闷地把江奕给的衣服拉紧几下,耳尖和鼻子更红了,眼睛也有点红。
江奕一直叫他小孩儿。
后来他知道温默的名字了,但有很长一段时间,也只是零零星星叫他几声温默而已。更长的时间里,他还是叫他小孩儿。
奕哥儿是有段时间只把他当弟弟看的,温默知道,因为他一直叫他小孩儿。
江奕来了没几天,村子里就传开了他家的传言——江胜国的嫂子李桂兰,带着三个孩子来投奔他了。
这事儿很快被众人所知。
没过几天,村长就上门去探望了。他把李桂兰和她三个孩子的名字登录在村民的居民簿子上,还把自己的儿子带了过去,和江奕认识。
那就是于覃。
于覃人很热情,很快就带着江奕去村里的小学报名,江奕便又去上学了。村里的小学上完,他们又报名去了村子外的一所最近的中学。
从村子里去那所中学,大概半个多小时的脚程。
有同学情谊在,再加上于覃和江奕一样都是热情性格,好一段时间,江奕都跟于覃更亲密点。但他也没冷落温默,不上学的时候隔三差五地就来找找他,陪他在河边坐一会儿,或者帮他洗洗衣服,有时候还拉着他一起去小卖部,用零钱给他买点吃的。他说他太瘦了,该多吃点。
为了听懂他说话,也为了温默能表达出自己的意思,江奕甚至还偷偷带他去县城去学手语。他给林红找借口说带温默去县城帮他卖菜——江胜国的菜地,被他们母子女三个种的很好,隔三差五就能去县城里卖。
借着这个由头,江奕还去温家找林红说,要借温默帮他去摆摊,等回来了,会偷偷给温默三毛钱做感谢,但是别让老江和李桂兰知道这事儿。
有了钱拿,林红自然没话说,连忙笑着应了下来。
就这样,江奕带他去县城里卖菜,卖完就带他去学手语。温默这才知道自己该怎么比划了,江奕也才能明白他的意思。
虽然江奕都这样了,但温默那会儿还是觉得他跟于覃更亲密。
人家两个人一起上下学,一起早起,一起回家。
有时候江奕来找他的时候,于覃路过,就也会停下来跟他说几句话。他们说的都是学校里的事,温默一个字儿听不懂。
每想到这儿,温默都有些失落,总想着自己要是也能说话也能上学去就好了,江奕就会跟他呆更长时间,很多话或许也只会和他说,不会轮到于覃——但他转念又觉得自己不应该。江奕愿意好声好气地跟他说几句话,愿意一直跟他打交道,陪他在河边吹风,请他吃点东西,愿意一直这样当他的奕哥儿,他觉得已经很不错了。
山连山的小村子里月升日落,日夜更迭,岁月轮转。
这样的日子平和地过了几年。
江奕在村子里的时间一长,村子里的人也开始经常谈论他。
他们说他真是会照顾人,李桂兰真是有福。
他们说江奕对他亲弟弟妹妹都好,会帮着他妈哄小孩儿,还会帮着他妈下地干活,上学也不用操心。
“李桂兰真是命好。”林红在家里也嗑着瓜子,不住地感叹,“生了个儿子跟生个老公似的,什么都帮衬她,也不用操心。”
温默听了这话皱皱眉,浑身不适,又说不出来是哪儿不适。
反正不舒服。
温默这会儿已经十二岁,江奕十六。
温默长高了些,但也没高到哪儿去。到盛夏了,外头蝉鸣不断。
某日早起,突然村里传来消息。
江奕把江胜国打了。
第067章 你与我(贰)
“江奕把江胜国打了!”
林红一进家门就焦急兴奋又暗搓搓地低声喊起来, 一看就是又从哪儿打听到了新八卦。
一听这话,温默一愣。
江奕把江胜国打了?
真的假的?
“真的假的。”温文学也不太敢信,他鄙夷道, “不会是你们这些老娘们又在瞎扯了吧。”
“瞎扯什么瞎扯!”林红坐过去, 不满地往他胳膊上拍了一下,气哄哄道,“我是亲眼看见的,这双眼睛亲眼看见的!那我看得可是真真的!”
“什么真真的?”
“江奕把江胜国打了啊!”林红说,“我正好跟赵婶儿经过老江家, 结果就听里面打起来了。李桂兰急得直哭,一直喊奕哥儿别打了奕哥儿别打了,那可不就是江奕打的吗。”
“大伙正聚在门口看呢, 就听江奕又在里面骂起来了。我的天哪,骂得老脏了。”
……江奕骂人。
这事儿在温默心里立马又魔幻三分。
他正在屋子里头淘米,准备做粥。
听了林红这话, 他不禁放慢了速度,把耳朵悄悄立了起来。
温文学也好奇起来:“他骂的什么?”
“可难听了。他说他们一家住在这儿又不是白住的, 一年一年的给他种菜,说江胜国坐在那儿不动就能白喝酒白吃饭,他委屈什么?再敢说这种话一次, 他就把江胜国给杀了。”
“什么?”温文学震惊起来,“江胜国到底说什么了?”
“他说要把江雨嫁给隔壁村子的老屠夫, 换一笔彩礼钱。”林红说, “他俩吵的时候就说起这事儿来, 大伙都听见了。江胜国被他气死了, 在家门口吵起来,说李桂兰他们家来的人太多, 老江家都要住不下了,所以要赶紧嫁出去一个。反正江雨迟早嫁人,要做别人老婆,还不如趁嫩的时候赶紧嫁,能拿一笔好价钱。”
“江奕就骂他说,一共就五个人,怎么就住不开了。他们三个孩子和李桂兰挤在一个屋子里,江胜国一个人住另一间,他们一家能挨着他江胜国什么事儿,他也有脸说住不开……”
“李桂兰就一直哭。”林红说,“她说别打了奕哥儿,听妈的话,不能这么跟大伯说话。江奕不听,还是打,江胜国都打不过他,被他骑在身上揍。”
“李桂兰就哭个不停,说造孽啊,造孽啊,后来去了好几个人,才把江奕拉开。”
“李桂兰就哭着骂他,说他不听当妈的话,又说他不孝顺,老大怎么能这样呢,老大不能这样。”林红说,“江奕突然就又不干了,又跟他妈骂起来。说什么,他又不是自己想当老大的。”
温默淘米的手停下。
“他说,李桂兰什么都不管,生了江雨扔给他,生了江阳又扔给他,嘴里一直说老大应该的,说了十几年,从他小时候说到大。”
“他说他是她儿子,又不是她老公。到了江胜国家里也是,江胜国几次三番欺负他们家,李桂兰从来不敢吭声,每次江奕一出头她又拉住他,说不能这么说,那是大伯。”
“江奕就喊,说那他们三个活该被欺负一辈子吗……哎哟,吵得可厉害了。”林红说,“真看不出来,那孩子居然这样。”
温默没做声。
“现在的孩子怎么都这样,一个两个都跟神经病似的。”温文学砸吧了两下嘴,也说,“怎么能这么跟长辈说话?”
“是啊,不管怎么说,不管江胜国是要干什么,他都不能这样啊。”林红说,“刚刚李桂兰过去亲自打了他一巴掌,他才不说话了。李桂兰说,要给江奕停学,什么时候知道错了,什么时候再去上学。还给他关家里了,据说不给吃饭。”
“是得好好管教管教。”温文学说。
温默望着手里淘米的盆。
盯着一颗一颗沉沉浮浮的米粒,他有些出神。
天落了黑,夕阳西下,屋外的蝉鸣声高昂刺耳-
盛夏,正午。
太阳毒辣得能热死人,温默出门没走两步就起了一身薄汗。他拉着身上宽大的背心领子,扯了两下,给自己扇着微不可察的热风。
他手里拿着空的酱油瓶子,林红又叫他出门打酱油。
走在村路上,他突然望见河边树下,有道身影。
那身影站着,一手叉着腰一手摁着树,斜歪歪地就那么靠着树站着。
大老远的,温默就听见他很大的说话声。
“不是我说你,江奕。”他说,“你怎么想的,怎么能真动手打人?”
“好歹是你大伯,对不对?有什么事情,咱们就慢慢说慢慢劝,你动手打人干什么?”
“你瞧,本来大伙都很喜欢你,这事儿一出,都拿你吓唬自己家小孩了,还不让人跟你来往了。我爹都在说,让我以后少跟你玩。”
“江奕,我拿你当兄弟,劝你一句……你妈其实说得对。你家毕竟寄人篱下,不得不低头。江胜国不是个东西,我也知道,可毕竟真是你大伯。你摊上这么个大伯,也倒霉,可命该如此,没有办法,你得认。是你大伯,你就只能尊敬着来嘛,对不对。”
“不能打他呀。”
“江雨嫁人这事儿,他说的话也的确挺混账。可老一辈的观念就是这样,你得跟他交流……”
“你交流都不交流,上去就揍,这也太不讲理了。而且都有人去家门口围观了,你还在闹,闹得一家人都没面子,现在成了村子里的笑话。”
“这事儿,你错的有点多。”
“你妈也是为了你好。不管怎么说,那是你妈。江奕,别闹了,乖乖去认个错,给大家伙都道个歉,回去上学吧。”
温默往旁边躲了躲。
他一直没听到江奕说话。也可能是他声音太小,传不来温默这边。
片刻,他听见于覃说:“哎,你知错就行。别总这么和家里过不去了,你妈说了一句你是老大你就不干,别再这么幼稚了。再说她也不容易,你跟着她这么多年,你不清楚呀?”
“那我走了,你别太让我操心了。”
之后安静很久。
半晌,于覃从温默身边路过,嘴里哼着不知名的小曲儿。目送他消失在拐角以后,温默从路边走了出来,再往河边一看,见河边树下还有个人影,只是坐在那里。
他刚刚被于覃挡住,温默才没看见他。
温默走近过去。
是江奕。他坐在树下,河面上吹来热风,把人和河边疯长的杂草芦苇一齐吹得飘摇。
江奕难得地没笑。他背靠着大树,眉头皱起,脸色阴沉,沉重的双眼里绞杂着一片挣扎不开的疲倦痛苦,眼底里如同一片越挣扎陷得越深的沼泽。温默心里恍然一瞬,他忽觉江奕陌生,又想,江奕原来是这样的人。
温默朝他走去。
江奕听见了脚步声。他深吸了口气,紧闭了闭眼,声音有些不耐烦:“我都说了,我会去道歉的。”
温默脚步一顿,犹疑片刻,还是朝他走去。
江奕突然就炸了,怒气冲冲地坐直起来,破口大骂:“有完没完!?我都说会道歉会道歉,你不就想让我道歉吗!你——……”
喊到这儿,他才看见温默。
“……”江奕抽了抽嘴角,默默地靠了回去,“抱歉,我以为你是于覃。”
温默朝他摇摇头,示意他没事。
江奕看见他手上空荡的酱油瓶。
“又打酱油?”他语气疲倦。
温默点点头。
江奕叹了口气,没说什么。
温默走到他身边。
“干什么。”江奕疲倦又没什么好气,他皱着眉拉着脸,“你也觉得看错我了,是不是?”
“觉得我应该很懂事,每天跟个傻子似的对谁都乐呵呵的,好像一点儿脾气都没有似的,每天眼睛一睁,就是照顾这个弟弟顾及那个妹妹,每天都要主动给大伯倒酒,听他说那些个恶心得要死的话,还得也笑着捧他臭脚。”
“妈受了委屈就照顾她跟着她哭,告诉她没关系妈妈我是老大我什么都会帮你做的,天塌下来我也会帮你顶着的没关系的因为我是老大我活该,爸爸死了也没关系,妈妈你还有我我会替爸爸保护你的,哪怕那个亲爹也没怎么照顾过我,每天两眼一睁就是跟我说要懂事听话懂事听话懂事听话……”
“我每天就该跟个上发条的青蛙一样没一点儿自我,还会帮着去下地,帮着做饭,什么都帮,谁都帮,就他爹的没人来帮我。反正你们都以为我是这样的是吧?都觉得我必须这样是吧?行啊,我会这样的,我求你们了我会这样的,行吗?别再跟我说什么我不能打人的废话了,我再也不打了,你们放过我吧,我就活该,我就欠你们的,以后我绝对没有一点儿脾气……”
“我妈不容易,我妈不容易,我知道,世界上她最不容易,我最该体谅她,我是老大,我最该体谅她,我错了,我做了惊天动地的错事儿,我就该被判刑去……”
江奕好像要疯了。
他越说越笑,眼里一点一点黯淡下去,唠唠叨叨地说着话,嘟嘟囔囔地说个没完,中了什么邪似的。
温默伸手抓了他一把,把他的领子拽了过来。
江奕这才话语一顿,顺着力气抬起头,望向他的眼睛。
【不要,道歉。】
温默松开手,向他比划,【你没有,做错事。】
【不要道歉。】
江奕瞳孔一缩。
他嘴唇蠕动两下,却没说出话来。
“……他们都说该道歉。”他说。
【你又没必要,一定听话。】温默比划,【只是他们,在说,而已。】
江奕怔怔地望着他。他微张着嘴,一时间忽然说不出话来。
温默急切地比划:【她不容易,你容易,了吗?】
【你不是,跟着一起,受苦到这里了吗。】
【你,谁都不欠。】
【你又不是,想要,才做了最大的小孩的。】
【你没错。】他一连比划了好几次,无措又焦急,生怕他看不见,【你没错,你没错,你没错。】
【你没错。】
江奕红了眼眶。
那双眼睛忽闪几下,越来越红。他别开眼睛,忽的笑了起来,眼泪也夺眶而出,滚滚而落。
他却笑得停不下来,眼泪已经流得眼睛都要睁不开,江奕却笑得浑身发抖,笑得声音发哑。
温默慌张起来,不知道他这是怎么了。
无措半晌,他伸手,把江奕抱住。
江奕突然不笑了。
他在温默怀里沉默片刻,深吸了一口气,终于哭出了声。
江奕嚎啕大哭-
江奕这天哭了很久。
温默松开他时,他还在哭,哭得一整张脸都是红的,眼尾更是红的厉害,眼泪还是扑簌簌地往下落,张着嘴呜呜嗷嗷地哭,抓着温默的手都哭得哆嗦。
哭得像小孩,哭得极其伤心。
温默担忧地伸手,抹掉他脸上的泪。
江奕脸上的泪抹不干净,他还是一直在哭。温默突然又开始恨自己不会说话,如果他能出声,这个时候就可以哄他不要哭,告诉他没关系了。
他又抱了抱江奕。
江奕哭得脱力,到最后倒在温默身上不愿动弹。这天,温默陪他在树底下呆了好久,江奕躺在他腿上,拉着他,不愿让他走。
直到夕阳西下,再不走就说不过去,江奕才依依不舍地松开了他。
后来一连几日,温默每每经过那儿,都看见江奕坐在那里。
他有些疑惑,问他,不是被李桂兰禁足了吗?
江奕说他偷偷翻窗出来的,李桂兰注意不到,她每天都忙着种地去。
温默想了想,问他,这几天有吃东西吗?
江奕说没事,江雨会趁着没人在家的时候偷偷给他塞馒头吃,饿不死。
可几天下来,江奕还是瘦了点。温默看在眼里,挺心疼,隔天就去家里摸出藏在枕头底下的一把钱,带他去小卖部,买了一堆零嘴和面包吃。
到小卖部的时候,老太太还看不懂他在比划什么。温默费了半天劲,才把东西都买回来。
等他抱着吃的一回头,就看见江奕手插着兜站在后头,没什么表情地望着他。
温默朝他眨巴眨巴眼,扭扭脑袋,示意他回去了。
江奕点点头。
两人回了河边,江奕的确是饿了,把温默买的东西吃了好多。
看他吃了东西,温默才松了口气。
之后又几天,江奕都一直在河边徘徊。
温默有天出来洗衣服,看他又在那儿坐着。
【怎么不去别处?】他在河边放下盆,比划着问他,【村子这么大,你去别的地方也逛逛呀。】
江奕想都没想,张口就说:“这里能遇到你。”
【……】
“你知道我在这儿。”他说,“那些人见到我都只会跟我说,我妈不容易,我得道歉。还是你好,不说那些。”
温默没话说,点了点头,转身去洗起衣服。
后来温默每天都会去那条河边了,江奕也总是在那儿,他好像总会跑出来。也真是奇怪,李桂兰一直没抓到过他。
就这么过了三四天。
第五天,温默又到河边来洗衣服,江奕坐在后头的树边望着他。
江奕的视线如芒刺背,但温默已经习惯,他这几天一直看着他。
奕哥儿还挺可怜的,温默便从来没有在意。
可突然,江奕毫无预兆地在此刻开口:“温默,那个什么,我好像爱上你了。”
“!?”
温默正在取新衣服进水盆里。
一听这话,他惊得一回头,当场失去平衡。
温默一声惨叫,扑进了水里。
第068章 你与我(叁)
温默晃悠几下, 挣扎着从河水里站起身,上半身已经湿成了落汤鸡。
他像大猫甩水似的,狠狠甩甩头发, 回过脑袋, 一脸惊恐的看向江奕,眼睛都瞪得溜圆。
江奕朝他眨巴眨巴眼:“所以,我是说,我好像爱上你了。”
这个他已经听到了!!
温默惊恐地比划:【你突然,说什么, 乱七八糟的!?】
“所以说,我好像爱上你了啊。”江奕说,“这几天一直很想见你, 超级想见你,晚上回家我都睡不着,一闭上眼就全是你。我这颗心呐, 就这里呀,一直很痛很痛, 还有个声音一直在喊,好喜欢温默好喜欢温默……”
温默:“……”
温默抽了几下眼角,水顺着他的脸颊流下来, 脸上很不自然地浮现一片红。
江奕笑了起来。
他还是笑容疲惫,但眼神认真。
“我不是说要你现在同意, 或者给我什么回答。”他说, “我只是想告诉你而已, 你还是个小孩儿。”
“我希望你呢, 在长大的过程里,能考虑考虑我。”
江奕说, “我觉得,我人还是不错的,你不会后悔。”
他弯起眼来,在盛夏毒辣的太阳底下,在河边摇曳的芦苇后面,在枝繁叶茂的树下,笑着对他说:“我爱你,温默。”
“你要一直记住。”
“我爱你。”
我爱你。
我爱你。
我爱你……
——温默。
我爱你。
意识回笼。
温默指尖狠狠一颤,呛在喉咙里的一口水将他痛醒。他猛地咳嗽起来,嘴里的鲜血混着喉咙里的水一起呕出。
胸腔里阵阵闷疼,他脑中嗡嗡作响,所有呼吸都被堵着,鼻腔里蔓延着一股不通气的酸痛。
温默捂住嘴,咳嗽不停,鲜血淋淋地从指缝里涌出来。
嘴唇上也是一片刺疼,仿佛针线还在一穿一过。
我爱你。
江奕的声音还在他耳边若远若近地回荡。迷蒙间,温默眼前出了幻影。还是那个盛夏,他看见江奕坐在树下,朝着一身湿哒哒的他笑。
他说温默,我爱你。
他说温默,我就是觉得你特别好。
他说温默,你可要记住,我爱你。
他说你要记住啊温默,我应该是来的最早的。
他说温默,考虑考虑我。
温默,考虑考虑我。
温默又咚地往前一倒,倒在地上血水的水泊里,四肢突然都以极其诡异的角度弯折掉了。
他痛得两眼一黑。
温默头抵着地,喘。息了会儿,用力地吸了一口气,抬起头,艰难地、缓慢地、用力地往旁边爬去,身下被动作缓缓拖拽出一条血痕。
温默爬到桥边,伸出断了的手,抓住桥边栏杆,靠着它,一点一点从地上爬了起来。
他坐起来,整个人靠在栏杆上,身体瑟缩起来,颤着眼皮闭上双眼,抱着栏杆缓了好一会儿。
痛。
浑身都痛。
他闭着眼睛,浑身上下都是血和水。嘴巴里往外流的血水已经擦不净了,那一张惨白的脸可怜兮兮地浸满水渍,又痛得微微抽搐。
他贴着栏杆。
就这么缓了好一会儿,身上的疼痛才消下去。
温默松了一口气。
守夜人是地狱的人,离开奈何桥会被视为违规。他们每次从桥上走,都必须要经历一次死时的事——这是惩罚。
跳楼的人要再次粉身碎骨,车祸的人要再被撞一次。像温默这样的,就是嘴要再被穿针引线一次,再被溺死一次,再被手脚都折断一次。
每一次过桥,温默都被这样折腾过一次。所以他才叫沈奕先走,看见他这样,沈奕不知道要哭成什么样。
温默最拿他哭的模样没办法。
靠在桥边休息半天,温默才活过来。手脚渐渐恢复原状了,痛觉也都消失。
虽然还是隐隐作痛。
温默收拾好心情,踉踉跄跄地扶着栏杆站起身来,看了眼身上。
惩罚结束,身上的血也都消失了。温默松了口气,揉了揉刚被扯断的胳膊,朝着桥前走去-
白光闪过。
等视野回暖,温默转头一看四周。
沈奕的宿舍。
沈奕就站在他跟前,手里挎着个包,正把一堆纸往包里塞。
只是他的动作诡异地顿住,像个突然被摁了暂停的动画截图似的,搞笑滑稽地停在那里,眼神呆滞。
看得出来,他刚从刀锯地狱回来,整个人都还在加载中。
温默坐在他的椅子上,捧着一杯热水。
沈奕朝他眨巴眨巴眼,一脸迷茫。
“阿默,”他迷茫道,“我要干什么来着?”
“……”温默把水放下,给他比划,【你要迟到了,第二节课。】
沈奕顿时如梦初醒。
他惨叫一声,这回鞋都顾不上换,趿拉着脚上的一双人字拖,冲出宿舍去了:“我走了!!”
温默哭笑不得。
身上还有些余痛,温默爬上沈奕的床,闭着眼睛躺了一会儿。
中午十二点时,沈奕回来了。
和出去时的风风火火不同,他回来时垂头丧气浑浑噩噩,一身的低气压。他把包放到桌子上,人往椅子上一瘫,呃呃啊啊地发出一阵满是怨气的低吼声。
见他这样,温默从床上下来,凑过去,拉了拉沈奕的袖子。
沈奕转过脑袋来,温默就朝他比划着问:【怎么了,挨骂了?】
“那倒没有。”沈奕有气无力,“还是被记了个迟到,但不碍事。但是我突然睡过去了,睡了半节课,做了个死长死长的梦。”
【梦到什么了?】
“龚沧。”沈奕一说他就闭了闭眼,一脸痛苦,“真晦气,跟我勾肩搭背的,我还跟他说以后我俩是好兄弟,真是瞎了眼了。”
温默听得又担忧又好笑。
【你会做这些梦,大概是地府的手笔,他们想把前世的记忆还给你。】温默“说”,【很多事情都很不愉快……对不起。】
“有什么对不起的,又不是你让我很不愉快的。不过也行啦,梦里还能见到你。你那时候真可爱,晦气的东西我都可以当没看见了。”
沈奕朝他扬脸笑起来,温默被他笑得脸红了红。
沈奕一个鲤鱼打挺,从椅子上坐直起来。
“话说回来,有件事我想问你。”沈奕说,“这个地狱游戏,能彻底从这些游戏里抽身离开的条件是什么?”
【普通的罪人玩家,只要从心底里认罪,悔改,痛改前非,就可以离开。】温默比划,【我的话,我就不知道了。】
沈奕点了点头,没再过问,只是又笑:“反正这次也无事通关了。你看,我早说了,我没问题的。”
温默无可奈何地看着他,点点头。
“所以再来几次都没关系,你不能再推开我。”他又强调了一遍,“以后不能推开门。来,给我抱抱。”
沈奕一拍掌,朝他伸出双臂。温默顺从地走过去,也朝他伸出手,沈奕便把他一把搂起,抱进怀里,揉揉他头发亲亲他脑门,撸猫似的稀罕了一遍。
他亲亲温默耳朵,又笑出了声。
“你真好。”他说,“我突然就觉得,有你真好。”
“别离开我呀,阿默。”
温默闷在他怀里沉默半晌,点了点头。
沈奕嘿嘿笑了起来-
12:48
凉城,晚秋西餐厅。
靠窗的位置上坐了个男青年。那男青年穿得很是文艺,墨绿的衬衫里头是件白t,脖子上挂着一条银色的项链,项链上挂着个方块。
青年面前摆着个轻薄笔记本电脑,他抿了口咖啡,在笔记本上不停地打着字。咖啡店里安静极了,平缓的音乐在空气里流淌不断。
很平缓的音乐,但青年突然没来由地想到两年前的冰山地狱,于是他手上的动作一顿,皱了皱眉。
怎么会突然想起冰山地狱?
青年目前生活安宁,男友帅气,每个月挣的不少,实在没理由突然想起两年前的血腥黑暗游戏的事。他突然心里咯噔一下,有了点儿不好的预感。
很巧,店门口的风铃叮铃铃地响了一阵。
有人进来了,青年抬起头。
太好了,是他要等的人。
来人少见地穿着一身短袖警服,胸口上还别着警号。他一脸戾气,在店员例行公事的“欢迎光临”的声音里,在店里扫视了圈。
看到青年的时候,他视线一定,朝着他走了过来。
他在青年面前停下。
青年抬头看了他一眼。
来人剑眉星目,正是前段时间帮沈奕处理了龚沧的事还给他垫了医药费的谢未弦。
喝咖啡的男青年朝他叹了口气:“见面就见面,你非要定这个店?”
晚秋是凉城远近闻名的约会圣地,大多数都是情侣来。
“懂什么,这儿近。”谢未弦说,“再说你有对象我有对象,大家都有家室,你避嫌什么?有什么好心虚的?你老婆又不是不认识我。”
男青年无言以对。
男青年又端起咖啡喝了一口,算是压压惊。他其实还是不太愿意和谢未弦私下见面,一是他很不擅长应付谢未弦这种脾气,二是看见他这张脸,青年就会想起自己在冰山地狱做守夜人的狗屎日子。
没错,青年是冰山地狱的前守夜人,代号尘,真名沈安行。
守夜人都有代号。
不过都是之前的事了。
谢未弦在他对面拉开椅子坐下,抬起腿就翘起来,一副大爷模样。
店员小姐凑了过来:“先生,要喝点儿什么吗?”
“龙井茶,不加糖,热的。”
沈安行:“……”
“好的。”
店员小姐很有职业操守地没有怀疑,也没有多话,笑着记下,转身离开。
等她走远,沈安行才忍不住吐槽道:“谁会来西餐店点龙井啊?大热的天还喝热茶?”
“啊?不点吗?”
“…………”
沈安行不想跟他说话了。谢未弦长得年轻,可有的地方老人味儿真重。
他叹了口气,合上手边的电脑,直入正题:“找我出来干什么?”
谢未弦也不爱拐弯抹角,干脆直接说:“拔舌地狱你去过没有?”
沈安行愣了下,回想了几秒——毕竟他玩的地狱游戏也是好几轮了,那些事儿还都已经过去了两年。
“我数数。”沈安行最后在心里默不过来,干脆掰着手指头数过来,“牛坑、火山、蒸笼、石磨、血池……没去过拔舌。”
“哦。”
“拔舌地狱怎么了?”
“没怎么。”谢未弦说,“那里的守夜人也要出来了。”
“是吗。”
“他叫我跟着去一次。”
沈安行端起咖啡抿了口:“谁?”
“那个白毛。”
沈安行噗地把咖啡喷了。
他咳嗽几声,一脸不可置信:“叫你回去?又叫你回去?”
“对。”谢未弦说,“我真忙,对吧。”
沈安行抽了抽嘴角,还没来得及说什么,店员小姐端着龙井茶来了。
“先生,您的龙井茶。”她把茶饮放下,又放下一块茶点,“这是本店随饮赠送的茶点,请您享用。”
“谢谢。”
店员小姐朝他欠欠身,转身离开。
目送她走远了,沈安行才压低声音,一脸警惕道:“为什么又叫你回去?不是说我们和那里没关系了吗?那里都成伏地魔禁地了,我提都不能提那两个字!”
那两个字是“地狱”。
“这次有些情况。”谢未弦说,“放心,不会叫你回去的。”
“哦。”
沈安行立马露出放宽了心的安心姿态,端起咖啡,优雅地又喝了一口,“那没事了。”
“毕竟你太菜了。”谢未弦悠悠补了句。
沈安行抽了抽嘴角,瞪了他一眼。
谢未弦朝他挑挑眉,冷笑一声。
沈安行便又没了什么脾气,默默地收回目光。谢未弦说这个话,他的确没法反驳。
沈安行放下咖啡:“那你找我干什么?”
“有些事要找你。”谢未弦说,“有关拔舌地狱守夜人的事。”
“他怎么了?”
“他倒没怎么。”谢未弦道,“我听那个姓范的说,那人死的时候,被人用九龙钉钉上了棺材板。”
沈安行歪歪脑袋:“九龙钉?”
“搞什么,你不知道?”谢未弦啧了声,“就是钉在棺材上,就能锁住人的魂魄,让他不能去往生,也不能化鬼,只能待在棺材里的邪术。”
沈安行皱皱眉:“他被人钉住了?”
谢未弦点点头:“他死了几十年,所以现世里,他的棺材还在。我们这样棺材上没被人下蛊的,倒没所谓,但他这样的,一旦复活,就不知道会出什么事。”
“你也知道,我们通关游戏,就能变回活人,回到现世,但说到底,是魂魄回归人间。”
“他的棺材上还有九龙钉,你说,他如果回了人间,会怎么样?”
沈安行听了,神色一沉。
“他会回棺材里。”
“不傻嘛。”谢未弦喝了一口龙井茶,热茶入喉后,才继续说,“而且是不受控制地被强拉回去,并且又一次被关起来。”
“原来如此,所以他叫你去找棺材。”
“你傻吧。”谢未弦翻了他个白眼,“堂堂一个地府,会找不到一个棺材在哪儿?”
沈安行懵了下:“那是要干什么?”
“他们找到了棺材,但发现了一个问题。”谢未弦放下手,回头望了眼四周。见周边还没人落座,店员也在远处,才又转过头来,压低声音,对沈安行说,“棺材上的钉子,无法解除。”
“?”
“那个钉子,好像是做了什么法术的锁的——简单来说,就是给那些钉子上了一把锁,钥匙在某个人手上。”谢未弦比划着解释,“只要那个人不把钥匙拿出来,钉子就没法拔。”
“……还有这种事。”
谢未弦耸了耸肩膀。
沈安行问:“那他们知道,钥匙在谁手上了吗?”
一说起这个,谢未弦笑了声。
“造化弄人。”他端起茶杯,道,“当年给他做法事的,是他们村的一个混蛋神婆。”
“这个神婆,害死了他,也害死了当时他的小男朋友。”
“神婆把他锁了起来。大概是害怕真的会化鬼回来复仇,还画蛇添足地给棺材上的九龙钉挂了锁,甚至把锁给子孙后代传了下来。”
凉城艺术大学,学生课。
外头骄阳似火,空旷的办公室里冷气嗡嗡地吹。老师们敲打着键盘书写着文件,有人接着电话说着什么,写真机和复印打印机亦有条不紊地工作着。
打印机将一张一张的纸吐出来,等到打印完毕,发出一声滴声提醒。
一位老师将一沓子纸从打印机底下抽出来。
那是一沓老师们的资料文件,上面都是老师的姓名电话居住地和户籍所在地,这是过几天要交上去审核一个大学活动的审批资料。
“那把钥匙。”谢未弦在晚秋餐厅里说,“就在她孙女手里。”
这位老师将资料一张一张翻过去检查。
第三张资料,赫然是沈奕他们系的大学导员,边英凡。
检查资料的老师顿了顿,将这张资料拿了出来:“边老师。”
“哎。”
边英凡站起身来。
“你这张资料上,地址是不是写错了?”
“是吗?”
边英凡小跑过去。
资料老师把她的文件放在自己的工位上,指着她的户籍所在地说:“立川省望山市葳蕤县左家坞镇杨庄子……我记得你老家那里,是叫娘娘庙村吧?”
“哎哟还真是。”边英凡拍了拍自己的脑门,不好意思地笑笑,“我都忘记了,前两年家里那边的老破庙修好了,改名叫了娘娘庙村。”
资料老师也笑笑:“不碍事,你把表格改改,再发我。哦对了边老师,你们系的……”
办公室里,一切都有条不紊地忙碌着。
有人从边英凡的办公桌后经过,只看着自己手里的文件。
他没注意到,边英凡手边的柜子开了一半。
里面,躺着一把色彩诡异的青铜钥匙。
*
晚秋西餐厅。
“什么!?!”
沈安行惊得拍案而起。
西餐厅里的人吓了一跳,顿时都将目光投来。
万众瞩目里,沈安行这才发觉自己声音太大。他有些尴尬地朝四周的人挠头笑笑,讪讪坐了回去。
谢未弦没有半点儿帮他解围的意思,从头到尾都在座位上像个大爷一样坐着喝茶。
看他这幅游刃有余的死样,沈安行心里就一阵无名火起,但他懒得发作。
“所以,真的假的?”他确认道,“那个孙女,就在他男朋友的学校里,甚至是他的导员?”
谢未弦点了点头。
“太扯了吧。”
“你觉得你有资格说太扯吗。”谢未弦语气凉凉,“你看看你自己,你再看看我。几年前,咱俩还在地狱里当邻居做屠夫。你在开冰棍厂,我在你隔壁开串串香。现在咱俩坐在这里喝茶,你不觉得这更扯吗。”
“………………………………”
可以不要把狩猎玩家说得像开大排档和蜜雪冰城一样吗。
“你真是越来越幽默了。”沈安行只能这样评价。
“所以不要说太扯了,再说这是黑白无常说的,不会有假。”谢未弦喝了口茶。
“那,你来找我做什么?”沈安行问他,“无事不登三宝殿哪,你要我帮忙?”
“嗯。”谢未弦点头,“我征求过同意了,白毛说确实你更适合点。”
“……谢谢指名,但是麻烦把话说清楚一点。我到底更适合什么?”
“去凉城艺术大学学生课打工,”谢未弦望着他,“想办法把钥匙偷了。”
沈安行:“…………”
第069章 你与我(肆)
拔舌地狱的守夜人默, 并不知道近在眼皮子底下的三公里外,从前的同事——没见过面的冰山地狱守夜人尘,和另一位他见过的守夜人鸦, 正在为了他那棺材板的事情操碎了心。
他更不知道, 守夜人尘不得不放弃写了一半的稿子,开始为了他而苦逼地打开Boss不聘,苦逼地给自己做起简历,去应聘凉艺的实习打工老师。
他只知道,沈奕又在做梦了。
入夜, 夜深人静,温默又被他抱在怀里睡觉。沈奕这次睡得不太安稳,呼吸沉重, 还把他抱得越来越紧。
温默侧侧头看他,就见他眉头紧皱,梦里嘟嘟囔囔地说着什么话。
温默听不清。
他只能在沈奕怀里转个身, 摸摸他的眉间,给他揉揉脑袋。似是梦里也感受到了, 沈奕紧皱的眉头舒展了些。
温默放下些心来。他往沈奕身上贴紧了些,又忧愁起来。
这样的日子,到底还要过多久。
*
第二天一早, 沈奕出去刷完牙洗完脸回来,一脸颓废疲倦, 好像昨晚压根没睡。
【到底梦见什么了?】温默比划着问他, 【怎么感觉你这么累。】
沈奕拉开椅子坐下, 一脸乏:“梦见江胜国那死玩意儿非说要把江雨嫁给隔壁村子的老杀猪的, 换一笔彩礼钱,还嘚嘚嗖嗖地说迟早都是要嫁人, 不如趁嫩的时候早点嫁……还趁嫩,我去他爹个吊的,人又不是超市里的肉。”
“再说江雨那年才多大啊。她跟你一样大,那年才十二岁。十二岁就要嫁人,他脑子有病就去医院治。”
沈奕又生气又没劲儿,骂人都有气无力的。
“我妈也是,听了这话还没生气,还说不着急,晚点儿再嫁。那死人都蹬鼻子上脸了,她还跟他笑,我们到底欠他什么了,服了。”沈奕说,“然后我就把江胜国给打了。”
“然后我们就吵起来了,闹闹腾腾了好长一阵,最后我妈又说我是老大什么的……我最烦这一套,又跟她吵起来了。”
“吵到最后,她就给了我一巴掌,然后把我关在屋子里了。我妈说,不道歉就不让我出去,学也不用去上了。”沈奕揉揉自己的后脖颈子,唉声叹气,“造孽啊。”
温默点点头,确实造孽。
“然后,我就偷偷翻窗出去,结果所有人都说我得道歉,我做过分了。”沈奕嘟囔着,“还是你好,只有你说我不用道歉。”
温默苦笑了笑。
沈奕眼睛红了,他摸了摸鼻子,好像要哭。他果然还是江奕,几十年前上辈子的委屈想起来的时候,他仍然还会委屈。
“抱抱。”沈奕转头跟他说。
温默走过去,伸出手,沈奕把他抱起来,搂在怀里。
他揉揉他的耳朵,然后把脸埋在他柔软的头发里。
“还是你好,”他嘟囔着,“你最好了。”
“所有人都说我不好,说我做错了,说对我很失望。就只有你,一个劲儿地跟我说,我没错。”
沈奕吸了口气,好像真要哭了。
温默往他胸膛上一靠,手放到他后背上,拍了两下,示意他别伤心。
“我还梦见好多呢,”沈奕说,“我说我好像爱上你了,你吓得直接扑到水里面,好可爱。”
温默红了红脸,不安慰他了,小手攥成拳头,羞恼地在他身上狠狠擂了一拳。
他没敢用力,沈奕也没很痛,反倒笑了两声出来。
“我那时候跟你说,你考虑考虑我。”沈奕说,“我的梦做到这儿就醒了,没看见你什么反应。阿默,你怎么回答我的?”
他松开了温默。温默从他身上起身来,坐在他腿上,沉默须臾,给他比划了两下。
【我只点了头。】温默比划,【你没有要我回答,我也的确不知道说什么才好。】
【长那么大,还没人跟我说过这种话。……他们都欺负我,你是第一个说爱我的。】
沈奕怔了怔。
温默望了他一会儿,脸上逐渐红透,也慢慢低下脑袋去,忽然不怎么敢看他。
他慢吞吞地挪着手指,比划了一阵手语。
【我、爱、你。】
沈奕瞳孔一缩。
忽的,他也红透了脸。他抱住温默,小鸡啄米似的亲了两口他的耳朵:“我也爱你。”
温默缩了缩肩膀,耳朵上传来的湿热让他挂不住脸,本就通红的脸更红了,像要滴血。
就这么抱着温默又用力稀罕了一遍,沈奕在他耳边说:“阿默,你好像又长大了。”
温默闷闷点点头。
“慢点长大就好了。”沈奕嘟囔着。
——但,沈奕做不了温默长大这事儿的主。
温默这两天长得越来越快了,第三天的时候就已经完全长了回来。
望着他已经拔高成原来的模样,沈奕一脸伤心。
“我还没抱够呢。”他伤心欲绝,“你怎么就变回来了?”
温默沉默片刻:【你嫌弃我?】
“怎么可能!”沈奕说,“你小时候都没过过什么好日子!现在能变成这么小,在我旁边呆着,我就想把你好吃好喝地供着,让你过最好的日子!让你再想小的时候,就只想得起来我,想不起来你家那些糟心事!”
温默被他这一番话震得惊在原地。
半晌,他笑出了声气音儿来。
【不用了,】他比划,【我很久都没想起来过了。】
“真的?”
温默点点头。
【都已经过去了,现在我身边只有你。】
【我只想得起来你了。】
沈奕摸摸鼻子,一被这么说,反倒还不好意思地嘿嘿了两声。
“话说回来,这次出来已经三天了。”沈奕回过神来,说起正事,“我记得,你上次游戏开始前,跟我说过。你说我上上次出来没两天就进去了,照这个频率马上就又要进去。所以,进游戏之间的间隔,是有频率的吗?”
温默再次点点头。
【进地狱之间的间隔,和玩家自身带着的罪有关。】他比划,【假如你只是轻罪,可能半个月才会进去一次。但如果杀人放火了,那隔两天就会一次。】
“……我们也算杀人放火了?”
温默耸耸肩:【不知道。守夜人还会进游戏这件事就很离奇,可能是因为有鬼的因素在影响,所以我们会特别频繁地进游戏。】
“这样哦。”沈奕点点头,又忧愁地望望天,“那这么看,今天就差不多了?”
温默神色复杂地点点头,给予了肯定。
“没关系,进就进。”沈奕无所谓,“要不要下去走走?我还有个东西要去交到学生课。等交完了,我们去逛个街。”
【要交什么?】
“一个结课论文。那个老师脾气很怪,论文都是交去学生课,学生课再转交给他。”
温默:【好,我跟你去。】
沈奕点点头,回身去桌子上翻找出打印好的论文,塞到包里,又换了身衣服。
望着他开始忙里忙外地收拾,温默的神色却渐渐难看下来。
沈奕收拾好了,回身刚要招呼他走人,回头一看,却见他眉眼晦暗地站在那儿,望着自己。
“怎么了?”沈奕问他。
【……】温默抬起手,【地狱游戏会这样一直隔两天就一次,而且我也不知道会有几轮。你真的觉得,这种生活……可以吗?】
沈奕回过身。
和几十年前一样,他仍然用柔和明亮的眼睛望着他。
他说:“可以。”
“多少遍我都会这样说的,阿默。”
“能跟你一起的话,不管多少次,哪怕是每天都这样也好,我愿意下地狱。”
“下半辈子要在地狱里过也没关系。”沈奕笑着,“大不了跟你把十八层地狱都过一遍。你不觉得很好吗?我们谈个恋爱,还得闯一遍地狱。”
“这才算八方来贺呢。”
沈奕笑得灿烂,温默心上的阴霾登时被他扫了个光。他不禁也扬扬嘴角,忽然也觉得没什么大不了。
沈奕朝他走过来,向他伸出手:“走吧。”
温默把手放到他的手上。
沈奕忽然俯身凑近过来,近距离地打量了番温默的脸。
温默一惊。
沈奕另一只手捏住他的脸。他低下眼睛,打量他的嘴巴,嘟囔道:“真的全好了,还会痛吗?”
他原来在担心温默嘴上的伤。
温默摇摇头,比划着:【我没事,不会疼了。】
“那就好。”沈奕捏着他的脸,左右看了两下,“怎么下边还有疤?”
温默右边耳朵底下半寸的地方有条细长的疤,从脸上一直蔓延到脖子上。
左边也有深浅不一的两道。之前他用衣领盖着,沈奕丝毫没发现。
【活着的时候的,旧伤。】温默“说”,【老温打的。活着的时候没好,死了之后愈合起来,就留了两道疤。】
沈奕一皱眉。
这么一说,他隐隐记得,拔舌地狱里那些村民说过,温文学打他了,差点没把他打死。
沈奕搓了搓他的疤痕,心疼得揉揉他的脸。温默脸上毫无血色,略长的头发盖着耳朵。杏眼里血色的眸和他对望,还是和他记忆里同样小心翼翼,同样依依不舍。
以后再也不会让人打他。
沈奕暗暗下了决心,然后舒展开紧锁的眉头,朝着温默一笑。
“走吧。”他说,“我带你出去。哦,要不要换件衣服?”
温默身上还是地狱里的那套。
出来以后,沈奕配合他每天的成长速度,给他买了好几套了,但温默这副正经成人身高的衣服真是还没有买。
“穿黑的会吸热,出门会很热的。先穿我的,怎么样?”
温默打量了他一番——跟他这个瘦瘦小小的模样比起来,沈奕还和江奕同样,肩宽腿长窄腰,虽然不壮但也瞧着有力,整个人的身形线条极其漂亮。
温默不禁:【穿不下吧。】
“怎么可能,我挑小的给你。”沈奕说,“穿得上的,你放心。”
*
14:29,凉城艺术大学学生课。
最近仍然很热,外头骄阳似火。推门进了办公室里,迎面而来的清凉冷气让沈奕不禁舒服地长叹一声。
爽!
温默跟着他进了办公室,回头关上了门。他已经换了衣服,身上是一件沈奕的白t。这件在沈奕身上还算修身的衣服,套到温默身上就松松垮垮,一把瘦骨十分清晰可见。
他扫了一圈办公室内部。
老师还不少,每个人都坐在工位上忙碌,墙上还挂着学校的日程表。那是个白板,黑色的马克笔一行一行的,简略写着有活动和有要事的日子和日程。
“等会儿我。”
沈奕拍拍他肩膀,把他留在了门口。
他转身去了台子前——学生课的老师工位旁,有一个前台似的长柜子。学生有事,都会在柜子前停留,会有老师出来对应。
他们不能直接去到老师的工位前。
沈奕走过去,把论文从包里拿出来,喊了一声:“不好意思——”
“来了。”
很快,角落里有个“老师”应声站了起来,走了过来。
那是个瘦瘦高高的男青年,打扮得很英伦。他穿着亚麻色的衬衫,衣领上别着一副黑框眼镜,脖子上还松松垮垮地打着个黄白色领带。
他头发有些长,发尾微卷,一双睡凤眼眼角狭长,整个人看着懒散又无情。
这人皮肤冷白,好像死过一次似的,脸上血色稀薄。
沈奕突然看得有点呆,但没脸红——真是很少能见到长成这么标致的脸。
青年走到柜台前,伸手把衣领上别着的眼镜取下来,捏着眼镜腿儿轻轻一甩,将它架到了鼻梁上。
顿时更显不近人情了。
也更好看了。
沈奕这下彻底看呆了。
男青年拿过他手里的论文,看了一眼封面的指导老师。
“交给宋老师的结课论文?”
他这么一开口,沈奕才回过神来。男青年的声音也很有特点,像块冰似的发冷又清冽。
“是。”沈奕呆呆回答,“那个,老师,我好像没见过你……”
“昨天刚来的。”男青年淡漠地应了句,“我叫沈安行。”
“哦哦,沈老师。”
温默眯了眯眼。
守夜人对气息都比较敏感——虽在游戏里会因为剧情需要而被剥夺感官。就比如光明中学里的吕夏,游戏的最后,温默是闻不出她被藏在哪里的。
如果他能闻出来,大家都不用玩了。
但除此以外,他对气味和气息十分敏感。就比如面前这位新来的沈老师,虽然脸长得一等一,但温默敏锐地从他身上闻到了一股熟悉的味道。
地狱的味道。
也是玩家?
正思索时,突然,“沈老师”抬起眼皮。
那双睡凤眼瞬间如剑似的射来,望向了温默。
温默浑身一震,顿时瞳孔一缩。
看到他了!?
怎么可能!?
守夜人是鬼神,在人世间里就是个飘,普通人根本不可能看到!
玩家是看得到的不成!?
温默转过身,就见四面八方半个人都没有。他再回头,沈安行的眼睛还是在望着他。
……沈安行真的在看他。
温默心中骇然。他沉下眉眼,和对方对视。
——门口那里有什么。
沈安行很确信。虽然他现在不是守夜人了,但是他对灵异的事儿还留着些敏锐。
他也感受到一股地狱的气息。沈安行眉头一挑,低头看了看手上的论文——学生那栏的名字,写着沈奕。
这么一说……
沈安行想起来,前天谢未弦来找他的时候告诉过他,这次被拉进去带守夜人离开的活人,好像也姓沈。
当时谢未弦倒是告诉他那人姓什么叫什么了,但沈安行不记得,他一向记不住人名。当年沈安行还在上高中的时候,都已经到了高二,也只记住了班长和纪律委员叫什么。
原因是他总迟到,那俩人总得去教导主任那儿捞他。
一说这个,沈安行心里就有股怨气。他拧紧眉哀叹一声,前天的事情浮上心头。
前日,13:03.
晚秋西餐厅。
沈安行指了指自己,一脸呆滞:“我啊?”
谢未弦点了点头。
“我去?”沈安行继续呆滞,“做小偷??”
“哎,话不要说得那么难听。”谢未弦打断他,“我们地府做事,怎么能叫偷呢。”
“你刚刚不是亲口说了让我去偷么!”
“刚刚是刚刚,现在是现在。”
“……”沈安行不想搭理他这几年被腌入味儿的网感了,“一把钥匙而已,黑白无常搞不到手?非要我去?”
“就算是黑白无常,也不能随随便便动凡人的东西。”谢未弦说,“他们规矩还是蛮多的。”
“所以就要让我来?”沈安行叹气,“怎么你不能去?”
“朋友,”谢未弦道,“你凭良心讲,咱俩谁更像学生。”
“…………”
沈安行看了看谢未弦。
沈安行看了看剑眉星目但一脸戾气的谢未弦。
沈安行看了看剑眉星目但一脸戾气且坐着不动都杀气腾腾感觉能一步杀百人而事实也确实如此的谢未弦。
沈安行不说话了,他捏着杯把抬起杯子,又抿了口咖啡。
“你看,你这不是心里也有数。”谢未弦挥了挥手,“我从小就不是上学的料儿。”
“这真的不好吧。”沈安行放下咖啡,表情复杂,“再怎么说也是偷东西啊。”
“那你就先去探探消息。”谢未弦道,“不管怎么说,总得凑过去打听打听吧。”
“行吧,那我有一个问题。”
“什么?”
“这会算工钱的吧。”
谢未弦不语。
和他两两对视片刻,谢未弦不作一言地扭过脑袋,端起龙井茶,望向外面的朗朗晴天,喝了一口。
“喂,别装聋。会算工钱的,对吧。”
谢侯爷把茶喝得咕噜咕噜响。
沈安行心里一阵无名火起。
可他向来是个没什么脾气的人,再生气也只是对着谢未弦呵呵干笑两声。
“老师?”
有人叫了他一声,沈安行回过神来。抬起头,沈奕站在柜子后头,一脸迷茫地看着他:“我的论文,有问题吗?”
“咳,没有。”
沈安行欲盖弥彰地咳嗽两声,把他的论文收好,“我会把这个交给宋老师的。”
“麻烦你了。”
沈奕朝他礼貌笑笑,跟他告了别,转身挎起包就离开。
他正要走,沈安行忽然不合时宜地想起谢未弦的话。
“你知道我为什么要下去吗?”
沈安行一脸死爹地坐在座位上,其实没什么兴趣——没有人会对已经离职的公司里的事感兴趣。
但他还是给了谢未弦一个面子,接了话茬:“为什么?”
“新守夜人出了问题,要变成第二个汤神了。”谢未弦说,“他们让我顺路下去管教一下,也顺便帮他过一关。”
沈安行眨巴两下眼睛。
他并不知道谁是汤神,但听得出来,谢未弦的串串香地狱里,替代他上岗的新守夜人有很大问题。
于是此刻眼下,沈奕的身影看起来便颇有些一无所知的可怜。
“沈奕。”
往事涌上心头,沈安行叫住了他。
沈奕回过头。
他也真是有张好脸,人很高肩很宽,眉眼却是那样湿漉漉的明亮。
沈安行顿了顿,说:“你小心点。”
沈奕茫然:“小心什么?”
“你再特殊,但也是玩家。”沈安行道,“游戏始终是危险的,不是所有人都是好人,所以不要松手。”
沈奕狠狠一怔。
沈安行见好就收,不再说了。他把沈奕的论文收好,转身往回走。
“等——”
沈奕下意识想叫住他,但突然,头顶喀拉一声响。
温默一抬头,看见学生课天花顶不停旋转着的电风扇突然歪了——除了空调,学生课里还有电风扇在呼啦啦地吹。
这个出问题的电风扇,就在沈奕头顶上。
温默一惊。
来不及反应,电风扇又一闶阆,高速旋转着坠了下来,扇叶速度快得只看得见残影。
沈安行迅速后退几大步,只留沈奕一个人呆呆愣在原地。
老师们尖叫起来:“啊啊啊啊!!!”
第070章 等待天黑的人(壹)
阴暗的天气, 迎面的阴风,两边的大树,空无一人的沥青路。
简直是地狱每一轮开头场景的特色。
听着耳边呼啸如哭似的风声, 温默突然一阵偏头疼。
他伸手捏了捏眉间, 甩了甩脑袋,试图把刚刚那个高速旋转的电风扇忘掉。
那一幕太惊骇了。
如果不是要下地狱,如果真是遇上了这种不可挽回的意外,那一个电风扇下来,毫无疑问, 会把沈奕的脑袋片成片儿。
温默缓了缓神,又想起那个新来的沈老师。
那人真是很奇怪,跟沈奕说的话更是语重心长, 看起来也是玩家。
温默心里叨咕着,转头去看沈奕。
沈奕显然吓得也不轻,他坐在地上, 捂着胸口,一脸惊骇地深呼吸着。
“我曹, ”他大喘气着说,“我小时候最害怕的事情……成真了。”
……什么事?
温默不理解,蹲下去给他拍了两把后背, 顺了顺气儿。
沈奕抓着他的手,又用力地深呼吸了几大口气, 才缓过神来。
他抹了抹脑门上的冷汗, 打量了一下四周。
看他没什么问题, 温默才问他:【你小时候是最害怕什么?】
沈奕从地上站起来, 又拍了两下心口,心有余悸地道:“我小时候空调还没这么普及, 到夏天都是开电风扇。电风扇都是挂在天花板上的,每天吱吱悠悠地转。”
“风力一大,那个电风扇就有点晃。小时候每次抬头看,看见它有点晃,就忍不住想,万一它掉下来,我会不会脑袋开花……”
温默:“……”
梦想成真了。
大约是心有灵犀,温默这边心声刚落地,沈奕就无力地哈哈干笑两声,也说:“我梦想成真了。”
温默无奈地跟着笑了笑。
“算了,也不是真的要让我脑袋开花,只是又要进游戏而已。”沈奕想得很开,“走吧,这应该是第四轮了吧?”
温默点点头,也站起来,打量了一下四周。
他们在一条人行道上,一旁是一条沥青公路,路两边是两排大树。真是条萧条的路,连路边的建筑看起来都很老了,个个拉下了卷帘门,门体生灰,还都贴着好多五颜六色的小广告。
温默回头,身后是一片浓浓的黑雾。
沈奕跟着回头,被身后的黑雾吓得嗷一嗓子,往后退了两步。
“这什么?”他又惊疑不定地伸手,想要碰碰黑雾。
温默眼疾手快地抓住了他的手。
沈奕一哆嗦,望向他。
温默皱紧眉,朝他摇摇头。
他用单手比划:【别碰,很危险。】
“好吧。”沈奕识相地缩回手,“但是,为什么?”
【这是用来拦路的。黑雾后头,禁止通行。】温默解释,【黑雾里是鬼怪。你如果把胳膊伸进去,轻则被撕被咬,重了的话,你就可以和这条胳膊说拜拜了。】
沈奕:“……”
【会给你拽断的。】
沈奕立马捂住自己的胳膊,一脸惊悚。
他怂的样子有些好笑。
“我不从这儿走了。”沈奕立马说,“禁止通行就禁止通行嘛,走走,我们走这边。”
沈奕拉着他往另一边去。人行道就前后两个方向,后面是黑雾,他就带着温默转身往前去。
整个世界萧条安静,人行道上一个人都没有,旁边的公路上也是见不到半辆车。两人走了一会儿,才在视线尽头看见了几个人。
那处是个公交车站点,五六个人站在那里,有人坐在月台的一排椅子上,有人靠着站前的栏杆,还有人手插着兜站在站牌边上,正打量站牌上的公交车站点。
沈奕带着温默走了过去。
站台里的玩家们看了他俩一眼,打量过后就没再说什么。
温默本奇怪他们都在这里等着干什么。毕竟以往的地狱——包括他自己的及他之后玩过的两轮来看,游戏的入口都是大门口。
不是村门口,就是学校门口,要么就是别墅门口。可这里俨然只是个公交站点,看起来只是个平平无奇的路边场景,应该不是游戏开始的地方。
但一走近,他就感到了一股强烈的气息。这感觉三言两语很难说清,就仿佛有人无形之中在脑袋里设置了什么似的,让他莫名强烈地确信坚信且肯定,这个公交站点就是游戏开始的地方。
他们就是要在这里等游戏开始。没有原因没有理由,因为就应该这样——这就是这股气息告诉他的。
这应该是游戏设定成这样的。既然如此,那这里就是入口了。
温默再没话说,跟着沈奕走近过来。
两人在月台的椅子上坐下,开始等人齐。
玩家们陆陆续续地来齐了。
等人来得差不多了,就有个中年男人站起来,将所有人清点了一遍。
“才十七个,还差一个人。”他说。
众人便继续等。玩手机的继续去玩起了手机,研究站牌的也继续研究起了站牌。
不多时,第十八个人来了——带着第十九个人。
众人抬头一看,就愣住了。
第十八个人是个长得很好的青年,看起来是个社会精英。他头发微卷,眼神懒散,穿着白衬衫和西装裤,肩上搭着脱下来的西装外套。
想来是外头天气炎热,他才把衣服脱下了。就见他那胸前白衬衫的扣子也解了两颗,领带松松垮垮地打在脖领上。
明明西装革履,看起来却懒散得很。青年打着哈欠,整个人松弛得不行。
他身后的人比他高出一截,留着一头短碎发,穿着一身黑,上身是件和温默原来的地狱套装大差不离的黑色冲锋衣。
他正皱着眉四处打量,似乎对所处的地方十分疑惑——但那看起来不是对自己突然来到这里的“这是哪儿”的疑惑,而是“这地方怎么成这样了”的一种困惑。
看见他身后那人,看见那人辨识度极高的剑眉星目,沈奕惊得原地腾地站起:“谢哥!?”
温默吓了一跳。
他看看沈奕,又看看刚来的两个玩家。
沈奕居然认识?
走在最后面那个眉眼不善的应了声:“啊?”
这人正是谢未弦。
谢未弦转头看过来。看见沈奕,他一点儿不意外。他的视线往旁顺滑地一移,落到坐在他旁边的温默身上。
温默一脸迷茫地看着他。
这人很眼熟。
他好像见过,但是一时之间,他想不起来。
于是温默朝他眨巴眨巴眼,又皱起眉来,搜肠刮肚地思索是在哪儿见过。
沈奕骇得不行,他往前走了两步,问他:“你怎么在这儿?”
“都到这儿了,还能有什么别的事?”谢未弦语气不善,“大家不都是来玩命的吗。”
“……我知道,”沈奕说,“你也是玩家?”
“什么玩家?”谢未弦莫名其妙,“不是参与者吗?”
“?什么参与者?”
谢未弦开口正要再掰扯,走在他前面的西装青年一抬手,拦了他一下。
青年给他使了个眼色。
于是谢未弦闭了嘴。他沉默地思索片刻,点了头:“算了,都一样,我确实也是玩家。”
沈奕倒吸一口凉气。
谢未弦居然也犯事了!
沈奕顿时比他还惊骇——谢未弦可是警察啊!
人民的公仆,居然下地狱了!!
他干什么了!?
沈奕看起来被吓得不行,温默眼瞅着他脸色青了又白白了又青了阵,好像对生活失去希望了似的,瞬间没了血色。
……怎么了这是。
“打断一下。”
一旁,有玩家插了进来。
就见这玩家脸色极差。
“虽然你们好像认识,但我要提醒你们一件事。”这玩家说,“我们现在,可是十九个人。”
“……”
这么一提,沈奕才想起来。
温默双手抱臂,正安静地坐在后面。
沈奕回头看了他一眼,温默和他对上视线,便明白了——沈奕完全忘了这儿还有个不算在参与者里的鬼玩家。
温默思索片刻,还没来得及想出对策,就听谢未弦突然笑了声。
“有意思,”他望向温默,笑容也极其不善,“也就是说,我们这些玩家里,混进来了一个鬼?”
气氛顿时沉重下来。
玩家们的视线顿时开始互相打量,每个人都不约而同地警惕起四周。
所有人都开始互相猜疑,空气似乎都变得稀薄了,温默有些难以呼吸。
在逐渐沉闷下来的空气里,站在站牌边上的玩家发现了什么。
“喂,”他打破沉默,指向远方,“有车来了。”
此言一出,众人循着他手指的方向望去。
视线尽头,真的有辆黄色的大巴晃晃荡荡地开了过来。
在萧条一片没有半辆车的公路上,这辆黄色的大巴十分显眼。
它开了过来。车子一近,温默就望见车子上已经有了半车的人。
开到公交车站前,大巴缓缓停下,打开了门。
里面传出平缓轻快的音乐声,和车内乘客的欢声笑语。
玩家们齐齐一怔。
最让他们愣住的倒不是音乐和乘客,而是大巴的司机。
司机居然是个熊——更准确的说,是个巨大的棕熊玩偶衣。
像游乐场门口分发宣传单或者拿着气球发给小朋友的棕熊大玩偶,它憨态可掬地坐在司机的位置上,脸是天真无邪的笑,一双黑色的眼珠可爱单纯,毛茸茸的胖衣服从狭窄的驾驶位上挤出来了些。
“快上来吧!”
棕熊嘴巴不动,对他们笑着说。
那声音稚气,像是个四五岁的小孩。
场景如此诡异,站在路边的谢未弦不禁拉着身边的西装青年,往后谨慎地退了两步。
沈奕也不禁后退几步。
“快上来吧!快上来吧!”
车里的乘客也此起彼伏地朝他们招呼起来,“再晚一些,天堂乐园就关门了!”
“天堂乐园?”
“是啊,邀请函上不是写了吗?就在寄给你们的邀请函上。”棕熊拍拍方向盘,“快上来。车上还有小孩呢,他们都等不及要去乐园坐过山车了。”
很是时候,车子里传出孩子的尖叫声。
玩家们面面相觑。
温默站了起来,走到沈奕身边。他伸手,把沈奕肩膀上挎着的包取了下来。
沈奕吓了一跳。
温默把他的包拉开,在里面翻找了一阵,拿出来了一封信。
正是邀请函。
邀请函上印着火漆印。温默没见过这玩意儿,皱皱眉以后,他顺着信沿儿撕开了信封,从里面取出一张硬纸。
【亲爱的沈奕:
许久不见,你还好吗?
近日,夏方远邀请我们去他建设的天堂乐园一游。你知道的,他是我的侄子,也是这个远近闻名的大游乐场——天堂乐园的大老板。这里一票难求,而他这次特意清场,来招待我们姓夏的一大家子。
他在给我的邀请函里说,想带上多少人就带上多少人。亲爱的朋友,我们许久不见了,不如聚一聚玩一玩吧!
夏果】
公车里传出阵阵欢笑声。
温默四周一打量,见所有玩家都从身上找到了邀请函。
所有人神色各异地抬头,互相交换了番眼神。
*
他们上了车。
所有人都上了车。大巴很大,车上的人已经坐了一半。他们都打扮得很便利,一看就是打算出去玩。
所有人都欢笑着,闹腾着。有玩家坐到附近,他们还笑容洋溢很是热情地搭话。
“你是谁叫来的?”
“是安安的朋友吧,看起来年纪很相仿!”
被搭话的玩家干笑两声,并不想多搭理,坐了下去。
然而NPC没放过他,就见她们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趴在她的座位靠背上,继续热情地和她攀谈。
“姑娘,你和安安认识多久了?”
“阿姨都没见过你。”
她们自豪起来:“你去过天堂乐园没?我跟你说,那里的大老板可是我侄子!”
温默边用余光瞟着热闹,边拉着沈奕远离NPC,在前面找了个地方坐下。
玩家们陆陆续续地都上了车,谢未弦和西装青年是最后上来的。温默瞧见他俩,讶异了瞬。
他俩是最后来的玩家,离站台边上最近,离大巴车也是最近的。
最近的两个人,却是最后上来的,真是怎么看怎么奇怪。
温默便多看了他俩几眼。两人不知是没在意还是没注意到他的视线,总之并未侧目,直直地往里走去了。
从他身边路过时,西装青年回头和谢未弦说了句:“这次没新人。”
他这么一说,温默一怔,才反应过来,这次真的一个新人都没有。
“不好安排吧。”谢未弦随口应了句,又抱怨起来,“我真是哪儿哪儿都不认识了,往里走。”
沈奕挺自来熟,回头就说:“谢哥,你坐我旁边呗。”
谢未弦回头瞅了他一眼。
温默坐在靠窗的位置,沈奕这会儿探出了身子去,正往过道里探着脑袋。温默看不见他什么表情,但想也知道沈奕是如何用那双湿漉漉的眼睛一脸真诚地望着对方。
谢未弦也没能躲过他大狗似的真诚。沉默片刻,他拉着那西装青年回过身,坐到了跟他俩隔着个过道的地方。
大巴车晃悠两下,往前开去。
车上冷气嗡嗡的吹。
车上的人继续欢笑着闹腾着,坐在后排的玩家被NPC不断骚扰,大巴车里的空气十分轻快。
温默望着车外,城市的萧条景象随着车子行进而往后倒退去。
“你没去过天堂乐园吗?”
“那这次过去可得好好玩玩!”
“天堂乐园可是我们老夏家最有出息的儿子建起来的!”
“我还真是看不出来,那小子能有这么大出息……你不知道,他还小的时候,就在家里光着屁股到处跑!”
后排坐着的NPC哈哈大笑起来。
被不幸卷进去的玩家没有办法,只能跟着呵呵笑了几声。
她们大声喧闹了会儿,温默隐隐约约听明白了。
这个天堂乐园,是很有名的、国内最大的游乐场,而游乐场的主人,最大的老板,就是后面那些NPC口中的夏方远。
他们都是夏方远的亲戚,这次也都是受了夏方远的邀约前来的。那里面有他的妻女,有他的父母,还有其他一些乱七八糟的七大姑八大婶……
提到他妻子的时候,温默站起来,回头望了一眼。
“——这就是方远的妻子,谷帆!”
一个花白了半个脑袋的微胖老太太笑得和蔼,又很自豪地拍拍身边的女人。那女人一头短发,皮肤冷白,戴着一双黑色的大墨镜,穿着白色防晒衣和浅色工字背心,身材标致,很漂亮。
她也笑起来,扶了扶脸上的墨镜,和众人打了招呼。她身边,一个看起来五六岁的女孩也笑意盈盈,抓着她喊妈妈,俨然是对儿感情和谐的母女。
“方远可喜欢谷帆了!”老太太拍着她的肩膀,很自豪地向周围的乘客们说,“不瞒你们说,这次咱们能免费来这个游乐场里玩,都是托了帆帆的福!”
“明天就是她的生日了,方远就是为了在游乐场给她隆重盛大地庆生,才清了场地,只请了我们这些亲戚过来!”
“大伙啊,可得好好谢谢帆帆!”
此话一出,不知谁领头掷地有声地喊了一句“好”,然后就鼓起掌来。
顿时,大巴后头响起如雷的掌声,还有男男女女老老少少的哈哈笑声。
一股大家庭里各怀鬼胎但是粉饰太平人人装好人装孝顺的怪味儿扑面而来。
谢未弦嘟囔了句:“神经病吧这群人。”
温默在心里深表同意,但玩家们都默不作声。
不过温默觉得他们都在心里同意。
他往旁边看了一眼,就见沈奕都偷偷给谢未弦比了个大拇指。
温默:“……”
十几分钟后,大巴停下。
车子停稳,车里响起广播,是开车的棕熊的声音:“乘客们,我们已经到达天堂乐园咯!”
“请带好随身物品,享受快乐美好的最后一天!”
最后一天。
玩家们都敏锐地捕捉到了这四个字眼。
但NPC们显然兴奋过头,并没在意。就听一阵动静响起,大巴的前后车门都打开来。乘客们拿起物品,互相吆喝招呼着,一同欢天喜地地下了车。
玩家们跟在后头,陆陆续续地下了车。
大巴前,游乐园的大门伫立在前。
这大门用富丽堂皇和恢弘大气来形容也不为过——两个天使雕塑在左右两侧,都向着空中飞去。一人紧闭双眼两手合十,一人手持号角向上方吹起。而两个天使之间,是一片云彩。
云彩前,挂着“天堂乐园”四个大字。
这大门怎么看怎么不像游乐场,反倒像个教堂,或者伟大的艺术品。
玩家们顿时都忘了自己在玩玩命的游戏,被这鬼斧神工的艺术品惊得立在原地。
“怎么样,”有NPC得意地开口,“方远做的!不错吧?”
“方远做的?是建筑工人和设计师吧。”沈奕啧声说,“大老板也不是什么事儿都办的。”
他一个动画生,也是艺术生,估计最受不了有人把功劳安到什么老板身上。
NPC哼哼两声,挺胸抬头地道:“我们方远是大老板!工人和设计师算什么,都是给他干活的,这里的东西都是方远的,当然他们做的也都是方远的!”
沈奕听得额角爆青筋,心里头那叫一个鬼火直冒。
温默拉了他一把,把他往旁边拉过去,顺手踮脚在他后脑勺上呼噜了两下,让他别真动气。
温默在跟前,还动手摸了他两把,沈奕立马没了什么脾气。他深呼吸了两口气,平缓了心情。
谢未弦往他这边看了眼,抽了抽嘴角。
他身边的西装青年望望四周:“还真是一点儿都不一样了,雪都不下了。”
“没品味的东西。”谢未弦评价。
西装青年干笑两声。
两人说着话,没注意到,玩家之间,有个穿着亚麻色衬衫的身影穿过人群,正朝着他俩走过来。
“你打算怎么办?”西装青年问他,“等到晚上直接开干,把人弄死暴力通关?”
“不是最省事儿吗。”谢未弦不置可否,又转头问他,“你想好好玩玩?”
西装青年还没来得及答话,突然,亚麻色衬衫走到了他俩身后。
他伸手一拍谢未弦的肩膀。
谢未弦早就察觉到有人靠近了,他回过头。
身后的青年戴着口罩和方框眼镜。他把口罩摘了下来,一脸无语地看向谢未弦。
谢未弦顿时目眦欲裂:“!?”
西装青年脸上的淡然也难得出现了一丝裂缝,同样震惊起来:“沈安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