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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十一章 队长

陈旧的油画, 一位年轻男子,眉目温和,气质突出。

乌黑的长发束在身后, 雪白风衣修长, 一双墨色沉凝的眼眸, 沉淀了岁月, 凝聚在画布之间。

——任谁都能看出, 那是一张和祈长夜近十分相似的脸。

唯一的区别,可能只是在于他们的气质。黑衣的年轻第十席犹如千锤百炼的冷铁,画框里的白衣男子却更为柔和淡然, 眉眼之间, 似乎也比祈长夜成熟几岁。

祈长夜凝视那熟悉而陌生的脸庞, 侧首, 望向他身边的人。

祈霁同样盯着那幅油画,眼眸冰冷,更多是愤怒,似乎想随时将其付之一炬,让画中之人不再被珍藏于这间不见天日的暗室之内。

明蓝的声音响起:“你有什么头绪。”

祈长夜:“稍等。”

他轻敲通讯器, 没过多久,有人在士兵的引领下来到这里。

“祈哥!”

一见到祈长夜,宋星星就迈开步子小跑过来。

祈霁面无表情地往前走了一步, 不偏不移, 刚好卡在他和祈长夜中间。

宋星星被这突然冒出来的陌生人吓了一跳, 说:“这是谁!”

他沿着祈霁转了半圈,打量这个面色冷漠, 容貌气质却明显不同凡人的高挑少年。

“祈哥,你又捡了个人回来?”

祈霁:“?”

祈霁不冷不热地说:“哥哥只捡过我。”

宋星星看着那银发与金瞳, 似乎终于联想到了什么,猛然睁大眼睛,目光在他和祈长夜之间飞快挪移。

祈长夜:“过来这里。”

“好嘞!”

宋星星一步绕开祈霁,颠颠地跑了过去。

祈霁:“……”

“这!”宋星星抬头见到那幅油画,微怔一下,迅速凑到画框前,“这不是祈哥你吗?不对……这是我在深渊里见到的那个人!”

他曾在芙洛城的深渊之底,见到类似于末日的画卷——倾塌的城市前,银龙与一位黑衣男子撑起最后的天幕。

当时,他以为那位黑衣男子就是祈长夜,现在看来,应该是这幅油画里的人。

无论是束起的长发,还是气质和年龄,都完全和他记忆中惊鸿一瞥的那道身影完全契合。

宋星星后退一步,眼神频频划过相框与和祈长夜之间,找到了两者的微妙差距。

“祈哥,这是你爸爸?长得和你一样,却比你大几岁的样子。”

祈长夜安静片刻,说:“我已经记不清他的样子了。”

记忆的最开始,他就在灰烬的孤儿院里。

父母的面庞,于他而言,只是空白。

指尖被轻碰,温柔地牵起。祈长夜眼睫微抬,祈霁静静地贴在他身边,笼住他的手指。

他微微摇头,表示没有关系。

明蓝偏转脸庞,一言不发地望着他。

祈长夜察觉到他的目光,说:“这里还有其他东西吗?”

“没有。”明蓝淡淡地说,“第一席早就带走了所有东西他需要的东西,只留下这幅画。”

宋星星:“看来这幅画不是很值钱啊,那么大,也搬不动的样子。”

祈长夜凝望那幅油画。

随着时间流逝而不可避免带上岁月痕迹的油画,精细雕琢的相框依然散发淡淡幽香,显然一直被妥善保存。

这是第一席故意留下,想要给他们看的东西。

“这幅画,我想带走。”

“可以。”

明蓝应了一句,过了几秒,毫无征兆地冒出一句:“我还要告诉你,那并不是你父亲,你更像你的母亲。”

祈长夜立刻转首:“您见过他们?”

明蓝的嘴角抿成一条直线,似乎是刚才那句话不是他说的,又或者,他只是失言。

祈长夜望着那双与自己相似的乌黑眼睛,眼中有细碎的眸光掠过,最终,又沉淀在墨色里。

他不再多言,只是对祈霁说:“走吧。”

祈霁望着他眸底的神色,扫了明蓝一眼,点头:“好。”

他上前一步,单手取下那个相框,又腾出一只手,牵住哥哥。

宋星星好奇地凑到明蓝身边:“大叔,你和祈哥长得好像啊,你是谁?”

明蓝:“鄙姓明。”

随后,他拔步走了。

宋星星:“……”

天塌了!

怎么会是传闻中的第三席?!这是他能随便见到的吗!

宋星星抱住脑袋,扭向一边,望见祈长夜清沉的眼眸。

他忽然想起来,他的祈哥,已经是第十席了。

这么一想,他也是坐席的朋友,见一见其他坐席也没什么!

宋星星转眼天晴了,都不需要别人安慰。

祈长夜默然片刻,说:“今天的事情,不用告诉别人。”

宋星星小鸡啄米般点头:“祈哥放心,我连队长他们都不会说的!”

“最近少出门,别离开乌城。”祈长夜平静地说,“如果有任何人给你们分配任务,告诉我,不用理会。”

“好!”

宋星星嘿嘿一笑,他知道最近是多事之秋,祈哥是在照顾他们。

交待完嘱托,祈长夜就带着祈霁离开了第一席府邸。

那幅画像被他放在家中,祈长夜与那双几乎和自己一模一样的眉眼对视片刻,转向身边的少年:“你知道什么吗?”

回来的路上,祈霁都没怎么开口,像是在思索些什么。此刻,他看着祈长夜,抬手,手背轻轻贴上油画。

“我有一些记忆,但,大多都只是片段,还无法将它们串联起来。”

那只骨节分明的手轻柔地拂过油画中人的脸庞,明明没有碰到祈长夜,他的侧脸却好像同样落下微微的酥痒。

祈霁灿金色的眼眸一片温柔:“哥哥,现在,你会怎么选?”

祈长夜一言不发。

世界上很难有完全相像的两个人,更何况,在见到油画的第一眼,他就有种冥冥的直觉。

——画中之人不是别人,正是他自己。

来自过去的油画,沉淀了至少数十年甚至上百年的岁月——刚好,对上旧地球时代的覆灭。

如果画中之人的确是他,那意味深渊之底,他们所见到的末日既有可能是未来,更有可能属于过去——甚至,正是过去他们所遗忘的记忆。

在旧地球时代,他曾经死过一次,葬送于末日。

巨龙的遗骸,永沉深渊。直至祈霁苏醒,消弭不见。

那并非旧龙与新龙之间的传承,而是“重生”,世间唯此一条真龙,从头到尾,都是他。

都是他们。

这幅油画的主人,也来自那个覆灭的时代,一个横跨漫长岁月的幽灵,静静地注视着毁灭之后新生的大地,直至……熟悉的人再次出现,轮回再度上演。

“或许,曾经的我,也做出过和现在一样的选择。”

祈长夜平静的声音,随着微风流淌。

“未来并非不可改变,因为提前知道结局而驻足不前,那不是我。”

百年前,也曾有人踏上了和今天一样的路,最终,伴随着一整个时代同葬于深渊之下,只留下这幅在暗室中黯淡的画像。

但,还有更多的人,连画像都未曾留下,血迹和骸骨被磨灭,永远沉没于死寂的大地。

他不愿看到重复的轮回,更不愿意大地坠入晦暗,被鲜血淹没。

“我知道了。”

祈霁低头,眷恋地贴上祈长夜额角,一下一下磨蹭。

“哥哥,不管发生什么,我都会守在你身边。”

“哥哥只有我,我也只有哥哥了。”

祈长夜望着那双眼睛,从深邃的金海里,见到自己的倒影。

这一刻,他的心脏,似乎被什么用力地攥住了。

世间唯一的真龙,不惧深渊,不惧末日与天倾。

但,深渊之底,依然留下了巨龙骸骨。

没人能杀死真龙,可龙还是随着那个时代,随着那个人类逝去了。

他并不畏惧自己的结局,但他希望……这一次,祈霁能好好的。

最开始,他来到乌城,就是为了能让他的小龙,无忧无虑地翱翔于天空。

所以——

“一切都会结束的。”他轻轻地说,“到那时,我们——”

他的话语微顿。

因为,他看见,祈霁一下子扬起了眉眼,嘴唇几乎贴近他的唇角,笑吟吟地看着他。

“我们怎么样?”

“……”祈长夜沉默片刻,微微后仰,拍一下祈霁脑袋,说,“回去上班了。”

祈霁:“……?”

他啪一下,把脑袋埋进哥哥肩窝,站不直了。

祈长夜默默别过脸,把这只黏糊糊的大龙拖回办公室了。

……

第二天,又一座城市的深渊失控。

因为遵循了不得进入深渊的禁令,失控之时,并没有进化者殒命于深渊内部。

祈长夜和祈霁赶到,只见天空晦暗,黑潮汹涌——和之前不一样的是,从深渊之中还溢出了丝丝缕缕的黑色气息,笔直朝上,连接天空,似乎要将穹顶拽下,坠落大地。

这一幕,简直如同炼狱之门大开,恶鬼向人间伸出爪牙。

“怎么会这样?!”

要塞之上,有进化者失控惊呼,恐惧随之蔓延开来。

所有人都能看出,这次失控比前两次更严重,更加诡异不详。

凛风卷过城墙,神圣银白的庞大身影,遮蔽长空。

那一抹耀眼的银白,照亮了所有人的眼睛。

“是第十席和他的龙!”

“他们来救我们了!”

银龙载着他的人类出现的那一刻,城墙之上不知有谁率先欢呼,很快连绵成一片。

一双双眼睛燃起热切的光,似乎已经看到了灾难终结,天光再次洒落他们城市的美好预景。

狂风卷起衣摆,晦暗天幕之下,祈长夜眼眸沉冷。

他遥望那宛若连接了天际的黑潮,目光尽头,一道身影,缓缓从深渊里走出。

那是一个人类,却能正常地行走于深渊之上,丝毫不受侵袭。

他一身无暇白袍,银白面具,翻飞的袍角,刻有特殊符号。

“一”

乌城十二坐席之首,第一席。

“这是百年前,命运不再眷顾人类,世界彻底滑向深渊的日子。”

第一席悠长肃然的声音,流过黑潮,流向空中的人类与巨龙。

“同样的时间,相隔百年,轮回重演,精准到一天的误差都没有。”

“这一次,你还是和以前一样,拯救不了任何人。”

祈长夜的表情没有丝毫波澜,只是站在银龙脊背之上,静静凝望。

第一席缓缓抬手,摘下面具,露出一张格外年轻而英俊的脸庞。

他将面具抛入深渊,遥望祈长夜的眼眸,微微笑了起来:

“好久不见。”

“——队长。”

第五十二章 百年前

亚瑟从废墟里爬出, 恍惚的眼睛倒映出已然化为废墟的城市,还有城市上方,那片凝而不散的乌黑。

一袭白色衣角染上斑斑血迹与灰尘, 铺在他身边。似有雪松般清冽的气息冲淡了血腥, 令他仿佛受到某种牵引, 怔怔地转首。

乌黑长发束起, 眼眸如墨的年轻男人静静坐在废墟上, 原本白净而修长的手搭在屈起的膝间,布满泥灰沙粒划出的无数细小伤口,鲜血染红手指, 在指尖凝为将坠未坠的血珠。

刚才, 就是这双手, 将他从废墟里挖出。

在满布疮痍的大地上, 那袭血染的白衣,依然犹如月下一株雪莲。

“你很幸运,”白衣男子淡淡地说,“是这片区域唯一的幸存者。”

亚瑟眼底空茫,犹如梦中尚未苏醒, 只是怔怔地凝望着他。

他再一次嗅到了霜雪般清冷的气息,像是误入了月下雪莲的冷池,既畏惧, 又忍不住被吸引而前。

“我……我不知道该去哪里……”

“跟我走吧。”

白衣男子起身, 一缕天光在他身后浮起, 照亮了灰霾的夜空,映得他半张侧脸静如白玉。

“我们都会活下去。”

那一天, 亚瑟知道了那个人的名字。

长夜。

祈长夜。

他追上那道身影,跟随他穿过一整座沦为废墟的城市, 再没有找出除了他们以外的第三个生命。

祈长夜在沉默中愈发沉默,最终,久久地站在城市尽头,用血淋淋的双手,立下一座无字的石碑。

离开那座城市前,亚瑟忍不住仰起头,再一次望向天空。

广阔的天空,一半依然是晴空,一半则如地狱般黑沉。

那是一大片恐怖的黑潮,撕咬着天空。

——出现在天上的黑潮覆盖了整座城市,从里面投下数不清的怪物,仅仅半天之内,就将一座繁华的城市碾平。

灾难就这样突兀地降临到了人类头上,世界毫无准备地迎来末日。那天以后,漂浮在所有人类头顶的黑潮不断扩大,不断蚕食着他们的天空,就像蚕食着人类的未来。

然而,绝望之下总有希望诞生。亚瑟跟随着那道白衣身影,走过不知多少区域,救下了不知多少人。

渐渐的,活下的人类将黑潮命名为“深渊”,他们发现,自己的同伴之中出现了一种名为“进化者”的存在,掌握着足以和深渊抗衡的力量。

一路走来,亚瑟见过的所有进化者里,没有一人比祈长夜更加强大,也没有一人比他更频繁地闯入那些灾难之地,救下那些将死未死之人。

于是,越来越多的人追随他的身影,和世界各地的顶尖进化者一样,一支强大的队伍因他而集结,与他并肩对抗深渊,拯救更多人。

火种。

小队的名字,伴随着长夜,燃起星点的火光。

晦暗的黑潮之下,火光虽微,却足以照亮前路。

——然而,人类的未来依然暂时见不到黎明,黑潮推进的步伐虽然缓慢,却从未因为任何事物而停止。

很快,世界各地自发汇聚的进化者小队开始出现了折损,有些曾经威名赫赫的组织,一夜之间,就陨落在了黑潮之下。

燃起在大地上的星点火光,似乎又开始摇曳欲熄。

有那么一次,火种小队赶赴遇灾的城市,却遭遇了史无前例的黑潮袭击。

恐怖的黑潮化为无法阻挡的地狱,那一天,亚瑟真的以为自己会死在地狱之中,血肉成泥,白骨都被磨灭。

最后的视线里,他模模糊糊地看见那道修长的白衣,挡在所有人之前。

……再次苏醒时,火种小队,还有那座城市,都没有被拖入地狱。

代价是他们的队长重伤昏迷,七天之后,才从死线里睁开一双眼睛。

亚瑟不知道他的队长是怎么做到的,也许,世间真有那样的奇迹,可以扭转生死,力挽狂澜。

但,已经有恐惧攀上他的心头,无论如何也无法抹去。

奇迹不会永远存在,每次抬头,他依然能看见蚕食天空的黑潮。

深渊,在凝视着他们所有人。

“队长,”那天夜里,亚瑟坐在染血的床边,低声说,“也许我们根本就……无法抗衡深渊。”

他的队长微微地笑了,那是他第一次见到清浅的笑意,浮现在那张苍白的脸庞。

他平静地开口,虽然一说话就有血迹从嘴角渗出,但他的声音,依然清沉而有力:

“也许,明天就是黎明。”

火光映出那双眼眸,本该是最沉淀的乌黑,却如此明亮。

亚瑟心想,或许,正是这份坚定,才铸造了他的强大。

他的队长……似乎从未经历过什么人间困苦,所以,才能如此心无旁骛地相信光明。

不过很快,事情出现了转机,一切似乎真如队长所说的那样,挣扎中的人类又迎来了短暂的光亮。

——未被深渊腐蚀的深林之间,他们第一次遇到世间唯一的真龙。

银白的巨龙从蒙蒙山雾间睁开眼眸,灿金的龙瞳如高悬的烈日,隐于晨雾间的身躯,比高山还要庞大。

帝龙现世,众生皆俯。

和其他人一样,亚瑟直接被震慑在原地,畏惧到浑身发抖,根本无力站起。

所有恐惧的眼神之中,只有一道身影,穿行而上。

洁白风衣在林间飞扬,如掠过的美丽飞鸟,他的队长向银白之龙伸手。

那一刻,世间的所有的风,皆为白衣流转。

银白帝龙俯首,垂下神圣而威严的头颅,轻碰年轻人类的掌心。

这一幕,直到多年之后,还烙印在亚瑟的瞳孔里。

——从那天起,火种小队队长的身边,多了一道寸步不离的银白身影。

银龙无惧深渊,无惧晦暗侵袭。无论多少次面对多少次黑潮,都将他的人类护在龙躯之间,牢牢地守护着他。

他们并肩而行,走过疮痍满目的大地,将后背一次又一次地托付给彼此,跨过无数生死交叠的间隙。

亚瑟再也无法和以前一样靠近他的队长,因为他忽然意识到,他的队长看向他的目光一如既往——对待那条银龙,却是不同的。

和任何人都不同。

也就那一天,亚瑟下定决心,离开火种。

然而,他没能成功。

因为,正是那一天——深渊彻底崩塌,以难以想象的速度蚕食了剩下的天空,就像一块腐烂的肉,坠落大地。

一场数千万年前的陨石雨,一场最终也无法挽回的末日,终于降临。

世界陷入死寂的暗夜,漫长得仿佛永远没有尽头。人类就像镰刀下的麦茬,一茬又一茬地倒下,甚至没有来得及发出反抗的声音。

短短七天之内,世界的生机几乎被彻底掐灭,死亡的黑潮彻底吞没大地……亚瑟再次看见那道白衣身影,站在了倾倒的天幕之前。

“我希望,深渊能够沉入大地。”

“人类将再次看见黎明。”

那道离去的背影如此决绝,他以身投入深渊,将自己的血与骨献给大地,留下的最后两句话,如同神明敲定的谶语。

世间唯一一条真龙无法改写这样的结局,眼睁睁地看着它的爱人坠落,皮囊消融,衣角焚于黑潮。

那一瞬间,献祭的灵魂爆发出了足以逆转整个世界的力量,真正的奇迹就此降临——大地开裂,深渊下沉,所有带来不祥与死亡的黑潮,皆被宛如神明的伟力驱使,无法遏制地涌入地下。

消融于深渊的骨血,也随之沉于地心,无惧深渊的银龙,也无法将其挽回。

亚瑟最后所听见的,是一声响彻世界,绝望而凄厉的龙吟。

……

他从废墟里爬出,恍惚的眼睛,倒映出了末日之后的残像。

灾难,结束了。

深渊,被封印在了大地之下。

人类的陆地依然得以保存,还有生命的余火,零星散落在千疮百孔的大地之上。

深渊没有消亡,但,世界依然迎来了新生。

……也许,是短暂的新生。

亚瑟独自走了很久,再也没能找到那道白衣身影,还有那条银龙。

他凝视地下的深渊,心底彷徨地回荡着两个问题。

值得吗?

愚蠢吗?

他不知道答案,只是从那天起,他发现自己的躯体里,多了一份力量。

来自深渊。

在他目睹队长救世,银龙同坠之后——作为这一幕的旁观者,深渊,选择了他。

被迫封印于地下的深渊,依然不甘心,依然等待着重回大地,带来毁灭的那天。

亚瑟选择了沉默,他知道自己无力反抗深渊,他也知道,在他见证过深渊的伟力之后,在那个人死后……他已经做出了自己的选择。

此后,他走遍新生的世界,抹去了属于旧地球时代的一切痕迹——也亲手抹去了关于那个人,还有他的银龙的一切记载,让他们的存在,再无迹可寻。

遗忘过去的世界,开始向前。进化者的力量,让大地迅速重建,城市再度拔地而起。

第一座城市,乌拉诺斯城诞生,由他一手建立的国度,后来,成为了上城之城。

再后来,已经不会老去的他戴上面具,成为从不以真容示人的第一席。

深渊短暂地沉寂,为了归来而积攒起了力量。从深渊内孕育出璀璨的晶石,引诱着进化者进入,汲取他们的生命。

亚瑟不再想起自己过往的名字,第一席成了深渊的伥鬼,建起了议事厅,建起了“灰烬”,以深渊赋予他的无所不能的力量,操纵着一切。

——直到,某一天,“祈长夜”这个名字,再次出现在他身边。

冥冥之中,依然是熟悉的面庞,那个熟悉的人。

他忽然意识到,深渊,带来了轮回。

一切被推回了百年之前,深渊将再次重归大地,人类将再次面临血染的末日。

而这一次……

“你会怎么选择呢?”

“队长。”

祈长夜睁开眼眸。

过往的记忆,如昨日重现。被深渊焚烧尽皮囊血肉的痛楚,依然清晰。

他说的第一句话,是——

“好久不见”。

“祈霁。”

这是久别之后,他和他的小龙,再次“重逢”。

已经恢复成年面貌的祈霁深深地凝望他的眉眼,上前一步,低头,抵上他的眉心。

千言万语,都在彼此的眼眸。

祈长夜握紧那只手,转向前方,目光掠过无边的深渊,一如当年。

他说:“末日将在今日终结。”

第五十三章 我向你保证

很久以后, 亚瑟才想起来,他从未询问过队长的过往。

从他们相遇起,队长就孑然一人, 并未提起过他的父母和其他家人。

重逢之后, 他高坐乌城, 目光始终投落在他的队长身上。

他知道队长的双亲被灰烬杀死, 幼年的他被送上试验台, 却一直无法在他身上研究出什么。

灰烬将他视为废弃的实验品,丢弃在狭窄无光的房间里渡过了十年的岁月。

失去了父母的宠爱,被曾经当成亲人的挚友背叛, 渡过惨淡的童年之后, 你又会怎么选择?

恰好那时, 有人妄图动摇灰烬, 他觉得很有趣,默许了这一切,目睹灰烬倒台,他的小队长被丢入深渊。

活着坠落深渊,再次被剥皮挖骨, 最后,从深渊中走出的,会是一个恶鬼吗?

然而, 令他有些意外的是, 薪火小队的出现, 带来了一个完全不同的走向。

那样微不足道的光芒,似乎也能够照亮队长的双眼。

笼罩在他身上十二年的阴霾, 居然如此不堪一提。

高居乌城的第一席感到了不悦,他看着他的队长从灰烬的阴影里走到光下, 那样的光芒,刺痛了他的眼睛。

既然如此,得到之后再次失去,会将他拖入泥潭吗?

到那时,你还会和之前一样吗?

薪火,一点无关紧要的火光,就这样被摁灭了。

令他欣喜的是,那一次,他的队长终于变成了一个恶鬼——洁白无瑕,高居云端的队长,终于被拽下凡尘,双手杀戮,沾满别人的鲜血。

如此惊艳,如此美丽。哪怕堕落,也能牵动整个世界为他瞩目。

有人要杀他,有人力保他,最终,他选择了流放自己。

光芒熄灭了,只剩下一点可怜的余灰,随着时间的推移,一点一点变得孱弱、直至消弭无声。

第一席感到了愉悦,他不需要再做什么了。“祈长夜”这个名字,已经不再属于他的队长。

纵然灵魂再度回归,曾经的队长,也泯然如凡人。

——直到,那个名字,再次出现在乌城,再次回归他的耳边。

队长,和那条银白之龙,仿若命中注定一般,再次相遇。

即将熄灭的余灰,居然在银龙的庇护下再次缓缓燃起,迸发出星微的火光,最终——烈烈烧灼。

他的队长重归乌城那天,亚瑟感到了恐惧。

那一天,他从“祈长夜”的眼睛里,真正看到了他的队长。

哪怕经历过深渊,哪怕坠落过泥潭,灵魂依然没有磨灭,在短暂地晦暗之后,还能再次长明。

因为那条银龙?

还是因为他本身,就是将要终结漫长黑夜的黎明?

此刻,亚瑟隔着深渊,遥望他的队长,眼眸如被夜幕笼罩。

“末日不会终结,百年前队长你做不到,现在也一样。”

黑潮翻腾,拖出了一道身影。

那人踉跄倒在地上,抬起一张惊慌失措的脸庞。

“队长,送你一个礼物。”

“一个背叛者,你有审判他的权力。”

——那是谢荇。

最后一次公开出现在众人眼前,还是在乌城的宴会上,众星捧月的第一席副官助理。

“说,你对他做过什么。”

亚瑟没有情绪的声音如同魔咒,谢荇猛地打了个哆嗦,不受控制般张开了嘴,吐出断断续续的话语:“我错了!我不该……不该在六岁的时候,故意调换你的血液……”

“我听见他们说,上城谢家想要收养一个孩子,他们选中了你……所以,那时候,我偷偷调换了我们的血液样本,让他们把你的血液当成了我的,才收养了我……”

“我也不是第三席的外甥,真正的人是你!当时我骗了你,从你手上要来了你的头发,送给他们去做了基因检测……”

“在上城和你重逢之后,我也不该暗中向那些人出卖你的行踪,我明明知道他们想要暗杀你,却没有告诉你,还借着和你拉近关系的名义,泄露你的消息……”

“芙洛城的刺杀事件,我也有参与,我故意帮你挡了那一枪,我知道谢家要对你出手,因为他们害怕你回到上城,害怕第三席发现你才是他的亲人,第十席也要你死!我想和你搞好关系,再……再找机会,把你卖给他们……”

“我,我……”

像是被迫咽下了什么恶心的东西,谢荇越说越胃里痉挛,最后,他终于忍不住呕了出来,从口鼻里流出大片大片的黑水。

“看吧,队长。”亚瑟张开双手,“这样一个罪孽深重的人,不该得到最严厉的处罚吗?”

祈长夜的目光落过谢荇身上,眼眸如无风的湖面,没有丝毫波澜。

“你不过是一个棋子。”

“我不会对你做什么,也不会再庇护你。”

从始至终,那些事情,都不是谢荇一个人能做到的。

他的背后一直有一只手,操纵着他,将他一步步推向深渊。

听出那句话真正的意思,谢荇脸上的血色一下子消失了。

马上就是末日,他已经被第一席丢弃,失去了所有庇护……现在的他,和一个死人又有什么区别?!

他慌乱地环顾四望,想要寻求帮助,却发现没有任何人救得了自己。

曾经,唯一会对他伸出手的人,此刻正遥遥站在他的对面,目光冰冷。

不应该是这样的……不应该是这样的!

谢荇捂住脸庞,指缝之间的瞳孔不停发颤。

明明最开始,最开始……

最开始,他只是想……

啪嗒。

啪嗒。

黑色的液体从谢荇身上渗出,像滚滚冒出的黑油,很快将他整个人都淹没。

然后,谢荇就“融化”在了黑油里,化为一滩烂泥般的怪物,趴附在深渊上,发出野兽般的嘶吼与哀嚎。

远处的要塞,目睹了这一幕的进化者们神情骤变。

深渊没有吞噬谢荇……而是将他变成了怪物!

这算是活着,还是死了?!

“真可惜。”

亚瑟微微摇头,他多么希望,他的队长能对这只虫子施加审判,双手再次染上鲜血。

祈长夜锐利的目光穿透他的想法,静静地凝视他的眉眼,数秒后才开口:“你怎么会变成这样。”

他看着他的眼神,就像看着自己曾经的队友,只是,同样的皮囊下,灵魂却已然转变。

亚瑟笑了起来,似乎又回到了过往的岁月:“队长……”

祈霁一言不发地上前,牵住祈长夜的手。

亚瑟脸上,那点轻微浮起的笑意,被他抹灭了。

他的声音转入低沉:“愿意融入深渊的人,可以活下去。”

这句话,沉入深渊,传遍了整片大地。

所有驻守在深渊边缘的要塞,所有进化者,都清晰地听见了他的话语。

“去他大爷!”

芙洛城城墙之上,雅歌对着天空比了个中指。

从深渊中溢出的丝丝缕缕的黑气,已经完全连接了天空,就像一只只伸长的鬼爪,要将天幕拽下。

祈长夜记得这一幕,百年前的今天,深渊彻底失控,世界在最后的七日,走向无法挽回的覆灭。

时光的轮盘转过一圈,他再次面临了这场乱局。

“哥哥。”

祈霁站在他面前,金色的眼眸,沉淀出波澜不起的平静。

“这一次,哥哥会丢下我吗?”

祈长夜望见了那双眼睛深处的暗色。

他知道,他的小龙也和他一样,恢复了百年前的记忆。

曾经,仅仅是记忆的一角画面,就足以令祈霁愤怒到失去理智,而现在,银发金瞳的男人站在这里,眼眸深深地压下了所有情绪,凝成一句轻而低的询问。

也像是请求。

祈长夜想起了深渊之底的巨龙骸骨,如炽热的铁块烙烫在他的心上,泛起难言的痛楚。

百年前,他和他的银龙相遇,并肩走过漫长的路途。在那些生与死的间隙里,他看着宁可自己鲜血淋漓也要将他牢牢护住的祈霁,也曾想过,他们最终的结局。

那时的他,曾经给过祈霁一个承诺。

【等一切结束,我们——】

【哥哥说好的,不能反悔】

末日的第七天,世界已经彻底溃烂,无法挽回。祈霁想要带走他,远离所有的灾殃,抛下整个世界,为他造出一片单独的净地。

而他的选择——

此刻,祈长夜微微侧首,凝望面前的黑潮。

“不会了。”

他一字一句地说。

“我向你保证,这一次,我们都会活下去。”

祈霁望着他的眼睛,那双乌黑的眼眸,倒映着深渊,却没有倒映出他的影子。

他再次上前一步,掌心捧住哥哥的脸庞,让那双眼眸,映照出了自己。

“好。”祈霁低声说,“这是哥哥答应过我的。”

“被队长抛下的滋味不好受吧,”亚瑟似有嘲讽的声音,悠悠穿过深渊,“那时候,他可没有回头看你一眼。”

祈霁表情没有一丝波澜,转向亚瑟,微微挑起锋锐的眉头:“你谁。”

简单的两个字,却包含许多深意。

我们见过吗?

百年之前,你在我的爱人身边出现过吗?

不好意思,没有印象。

亚瑟:“……”

亚瑟:“你们今天都得死。”

第五十四章 黎明

黑潮之下, 大地疮痍。

深渊沸腾咆哮,掀起滔天巨浪,仿佛伏地的恶兽, 想要一跃而起, 咬住天空长幕。

雷霆震响, 云海翻腾, 庞大的银白巨龙穿梭在滚滚雷云之间, 威严凛然的灿金眼眸照亮长空。

一袭黑色风衣划开阴霾,万千雷光倒映在祈长夜冰冷锐利的眼眸之中,黑焰肆意烧灼, 焚烧深渊。

强横的力量相撞, 天地动荡, 不远处的城市要塞, 所有百米高墙,轰然坍塌。

早已撤出来的进化者们还没来得及停留片刻,就被无数呼啸而来的黑潮拖入了战局。

“哥哥。”

雷霆搅碎逼近的黑暗,祈霁低沉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

“小心。”

祈长夜的手抚上银龙鳞片,周身燃起的黑焰, 卷噬了逼近银龙尾部的黑潮。

“不用担心我,”他前半句的语气温柔,后半句只有凝练的两字, “向前。”

银龙再无所顾忌, 一声震彻大地的浩瀚长啸, 冲向无边的黑潮。

乌城。

“这是天谴!是神明的震怒!”

第二席站在乌城最高处,声音传遍下方乌泱泱的人群。

“祈长夜是最大的罪人, 是他诋毁深渊,对深渊不敬, 才给人类招来灭顶的灾难!”

“他是灾殃!真正的灾殃!”

砰!

一声枪响,第二席摇晃一下,在众人的惊呼中,缓缓坠落。

明蓝面无表情地放下火石枪,身后的克里斯一言不发地上前,将第二席倒下的身躯拖了出去。

明蓝一步踏上高台,俯瞰下方人群。

“诸位,第一席背叛人类,成了深渊的走狗。”

“第十席和世间唯一的真龙正在最危险的前线,对抗深渊。”

“此时此刻,正是人类存亡的关键之时!从现在开始,所有城市,所有能够行动的进化者正式集结,抵抗深渊!”

芙洛城。

天空被染成黑色,死海般的黑潮即将降下。

艾丽娅站在城墙之上,望着那支由雅歌率领的整装待发的队伍,所有的担心,汇成一句:“一定要平安啊!”

雅歌没有回头,只是微微抬手:“如果能活着回来,我一定给你放个长假。”

“你先立个字据!”艾丽娅飞快地说,“有多长?”

雅歌伸出手指,比了个三。

艾丽娅:“三个月!”

“三天。”

“……快走吧你!”

深渊泛滥,从地下深处疯狂涌出,丝丝缕缕的黑色气息逐渐爬满整片天空,死神的阴影,笼罩在每一个人的头顶。

世界各地的进化者,都在为了自己的家园而战。

有人悍然赴死,有人临阵脱逃。一场席卷全世界的战斗,持续了整整七天。

第七日的阴霾之下,亚瑟仰起头颅。

银龙与黑衣横亘在深渊之上,宛若黑白交织的长剑,镇住天渊。

百年前,深渊彻底失控的第七天,世界已然濒临毁灭。

而现在,大地之上,依然遍地生机。

最为庞大、最为危险的黑潮之源依然停留在这里,没能向前蔓延。

第十席和他的银龙,以身为盾,将深渊之口堵住七日,一寸未进。

那一抹极致灿烈的黑白交织在亚瑟眼中,长久地凝固。

他忽然说:“队长。”

没有回应。

就像百年之前,末日的浪潮下,那道白色风衣的身影破开黑渊,独自向前。

不会为他回头。

亚瑟慢慢垂下头颅,张开双臂。

黑暗,覆没他的身体,将他缓缓拽入黑潮。

一抹血色在黑暗的表面漾开,随后,更加深沉的暗色涌上,如幽林深潭中,黑蛟抬首。

天空之中,祈长夜眼眸骤然凛冽。

黑暗瞬间占据了全部视野,数不清的,足以将所有大地撕裂、让整片天空破碎的死亡浪潮包围了四面八方,整个世界被一张难以想象的巨嘴一口吞没。

——深渊,终于露出了狰狞面容。

真正的末日,直到此刻,才真正到来。

“救命!救——”

“不要,我不想死!”

“妈,对不起……”

无数的声音,无数的鲜血,溢出大地,被黑暗卷噬而去。

进化者的力量,在一刻居然如此渺小,深渊的汹涌狂潮下,连半时半刻都无法支撑,就像玻璃撞上高山,被轻易地碾碎了。

乌城。

明蓝站在黑潮最前方,面对倾颓而下的天幕,沉默地点了一根烟。

旁边鲜血淋身的宋星星伸手:“叔,借个火。”

“……”

芙洛城。

精神力耗尽,雅歌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将最后一颗子弹推入枪膛,举枪瞄准前方。

真是抱歉。

她心想。

还是没能……多发挥点作用。

深渊之源,祈长夜轻轻按住心口,眸底映出无边的暗潮。

完全吞噬了世界的恐怖浪潮,足以令任何人肝胆俱裂,甚至失去逃跑的勇气,主动跳入深渊。

然而,那双墨色眼眸,依然倒映不出一丝绝望。

还有一个选择……

百年前,他就已经知道的选择。

无数的惨叫就在他的耳边,数不清的生命正在流逝。他落下手指,掌心贴上那一抹美丽的银白。

银龙穿行暗渊,如同永远不会坠落的银月,是这抹世间唯一的光亮。

龙鳞之白,同样庇护着他的人类。

“哥哥,这个世界已经没救了。”

祈霁的声音,在风中听不出任何情绪。

“我想说的话,还是和百年前一样。”

“我可以——”

忽然有黑焰燃起,缠绕银龙,却没有伤及鳞片半分,只是将它禁锢在原地。

银龙骤然抬首,听见清悦而低沉的声音:“抱歉。”

“等我。”

下一秒,祈长夜毫不犹豫地跃下深渊,在万千晦暗中回眸,向他的银龙投去长长的一瞥。

全世界的风,在这一瞬间静止。

短短的一秒,漫长如一整个世纪,将银龙化为一尊仿若凝固了千万年的石像。

那双金色的龙瞳,就此定格。

……果然。

他还是没有选择他。

他从来不会……选择他。

……

飞鸟坠落深渊。

最先焚烧的,是指尖的皮肉。

完全失控的深渊,他的身躯再也无法抵抗,直接就被溶解。熟悉的痛楚,一如之前。

但,随之而来的是他的灵魂也沉入此地,而后,开始……

将整个深渊缰住,拖入大地之下,随他一起下坠。

——一如百年之前。

祈长夜的意识顷刻模糊,却又有一丝念头,无比清明。

抱歉,我还是……

意识尚未消融间,忽然有一抹银芒穿透层层黑暗,绽放于他的整个视野。

祈长夜凝固的眼眸之中,白昼就这样降临于他面前。

一双手臂轻柔地托住他的脊背,如托起坠落的飞鸟。银发金瞳的男人沉入深渊,双手拥住他,轻轻抵住他的额头。

“哥哥,不疼了。”

……在黑暗中跋涉已久的旅人,没有归所,不会停下,却也会感到疲惫。

二十几年,几十年,一百年。

终于有一天,从茫茫长夜中走出,抬眼,望见霁色初明。

覆没世界的汹涌黑潮,忽然停滞。

下一秒,庞大到任何人的双眼都难以窥见全貌的银白巨龙,自黑潮之下,横掠而出。

比高山还要威严,比天空还要浩渺——那是银白帝龙巅峰的完全体态,真正遮天蔽日,凌驾于深渊之上。

世间唯一一条真龙,时隔百年,再次展现的完全体态。

半空之中,急风流转,将年轻的人类带出深渊。

没有一丝一毫喜悦,祈长夜如坠冰窟,仿佛心脏仿佛被利刃贯穿。

这一幕何等熟悉,只不过是调换了立场。

他倾尽全力,向银龙伸手——

“哥哥。”

祈霁的声音那样遥远,却又被微风清晰地带到他的耳畔,像一片落下的花瓣。

“不要难过。”

“等我。”

然后,银龙头也不回,投入深渊,化为一抹消弭的银白,一瞬间燃起炽烈的白昼,照亮整个世界。

……

百年前,银白巨龙在深渊边缘痛苦地悲泣,沉没深渊,化为一具骸骨,永庇爱人魂灵。

百年后,一个年轻的人类踏足深渊,捡到了一颗黑漆漆的龙蛋,转身,走向陆地。

长夜至此,转入黎明。

第五十五章 龙蛋

林间的鸟鸣清脆, 有微风拂面,轻柔地贴上他的脸庞。

青葱浓郁的山林间,一道黑衣身影静立, 眼眸似被不见天光的寒夜笼罩。

温暖的阳光透过林间间隙洒落身上, 祈长夜的心却仿佛永坠幽冥冰川。

最后的时刻……他没能抓住祈霁。

那一抹极其炽烈的白昼烧灼他的双眼, 他拼尽全力想要向前, 身体却仿佛被某种不可违逆的力量牵引, 不受控制地后退——再然后,他就出现在了这里。

之前所发生的一切,恍惚如同梦境, 他却知道, 那就是现实。

血淋淋的现实, 如利刃刮剐他的身躯, 疼痛钻心。

祈长夜无言地俯身,苍白手指攥紧胸前衣服,指尖几乎要透过薄薄衣料,刺入肉里。

微风卷过他的身侧,似乎有轻柔的力量, 推动着他往前。

他慢慢抬起毫无血色的脸庞,木然地向前走了几步,忽然觉得眼前的一切似曾相识, 加快脚步。

越来越多的林叶闯入视野, 他仿佛从幽深冰潭中拼命上游的游鱼, 穿过刺骨冰层,忽然窥到了一线天光。

——这里是百年前, 他和他的小龙初见之地。

真龙居所,不被深渊所腐蚀的山林。

百年前, 祈霁和他离开之后,山林就隐于雾气之间,再也不存在于现世。

现在,他又被某种力量,送到了这里。

祈长夜的心如被看不见的手攥住,高高提起,几乎要破开胸膛。

扑通,扑通。

心脏的跳动声如此明晰,仿若指引,指引着他穿过层林,拨开林荫,站在一片光下。

圆日悬挂山间,靠着山壁的一个小坑里,几枚叶子,搭成简陋的小窝。

一颗黑漆漆的、圆润的蛋窝在那几片叶子上,静静地趴着。

祈长夜停下了脚步。

风声与心跳,皆在此刻寂静。

晒着太阳的龙蛋听见什么声音,咕噜噜转了半圈。

林叶间,日光下,一个它从未见过的年轻人类,肤白如雪,眼尾微红,漂亮得如同雪水浸透的琉璃。

龙蛋似乎呆了几秒,从窝里蹦跶出来,咕噜噜滚向了那边。

它还没靠近那个漂亮的人类,就见对方几步上前,奔向了它。

一双好看而冰冷的手将它托了起来,小心翼翼的力度,不知为什么,指间微微发抖。

龙蛋却没有在意这些,愉快地在掌心里打了个滚,十指立刻收拢,似乎生怕它摔下去。

祈长夜怔怔地望着这颗龙蛋,相比于深渊时只有巴掌大小的幼小龙蛋,现在这颗蛋要大上好几圈,几乎等同于成年人的手掌,他一只手都抱不住,只能用双手捧着。

圆润而光滑的漆黑表面,流光溢彩,在日光下随着角度变幻,美丽得难以言喻。

健康的,完整的龙蛋。

他的小龙。

身后似有异动,祈长夜以为那是危险,下意识将龙蛋护在怀里,漠然回首——

一道漆黑的裂缝,张开在他身后,幽深的内部,似乎有特殊的力量涌动。

某种直觉泛上心头,祈长夜忽然明悟,那道裂缝之后连接着另外一个空间,支撑裂缝的力量,和将他送到此地的力量同源。

裂缝似乎很快就会关闭,他却定在了原地。

此时此刻,这片真龙隐居的山林,到底是什么时间线?

是他所在的时间线之后,还是……百年,甚至数百年之前?

他缓缓低头,怀中这颗龙蛋,是更久远以前、刚刚诞生的祈霁,还是不久前,投入深渊的祈霁再度转生?

如果离开的话,他还能再见到他的小龙吗?

山林静默,龙蛋似乎有些不能理解他的眼神,看看他,又看看那道裂缝。

这一刻,还没破壳的小龙似乎明白,这个漂亮的人类,原来只是不小心才来到了这里。

他不属于这里,也不属于它。

刚才还一直昂立起来的龙蛋慢慢趴了下去,蹦跶一下,跳出祈长夜手掌。

它默默地滚回那几片叶子搭成的小窝,转身,背对着祈长夜,露出一个安静的圆滚滚的背影。

你走吧。

反正,反正我一个人也可以。

原本闪亮亮的龙蛋好像失去了光彩,蔫蔫地缩着。

祈长夜眼眸一颤。

急风吹起几片叶子,那道身影停在它的身边。

龙蛋一点一点转过来,昂起脑壳。

祈长夜俯身,龙蛋跳进了他的怀里。

他抱住这颗圆滚滚的幼蛋,再回头,那道深黑的缝隙,已然消失不见。

他被留在了这里。

祈长夜并不失落,手指轻柔,一下一下抚摸龙蛋圆润的脑壳。

龙蛋欢快地蹭他,明明只是第一次见面,却紧紧地黏住了这个人。

蹭蹭这里,蹭蹭那里。

祈长夜眼睫柔和,溺入细碎的光影。

充满生机的,活泼的小龙。

无论哪个时间线,都是他唯一的祈霁。

他抱着龙蛋,静静坐下,任由山林的微风拂过发丝。

山壁缝隙间,那几片稀疏的落叶叠在一起,似乎就是还没破壳的小龙给自己挑选的小窝。

但现在,它有了更舒服温暖的窝。

龙蛋不停在祈长夜身上蹭来蹭去,拱来拱去,像只好奇的小兽,活跃地巡视自己的新领地。

祈长夜的手托住龙蛋底部,低声说:“你还记得我吗?”

龙蛋昂起圆鼓鼓的脑壳,好像有点困惑。

“没关系。”

深渊已经结束。

他和他的小龙,都还有很多时间。

祈长夜微微低头,脸上贴上龙蛋,嗅到了阳光和林叶的气息。

龙蛋停顿了一秒。

暖烘烘的,一声不吭,开始发烫。

变成了一颗暖暖的蛋。

滴答,滴答。

林间吹来一阵风,微凉的水滴,毫无征兆地落下。

下雨了。

祈长夜仰望被乌云遮住的天空,感觉掌心里的龙蛋拱了拱他,跳了出去。

他一低头,龙蛋脑壳顶着一小片垂下来的叶子,缩在山壁的缝隙里。

旁边还有一片更大的叶子,似乎是留给他的。

原来,是只不喜欢淋雨的小龙。

他不在的时候,这只小龙就这样,孤零零地缩起来躲雨吗?

祈长夜伸手,掌心贴过去,顶着一片小叶子的龙蛋毫不犹豫就滚了出来,跳回他的手里。

他将小小的龙蛋再次抱起,用自己的衣服裹住,转身,向林叶更密集的山林间走去。

衣服里,某只小小的幼崽又开始拱来拱去,从祈长夜领口间露出一点脑壳。

这个人的体温包裹着它,从脑壳到底壳,到处都是暖乎乎的。

还没破壳的小龙不喜欢潮湿冰冷的地方,但它喜欢这个人的怀抱。

有几滴雨飘到它的蛋壳上,龙蛋飞快往衣服里缩了缩。

一只手挡在它的上方,温柔地为它擦去雨滴。

龙蛋又悄咪咪地从衣服里钻出来,昂起脑壳,看着那双为它低垂的眉眼。

林间微光,雨水湿润,那双乌黑眼眸,像氤氲融化的雨后山水。

龙蛋忽然蹦跶一下。

蹦跶到了祈长夜肩上。

又蹦跶一下,跳到他的脑壳上。

小小的幼蛋昂头挺胸,支愣起来,给它的人类挡雨。

祈长夜的眼眸染上轻微的暖意,双手抱下龙蛋,快步来到一片浓郁的林荫之下。

高大茂密的林冠挡住稀疏的雨滴,浅浅的雨水在山间积成浅洼,大大小小的镜面,倒映出那道依偎在一起的身影。

一人一龙静静地坐着,等待雨停。

雨点打在林叶间,轻铃般清脆,是祈长夜许久没有听到的声音。

这是他和祈霁少有的,独属于他们彼此的闲暇。

无论是百年前的初遇,还是百年后的重逢,他们总是脚步匆匆,被深渊裹挟着推向前方。

当一缕天光破开云层,林间拂过凉爽的微风,祈长夜从怀里抱出他的小龙。

龙蛋一动不动,软软地趴着。

睡着了。

还没破壳的小龙,在广袤的山林间有了独属于它的小窝,无忧无虑,什么也不用担心。

祈长夜起身,和他的小龙一起,向林间深处走去。

林叶摇曳,云卷云舒,晚霞晕染天空,星辰点缀弯月。

夜晚的山林时有鸟鸣,祈长夜的膝上,龙蛋动了动。

它睡了一个非常舒服的觉,慢吞吞滚了一圈,惬意地趴在祈长夜腿上,忽然被什么吸引了注意。

篝火在林间升起,照亮了周围的夜色,也照亮了不远处,一座用林叶和树枝搭起的小屋。

龙蛋似乎不太能理解那个超大的窝,脑袋凑过去看看。

祈长夜抱起好奇的小龙,沿着搭好的林屋逛了一圈。

等一圈转过,好奇小龙已经变成了开心的小龙,不停地在祈长夜身上拱拱。

祈长夜回到篝火边,翻转了一下架在上面的烤鱼。

木棍穿过一条肥鱼,被火烤得流油,散发出焦香。

没见过什么世面的龙蛋呆呆的。

有点馋。

祈长夜拿着烤好的鱼,在龙蛋面前晃晃。

龙蛋微微凑近,再凑近。

和外焦里嫩的鱼大眼瞪小眼。

吃不了,只能干瞪眼。

祈长夜收回手,咬了一口鱼。

龙蛋:“……”

什么也吃不着的小龙气呼呼地原地转圈圈,变成了旋转的小陀螺。

祈长夜失笑,捧起龙蛋,在它的头顶,落下一个轻柔的吻。

龙蛋:“……”

幼小龙蛋又呆住了。

黑漆漆的蛋壳表面,忽然泛起一点粉红。

变成一颗粉黑粉黑的蛋。

烫烫的,钻进了祈长夜衣服里。

过了几秒,又悄咪咪冒出来,偷瞄祈长夜。

祈长夜对它笑了笑。

“!”

龙蛋变得更粉了。

又悄咪咪缩进衣服里了。

第五十六章 叭叭叭

一口泥土做成的、略有些简陋的锅架在篝火上, 咕嘟咕嘟烧开热水。

祈长夜把锅搬下来,放凉一会,试了试水温, 将龙蛋抱了进去。

扑通。

黑漆漆的龙蛋汤, 蛋在温暖的水里游泳, 一会脑壳朝下, 一会底部朝上。

祈长夜:“要是烫的话, 就转两圈。”

龙蛋咕噜噜转了三圈,咕噜噜沉进锅底。

哗一下冒出来,溅起水花。

呜啦!

祈长夜按住龙蛋, 搓搓搓。

龙蛋乖乖地一动不动, 任由那双好看的手指摸过自己全身。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水温, 蛋壳烫烫的。

很快, 山间的泥土和碎叶都被洗干净,出锅的龙蛋变成了一颗光洁崭新的漂亮蛋。

出生之后第一次洗了热水澡的小龙,非常舒服的样子,软软地趴在祈长夜怀里。

林间的夜风微凉,祈长夜走进林屋, 掩上木头做成的门。

用叶子搭成的简陋床上,一颗龙蛋兴致高昂滚来滚去,蹦跶到角落里, 给自己挑了一片漂亮的小叶子, 顶在脑壳上。

祈长夜静静地看着这一幕。

喜欢收集亮晶晶, 喜欢漂亮东西的小龙,还没破壳的时候, 也会自己捡点叶子作为装饰。

只是一点碎叶子,就能让小龙高兴, 这样天性的祈霁,在后来,却因为他——

他转过脸庞,走了出去。

床上的龙蛋一下子昂起脑壳,一动不动地望着外面,就连头上的叶子掉了都好像不知道。

一秒,两秒。

那个人没有回来。

龙蛋毫不犹豫地跳下床,飞快地骨碌碌向外滚去。

——还没滚出一米,就被一只手接住了。

祈长夜抱起龙蛋,看着黑漆漆的蛋壳,好像莫名读出了一点委屈的情绪。

“别怕,”他说,“我是想给你这个。”

他摘下一朵屋外的小花,放到龙蛋脑壳。

那是一朵漂亮的雪白小花,像落下的一小片雪。

顿时,龙蛋被抛下的一点小委屈烟消云散,转转脑壳,顶着小花,滴溜溜地旋转。

下一秒,蛋壳光溜溜的表面,也开出一朵小花。

像画在蛋壳上的小小花纹,冲祈长夜微微摇曳。

祈长夜眼眸微动。

他记得,深渊里,他第一次捡到祈霁,还没巴掌大的幼蛋就喜欢冲他开花。

原来,是这样学会的吗?

龙蛋好像也觉得自己掌握了一个新奇的技能,得意洋洋地昂着脑壳,不停给祈长夜冒花花。

祈长夜摸摸圆滚滚的龙蛋,将它轻轻放在枕边,说:“睡吧,早睡早起,才能快点长大。”

龙蛋听懂了这句话,乖乖地转了一圈,啪叽躺下。

祈长夜静静注视这颗幼小的蛋,直至星光隐入云层之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