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皇与太子如此,父亲与自己也如此。
运筹帷幄到头来,没有一人,运筹自己的家人。
“父亲,睁开眼看看吧,那万人之巅,哪个不是妻离子散,哪个不是孤独终老?我们既无天命,又被天命所累,人这一辈子,到底是为了什么?”
“你到底想要什么?”
最后一刻,父亲还在问。
龙头金杖已经滚远了,什么都远了,龙椅,宝座,皇位,都远了。
他只看得见自己儿子端起了一支熊熊燃烧的烛台,只有那烧尽一切渴望的火光在慢慢逼近。
“我想要的,只是个家而已。”
世子惨然一笑,他手持烛台,听到了府外的叫喊,听到了百姓的哭声。
一瞬间,他好像什么都听到了。
他听见了阿茴的哭喊,听见了笼馆的夜夜啜泣,听见了路边冻死骨最后发出的呜咽。
那些声音很近的,他现在才听到。
他还听到。
“欢鹂,是你吗?”
烛火掉进帘帐,被提前泼洒了琼浆的房屋,慢慢陷入了火海。
“父亲母亲,祝我们来世之路,光明璀璨。”
死于烈火,生于烈火。
龙头金杖在火海之中发出了最后的尖叫!
口中喷出的鲜血,尽洒在龙头之上!
亲王垂垂老矣的双眼,无神地盯着龙头。
那龙头,近在咫尺,他却怎么都够不到了。
可儿子和妻子的手却轻轻地搭在他的掌心。
灼热难当。
火光里,是儿子躺在地上的脸面对着他。
他从来没见过自己的儿子笑过,从来没有。
“父亲,睡吧。来生,愿我们是一家人!”
“不……不要!”
房梁轰然倒塌!落进火海,不死不休!
将军啊,请饮下这碗烈酒,沙场之路漫漫,千万将士百战不殆,不死不休!
一双官靴踏进雪里,拔出的不是冰雪而是鲜血!
路边横尸,白骨森森,焦土蔓延全城,放眼望去全是尸体和厮杀!
曹忌身提长剑,浴血追逐。
他耳边全是将士们的嚎啕,和刀刀刺肉的声音,溅起的鲜血飞喷在脸上已让他分辨不清到底是自己的还是旁人的。
那么多人出现在他眼前,他好像看见了赵明熙宋梧,满脸鲜血地穿梭在人群中间。
可他只盯着前面的那个身影,十六路团练。
五百精锐杀到最后已剩一百。
鲁辟精锐也伤亡惨重,到处都是横死的将士和马匹。
越来越冷了,手中的长剑好像要随时落地!
在落地的前一刻,曹忌手上的青筋暴起,冲上前去,直刺上去,刺入那人的臂弯!
鲜血四溅,鲁辟转身,热血在他们二人中间划过,浇湿白雪。
曹忌撑剑跪倒在地,每哈出一口气,就是一口血。
他与鲁辟缠斗多时,二人皆是伤痕累累,满身淋漓的鲜血。
鲁辟那双被鲜血染红的眼睛透露着狞笑。
“站起来啊曹忌!拿出咱们一同作战的气魄来!”
追夜官服披在镇抚司的身上,白雪落下,融化进了鲜血里。
饮血长剑在微微颤抖,在跟着生灵涂炭的哀嚎一起颤抖!
今日是一败涂地,还是就此翻盘,全看此刻了!
“站起来啊曹忌!”
一柄长剑甩出累累冰霜破风而来!鲁辟的瞳孔中映出曹忌沾满鲜血的脸庞。
刀剑相撞铮铮作响!
铁器相撞的声音直冲云霄,持刀人咬牙切齿,怒目盯着对方,血丝沾染嘴角,说着诅咒之语。
“曹忌,你打不过我的!”
“大势所归,你赢不了我!”
长剑猛地上挑,吞掉了所有的力气,横劈进对方怒火重重的双眼!
那双怒火重重的双眼向后仰去,单手撑地抬刀狠劈!
滚烫的鲜血从追夜官服喷涌而出,包裹肆虐的雪花!
脸上霎时淌下了热血,滴答滴答最后哗啦一声浇灌到靴子上。
“啊!!!”
鲁辟捂住脸尖叫,待他把手放下时,鼻梁上已凭空出现了深深血痕!
他反身看向弯身的曹忌吐出了满口的黑血!
一道刀痕撕裂了追夜官服的弯月,露出了深到见骨的皮肉!
“曹忌……哈哈哈哈哈!你当日也是这般被人砍了脸吧!”
鲁辟捂着自己的鼻梁,鲜血都没入了他的鼻腔。
“当初为老皇血战,差点瞎了招子,你可曾后悔过!”
长刀提起又放下,长着老茧的右手在止不住地颤抖,可说话的人却一刻都没停。
隔着飘落的白雪,鲁辟与曹忌遥遥相望。
就是这样的距离,他们也曾背对背地奋战过!
“杀了那么多人你不后悔吗!这么多年会有人午夜索命吗!”
鲁辟站在雪地中央哈哈大笑,对面的人口吐黑血,已经让官服分辨不出颜色,若不是有白雪遮掩,恐怕更是骇人!
半口气提在嗓子眼,恰似身在边疆地狱。
“你以为边疆的人会原谅你吗!你的双手上沾了多少人命你知道吗!你以为来到梅州突然发了善心就能把罪过抹去吗!做梦。”
鲁辟放下手来,鲜血已经浸湿了半张脸,此刻他就是恶魔,地底下钻出的阎罗!
“你与我,一直都是一样!没有神佛会渡你的!”
“会……会有的……”
曹忌的胸腔剧烈震动,他盯着地上被鲜血染红的累累白雪,不断重复,会有人渡我的。
“会有人渡我的!”
轰!
城西冒出了烈火,滚滚浓烟弥漫全城,一声巨响让马匹四处逃窜,好像是大厦倾颓的声音!
鲁辟回头,一双血眼向火光处望去,竟是亲王府!
昔日高门贵府,瞬时被卷入火海之中!
怎么会啊?
怎么会啊!
“救火!”
“救火啊!”
有人的竭力嘶喊,喊破了风雪云霄!
鲁辟愣神片刻,只听见一声。
“会有人渡我的!”
一柄长剑带着血光从雪中而来,是曹忌嘶吼出声。
这小子,打仗从来不吭不哈。
今天是他鲁辟第一次听到!
长剑只刺入心脏,贯穿后心,带着热血直插在地!
“援兵已到!”
“叛军速速束手就擒!”
鲁辟想喘口气,就像他平常那样,喘口气还能再战。
可是此刻却不能了。
他想张嘴,热血却灌满喉头,他的呜咽声中的鲜血全喷在了曹忌的脸上。
他笑了。
他竟然笑了。
援军?
哪里来的援军?
老皇的援军?我是输了吗!
“我……我没有输!”
一支短匕被深深扎进曹忌的腹部。
鲁辟握着那支短匕,被长剑贯穿在半空,鲜血四涌,用最洪亮的声音质问曹忌。
“你!”
落下的轻盈雪花停在了半空,风停了,鲜血也停止流动。
所有杀戮都停顿在鲁辟的最后一句话上。
那句话钻进曹忌的耳朵里,顺着血脉,揪住了他腹部的匕首。
“你!以为老皇会放过你吗!我没有输,你也没有赢!”
“曹忌……我会在地底下等着你!永生永世,等着你!”
匕首拔出,鲁辟轰然倒地。
老皇旌旗在头顶飞扬而过,遮天蔽日,挡住了重新掉落的雪花。
曹忌抬头看不见天日,只能听见援军入城的声音。
那银白色的旌旗跟白雪混在一起,刺眼的像是圆日。
曹忌抬头痴痴望着,他跪在鲁辟的尸体旁,无数援军的铁骑从他身边掠过,手起刀落斩下一个个叛军的首级。
只有曹忌跪在那里,他听见了风雪的声音,无穷无尽的风雪向他袭来。
刀锋乱舞,混乱地闪过他的双眼。
“天……亮了吗?”
“镇抚司!”
“大人!”
尸横遍野的街道,数十名士兵举刀围上来,围住了一片血泊。
血泊里躺着的人,身上盖着的,是一面威风凛凛,银白色的旌旗。
这场战事,直到黄昏才结束。
没有晚霞,没有暮色,天地间好像什么都没有,只有尸体罢了。
没有人哭嚎,也没有人呜咽,只有无数人顶着呆滞地眼神重新走上街头,面对累累焦土,救人的救人,收尸的收尸。
半死或已经死了的身体被无数只双手拖出长长的痕迹,焦土噼里啪啦地余音回荡在街头,抬头看去只有那旌旗旁若无人地高摇在城墙头。
欢鹂茫然地走上街头,她茫然地看着地上的鲜血,只朝着梅州城唯一的火光走去。
“救火啊!”
“快啊!”
那冲天的大火从头烧到尾,一桶一桶的雪水只是杯水车薪。
这里好像是……亲王府?
我来过这里吗?
欢鹂呆呆地站在亲王府前,看着那被烈火包围的牌匾,与她一起看着的还有亲王府所有的奴仆,他们呆滞地站在这座曾经辉煌的王府前,火光映出他们无神的双眼。
为什么要救火?
“大家不是都……”
“出来了出来了!”
城中的救火队急急从火场里冲了出来,身后抬的是三个被白布包裹的人形一样的东西。
突然欢鹂耳边好像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殿下!!!!”
有个老妇人冲了上去,欢鹂在她身侧呆呆地看着,这老妇人为什么看着这么熟悉?她怎么哭的这么伤心?
老妇人哭的歇斯底里,冲上去时直接扑倒在了地上,双手并用的爬向白布,声泪俱下,像要呕出心肝。
“殿下……”
欢鹂举着灯笼四处张望,却发现没有一个人上前。
她看着那老妇人,看她哭的心疼,只觉得自己的心也疼……
她上前情不自禁地摸上了李嬷嬷的肩膀,想要安慰两句。
可当李嬷嬷掀开白布时,落在半空的手停住了。
白布下,是一具焦尸。
“欢鹂,你为什么总要笑呢?”
“欢鹂?要不要荡秋千?”
“这个地方,不适合养我的黄鹂。”
裙摆在晴空扬起,深深走廊的奴仆纷纷抬起了头,有人踏上了台阶伸手摸住了自己脸上的伤疤,一辆马车飞驰过除夕夜晚的暴雪,那暴雪尽头好像有光……
“欢鹂,你自由了。”
是火光!
是熊熊烈火吞噬了亲王府!
眼前的光不是光啊,是烧人心肺的烈火啊!
“亲王王妃,世子殿下,别丢下老奴啊!”
欢鹂跪在地上双眼望着焦尸,只听耳边一阵寒风逼过,李嬷嬷怒吼一声,只身冲进了火海!
滚滚火海吞噬了她的身体,她的身影像是在火焰中跳舞,白骨烧裂,哭嚎震天!
“老奴这就来陪主子!”
亲王府的牌匾落下,滚落在高台上摔成了两截。
地上的焦尸毫无生气,不言不语。
戏台上咚咚作响,一个翻板凳的老爷子滑了一脚,阴沉的戏园子里只有一个姑娘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玉带轻晃,凤鸟石灯的微光下,有一个人回了头。
他看着捂着嘴惊慌失措的她,笑了笑。
“欢鹂,是你吗?”
“啊!!!!”
有无数只手堵住了自己的双眼,她回到了这个火光漫天的夜晚。
有华雀珍鹭和烛鸳的味道。
她们说欢鹂不要看,不要看!
可她们堵住自己的双眼,欢鹂却看的清清楚楚,她看见那人回过头来了,带着连理枝回过头,笑的灿烂。
他明明爱笑的。
为什么大家都说他不笑。
他明明…………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欢鹂转身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火海在她背后烧着。
姐姐们的手胡乱地抓着她的手,可她却停不下来,她想停下来,可是停不下来。
大笑的声音蔓延到大街小巷,盖在了每一具尸体上!
热泪顺着笑声滚滚而下,流淌在烤化的雪地里,一声声肝肠寸断的哭声,在他成为一具焦尸后响起……她哭的难以自持,她控制不住,她什么都控制不住!
“杨苻!!!”
欢鹂,从头到尾,你都没有喜欢过我吧。
“我…………”
她哭的好大声啊。
她哭地仿佛自己身在炼狱火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