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第 39 章(2 / 2)

笼鸟图鉴 项二 5182 字 3天前

老皇与太子如此,父亲与自己也如此。

运筹帷幄到头来,没有一人,运筹自己的家人。

“父亲,睁开眼看看吧,那万人之巅,哪个不是妻离子散,哪个不是孤独终老?我们既无天命,又被天命所累,人这一辈子,到底是为了什么?”

“你到底想要什么?”

最后一刻,父亲还在问。

龙头金杖已经滚远了,什么都远了,龙椅,宝座,皇位,都远了。

他只看得见自己儿子端起了一支熊熊燃烧的烛台,只有那烧尽一切渴望的火光在慢慢逼近。

“我想要的,只是个家而已。”

世子惨然一笑,他手持烛台,听到了府外的叫喊,听到了百姓的哭声。

一瞬间,他好像什么都听到了。

他听见了阿茴的哭喊,听见了笼馆的夜夜啜泣,听见了路边冻死骨最后发出的呜咽。

那些声音很近的,他现在才听到。

他还听到。

“欢鹂,是你吗?”

烛火掉进帘帐,被提前泼洒了琼浆的房屋,慢慢陷入了火海。

“父亲母亲,祝我们来世之路,光明璀璨。”

死于烈火,生于烈火。

龙头金杖在火海之中发出了最后的尖叫!

口中喷出的鲜血,尽洒在龙头之上!

亲王垂垂老矣的双眼,无神地盯着龙头。

那龙头,近在咫尺,他却怎么都够不到了。

可儿子和妻子的手却轻轻地搭在他的掌心。

灼热难当。

火光里,是儿子躺在地上的脸面对着他。

他从来没见过自己的儿子笑过,从来没有。

“父亲,睡吧。来生,愿我们是一家人!”

“不……不要!”

房梁轰然倒塌!落进火海,不死不休!

将军啊,请饮下这碗烈酒,沙场之路漫漫,千万将士百战不殆,不死不休!

一双官靴踏进雪里,拔出的不是冰雪而是鲜血!

路边横尸,白骨森森,焦土蔓延全城,放眼望去全是尸体和厮杀!

曹忌身提长剑,浴血追逐。

他耳边全是将士们的嚎啕,和刀刀刺肉的声音,溅起的鲜血飞喷在脸上已让他分辨不清到底是自己的还是旁人的。

那么多人出现在他眼前,他好像看见了赵明熙宋梧,满脸鲜血地穿梭在人群中间。

可他只盯着前面的那个身影,十六路团练。

五百精锐杀到最后已剩一百。

鲁辟精锐也伤亡惨重,到处都是横死的将士和马匹。

越来越冷了,手中的长剑好像要随时落地!

在落地的前一刻,曹忌手上的青筋暴起,冲上前去,直刺上去,刺入那人的臂弯!

鲜血四溅,鲁辟转身,热血在他们二人中间划过,浇湿白雪。

曹忌撑剑跪倒在地,每哈出一口气,就是一口血。

他与鲁辟缠斗多时,二人皆是伤痕累累,满身淋漓的鲜血。

鲁辟那双被鲜血染红的眼睛透露着狞笑。

“站起来啊曹忌!拿出咱们一同作战的气魄来!”

追夜官服披在镇抚司的身上,白雪落下,融化进了鲜血里。

饮血长剑在微微颤抖,在跟着生灵涂炭的哀嚎一起颤抖!

今日是一败涂地,还是就此翻盘,全看此刻了!

“站起来啊曹忌!”

一柄长剑甩出累累冰霜破风而来!鲁辟的瞳孔中映出曹忌沾满鲜血的脸庞。

刀剑相撞铮铮作响!

铁器相撞的声音直冲云霄,持刀人咬牙切齿,怒目盯着对方,血丝沾染嘴角,说着诅咒之语。

“曹忌,你打不过我的!”

“大势所归,你赢不了我!”

长剑猛地上挑,吞掉了所有的力气,横劈进对方怒火重重的双眼!

那双怒火重重的双眼向后仰去,单手撑地抬刀狠劈!

滚烫的鲜血从追夜官服喷涌而出,包裹肆虐的雪花!

脸上霎时淌下了热血,滴答滴答最后哗啦一声浇灌到靴子上。

“啊!!!”

鲁辟捂住脸尖叫,待他把手放下时,鼻梁上已凭空出现了深深血痕!

他反身看向弯身的曹忌吐出了满口的黑血!

一道刀痕撕裂了追夜官服的弯月,露出了深到见骨的皮肉!

“曹忌……哈哈哈哈哈!你当日也是这般被人砍了脸吧!”

鲁辟捂着自己的鼻梁,鲜血都没入了他的鼻腔。

“当初为老皇血战,差点瞎了招子,你可曾后悔过!”

长刀提起又放下,长着老茧的右手在止不住地颤抖,可说话的人却一刻都没停。

隔着飘落的白雪,鲁辟与曹忌遥遥相望。

就是这样的距离,他们也曾背对背地奋战过!

“杀了那么多人你不后悔吗!这么多年会有人午夜索命吗!”

鲁辟站在雪地中央哈哈大笑,对面的人口吐黑血,已经让官服分辨不出颜色,若不是有白雪遮掩,恐怕更是骇人!

半口气提在嗓子眼,恰似身在边疆地狱。

“你以为边疆的人会原谅你吗!你的双手上沾了多少人命你知道吗!你以为来到梅州突然发了善心就能把罪过抹去吗!做梦。”

鲁辟放下手来,鲜血已经浸湿了半张脸,此刻他就是恶魔,地底下钻出的阎罗!

“你与我,一直都是一样!没有神佛会渡你的!”

“会……会有的……”

曹忌的胸腔剧烈震动,他盯着地上被鲜血染红的累累白雪,不断重复,会有人渡我的。

“会有人渡我的!”

轰!

城西冒出了烈火,滚滚浓烟弥漫全城,一声巨响让马匹四处逃窜,好像是大厦倾颓的声音!

鲁辟回头,一双血眼向火光处望去,竟是亲王府!

昔日高门贵府,瞬时被卷入火海之中!

怎么会啊?

怎么会啊!

“救火!”

“救火啊!”

有人的竭力嘶喊,喊破了风雪云霄!

鲁辟愣神片刻,只听见一声。

“会有人渡我的!”

一柄长剑带着血光从雪中而来,是曹忌嘶吼出声。

这小子,打仗从来不吭不哈。

今天是他鲁辟第一次听到!

长剑只刺入心脏,贯穿后心,带着热血直插在地!

“援兵已到!”

“叛军速速束手就擒!”

鲁辟想喘口气,就像他平常那样,喘口气还能再战。

可是此刻却不能了。

他想张嘴,热血却灌满喉头,他的呜咽声中的鲜血全喷在了曹忌的脸上。

他笑了。

他竟然笑了。

援军?

哪里来的援军?

老皇的援军?我是输了吗!

“我……我没有输!”

一支短匕被深深扎进曹忌的腹部。

鲁辟握着那支短匕,被长剑贯穿在半空,鲜血四涌,用最洪亮的声音质问曹忌。

“你!”

落下的轻盈雪花停在了半空,风停了,鲜血也停止流动。

所有杀戮都停顿在鲁辟的最后一句话上。

那句话钻进曹忌的耳朵里,顺着血脉,揪住了他腹部的匕首。

“你!以为老皇会放过你吗!我没有输,你也没有赢!”

“曹忌……我会在地底下等着你!永生永世,等着你!”

匕首拔出,鲁辟轰然倒地。

老皇旌旗在头顶飞扬而过,遮天蔽日,挡住了重新掉落的雪花。

曹忌抬头看不见天日,只能听见援军入城的声音。

那银白色的旌旗跟白雪混在一起,刺眼的像是圆日。

曹忌抬头痴痴望着,他跪在鲁辟的尸体旁,无数援军的铁骑从他身边掠过,手起刀落斩下一个个叛军的首级。

只有曹忌跪在那里,他听见了风雪的声音,无穷无尽的风雪向他袭来。

刀锋乱舞,混乱地闪过他的双眼。

“天……亮了吗?”

“镇抚司!”

“大人!”

尸横遍野的街道,数十名士兵举刀围上来,围住了一片血泊。

血泊里躺着的人,身上盖着的,是一面威风凛凛,银白色的旌旗。

这场战事,直到黄昏才结束。

没有晚霞,没有暮色,天地间好像什么都没有,只有尸体罢了。

没有人哭嚎,也没有人呜咽,只有无数人顶着呆滞地眼神重新走上街头,面对累累焦土,救人的救人,收尸的收尸。

半死或已经死了的身体被无数只双手拖出长长的痕迹,焦土噼里啪啦地余音回荡在街头,抬头看去只有那旌旗旁若无人地高摇在城墙头。

欢鹂茫然地走上街头,她茫然地看着地上的鲜血,只朝着梅州城唯一的火光走去。

“救火啊!”

“快啊!”

那冲天的大火从头烧到尾,一桶一桶的雪水只是杯水车薪。

这里好像是……亲王府?

我来过这里吗?

欢鹂呆呆地站在亲王府前,看着那被烈火包围的牌匾,与她一起看着的还有亲王府所有的奴仆,他们呆滞地站在这座曾经辉煌的王府前,火光映出他们无神的双眼。

为什么要救火?

“大家不是都……”

“出来了出来了!”

城中的救火队急急从火场里冲了出来,身后抬的是三个被白布包裹的人形一样的东西。

突然欢鹂耳边好像听到了熟悉的声音。

“殿下!!!!”

有个老妇人冲了上去,欢鹂在她身侧呆呆地看着,这老妇人为什么看着这么熟悉?她怎么哭的这么伤心?

老妇人哭的歇斯底里,冲上去时直接扑倒在了地上,双手并用的爬向白布,声泪俱下,像要呕出心肝。

“殿下……”

欢鹂举着灯笼四处张望,却发现没有一个人上前。

她看着那老妇人,看她哭的心疼,只觉得自己的心也疼……

她上前情不自禁地摸上了李嬷嬷的肩膀,想要安慰两句。

可当李嬷嬷掀开白布时,落在半空的手停住了。

白布下,是一具焦尸。

“欢鹂,你为什么总要笑呢?”

“欢鹂?要不要荡秋千?”

“这个地方,不适合养我的黄鹂。”

裙摆在晴空扬起,深深走廊的奴仆纷纷抬起了头,有人踏上了台阶伸手摸住了自己脸上的伤疤,一辆马车飞驰过除夕夜晚的暴雪,那暴雪尽头好像有光……

“欢鹂,你自由了。”

是火光!

是熊熊烈火吞噬了亲王府!

眼前的光不是光啊,是烧人心肺的烈火啊!

“亲王王妃,世子殿下,别丢下老奴啊!”

欢鹂跪在地上双眼望着焦尸,只听耳边一阵寒风逼过,李嬷嬷怒吼一声,只身冲进了火海!

滚滚火海吞噬了她的身体,她的身影像是在火焰中跳舞,白骨烧裂,哭嚎震天!

“老奴这就来陪主子!”

亲王府的牌匾落下,滚落在高台上摔成了两截。

地上的焦尸毫无生气,不言不语。

戏台上咚咚作响,一个翻板凳的老爷子滑了一脚,阴沉的戏园子里只有一个姑娘噗嗤一声笑了出来。

玉带轻晃,凤鸟石灯的微光下,有一个人回了头。

他看着捂着嘴惊慌失措的她,笑了笑。

“欢鹂,是你吗?”

“啊!!!!”

有无数只手堵住了自己的双眼,她回到了这个火光漫天的夜晚。

有华雀珍鹭和烛鸳的味道。

她们说欢鹂不要看,不要看!

可她们堵住自己的双眼,欢鹂却看的清清楚楚,她看见那人回过头来了,带着连理枝回过头,笑的灿烂。

他明明爱笑的。

为什么大家都说他不笑。

他明明…………

“哈哈哈哈哈哈……哈哈!”

欢鹂转身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上,火海在她背后烧着。

姐姐们的手胡乱地抓着她的手,可她却停不下来,她想停下来,可是停不下来。

大笑的声音蔓延到大街小巷,盖在了每一具尸体上!

热泪顺着笑声滚滚而下,流淌在烤化的雪地里,一声声肝肠寸断的哭声,在他成为一具焦尸后响起……她哭的难以自持,她控制不住,她什么都控制不住!

“杨苻!!!”

欢鹂,从头到尾,你都没有喜欢过我吧。

“我…………”

她哭的好大声啊。

她哭地仿佛自己身在炼狱火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