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0、第 40 章(1 / 2)

笼鸟图鉴 项二 5298 字 2天前

冰雪消融后是春天吗?

应该……是吧

新年一月,梅州城终于落下了白幡,那满城的白幡,家家户户门前系着的白铃,都是为了祭奠一个多月前牺牲的亲朋好友们,整整挂了四十九天为其指引归家的路,如今七七已过,是该都摘下了。

钱叔抱着大孙儿,望着城门顶的一缕朝阳。

不知不觉,连日头,也露的早了。

“爷爷,春天来了吗?”

拨浪鼓的声音砰砰响起,人潮向前涌去,夹道在入城道旁。

梅州城门重新打开,迎接进来的不是来势汹汹的叛军,而是安抚民心的朝廷按台。

那些马也不再是杀气腾腾的铁骑,而是一匹匹闲庭信步的黄驹。

高坐在马背上的按台大人,春风满面,他看起来好像比老皇的岁数还大,白色的长胡一直垂到胸口,紫色官袍好像吸走了所有的光芒,让夹道欢迎的百姓们看去不能直视,却又觉得那不能直视的笑容是和颜悦色的。

鲜艳的花枝和金黄的麦草被抛入空中,抛到沈按台的怀里,他并不恼,而是拢起满怀的柔软麦草挥手向百姓致意。

沈按台这一个月来游走了无数州府,梅州城的日头,是最高的。

他入城的时候,竟感觉金辉洒在了他的官帽上,他轻轻抬头,官帽上的阳光倾泻而下,滑进他的长胡里。

他牵马抬头,不仅捋胡长叹。

“按台大人,怎么了?”

日头在城墙上慢慢露出了全部,照亮了城墙的斑驳和已经泛黑的血痕,他长叹一声止不住地摇头。

“梅州城啊……百姓苦矣。”

拨浪鼓的响声急促了起来,钱叔的大孙儿坐在他的肩头突然抬起手,小脸晒地通红,他兴奋地指着高马上的沈按台,拽着钱叔的耳朵。

“爷爷!你看,是白胡子爷爷!”

“嘘!别说话!”

小孩儿的音调高,他天真的话语立马引起周围其他人的侧目,钱叔刚想把大孙儿拽下来,没想到小孩儿脚一松,先从爷爷的肩头滑了下来。

他摇着拨浪鼓,好似奔向春天,奔到大路中间,奔到高头大马的前面。

“白胡子爷爷!”

沈按台勒马停下,眯起眼睛逆光看清是个小孩儿时,不禁眉开眼笑。

“哈哈哈哈,怎么?连梅州城的五岁孩童,都来迎接本官了吗?”

他翻身下马,抖了抖身上的紫袍,小孩儿晃着拨浪鼓懵懂地看着那也一抖一抖的白须,就像是春天他在草丛里翻滚,扬起的细细软软的棉絮。

“大人莫怪!”

钱叔推开人群冲出来,一把捞起自己的孙儿双膝跪地,险些磕头。

“这是小人的孙儿,不懂事的,大人莫怪。”

钱叔说话的声音都在颤抖,以前梅州城就算是个小小的九品官都能瞬间要了他们的性命,今天所见的,可是朝廷次一品大员啊!若是惹得不快,岂不是动动嘴的功夫!

“无妨。”

黑影压下,钱叔惊惧地紧紧抱着孙儿低下头颅,他盯着地上的影子越来越大,大地似乎能包住他们祖孙俩时,一只手伸了出来,轻轻拍了拍怀中孙儿的脸蛋。

“有劳你,来迎接白胡子爷爷。”

阴影退去,光亮照进,钱叔握在孙儿肩膀上的手突然不颤抖了,他抬起头,看那高高的官帽仿佛镀了层金边,而那垂如杨柳的白须,似是仙人驾到。

“白胡爷爷,这个送给你。”

一支摇摇晃晃的拨浪鼓被一只肉乎乎地小手递到眼前,仙人眯眼,笑意更浓,他接过拨浪鼓轻声道谢后翻身上马。

等钱叔回过神来,马队已经走远,马蹄轻柔地踩下阳光,好似都在给仙人铺路。

扑棱扑棱。

拨浪鼓已经被仙人握在手里,好像是报春的祝语。

他怔怔望着时,孙儿又问了一句。

“爷爷,春天来了吗?”

“好像……是来了!”

曹忌?

曹忌?

指挥使大人!

嘈杂的声响好像划开了眼前混沌的口子,他的双眼仿佛还停留在漫天风雪,焦尸遍野的十一月。

张了张嘴,发出的全是沉闷的咳嗽声。

“醒了醒了,指挥使大人,恭喜你官复原职,沈按台亲自来送封书啊!”

掀开厚厚的帘帐,如潮水般的道贺声席卷而来,曹忌用尽全力抬起手来,握住的是一片日光和花香。

他强撑着睁开眼睛,只觉得星星点点的金辉在睫毛上跳舞,身上的血渍干涸,伤口结疤,全身轻飘飘地似是做了一个好长好长的噩梦。

他看见下属们捧着一身鲜红的官服进来,这是朝廷封赏新官的礼服,除非是立了大功的人,任谁都是不能穿满四十九天。

每个人都喜笑颜开,红色的官服灿烂夺目,在曹忌眼前展开如水的绸缎流下阳光,披在他的身上。

他茫然不知何故,只任凭下属们摆弄穿上官服套上官靴,最后将他架起。

曹忌现在每走一步都似脚踩棉花,这战场上保下来的性命,如今已是羸弱病躯。

他被搀扶着走出房屋,明明只是一月,院子里竟然百花盛放,蝴蝶飞舞。

在这花团锦簇中,有一白胡仙人缓缓回头。

扑棱扑棱。

他握着的拨浪鼓摇了摇。

“曹大人,你这院落,可真是温暖如春啊,恰似你的前程,繁花似锦。”

“曹忌听令。”

和煦的阳光包裹着后背,花香轻抚冰冷的脸庞,一只春燕掠过,飞过了曹忌的头顶。

他被人搀扶着跪下,圣旨说的什么他没有在意,只是瞧着自己身上鲜红的官服,细细摸去,纹理触感真实,那一道道的针脚里全部都诉说着一个事实。

结束了。

“战事结束了,太子党歼灭,老皇无恙。”

沈按台双手扶起曹忌的手臂,轻轻拍了拍,双唇紧抿,大事已成他老泪纵横。

“指挥使大人,你奋不顾身,鞠躬尽瘁,老皇……都知道,我想,全城百姓都知道。”他拉起曹忌的手放在掌心,那手上的一道道刀痕现在看来还是那么触目惊心,沈按台低眼盖住,长叹了一口气。

“指挥使,一切都结束了,穿好你的红袍,与我一同巡城,梅州城的百姓们,每天都盼着你醒来呢。”

这一切都跟做梦似的。

当一支月季花扔到曹忌怀里,他手指刺痛,才猛地清醒过来,原来是真的结束了。

日头是这么烈,每个百姓的脸上都洋溢着笑容,他坐在高马上巡城,仿佛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他迎着阳光走,黑暗被甩在身后。

马蹄走的缓慢,每一蹄好像都踏下了他这两年来心酸历程。

踏过了赵明熙的商行,踏过了孙知府的府衙,踏过了笼馆……

大家都活着啊……幸好。

可是笼馆的大门为什么紧闭着?

在一片欢呼掌声中,曹忌缓缓回头盯着那扇门,并没有看见烛鸳她们。

只听得见……

=============================

【欢鹂】

扑棱扑棱。

秋千咯吱咯吱地晃着,连带着手中的拨浪鼓也在晃着,欢鹂没有说太多的话,她已经很久,没有说过太多的话了。

梅园里的海棠花都开好了,艳红一片星星点点盛下许多潋滟,又漏下许多缕阳光洒在鹅黄色的裙摆,本该是春意盎然,可是怎么也暖不了树下人的脸庞。

她虽不哭不闹,也不疯不傻,可冷静地就像变了个人。

说好起来了,又像是更严重了。

“我没事。”

连声音的语调都变了,以前总带着上扬的尾音,现在已经沉沉下落,完全不似一只黄鹂。

“烛鸳,指挥使开始巡城了,不去看看吗?”

烛鸳蹲在欢鹂面前,默默摇头。

不光是她,所有人,好似都没什么心情。本以为尘埃落定该是长舒一口气,恨不得每日走在街上看日头,可真正当一切都结束时,大家,反倒累了。

没有兴奋更没有喜出望外,这两年好似一场噩梦,梦醒了,怅然若失。

死去的人太多了啊,多的数也数不尽。

她们虽带着满腔的恨意,可不喜欢无穷无尽的死亡。

宁愿过个平平淡淡的日子,也不愿意轰轰烈烈来这一遭。

欢鹂,也许是最好的例子,她如今不悲不喜,只是把所有人的情绪放大了而已。

“兴许是她看透了,所以才会如此。”

一场大火,什么都看透了。

听说那把火是杨苻放的,在放火之前他特意让李嬷嬷带着所有无辜的奴仆出了亲王府,也不知他当时将火苗撒向自己的身体时在想些什么。

这恐怕只有看过焦尸,并且与之朝夕相处两年的欢鹂才知道。正因为她知道的如此彻底,如今才会冷静的彻底。

两年光阴,像过了十年。

“让她一个人呆一会儿吧。”华雀抱着将近临盆的肚子,双眼中有说不尽的疲惫,海棠花落在她的乌发间也黯然失色。没想到,大战过后,是数不清的唏嘘。

“我们……是没办法与欢鹂做到感同身受的,走吧。”

最后两个字带着一声叹息,她走向树荫深处被珍鹭拉住,掌心细密的冷汗落在对方的手心。

“快生了吧。”

“嗯。”

树影斑驳抚摸在隆起的墨绿衣裙上,珍鹭抚摸斑驳,就像抚摸一层厚叶。

“好好的。”

“嗯。”

=============================

【珍鹭】

算日子,怕是到了梧桐要上京赴考的日子。

珍鹭掐着时间,大约与当初黄慎之赴考的日子差不了多少。

最近书院复课,学业繁多梧桐顾不暇接,珍鹭只能代劳替他收拾行囊,太子势倒,一切都会恢复正轨,此时科考,最是时候。

安顿好欢鹂,珍鹭便燃起一点烛豆走进梧桐的内室替他收拾。

再过段时间,笼馆也该开门了,到时候重新起个名字吧,新的一年开个好头,姑娘小伙们也该给自己挣挣钱了。

她盘算着来年诸多事宜,下学的梧桐深夜而归,进来时也是放轻了脚步,看着珍鹭忙活的背影老半天才淡淡开口。

“先不着急收拾。”

“吓我一跳。”

烛豆嗖地动了动,珍鹭放下手中的活计揉了揉发酸的肩膀,她垂眼坐在圆桌旁倒了杯茶,“怎能不着急,京中不似梅州,还是有些冷的,趁我现在还闲着再多装些厚衣裳鞋子吧。”

梧桐挑了挑眉,他脸上的伤还没有养好,那天叛军入城时他头一个冲了进去,等一切都结束时,脸上挂了彩,身上别说青紫一片,就是刀伤剑伤也不在少数,不过所幸都是小伤,养了半个月就活蹦乱跳了。就是脸现在一笑还扯着生疼……

他嘶了一声摸着嘴角说怕是自己到了京城,估计那边已经暖和了。

“什么意思?现在才一月份啊。”

梧桐就着珍鹭的杯子喝了口淡茶,他说今天书院来了消息,京城那边正在整肃,科考会延迟到三月底。

“听说……京中那边也死了不少人。”

“是太子逼宫那日战死的吗?”

“不是……”

书院不乏有爱打听的好事者,梧桐有心听了几耳朵,听说自太子被围剿后,老皇整肃力度之大不亚于血洗朝堂,凡事参与党争者已全部下令被诛九族,旁的稍微有些牵扯的不是流放便是下内狱的。这其中误杀错杀的更是数不更数,老皇雷霆手段足以让朝堂人人自危,人人皆不敢再犯。京中有朋友的说,这一个多月来,皇城的天都是红的,大街小巷每天清早都有皇庭护卫出来清理血水。

竟是,还在……死人。

珍鹭微微皱眉,她读过很多史册,古往今来甚少有夺位是和平进行,死上一两百已是侥幸,哪个不是血溅城门,让杀戮绵延千里。在位者孤高自持,也害怕得很,是宁可错杀一千也不放过一个。

史料短短百字记述,如今真发生到自己身边,真还是说不出的滋味。哪怕是跟对了人,也不免胆寒。

梧桐看着珍鹭的表情,就知她与自己想到了一起去。

他们兴致不高,梧桐更是想的长远。

“我就怕……”

“就怕波及到梅州?”

珍鹭抢先说出了梧桐的心中所想,对方点了点头。

风平浪静的过了一个多月,曹忌也醒了。

不知道朝堂震荡会不会……

梧桐说他别得倒不太担心,就是担心……

“我担心赵明熙。”

梧桐压低声音,语气有些焦急。

“陇南赵家可与亲王来往密切,老皇已经决心整肃,很难不会查到赵家,到时……华雀马上就要生了,这不会,再出什么变故吧。”

珍鹭望着窗外飞花已是说不出什么,其实这些日子大家都隐隐担心,她和烛鸳不是没有问过华雀,只是华雀自己不想提。

“那边还没有消息,你们若想要我好生安胎,就别再问了吧。”

她是这么说的,任谁都能听出其中的无力。

先前党争波及的何其紧张,大家好像凭着一股劲儿就能顶下来。

现在尘埃落定,一切趋于平静,带来的却是无力,好像所有人都知道该听天由命似的。

这种感觉很奇怪,很不好。

“沈按台也巡到梅州了,他是朝廷次一品大员,还是老皇亲信,我总是……”梧桐前几天虽遥遥见过沈按台一次,和蔼可亲,是德高望重的学究模样,来到梅州城好似如沐春风,可他……

“我总心里不踏实。”

梧桐年轻,他看问题的角度精准,这就导致整个人容易焦躁上火。

在事情没确定之前自己先乱了,这可不是以后能做官为民的性格。

珍鹭看着只能开解他,说新年也快到了,给故人烧些纸宽宽心吧。

以前在笼馆烧纸是大忌,想祭拜谁都要偷偷摸摸,现在就是让火焰烧到天顶也没有人管。

望着金元宝被火舌贪婪的舔舐,珍鹭也说不清到底要祭奠谁。

死去的人太多,就一块烧了吧。

阿昌阿茴,还有黄慎之徐阿嬷郝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