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珍海味嚼着没胃口,还是这香甜软糯的黄心红薯吃着让心里热腾腾的。
吃完红薯他拍了拍手,来到梳妆台前,满桌的首饰都还在,全是花簪。
有支小花簪伸出地一小节雏菊地枝叶,上手拨动还来回震颤,就像一对翅膀。
世子在铜镜面前坐下来,怔怔地活动僵硬的手指,去拨动那对翅膀。
整间卧房里,只有羽毛震颤的声音。
他拨弄了一会儿,轻轻叹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了一个小圆盒,打开后里面是细细的紫色粉墨。
烛火照进深不见底的黑眸,他用花簪的尖端轻轻挑起这粉墨对着火苗看了老半天。
最后小圆盒砰地一声合住,被他好好收进怀里。
房间里可真静啊,静地他没有睡意。
他自顾自地重新提起灯笼走了出去,走了两步就在园子里的大湖边站住了脚。
他本想荡会秋千的,可才想起来秋千被他砍了。
世子只能靠在湖边的巨石上面对着空空荡荡的冰面发呆。
冬天来得早,连湖水也没了动静。
“冬天来得好早啊欢鹂。”
正要走近来送外衣的李嬷嬷突然在湖心亭站住了脚。
她好久都没听到这个名字了。
还是从世子嘴里说出来的。
世子只唤了一声,可欢鹂两个字在冰面盘旋,好像有千百声钻进了李嬷嬷的耳朵。
她看着那孩子形影单只,竟只有一盏不亮的灯笼陪着他。
李嬷嬷生在天家,她看见过很多次这样的背影。
亲王如此,太子如此……就是老皇……也曾站在万人之巅提着灯笼这样过。
泪水湿润了眼眶,她布满沟壑的手轻轻擦去,抬起头露出笑容从湖心亭走了出来。
“夜里冷,世子加件衣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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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鹭】
“梧桐你怕吗?”
笼馆最近关门歇业了,世道乱,开着门也没生意了。
姑娘小伙们每天晚上怕地睡不着觉,就在梅园里围着坐,好像大家都坐到一起还能减轻点恐惧。
梧桐坐在正中央,被大家这么一问也愣了愣。
他烤着火,想说怕,可一抬头看见大家焦虑惊恐的神态,他顿了顿还是掏了掏耳朵大声说不怕。
“真好,你真的变了好多。”
有个姑娘耸了耸肩,她撑着下巴看向梧桐说,你真的跟以前好不一样。
“怎么个不一样?”
跟梧桐差不多大的龟奴在旁边拨拉着炭盆,抢先开口道,“以前啊,你脾气特别大,个还不高,跟点着的炮仗似的逮谁咬谁,可自从认识了珍鹭,好像慢慢就不一样了,脾气稳了人也长高了,现在就是个英姿绰约的宋举人。”
这么突如其来的夸奖整的梧桐还挺不好意思,平常牙尖嘴利现在抠着下巴倒说不个所以然来,原来在大家看来自己认识珍鹭是何等幸运的事情。
“你也不要自谦,大家都知道你不容易,小小年纪死了娘,又被两次关进牢里。如今这些,都是你该得的。”
还是那个姑娘,她双手捧着脸开口,她说这些大家都看在眼里,心里门儿清。
笼馆六十多个人,来来去去大家已经相处了这么久了,虽说人多的地方是非就多,可要是谁真遭了难,一块相处的人不会说出手相救也肯定不会落井下石地再添把火。
这么多年梧桐都明白。
“其实也挺感谢大家照顾的,那阵小眉姐还经常多给我俩铜板呢,还有你们……”梧桐拍了拍身侧龟奴白桦的肩膀,“当初考试放榜,还是你们从郝伯眼皮子底下溜出去陪我去看成绩。”
“大家做的事,我都明白。”
笼馆里虽说是魔窟,可这魔窟里好像也没有穷凶极恶到没有一点点善意的人。
就连徐阿嬷,欢鹂小时候,她也是真疼过。华雀出嫁时,她也曾一个人躲在房间里偷偷掉了眼泪。
说起这些就唏嘘不已。
怎么十年光阴,都让人不像人,鬼不像鬼了。
大家说到珍鹭,这倒让梧桐想起来珍鹭好像一直都呆在房间里没下来过。
他点了支灯烛上楼去寻,推开门后,珍鹭正坐在矮桌旁撑着半张脸看书,她房间里的烛火只点了半支,暗得很。
“你也不怕把眼睛看坏啊?”
梧桐对着珍鹭,十句有八句都是教训的话。珍鹭也习惯了,只看她笑了笑合上矮桌上的书册问梧桐怎么来了。
“怕你无聊呗,不过来陪陪你。”
梧桐将自己带来的灯烛放到珍鹭面前,让她的视线能亮些,可后者俨然一副把家的样子,一口就吹灭了。
“省着点吧,如今火石蜡烛黑炭什么的都金贵,前两天有老人家都冻死街头了,咱们这儿省点用还能熬过寒冬。”
梧桐啧啧两声,说以前没发现你这么节约啊,他敲了敲桌面问珍鹭看的什么书,珍鹭翻了翻说也不是什么重要的书,看两眼能让心静一点。
“你怕了?”
“没有啊!”
最近梧桐总问她,她总嘴硬说没有,干脆揉了揉眼睛说不看了。
“我不看了行了吧,眼睛也好疼。”
她这边刚说完,梧桐噗地一声又把另外一盏蜡烛熄灭,房间里顿时漆黑一片,只剩轻烟在两人中间徐徐上升。
珍鹭眼前突然漆黑一片,等双眼视线逐渐恢复,找准梧桐就对着脑门来了个脑崩,“你干嘛啊!黑灯瞎火的。”
“你说的啊,要勤俭节约,书都不看了那点个蜡干啥?”
说不过你。
珍鹭撇着嘴抱臂在矮桌后面坐着。
窗外静悄悄,就是没有月亮。说来也怪,早上风雪那么大,到了晚上忽地就平静下来,看来老天也是个喜怒无常的老头子,说变脸就变脸。
屋子里黑漆漆的,两人相对而坐只能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梧桐说刚才在下面大家还说起你了。
“说我什么?”
“说我遇到你之后就开始走大运,龟奴摇身一变成举人了。”
梧桐说的夸张,珍鹭就是在黑暗里都能想象得出他那副呲牙咧嘴的样子,珍鹭笑得洋洋得意,说那当然,我可是你的贵人,仔细算来你还得叫我一声先生。
“嗯,先生……你说的对。”
一句先生就这么容易说出口了?珍鹭都有些惊讶,对面坐的可是刺头梧桐啊,她赶紧眯起眼睛看去,单手在梧桐的眼前晃了晃,“哎,你没病吧?”
“别开玩笑,我烦着呢。”
梧桐鼓着腮帮子躲过珍鹭伸过来的手,他侧头自己憋了一会儿哈了好多口冷雾出来,还是垂下头面向珍鹭,突然换了一副口吻,连声音都低沉下来。
“说真的,你说我会走黄慎之的老路吗?”
黄慎之?
珍鹭的心脏骤缩了一下,好端端地提他做什么?珍鹭撑着下巴不去看梧桐,只用指尖扒拉着书页连头都没有抬,“不会。”
“为什么啊?”梧桐有些急躁,他说自己跟黄慎之走的路一模一样,成了梅州城唯一的举人,如果他像黄慎之当年那样上京赴考,那些尔虞我诈会不会也把自己打地晕头转向面目全非?人总是如此,再强硬的人也会经不起恐吓和诱惑的时候,黄慎之如此……
“那我会不会也如此?如果我是,你会不会更失望?”
最后关头马上就要到了,梧桐怕自己和珍鹭就交代在这个寒冬,但他更害怕自己会交代在将来。
两个手指掐在了右脸,被珍鹭轻轻扯了扯,“哎呦,好弟弟,别想这么多,你是你他是他,你们的路不一样,一直都不一样。”
好弟弟……先前还说是学生呢,现在又变成好弟弟了。
梧桐不知怎么回事,可能到了濒死之际人总是计较的格外多,以前他不在意珍鹭把他当作什么人,可现在,说实话如果明天就要牺牲地话,那他真的很想知道。
不想当学生,也不想当弟弟,能不能是……
珍鹭感觉有一只手覆盖在了自己的手上,让自己的手掌紧紧贴着对方冰凉的侧脸。
“宋贞,如果我们能扛得过去,你愿不愿意……”
“宋梧,听话,扛过去再说吧……”
珍鹭的声音很低也很无力,听着好像是闷哼出来的,尤其是在这漆黑的夜里,让梧桐听来更像是没来得及说完的遗言。
曹忌加上孙知府只有五百名精锐,而攻城那天,鲁辟是三千精兵……
他不怕死,因为这次就是死,也死得其所。
他只是怕有遗憾……
“那我换个问题吧。”
“你有没有……喜欢过我?”
这段问句,在落地后就注定没有回答,梧桐其实也做好了心理准备。
他就是想,问问而已。
他大声说话,好像是要掩饰尴尬,但说出来的话,更像是替沉默不语地珍鹭解围,“啊你可以不用回答的,其实我都知道,我都姓宋了,咱们就是一家人了,一家人还说什么喜欢不喜欢的……而且我最开始还挺讨厌你的,你那阵也挺讨厌我的吧哈哈哈哈,一个臭小子把洗澡水都故意放那么烫!我那阵也不知道咋了,可能觉得你总端着架子吧,还老打我手心,下手可真重啊,你看我掌纹那么浅肯定是你打出来的!”
梧桐说着抬起手掌想让对方看看,发现屋里黑着又赶紧放下,可他放下时才发现,他刚刚把手挪开后,珍鹭的手并没有从他的脸上挪开。
温热的掌心始终贴着他冰凉的右脸。
黑暗里,梧桐听见有衣物摩擦的声音,突然间他好像什么都看不见了,只感觉侧脸好像忽地钻出了一只白色的小鸟,小鸟的爪子在他的皮肤上踩了踩又痒又轻柔,然后是鸟儿甩开翅膀,那软软地尾羽在他的脸上打着旋儿飞了出去!
他僵硬地回头,双唇与白鸟的尾羽轻轻擦过,只碰到了一串温热的珍珠耳坠。
珍珠耳坠连着的耳垂有点红。
“你刚刚是不是哭了?”
他竟然没有问,你刚刚是不是亲我了。
因为梧桐感觉得到,当温热的双唇贴上来时,睫毛剐蹭到他的眼睑,好像有冰冰凉凉的东西留在了他的眼角。
“你可别说是被熏的,现在这儿可没有灶台。”
吐出的气息打在珍鹭耳后,让她退了回来。
她蹭了蹭眼角说没有,说完后开始胡乱地翻书,明明没有一盏灯火,她却翻地起劲。
梧桐听着烦躁的翻书声,纸页哗啦哗啦地响好像让他回到了很多年前,他与珍鹭坐在窗下的时候。
那时候的她出口成章,每句诗句从她嘴里吐出,好像都变换成了一道道风景,吻在梧桐的脸侧。
“那我换个问题,你刚刚是不是亲我了?”
翻书的声音更烦躁了。
梧桐歪着头,在黑暗中去找珍鹭的双眸,皱着眉试探道。
“那我再换个问题……能不能把这边的脸也亲了?”
………………
“宋举人,请你自重。”
火烧的炭盆,映着每个将士的脸。
这每一张脸中,有初出茅庐十几岁稚嫩的脸庞,也有四五十岁苍老的脸颊。
每个人都是一副表情,对着那熊熊燃烧的火焰,坚定不移。
今晚曹忌的三百精锐聚齐在他的府邸,满满当当,只空出了一团熊熊燃烧的焰火。
曹忌没有说话,他坐在最前面,身侧御赐的长剑立在身旁,映出的不再是寒光而是火红的颜色。
他不言不语,只是率先从怀中掏出了腰牌,这是入伍后每个行伍之人的腰牌,上面刻着自己的名字,独一无二。
以前战死沙场的将士,收尸时总要把身死的人腰牌拿出来,跟着尸体一起烧了。
今晚……他提前烧了。
镇抚司的腰牌扔了进去,脆木让火焰燃的更高!
接着是数十张腰牌,数百张腰牌扔进了巨大的炭盆里!
被火舌舔过的有很多名字,有姓张的,姓刘的,姓陈的。
对应的都是眼前活生生的人。
已经做好了准备,随时赴死的活生生的人。
熊熊燃烧的火焰恰似火海在众人中间翻涌,硬汉子,没有一个掉泪的。
曹忌起身,直到那炭盆里已经焦黑一片,他才缓缓开口,虽然说的极慢,但要每个人都听得清。
“大家追随曹某,鄙人深感荣幸!所以今天有句话务必要托付给大家。”
曹忌提起一壶烈酒挨个给众位将士满上,最后他举起一满杯来,喝了一半,一半倒进熊熊燃烧的火焰。
“我们誓死守卫梅州,不是为了那些远在天边的东西,是为了自己!是为了自己的家人!朋友!和我们共同生活在一个地方的每个人!那些人或许只与我们打过照面,可他们全部都是梅州城的一份子!在我们入伍后,也许是为了混□□命的饭吃!但是今夜,战争来临的前夜,我希望大家想起自己肩上的责任,提起刀的将士,永远为百姓奋战到底!”
“长夜漫漫,望各位生于黑暗,战于光明。”
长夜漫漫……
长夜漫漫……
烈酒举过头顶,滚烫入喉!
三百只碗砸入白雪!
烈酒融化霜雪,大火烧至十一月。
“长夜漫漫,我辈义不容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