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雀】
十月底的仲秋,梅州城竟然下雪了。
天地间白茫茫一片,全然死寂。
偶有老农出来拉碳,拖出一道深深浅浅的坑来,碳拉到半截,人栽倒在地就再也没起来。
“大夫快点,这边!”
商行的赵老板大清早顶着鹅毛雪还没来得及穿的上厚衣就从家里急急跑出来,黑色的靴子踏进雪里拔出来都是满鞋的水渍,整个州城好像只他一个人奔跑在大雪之中,留下一串孤零零的脚印。
北风呼啸,孤独凛冽。
不到片刻,赵老板的身影又出现在街道,后面还跟了个提着叮叮哐哐地大夫。
饶是再冷的天大夫也跑的汗流浃背,不时擦擦鬓角的细汗差点栽进雪里。
“到了到了,您快去瞧瞧。”
赵明熙打开内室的门,等大夫进来后又赶紧关上,在为数不多的煤炭中又挑了几块扔进炭盆里让房间暖和些。
他鼻头通红喘着粗气,帐子里是妻子的闷哼呜咽。
“早晨起来觉得不舒服,用了碗粥后就开始喊疼了。”
“孕吐反应可严重?”
“严重,一直吐到了五个多月。”
大夫掀帘进去看见那熟悉逞强的夫人正在床上平躺着,腹部疼痛连眼睛都睁不开,即便如此,哼哼出的声音也是极力压制,压制出一层薄薄的细汗。
“大夫……不会要生了吧?”
赵明熙搓着手心砰砰跳地紧张,没想到被大夫顶了回去。
“生什么生?这才几个月?是忧思过度气血甚亏导致,待我施针止疼。”
“你先出去。”
这回是华雀开口,她双手紧紧攥着被角,拼尽全力喊出一句。
“出去啊!”
见赵明熙不动,她又嘶哑地喊出一句,这才把人赶了出去。
屋内炭盆噼里啪啦作响,针包唰地一声全铺在榻上露出密密麻麻地细针。
“夫人你且努力喘匀气,待我施针后就没那么疼了。”
“好……”
华雀皱着眉头咬紧牙关,胸膛小心起伏费力地吸气。
门外赵明熙坐在台阶上,大雪落满肩头他都不顾,只掰着手中的麦秆咬紧下唇,流下的汗渍都浸湿了衣领。
一根根细针扎进个个穴位,额头上的毛巾换了一张又一张,直到扎至最后一针,炭盆里的火苗忽地翻了个跟头,大夫擦了擦额头上细细密密的冷汗长舒一口气看向华雀。
“好了。”
额上的毛巾翻倒在枕侧,此刻的华雀已是满脸煞白,喘了几口气才渐渐有血色爬上了两颊,她气若游丝也不忘道谢。
“还说什么谢谢,夫人也要自己保重啊。”
大夫收拾着药箱连连叹气,他妇科圣手的盛名在梅州也算长久,干这一行听过数不尽的谢谢,但这一辈子干的也不开心,妇人生孩子是这世界上最痛苦的事,凶险难当可谓生死关头走一圈,可这些女人偏偏在这凶险时刻倒什么都不怕,不管不顾起来,有些人甚至搭上自己一条命也要生孩子。
他是个老大夫了,见这样的事见得多了,也难受得很。
“要打仗了啊,这孩子生逢凶年,来得不凑巧。”
大夫隔着纸窗看到外面的鹅毛雪影,明明将将才十月底啊,天有异象却让百姓来兜底,庄稼冻死了大半不说,清贫的人家里也有老人冻死,赶这关头还要打仗,也不知道到明年开春能活下来多少。
“这孩子来得正是时候。”
华雀躺在帐子里喃喃开口,她的乌发因被冷汗打湿全贴在双颊显得整个人憔悴,可是她的一双眼睛却神采奕奕,她望着天顶笑了笑。
“大夫,你我都信命,但我更相信人定胜天。”
“你……”
大夫欲言又止,华雀的人定胜天,他今日就定当信了吧。
不信,怕是连这个寒冬都扛不过。
他颓然收拾药箱要赶回医庐,那里还挤满了冻伤高烧的病人等着他去救,临走时那位夫人又一次叫住他,隔着帘子他看不清夫人的表情,只听夫人的语气无比冷静。
“我夫君问起,您就说没什么大碍,拜托您了。”
“……我知道了。”
身后的房门打开,赵明熙一个猛子蹦起来,冻得红紫的双手一把拉住大夫焦急询问,大夫顿了顿叹了口气,全然按照华雀的嘱咐说了。
“没什么大碍,只是今年冬日来的太急,惊着了夫人的胎。”
“可是……”
“老夫已经施针,现在胎像稳固,待我下午着人把药送来,好好安养就是。”
大夫已经这么说了,赵明熙便也再问不出个所以然来,他只送走老先生又急急回房照看华雀,一看见华雀那张惨白的脸他便愧疚难当,真是……要孩子做什么?
他皱着眉头怎么也解不开,还是华雀抬手揪了揪他的眉心说好丑。
赵明熙抹了把鼻尖说再丑也是你挑的。
他说着就把华雀的手放进棉被里掖好,现在不疼了能让她好好再睡上一觉,可华雀现在已全然精神,她拥着被子靠在床头,垫上软枕仔细打量着赵明熙抿嘴一笑。
“哎?我怎么发现你变老了啊,胡子又冒出来了。”
赵明熙坐在床边叠着新买的小衣服小鞋子,腾出手摸了摸自己的下巴胡茬,“人都会变老啊,我倒希望老点,让你看着能可靠点。”
这话说的,你一直都很可靠啊,哪次事发突然时你不是守在旁边。
华雀抱着肩膀看赵明熙一脸深沉样突然笑出了声,笑的肚子都有点疼,吓地赵明熙赶紧上来捂住她的嘴,让她快别笑了,人家大夫刚回去再请过来。
“没有没有……我就是突然想起第一次见你的时候,怎么才短短两年你的变化就这么大了?”
“变化大?”
赵明熙摸摸自己的脸,歪头看了看妆台上的铜镜,铜镜里的人影左右晃了晃脑袋,他没觉着有什么变化啊。
“你不知道,你刚来笼馆那阵,我一瞧见你就心说……”华雀歪头啧啧了两声,学起了她当初永远高高在上的孔雀模样,“我心说,呦,这是谁家的孩子,怎么跑这儿来了?不是进错门了吧,白白嫩嫩的进了笼馆不得让人活吃了。”
赵明熙撇着嘴听华雀这么讲自己也不甘示弱,“那你还挺注意我的,莫不是那会儿就看上我了吧,我倒是挺怕你的。”
赵明熙回想起来华雀第一次出现在他面前时,不见其人先闻其声,金灿灿的首饰叮当作响,他一抬头看见那金饰印的墨绿色的长裙都有了金辉,来者五官艳丽双眼缱绻,好像把所有人都不放在眼里似的。
那时的笼馆还是极尽奢华绚丽的笼馆,在黑夜里就像是挤满了妖精的洞穴,而华雀站在里面璀璨的就像是妖精头头,让人不敢直视。
后来,他自己都没想到会把高高在上的孔雀娶到手,现在想起来还真是恍如隔世。
华雀见赵明熙若有所思,便把手伸出来拍了拍对方的手背,先把孩子的虎头鞋收到一边,好似来了兴致般问他。
“反正我现在睡不着,咱们要不要想想孩子的名字?”
“名字?”
赵明熙抠了抠脑门,“这还早啊,现在就想?”
他脑子里实在没什么灵感,还想着等孩子出生以后抱到珍鹭那里,让珍鹭梧桐帮着取,他俩学问多,取得名字肯定好听。
“哎呀你现在就想一个嘛,名字而已,没那么多讲究。”
被华雀缠着没办法,赵明熙半张着嘴巴嘶了半天,他眼神四处瞟,看看床顶的雪兰花,又看看炭盆里烧的火红的碳,最后一道雪影划过自己的眼睑,他一抬头便看见窗户纸外面白茫茫的一片,看不见树影也看不见人影。
他就那样怔怔看着,怔怔开口。
“春……”
“什么?”
“春吧,无论什么春,有春字就好。”
赵明熙回头对华雀笑出了虎牙,他想孩子一定要生在春天,万物复苏的季节,生在春天的他要一辈子都没有寒冬。
他想,这孩子的父母,和他身边的所有人,都愿意为他拼出个春天来。
无论是珍鹭烛鸳欢鹂,还是梧桐曹忌,他们都会的。
“春啊……”华雀将这个字在自己口里嗫嚅了好久,在风雪吹的最大声时她说好。
她抚摸上自己隆起的肚皮,好像已经摸到了这孩子的轮廓,他的眼睛应该还像父亲吧,父亲的眼睛好看,总是湿漉漉亮晶晶的让人看了心里暖和。
“小春啊,以后就叫你小春,这是你爹给你取的,我们都很爱你,很抱歉把你生在这样一个时代,不过你放心,以后都会好的……”
赵明熙看着华雀低头抚摸孩子,她轻声细语地模样看起来就是一副慈母模样,无论之前是什么样的身份什么样的性格,她现在,就是一位满含希望的母亲。
“我娶你,是三生有幸。”
华雀募地抬头,听了这话她反而不知该哭还是该笑,没头没脑地都是当爹的人了,她侧过头捋了捋耳边的细发。
“瞎说什么呢?”
赵明熙不是在瞎说,他吸了吸鼻子,满眼笑意找着华雀躲闪的双眼。
“我就是死,也要跟你死在一块。”
十一月马上就到了,也不知说这话吉利不吉利,华雀盯着身侧的帐帘,细密地针脚将每一条丝线都勾的整齐,整齐地在她眼里满满模糊,模糊成一片浅草的颜色……
赵明熙,你不会死的。
老天会放过好人的……
华雀的眼泪忽地涌出,她牙齿咬着自己的指节双肩开始颤抖。
她从来没觉得冬去春来的过程是如此的漫长。
“赵明熙……”
赵老板将妻子抱在怀里,肩膀湿透,他抿着嘴一下一下拍着妻子的脊背抬眼看向窗外天地,咬着牙让自己笑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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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欢鹂】
是拨浪鼓的声音。
“呦,是小欢啊?”
“欢鹂姑娘,来啦?”
“来了,欢鹂。”
为什么,这些人全都认识我。
欢鹂茫然惶恐地看着集市上所剩不多的小商贩们,每个人都抱着善意的笑容,可她看了却是有些害怕。
雪天路滑,刚下过初雪的街道让惊慌失措的欢鹂站不太稳,她面对大家的问好本能抓着烛鸳躲到人身后去。
欢鹂已经很久没有出过门了,见她情绪稳定些烛鸳就抽空带她出来逛逛,见见人说不定病能好点,还能买点东西。欢鹂是孑然一身被世子从别院送出来的,也该添置点日常用品了。
欢鹂虽然对外面的人群灯火好奇,可始终在烛鸳背后躲着,烛鸳在前面帮她看裁衣服的布料和鞋袜,欢鹂就在后面一手拽着烛鸳的袖子一手摇晃着拨浪鼓愣神。
她们提着好些东西往前走着,碰着眼熟的邻里也会上前打个招呼送点东西。
“欢鹂,这个糖人是大叔送你的,小时候你最爱吃,快拿着。”
“小阿欢,大娘这里还有一对棉手套,天气冷了仔细冻着。”
只是几步路,欢鹂就接了满怀的东西。
她小时候经常出来走街串巷地给笼馆买东西,时不时也给徐阿嬷跑腿,那时候大街小巷全是她的歌声,邻里乡亲都认得这个小黄鹂,没想到一眨眼十年过去,黄鹂都疯了。
下雪后的冷气还在,大家看着她这幅模样,心里不自觉地更冷了。
可欢鹂不清楚大家在想些什么,她也很奇怪为什么见到的所有人都对她那么好,看向她的眼神除了可怜还是可怜。
她就这样双眼无神地跟着烛鸳走,走着走着,突然在一个拐角处听了下来。
那个拐角有青白的砖石,从那个拐角开始,就全是用上好的砖石铺路,与岔路外的街道明显隔绝开来。
欢鹂歪了歪头,她总觉得那个拐角很熟悉。
好像有一辆叮叮当当的大马车罩着黄黄的帘子从那里拐弯,每次都是从那里拐弯。
每次马车里都坐了个穿黄衫子的姑娘,笑容勉强的样子。
她勾着烛鸳的衣角正看着,忽地感觉自己耳侧有一阵风,她恍惚侧头,眼前像是出现了幻觉。
她看见那个穿黄衫子的姑娘从拐角处跑了出来,一遍一遍地跑,一遍一遍地跑向笼馆的方向。
她还看见那姑娘脸上,还有两道疤。
“烛鸳,我脸上为什么会有两道疤啊?”
烛鸳猛地回头,她看见欢鹂怔怔望着自己,脸上的两道疤被灯笼烧的通红,她抬了抬头,突然不知该怎么回答。
“为什么……我的脸上,会有两道疤呢?”
今晚世子回别院小住。
他许久没回来了,让急急赶出来的李嬷嬷好生高兴,自从欢鹂回笼馆,世子回王府后,李嬷嬷就替他们守着这座别院。
她老人家佝偻着脊背提着灯笼在前面引路,不时发出两声咳嗽。
“我来吧嬷嬷。”
世子疲惫的声音在身后响起,他顺手接过了灯笼拍了拍奶娘的肩膀,“夜来寒凉,嬷嬷还是回去休息吧。”
“世子你……”
李嬷嬷转身看见世子满脸颓容,只能深深叹了口气,弯身行礼说晚膳已经准备妥当,让吃过后再休息。
说完她便退下了。
只剩世子一个人走在深深的长廊,奴仆们不说话,鸟儿鱼儿也不说话。
他晚膳用的很少,只闲闲吃了几口,便揣了个烤红薯回去歇着。
那间屋子里原来应该是三个人的,今晚,只有他一个。
头顶连理枝的帐子也换成新的,一个素色的天顶。
世子坐在床边踩着脚踏,啃着烤红薯抬头看着。
以前他从不吃这玩意儿,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竟然也跟那个人似的,喜欢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