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雀&赵明熙】
陇南赵家来梅州了。
这在亲王看来是个大动作,这代表又一强有力的势力加入了他的阵营,老皇的日子屈指可数,太子已箭在弦上,赵家来的时机,刚刚好。
只不过这赵家老爷子刚到梅州第一个拜见了亲王,第二个就是去了府衙。而他手底下的那些个得力掌柜而是杀去了赵明熙的商行。
亲王派人盯着动向,知道消息后颇有些不悦,不过转念一想还是笑出了声。
他带着自己的儿子还坐在刚刚为赵老爷摆席的池中宴厅。
小方亭被偌大的池塘包围,亲王府特有的金鲤在晌午格外躁动,噼里啪啦甩起的鱼尾搅得波光粼粼的水面更是刺眼,亲王看着那五彩斑斓的涟漪立马着人放下竹帘。
下人得力,四方亭的四面竹帘齐齐落下让那晌午大好阳光一丁点钻不起来,刚刚后背还暖意洋洋的世子登时打了个冷颤。
“唉,这赵老板还是忍不住去府衙看儿子了啊。”
亲王挑眉端起一盏茶来,好像刚刚赵老板极力忍耐的焦急和赵明熙每天在府衙挨板子的事情他一点儿都不看在眼里,甚至还拖延了赵老爷好一阵。想想他那么大岁数脚步匆匆的样子还真是可笑。
“明明已经跟儿子断绝关系了,却还是不远万里来梅州想尽办法要救一救。”
方才席间赵老爷不止一次点到了自己的幺儿,说了很多下台阶的话亲王不是没听见,其实只要他一句话的事赵明熙还连带着那小举人肯定能从牢里出来,这有什么?煽动全城百姓又怎样?黄慎之还不是保下来了?可亲王他要的是个态度,他最见不得就是这些年轻人只顾着洒热血的蛮劲儿毁了他精心铺设多年的道路。
说起这年轻人来,自己的儿子,倒是越发稳重了。
亲王放下茶盏闲闲看了世子一眼,“知道赵老板为何还要去救那个为了娼妓跟家里断绝关系的逆子吗?”
世子没看自己的父亲,只是沉默地摇摇头,亲王长叹一口气,笑了一声。
“因为这世间父父子子是孽债,互相拖欠,偿还不完。”
亲王难得说起父子之情,这让世子有些意外,在他印象里,高高在上的父亲除了自己的大业很少说其他的“闲话”。可能是今日的赵老板让父亲想起一些……普通人的情感吧。
偷偷望着自己的父亲世子忽地有些动容,呼之欲出的一声“爹”马上要从口里蹦出来时,竹帘外的一只金鲤猛地撞上了红柱,水花溅了进来打断了世子。
紧接着亲王又发了火,他呵斥下人把这些活蹦乱跳的鲤鱼赶远些,又掏出手帕擦了擦面颊,一扭脸还看见儿子呆坐在桌旁不禁啧了一声。
“你这是什么表情?是没有听懂吗?”
听懂?
这有什么可听懂的?
世子发懵地看向亲王,只看亲王凌厉的双眼望过来,高抬的下巴出现在眼前。
“我说父子孽障没有休止意思就是告诉你,你的孩子已经去世快半年了,别整天沉浸在忧伤里,这段时间你做的很好,希望以后也不要被这些琐事扰了心智。”
原来……您说的是这般意思。
世子双手冰凉,刚才后背的暖意也只是错觉。
亲王掀开竹帘大步走出时拍了拍儿子的肩膀,“再扛扛,到了年底,这天下得主就要见分晓了。”
“儿子明白,父亲。”
“做账呢,要讲究条理清晰,不要怕麻烦,每个分门别类记好,等到了年关盘点你就知道这一年为什么要辛辛苦苦地记这些了。”
华雀扶着腰靠在柜台教新来的掌柜做账,最近不知道怎么的,腰疼的厉害连四肢都酸胀,明明月份不大可好像怀了个千斤顶似的。再加上赵明熙还在牢里关着挨板子,华雀独自一人扛起了所有盐铺外加一个商行,简直是分身乏术。
就连刚来的掌柜看她脸色不对劝她歇歇。
“不碍事,等以后你上手了我就好说了。”
还从没见过这么上心的夫人,能娶到这么能干得力的老婆,估计是费了好大的功夫吧,新来的掌柜不禁对还在牢里关着的赵老板心生敬佩,就连算盘也打的有劲儿了些。
他正算盘打的震天响,就看见老跟在夫人身后的阿芸突然冲了进来,靠在门口往街道上张望神色紧张,等定神看到华雀脸色简直跟吃了苍蝇似的皱成了一团。
“华雀姐姐……”
“怎么了?”
阿芸的表情简直难看到五官都挤在了一起。
“原来赵家盐铺的刘掌柜……带着好大一群人来了!”
刘掌柜!
华雀眉心一跳,对这刘掌柜可是记忆犹新,当初她为了保住赵明熙的盐铺生生被这刘掌柜扣在了盐行,出来时简直是要换了层皮。
今日刘掌柜到访,怕是在陇南已经收到了赵明熙入狱的消息了……
还容不得华雀细想,那刘掌柜衣冠楚楚带着一伙人就踏了商行的门槛,华雀一瞧这可都是老熟人了,当初扣她的那群掌柜都来了啊。
这群老掌柜的一进来把屋里站了个满满当当,有说有笑地四处张望一会儿说这商行好啊,一会儿又说赵家夫妇可真能干,过了没多久就干出一番大事业了。
最后还是刘掌柜装够了,把大家的话头打下,对华雀作揖露出他那每次都意味不明的微笑。
“赵夫人?今日突然造访多有不便还望体谅,只是我们这次来有要事与您协商,这屋里太挤,还望夫人请无干人等先出去。”
青天白日,外面的街道还热闹,商行内挤满了人除了这群来势汹汹的掌柜就剩下一干伙计和新掌柜目瞪口呆地看着这架势面面相觑,最后所有人把目光都定在了现任管事华雀的身上。
华雀一时间如芒刺背,她的手又不自觉地扶上后腰,猛地提起一口气来。
“刘掌柜这说的哪里话,在座的各位都是我商行盐铺的人,有什么交代的大可以在这里当着大家伙儿的面说明,您要我把无干人等请出,弄得好像您来跟我说什么见不得人的话似的,别落人话柄,让大家还以为我俩有什么!”
都已嫁作人妇怎么说话还如此不知羞耻!上次那些老掌柜已经见识过华雀的好口才,没想到今日得见还是一丁点都没变啊!
几位老掌柜在后脸上已是清白交替马上要出口伤人,还是刘掌柜拦了下来给个四两拨千斤。
“呵呵,赵夫人,倒不是刘某要说什么见不得人的话,只是有些话顾及您的体面,既然您执意大家伙都在场,那老夫也就不勉强了。”
那刘掌柜使了个眼色,让身边精壮的伙计搬来了把椅子到跟前,他施施然掀袍而坐,派头显尽,对比起来让对面扶腰而立靠桌站着的华雀有些许狼狈,倒显得她像个客人了。
热茶端在手心,刘掌柜瞧了一眼只轻轻放下连喝都没喝,“赵夫人日子过的辛苦啊,这茶都没有从前的好了。”
赵明熙华雀节俭,向来不搞这虚头巴脑的功夫,华雀对这般小小下马威也不放在心上,只紧靠着桌子让刘掌柜有话直说,别耽误了生意。
“那我也不兜圈子了夫人,听说……赵老板被……关进去了?”
“为民伸冤,难免错关。”
华雀腰背挺直,说的坦坦荡荡,可刘掌柜倒是听乐了,他咳嗽了几声掏出帕子来擦了擦鼻子,“唉……好一个为民伸冤啊,赵夫人可能不知道吧,就因为少东家的为民伸冤可让陇南那边急病了好多人啊,就是夫人!”
刘掌柜拱手向南,好似已经看见了赵明熙亲娘的病容似的。
“就是夫人……也一病不起,卧在床上直落泪啊!”
他说完也跟着擦了几滴眼泪。
“陇南那边收到消息时少东家已经被关了六七天,传话的人说天天在牢里挨板子,连翻身都困难了,想我们少爷自小娇生惯养是家中幺儿哪里受得了这种苦啊!”
刘掌柜的切入口实在是找的好,华雀虽对陇南赵家没半分好感,可是唯独却对赵明熙的娘亲印象深刻,听闻病倒,先不说到底是真是假,总归心中不是滋味。但现在绝不是谈感情的时候,刘掌柜此番来也绝不是谈感情的。
“还有老爷,一听这事那是马不停蹄地带着我们几个往梅州赶,想着救出儿子来。这亲生父子打断了骨头!还连着筋呐,就是父子再不合,危机时刻总是想着能帮一把就务必要帮一把啊,当日少爷把玉佩摔碎的场景还历历在目,老爷能忘吗?他不能啊!他是……有苦难言啊……”
刘掌柜说的动容悲愤,在场不了解各中实情的人已经沉默下来,默默听着心中都有了感慨。
就是华雀,也差点被他盖了过去,她强撑着意志,反复告诉自己这些人突然造访的目的肯定不是来诉父子情深的!
华雀不管刘掌柜说的怎么眼泪横流,只抓住了一句话问。
“所以,赵老爷回来救儿子,带一群掌柜的来干什么?还让老掌柜们齐聚商行?”
真是清醒,不,应该说心肠是真的硬。刘掌柜早觉着华雀不是那么容易混过去的,来之前他早已料到,刚刚那番表演也不是为了动摇华雀,他只是想给自己造势,给华雀施压。
既然已经说到这里,那就开门见山吧!
刘掌柜一抹眼泪,端端坐正,一双厉害的招子瞪向华雀终于开始过招。
“赵夫人自己问到了,那老夫也不得不答,这小半年,自从少爷脱离了主家过的是什么日子陇南不是不知道!夫人你自己心里也清楚,起早贪黑胆颤心惊地盯着十几家盐铺,一边要跟上面的人斗法,一边还要强出头为民伸冤,试问谁家的少爷是这么过来的!老爷能不着急吗?当初断绝关系是权宜之策,老爷难道还当真不认这个儿子了?这次,老爷亲来梅州就是为这个事做个了断!让这场闹剧结束,收回梅州铺子接少爷回家!”
终于说出真实想法了?华雀估计赵家收到风声会来,只是来的太快了点,估计这其中也有亲王催促让势力赶紧聚齐吧?赵老爷就坡下驴直接领回儿子岂不美哉?
华雀半靠在桌上面上冷笑,可是额上的虚汗已经不自觉冒了出来,她最近身体实在不行,还偏偏不能让大家看出来。
刘掌柜见华雀面色不悦,便也赶紧补充。
“华雀姑娘也不必惊慌,老爷说要把少爷带走,可也不会丢下你,左右你们是拜过堂的,家里也瞧着少爷是真喜欢您,所以……即便做不了正妻,做个贵妾也是可以的。”
妾?亏你们想的出来。
这宁为娼妓不作人妾的道理,深深赵府,只有赵明熙一个人想的明白。难怪,他不愿意回家。
华雀深吸一口气,只感觉额头上的青筋都要爆出,刘掌柜这次来比上次还不客气,仗着老爷在梅州说话的底气也足了许多了!
她压下火气,不怒反笑,说出的话却咄咄逼人。
“刘掌柜说的真呀,好像是在人赵家的床底下呆着似的,我且问您,您如此自信地来找我,可曾想过你们少东家同不同意这档事。”
刘掌柜的胸脯挺得老高,他起身又是一拱手,“刘某当然是仔细想过才来找华雀姑娘您的,说不准的事平白耽误时间,生意人的时间可是最宝贵的。”
他捻了捻自己的小胡子煞是胸有成竹,“赵老爷已经去府衙见少爷了,只要少爷点头,且不说打板子出狱,那往日辛苦都烟消云散还能带着华雀姑娘一起离开,这么好的买卖,少爷也在外历练了一年多,他怎么可能掂量不清?”
是,赵明熙怎么可能掂量不清,他比你们谁都掂量得清!
你们把这说成是一桩买卖,也太侮辱人了!
华雀突然后背一阵剧痛,她捂着腰弯下身,可盯着刘掌柜的双眼始终没有放过,她提高声音,要让在场的所有人都听清她的态度,她的立场。
“我从不会把亲人之情,爱人之情,友人之情当成一桩买卖,一场博弈!赵家想捞出儿子与他们一同平步青云他们尽管去捞!赵明熙但凡点头就是我华雀看错了人!苍天明月公理自在人心!赵明熙如果因为伸张正义被关进牢狱那就关好了,我相信他不怕,我更不怕!与其忍辱负重趋炎附势地草菅人命,还不如关到身死留一身清白的好!”
华雀的怒吼让在场人闻之色变,在那些老掌柜听来简直说的不是人话!
“你说的什么混账话!自己夫君关进去没有一点点担心吗!”
“自从娶了你看看少爷都变成什么样了?”
“这就是你为人妻所恪守的妇道吗?”
“灾星,灾星啊!”
华雀瘫坐在椅子上已是汗如雨下,她紧抱着绞痛的肚子恨不得咬碎一口牙。
“我既然嫁为人妻,就会与夫君同心同德,我不会点头他更不会点头,这商行盐铺是他的谁都拿不走!我矜矜业业守着他辛苦维持的家业,不是让你们来说三道四的!你们大可以问问赵明熙,是更愿意回陇南,还是更愿意留在梅州!”
华雀说完最后一句话,已经用干了所有的力气扑通一声从椅子上滑了下来!
“姐姐!”
阿芸惊呼过去扶住,伙计们也都手忙脚乱地上前护住,直到此刻刘掌柜才注意到了华雀的不对劲。对面的妇人脸色苍白如纸,额头上的汗水已经如黄豆大小看上去极其骇人。
他是来收铺子的,不是来害人性命的啊!
刘掌柜一时慌了神,带着点常人都有的恻隐之心赶紧上前,递出帕子慌忙道。
“夫人……夫人,你……你这是怎么了,赶紧起来啊。”
“走开!不要碰我,不想让我死,就赶紧带着你的人离开!”
阿芸一听华雀发话,哽咽着抄起扫帚对着一群老掌柜就是一通乱打,“滚出去!你们都给我滚出去,欺负一个孕妇你们算什么本事,都给我滚!”
尘土飞扬,老掌柜们捂住口鼻是被阿芸赶的落荒而逃,谁都不愿意在一个孕妇身上摊上事,一瞬间都撤了个干净,只剩华雀被几个得力的伙计从地上扶起重新落座。
那刚刚还被华雀教习过的新掌柜没从激烈博弈拉扯中缓过神来,已经看见华雀颤抖的双手扶不住座椅,脸上的冷汗是一层一层地往外冒。
刚才赵夫人的一字一句都会让他记忆犹新,这么好的老婆,哪里找啊……
华雀喘着粗气环顾四周不顾身子虚弱,紧接着道,“今日我对刘掌柜所说,也是我想对各位所说,这些商行盐铺我会死守着等赵老板出来,大家伙的工钱我会照发,这里不会散你们也不用怕丢了饭碗!我华雀说到做到。”
“哎呦。”
“咋了?”
“我怎么感觉今天比昨天要疼啊。”
赵明熙跟梧桐关在一个牢房里,每天早晨他都跟梧桐去领板子,第一天想着能见到黄慎之,能边挨着板子边再骂上几句,可黄慎之就跟自闭了似的,整天躲在房间里不出来,公文都摞了个小山。
他俩不能过过嘴瘾,每天只能干疼。
梧桐倒还好,他从小挨打挨习惯了,忍着忍着就好了,哪像赵明熙,少爷出身怕疼的很,打板子一声不吭回来鬼哭狼嚎。
“行了行了啊少爷,这曹大哥都给咱送药了,我帮你抹上你能少嚎两句吗?”
梧桐瞧着嫌弃,嘴里骂骂咧咧说到底是少爷,臀部是拿金子做的。
“拿金子做的我能那么疼吗?老曹也是,送药干啥啊?送个铁布衫来多好……哎呦你拍我干嘛!”
“人铁布衫是给你兜臀部的啊?切……幸亏咱俩在一个牢房关着,要不然你得无聊死,天天听你絮叨。”
上好了药赵明熙提起裤子还趴在地上,他不敢坐起来,主要怕疼,只能翘着腿跟梧桐闲扯。
“哎,你说黄慎之还行啊,想咱俩无聊还让关一屋来,你说……”赵明熙蹭着地上的干草凑近梧桐,“你说这黄慎之也不说干啥,天天就让咱俩挨板子也不露面,也不要我们的命,你说他怎么想的?”
梧桐起身来回走动活动筋骨,他想了想那晚看见的黄慎之觉得可能……
“可能是他良心发现了吧,你看他那天哭的多伤心,估计现在正躲在屋里天天以泪洗面吧,又扭不过亲王,只能先关着我们俩了。”
“哎……这得关到什么时候啊,我怎么都有点想夫人了……”
又来了。
梧桐跟赵明熙几天相处下来已经摸清了规律,每次挨完板子回来都得念上好一阵的华雀,他是受不了,堵着耳朵哼小曲儿让赵明熙别说了。
“行了行了,知道你新婚燕尔,新婚都有俩月了啊,别显摆了。”
梧桐嚷嚷着,可说了两句发现安静的很,松开耳朵发觉赵明熙并没有说话,而是十分板正地坐在栏杆旁边,抬头挺胸地一扫刚才的哼哼唧唧。
“哎,你干嘛啊?不疼了啊?”
“嘘,我爹来了。”
“啥?你咋知道?”
梧桐探出头去看只看到有个人影子下了台阶。
“我听脚步声听出来的。”
嚯,可真厉害。梧桐心里编排赵明熙,这人应该打小就害怕自己老爹。
果不其然,进来探监的是位不怒自威的五十多岁中年人,胡子有些泛白可挡不住自身所带的威严,打眼一看就是个老宅子里的定海神针,咳嗽一声十几个儿子都能吓一跳。
梧桐站远了些有些尴尬,父子狱中相见,他这个局外人都没有地方回避。
赵老爷着一身姜色的袍子过来,身上还带着刚刚跟亲王应酬过的酒气,但酒气虽重人看起来似乎清醒的很,居高临下地看着自己的儿子,眼里闪过一丝不忍,想说最近瘦了可嗫嚅了半天只吐出了一句话。
“怎么不站起来?懂不懂规矩!”
哪有这样当爹的!
梧桐都被突如其来的呵斥吓了一跳,仔细看去发现赵明熙跟他父亲长的真是一点儿都不像,再加上说话的口吻语气,要说是父子简直要惊掉人的下巴。
赵明熙好像是已经习以为常,咬着牙起来疼的双腿打颤也不带哼一声的,直直立在父亲面前隔着一道栏杆说话也没什么感情。
“爹,你来了。”
“嗯。”
赵明熙跟自己的爹说话完全不是他在梅州与其他人相处的感觉,身体始终紧绷,声音的尾调也没了他习惯的上扬,见到父亲,就像下属见了上级。
赵老爷也是如此面对儿子有些紧张,有些故作威严,他想看看儿子的伤势却说不出口,盯着那张从小看到大的脸许久,直接切入了正题。
“我刚刚去见了亲王,他说可以放你一马。”
赵明熙下意识皱眉,歪头看向别处,他不喜欢自己的爹每次都生硬地作出决定,自己下狱不管三七二十一先见了亲王,父子二人立场相悖,老子今天站在这里好像是故意要给儿子看看什么才叫正确的选择。
赵明熙吐出一口气,他故作轻松,尽量不让自己看上去狼狈不堪。
“劳烦爹费心了,我一小小盐老板,亲王是不会看在眼里的。”
“你也知道自己是小小老板。”赵老爷虽然不悦儿子的态度,但总算他有点自知之明,“知道自己身微还去硬出风头,在亲王眼里就是个笑话!”
每次都是如此,每次赵明熙用心甚至是用命做的事情,到了爹的嘴里总会变得轻飘飘一片,成为笑话,今天亲爹来探监赵明熙心中其实还有些欣喜,可说了两句已经把他心中的那一点点欣喜都浇灭了。
“既然是个笑话了,爹还是不要费劲请亲王了,我是死是活在他眼里其实无关紧要。”
执迷不悟!
赵老爷被儿子的一句话顶了回来,顺了几口气都没有平和下来心情,当初他当众摔碎玉佩求娶娼妓的场景还记忆犹新,赵老爷只恨能把眼前的儿子打晕扛回家去才算完。
什么断绝关系,玉碎血断!全都是儿戏,一家人同心同德哪能是一两句掰扯的清。
“你当初破玉断绝关系,我根本没当真,你也不必硬扛,只要肯低头回陇南我们还是一家人。”
赵老爷终是放软了语气,可这话在赵明熙听来简直是火上焦油,什么叫根本没当真,自己认认真真说出的每句话每件事父亲就从来没当真过!
老子没当真,儿子当真了。说实话赵明熙当初摔断玉佩前简直是肝肠寸断,摔了后回到家里更是寝食难安辗转反侧心中愧疚难当,结果都过了这么久,迎来的是一句我没当真。
您知道我当初是下了狠心地做了这个决定,您竟然还觉得我是闹着玩?
“回来吧,我也听说了你这段时间的境况,没有家中的扶持路是很难走的,听刘掌柜说十几家盐铺全是你亲力亲为,不光如此还亲自跟那些老百姓打交道扛盐袋子,甚至还……甚至还逼供知府!你想想,之前在陇南不说你是何等的尊贵,也是人人都能点头问声好的少爷!今天呢?”
赵明熙梗起脖子将头扭到了一边,盯着牢狱里面斑驳的石墙声音哽咽倔强。
“今天呢?怎么样?”
“阶下囚!”
赵老爷看自己儿子如此冥顽不灵好像还十分自豪地样子突然发了火,他指着这满地的干草还有儿子身上的囚衣道,“你丢不丢人!你到底值不值得,你是姓赵啊,陇南赵家!不是随便街上走的阿猫阿狗,被人践踏的!”
“难道阿猫阿狗就活该让人践踏吗!”
赵明熙抹了把眼睛,忽地转过身,他生气甚至是悲愤,他气他爹不能与他心意相通,他可悲在赵家除了他自己其他所有人都把他当世子看!
“我今日所作所为我不后悔,为枉死之人伸冤是我这辈子做过最值得的事情,父亲,我想问您,难道在你们的眼里,只有康庄大道,高官厚禄才是值得吗?这个人间不只有您还有您身边的那些老板权贵,更多的是千千万万的百姓啊,大家同样都是辛苦生活只为挣一口饭钱,凭什么他们活该去死!而我们,要假装看不到!”
赵明熙说到激动近乎破音,他最后竟然是带着哭腔嘶吼出来的。
赵老爷惊愕,他不惊讶自己的儿子敢在自己面前放肆,他惊讶的是自己的儿子,他的思想他的态度竟然一丁点都不像自己,这些道理事故从不是他教的。
这样的父子对峙,好像是重新认识了一个人。
但一个活了五十多年的男人,你怎凭三言两语去动摇他的观念,这些道理他不懂吗?他懂得啊。
“年轻……呵,谁年轻不是如此,你说的都是再简单不过的道理难道我不懂吗?”赵老爷摇头低眉,“可是世道允许我们这样活着吗?你以为赵家那么大的家业是靠我一腔热血完成的吗?我这么做都是为了救你,你难道还不明白吗!我五十岁了,千里迢迢赶到梅州不是光顾着巴结亲王的,是为了你啊!”
赵老爷猛地抓住栏杆,那牢狱的栏杆被他捏的发烫,怀中的半个玉佩被他拿了出来送到赵明熙眼前,“你当日所作所为我不怪你,就连这个,都是我从地上捡起来小心收好的。你不想跟我回家,可曾想过你的妻子,她已有了身子,经得起这么折腾吗!”
华雀?有孩子了!
赵明熙刚才硬憋的泪水突然间泄洪,从眼眶里无声地流出来,好像刹那间的心软。
华雀经得起折腾吗?
她身体本就不太好,又有了孩子……
赵明熙现在不知道该怎么调整自己的情绪,是该高兴他们终于有了孩子,还是该难过在这么重要的关头自己却在牢狱。
他紧张的双手扶住了冰冷的石墙,指缝里都抠下了肮脏的黑灰。
“有孩子了……我的孩子……”
“不错,你那么喜欢她,忍心吗?”
“我……”
回家意味着什么呢?
是彻底要与梅州一刀两断,放弃所有。
那华雀呢?她也要跟自己回家吗?当个正妻不可能,他们一定会让她做妾的。
赵家是什么样子,赵明熙再清楚不过,怎么能让……怎么能!
他不忍心。
“我忍心。”
“你说什么?”
“我说我忍心让她与我一块吃苦,哪怕……”赵明熙狠狠吸了下鼻涕,眼泪已经顺着下巴滴到了单薄的囚服上,“哪怕孩子没了……我相信她也会跟我在梅州呆下去!这里不是简简单单的一个小小州府,这里是我努力过的地方,这里有我的朋友我的妻子,我不会走的!我肯定不会走,华雀也不会,如果她因为这富贵生活点头,那就当我赵明熙错看了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