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娘这儿子脾气倒不小,还真不给面子。
他这么一声呵斥,让诸位看客都尴尬地咂巴咂巴嘴,徐娘瞧这场面脸上羞愧,本是要发怒可扭身一看见自个好久没见的儿子又放缓了声调,百依百顺起来。
这可直接惊了烛鸳,真是亲生儿子,这要换做其他人驳了徐娘的面,她恨不得把你口里的满口银牙打烂。
“那什么……娘没别的意思,就想着招待招待你,你若不想在这里……咱们出去吃?好不好?娘现在有钱了,你想吃什么直说,看看梅州的菜有没有冯家的好吃?”
“我不饿,明天有事,我先回了。”
这位冯公子原来就是徐娘当初那被抱走的儿子啊,烛鸳隐约记得欢鹂说过,原以为该是老死不相往来的关系,今日都能见着还真是出其不意。
不过母子相见没有泪眼婆娑的戏码,冯公子似乎很不喜欢自己的母亲,连多说一句话都烦,多看一眼都觉得累,他走的时候还警告徐阿嬷不要跟着,徐阿嬷还真就听话不跟着,一个人站在原地看着儿子离去的身影望眼欲穿。
烛鸳眼见那冯公子要从后门离开,她眼疾手快地端起金露酒佯装去后厨暖酒,实则是避开徐阿嬷跟冯公子在后院撞了个正着。
还剩了点福根洒在了冯公子的袖口上,烛鸳赶紧故作慌张弯腰抱歉比划手语,又拿帕子帮冯公子擦了擦。
“没事没事,一点酒而已,回去洗洗吧。”
冯公子说着抽回了袖口,他看了眼烛鸳才发觉对方好像不会说话。
“你……你是,哑巴?”
烛鸳攥紧了手绢,低垂着双眼轻咬朱唇点了点头。
冯公子见美人嘴角含笑,可眼角噙泪,被低矮温柔的月光一照更显娇滴可怜。
他心头一软,抬头正巧听见梅园中传来阵阵的笑声,不由叹了口气。
“唉!作孽,真是可怜。”
“公子公子,上车吧。”
后门外早已有小厮备好了车马等冯公子回家,这冯公子被烛鸳这一撞差点忘了时间,他退了两步向烛鸳拜了拜,稍有不舍地回头看了一眼,终是叹了口气上了马车。
后门关上后,烛鸳没有离开,耳朵附在门上仔细听着。
“公子怎么不从前门走啊?”
“脏。”
“那……您亲娘?”
“我宁愿没有……问那么多干嘛?快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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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鹭】
昨晚发生的事烛鸳一直想告诉珍鹭,可惜珍鹭整晚有客人伺候没机会说。
第二天清晨便下了大雨,烛鸳听着哗啦啦的雨声很早就被惊醒,便坐在廊檐下等珍鹭送客。
瓢泼大雨在屋檐下都变成了雨帘,烛鸳呆坐着想昨晚徐阿嬷的儿子,正想的出神馆口忽地传来急促大力地拍门声。
那拍门声急地仿佛催命似的,烛鸳撑起纸伞跑去开门差点滑了一脚。
等她把门开条缝,看见的是个穿花裙的妇人,身上有胭脂香。
她虽然撑着伞可却是满脸的雨水,雨水打的头发一缕一缕全粘在脸上配上她那惶恐的表情简直狼狈,连裙角都沾了好大一团污水,好像是来的路上摔了一脚!
“宋贞在吗?不不不,不对,珍鹭,珍鹭姑娘在吗!”
找珍鹭?
烛鸳猛地警惕起来,抵着门上下打量着急的团团转的妇人。
那妇人着急的脚下的雨水都噼里啪啦地飞溅,她手拍着湿哒哒的裙摆,在暴雨中的声音都急的发颤。
“我是珍鹭的邻居二婶!快叫她出来,她娘出事了!”
珍鹭连衣裙都没穿好就急急跑下楼,她一眼便认出了是吴二婶心中立马警铃大作。
“怎么了婶子?是不是我娘?她旧疾复发了!”
“不是……不,不是我说的……”
吴婶一见到珍鹭便说不出话了,暴雨轰响,她说话的声音断断续续好像被人掐住了脖子让珍鹭愣是听不清一句,她看见吴婶满脸的水珠都分不清是泪水还是雨水,简直是急的跳脚。
“你说话啊我娘到底怎么了!”
明明之前看过一次的,烛鸳华雀过年的时候也去过,那时候人还康健啊!怎么能旧疾复发了呢?
“不是不……”
吴婶紧捂着嘴巴的手终于挪开,她双唇颤抖声音嘶哑,佝偻着腰背闷声嘶吼。
“你娘她,上吊自杀了!”
“你说什么?”
珍鹭站在原地差点后仰过去,幸好被烛鸳接住,烛鸳碰到她的脊背时发觉整个人都是紧绷的。
珍鹭来回踱步,珍珠耳坠在她的耳际叮当作响,她闭了闭眼接过烛鸳手中的纸伞拽过吴婶的衣领,“我不信!回家!”
她说完几乎是硬拽着吴婶往瓢泼大雨里拖,她跳进水里,溅起的泥点子都能打湿袖口,烛鸳看珍鹭不带犹豫地狂奔回家,她想了想当即寻伞去书院找梧桐。
清早大雨,梅州城几乎连个鬼影都见不着,珍鹭提着裙摆几乎不带停歇,头顶只有暴雨砸下的声音,砸的她双手都在颤抖。
吴婶一路只重复一句话,已经足够让她胆战心惊。
“不是我说的,不是我说的呀。”
“闭嘴!”
珍鹭现在什么都不敢多想,她怕想太多到头来是场梦就不吉利了。
春日都过了大半,春雨都来了,连华雀也顺顺当当的嫁人,一切都会好起来的。年初时她去庙里求过签,明明是上上签啊!
是上签没错,阳光会照在我们身上的,阳光明明已经照在了华雀身上的啊!
扑通一声,珍鹭腿脚发软向前倒去,膝盖直接磕在了家门口的台阶上,雨水溅了满身满脸,豆大的雨滴打的她抬不起头,双手匍匐在泥地里面都在打滑。
吴婶上前想扶她起来,珍鹭却甩开自己爬也要爬到院子里。
磨破的膝盖嵌进石头缝里,她疼的满面狰狞却还是要往家的地方爬,她爬上最后一级台阶时好像出现了幻听。
“小贞啊,最爱吃我的饺子了。”
“你们多吃啊,替小贞多吃。”
“小贞现在是不是也在看烟火呢?”
除夕夜的焰火在珍鹭眼前炸开,她趴在地上推开两扇摇摇欲坠的木门,暴雨焰火散去,是宋母挂在老槐树上摇摇欲坠的尸体。
大雨无情,打在孱弱的身体上,顺着鞋子滴下来。
滴答滴答,滴答滴答。
“娘!娘啊!!!!”
雨水和着泪水模糊了视线,珍鹭挣扎着从地上爬起,奔进自己从小长到大的院子时又跌进了雨坑,她泡在雨水里仰头看见宋母低垂的头颅,想要伸手去够却连鞋尖都碰不到了。
母亲走的太远了,她走的远到阴阳相隔。
“那天你在笼馆顶层洒下了银票,全梅州城都知道了……是你母亲非逼着我说的……我不知道我真不知道她会自杀啊!”
宋母一直觉得自己是女儿的拖累,才甘愿自杀的。
那天她知道了是宋贞撒钱,便挨家挨户地问,渐渐拼凑出了女儿这几年来的娼妓生涯。
有人说她刚进笼馆时天天哭,哭的让过路行人都听到了。
有人说她成了笼馆四绝,一个月接待的客人成百上千。
还有人说她被当今知府抛弃了,被那些个书生折磨的出血险些丧命。
有人说,有人说,有人说…………
珍鹭惨啊。
她活得像只被人扼住脖子的鸟啊!
前夜,宋母在听完自己女儿所有她不知道的故事回了家。
她自惭形秽,在榻上辗转反侧睡不着,孤身走进库房看见了成堆的山珍补品突然失声痛哭,一直哭到天蒙蒙亮时,回到屋里寻了条珍鹭他爹走之前留下的腰带来。
那时天还没有下雨,地上还是干涸的没有打湿宋母的鞋袜。
她想今天应该是个好天气吧,在好天气走,能让女儿容易接受些……
“她就是珍鹭啊?”
“没想到真当了娼妓。”
“啧啧啧,宋大哥一家怎么……唉。”
街坊邻居听见珍鹭的嚎啕都走了出来,他们围在小小的院门口不敢进去,只看宋贞跪在自己娘亲的脚下拼了命的捶地。
“让一让,不好意思让一让!”
梧桐撑着纸伞挤过层层人群一眼便看见珍鹭跪在地中央,还有她头顶如枯叶飘摇的宋母。
“珍鹭,珍鹭!宋贞!”
梧桐冲进雨中想把珍鹭抱起,她双手握成拳狠命砸地,溅起的雨水很快被染成了红色,关节刺进石缝里冒出了血花!梧桐将她的双手拽起抱在怀里叫她不要再伤害自己了。
“宋贞!快停下来啊!”
书生白袍上是和着泥泞的鲜血,梧桐抱着珍鹭跪在宋母的脚下失声痛哭,宋母为他下的那碗热气腾腾地面条尚在眼前。
这位与珍鹭极其相似的好心婶子还夸奖过他。
她还说要认他当干儿子的……
“为什么……为什么阳光不会照在我的身上!”
珍鹭仰天哀嚎,发出质问。
这声质问刺破暴雨,直冲云霄,捅破了一声惊雷。
雷声轰鸣,珍鹭轰然倒下。
她昏死过去的最后一句话是对梧桐说的。
“春日没有来。”
原来,春日余晖只是老天爷的惊鸿一瞥。
梧桐咬着牙擦干眼泪拦腰抱起珍鹭,他抱着珍鹭出院时,街坊领居都自动给这位满身泥泞鲜血的白衣举人让了道。
一柄纸伞出现在头顶暂时遮住了暴雨,梧桐透过伞下的雨帘看见是位衙役,而那衙役身后是远远望向这边的黄慎之。
他还穿着那身崭新的官袍,如若不仔细辨认,看他那副表情,还以为是情深意重的黄举人。
“拿开。”
梧桐盯着头顶的纸伞,随后把目光钉在了黄慎之身上。
“你不配。”
他说罢快步走出小巷,上了烛鸳雇来的马车,马车叮叮当当,车轮在泥泞雨洼里艰难转动。
黄慎之呆站在原地看着越来越小,甚至要消失在雨雾中的马车,还是没有勇气说一个字。
“大人?大人?”
“……嗯……嗯?怎么了?”
“我们把人放下来了,这里雨大,您先回去吧。”
“好……”
“哦对了大人,鲁团练来了,说在官衙等您。”
鲁辟是没想到下着暴雨黄慎之都出去办事,一打听才知道原来是他旧情人的娘上吊了。
他正躲在温暖如春的内厅里磕着瓜子,看满身雨水失魂落魄的黄慎之回来不禁冷哼一声,心里编排知这幅样子能干出来什么事?
女人误事。
“好了,我知道你刚遭过暴击,不过赶紧收拾心情,我们还有正事呢。”
黄慎之不理会鲁辟,径自走向自己的房间,寻了块帕子来擦着脸,他脊背挺得笔直可仍看见中间那一条脊柱在颤抖。
这摆子打的,活像他把那小丫头溺死在湖里的那晚。
“人嘛,生生死死的本是常态,知府习惯就好。”
黄慎之突然放下帕子回头等了鲁辟一眼,后者还在吃茶哼曲儿全然无事发生的模样。
明明……明明阿茴死的那天他也在场!
“你怎么一点儿反应也没有!我们杀人了!”
“纠正一下,是你推的,不是我。”
“你……”
“行了行了,不就死个丫头片子,你还怕人来索命不成?老子杀过的人不说一万也有五千,还不是活的好好的?”鲁辟啐了口茶叶沫子,掸了掸手中的瓜子皮,“说正事,那晚在别院我跟你说的事办的怎么样了?倒卖军粮,一起发财啊,绝不是赔本买卖。”
“我们这是中饱私囊,如若被亲王知道……”
“亲王是不会介意这点小事的,再说了,那丫头片子都被你……”鲁辟笑着,故意举起手在脖子上抹了抹,他好像是存心要不断提醒黄慎之这事儿,让他习惯似的,“还有谁会知道呢?”
鲁辟感叹一声坐起来绕到黄慎之身后,将人按在椅子上坐好,颇为贴心地倒了杯姜茶让他暖暖身子,一副老大哥的口吻劝慰,“你啊,入仕时间太短,有些灰色的为官之道不太了解,这人啊,站队是好,表忠心也好,可终究还是得考虑考虑自己。帮着那些天家的人卖命争,争到头来,好处全是人家的,我们照样是条狗。”
鲁辟蹲在黄慎之跟前说的是字字诚恳,语重心长,“当条狗也得给自己抢个骨头啊,在他们手底下拿点小钱,不算不忠。”
黄慎之沉默听着鲁辟的经验之谈,表情有些微微松动,鲁辟见状满意浅笑,他起身拍了拍自己的肚皮重新坐下翘起二郎腿,“以后呢,咱哥俩互相帮衬着点,总不至于替人白白卖命……唉对了,我还正想同你讲呢,淮河布商冯大老板也掺和进来了,给我的将士们送的衣服呦,啧啧啧,全是上等料子,这次送来的货还专门让自己儿子押过来的,瞧瞧人家这觉悟,再瞧瞧赵家那幺儿德行!他老爹给他擦屁股上杆子拍亲王的脚后跟呢。”
鲁辟说起这些事来就没完没了,他一行伍人精于算计,对这些官商勾结的事尤其津津乐道。
“我看那小冯公子人老实巴交的,改明儿就拉到我那军账温柔乡里耍耍,几个笼馆姑娘伺候他就当还他老爹个人情!哎,黄知府你也去玩玩呗,别老想着那什么珍鹭。”
一听珍鹭二字黄慎之暴跳如雷,他腾地起身指着鲁辟的鼻子怒目圆睁,大气都喘不匀,“你把我当成何人?登徒浪子吗!去军帐里寻欢我对得起头顶的乌纱吗!”
读书人就是读书人,骂起人来都这么做作。
鲁辟撇了撇嘴,也不生气,他伸手顺了顺黄慎之起伏不定的胸膛连连认错,
“是哥哥说错啦,哥哥忘了,黄知府可是我们梅州城的脸面,亲王府的门面,脏不得!”
脏不得?
黄慎之现在听鲁辟的每句话都觉得他是在出言嘲讽,不想再纠缠下去,只得点头答应鲁辟,他这边会全力配合。
见黄慎之点头,鲁辟这才放心,衙役进屋准备送客鲁辟抬腿要走人时还笑着点了点知府。
“门面脸面固然重要,知府好相貌这身好行头也得注意注意,世子送您的锦袋时时带着,别回头让世子多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