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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雀】
经过刚才一遭华雀还没清醒过来,恍惚先把那位夫人请进四楼角落的厢房,离姑娘客人们远一些。
等阿芸上了热茶点心来,倒是那位夫人先开口了。
夫人摘下斗笠,和颜悦色,双眼微眯看着华雀,“华雀姑娘不妨先用些茶?看你们刚才是经历了一场不小的风波?”
华雀惊觉,她尴尬笑笑赶忙拢起自己的头发将金钗插好,又唤阿芸提壶热水进来。
“不用麻烦了,我说两句话就走。”
夫人轻轻按住华雀的手,“梅州好风光,我晌午乘船出发,一路春色宜人,难怪熙儿喜欢这里。”
熙儿!
如果不是刚才场面混乱,华雀早就该察觉了,她赶紧抬眼仔细打量了一番眼前的夫人。
这样熟悉的眉眼,双眼微眯,嘴角自然向上勾着,只是多了几分温婉之色,便与赵明熙十分相像了。
“您是,赵夫人?”
赵夫人品过茶后,放下茶盅不慌不忙地点头。
华雀赶忙起身行礼,沉声道,“夫人远道而来,华雀招待不周。”
她说这话时已经前后思索了一番,距离赵明熙倾尽股份为她赎身,她只用呆在笼馆等待婚期已经过去了整整五天,五天,足够让消息传到陇南让赵家惊动了。
只是看赵夫人孤身一人来笼馆,身边只带了一个丫鬟,怕是这趟梅州之行不止赵明熙的母亲。
可赵明熙眼下不在,不知是不知道,还是被什么事情绊住了?
只能先拖延了。
“夫人一路舟车劳顿许是累了,华雀先为您安排住处暂行休息,您且放心,不会安排在笼馆。”
“不用劳心了,我已经订好了客栈,今晚来就是想见见你。”
赵夫人比华雀想象的要温柔的多,华雀见过很多高门里的嫡母,赵夫人不似她们那般威严,很是温柔贤淑,听她与赵明熙说话习惯一样,除非是逼急了不然都是慢慢的,在那诺大的赵家操持也一定是和颜悦色尽心尽力地调和儿女与一家之主之间的关系。
只有一种人华雀不擅长应付,那就是像赵夫人这般客气有礼的人。
不论是蛮横不讲理的客人还是赵明熙那些精明的掌柜们,华雀都能硬着头皮博弈,唯独赵夫人,不能。
“华雀姑娘好像很紧张?你先坐下来咱们再说吧?”
这是华雀第一次那么紧张。
只因对方是赵明熙的母亲。
她可以承受对方的指责谩骂,羞辱诋毁。但承受不住她的客气,她越温柔华雀便越心里有愧。
“熙儿……是我最小的孩子,一直养在身边娇养的像个女孩儿,这次他初来梅州一定给你添了不少麻烦吧?”
“赵夫人言重了。”华雀适时添茶实在受不起,“是赵老板自身吃苦努力,才在梅州站稳了脚跟,要说功劳也该是赵家教养的极好才是。”
“华雀姑娘切莫自谦。”赵夫人接过茶碗放在桌上,打量华雀笑眼盈盈,“每逢回家都听见他私下与交好的哥哥说起过你,若没有你屡次点拨,他是躲不过梅州的明枪暗箭的。我虽说身处内宅,但生意场上的凶险还是略知一二,他没有根基人脉,初到梅州定是被人为难的紧,像那周老板还有盐行的老掌柜们,不都是你从旁协助吗?”
这些事虽都是真的,可华雀始终不能受用,她从旁协助不假,可是把人家儿子拉到与本家的对立面的,也是她华雀参与了。
如今陇南赵家是站边了太子,赵明熙选择了老皇,赵母不兴师问罪她就该庆幸了。
“别看赵家的儿子多,可是嫡出的却不多,所以他父亲对他格外看重,从小到大也是批评多于夸奖,也难怪熙儿不喜欢回家,谁愿意一进家门就被父亲数落呢?还是呆在能肯定自己的人身边舒服些。”
原来赵夫人这么了解自己的儿子?华雀还以为那赵府就是一座冷冷的冰窖谁也顾不到谁。
“我是家中嫡母,赵府上下百十来口都得操持,极少有空与熙儿聊聊天。即使是看出了他的不悦,也没有合适的时机去开导他,有时候想想都觉得惭愧。”赵母说的是实话,因为她说这话时的痛惜神情也只有一个母亲能做出来了,“我想熙儿来梅州一年多,怕是与华雀姑娘说的心里话都与我这个相处了将近二十年的母亲说的多。”
“夫人万不可这样说。”华雀情急跪在了赵母面前,“赵老板为人善良正义,乃是心中通透之人,这与赵夫人含辛茹苦的养育是离不开的,老实说,今日见了您,我才知赵老板这天真美好的性格是怎么养成的。”华雀说罢想起赵明熙之前的所作所为,不禁笑了一下,有这样的母亲爱护还真是幸福啊。
赵夫人低头看着华雀,翻折了下自己的手绢轻叹了口气,“唉……什么天真美好啊,在旁人看来就是痴傻执拗,也只有你会这么夸奖他了,孩子,快起来吧。”赵夫人伸手扶起了华雀,只是这次却没有放开了。
夫人的手很软,掌心很暖,握着华雀时都让她有些莫名其妙的安心。
尤其是她看向自己的眼神,纯粹到就是一位盼儿安好的慈爱母亲。
“娶你,是熙儿从小到大唯一自己做的决定,我知道他不会轻易动摇。但是我还是想问问华雀姑娘,你聪明理智,有没有考虑过后果?”
后果?
要说什么后果这可太多了。
华雀已经不是天真烂漫的年纪了,她深知她与赵明熙除非是关起门来过自己的日子,不然纷纷扰扰会一直缠在两个人的中间。
他会被人戳脊梁骨,她会被赵府嗤之以鼻,那么多人,那么多张嘴,全都虎视眈眈,说不定蹉跎下去,赵明熙真有一天还会抛弃她。
可是那又怎么样呢?
人活在世,不能光指望顺风顺水吧,华雀想,反正已经蹉跎了小半辈子了。
“夫人,我愿意嫁给赵明熙,就算嫁错了人,再蹉跎半辈子我也不介意。”
“人生短暂如白驹过隙,我能问句为什么吗?”
华雀紧抿着嘴,那些笼馆里莺莺燕燕的声音好像突然都离她远去,她好像听到了一些寻常人家该有的声音,锅碗瓢盆,夫妻拌嘴,孩子吵闹……
早上起来,锅里就有热气腾腾的热粥,中午等孩子放私塾回来可以提着食盒一起去探望夫君,晚上睡前,全家可以只点一支蜡烛围坐在一起说些今天的悄悄话……
“因为哪怕只有一日,我也想体会做个平凡人妇的生活。”华雀深吸一口气,她不敢去看赵夫人的双眼,她内心有愧,“我知道自己这么说很自私,可赵明熙他一定也是这么想的。”
赵夫人顿了半晌,她轻轻摩挲着华雀冰凉的手背,“我刚才在外面听到你说了一句话,你说我们千错万错,一点朱唇万人尝,百两千两拱手骗,你确定熙儿以后不会追究吗?”
“我不确定。”华雀的手指抠进了她墨绿色的裙面,“但我敢赌。”
在华雀说完这句肯定的肺腑之言后,赵母的手终是松开了,她的眼角有细细的密纹,里面不知藏了多少被蹉跎后的忧愁,“这个时代,总是女人不得不作出牺牲,在内宅是,在花楼是,在每处都是。孩子,这话不是警告,是忠告。”
华雀看赵夫人憔悴的面庞好似突然明白了些什么。
赵夫人贴身丫鬟叩门进来,径直走向夫人身侧耳语了两句,夫人听罢瞬间闭眼将头垂下让华雀看不清她的表情。
“好了,我该走了华雀姑娘,今后我们应该不会再见面了,见到熙儿替我问声好,让他记得……”赵母掩面强撑着笑容,使得她眼角的细纹更密了,“让他记得,多给母亲写信。”
“只要他来信,我一定会回。”
赵夫人哽咽,眼泪夺眶而出,她不知为何突然哭的伤心。
华雀想将自己的手绢递上去时,赵夫人已经匆匆挥手,被自己的丫鬟搀扶着一路小跑走出了笼馆。
那抹紫色的身影在馆口消失的最后一刻华雀追了出去,她看见赵母其实有很多白发,双肩和腰肢也并非挺直紧绷。
她为整个赵家还有儿子付出了多少华雀没有办法估量。
可以肯定的是,这件婚事不会再有赵家的反对了。
珍鹭扔出的银票还有一张被刮到了空中,从华雀的眼前飞过。
飞过后,就再也找不到赵母的背影。
华雀没有想象中的高兴,相反,她竟然有点难过。
“华雀姐姐,你知道吗!刚才我偷听到小赵老板在商行跟赵家老爷闹崩了!”
“他父亲也来了!?”
“是啊,就在刚才,赵夫人进厢房没多久吧,商行就传来动静,说小赵老板跟家里断绝关系了。”
华雀头皮发麻,她抓住阿芸的手臂让她说清楚些,“到底怎么回事?”
“今晚赵夫人来找你,赵老爷就去找小赵老板了,我只知道小赵老板为了成亲的事跟父亲大吵了一架,最后把祖传的翠玉还给了赵老爷……”
“然后呢?”华雀都感觉自己的声音在颤抖。
“然后……然后赵老爷就收下了,跟儿子说,希望你说到做到。”
华雀瘫坐在凭栏处,忽然想起了赵夫人刚才的哽咽。
“让他记得,多给母亲写信。”
“只要,他来信,我一定,会回。”
原来那时丫鬟进来,赵夫人听到的,就是这个消息……
“姐姐,你怎么不开心?这是好事呀,世间竟然有男子愿意为一娼妓与家中断绝,这可是戏本子才有的故事呢。”
阿芸撑着自己的双颊满怀羡慕,可偏偏华雀不是,她转过身子,烛火只照亮了她一半的脸颊。
画本里的才子佳人冲破枷锁在一起的戏码,真发生在自己身上时,却觉得不是那般圆满结局的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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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鸳】
今晚烛鸳得了休假出来帮华雀看看成亲备的东西,赵明熙管着商行盐行实在没有时间,更何况他的银子都用来赎华雀了此刻已是囊中羞涩,所以该准备的东西华雀这边都应承下来。
但徐阿嬷那边始终没好脸色,揣着千两银子也要榨干华雀最后一点价值,现在就连馆中烧热水的活儿都交给了华雀来看管,于是华雀说什么也让徐阿嬷准了烛鸳的假,让她出去给自己看着采买。
其实就是让烛鸳出来逛逛罢了,烛鸳走在灯火阑珊的夜市里,瞧着琳琅满目的货物实在没有经验,新娘子该备点儿什么她可是一无所知。
只得在一个针线摊跟前停下来买些花样子,盖头喜服上总是要绣的。
“姑娘是要成亲了?”
针线摊伙计好客,瞅准烛鸳光看连理枝和鸳鸯纹样,一瞧姑娘好相貌便攀谈了两句。
烛鸳愣了愣,她瞧了瞧自己手中的鸳鸯笑着摇摇头。
不是自己成亲,但这高兴程度跟自己成亲差不多了。
烛鸳看这伙计热情,便用简单的手语问了问成亲都需要准备些什么,这可正中人家的话匣子,那小伙计拍着胸脯说您可算问对人了。
“别看我就是个针线摊,可我家就是做着红事的,你们若是需要什么尽管到我这儿来买保证应有尽有,像什么衣服盖头凤冠手绢鞋子啊可都是有讲究的,对对对还有喜糖,你要让我展开讲那可是三天三夜都说不完大有门道呢。”
烛鸳听的不禁长大嘴巴,她还真不知道要准备这么多东西,也是,她们当中有几个人是见过别人出嫁的,偶尔几次也只能看着别人家的良家姑娘钻进红轿子里而已。
她得回去好好跟华雀说道说道,看华雀也是一副随意样子到现在啥也没准备,怕是真不知道这其中的讲究。
“讲究啊,当然讲究,人生大事不过红白喜事,成亲结为连理可是一辈子的事情,天上的神仙真人都看着呢,这事办好了月老都会送上祝福,到时还愁百年不好合?夫妻二人同舟共济马虎不得!”伙计讲的双眼都泛了光,他卖这些喜气的物件人也长的喜气,说起这些来脸上无一不洋溢着幸福,“遥想当年我与我老婆成亲,哎呦那天可把我激动坏了,差点都哭了呢,你不知道啊看着自己喜欢的人穿着嫁衣走出来得有多震撼啊……”
“老板,我买丝线。”
“咳咳,老板。”
伙计与烛鸳讲的唾沫横飞,烛鸳也听得入神,两人混不顾还有其他客人,当那客人不耐烦地敲了敲摊面时烛鸳和老板才醒过神!
“哎呦,镇抚司大人您又来买丝线啊?今天好晚啊,公事繁忙?”
曹忌!
烛鸳瞪大双眼不可置信看着站在身侧的曹忌,对方也是微微错愕低头看着烛鸳,在他们二人的心里是绝对没想过对方会来逛晚市的!
尤其是曹忌,烛鸳觉得他一身猛将气质,怎么还能挤在这人流中在万家灯火里流连铺面。
她真想不通,都没意识到这幅惊愕的表情看曹忌的时间有点长,倒让对方有些尴尬,觉得自己就不该出现在这里。
“看来镇抚司大人的袖口又磨破了吧?来来来我看看。”伙计一如既往的热情顺手翻过曹忌的手腕,烛鸳多看了两眼,发现他的袖口确实都开了线,这是经年累月刀柄磨出来的。
“呦,我看这丝线不结实,您等等啊,我给你找个新到货的丝线,有韧劲!等等啊!”
伙计放下曹忌的手腕便蹲下钻进他那摊子底下一阵翻箱倒柜。
晚市人群熙熙攘攘,烛鸳与曹忌守在针线摊跟前距离很近不免尴尬,本想离的远些装作不认识,可摩肩擦踵的两人不得不靠得近,这下不打招呼都难了。
归还的木钗都放凉了,没想到在今晚碰个正着。
曹忌还是绷着一张脸,他鼻梁上横了道疤站在这儿买丝线实在是有些滑稽。
啧,怎么找个丝线这么半天!
“你休息?”
烛鸳搓着手绢佯装大方地冲曹忌笑了笑点头。
“生意怎么样最近?”
这问题用来问一个娼妓好奇怪啊。
曹忌问完才觉得不对劲,还没等烛鸳作出反应便有些烦躁地招呼伙计。
“找到了吗?”
“找到了找到了!”
伙计举着一包丝线探出头来让对面二人不约而同都长舒了一口气。
“我呀今儿给您算便宜些,新货让您试试哈。”伙计手脚麻利,不过片刻便将丝线缠好交到曹忌手里,几乎是前□□货曹忌后脚就讲铜板放在了桌上,恨不得赶紧走人。
可是扭头走了才半步便觉得不合适,回身想跟烛鸳打声招呼显得有礼貌,可他刚转过身,人群里突然一阵骚动,如潮水般向着同一方向奔去,连带烛鸳也被猛推了几步直接带到了曹忌跟前。
若不是烛鸳伸出手挡在两人中间,怕是一头要栽进镇抚司的怀里。
曹忌感觉自己只要稍稍低头,鼻尖就能碰到烛鸳的发丝,周遭人挤人他只能高高抬着下巴尽量不碰到烛鸳。
烛鸳也是浑身不自在,这不是从前,她能以娼妓的身份伺候曹忌,拉手触碰都不是问题,可现在算得上是一刀两断了。
她只能越过曹忌的肩膀去看前面的杂耍,有人在表演喷火术还挺稀奇,刚刚骚动的人群都是冲那里去的。
“爹爹,我看不到,您把我举起来成吗?”
“娘子啊,咱们且去瞧瞧有什么热闹的?”
“哟看着好生骇人啊,梅州什么时候来了奇能异士?”
晚市里人头窜动,所有人都在说话,七嘴八舌的,有小孩老人,有男人女人,热闹非凡。
那些橘色灯笼串联成一排在人们头顶摇晃,映着远方的烛火更加明亮让夜晚都徒增了繁星。
走走停停的人群拥挤暖和,坐在爹爹肩上的小童举着风车路过时都轻蹭了曹忌的侧脸。
可只有两个人不说话,他们面对面挨的很近可就是不说话。
“好呀!”
“再来一个再来一个!”
“精彩!”
燃烧的火球直冲天际,在黑夜炸成一团小小的烟花,那些璀璨碎星四溅,百姓们高举双手欢呼。
原来梅州晚市这么热闹。
烛鸳还从来没看过,来这里已经将近十年,她的夜晚只有笼馆低矮的帘帐。
当她看到那么多寻常人家围在一起,火球直冲云霄,把橘光闪闪的灯笼带着飞向夜空时,她情不自禁地乐出了声,好像突然什么都忘了,毫无意识地拍了拍曹忌的肩膀,想让他也看看。
“我先走了。”
虚空的手掌停在对方的肩膀上方,烛鸳愣了愣赶忙缩回了手。
怕是得意忘形,僭越了。
曹忌说他先走,他是该走了。
他们从来都不是一道的,烛鸳明白。
她将手缩回袖子,耳边依旧充斥着人群嬉笑,她仰起头看着曹忌微笑。
她点了点头。
走吧,曹大人。
曹忌握着细线,他在烛鸳的双眼里看见了自己,那颓废僵硬的脸庞好像都被镀了层柔光。
“走了,你珍重。”
那句珍重带着寒光刺进烛鸳的眼眸。
一滴鲜血落在了烛鸳白皙的耳侧。
噗嗤一声,烛鸳脊背僵硬。
“爹爹,你看那火球,就像是太阳!”
风车带起的凉风吹散了烛鸳额前的碎发,她低头看去……
曹忌的官服上,渗出了一朵巨大的血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