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7、第 27 章(2 / 2)

笼鸟图鉴 项二 5888 字 3天前

这是亲王退一步的说法,他知道以曹忌的性格不可能轻易倒戈,那干脆让他什么都别做,哪里都不站,就此收手,以后也不会亏待他,官职俸禄都留着岂不快哉?亲王眼力毒辣,他早看出曹忌有退出官场争斗的念头,这一点连曹忌自己都没意识到,亲王今夜请他来,就是点拨一二的。

果然切中了要害,打中七寸。曹忌头疾发作已经不能正常思考,他耳边一会儿是鬼魂哀嚎,鲜血喷溅。一会儿又是亲王的循循善诱,口吐毒信。

他几乎是要趴在地上抱着脑袋无处可逃。

世子的声音简直是紧紧勾着他的理智。

“镇抚司,放过自己,这病就有得治。”

他征战十年到底是为了什么?难道辛苦经营,最后落得是满身鲜血和顽疾吗!

琴声急急,拨到高亢之处,突然落音!乐师食指渗血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眼前明晃晃的金灯终于有了模样,照清了亲王和世子的脸庞。

曹忌抬头,看见的是金光闪闪的龙座和垂垂老矣的九五至尊。

“恕微臣斗胆之言,亲王赐的两个方子,皆不是微臣的良方。”

他们算对了每一步,但偏偏低估了曹忌对老皇的赤诚之心。

曹忌起身,面对脸色骤变的父子,不卑不亢地行礼,接着转身掀帘而去,那明晃晃的金灯下,坐着被华服包裹的世子仍不甘心地问,“大人,当真不可能吗?”

晚风呼啸而来,吹鼓了四面鹅黄金纱,待风散帘落后,徒留空荡荡的石廊。

“愚忠!”

亲王冷冷开口。

“是我高看他了,没想到竟然是个愚忠啊。”亲王面色发狠,盯着曹忌的去路已没有刚才的和颜悦色,“这样的人,到死才会知道自己为什么而死。”

断弦没有生气地躺在地上,一首假意高山流水终是没有弹完。

世子守着一桌山珍海味被宫灯照的璀璨只觉得晃眼,身侧趋近于暴怒的父亲开口,语气低沉,冰冷的像脚下的石砖。

“留不得了,找机会吧。”

世子眉心一跳,闭上了双眼。

“孩儿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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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明熙】

有很多人问过赵明熙,为什么痴心一个花楼女子。

赵明熙每次都只是摇头,说大概是疯了吧。

就连曹忌也问过,当他看见赵明熙双眼无神,木讷地让账房把他所有的股份提出来去给华雀赎身时,曹忌难得犹豫。

“我……能问问你,为什么吗?”

“疯了吧。”

晚上曹忌提灯赶马来商行时,赵明熙还在点帐,本来曹忌出现他还挺高兴,连把人请进屋里,“再等我一会儿啊,完事了咱俩去吃宵夜。”

宵夜不必吃了,曹忌并没有坐下,看着赵明熙继续打算盘时出手按住了他的账本。

“鲁辟要华雀。”

靠近的烛火差点燎了赵明熙的眉毛,他猛的一哆嗦,曹忌收回了手。

“我带个话,你想想吧。”

曹忌从世子府出来后直冲赵明熙的商行,他如此着急其实根本没有指望赵明熙能救华雀,这本就是个死局。

娼妓命贱的话也是实话。

他只想让赵明熙有个心理准备,这段日子,如果舍不得可以过去看看……

“你怎么能这样想?”

赵明熙猛地合住账本,背对曹忌坐着。

“她们的命就不是命吗?就活该送到军中宰割?”

他微微侧头,脸颊有一半都隐藏在了烛火的暗面。

“曹大人,你为官数载,可能已被官场沉浮蹉跎的麻木谨慎,我不怪你。”

曹忌不语,只看赵明熙站起身,深吸了一口气,长袍垂垂立的笔直。

“可我不一样,我有的是精力去拼去抢去搏。”

“以前烛鸳你救不了,现在华雀我一定要救。”

曹忌皱眉,看赵明熙双肩紧绷察觉出了不对劲,想拦住可人已走了出去。

“干什么?”

账房的算盘打的震天响,一千两雪花银从柜子里倾泻而出,在旁人看来是沉甸甸的富贵,但在赵明熙看来无疑跟冬日落雪没有两样。

“你疯了吗!”

一千两的赎身银,就算是达官显贵也要斟酌再三才掏出来,赵明熙虽为商行会长,可在黄慎之上任那刻开始早已名存实亡,这些辛苦积蓄说抛空就抛空吗?

“银子花的值,才有价值,这次……”赵明熙咬着牙满匣的银锭子,“这次,是最值的一次。”

他或许不是个好商人,但肯定是个好人。

曹忌无话可说,无可评判,他做不到像赵明熙这般“冲动”,也做不到梧桐那般“鲁莽”,他什么都做不到,最多能做的只有搭把手。

“骑我的马吧,快一些。”

“今晚天气不好啊,春风太大,吹的扰人。”

华雀对镜梳妆,很久没有梳洗上妆了。

点绛唇,豆蔻甲,孔雀绿长裙上身,还是那位笼馆四绝之首。

徐阿嬷坐在华雀身后,将一支金钗挂在她的乌发中间,金坠步摇落在凌厉眉间,恍若隔世。

就连徐娘也不禁感叹,华雀,是她培养出的最优秀的姑娘。

如今要被她亲手送去鲁辟那里,绝对是最好的选择。

就让你生命最后再燃烧一点价值吧。

送给团练,是最好的选择。

华雀在铜镜里看到徐阿嬷的脸已经接近扭曲,她不笑,徐阿嬷便逼着她笑,两根细长的手指带着胭脂色的指甲划过华雀的侧脸,勾起她的嘴角。

“我知道你不高兴,可那又怎样,掀起再大的风浪,娼妓也只能是娼妓。”

华雀侧目,春风吹开了纸窗,将她们的发丝纠缠在一起。

“你不怕,我杀了鲁辟?”

“你不敢。”

徐阿嬷扼住华雀的下巴,已经捏住了她的命门。

“你不敢拿笼馆来堵。”

今日的鲁辟,可不是昔日的周老板。

华雀能做的只有努力活着就行,这点徐阿嬷倒是跟大家出奇的一致。

只不过一个为了命,一个为了钱。

“你好好听话,兴许我还能顾念十几年的情份!”

脸颊被人扳正,徐阿嬷粗鲁的上妆,她看着华雀的脸眼神中都是泄愤之情,折腾了这么久她终于可以让华雀有不得反抗的机会,一定要抓住……肯定能抓住!

“阿嬷!外面……外面闹起来了!”

徐阿嬷额头一紧,或许是刚才太过专注,香粉盒竟然摔在了地上,她推开华雀冲了出去,站在梅园石桥上一眼就看到了抱着匣子往楼上跑的赵明熙!

来了,还是来了!

“赵明熙!”

徐阿嬷双眼充血,她好像早就算到了这一天,惧怕这一天,赵明熙的出现就像是她路上那又臭又硬的绊脚石!

已没了往日礼数的徐娘,高声呵斥,推搡开一众喝的烂醉的客人,胸膛剧烈起伏,直指赵明熙,“给我抓住他!”

郝伯得令,领了七八个身强力壮的龟奴冲上去,有的环抱住赵明熙的腰,有的抱住他的腿,大家心里都清楚,拦住赵明熙,滚滚白银便会从天上落下来!

“赵老板,别在执迷不悟了。”郝伯勒住赵明熙的脖子,自己的脸也憋成了猪肝色,“你模样家世样样不差,何必执着一个花楼女子,求您高抬贵手,放笼馆一马,也放自己一马!”

赵明熙被七八个壮汉牵制,已然透不过气,他挣扎在楼梯口,满匣的银子怕是要抱不住了!

“我放笼馆一马,谁放华雀一马!”

砰!

匣子被扬在半空中,好像是百宝箱被抛向了笼馆顶层,所有人都抬头看着,姑娘们出了厢房,烛鸳珍鹭抬头,客人们忘记了喝酒,曹忌下马刚刚赶到。

短短一瞬,就像一个时辰。

他们能看清那匣子的纹路,翻滚的轨迹。

直到木盖咯哒一声打开,时间的流逝瞬间恢复了正常速度。

那白花花的碎银如同瀑布倾泻而下!

是高山之巅的水柱,是从云端直下三千尺的飞流!

晚风急啸!吹散海棠花,如血绚烂的花瓣交织银光闪烁的凡间俗物,一起荡下!

所有人都看见了,徐阿嬷看见了,华雀,也看见了。

她们当中任谁都没有看见过这么多的现银,就连曹忌,也没有。

什么才叫黄金雨啊!

赵明熙气喘吁吁地附身看着坠地的银子,还没反应过来时,郝伯招呼着龟奴务必要将赵明熙拿下。

“放开他!”

“华雀!”

孤高华贵的孔雀重新出现在众人面前,她仰头看着赵明熙,一如他们初见时的模样。

徐阿嬷声嘶力竭,她按住华雀的肩膀,高喊抓住赵明熙。

可龟奴们却不敢动了,他们看见了馆口身穿官服的镇抚司,实在是……不敢动了。

曹忌来了?

好啊,一个两个都来了!

真是热闹。

徐阿嬷咬牙切齿,生吞了曹忌的心都有,可就在她分神的刹那,赵明熙开口了。

“我要赎身!”

赵明熙一手指满地雪花银,一手指头顶明月启示。

“我要赎华雀的身,一千两白银绝无弄虚作假!”

一千两啊。

谁都没想到赵明熙能拿出来。

华雀也没想到。

她屡次拒绝赵明熙,压根就不会相信他能把家产拿出来。

因为她见过太多次了,男人都是嘴上说的好听,可一见到真金白银,就什么都退了。

她没想到。

那些看客都觉得赵明熙疯了,是疯了心智,才把沉甸甸的银子交出来。

所有人仰头看着站在高阁,背对明月的赵明熙,话头像卡在喉咙说不出来。

只有章大爷,那个第一次跟赵明熙搭话的老客人,急急走了出来直拍大腿。

“哎呦,孩子,孩子啊,不值得!你不知道华雀的过往吗!”

“我知道。”

“你知道自己已深陷泥潭了吗?”

赵明熙吸了吸鼻子,声音颤抖,“我知道。”

“那你可知自己在干什么吗!无论今后突生变故也要执意如此吗!”

赵明熙看着海棠树下的华雀,看见了华雀第一次站在他身后帮他解围,她递给了他手绢,她一晚上没睡着,她总说我相信你,她总在自己失意落魄时出现,她比自己大很多,那又怎样?

她不是娼妓,不是任人宰割的姑娘,她是华雀啊!

“执意如此。”

赵明熙一字一句,说的掷地有声,“我知道,你会说我不稳重,太冲动,年纪轻轻想一出是一出,可倘若我稳重自持,老练城府,我们恐怕压根就没有交集。”

他站在凭栏处,不似前几次的信誓旦旦,这些话都是笑着说出来的。他不怕华雀生气,只怕自己什么都没有说。

“我不是乘人之危,在紧要关头强迫你答应我,但我觉得有些话再不说,就再也说不出了,华雀姑娘,今日千两为聘,陇南赵家幺儿明熙,虽不是顶天立地好男儿,也无建功立业的好本事,但守得几家盐铺也能养活自身,今夜众位看客姑娘作证,镇抚司作证,明月海棠作证,我赵明熙……”

赵明熙咬紧嘴唇,众人替他捏紧了拳头,为之动容。

他的回答,他的决心,明月昭昭在今晚都看清了。

满地的雪花银照出了一个男人的真心。

“我赵明熙,愿求娶华雀,结为发妻。”

十五岁时华雀想过自己能被明媒正娶。

二十岁时华雀奢望明媒正娶。

二十五岁时……便不念了……

“华雀,华雀,你想想以前,你是怎么被抛弃的你忘了吗!”

徐阿嬷一把扣住华雀的肩膀,歇斯底里。

“那些个难熬的日日夜夜要了你半条命你都忘了吗!前路的火坑还要跳两回吗!”

“这世间,金钱比情爱靠的住啊!”

赵明熙提着一口气,他等待着华雀的拒绝,徐阿嬷字字诛心,无不是警告着华雀。

理智如华雀……

怎么可能呢?

可是,我如果愿意再跳火坑呢?

华雀哭了。

像她十几年前。

她拱手把攒下的银两交付给那位客人时的那样,哭了。

她不想再坚持了。

为什么娼妓,就一定要做到口是心非,心中无情。

这世间女子,再蹉跎,就不能奢望一次吗!

她站在满地碎银中间,落花爬满了她的裙摆。

华雀甩开了徐阿嬷的双手,哭的泪流满面。

“赵明熙,你不要后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