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4、第 24 章(2 / 2)

笼鸟图鉴 项二 5751 字 3天前

直接说倒是节省时间,可赵明熙瞥见黄慎之微皱眉头,从刚才开始就是愁云密布,突然又问不出口了。

黄慎之看出赵明熙的窘迫,笑了笑勉强舒展了些脸庞,“赵老板,有什么话可以跟本官说,若是分内之事我一定尽心查办。”

赵明熙吐出一口气,倒像是叹了口气,他心一横,心想这事儿早说晚说都得说,总得有个准话啊。

“知府大人,我这次来,其实是为了税收的事。”

“税收?”

烛火随着黄慎之的语气突变一同惊爆,赵明熙打了个冷颤,咽了口唾沫还是选择继续说下去。

说到底,他还是不相信黄慎之是铁石心肠的人。

“对,是税收,本来在前任知府被革职后税收已经恢复正常,大人您当时在京不知道梅州这边的情况,自从税收恢复正常百姓安居乐业,商家的生意也好做起来。怎么这次……黄知府,您别怪我多事,我既然身为商行会长还是有必要替大家来问问的,眼看年关将近,各家开销增大,税收繁重,怕是要过不好年了。”

赵明熙说的这番话算是轻的,过不好年倒是其次,隆冬已至,各家要添置炭火新衣,官府连个公文都不贴就把税收突然增高,打个措手不及,这让一些本就清贫的人家更是雪上加霜,听钱叔说他的邻居炭火已经快用尽了,在这样下去,不知道来年春天梅州街头要出现几具冻死的尸骨。

赵明熙说罢小心翼翼地看着脸上又乌云密布的黄慎之。

又瞧出些不一样,人倒是胖了,就是变得阴沉起来,全然不似以前那么开朗。

“赵老板既然问了,本官也就直说了,所谓税收政策并不是本官一言堂,而是听从朝廷旨意下发的公文指示。”

“朝廷?那为何要突然调高?”

“唉……”黄慎之捏了捏眉心,他脚边暖意洋洋的炭盆烧的正热,映的他朱红色的官袍都更艳了几分,“如今边关战事异动,州府外也加强兵力,粮草兵产吃紧,万不得已才调高了税收以补军力,为的也是保证百姓的安危啊。”

这话……如果是以前的赵明熙他肯定是连连点头相信的,说不定还会跟黄慎之一起忧国忧民,可是如今,他跟曹忌私交甚密,并没听说什么边关异动的消息啊。

如果边关异动,像曹忌这种从塞外练出来的将领,早就被调走了,还能在这儿当个镇抚司的闲差?

赵明熙思索一番,越想越不对劲,再抬头看扼腕叹息的黄慎之,突然觉得有些虚情假意。

烛火黯淡,赵明熙的眼神也跟着黯淡下来。

他小心发问,看着脸色十分难看的黄慎之,“敢问知府大人,税收调高到底是当今圣上的旨意?还是……太子亲王的命令?”

“休得胡言!”黄慎之突然起身,他的反应太大了,起身时差点踢翻了脚边烧的正热的炭盆,“陛下旨意乃是你我能妄自质疑的?今日你说的话本官可以当作没听到,若赵老板日后还口出胡言,以下犯上的话,休怪本官严惩。”

这恼羞成怒的样子,怕是都承认了吧?

赵明熙错愕抬头望着慌张的黄慎之,黄知府自知失态咳嗽了两声又垂下眼帘坐下。

赵明熙无言相对黄慎之,看来真是白来一趟,问了也是白问,当黄慎之带着鲁辟包围笼馆审烛鸳时,怕是大家已经各分两路了。

窗外白雪无声落下,深夜死寂赵明熙仿佛能提前看到梅州城年下的惨淡。

如此下去,各商户怕是得关上好几家。

他再看看黄慎之,心中涌上一股烦闷。

“知府大人,我能问问你走到今日,为何如此吗?”

“赵老板什么意思?”

黄慎之见赵明熙如此诚恳,眼神开始闪躲,他想找时机借故下逐客令,却被赵明熙步步追问。

“大人从前不是这般的,我与大人在笼馆相见有幸见得大人风姿,嫉恶如仇勇敢正义,令大家叹服,为何只是短短数日,就……就物是人非了呢?”

黄慎之的手指在桌下攥紧了断线流苏,关节用力地恨不得扯下金穗,可他面上却是不动声色。

“赵老板不是我,不会明白的。”

怎么又是这句话,怎么这两天总听到这句话?

赵明熙一听到这话就来气,怎么不会明白?你今日的选择是有人拿刀架在你的脖子上逼你如此吗?

“若你有苦衷可以说啊,何必与大家反目?当初珍鹭为你欢送上京,我们所有人都是祝福你的,也真心拿你当朋友,你怎么说忘就忘了?”

“我怎么会说忘就忘?若我是那种忘恩负义之徒,如今早就高枕无忧了!”

金穗被猛地撤下,震的红木桌上的茶具都抖了三抖。

“你们不知京中凶险,那根本不是一场考验学识的科举,是逼你站队的战场,梅州远离京城已经被波及的体无完肤这些你也看到了,京中的惨状更是可想而知。每个寒窗苦读的学子上京后有的只是满心的失望,失望那里竟不是靠真才实学,靠的是人脉是见风使舵!”

晚风强劲,吹乱了黄慎之颤抖的话语。

赵明熙听着依旧不能理解,“所以,你选择了太子是吗?”

“我有的选择吗?你不是也选择了曹忌,曹忌选择了垂垂老矣的陛下,我们都在站队,只是立场不同而已。”

“这不一样。”

“哪里不一样?就因为你们是代表正义为百姓说话吗?你大可以去问问曹忌,他心中真是这么想的吗?他如果真是这么想,也不会把笼馆牵扯进来,让烛鸳差点没命。”

黄慎之语速急促,胸膛起伏的厉害,那盏热茶已经被放的凉透。

“我五岁就开蒙读书,算来多少个春秋,过关斩将终于到了京中,我是个凡人,难道甘愿维持心中那一点纯净去葬送多年苦读的结果吗?”

他越说越激动,甚至剧烈的咳嗽起来,听地胆颤心惊的赵明熙想上来扶他,被他一手推开。

黄慎之单手撑在桌上,桌下的金穗已经被他撕的稀碎。

“我还是想做个好官的,十年苦修圣贤书我没有忘记当中的道理,只要党争结束,京中恢复太平,我一定把欠给百姓的都还回来,珍鹭……珍鹭,我一定会给她一个交代。”

“只是不是现在,对吗?”赵明熙深吸一口气,已然无力应付黄慎之,他拱手在侧,深深对知府大人鞠了一躬。

“此番前来是我冒昧了,知府大人,望你日后,官运顺遂……前程似锦。”

赵明熙挥袖离去,天降大雪,他撑起纸伞背对颓然落座的黄慎之道,“华雀说珍鹭已经被折磨到没有生育能力了,你想给她个交代,再早也迟了。”

他说完后头也没回便离开了,那鹅毛大雪下的很快,快到只落了一眼,就把赵明熙来时的痕迹埋葬干净,只剩黄慎之着一身红袍坐在苍茫之间,无可退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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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鸳】

鲁辟离开梅州了。

十六路团练,终于到别的地界继续监察了。

只是留下了一个曹忌不认识的新指挥使。

说是州府指挥使,倒不如说是团练的傀儡。

“团练说了……”

“团练的意思是……”

“团练都已经说明白了,镇抚司你……”

眼下军营中大小事已经没有曹忌过问的余地,他在军中,就像个摆设。

年关将近,军中倒是油水很多。也不知这新指挥使从哪里变出来这么多贴补让将士们挨个领赏。

美名其曰是什么炭火费,练兵费,可曹忌打眼一看,这根本不是他当差时所下发的正常数目。

太多了。

揣着容易得来的银子,又什么都不做,早晚会荒废兵力的。

曹忌冷眼看着几个荷包满满的士兵勾肩搭背地去赌钱找姑娘,实在挤不出笑脸。

不过他也一直没有什么笑脸,大家都习惯了。

倒是这新指挥使很是体贴,还特意问了问有什么不妥。

“没什么不妥,大人按着团练的意思办就好。”

不妥太多,只是说了没用。

早早当值完毕的曹忌进城回家,他已经连续几天都无事可做了,闲的浑身不自在。

华灯初上,万家灯火都在暮色四合时燃起,曹忌途径一晚间集市倒觉得稀奇,以前他忙于政务倒碰不到这些。

猛地一看,这番热闹的景象倒让仕途不顺的他心中有了一点点的暖意。

小商贩们使劲浑身解数叫卖,百姓们拖儿带女地游走在灯火中间,每个铺子都冒着蒸腾的热气,香喷喷的包子炸糕都挤在了一起,还有挑着胭脂水粉的卖货郎被年轻的姑娘们围地水泄不通。

奇怪,这么寻常的景象,他曹忌竟然停住了脚,站在一片暖意灯火中迈不开步子。

他忽地响起赵明熙喝多后的胡言乱语。

或许,他可以带烛鸳……过来逛逛吧?

烛鸳醒过来后他一直不敢去瞧,逛逛集市应该是个不错的借口。

边塞的风吹的又冷又急,这种温暖景象他爱看,烛鸳估计也爱看。

想到这里,曹忌调转了马头一路直奔笼馆。

进了笼馆大门也不多说,直上了七层去找烛鸳,里面灯火通明,想必烛鸳这阵正撑着下巴眺望窗外夜景呢。

曹忌越想越觉得烛鸳会高兴,他推开门果不其然,烛鸳临窗撑着下巴发呆,见他来了冷不丁地还吓了一跳。

半张着嘴,半天没合上。

曹忌站在门口犹豫了半天才进去,可不知道怎么开口,以前他来都是有事要谈,从来都是单刀直入,烛鸳自然而然在旁伺候。

现在是彻底没事了,他也不知道该怎么开场了。

毕竟曹忌以前没找过姑娘,也不清楚约一位姑娘出去第一句话该怎么说。

“我……”

曹忌跪坐在矮桌旁,左思右想。就连烛鸳看到他先起身走到内室都没发觉。

他现在正苦思冥想怎么开场。

晚上的集市你见过没有?

你想不想出去吃点东西?

要不要添置些胭脂水粉,我陪你去?

曹忌皱眉抿了下嘴唇,开口竟是:

“今晚街上的人很多。”

这什么话啊!没头没脑的,哪天人不多啊?

曹忌仰头扶额心说这话简直是离谱,干脆拉上人直接出去好了,反正烛鸳跟他有默契,就算是两人不说话也知道要干什么。

砰。

面前突然一阵沉闷的声响。

曹忌拿开覆在额头上的手,低头看去,竟是烛鸳端端正正地在他面前跪下,磕了个响头。

最刺眼的是,在端端正正跪拜的烛鸳面前,还端端正正地放着那把他送她的木钗。

曹忌看看一直将额头贴在地上的烛鸳,又看着那支很丑很丑的木钗,心中猛地凉了半截,他放下的手,掌心开始发汗,不敢去碰那木钗。

为什么,我们之间的默契要用在这上面?

烛鸳深知自己不做手语,曹忌也会明白。

她今日此举,是为请求了结这段关系。

流产的欢鹂回来后,烛鸳就已经做下了这个决定。

不对,应该说,是鲁辟来审问她,白纸上写着赵明熙周老板包括华雀的名字时,烛鸳已经下了决定,那就是与曹忌断绝来往。

只有与曹忌断绝来往,才不会让笼馆在这场漩涡中陷得更深。

是曹忌踏进笼馆,选中她掩盖政务要事开始后,漩涡便开始转动,把她们每个人都牵涉其中。

再交涉其中,恐怕笼馆里的每个人都不能脱身。

烛鸳自己死不要紧,她的命本就是从边塞佘来的,可是其他人呢?多的是无辜的人。

鲁辟黄慎之今日敢围馆审人,明日就敢为了派系斗争把笼馆杀个干净。

徐阿嬷不怕,愿意深陷其中谋那泼天地富贵,可是烛鸳不敢,笼馆上下几十个姑娘的命,她不敢。

欢鹂就是例子。

既然已经陷入其中,倘若她立即终止,说不定还不会死个干干净净。

烛鸳深知曹忌本性不坏。

如果请求,他会同意的。

曹大人,缘分至此,恳请高抬贵手吧。

砰。

她又磕了一个响头,可曹忌始终看不到烛鸳的表情。

好歹抬头,让人看看你恢复的如何。到底是瘦了多少?

曹忌能看见的只有烛鸳低头露出的伤痕累累的脖颈,新伤敷旧伤,就没好过。

这一道道伤痕,虽然不是他砍的,可却是他实实在在连累出来的。

真对不起啊,我没来之前你在边塞已经浑身是伤,我来之后反倒让你去了鬼门关。

梅州的风,被我搅的,比边塞的风更急了。

曹忌抬头,一口气憋在胸腔不上不下,他张了张嘴巴想装傻充愣,想接着跟烛鸳说今晚夜色很美,你能不能……

可是他抬头猛地看见烛鸳身后轩窗外的一轮圆月,今晚难得没有下雪。

一轮躺在云中的明月,正挂在她小小的轩窗外,把闪闪发亮的银辉盖在她胭脂红色的长裙上。

算了吧。

你也本该是享受这平静的月夜。

我堂堂一指挥使,竟然把一弱柳娼妓逼到如此?

他突然笑出了声,笑的十分难听,勾起的嘴角僵在脸上。

就连鼻梁上的横疤都被月色掩去了狠戾。

“我知道了。”

烛鸳从来没听曹忌笑过,可也从来没听他哭过。

这声知道了。

好像让她什么都听见了。

一直摆在两人中央的木钗被曹忌慢慢拿起来。

他还记得当时把木钗送出去的场景。

她还惊讶地以为又要去做什么事呢?

以后,你再不用担心,我叫你做任何事了。

木钗收回,被放进官服里。

曹忌提袍起身,无话可说转身离开。

他走得很快,好像落荒而逃。

烛鸳跪在房里,也一直没起来。

她捂住眼睛,好像是哭了。

今晚,本来是要一起去逛集市的。

“曹大人,你……”

本来扶着客人上楼的珍鹭见曹忌神色慌张下楼,想问怎么刚来就要走,结果人跑地太快,她话还没说完,曹忌已经消失在笼馆门口了。

其他的龟奴又在逗弄梧桐,趁着人端酒的功夫又把他别在腰间的书册拿走,惹得珍鹭呵斥。

满园的客人又是人声鼎沸,不住地开玩笑说是珍鹭看中了梧桐,估计这次是梧桐飞黄腾达。

珍鹭头疼,不予理会扶着客人上楼伺候。

半夜等客人熟睡后,珍鹭穿上衣服下床走出厢房。

今晚难得没有下雪,她想出来瞧瞧。

此刻的笼馆最是舒适,惹人厌的嫖客们熟睡,梅花也落得清静,能听听还坐在树下的梧桐读书的声音。

梧桐读了一会儿,忽而来了一阵晚风,吹起了他的纸页,那些白色的纸页跟嫣红的梅花瓣飞上笼馆的半空,飞到珍鹭的头顶。

珍鹭披着外衣看向梧桐笑着点了点头,两人都没有说话,只是齐齐仰头望向飞到月亮上的书页。

书页与红花缱绻,交相辉映,就像脱离了苦海的白色飞鸟。

珍鹭抬头看了好久,望着飞鸟的翅膀,希望这里的每个人,这里以后发生的每件事,都能像这纸页飞花脱离苦难,重燃希望吧。

快过年了。

许愿应该会灵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