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鹂抱着虎头帽子,难以相信这句话竟然是从徐阿嬷的嘴里说出。
不贪图富贵,不攀附权势,肺腑之言下流露的全是一个可怜的老娼对一个普通人的向往。
那双虎头鞋真的很可爱,鞋头的小老虎圆滚滚的,贴在微微隆起的小腹上,好像都让冰凉的肚皮有了些温度。
欢鹂最终还是收下了这份“厚礼”,她起身准备离开,在走到门口时还是转身对瘫坐在原地抹泪的徐阿嬷弯了弯身。
“阿嬷,如果可以的话,希望我们还是能回到从前。”
回到从前纯粹的关系,你只把我当女儿疼,我还是会把你当作母亲那般尽孝。
可徐阿嬷擦了擦眼泪,叹息一声只说:但愿如此吧。
欢鹂走了,又一次离开了笼馆。
老龟公郝伯听见馆外的车辙响动后才从徐阿嬷的里屋出来。
“你怎么把那些陈芝麻烂谷的事儿都讲给她听了?”
晌午的太阳终于被乌云遮住,厢房里的阳光都少了许多,徐阿嬷在阴影中擦干净了脸庞昂起了脖颈,“不把旧事说道说道,还怎么拉拢那个小黄鹂?”
郝伯听罢竖起了大拇指直说徐阿嬷厉害,真是手段了得。
徐阿嬷冷哼一声,收起了她那副小箱子,“如今珍鹭算是与华雀翻脸了,欢鹂又被我感动,她们一个两个,最后还不是要乖乖回到我的手掌心?”
“是啊,您三言两语,把这几个小的就整顿一番,实在是高!这眼泪也着实唬人,演技逼真到让欢鹂那丫头的眼眶都红了呢!”
郝伯佩服的五体投地,漂亮话说了一遭又一遭,徐阿嬷坐在厢房晒不到日头的角落里听着,她斜靠在窗几,咬着嘴唇冷笑一声。
“你怎知我刚刚不是真哭?”
“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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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鸳】
“团练今晚军务缠身,不能来了,烛鸳姑娘就不必等了。”
临近黄昏时,有个军营里来的给烛鸳打了声招呼。
可鲁团练身边的小兵烛鸳见过,并不是此人,等来者抬起头时才发现,竟是曹忌身边的。
那人抬头抱拳,说完前半句后,抱起拳来郑重其事,仿佛接下来说的才是最重要的。
“我家大人,晚上想邀请姑娘一聚。”
烛鸳眨了眨眼睛,她站在笼馆门口四周看了看街上人来人往,莫不是曹忌又让她做些什么?在笼馆里已经不好说了?
烛鸳深吸一口气,只能去禀明了徐阿嬷,晚上等着曹忌来接。
几乎是刚入夜,月亮的轮廓刚刚看清,曹忌派的马车就来接人。
马车灰扑扑的,很不起眼,随行的也只有一个普通士兵,这要是走在街上,不打着灯笼仔细照可都注意不到这是曹指挥的轿子。
烛鸳越打量越觉着曹忌这回是有要事要说,她认命地钻进轿子里心中忐忑,烛鸳拒绝不得,只期望曹忌给她交代的事情别太棘手就好。
坐在轿子里烛鸳也不敢掀开轿帘,只听着外面的声音从不绝于耳的叫卖吵闹变成寒鸦啼鸣,就连周遭的空气都冷了起来,烛鸳忍不住还是探头看了一眼,一眼就看到了高悬的月亮,今天的月亮还真是亮啊,亮到让梅州的孤山都不是那么黑漆漆的。几只布谷鸟停在树梢上梳,乘着微风自然闲适。
被带到这荒山野岭,烛鸳本该是心慌的,可是坐在曹忌的轿子里再看看周遭夜景,倒怎么都紧张不起来。
“姑娘坐累了吧,马上就到了。”
怎么今天这么客气?
这得是有多难的事儿要交代给她呀。
烛鸳有点烦躁地放下轿帘,肚子也饿了,身上也乏的很。她换了个姿势轻轻叹了口气,可叹口气的功夫便听见有潺潺的流水声在马蹄声的缝隙里钻出。
紧接着车轮停了下来,那位小哥下马掀开轿帘,抬眼笑了笑,“到了姑娘。”
浅灰色的轿帘掀开,一股温热的水汽就扑在烛鸳的脸上。小哥点燃了灯笼立在一旁等着她下车。
等烛鸳慢慢下了轿子才发现他们停在了一处野湖边,野湖最窄处有一座不大的石拱桥,桥下听着一艘渔船,里面还亮着橘色的灯火。
藏在桥洞下,倒把黑漆漆的湖面照的波光粼粼。
周遭安静的让烛鸳都能听见小哥手里的灯笼烛爆了一声,小哥扬了扬头,点点船舫,“我家大人就在里面,姑娘进去吧。”
曹忌挑的地方还真是好,夜色静谧,一处小野湖都被周边杂草挡个七七八八,若不是桥下听着一叶小船拨动了水声,还真发现不了。
烛鸳提着裙子有些费劲儿,她走的有些慢,绣花鞋上都蹭了些泥土,等钻进船舫时手上都蹭了些泥土。
“来了?”
船舫中只端坐着曹忌一个人。
船舱虽小,但满满当当塞进去一张圆桌,圆桌上摆了足足有十来盘小碟,里面盛着精致的糕点和菜色,离曹忌最近的还有一盅老鸭汤,香气扑鼻一下子就让烛鸳的肚子响了起来。
可她不敢盲动,只沿着边坐在曹忌的对面,没有动筷等着对方的安排。
等了半晌都不听曹忌开口,眼见着他跟前那老鸭汤的热气都要冒光了,才听见吩咐。
“吃啊,还愣什么?”
吃?
这就吃饭了?
烛鸳慌张抬头,才发现曹忌今天破天荒地没有穿官服而是自己的衣裳,他连自己的衣袍都是黑色,只是比官服宽松些,头发也没有高高束起,而是松松垮垮的挽了个鸦青色的发带垂在脑后。
如此家常的曹忌坐在烛鸳对面,倒让烛鸳开始如坐针毡起来。
他这样子好像是刚刚从家里溜达出来跟朋友吃饭似的,除了脸上的疤,真是哪儿哪儿都不像曹忌。
想到这里烛鸳赶紧把头低下不敢再去看曹忌,也不动筷。
她不动筷,曹忌便也不吃,两个人僵坐了许久,直到船下的水流声都比呼吸声要大时,曹忌终于咳嗽了两声,他端起自己的碗来盛了几勺放温了的老鸭汤。
老鸭汤的鲜味钻进烛鸳的鼻子里,她抿了抿嘴还是没有动筷。
她在等着曹忌说正事,只有把正事听完她才有心情吃饭。
但曹忌好像今晚没什么可说的,盛了一碗老鸭汤竟也递给了烛鸳。
你…这是做什么?
烛鸳如果会说话,恨不得现在就要问问曹忌,他到底想干嘛?
可惜一个不问,一个就不会说。
甚至问了也不会说。
“多吃点吧,是梅州顶尖的酒楼的手艺。”
曹忌今天可太奇怪了,不光盛了碗汤,期间还给烛鸳夹了几次菜,好像生怕对方饿着一样。
烛鸳这顿饭吃的是稀里糊涂,也不敢多吃,大多时候就是咬着筷子琢磨。
她可从来没跟曹忌吃过饭,虽说曹忌常常来笼馆用晚饭,烛鸳也是坐在旁边伺候的,这样面对面吃饭还是头一次。
难不成是交代的事情是要丢了性命?最后吃顿好的嘛?
烛鸳抬头看了眼曹忌,都想打个冷颤。
曹忌这边也吃的不多,就喝了些汤,等看吃的差不多了便从怀里掏出一个小包裹来放到烛鸳的跟前。
烛鸳定睛一看,心说该来的还是会来,她放下筷子面色凝重的接过了小包裹放在掌心慢慢打开。
包裹很轻,也不知里面装的什么。
烛鸳抽开了细绳,掀开缎布,发现放在其中的是一根木簪。
很朴素的木簪,只在尾端画了些纹样。用手掂量掂量也很轻,烛鸳琢磨不清曹忌是什么意思,这次没等她自己去瞎猜,只听曹忌说了句:
“送你了。”
船舫突然动了一下,船下的湖水都变得躁动起来,惹得在外面把守的小哥都回头看了眼水花。
船里的曹忌正弯腰把刚刚烛鸳不小心扔出去的木簪捡起来。
他捡起来还小心翼翼地拍了拍灰,然后紧皱着眉头端详木簪。
“不好看?”
他的语气有些不悦,烛鸳赶紧摇了摇头。
“好看那就收着!”
烛鸳打了个机灵,连忙接过去,她怕接的迟了,曹忌都会亲手给她戴上。
这一顿饭吃的,什么也没说。
烛鸳本还等着曹忌给她交代事儿,这什么事儿都没交代,还得了个礼物,实在是奇怪的很。
回去的路程,曹忌骑马,烛鸳坐轿。
她坐在轿子里还不断打量手里的木簪,说实话单是这木簪她还是喜欢的。
烛鸳不喜欢珠宝金饰戴在头上,曹忌就投其所好送了个简简单单的小木簪。
这礼物是送对了,可是心意呢?
烛鸳不知道也不敢细想,她甚至都不敢再看曹忌,明明隔着一道帘子,他的马蹄声近在咫尺。可烛鸳却躲的很远,每一个马蹄声好像都能踩进她的脑子里。
曹忌呢?
他自己也不知道。
骑着马走在烛鸳的轿子旁,晚风温柔,月色也温柔。
他今天在集市看到木簪,觉得适合烛鸳就买了,前两日吃酒楼的席,觉得烛鸳爱吃,就搬来请烛鸳吃了。
可能是他曹忌不想欠别人的吧,沙场数载就没欠过任何人,一个小小娼妓,他自然也不想亏欠。
就当是……
就当是补偿烛鸳在鲁团练那里受的罪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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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华雀】
厢房里的蜡烛都快烧完了,算盘和账本还放在桌上翻都没翻一下。
赵明熙坐在桌旁看华雀肘着下巴一动不动地坐了很久。
他知道她今天心情不好。
也知道是为了什么,来的时候梧桐把白天珍鹭和华雀的事都跟赵明熙说了一通。
赵明熙想着姐妹吵架他来劝好像也不对味,只能将曹忌那晚跟他商议的要事告诉了华雀。
想能分散些注意力。
“这么重要的事告诉我,也不怕节外生枝。”
是啊,这么重要的事,换来的也是华雀不咸不淡的一句责备。
看来珍鹭是真把华雀气着了。
“事关梅州知府,这么大的决定,我还是想来问问你的。”
赵明熙换了个亮点的灯烛,凑到华雀跟前。
可华雀依旧面色严肃。
“我不是你的军师,你想做何事不必问我。”
这是把生珍鹭的气全部都撒在自己身上了。
华雀现在正是因为自己管的太多而憋屈,珍鹭说的对,她总是高高在上指点别人,却完全不反省自己。
你可以有赵明熙,我为什么不能有黄慎之?
这句话仿佛一根尖刺插进了华雀的喉咙,让她哑口无言。
但赵明熙不明白,他只是本能地想问华雀,无论什么事。
小到自己早上起来穿什么花样的袍子都想让华雀瞧瞧。
更何况事关梅州知府。
那天晚上,当曹忌说出要他联手一同搬倒沈知府时,赵明熙差点从板凳上滑下去。
“沈致远为官多载,帮亲王一脉贪了不少银子,你走街串房大半年应该知道各家苦不堪言,何不搜集证据还百姓一个公平,给梅州商海注入清流?”
在曹忌说出来意时,赵明熙确实是害怕的。可当曹忌搬出百姓时赵明熙犹豫了。
不错,他亲身卖盐认识不少像钱伯和阿昌娘这般的底层苦命人。
也是因为沈知府的官商勾结让之前的周老板一手遮天,导致赵明熙的生意难做。
于是在密谈结束后,赵明熙还是答应了曹忌。
他不是想重蹈周老板那套官商勾结的老路,他只想求个干干净净的生意经。
能帮大家一把是一把,眼见天冷了,钱伯钱婶连碳都买不起,日子可不是这么过的。
“你既然都下定决心帮曹忌,还来问我做什么?”
华雀叹了口气,无力地拨了几下算盘珠子,“我现在已经不是四绝之首了,消息不灵通,与达官贵族交往也甚少,没什么能帮得到你的。”
“我没想让你帮到我,只是你若是点头,我心里就踏实点。”
“若我点错了头呢?你把我想的太神了赵明熙。”华雀起身准备叫阿芸进来收拾桌子送客,她心烦得很,尤其再看到赵明熙这般依赖自己,就更烦躁了。
“以后自己拿主意吧,别把我当成你梅州的领路人,我只是个小小的娼妓,没那么大的能耐。”
眼见华雀要收拾东西赶人,赵明熙着急了,他起身手足无措,“你这是什么话?什么叫小小娼妓没有能耐?我从来没把你看的那么不堪,我也从没把你看作领路人,我事事问你是因为……
因为……”
赵明熙咬了咬牙,他一屁股又颓然坐回椅子上,“因为我……”
“够了。”
华雀及时打断,她始终背着赵明熙站着,“过分的话就不要再说了。”
过分的话?
怎么就成过分的话了?
难道我喜欢一个人,是过分的事吗?就因为她是个妓?
赵明熙半张着嘴巴,气的呼吸急促,他今天偏偏就要说。
“我已经打算好了,钱不够我会努力赚,赵家盐行在梅州也开了几家,一千两银子我省吃俭用能攒出来,到时候我就拿麻袋拖着银子,一个一个砸在徐阿嬷的身上,让她把你放出来!我还要……”
赵明熙说了半截不说了,因为华雀已经转过身用一种不可思议的表情,像看傻子的表情看着自己。
有点轻蔑还有点生气。
赵明熙刚刚还滔滔不绝,对上华雀的眼神立马结巴了。
“怎……怎么了?你不信我?我…我我说的都是真的,你别把当青瓜蛋子看,我说到做到就是要赎你,因为我喜……”
“你出去。”
“你说什么?”
在赵明熙还没反应过来时,袖子已经被华雀捉住,赶出了厢房。
赶出厢房还不够,简直是一路把人拎出了笼馆,管他现在是深更半夜,夜深露重的,华雀直接把赵明熙推了出去,砰地一声将两扇门合住。
这门关的使劲儿,直接撞在了赵明熙的鼻子上,疼的他呲牙咧嘴向后趔趄了几步。
夜猫攀上墙头喵喵叫了几声,那两扇紧合的门都没有动静。
赵明熙耷拉下来肩膀,他垂头丧气地好似个丧家犬。
半夜街道冷飕飕,他穿的单薄独自走在路上也是凄惨的很。
月色把赵明熙的影子拉的太长,长到照在了笼馆冰凉的台阶上。
他捂着鼻子不断回想是自己哪里说错了,赎身有什么不好?喜欢她又有什么不好?
“啊!我就是个傻子!”
年轻人捶胸顿足狠命跺着青石板,路过的打更老伯都绕着走。
“我就是个傻子。”
娼妓躲在门后,咬牙切齿。两行清泪糊在脸上被狠命地擦去。
珍鹭说的对。
自己陷进去了,为什么还要指责旁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