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对曹忌的身份有天生的反感,不光是来到梅州后他才那么讨厌官场商场混作一谈,自小时候开始,看着那些络绎不绝的官员被赵府宴请,他就习惯地躲在哥哥们身后,那些觥筹交错中的言不由衷让他招架不住,久而久之他便渐渐成了赵家永远养在温室里的幺儿。
前有世子府,后有指挥使,如果可以赵明熙两个都不想见。
但赵明熙能听得进去华雀说的话,消息灵通些,在梅州这个地界总不是坏处。
更何况曹忌抛却身份,单就这个人也曾照顾过赵明熙,小盐老板抹不开面也只得思虑再三将夹在账本里的纸条拿出来看。
“笼馆小叙?”
怎么能定在了笼馆?
“为什么不是您的府邸,或者我家盐行,都可以啊?”
曹忌晚上是亲自派了马车来接赵明熙,这马车前后左右封的严实,而且颜色黯淡,走在梅州傍晚的街道上很少有人注意。
赵明熙坐在里面,隐隐约约就能听见笼馆越来越近的嬉笑声,他扭头去问曹忌,对方只是看了他一眼,沉默片刻才道,“隔墙有耳,你我的府邸都有人盯着。”
都有人盯着?赵明熙不自觉摸了摸发凉的后脖颈,他天天住在盐行他怎么不知道?
“笼馆热闹,就算隔墙有耳,也听不清楚。”
赵明熙似懂非懂,也只能跟着点头,他们这些当官的讲究谨慎,跟着他们的习惯走便是。
因为赵明熙提前通知了华雀,所以是华雀给备好的厢房,按照曹忌吩咐的找了个四楼拐角不起眼的小房间,没人在外面走动,上了酒菜便再不会有人进来。
这厢房因为太过偏僻确实有些旧了,软塌上还有些灰尘没有来得及擦,里面的陈设也十分简单,一张桌子两把红木方椅再无其他。曹忌站在门口打量一番,确定是很久没用过的厢房后,才示意赵明熙随他一块进来。
屋里的酒菜已经备好,其中就有赵明熙最爱吃的栗子鸡,小赵公子可没这么多讲究,忙了一天早饿坏了,赶紧坐下收拾碗碟就要动筷。
曹忌倒没有这么好的胃口,他还站在四楼的回廊处向底下望了望,趁着人还不多的时候赶紧交代交代。
“等等。”
他叫住马上要离开的华雀,挥了挥手让对方走近些。
华雀不似笼馆里的其他姑娘那么害怕曹忌,不卑不亢的弯了弯身让指挥使大人有话直说。
曹忌把赵明熙约到笼馆,华雀也没有想到,她本来是不想接的,因为这种官商政事放在她们这种窑子里,难免会惹祸上身。但拗不过赵明熙最后只能赶紧找一间要多隐蔽有多隐蔽的厢房,让他们有事快说。
“大人,不是太过分的要求,我们都可以满足。”
“今晚鲁团练会来?”
华雀抬头看了眼曹忌,点头说会来,估摸着人也快到了。
曹忌深吸一口气看着笼馆顶层,好像是在看烛鸳的厢房。
“请你给烛鸳带句话,叫她今晚务必看牢团练。”
华雀顺着曹忌的目光看向烛鸳的厢房,又回头看了眼里面已经开始吃饭的赵明熙,心中一紧。
“指挥使大人,我们笼馆本是伺候客人的地方,实在不是给你们插眼行方便的府衙。”
曹忌收回目光颔首瞥了华雀一眼,他的手伸进领口里作势要拿银票,不料又被华雀按住,“大人,我说过,笼馆本是伺候客人。若牵扯政事,你给再多的银子我都不会应。”
看来华雀不是徐阿嬷,她如此强硬的态度让曹忌没有想到。
今天的银票算是白带了,曹忌只得把手放下,还是他那副冰冷的模样,不打算说软话,“我想你是聪明人,不然也不会劝赵老板来见我。”
“指挥使想说什么?”
曹忌是个实话实说的人,如果银子不好使他就根本不打算跟他人废话。
“梅州如今形势混乱,你不想笼馆牵涉其中是根本不可能的事。”
见华雀眉眼有些松动,曹忌接着道,“这根本没有办法阻拦,我们能做的就是把眼睛擦亮些。”
曹忌那句眼睛擦亮些说的尤为低沉,是特意说给华雀听的。
眼睛擦亮些……说的简单,她们这群小小娼妓成天被关在笼里,还怎么把眼睛擦亮?
华雀不关心曹忌说的那些虚无缥缈的东西,她只在乎一点。
“烛鸳会不会有事?”
刚刚还态度强硬的曹忌在听到烛鸳的名字时,竟然开口有一瞬的磕绊。
“我会尽力保证她没事。”
这话说出来也不知道在场仅有的两个人能信几分。
里面的赵明熙已经开始招呼曹忌进屋,华雀只能弯身告退,把话带给烛鸳。
月上杏花,今晚没有风,安静的厉害,连那么轻的杏花瓣也老老实实地挂在树梢,就算是皎洁银辉洒下去也没有生气。
梅园客人散尽,顶层厢房的门吱呀一声打开,华雀抬头看见是烛鸳披着外褂走出来。
可算是完事了,鲁团练每每来不折腾到最后一刻是不会罢休,烛鸳也习惯了,现在伺候完已经不需要旁人收拾,能自己举着一盏灯烛出来透透气。
笼馆顶层的厢房很少,剩下的地界空了出来成了一片露台,姑娘们五彩斑斓的裙子有时候洗好了就会挂在这里,走在笼馆外的人远远看见就像是有很多姑娘站在馆顶挥着手绢。
风一吹,那颜色各样的轻纱就会随着清风如同杨柳枝摆动,看着妖艳娇媚,叫人见了就心痒痒想钻进来看个究竟。
尤其还带着没洗掉的脂粉味道,就更撩拨人了。
烛鸳自从搬到馆顶,就时不时地到这里来坐坐,不是因为这里高看得远,而是那些长袖金纱能架着风把她包裹起来让旁人寻不到。
“已经睡下了吗?”
一段鹅黄色轻纱被素手掀开,露出了烛鸳的脸庞。华雀手里捏着这衣裳,她记得这是欢鹂的衣裙,好久都没来穿过了,记得她上一次穿还是刚被赐了鹂字的时候。
笼馆是越来越冷清了,没有欢鹂叽叽喳喳,珍鹭又是心事重重,只剩下华雀和烛鸳面面相觑数着日子过。
烛鸳知道华雀问的是鲁团练,她点了点头,团练向来一觉睡到大清早,没有大动静是不会醒的。
华雀搬了矮凳来坐在烛鸳身边,欢鹂长长的衣裙裹在她俩的身上,若有似无的月光有时洒下来,有时又被遮挡住。
“其实咱们几个中,我最不担心的就是你。”
终于有晚风向馆顶袭来,吹鼓了鹅黄色的水袖,让烛鸳侧过头去都看不见华雀的表情,只能在一片雏菊纹样后隐隐约约看到华雀收紧的下巴。
“可不担心你,不代表你有什么事可以不与我来说。”
晚风变得强劲了,忽地把好多衣裳都吹了起来,那些颜色鲜艳的袖子揉在一起重叠在一起仿佛都变成了一种颜色,盛着盈盈月光,像无数手臂伸向笼馆的上空。
烛鸳抬头看着,伸出手臂也想探一探,看看能不能扯下一抹月色,可无论怎么用力也只是徒劳,那些带着脂粉气的衣袖会把月亮吞噬。
就像她要与华雀说的话,就算华雀怎么有办法,也只是徒劳。
不过烛鸳还是感激华雀的,这么多年一直为她们这些妹妹们着想,即使心有余而力不足。
她穿过欢鹂的衣袖拍了拍华雀的手背让她放松些,开玩笑地比划着问她,那谁是让她最担心的?
“是珍鹭。”
华雀几乎脱口而出。
但说完珍鹭的名字,华雀也不想往下细说了。
任由晚风骚动,撩拨一件件绫罗绸缎,她们坐在里面相顾无言。
也就坐了一柱香的功夫,华雀听见楼下有了动静,她拨开绸缎看见是曹忌和赵明熙悄悄从四楼的厢房走了出来。
先出来的是曹忌,他几乎是本能地又看向了馆顶,只是一眼,就找到了藏在轻纱里的烛鸳。
晚风刚好拂过,吹起了烛鸳眼前鹅黄色的衣袖,绸缎在她的视线里忽隐忽现,曹忌的身影也在乘着皎月的轻纱后若隐若现。
他们只是看了一眼就各自挪开了目光,烛鸳抬头看天空的星星,曹忌低头整衣衫下楼。
华雀在旁看着,她问烛鸳,恨不恨曹忌。
“有没有失望?”
没有。
烛鸳摇了摇头。
她从来没在曹忌身上寄托过什么希望,又有什么失望呢?
哪怕曹忌给她带了那么多的药,从没像其他人那般伤害过她,烛鸳也不会,更不敢对曹忌抱有任何的希望。
再出来的是赵明熙,他也抬头看了眼,眯缝着眼找到了华雀,甚是爽朗开心地挥了挥手,才蹑手蹑脚地跟在曹忌后面下楼,边下边仰头跟华雀摆手,还差点绊了个跟头撞到前面的曹忌。
烛鸳看着不自禁乐出了声,如果身边时时刻刻有赵明熙陪着,不管是希望还是失望,总归还是开心的。
她觉得华雀需要赵明熙这样的人,因为华雀是她们当中最不开心的那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