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起来怪不好意思的,但只要你说我对,那我肯定是对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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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鹭】
如今笼馆的架构可真是奇怪。
周老板出事之前,笼馆的等级排列分明,最顶上的是徐阿嬷,第二就是华雀。
现在华雀被徐阿嬷排挤到去后院,徐阿嬷自己又变得甚少管事,放任珍鹭凭心情接客实在是稀奇。饶是珍鹭自己一颗心全放在远在京城的黄慎之身上,可也慢慢发觉出笼馆的不对劲来。
似乎太平静了些。
但真是念什么就来什么,早上刚刚还心里不安,觉得最近太过于舒服,下午就出了事。
出事的是梧桐,这小子长大之后就很少挨打了,下午珍鹭在房间听郝伯在院子里尖着嗓子嚷嚷,推开窗就瞧见鼻青脸肿的梧桐被踹倒在杏花树下,初秋来临刚被替换下百日红的杏花树还不稳,被梧桐那么一撞,稀稀疏疏地杏花全落在脑袋上十分狼狈。
珍鹭见着赶紧下楼阻止,到跟前一看,连鼻血都打出来了。
“住手!怎么回回都打他?”
“嚯,珍鹭啊,我当是谁呢?”郝伯瘸着一条腿,拄着徐阿嬷送给他的拐杖后撤了两步,中气十足有理的很,“这小子偷钱,跟他娘一个德行,谁知道着急忙慌的跑出去干什么!”
刚还坐在杏树下的梧桐一个猛子做起来,胡乱擦了鼻血就冲着郝伯去,被身边几个龟奴死死架住,差点又挨了一脚。
“你胡说,那钱明明就该是我的。”
“什么你的,月初你剪断了馆外梧桐树的枝桠,理当扣你一半工钱!”
“放屁!我问过华雀了,只扣十文而已!”
“华雀?”郝伯摩挲着他那增光瓦亮的拐杖头,眼里尽是不屑,“华雀说的话如今顶个屁用!还华雀?”
站在一旁的珍鹭登时听不下去,也不想在听老龟公在这儿掰扯什么扣了一半工钱的荒唐事,直接把梧桐拽了回来,瞪了郝伯一眼,“嘴巴放干净点,给你们几个发的工钱当时还不是华雀挣出来的!”
“行行行,我不跟你们说这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儿,你且问他,拿着钱做什么去了鬼鬼祟祟的!”
“谁鬼鬼祟祟了,我拿着钱是报名乡试去了!”
梧桐拿着珍鹭的手绢给自己刚止住了鼻血,被郝伯这么一问又开始冒血。
这边还狼狈地擦着鼻血,那边老龟公连同几个龟奴一听是乡试立马笑的前仰后合直打嗝,郝伯甚至都擦了擦眼泪,说话上气不接下气,“你?乡试……哈哈哈哈,跟珍鹭读过几年书就了不起了?还想学着人家黄举人上京考试呐哈哈哈哈哈,哦对了说起黄举人得先恭喜一下珍鹭姑娘了,听说黄举人在京中结识了不少赏识他的显贵,来日要高中状元前途无量啊状元夫人。”
这话说的,怎么听怎么恶心,什么状元夫人。
珍鹭虽然与黄慎之定下誓约,半个梅州城的人都知道,可也不想让郝伯这类人到处嚷嚷,“说话小心点,黄公子能得到赏识是他的本事,跟我有什么关系。”
“话可不能这么说啊,咱们女校书神通广大慧眼识珠,这不,立马就有人想来沾沾状元气,天天当个跟班,妄想从龟奴……”郝伯伸出干枯的食指,虚浮在梧桐的脑袋上绕了一圈,跳到杏树捎上,“妄想从龟奴变飞龙啊~”
珍鹭有时候想破脑袋都想不出怎么笼馆里的老龟公每次都能把话说的这么恶心人,活该他一把年纪还做龟公,一天到晚净琢磨这些脏事,她不想理会,多说一句都是脏了嘴巴,只能拉着怒气冲冲的梧桐先回房上药。
“他们说的你一个字都不要听,好好准备乡试,将来……”
珍鹭给梧桐手背上倒着药粉,话才说了半截梧桐却忽地抽回了手,让药粉撒空了一半。
他不光抽回了手,还将刚刚堵着鼻子的手绢还给了珍鹭,梧桐皱眉低着头,嘴角还泛青就让珍鹭不要操心了。
“什么事都没有,你忙你的吧,我回去看书了。”
鼻青脸肿还叫什么事都没有?刚才还疼的呲牙咧嘴呢。
“你犯什么病啊,头上都要肿包了叫没事?”
“你别管我了行吗?”梧桐十分不耐烦地吼了一句,刚才郝伯的话他真的每个字都听进了心里,他是龟奴,黄举人是预定状元,现在珍鹭只能跟黄慎之挂钩才不会掉身价,一个女校书身边总跟着个龟奴算什么事?
如果考不上岂不是自己丢人不说,还给珍鹭丢人?
那些考试的科目与书册填满了脑袋,让梧桐太阳穴都砰砰直跳,他吸了吸鼻子,叹口气对珍鹭说,“这段日子我就不跟着你了,等我考上后再说吧。”
黄慎之一直是他的压力。
以前是,现在也是。
不管梧桐喜不喜欢他,黄慎之一直是他的压力。
梧桐不知道为什么,是因为黄慎之的才学吗?还是因为别的?梧桐一想起来心里就会是一团乱麻,尤其当郝伯说起龟奴变飞龙时,梧桐刹那间竟然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憋闷。
做珍鹭的小跟班那么多年,当黄慎之出现时,好像一切都隐隐变了味,有些东西长在他的脑袋里正在破土而出,或是埋在他的心里开始发酵。
珍鹭看不出,黄慎之也猜不出,只有梧桐一个人跟在他俩的身后,慢慢迷失了方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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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烛鸳】
烛鸳最近多梦,噩梦醒来就再也睡不着,老睁着一双眼睛到天明。
珍鹭注意到都问她是不是最近曹指挥使出了什么问题。烛鸳只能摇头,她解释不了噩梦的源头,她只是不想再一闭上眼睛就能看见那把银光闪闪的弯月刀。
“那你白天多休息会儿,不然晚上撑不住。”
“烛鸳,酒倒多了。”
…………
“烛鸳?”
酒盅忽地放下,烛鸳缓过神来低头看去发现竟然漏了好几滴酒在桌面上,她神色恍惚要拿手绢去擦就被曹忌拦了下来。
烛鸳状态不好是个人都看得出来,何况还是常客曹忌,自从团练来的那晚后烛鸳夜夜惊梦,就算曹忌是个傻子也能推测出这事跟新晋团练有关。
新晋团练姓鲁,与曹忌经历相同,也是沙场上实打实练出来的,跟曹忌短暂共事过,如今高升被太子提拔为十六路团练,算起来比曹忌这个州府指挥使的官衔还要高出半截。
武将一般都有特征,要不是膀大腰圆浑身腱子肉一拳下去小命不保,要不就是面带凶煞提着刀犹如索命,很明显鲁团练属于前者,曹指挥使属于后者。
这两个人最近总是同时出现在笼馆,要不是都身居高位就面相来说早被人轰了出去。
所以即便是被安排了最大桌在梅园中央,也只有烛鸳一个人伺候,其他旁的人都是上了菜就缩着脖子找机会溜走,一刻也不愿意多停。
但这位鲁团练看起来是个十分不拘小节的人,即便其他人都躲成这样,他照样乐乐呵呵,中气十足地在桌上大声说笑。
“哈哈哈,曹老弟,我如今到梅州访查才发现这个地界是真真好,人杰地灵啊是景美人也俏,曹老弟在这里当指挥使真是有享不尽的乐子呦。”
“不敢,赖以陛下信任,下官在这里尽心辅助鲁团练其他不敢多想。”
曹忌这个人面冷,就算说着阿谀奉承的话也让人觉得别扭,但再别扭鲁团练也没看在眼里,他晃着酒碗东张西望顾左右而言他,一会儿说笼馆的饭菜好,一会儿又说梅园中央的那棵杏树开的特别好。
“遥想我当年在边塞,面对的全是沙子,看见个枯木都了不得,别说能有如此娇俏的杏树了。”
“鲁团练若是喜欢,下官明日便安排下属找寻杏树种来为团练栽育。”
“唉,杏树不急。”鲁团练刚还粘在杏花上的眼神突然撤回来,在空中打了个旋,猝不及防地定在了烛鸳身上,“刚刚说起边塞往事,我忽然想起来了!”
他厚掌在桌上一拍,下巴扬向曹忌身边的烛鸳,“这位烛鸳姑娘,好像我在边塞时见过的美人儿啊?”
烛鸳心中一紧,寒气冲向了天灵盖,她打了个冷颤紧张地抬起头,刚好对上了团练那双招子。
鲁团练眼神毒辣,别看他膀大腰圆,可他的眼神细地就像蛰伏在戈壁毒蛇,随时准备伺机而动。
烛鸳这一抬头,鲁团练当场就开怀大笑,伸出手指在空中点了几点,十分欣喜激动像是如获至宝。
“可不是,可不是,就是她啊!那个小哑巴,我虽远离边塞多年可记忆犹新,没想到竟然在梅州重新相逢啊!”
他说着身体也不停地晃动,别在腰间的弯月刀映着冷月都透出了寒光,直接照进了烛鸳的眼睛。
四百二十五!
曹忌奇怪地看了眼烛鸳,不着痕迹地将烛鸳的椅子往后拉了拉。
他暗自做着小动作,可鲁团练步步紧逼,他身体前倾凑近曹老弟,“曹指挥使刚刚不是说要把杏树栽到我家吗?不必这么麻烦,俗话说树挪死人挪活,我今晚就不要杏树了。”
烛鸳身体后倾,双手死死抓住椅子边,一口气提在嗓子眼不敢动弹。
那句话,千万不要说出口。
“我今晚要曹老弟身边的人挪挪窝。”
鲁团练下访梅州半月,几乎把笼馆的姑娘都睡了个遍,蛰伏数天终于盯上了烛鸳。
这句挪挪窝就像是弯月刀直插进人的肩膀,要不是烛鸳是个哑巴,早就惊呼出声,她咬着嘴唇,连害怕的闷哼都是气若游丝,可嘴上没说手上的动作已经出卖了自己。
她几乎是下意识地在鲁团练点名要人时抓住了曹忌的胳膊!
她这一抓两人面面相觑。
曹忌低头看了看烛鸳紧攥着自己衣袖的手,感觉对方就差把救我两个字说出来了。
这么明显的动作,鲁团练却假装视而不见,他转着酒碗翘起二郎腿把身子侧过来,故意背对着烛鸳,只面向曹忌,看着他的下属,那张带着横疤的脸,用极慢的语速问道。
“怎么样曹老弟?挪挪窝,行不行?”
曹忌双手慢慢收紧,他再次转过头看向烛鸳。
二楼的红面灯笼噗嗤一声熄灭,掩埋了曹忌的眼神,烛鸳心凉了半截,她知道是什么结果。
紧攥着袖子的玉手渐渐放下,在桌面上捏紧的拳头也慢慢松开。
另外一只手臂被人轻而易举地提起,鲁团练十分娴熟。
他拎着烛鸳,就像很多年前。
“谢谢曹老弟割爱啦,让我找到了丢失许久的楼兰新娘。”
烛鸳几乎是被鲁团练拖着上楼,她今天晚上的茜素红裙拖在楼梯上就像缕缕鲜血,一点一点,一点一点倒灌进顶楼的厢房。
烛鸳被推进了厢房,曹忌没有动弹,厢房的两扇门被鲁团练锁死,曹忌更是没有回头。
他坐在梅园的大桌旁,背对着熄灭了的红面灯笼,头顶是烛火燃烧,黑影压制的厢房。
没有惨叫,没有哀嚎,什么声音也没有,好像人进去,就再也出不来似的。
边塞的风沙混着杏花吹进笼馆,楼兰新娘再次恩泽梅州了。
“他怎么还坐在这里?”
二更天,梅园冷清,只剩满桌残羹剩饭。
灯笼暗淡,在黑夜摇晃出残影如同精怪。
被华雀叫来收尾的阿芸看见曹忌还坐在桌旁,手边出现了好多核桃碎渣。
核桃坚硬的表皮被曹忌抠在指尖,一瓣一瓣地折断,碎了满地。
清脆的折断声一下接着一下,在寂静深夜里听着慎人。
阿芸打了个冷颤站在远处不敢靠前只得悄悄跟华雀耳语,“他若是舍不得自己上去抢人就是,何必坐在这里,像什么事?”
以前看曹忌,虽说这人比不上赵明熙的傻里傻气地真诚,可阿芸觉得这位指挥使也是有点宝贝烛鸳的,怎么今天就松手了呢。
男人啊,尤其是逛窑子的男人,还真是靠不住。
她问华雀怎么看,华雀只是站在远处,望了望顶楼的厢房,“就算是官大半级,也是要低头的。曹大人为官多载,不奇怪。”
华雀只是担心烛鸳,这么久没伺候过旁的客人了,不知道受不受得住。
她提早让珍鹭招呼备好了热水和干净的毛巾。
估摸着时间也快到了,就在曹忌掐完了整整两盘核桃时,顶楼厢房的门终于开了,华雀抬头瞧见衣衫大敞的鲁团练出来挥了挥手后,赶紧让几个丫头和龟奴端着热水盆提着毛巾进去给烛鸳擦身打扫房间。
夜深了,细碎紧张的脚步声在顶层与后院来来回回穿梭,一盆盆热水往出倒时已经没了热气,倒出去的那刻似乎还有一丝血腥味。白色的毛巾被捧出来时也变成了茜素红。
这么多声音,唯独没有烛鸳的声音。
“她伺候别的客人,每次都是这样吗?”
华雀张罗着洒扫,回头看了眼曹忌点点头,“十次有九次都是如此吧。”
曹忌扔了核桃碎皮,他站起身在楼下站了会儿,甚至抬头看了看顶楼的厢房,里面人影绰绰,不知道在清理些什么。
“曹大人,还等吗?”
“还会继续吗?”
华雀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曹忌说的什么。
“不会了,客人要求打扫,就是要睡了。”
三更天,曹忌第一次没有在笼馆过夜,他得到华雀肯定的回答后,配好自己的刀什么都没说转身离去,黑马的马蹄在空无一人的街道踩的很快。
快到只是一瞬,华雀便听不见了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