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些都是她在笼馆里的日常,怎么现在都变成不对了?
也对,天家嘛,不能做的事情太多了。
欢鹂不强求她们,可自己也没事做,就只能整日坐着发呆,坐着坐着一天就过去了。
天晓得,世子要回去见自己亲爹欢鹂有多高兴,天还没亮就起来收拾包袱,穿着李嬷嬷要求的繁琐服饰侯在门口等马车。
车轮咕噜咕噜转,终于能送欢鹂回家了,可她刚要迈腿自己爬上去,也不知从哪里囫囵个滚出来两个小奴才,直接滚在了欢鹂脚下。
他们佝偻着脊背,一高一矮,矮的在前高的在后,趴在地上刚好是两个台阶。
欢鹂刚伸出的腿又猛地缩了回来,她看了看两个人形台阶,又看了看李嬷嬷面露难色,“嬷嬷……这……”
李嬷嬷抬高下巴,目不斜视,就是不看欢鹂,她瞥了眼地上的两个奴才,“欢鹂姑娘,请上车。”
欢鹂强撑着笑了笑,她扬起自己的酒窝,手指着马车甚是爽朗体贴,“没关系嬷嬷,我自己能上去的,不用人……”
“请欢鹂姑娘上车。”
欢鹂的话还没说完就被李嬷嬷打断,让她装出的一副爽朗样子看起来很是尴尬。
“脚不沾外面的地,这是规矩,您是世子的人,省的脏了。”
李嬷嬷特意把脏这个字说的特别重,她好像知道欢鹂怕听什么。
没错,欢鹂就是怕听到脏这个字,她一听到就能想起自己刚来时被当成腥鱼,被当成鸭子。被剃毛被涮洗,她看着李嬷嬷的脸,好像又能看见举着那根长棍似的,她突然打了个冷颤,再低头看了看脚下的两个脊背,闭了眼心一横踩了上去,她走的很快,生怕踩疼了他们,几乎是直接滚进了车厢,她放下车帘的那刻,还听见李嬷嬷讲,“哎,这就对了,踩踩就习惯了。”
别院一点一点变小,那些高白墙重青瓦终于渐渐都成了一个小黑点,欢鹂看着终于松了一口气瘫坐在车厢里,随着眼前的街道越来越熟悉,她的心就越来越踏实,她还想着待会回到笼馆要给华雀送些她喜欢的金首饰,问问珍鹭她喜欢什么书自己可以求世子找找,还有烛鸳,她有一堆话跟烛鸳说,她快憋死了。
直到她走进笼馆看见了阿昌。
清早,笼馆一片寂静。
阿昌的衣摆在池水里飘荡,旁边有个小姑娘呆坐着,就定定盯着那起起伏伏的衣摆。
这是……吃醉了酒吗?
欢鹂走过去看了看那不说话的小姑娘,又看了看从水石后面露出的半截袖摆。
她不知道为什么,忽地打了个冷颤
“阿昌……阿昌?”
…………
无人应答。
只有一缕头发顺着水流飘了出来。
“阿昌?”
欢鹂慢慢凑近,盯着那水石上的青苔,一点,一点地渗出污水。
唰地一声!
一只麻雀从背后惊起,欢鹂猛地回头,看见那小姑娘站在自己身后,呆呆地抬起手指了指那铺满青苔的水石。
“他们说,我姐姐,在石头后面。”
欢鹂顺着小姑娘手指的方向,再次将视线落回了池中央。
青空阴冷,她听着水流牙齿竟开始颤抖,水流中的黑发像一只小手在慢慢招呼她。
欢鹂看着那水中的青丝,一点一点,越来越多,越来越密,越来越稠…………
“啊!!!!!!!!!”
龟公郝伯从床上翻起,背对窗几怒拍脑门,“坏了!”
蹬蹬蹬几步披头散发赤脚下楼,他一抬眼就看见欢鹂抱着嚎啕大哭的阿茴惊恐万状,好半天没说出一句完整的话。
“郝伯,阿昌她……她在池子里,她她!……”
“哎呀,可能是昨晚不小心跌到池子里了,没爬上来啊!”
这老龟公满口说着胡话,佯装慌张,赶紧把欢鹂扶起来,“哎呦小姑奶奶你这会回来怎么没叫人说一声?”
“郝伯你先别管我了,快捞上来啊!”
欢鹂急的双腿都软了,站都站不起来,怎么阿昌没了?她前段时间还活蹦乱跳的呛自己,怎么就死了!
欢鹂盯着阿昌的尸体,被老龟公横在中间挡住,他一手捞起那个哭哭啼啼的小丫头,像拎起个小羊羔塞进欢鹂怀里,把人就往屋里推,“我这会叫人来捞,你先抱着小丫头避一避,死的是她姐姐,看见了不好。”
哭的不成人形的小丫头被塞进怀里,欢鹂捂住阿茴的眼睛,自己却忍不住地回头看,她听见扑通一声,郝伯光着脚踩进鲜血池塘,双脚翻起的涟漪血水,一下一下,打着阿昌肿胀的脸颊。
“姐姐!我要姐姐,我姐姐死了!”
小孩撕心裂肺的哭声在欢鹂的怀里爆发出来,欢鹂抬头看天,竟才发现乌云密布,变了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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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珍鹭】
笼馆出事了。
出事的那天晚上珍鹭刚好被黄慎之带去诗会,等早上起来时还是听自己身边的小丫头跑了整个梅州城来说的。
说阿昌死了,烛鸳姐姐被吓晕现在还没醒,就连华雀姐姐也被徐阿嬷训斥了,现在欢鹂也都回来了。
小丫头说的时候身子不停地打摆子,黄慎之也在,当场就租了马车让珍鹭赶紧回去。
“也不知道梧桐又犯了什么事,刚刚我来的时候正被绑在紫薇树上打呢!”
上午忽地下起了暴雨,车厢外雷声震耳欲聋,马蹄打滑根本跑不快,急的珍鹭举着伞就跳下马车一路跑回了笼馆,等进了笼馆鞋袜都湿了,她像个落汤鸡似的直接夺下了老龟公手里的鞭子,看了眼梧桐,胸口的伤口都渗进了脏兮兮的雨水。
“你做什么!在笼馆就知道打人么?”
梧桐被雨水呛的张不开嘴也睁不开眼,老龟公让人打着伞倒是一身干干净净,可他看着可怜巴巴的梧桐就像是仇人一般眼红,咬牙切齿的指着鼻子骂,“你问他!还想去报官?想让大家都完蛋是不是!”
“一个两个都赶着今天回来,攀高枝还不够回来多管闲事!”
老龟公估计是打雷了,嘴上骂骂咧咧的狠戾,甩了鞭子啐了口浓痰转身就去找徐阿嬷,留下举着伞的珍鹭跟梧桐面面相觑。
旁边的地上还有雨水没冲刷干净的血迹,珍鹭给梧桐撑着伞盯着地上的血迹问,“做什么要报官?怎么被打成这样了?”
梧桐被雨水迷住的双眼终于睁开了,他喘匀气吐了口血水。
“死不了,那血不是我的,是阿昌的。”
阿昌?
对,阿昌没了,怎么平白无故的死了呢?
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的打在伞面上,珍鹭听梧桐把昨晚发生的事从头到尾讲了一遍,是越听越胆寒,湿掉的鞋袜传来的冷气直冲她头顶,冷的她牙齿打磕绊,说话都结巴起来。
“当……当场就死了?”
“嗯,徐阿嬷吩咐扔进水里,佯装失足落水的样子。”
这……当大家都是瞎子么?笼馆里死一个姑娘,每次就是这样的无声无息,珍鹭突然想到当年的香鹭也是如此。
她打了个冷颤看着皮开肉绽的梧桐,他常常挨打,这回又是如此,旧伤没好新伤就盖上了。
“你这么冲动做什么!报官有用吗!”
珍鹭算是彻底把笼馆看透了,她在笼馆呆的时间不算长,可是她明白这里受到的任何不公平,都不是能报官解决的,她想事情越来越透彻,可是梧桐看向她的眼神越来越冷。
“至少比你有用。”
那双眼睛,就像雨水一样冰冷。
“你快跟那些人一样了。”
又来了,珍鹭好心关心,被梧桐理解成铁石心肠,珍鹭举着伞刚想解释这不是她的本意,可被梧桐毫不留情的打断。
梧桐今年已经十六了,个头跟珍鹭一边高,说话的声音也越发低沉,字字珠玑。
“我不需要你来教我,因为我娘当初就是这么死的!”
梧桐如果不是被反绑着,这时早就冲上来了。雨滴顺着他的下巴滴到伤口上,梧桐抽着气说话,不知是疼的,还是在哭。
“压杠子知不知道?阿昌跟我娘死的一模一样,就连假装溺毙的借口也一模一样!”
梧桐的亲娘?
珍鹭怔住了,她还从来不知道梧桐也像欢鹂是生在笼馆的。
“不对,准确的说,是我爹把我娘和我卖给笼馆来填他的赌债。”
每一个字,每一个字都被梧桐咬着牙说出来,他说自己的爹本是读书人,他娘为了让爹考取功名变卖了家产送他进京,没想到爹反而拿钱来赌,挥霍光了没钱上京,就把娘俩送进了窑子!
“你听懂了吗?一样的读书人,一样的窑姐,一样的被抛弃!我娘当了娼妓受不了侮辱想卷着钱带我逃跑,没想到被抓了回来,压杠子的时候死了!你以为我为什么不受老龟公的待见?难道真是因为我脾气差吗?你以为我为什么讨厌你,难道是我活该讨厌娼妓吗?”
原来努力读书不是因为爱书,是想离开这里。
可这也太巧了。
珍鹭盯着梧桐的眼睛,她觉得梧桐说的每一句话都能跟她对号入座。
“你别借着阿昌来诓骗我!”
“随便你信不信,至少我去报官就比你勇敢的多!”
雨还在不停地下着,紫薇树,百日红的紫桃色花瓣已经被暴雨打的落在了纸伞上,厚厚的一层,让珍鹭举着的手都在微微颤抖。
“你教给我的论语里有句常说的话叫: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梧桐顿了顿强忍着疼痛道,“看来这句话我比你践行的彻底。”
这句话是好早以前珍鹭随口教他的,没想到他真记在了心里,
百日红花瓣散落,雨势渐渐小了,珍鹭深吸一口气,慢慢恢复冷静,“里面也有句话叫暴虎冯河,你冲动报官,就不计后果吗?”
“我不是冲动。”
梧桐低头用下巴点了点自己的腰间,“里面有大夫开的方子和伤势说明,那个客人只是耳朵破了而已,流血多些看着唬人,这么轻的伤势反要打死一个丫头,县官老爷一定会判的明白。”
竟还留着方子?
珍鹭掏出梧桐腰间的方子展开细细看了一遍,白纸黑字条条写的清晰。
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今天这句话可真是振聋发聩啊。
珍鹭思量片刻将方子收到了自己怀里,小心藏好后帮梧桐松了绑,“回去好好养伤吧,之后的事我会做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