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珍鹭】
一只翅膀沾了水的飞鸟,还有机会触摸天空吗?
梅州的女校书与新进举人老爷□□好,人尽皆知。
几乎是犹如风暴席卷,桥洞下的说书人就有了新素材,才子佳人的套路永不过时。
更何况这对才子佳人可是真真的摆在眼前,让听众听罢不禁浮想联翩,争先恐后要去看看那位佳人是什么样子。
笼馆的珍鹭一定是清高的,她睥睨众人,只对饱腹诗书的男子瞥去她欲说还休的眼神。
她也一定是满腹才情的,书香环绕在她的衣裙间,让旅行的诗人都流连忘返。
她肯定也是柔情似水的,夜晚灯烛下,是被写满诗词的白皙脊背挂着汗珠。
珍鹭不知道自己与黄慎之的荒唐一夜,竟然让她满足了所有读书人对自己的幻想。
那些读书人啊,成天见的也盼望着可以与一个富有才情的娼妓成为红颜知己,没有什么比风流才子更让那些个只有半肚子墨水的人神往的了。
珍鹭什么都不知道,她只知道黄慎之满足了她所有的幻想。
他可以在窗下意气风发地与她谈天说地,畅聊古今。也可以时刻保持着阳光灿烂的心情每日照耀着她这只潮湿阴暗的囚鸟,当然,在床上也是极尽温柔。
珍鹭甚至想到黄慎之可以替她赎身,让她恢复清白回到自己母亲的身边。
黄慎之会吗?
他应该会的。
“这是我新买的书册,送你吧,你以后若是想看什么尽管跟我说好了。”
黄慎之是难得会在白天来笼馆的客人,不睡觉不喝酒,只要跟珍鹭说说话。
他俩倚偎在梅园海棠树下,珍鹭将崭新的诗册放在腿上,她一页页翻过,鼻尖好像都闻到了新书墨香的味道。
“黄公子,这书……很贵吧?”
装订精致,又是绝版,一定花了大价钱淘来的,珍鹭虽然喜欢可拿在手里也是沉甸甸的,这段日子黄慎之为她花了不少钱,梅州最新的名家著作,上好的笔墨纸砚,有时候闲了还会亲自与珍鹭习字。
不过这些黄慎之都不在乎,他有读书人的风骨。
“书籍是无价的,那些前人呕心沥血的著作,只有放到有缘人手里才能实现价值,我把它们送到有缘人手里,还在乎多少钱吗?”
黄慎之就是如此的不俗气,说的每字每句都能说到珍鹭的心里。
可唯独说不到梧桐的心里。
明明他也热爱读书,他自己也想有朝一日靠才学改变命运,可是他只要看见黄慎之与珍鹭一起,他就心里憋闷。
尤其他们依靠在海棠花下的身影,更觉得刺眼。
他们都爱穿蓝色。最清澈的蓝色,看起来是那么的般配。
般配到珍鹭已经擅自推掉了很多有钱的客人,只陪着黄慎之。
这在笼馆来说是大忌。
只不过珍鹭如今风头正盛,没人敢跟徐阿嬷告状而已。梧桐想做这个揭发人,只要他说,徐阿嬷一定会让老龟公去敲打珍鹭,拆散这对才子佳人。
这个念头就像肆意生长的藤蔓缠上梧桐的脑袋,让他在一个午后叩开了徐阿嬷的房间。
他很少来徐阿嬷的房间,小的时候只来过一次,就是被卖进来的时候,当时年纪小,只记得徐阿嬷的房间里有很浓的熏香味,他跪在地中央没过一会儿就晕晕乎乎的倒在了母亲的怀里,等在醒来时,他已经成为了笼馆里最小的龟奴,穿着龟奴灰色的衣服,领口还绣了一只关在笼中的金丝雀。
就像现在,他跪在地中间,脑袋上面是层层叠叠厚重的帷幔,徐阿嬷靠在高高的软榻上摆弄着鲜红的指甲。
只不过这次不仅有熏香味,还有一丝丝的血腥味……
“说吧,什么事?大白天的不好好干活。”
梧桐跪在地上,双手攥着裤面深吸了几口气,他把揭发珍鹭的说辞在心里排练了好几遍,可是等徐阿嬷问起时,他又突然心软,觉得是不是该说的委婉些,把过错全推到黄慎之的身上。
“我…………”
梧桐眼一闭,刚想开口就被老龟公打断。
也不知道老龟公什么时候跑到徐阿嬷的房里来的,只看他从里屋走出来,气喘吁吁的,身后还拖了个东西。
血腥味更重了。
梧桐皱了皱眉,顺着血腥味的方向看去,赫然发现老龟公手里竟然拖了个人。
是个小姑娘,梧桐记得她叫阿昌。
冲天的熏香也挡不住铁锈般的味道,徐阿嬷的房间因为帷幔颜色艳丽又厚重本来就阴暗,现在再从里屋拖出个半死不活的小丫头出来,梧桐只觉得这间富丽堂皇满是鲜花的房间拥挤的像是开满曼陀罗的地狱。
阿昌满嘴的鲜血,半张脸肿的老高,她浅粉色的衣领上都沾染了黑色的血迹。
徐阿嬷拨着身侧的芭蕉叶嗤笑一声,问老龟公说掌了多少下嘴?
“百八十下吧,总算安静了。”
芭蕉叶被徐阿嬷捻在手里揉搓着,她鲜红的长指甲摩擦在油绿肥厚的叶子上,听的瘆人。
屋内熏香缭绕,一股白烟浮在徐阿嬷的双眸间,她不咸不淡地瞥了眼满嘴流血的阿昌说道,“再横的人到我这儿也得乖乖听话,何必呢?”
老龟公谄媚的点头称是,可手上青筋暴起是半点没松劲儿,他拽着阿昌的头发不忘看眼还跪在房间里的梧桐。
“你在这儿做什么?有什么事吗?”
现在梧桐可是什么都说不出了,他没说珍鹭,只小心翼翼问了句阿昌犯什么事了。
许是老龟公又打服了一个小丫头,拎着他的战利品颇为得意的告诉梧桐,“有个客人看上了这小妮子,小妮子不识抬举从床上跑下来了,这不,我敲打敲打。”
敲打敲打……
那同样拒绝客人,只为黄慎之的珍鹭,也会被这样敲打吗?
梧桐打了个冷颤。
“说了半天,你到底来干嘛的?”
“我……就想来告诉阿嬷,馆外梧桐开的很好……往来客人都说是吉兆,想打听打听是哪里栽种过来的。”
梧桐心一横,干脆胡乱编个理由搪塞过去,也幸亏徐阿嬷信了,说起她馆外的梧桐树啊就心里骄傲,“让他们别打听了,这可是老娘几十年前就精心打理的发财树,将来可是能住凤凰的!”
徐阿嬷后面说的什么梧桐已经没心思听了,他只能闻得到血腥味,一直从房里退出来时,他都忘不掉阿昌的脸。
他提着长扫把继续守在笼馆门口扫着那棵能住凤凰的梧桐树的落叶,旧的叶子一片片扫干净,可是却扫不干净徐阿嬷房里的血腥味。
梧桐若有所思,路过的其他龟奴只觉得他心情不好,倚在门口嘲笑他。
“呦,珍鹭的小跟班,怎么又是这么一副鬼样子?怕不是人家珍鹭有了举人老爷不要你了吧?”
【烛鸳】
沾血的纱布堆满了一盆,阿昌坐在烛鸳的房间里等着上药。
笼馆老龟公的手段毒辣,手法又高明,专门拿带着尖刺的木板去拍唇部最嫩的皮肉。
阿昌边上药边哭,可是她哭着没有声音,只一个劲儿的往下滑眼泪。烛鸳挽着袖子小心翼翼地把药粉涂抹到她红肿的嘴巴上,和着眼泪,药粉都被稀释的一干二净。
“就因为我不伺候客人,就可以这样打我吗?”
阿昌咬着牙,嘴唇上又挤出了鲜血,她张开嘴说话,舌尖都发苦,全是她自己的眼泪和着药粉的味道。
她问烛鸳就不能只当一个端茶添热水的丫头,能不能不上床?
烛鸳举着棉花摇了摇头,这孩子在说什么傻话,进了窑子还有不上床的道理?一辈子做洒扫丫头,那为什么不卖给富户家当丫鬟呢?
可阿昌就是不情愿,她觉得脏,有人来扒她的裤子她就觉得脏,笼馆的客人穿着衣服时都是风度翩翩有礼貌,可为什么脱掉衣服吃多了酒就像变了个人似的,变得猴急粗鲁,下手没有轻重。
“我害怕。”
阿昌低下头躲开了烛鸳手中的药眠,她没有办法捂着嘴啜泣,只能颤抖着张着两瓣肿胀的嘴唇落泪,眼泪滴在她的裤面上,还是血。
她说她想回家了,不想出来挣钱了,她想跟自己的母亲一起,哪怕是过穷日子也好,也不想在床上让人蹂躏。
“烛鸳姐姐,你不害怕吗?”
烛鸳举着药瓶的手顿了顿,只听阿昌问她,“你身上那么多的伤,你不疼吗?”
这个问题太多人问过了,她的身体,无论男人女人都好奇,每个见过的人都要问一句你不疼吗?
疼,怎么不疼?
难道说疼,就有人会停手吗?
烛鸳耸了耸肩,对阿昌笑了笑,她摇头也没比划,不知道是谎称不疼还是不在乎的意思。
阿昌吸着鼻涕看着烛鸳领口的新伤,那是刀伤,才刚刚结了红疤。
“每次那个指挥使来,你是不是都很害怕?”
阿昌盯着离喉头只有两寸的伤疤,她不知道被客人用刀子抵着喉咙是什么样的感觉,她也不想知道,她就是看着气愤,她看着烛鸳看着欢鹂珍鹭,甚至看着华雀,都很气愤。
笼馆四绝光鲜亮丽,受万人追捧,可月亮出来还不是要钻进密不透风的房间里任人宰割,只要领了那片小小的厢房牌,客人做什么都与大家无关。
“曹指挥使那么凶,我有一次还看见他的佩刀上沾着血,他骁勇善战杀人无数,他怎么不继续回他的战场,而是来逛窑子折磨姑娘?”
身后的晚风吹起,吹进了一片针叶落在地上,烛鸳向上瞟了一眼打了个哆嗦,赶紧捏了捏阿昌的手臂示意他不要再说了。
可阿昌没有意会烛鸳的意思,她的脸疼的要死,像被烈火烤了一般,她的脸越烫她的心就越怨恨,“逛窑子的男人都没一个好东西,他们是在家里得不到妻子的谄媚,才跑出来躲进温柔乡放肆的!”
身后的冷气已是越来越重,烛鸳掐了下阿昌的手背,吃痛的阿昌含着泪抬起头嚷嚷,“我说的不对吗?指挥使不也是这样?不然你的脖子上怎么会有这么深的伤疤?前些天他还给了徐阿嬷好多钱,我看就是想变着法的虐……”
她说了半截住嘴了,阿昌终于感觉到房门被人打开,后脖颈好像凉飕飕的,她倒抽着哭腔缓缓转头,差点膝盖一软跪在地上。
那位她口中暴虐成性的指挥使正在她身后背手站着,紧抿着双唇,让他鼻梁上的横疤都紧绷了起来。
一阵手忙脚乱,药瓶都滚在了地上,烛鸳一手拉住曹忌,一手赶紧把阿昌推了出去而后关紧了房门,曹忌就这么站着,任由烛鸳死死拽着他的衣袖,生怕他脾气上来抽出短刀。
不过好在曹忌虽然脸色不好看,但到底没做什么,只是拨开了烛鸳的手,弯身捡起了滚在桌下的小药瓶,这药还是当时他送给烛鸳,让她涂脖子的。
“西域名药,怎么用给不识好歹的丫头?”
烛鸳没理他,只当曹忌自言自语。这段时间烛鸳也算摸透了曹忌的脾气,只要他们井水不犯河水,那一切都好说,她不用小心翼翼的伺候,只用当好哑巴就行。
曹忌吃饭,她就在旁边绣花,曹忌睡觉,她就帮他脱衣。
她今天一整晚的兴致都不高,主要是阿昌实在伤的严重,看着不忍心。入了夜两个人背靠背躺在床上,可能曹忌也看出了烛鸳的不高兴,想好心安慰两句,可话到嘴边又成了冷漠之语。
“不就是打肿了嘴吗?有什么可疼的,你自己不也浑身是伤?”
烛鸳回头看了曹忌一眼,两个人刚好四目相对,曹忌枕着手臂,顶着他那副天塌下来也面无表情的脸,“怎么?我说的不对吗?”
对,怎么不对,有什么可疼的,你是个来享受的客人,当然不知道有什么可疼的。
烛鸳掖了下被角躺了回去,她自己缩成一团离曹忌很远,因为她觉得曹忌根本与自己不是一路人,他久经沙场已经不知道慈悲是什么东西了,见血就像见着洒了的茶水。
他能在那晚将匕首收回,可怜当过军ji的烛鸳,已经是曹忌最大的仁慈了。
【华雀】
初二,笼馆前的灯笼红炷已经烧了大半,小阿芸站在馆口揪着袖口脸蛋都紧紧皱在一起。
说了初二,说了早点来,说了要把握住机会,怎么就不听话呢?
“呦,小阿芸还等那赵公子呢?”
“用你管啊!他肯定会来的。”
今晚已经是第三个龟奴来看她的笑话了,哪有跟嫖客约定时间的?还是年轻。
“我劝你还是不要浪费时间了,有闲工夫还不如给华雀多装扮装扮,迎接周老板去。”
小阿芸不理,她不知怎的,偏偏就相信赵明熙跟其他客人不一样,小小年纪还心存美好幻想的她,太希望窑子里能出现个像赵明熙这般单纯甚至青涩的有些木讷的客人了。华雀姐姐的追求者那么多,她却独独看好姓赵的,不为别的,就为着她讨厌其他的客人。就像华雀,她对哪个客人都是能多坑点钱就多坑点钱,除了赵明熙。
馆外街道潮湿,刚下过一场毛毛细雨,靴子踏在上面还有吧哒吧哒的声响。
吧哒吧哒,吧哒吧哒吧哒……
小阿芸歇气地抬头看了看夜空高悬的弯月,垂头丧气地准备回屋。
突然她听见一阵奔跑的脚步声!阿芸扒着门回头,随着瞪大的双眼是嘴角慢慢上扬,她一蹦三尺高赶紧挥了挥手。
“赵公子!赵公子这儿呢!你怎么这么慢啊!”
不是赵明熙忘了日子,可今天盐行的事情实在是多,他抽不开身啊,生意刚刚上手他这个新掌柜焦头烂额,等好不容易把手头事顺完已经是这个点儿了,不夸张的说,赵明熙连纸伞都没来得及打就匆匆赶来。
他站在笼馆门口上气不接下气,脸色通红连连告饶,“抱歉抱歉,实在是有事耽误了。”
现在哪还是说话的时候?再耽误估计赵明熙又见不到华雀了!小阿芸急的跺脚赶紧把赵明熙往进拉,说什么周老板每次可准时的很,他来了就算是天王老子也是见不了华雀的!
“你赶紧的吧!”
被拉的一个趔趄的赵明熙还纳闷这小妮子怎么比自己还上心?
“哎等等……我刚刚还买了包栗子,你拿去吃吧。”
赵明熙擦着额头的汗,从怀里掏出一包热气腾腾的栗子递给小阿芸,拍了拍她的脑袋笑着酒窝都挤了出来,“感谢你给我打小报告,这包栗子就当作谢礼吧。”
是刚炒出来的栗子,放在手心还有点烫,稍微低低头就能闻见清甜的味道,小阿芸看看栗子又看看赵明熙。还从来没有客人给她带过礼物呢,别说礼物就连赏银都没有。
这位赵公子,果真不是那些客人能比的!
小阿芸抱着栗子拍了拍胸脯信誓旦旦,“你放心!华雀姐姐不喜欢周老板,她喜欢你!你等着,我这就去叫她!”
她说完马不停蹄的上楼,提着裙摆差点还被绊了一脚,小姑娘兴奋地让人以为是有什么天大的喜事,一声声华雀姐姐,赵公子来了响遍笼馆,引得其他客人争相探头,瞧瞧这赵公子是何方神圣。
这厢赵明熙抹着额头的汗,顺着气找了个圆桌坐下,要了壶热茶刚喝了一口就听华雀的声音在头顶响起。
“听说你找我?”
她说话时还伴着一阵阵珠翠敲打的声音,海棠花香从发梢流下,赵明熙一抬头鼻尖刚好碰到了华雀冷冰冰的金流苏。
赵明熙一看便愣了,华雀今夜打扮的格外隆重,披的是孔雀绿的外袍,裙摆长的一直要拖进了池边,底纹绣的黑线纹路,让她看起来真真像个昂首挺胸的孔雀。
华雀本就爱戴金饰,今天竟在发间别了一只金丝雀首,那尾羽金流苏挂在耳际显得十分高贵典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