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下华雀是真的听清了,她也是真的有点恼了,先是叫自己姐姐,后又是说她穿的少,这小赵公子来砸场子的不成!
本来华雀就是憋了一肚子火来作陪的,一看对方是这么不上道的青瓜蛋子,她也没了顾及,自顾自地给他们二人满上了酒,自己举起一杯就一口闷了,笑着收起领口看着小赵公子。
“我倒是想多穿两件,旁人肯吗?”
小赵公子刚举起酒盏,一听这话赶紧放下酒杯,腾地起身就要道歉。
“对不住对不住,我就是看你冷,没别的……”
他这突如其来的动作把华雀吓个正着,顺便还打翻了身侧经过的小龟奴手里的酒壶。
哗啦一声,酒壶应声而碎,佳酿撒了赵公子满怀!
碎瓷片落地的声音大,引得四周客人都住了口往这里瞧,华雀赶忙起身稳住场子,说公子吃酒吃多了,不碍事。
回头刚想教训那小龟奴,没成想小赵公子反倒安慰起了人家。
“没事没事,怪我起的猛,你收拾下就走吧。”
这养尊处优的小少爷局促的很,两只手胡乱的拍了拍小龟奴的脊背,脸色已经涨红,好不容易穿着一身黏糊糊的袍子坐下,咬着牙就像坐在了丁板上,连耳朵都红了。
华雀看着那火红的耳朵尖突然有点不忍心了。
周遭都是粗鲁的客人怀抱美人,只有小赵公子垂着头坐在那里,恨不得立刻天亮。
他是真不适合来这种地方。
可怜郝爷算错了。
“用我的手绢擦擦吧。”
一方手帕轻轻飘落在怀,小赵公子看华雀突然凑近本能地向后仰了仰保持距离。
瞧这幅样子,跟入了狼窟的兔子似的。
华雀叹了口气,只当对方是个没长熟的弟弟,把人家拉了起来吩咐龟公准备马车送赵公子回家。
一听回家小赵公子立马来了精神,嘴角恨不得扯到耳朵根,不过对上华雀的眼神又极力遏制了下来。
“那郝老板那边?”
“郝爷那边我会解释的,赵公子还是快回家吧,不喜欢的地方下次就不要来了。”
不喜欢的地方就不要来了?
还有这样做生意的?
小赵公子不可置信地看了看华雀,最后等马车到了也没醒过神来,只赶紧提着袍子脚底抹油,上车前还向门口的华雀抱之感激的目光,认真说了句谢谢。
听着马蹄声响起,车厢渐渐远离喧嚣钻入宁静的黑夜,华雀背对着吵闹的梅园突然想,要是每个客人像小赵这般好打发,就太好了。
珍鹭
没了欢鹂的帮衬,珍鹭是彻底方寸大乱,华雀顾不上她,她只能挨着桌的喝酒,遇上哪桌诗性大发,那不喝完一壶是不准走的。
她陪客满打满算也有半年了,这还是第一次喝的这样多,忍不住跑去后院的水井吐,吐完又被哪个龟公捞起来塞到哪个客人的桌子上。
来来回回几次她几近恍惚,捧着酒杯觉得每个客人的脸都长的一样,都是一样的笑,一样的摸你的手,亲你的脸。
嫣红花瓣掉进酒杯里,猛的荡起酒中涟漪,珍鹭打了个机灵终于醒了过来。
“我们珍鹭姑娘可是饱肚诗书,今天就让你们见识见识!”
“张兄说的什么话,我等早就见识过了!梅州女校书名副其实啊。”
这样的夸奖听了千百遍已经让珍鹭麻木,她笑着端起酒杯说着不敢不敢,可心里没有一丝波澜。女校书这样的头衔第一次听到时,她晚上睡觉时都在反复咀嚼这个词,觉得自己虽为娼妓但也能保留一点尊严。
当这个头衔被无数喝多的嘴脸说了无数遍时,珍鹭只觉得女校书这个词,就是个称谓而已,无人深究,全凭客人喜好。
她总陪些文人骚客,陪多了也总结出些规律。这类人往往一开始彬彬有礼,可是喝到失了分寸比谁都快,假如他们开始作诗,才作完两首差不多就喝到位了,抱着你就要找龟公要牌子进厢房。
这不,又有一个快要喝大的贵书生哄着自己讲些骚词。
一桌人抱着酒壶抱着姑娘为着有形和有神争论不下,明明说的诗词都是意气风发可他们自己都快倒栽进池子里了。
“珍鹭姑娘啊,你讲讲,你喜欢哪个?”
这次倒是问到了珍鹭的心坎上,她前两天刚刚淘了本二手的诗册,主张有神的写实主义让她着迷,华丽浓烈情绪饱满,让人读起来痛快。
见客人问她,珍鹭放下酒杯说自己喜欢边塞大漠中的沉郁风格,让人读了仿佛……
“哎呦我不行了,喝的太多腰疼啊!”
她想说的话再一次被人打断了,醉倒的贵书生躺在她的怀里不起来。珍鹭只得生生咽下了自己的话,抿着嘴对在桌的各位笑了一下,熟门熟路的找龟公要了厢牌准备上楼。
两三个龟奴走来将贵书生架起,珍鹭欠身离席跟在后面,刚要抬脚走时,只听一个清明的声音在角落响起。
“珍鹭姑娘,你说让人读了仿佛什么?”
这声音清醒的仿佛是酒池肉林里涌进的清早溪水,不带一丝污染。
珍鹭被着声音一激醉意全无,好像已经置身于清早的阳光下舒畅豁达。
最重要的是,竟然还真有人记得自己没说完的话。
她回过头,是个书生看着自己,比起旁人来他穿的朴素了许多,面色如常看来一口酒也没有喝,衣着整齐干干净净说是刚从书院里跑出来的都有人信。
珍鹭记得这位书生,姓黄。
“黄公子,在问我吗?”
珍鹭问了一遍,那黄公子的双眼更加透亮,他笑了笑,清醒自然。
“所以,仿佛什么?”
珍鹭看着他的眼睛,脑子也清楚起来,那些她喜欢的诗词好像又在脑海中活了,争先恐后地洗尽酒气。
“仿佛……仿佛与作者一同品尝了人间疾苦。”
人间疾苦,说的玄乎,但转念想想,可不就是当下?
“好啦黄兄,我都醉成这样了,都知道你读书好,你高抬贵手放珍鹭跟我走行不行?”
一共两句话,他们之间一共只说了两句,不过珍鹭觉得够了,今晚喝的再多的浑酒也被他有心的一句冲刷干净了。
珍鹭冲那位黄公子郑重的行了一礼,最后还是扶着客人上楼歇息。
奇怪的是,她今晚都感觉不到累,躺在帐子里任由被人摆弄,她的双眼始终亮晶晶的,好像那位不太熟的黄姓书生让她短暂地解脱了一下。
就连那个叫梧桐的小龟奴没好气地进来加热水,珍鹭都不生气了。
她从床帐里钻出来,蹑手蹑脚的走到木桶边试探水温,瞥了一眼发现今晚的梧桐又是鼻青脸肿。
十四岁的男孩子倔强的脸上总是有没好全的淤青。他这样的脾气一定是又惹哪个哥哥不高兴了。
不过珍鹭这次猜错了,梧桐这次也是倒霉,给人送酒被一个公子撞翻,明明不是他的错公子也没怪他,回去就被大龟公打了一顿。实在是憋屈!
所以珍鹭头一次好心问他时,他啧了一声让人家闭嘴。
这要是往常珍鹭早就冒火了,可她今天心情好,不仅让他回去歇着敷脸,更是在梧桐临走时跟他搭话。
“你上次偷我的书看完了没有?”
“你管得着吗?还想要回来?”
“呵,偷书贼拿过的书我嫌脏。”珍鹭虽然说着重话,可脸色却异常温柔,她试着水温说,“那本书不适合你,你年纪小读点别的,下次别偷了,来找我借吧。”
借?
梧桐提着热壶愣在房门口好久,他也不是真心想偷珍鹭的书,实在是没辙只能拿来看看,想着看完就悄悄还回去,但上次被人家发现后脸上挂不住,两个人就一直不对付。
结果今天见到的珍鹭,竟然会这么宽容。
梧桐看着这位笼馆头牌拨弄着木桶中的热水,蒸腾的热气挂在她的睫毛上,面庞干净透亮,穿着一身清澈的水蓝色缎面袍子,有个瞬间梧桐忽地理解了那些客人们口中所说的女校书,是什么样。
烛鸳
最近生意好,徐阿嬷的心情也顺畅。
唯独一件事不顺畅,是她养的笼馆鸳鸯在这个节骨眼上来了例假。
要知道,来了例假便是不能接客,这个时候烛鸳不能接客,相当于损失了百两银子。
于是徐阿嬷不悦地把烛鸳叫到房里,给姑娘喂了一碗延迟月事的汤药,先让她挺过这阵子再说。
本来前两天还好,没出什么岔子,烛鸳是正常接客。
偏偏有晚接了个不知分寸的爷,动静太大动作粗鲁,可能是碰了哪个地方不得当,烛鸳直接见了红。
半夜把那位爷吓了个够呛,提着裤子跑出来就叫人,珍鹭跑出来看只见那位爷怒气冲冲被华雀安排到其他姑娘房里,其余的龟奴上来低着头进了烛鸳的厢房就把人抬了出来。
烛鸳本就穿着银红色的裙子,被抬出来时,珍鹭都看见血珠顺着一色的裙角里往下淌。
之后烛鸳就病了,脸色惨白连嘴唇都没有血色,郎中来看过开了些药说还是得好好休息,这段时间是不能再接客了。
徐阿嬷再生气也是没办法,华雀这段时间忙的已经是两天没合眼,只有珍鹭能抽出时间去陪陪烛鸳,看她躺在榻上虚弱的都直不起腰。
珍鹭看着心疼又恨的不行,甩了手巾就低声咒骂。
“拿人不当人,难道娼妓就不能生病吗?”
烛鸳只当珍鹭是发牢骚,不过也只能发牢骚,娼妓确实不能生病,生病可就不值钱了。她比划着说自己休息两天,能躺着吃点想吃的就不错了。
珍鹭听了赶紧跑到厨房要了点蜜饯梅果的给烛鸳拌嘴。
趁着还没上客,珍鹭还能陪烛鸳说会儿话,她给她讲讲诗词说说典故的也让烛鸳有点精神。两个人平躺在床上嘴里嚼着蜜饯稍微享受下片刻的安宁。
但谁也想不到这么早就有客人过来,烛鸳听见了楼下的动静,推了推身侧的珍鹭。
珍鹭只得叹口气,认命的帮烛鸳掖好被子,穿鞋下床。可鞋穿了一半,龟奴就急急地跑了上来,说是烛鸳有活。
“徐阿嬷说烛鸳这两天不用接客啊?”
珍鹭回头看了眼脸色变得更白的烛鸳,跟那龟奴商量,“你去跟徐阿嬷说,我去接行不行?”
小龟奴看了看尚且养病的烛鸳,挠了挠后脑勺十分为难,半天才挤出一句话。
“那个客人说,只要小哑巴。”
只要小哑巴的那位客人来头不小,不是给的银子足也不是常客,就是单纯的来头不小。
原本徐阿嬷想一口回绝,怕上次见红的事儿再次发生惊着了客人,可只抬头看了眼这位客人的脸当时就闭了嘴。
这位爷穿一身黑漆漆的长袍,束腰佩剑浑身上下散发着寒气,最惹人注意的是他脸上直挺鼻梁上的一道横疤。
徐阿嬷只看了眼这道疤就知道这人是什么身份了。
脸上带横疤的谁不认识?梅州新来的曹指挥使,这次是随着陛下一起来的。新官上任就坐客笼馆,再加上州府指挥使个个不敢得罪的模样,徐阿嬷是什么都不敢说。
如果没有那道疤,其实曹指挥使还是十分俊朗的,有了这东西,只觉得他腰间配的剑下亡魂都要钻出来了。
她还是第一次接待朝中官员,以前只听说现在朝中偷偷寻欢作乐的官员不少,这次是见着活人了,徐阿嬷便赶紧使唤龟奴去叫烛鸳出来。
珍鹭扶着烛鸳从房里出来时,她都感觉烛鸳的腿都要软了,因为曹指挥使还带了一个人,本就身体欠佳的烛鸳要伺候两个人!这想都不敢想。
那曹指挥使见烛鸳亮相,也只是不咸不淡地看了一眼。随后跟同行的人点了点头,接过龟公递过的厢牌准备上楼。
“指挥使大人……”徐阿嬷还是有分寸的人,“本馆有规矩,刀剑是不可带入厢房内的。”
徐阿嬷说完,指挥使住了脚,站在楼梯口扫视了所有人一眼。
他这一眼让所有人都低下了头,不敢喘声大气。
过了好久,当啷一声,徐阿嬷如释重负,接过佩剑后退到一边对烛鸳说,“去吧,听话。”
珍鹭打量着那位指挥使,长成这样看着也不想天天寻花问柳的人,怎么这次非要烛鸳作陪?
眼看烛鸳艰难地扶着楼梯,提着裙摆上了台阶,珍鹭还是忍不住拽了拽烛鸳的袖口。只是这一拽,烛鸳停住了脚,连那位指挥使也停了下来。
那位大人站在台阶上,高高在上。
说实话珍鹭那一刻只能看清他的下巴,可那种眼神投向而来的压迫感她是实打实的感受到了。
那是一个武将天生散发出来的压迫感,一般人根本承受不住。珍鹭就像被钉在了下面,一个多余的动作都做不出来。
她想说的话全部被指挥使打回了肚子里,烛鸳只好反拍了拍珍鹭的手,然后低着头跟着前面的两人上了二楼。
珍鹭在底下看着,他们进的是正对楼梯口的厢房,她能清楚的看见最后那两扇门关上时烛鸳憔悴的脸庞。
夜色起了,厢房内的蜡烛亮了,梅园热闹了起来,烛鸳厢房的两扇门,一整夜都没有打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