欢鹂
这大概是一年之中笼馆最忙的时节了。
初春到了,不管是老的少的,春心都跟着那花朵荡漾起来了。
而在初春时刻,梅州也迎来了它的开年红,今年远在京城的皇帝老儿突然拍了脑门想出京巡游,问讯官员。
问着问着就停不下来,竟然整个皇家队伍走到了梅州地界。
一时间,这个小小州府,只靠卖娼拉动经济的地方被重新点燃了活力。
大把官员趋之若鹜,大把商人闻讯而来寻找商机。
“百年难遇,招子都给我放灵活点儿,陛下亲临梅州,你们当中的某些人恐怕能挣够一年的银两!”
大清早开会还是头一回。
徐阿嬷的屋里跪了一地的姑娘龟奴兴奋地交头接耳,即使是平常最不上道的娼妓这个时候都被阿嬷说的动心,想着不妨好好搏一搏,说不定…可以被什么豪门富户的少爷给赎出去呢!
“来了,阿嬷!来了!”
徐阿嬷正盘腿坐在榻上训话,只看外面慌慌张张滚进来个小姑娘,手舞足蹈地指着窗外招呼着姐姐哥哥们去看,一时间裙摆飞扬手绢都扔了出去,姑娘们提着长裙争先恐后地挤到窗边捂着嘴巴小声惊呼。
今早的天气大好,日头高照金辉早早蒸发了春雨的痕迹,让整条街道波光粼粼,本就被梅州上下官员翻新的商铺此时更是早早挂上了红灯笼,一派生机勃勃。
欢鹂被就在窗边跪着,这下更是被姐妹们挤到了最前排,半个身子都不得不探出去眺望到了梅州主街尽头的黄色仗队。
她可从来没见过这么高这么油亮的黑马,一个个昂首挺胸就像边关的士兵。
高马上的巡兵护卫更是头戴高羽,威风凛凛面色如霜的直视前方。
先不管那皇帝陛下的八抬大轿有多么极尽奢华,光是身边跟着的随从都让人挪不开眼。
欢鹂听头顶的姐姐妹妹甚至是龟奴都发出一阵阵惊呼。
“天呐,不愧是皇家的御马,这可比我们梅州的好看多了!”
“别说马了,就是人~也比咱们这儿的俊俏是不是啊!”
这话刚说完,年纪大些的姐姐们都笑了,甩着手绢面露桃色,好像是忍耐梅州的客人已久,好不容易来了新鲜的俊俏儿郎,姐妹几个可不得激动一番嘛。
有的说打头的那个绝对是位居高位,就是一脸凶神恶煞不知道逛不逛窑子。
还有的说跟在皇帝轿撵旁边的那个生的最好看,眉清目秀的一定很温柔。
“你什么眼神呀~人家那是太监,太监你也伺候呀!”
说完大家笑做一团,好不快活。
都是卖身挣钱,如今能遇到几个长相身家俱佳的,可不高兴?
就连徐阿嬷躺在后面都半眯着眼睛摇着她的团扇说什么这次就让你们好好见见世面,别给个三两银子就宝贝的不行。
笼馆还从来没有这么多的笑声过,二楼小小的窗口都是探头探脑的娇媚姑娘,欢鹂已经眼看着几个胆子大的侍卫偷偷瞟来了几眼,眨巴眨巴了眼睛。
还有的兴许是耳闻梅州美人已久,落在队伍最后干脆走不动道了被后面来的弟兄撞了个趔趄!
“哎呦!你看啊。”
“看什么?不就是女人吗?”
“不是,真的很好看啊。”
真的很好看,那么多长相各异的姑娘凑在一起,香粉的味道都冲到了天上去,打得几个年轻侍卫是头昏脑胀双腿发麻,当下就摸了摸钱袋想着今晚当值结束能不能来快活快活。
不过不论是这些人的窘态还是长相欢鹂都不关心,她嘴里嚼着核桃,双手耷拉在窗几只关心那皇帝老儿到底热不热。
那么奢华的轿撵,里三层外三层裹着厚厚的金纱,一层一层的过滤下去只能看见他老人家的抖动的白胡子,已经初春了不会在里面热懵过去吧?
“再说了,陛下与民同乐体察民情,怎么也不露脸呢?”
她仰着头跟四周姐妹说,结果大家都觉得她脑子有问题,除了珍鹭认同皇帝老儿是在作秀,其他姑娘们的心思都在这威风凛凛的仪仗队上。
“我说欢鹂,你这么关心圣上,不会是…想攀高枝吧?”
还没等欢鹂说话,一直站在后面敷指甲的华雀闲闲撇了一眼说,“有些玩笑不要开,小心被人听了去可是会丢了性命的。”
有时候相比起徐阿嬷,大家更害怕华雀些。华雀在后面提点了几句大家立马放轻了声音不敢轻易说话,留神祸从口出。
不过还是挡不住一群娼妓已经飞到了外面的心。大家目不转睛地盯着仪仗队一拨拨人马走过,觉得这个也好看那个也稀奇。
“哎你们看那个人,穿着好华丽啊,仪表堂堂不苟言笑的,骑的马也有人牵,是宫里的大员吗?”
欢鹂也顺着大家的目光看去,只看赤色马上金灿灿一片,那人头戴官帽,垂下的两条玉带都透亮的印出阳光来,而且通身的贵气撇了个嘴高高在上,一看就不像是凡人。
大家瞧了那人半天,一致看向这里读书最多的珍鹭。
珍鹭打眼一看,说从衣着和随从人数来看,应该是皇亲国戚的级别。
“啊?那不会是皇子吧?”
珍鹭摇头,笑了笑,“还够不上,皇子都会佩戴宝珠,看那人的模样应该是哪位亲王的儿子。”
好家伙,连亲王的儿子都大驾光临,实在是让人受宠若惊,怪不得半个月前梅州官员都亲自出来修缮门面。
欢鹂不像其他人那么有精神,看了一会儿就觉得饿了要嚷嚷着去厨房找吃的给大家腾位置接着看,这两天她忙得很,连着在梅园唱了好几天的小曲儿,唱完了还得伺候客人,每天早晨起来都是饥肠辘辘感觉嗓子和胃都要一块冒烟了。
她还是头一次这么想休息,跟徐阿嬷撒娇说能不能休息一天,可徐阿嬷当然不肯,语重心长的开导欢鹂说就是因为她连着唱了几天的小曲儿,这下好了,全梅州的男人都知道她笼馆养了个俏黄鹂,争先恐后地来瞧呢!
“你看!这招牌不就立起来了,你呀,以后挣下的银子估计比你娘当时都能多出好几倍来呢!”
“可我不想要那么多的钱,我现在只想躺在床上安安静静地吃西街口的糖人。”
“你再扛几天,挣下的钱能把那糖人铺买了!”
从小就在徐阿嬷身边长大的欢鹂,觉得阿嬷什么都好就是太爱钱了,爱的有点不近人情。
她摸到厨房求厨子给她炖个吊梨汤好好补补,等晚上打起精神有的应付。
可还没到晚上,也就天边刚擦了黑,活儿就来了。
来人是个生脸,一脸严肃的模样说话也是有板有眼,能说半个字就绝对不说一个字。
是个三十往上的中年人,身上披的褂子苍蝇站上去都打滑,也难怪人家一进这笼馆的大门就皱起了眉头,恨不得连屁股都不挨那红木太师椅一下,只叫了徐阿嬷出来长话短说。
“我需要一位唱曲儿的妓。”
“笼馆会唱曲的不少,不知客人要的是哪位?”
“最好的那位。”
那不就是欢鹂?徐阿嬷心里盘算了一下,坐下抿了口热茶。
笼馆的鹂字招牌可不是那么好出的,况且这两天梅州热闹,馆内少一绝也不好做生意。
但正当徐阿嬷捧着茶盏想着怎么搪塞过去时,那位爷的手伸进徐阿嬷的袖子里竟然弹出了一个金锭子!
那金锭子在徐阿嬷的袖子里滚了几圈,她登时就明白了。
出手这般阔绰,可不是梅州本地人。
想必家中显赫得罪不起,思索片刻还是松了口去唤了欢鹂出来,可怜欢鹂才喝了两口梨汤就被提溜了出来。
那中年人扔出个金锭子,砸出个头牌也不算太亏。
他见这头牌年纪轻轻水灵灵,小圆脸尖下巴还嵌着酒窝,穿着一身杏黄色的衣衫倒还真是个活灵活现的黄鹂,当下觉得可以便说明晚会着人备轿迎接。
这是欢鹂第一次出笼馆陪客,还有些云里雾里嘴角挂着梨渣都没来得及擦,徐阿嬷见她年轻没眼力见,就把欢鹂拉到身后帮她多问几句。
“请问这位爷,我们姑娘出场,可有什么要求?”
那人本收拾好了衣袍准备离开,听到这句话又住了脚,停在笼馆门口转身只提了一个要求。
一个非常古怪的要求。
“没别的,就是逗我们少爷笑。”
“假如少爷笑了,我保证十个金锭子陪欢鹂姑娘一同回馆。”
华雀
华雀不喜欢客人多的时候,客人多起来围在她的身边,就像是刚出笼的鸭子要下水,吵闹个不停。
偏偏徐阿嬷就喜欢听鸭子叫,每晚她站在笼馆的第七层往下看着花园天井里的酒池肉林,客人们喝的满地爬,她越开心。
尤其是这几天,徐阿嬷站在笼馆的顶层俯视着她一手打造的艳鬼人间,心中的满足感达到了顶峰。
有的人跌进了梅花树下的池子里,有的人跪在地上拽住了姑娘的裙角。
那些香肩摩擦,细颈裸露,带来的是数不尽的银两。
华雀在一片纸醉金迷中拉起领口抬头透气,看到了徐阿嬷的表情,只觉得恶心。
陛下亲临,笼馆这两日的客人数量达到了顶峰,华雀作为四绝之首左右逢迎,安排姑娘接客已经是脚不沾地,再加上欢鹂被人重金请走,更是让她连口气都喘不了。
偏还有那没有眼力见的常客非要让华雀亲自作陪,龟奴来请了几次,华雀刚喝过一轮酒准备洗把脸清醒。
“郝爷说他今天带了贵客,必须得让华雀姐姐赏脸瞧瞧。”
哼,话说得好听。哪里是赏脸瞧瞧,不过就是去倒酒说漂亮话而已!
华雀咬着牙,眼珠子都喝红了,鲜红的指甲紧紧攥着沾水的手巾。来请人的龟公在旁边瞧着,都能看见她手背上暴起的青筋。
华雀脾气不好,可再不好也不会跟徐阿嬷过不去。
铜镜里的人红着眼,脸煞白一片,要不是有厚厚的铅粉,看着都要累脱了相。
“………我马上去,他要再催一句,老娘把他酒扬了!滚!”
其实郝爷身份也算不上什么,平常来笼馆十次,只有那么三四次点的起华雀。只是这次不一样,他可是带了邻州有名的富户,这次生意可是全仰仗人家了。梅州素来以笼馆闻名,谈生意嘛,得把最好的送给财主把玩啊。
可请了几次,都不见华雀人影,郝爷自己都慌了,一个劲儿的抖腿岔开话题。
“赵公子,您别见怪啊,笼馆华雀可是四绝之首,出来见客都是要好好打扮一番的。”
“噢……啊?没事没事,我不妨事。”
黛绿色的长褂甩过桌角,扑面而来的是一阵霸道的海棠香,金钗碰撞的声音都急促起来。郝爷闻声抬头,天老爷了,孔雀成仙,华雀终于来了!
郝爷攥紧的拳头慢慢松开,腮上的肌肉都落了下来,恨不得热泪盈眶。可毕竟在财主面前不能失态,只看着华雀终于坐定在他们桌,自己悄悄吐出一口长气。
“华雀,这是赵公子,陇南赵家的小少爷。他今天大驾光临特意是来看华雀你的呀!”
陇南赵家,华雀陪了这么多年的客,多多少少知道些,赵家是做盐路生意的,家中殷实到朝廷派下来的盐铁使都要敬上几分。
不过也没什么稀奇,来这儿都是有权有势的,只是钱多钱少而已。
“见过赵公子,第一次来梅州吗?”
说过上千次的开场白,华雀的表情语气近乎定式,别人听了是心头荡漾,她自己听了只觉得毫无感情。
“噢!见过华雀……姐姐?对,我是第一次来,这次是家父让我来打理梅州的生意。”
赵公子过于紧张了,他年岁看着不大,十八顶天,一脸生涩猛地坐在这莺莺燕燕的地方还不太习惯,从刚进来时就擦额头的汗,有个龟公跟他说话问他点哪位姑娘,他直接摆手说不要。还是郝爷解围说今晚就等华雀。
本来华雀还没到时,这位赵公子虽然紧张但还好好的听小曲儿,小心翼翼的东张西望。等华雀一到他立马露怯,口不择言张嘴就叫人家姐姐。
华雀姐姐?
这倒把华雀叫懵了,自己虽然比这个奶里奶气的小赵公子大,可还是被嫖客第一次叫姐姐的?郝爷见二人已经打过招呼迫不及待地离席就去找自己的老相好,留下华雀上下打量着小赵。
姐姐…华雀心里有些不悦,可到底没表现在脸上,而是一手撑着下巴半开玩笑说:
“姐姐?奴家看上去很老吗?”
华雀五官长的张扬,但是嗓音又属低沉,撑着下巴即使是开玩笑说的话,都能让人打个机灵,小赵公子肩膀抖了两下,马上改口说没有没有,就是出于礼貌,并无别的意思。
小公子虽年轻气盛,可在家中排行老幺,是捧在手心放在心尖从来没一个人出来干过什么,眼看着年满十八,赵老爷子有心让儿子出来接触下自家生意,可没成想来到梅州这个地界儿真真是把他吓着了。
原来………原来女人的衣服也可以穿的这样薄?
华雀满头的金饰在夜晚里熠熠生辉,晃的人不能直视,小赵公子只能撇着头轻声问华雀:
“姐姐,你穿的这么少,不冷吗?”
“什么?”
梅园里都是熙熙攘攘的客人醉酒当歌,华雀怕自己听错又问了一遍。
“赵公子,说奴家什么?”
“呃………我说姐姐冷不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