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年复一年,把华雀都问烦了,她对此嗤之以鼻,跟欢鹂说。
“你只告诉她们一句话,不要对客人有半分想法,生意自然就做好了。”
华雀总是这么说。
不要对客人有半分想法。
每个进到笼馆的小姑娘们,第一天听到的第一句就是这句。
华雀就像是整个酒池肉林的最清醒的存在,远远看着她的罗裙洒满了佳酿,香肩上搭了客人肥厚的掌心,就连向上扬起的眼角都染上了红色。可你再近些瞧,再仔细些瞧,就会发现华雀的灵魂冷冰冰地站在角落,站在梅园外,冷眼旁观。
不管笼馆的客人多喜欢她,不管小妹妹们多崇拜她,都不会让她高兴。
那天欢鹂跟着华雀经过回廊时,正看见徐阿嬷对着跪了满地的新姑娘训话。
小姑娘们穿着一水儿的粉色裙子头顶小绢花,趴在地上畏畏缩缩。
“既然进了笼馆就踏实生活,我保证你们不挨饿不受冻,还能保证你们一夜飞上枝头变凤凰,金钗珠宝绫罗绸缎,男人爱慕女人艳羡。喏,就像她。”
徐阿嬷细长的柳枝指向廊外的华雀,小姑娘们纷纷回头露出青涩的脸庞,她们看见华雀眼里有羡慕,有好奇,还有向往。
收到那些眼神的华雀却突然皱紧了眉头,她盯着徐阿嬷嘴角用力。
“哼,每年都这么编排我,真有意思。”
欢鹂知道华雀讨厌徐阿嬷,但不知道她为什么讨厌。
会不会是因为徐阿嬷说过,见过的百十来个姑娘,只有华雀最像她?太过相似的人总是互相排斥的。
这是徐阿嬷的手段,她对这些小姑娘说过的话都像是洗脑,让她们知道只有认真干活,才能成为美丽的凤凰。
可一个窑子里哪有什么凤凰,全都是胡说八道!
华雀看着那些排排坐的雏鸟对欢鹂说,“都是出来讨饭吃的,哪有什么尊卑哪来什么尔虞我诈,说是窑子,其实就是个好看点的笼子罢了,活着就好。”
欢鹂
欢鹂大概是笼馆最快乐的姑娘了。
因为笼馆是她的家,没有比天天呆在家里更幸福的事情了。
徐阿嬷说她出生时哭声洪亮,一听就知道是个好嗓子,随她娘。
可惜的是欢鹂从来没见过她娘,那些个龟奴围在一起开小差时说,就没见过这么狠心的婆娘,见钱眼开的主儿连亲闺女都不要,生完孩子没过三天,连腿都没并拢呢就跟人走了!
“哎我说你这么愤恨,是不是喜欢她娘,气不过人家被赎走了啊?”
“我?我喜欢她?快别闹了!你不怕染上病我还怕染上病呢!散了散了干活。”
欢鹂小时候总能听见别人在背后议论她娘,说的话都是污言秽语难听得很,可她不生气,天生脾气好整天笑呵呵的,徐阿嬷说她是黄鹂转世,只要唱歌就什么烦恼忧愁都没了。
别人说她娘,说的也没错是事实,没必要生气。
她娘不要她,也可以理解,荣华富贵多香啊谁愿意走?
欢鹂就这么开解自己,从不为难自己也不为难旁人,久而久之倒让她混成了笼馆里人缘最好的姑娘。哪个姐姐妹妹都愿意找她说会儿话。
新来的妹妹爱哭,她就总捧着零食去哄人家。
夜晚的笼馆太吵闹,她就给小妹妹们唱歌,让大家不要害怕。
连如今的珍鹭,当时都是被欢鹂开解过的。
珍鹭感谢她的慷慨,问她最大的心愿是什么,自己可以帮她一起实现,可欢鹂想了半天,核桃全砸完了也想不出,她说自己已经很开心了,没有什么心愿,只要安安生生的呆在笼馆里跟大家生活在一起就好了。
噢还有,她最见不得周围的人难过,她喜欢看周围的人笑,不管是客人也好徐阿嬷也好,还是姐妹们,只要大家都开开心心的,她就觉得日子过的舒服。
这世间还有这么无欲无求又无私的人吗?
珍鹭觉得欢鹂可真难得,大概是她娘自私自利的厉害,所以再生欢鹂的时候,把自己仅存的所有善良都给了这个女孩子。
这个善良的女孩子成天挂着笑脸,难得的几次愁眉还是看见香鹭被客人推下了楼死在梅园里,还有一次就是看见刚接过客的烛鸳。
烛鸳可能是欢鹂这短短十几年见过最可怜的女孩子了,是个哑巴不说还浑身伤疤,早晨客人甩了银子扬长而去,龟奴们进去打扫厢房时,欢鹂看见烛鸳趴在地上,身上裸露的伤痕通红一片,甚至还有新伤!没有生气就像个翻肚在湖面的水鸟,只等龟奴们来把她拽起扔在床上。
烛鸳,不疼吗?
她不会说话,难道连哭也不会吗?
欢鹂珍鹭偷偷去给烛鸳送药抹药,烛鸳也只是笑,不哼不哭静静地躺在床上。
后来欢鹂听徐阿嬷和章大爷闲聊才知道,烛鸳是徐阿嬷托人从西域边关买来的,那里的人粗鲁蛮横性格奇怪,就爱虐待姑娘。
烛鸳在来笼馆之前,就已经被虐待过一轮也被开了苞,来到笼馆也只是换了个地方继续满足客人们的奇怪口味罢了。
烛鸳
烛鸳总穿红色,因为跟身上的伤疤是一种颜色,远远看过去那伤疤就像在薄纱上绣的花。
徐阿嬷第一眼看到烛鸳时,就已经给她定了鸳字。
笼馆里长的最美艳的姑娘,往往都会被分配到鸳字,因为一对鸳鸯中的雄鸟鸳,毛色是最斑斓鲜亮的。
而且鸳字也有个不成文的规定,鸳鸯意味欢好,在床上让客人最舒适的,那还得是四绝的鸳。
这样一对比下来,烛鸳真是样样都实至名归。
一个安静的美丽哑巴,任人宰割往往要承受许多。
比如要被客人绑在床上,蜡烛会滴到后腰,头上戴的簪花都会扎在你的肩头。不过烛鸳已经习惯了,这些都算好的,在西域边关时,那里的人才叫恐怖呢,五大三粗虎背熊腰,上来就坐在你的身上拔出弯刀比划。
吓人的要命。
一开始烛鸳还会做噩梦,但是到后来就忍住了,每次有客人来把她推进房间,她就会睁着那双美丽的眼睛呆呆地望着天花板默数,从八千开始倒数,数到一时大部分客人就结束了,她就可以安心睡觉了。
来到笼馆虽然还是要给徐阿嬷接待那些稀奇古怪的客人,但烛鸳觉得这里比边关好多了,起码有那么多的姐姐妹妹在白天陪着自己,总比以前总是一个人独来独往的好。
有欢鹂天天跟自己说说笑笑,有珍鹭坐在旁边读诗,还有华雀时不时给她的点心果子。
除了晚上,笼馆的白天还是很好看的,有花有树有蔚蓝的天。
相比起边关一望无尽只有白骨的沙漠,烛鸳觉得梅州好像给了她点希望。
所以她晚上工作起来会比以前更加卖力。
每每有那种凶神恶煞或者要求古怪的客人,徐阿嬷就会把烛鸳推出来让她接待,烛鸳也不会不情愿。
自己已经是这样了,耐受度会高些,她不希望别的姐姐妹妹来遭罪,最起码她是不愿意听见那些撕心裂肺的惨叫的。
人人都觉得烛鸳这是逆来顺受,都不太理解她。
可谁也没成想,成天缩在春水里的鸳鸯也有咬人的时候。
那天正值春分,好像天暖和了,客人的心思也活络,笼馆的生意比平常都好些。
不论是龟奴还是姑娘都忙的四脚朝天,加水的加水打扫的打扫,就连徐阿嬷也坐在梅园里跟客人们调笑。
无数人的嬉笑声撕破了黑夜的寂静,扰的月亮都黯然失色,到处都是打翻的酒杯,每层楼都有吐的满脸通红的男人。
就是这么个环境下,二层拐角的小小厢房里,一个喝大的客人把魔爪伸向了一个十二岁的女孩。虽然是窑子里的,可也年纪太小了!
小姑娘哭喊的很大声,这要是搁在平日早被人发现了,可偏偏那天笼馆人声鼎沸,大家觥筹交错谁还听得见一个小姑娘的呼救。
可烛鸳听见了,她当时正带着客人下楼,本还乖巧安静,不知怎的突然调转了方向加快脚步腾腾地下楼。
她对这种声音太熟悉了。
烛鸳提着她鲜红的裙子一路小跑,撞到了经过的龟奴打翻了热水也不回头,径直踹开了那间小厢房的门,拉起小姑娘手脚利索的帮对方提上了裤子,然后直接从怀里掏出刚得的赏钱,足足有五两碎银子,手一挥就砸到脱光裤子的客人身上,拉着小姑娘就跑了出来。
速度之快让大家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只看见烛鸳怀里的小姑娘不停的哭。
有个自始至终都在场的龟奴看到了全过程,绘声绘色地把这事儿讲给大伙听。
大伙听完砸吧砸吧嘴。
从此烛鸳在大伙儿心中从一个安静的哑巴变成了一个脾气古怪的哑巴。
仅此而已。
没有谁在乎烛鸳那天晚上为什么那么大的反应,也没人在乎那个小丫头到底哭的有多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