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了夜,小珍便要提着暖壶去每个房间加水。这是她最害怕的工作,因为每次叩开门都能看见各色的白肉在灯火下狠命地动。
动的她头皮发麻,不敢抬眼。
徐阿嬷说如果你再不习惯,以后还怎么伺候客人?
可华雀安慰她说,刚来的小姑娘都会害怕,不必在意。
“徐阿嬷那是在吓唬你呢,年岁到了,自然就会接客了,用得着她催?”
华雀似乎很不喜欢徐阿嬷,整个笼馆也只有华雀敢跟她顶上两句,就连那些身强体壮的龟奴见了徐阿嬷都是哈着腰走。
小珍还是喜欢白天,她喜欢在白天给华雀洗头发,因为华雀的头发很软,跟她的手一起浸在水里,软绵绵的被包围住很温暖。
笼馆的一层都是姑娘们的房间,所以打开窗就能看见天井花园。
小珍一手捧着热水,一手轻轻推开窗子让阳光和花香都漏进来,让笼馆的白天多停一会儿。
小麻雀飞上窗沿叽叽喳喳叫,华雀闭着眼睛稍稍抬了抬头,阳光照在她雾气蒙蒙的睫毛上,金灿灿的就像她发间的步摇。
“小麻雀,你想当四绝吗?”
小麻雀?
小麻雀?
华雀唤了好几声,小珍才晓得她是在跟自己说话。
“嗯……嗯!四绝,可以赚很多钱吗?”
这是当然,赚很多很多的钱,就是赚不够能把自己赎出去的钱。
水声潺潺,华雀弯着腰让两只手搅在热水里,搅起了蒸腾的热气,她说四绝赚到的钱能买到任何东西,就是买不到自由。
小珍透过热气,看见华雀首饰台上成堆的珠翠闪闪发光。如果这些珠翠给她,不知道能不能给母亲买根上好的人参。
肯定可以吧。
她想着入神,情不自禁地点点头,给华雀递了擦头发的帕子,笃定自己想成为四绝。
来这儿的小姑娘,都想成为四绝。
可是为什么呢?
不过是,穿戴着最好看的衣服首饰,人前人后的威风。
“可你知道吗?雀鹭鹂鸳没一个是好下场。”
一朵宝蓝色的小簪花插在了小珍的发间,华雀的指甲轻轻弹了下小蓝花的花瓣,声音清脆地好似泉水叮咚。
她看着小珍的眼睛,“但愿你可以幸免。”
小珍不理解华雀口中的没有好下场是什么意思?
她跟小欢出来买胭脂的时候问她,小欢也不知道。
小欢说华雀姐姐是她认识的第一个四绝,那些个没有好下场的话,也只是听其他姐姐们和龟奴们说的。
“那你想当四绝吗?”
“我?”
小欢走路总爱哼着歌踏着拍子背着手走,她脸上总有笑意,好像每天在笼馆的日子对她来说都是无比灿烂。
“我无所谓呀,只要跟姐姐们在一起就好啦!”
她俩用华雀给的零花钱,一人买了一个糖葫芦手拉着手在街上蹦蹦跳跳。
小珍也希望能和小欢一样没有烦恼,这个月的工钱前两天交给了胭脂铺的赵二婶去买药,只等母亲病好了,她也就好了。
街上路过的男人们驻足停下,瞥眼含笑打量着这两个小姑娘。
打量着她们衣服背后绣的笼馆金丝雀纹样。
他们交头接耳着,盘算着。
他们想,这两个可爱的小姑娘,会不会是来日的笼馆四绝之一呢?
“如果是的话,公子我呀,一定去赏脸尝尝!”
金丝雀绣在身后,就恰入笼中了。
小珍在笼馆渐渐习惯,她哭的次数少了,跟小欢总玩在一起,笑的次数也多了。
因为笑,也拿过几次客人给的赏银,这些赏银除了给母亲买药,剩下的她舍不得花便攒了起来,等到攒够了就去买书。
其实如果她爹没死的话,小珍说不定还能做个饱读诗书的女孩子。
可秀才爹死了,她不仅没能饱读诗书,还进了窑子。
攒了个把月的赏钱,也只能买一本薄薄的二手诗册。
翻的书页泛黄起了毛边。
开始她都是藏起来看,怕被徐阿嬷发现,可有一次她夜里当值,不巧被徐阿嬷翻了床铺发现了诗册。
“这是什么?”
“是……是我自己,花钱买的书。”
有钱不买胭脂水粉打扮自己?倒花钱来买书?
徐阿嬷看着已经十五岁却仍不知涂脂抹粉的小珍刚要开口数落,可她掂了掂手中的书册,里面陈旧的墨香抖落出来倒特别像她前两日接的赶考书生们的味道。
这笼馆里莺莺燕燕的全是香粉味,有点书香气貌似还不错。
梅州,还从没出个女校书呢!
有时候笼馆的年轻姑娘是绝对算不出徐阿嬷心里在想什么,在这位笼馆徐娘抬眼低眉的瞬间,有些人的路就已经画好了。
“得了,你要看就看吧,别耽搁活计就好。”
像小珍就没琢磨出徐阿嬷的心思,还以为人家是心软开恩,抱着旧书册直连连道谢。
她喜欢看书,华雀小欢喜欢听她读书。
早晨起来送走客人,是姑娘们的沐浴时间,一到这个时候所有人都抱着盆钻进蒸腾的浴室里嘻嘻哈哈,好几个大木桶里面泡满了姑娘,没有晚间的娇柔造作,大家搓澡的搓澡,揉脚的揉脚,拌两句嘴都能泼出去半桶热水,总惹的外面守着的小龟奴满脸通红说让各位姐姐们当心这些。
洗澡,这大概是一天疲乏中难得的放纵时刻了。
不过自从小珍来了之后,放纵时刻又添了一个听书。
笼馆的姑娘们大多数不识字,也就是听个热闹,不过听个热闹也是好呀,那些个风花雪月的诗词歌赋她们从来没有认认真真地听人读过,客人倒是兴起时会说上一两句,不过也就是一两句的功夫就要来拉你的手了。
小珍总跟华雀小欢泡一个大桶里,每到这个时候她就趴在桶边肩上搭着毛巾,手里高高举着诗册朗读。
什么都读,读月下边塞,读乡愁思绪,读田间童趣。
每次她读着读着,大家就不作声了,安安静静的泡在桶里不知道在想什么,就连七八岁的妹妹头上盖着姐姐的发带,眼睛也直楞楞地不知想起了什么。
“再读一首吧,姐姐们爱听。”
华雀的手指捏了捏小珍的脊背,她撑着下巴脸蛋上挂满了水珠。
只是有一回大家正默不作声地听小珍读诗,馆外就有了动静,要知道白天的笼馆可是最安静的,这时候有人来那绝对是出事了。
姑娘们都打了个机灵从诗里醒过来,手忙脚乱的擦干头发抓起一身裙子,连鞋都来不及穿,吧嗒吧嗒就跑了出去光着腿瞧热闹。
小珍小欢也跟着出去凑热闹,她俩挤到华雀跟前刚好能看到门口。
笼馆门口停了一辆好大的牛车,那大青牛小珍和小欢怕是爬都爬不上去,更别说牛车上拉的一层层的麦草有多高了。
徐阿嬷站在门口,第一次笑着给人掏银子。廊下挤在一起的姐姐们大眼一看,说那份量估摸着能有三四十两。
“买一牛车的麦草?能让阿嬷这么高兴?”
好多个水珠从大家的头发梢滴到廊下的地板上,小珍裹着薄薄的衣服打了个喷嚏,再抬起头时只感觉小欢摇着自己的肩膀,用她那响亮的声音冲院子里喊,“你们快看,从麦草里钻出个人!”
烛鸳那时就是在正洗着澡的姐姐们的注视下钻出的牛车。
只不过烛鸳那时还不叫烛鸳,叫小哑巴。因为不会说话大家又不好给她取名字,所以只能小哑巴小哑巴的叫,反正她也不生气,大家就当她默许了。
她是个十分漂亮的小哑巴,有多漂亮呢?就是明明跟小珍小欢差不多大,徐阿嬷就已经把她当成四绝培养了。
小珍小欢也觉得小哑巴漂亮,可是漂亮的脸蛋并没有让她俩对小哑巴这么记忆深刻。
记忆深刻的是小哑巴身上的伤疤。
小哑巴来的第三天她们一起洗澡,小欢是个热心自来熟,跟谁都亲近,见小哑巴站在浴室门口迟迟不进来,就拉着人家到自己的桶里一起泡。
可这刚下水就把几人惊着了。满背的伤痕看上去有些年头了,看着像是鞭子打的,蜡烛烫的,甚至还有小刀划的。
小珍瞧不明白怎么会有这么多伤痕就去看华雀,华雀一言不发只拉了一把小珍让她别多事,可小欢是个没心没肺的,她竟然凑过去轻轻地摸了摸小哑巴背上那只歪歪扭扭的丑陋小蛇。
“你疼吗?”
小哑巴打了个哆嗦回头,她看了看小欢,又看了看华雀小珍,最后摇了摇头。
“没事,你听小珍读书,你听听就不疼啦!”
小珍给姐姐们读书也有一两年了,这是第一次心不在焉。她每读一句都想看看小哑巴的反应,可惜她什么反应也没有,头枕在桶边一动不动。
出来小珍还悄悄问小欢,是不是小哑巴疼的都不想动弹,听不进去书。
“哪有,她都听哭了!”
“什么?为什么哭啊?”
“不知道,我只偷偷看见她眼泪掉下来了。”
后来小欢说再没见小哑巴哭过,包括华雀小珍,她们谁都没见过她掉眼泪了。
即便再后来徐阿嬷要求小哑巴干那种事,她都不带哭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