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梅州啊别的不行,尽盛产娼妓。
全州的经济都指着窑子来发达,有些个文人骚客,达官显贵出来游玩,都想去梅州一亲芳泽。
要说梅州质量最好的窑子,那非笼馆莫属。
笼馆笼馆,顾名思义,豢养金鸟的金笼子罢了。
这金笼子隔上几年就会选出四只最受欢迎的鸟儿赐字:雀、鹭、鹂、鸳
得了字的四只鸟儿,会在冬日梅园暖阁亮相,供千千万万的人来观赏品鉴。
那声势奢靡浩大,怕是都能比得上公主游街的阵仗。
这也算的上是梅州独有的文化了。
只一句话:
来梅州的嫖客,睡不到雀鹭鹂鸳,相当于白来。
在笼馆的娼妓,当不上雀鹭鹂鸳,生意也就到头了。
可也有一句话,甚少有人知晓。
那便是,
自古以来,笼馆的雀鹭鹂鸳,没一个好下场。
直到父亲去世,宋贞都没想到自己会进窑子。
隔壁胭脂铺的寡妇,见宋贞跟她娘实在穷的揭不开锅,便把宋贞引见给笼馆的徐阿嬷认识。
那笼馆徐娘可是这么好见的?胭脂寡妇可是费了些心思上下打点,才有幸让徐阿嬷开门瞧瞧宋贞。
没成想,就这么一眼,徐阿嬷就相中了宋贞。
也不是宋贞长得天仙下凡,只是阿嬷觉得她气质少见。
说什么有股子清高气,放在风尘烟火里,那群迂腐书生见了一定喜欢。
胭脂铺吴大姐听了是眉开眼笑,直感觉这十两介绍费要到手了可宋贞那边却犯了嘀咕。
她缩着脑袋站在笼馆的廊下不敢抬头,眼见着吴大姐要收银子,她便听见二楼蹬蹬传来脚步声,紧接着好像有重物从上面滚下来似的!她惊地打了个哆嗦向旁边望去,只看一个油头满面的中年人连裤子都来不及提,坐在楼梯底下叫嚷。
“华雀!你等着!老子晚上还来找你!”
他虽然穿着锦衣华服,可嘴上却不干不净,一口一个贱人的叫着,说什么只看钱的贱鸟而已,多半个时辰也不伺候老子。
宋贞没见过嫖客,当时就被吓傻了,拉着吴大姐就往出走。
“我我我……我不去了,太吓人了我害怕。”
“害怕?你娘咳的满被褥是血你不害怕?你爹死的连棺材都没有你不害怕?现在晓得害怕了?”吴大姐被宋贞拉到街上,眼看十两银子飞了那利嘴就像吐瓜子皮似的叨叨个不停,能把宋贞骂到地缝里。
“你不去你娘怎么办?还指望我贴补你们家吗,孩子咱们讲讲良心啊,我当时是看你们母女俩可怜才挤出来点买药钱,你不能指望我一直接济你家吧,再说了梅州这地界也只有窑子能挣上钱了,那笼馆徐娘你也不打听打听是谁,她能看上你是你的福气,怎么说不去就不去了?”
吴大姐说是这么说,也就是贪那十两银子,她本就跟宋贞家沾亲带故,也能让小辈叫个二婶,再怎么不济,大不了以后不贴补就是,也不能把小姑娘塞到窑子里去啊。
可宋贞当时也就十二三岁,不太懂这其中的弯弯绕绕,被吴大姐数落了一通也不知是吓懵了还是骂懵了,站在人来人往的大街上就吧嗒吧嗒流眼泪,哭的喘不上气。
吴大姐看宋贞哭的撕心裂肺,觉得差不多了,便给了个蜜糖好言相劝。
“好孩子,二婶劝你还是好好想想,这世间只有一种病那就是穷病,等来日你当上那什么雀鹭鹂鸳的,别说你娘的病能好,就连你爹都能给修个三进三出的墓地!这可是尽孝啊!”
多的话也就不说了,吴大姐这人卖胭脂也卖出些门道,就是话不能说满,凡事劝七分,结果一定如愿。
她掏出钱袋去旁边的小摊卖了包瓜子好心塞给宋贞,又扯出手绢替她擦了擦眼泪静等了一会儿。
果不其然,宋贞捧着瓜子委屈巴巴地咬紧了嘴唇。
“二婶……那我,还是去吧。”
“哎!这就对了!”
吴大姐揣着十两银子满面春风的走了,留下宋贞一个人抱着一包瓜子和剩下十五两银子跪在徐阿嬷房里瑟瑟发抖。
徐阿嬷好点香,每日房间里的熏香都不带重样的,今日是茉莉明日是牡丹,熏得整个屋子烟雾缭绕,连头顶层层叠叠的薄纱都浸透了气味变得重重的。
宋贞跪在地中间实在忍不住打了个喷嚏,徐阿嬷才抬眼看看底下的小姑娘。
“怎么又回来了?”
“……因为,实在缺钱。”
“哼,也没个新鲜理由。”
似乎是对刚刚宋贞反悔的事情耿耿于怀,徐阿嬷这阵子便没了好脸色,捧起一盏茶皱眉喝了半天。
“谁有钱上这儿来?阿嬷想听什么理由?”
接话的是个十七八的漂亮姐姐,她坐在徐阿嬷左手边口气不小,撑着下巴看新做的指甲十分随便。
宋贞好奇是什么样的姐姐敢这样跟徐阿嬷顶嘴便偷偷抬头多看了两眼,这一看便愣住了。她从来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姐姐,气质雍容华贵,穿一身孔雀绿的长裙,头上手上戴满了金饰,高高挽起的发髻中央有一只金雀步摇落下来,在她细长高挑的眉眼间摇晃。
“华雀,我叫你来是让你相看的,不是来顶嘴的。”
原来她就是华雀,笼馆四绝之一,刚刚那个男人骂骂咧咧的对象。
宋贞瞧着这人面相只觉得有些不好相处,自己在她手底下伺候会不会很难过?她正为自己未来的日子发愁就被徐阿嬷打断了思绪。
徐阿嬷虽是看上了宋贞,也并没想在她身上花太多的心思,宋贞今年才十三岁,不到接客的年龄只能先伺候笼馆的姐姐,刚巧华雀身边缺一个,就把宋贞打发给了华雀,自己也落得清闲。
她临走前问宋贞是哪个贞。
宋贞觉得奇怪,只老老实实地说,自己的贞是贞良纯洁的贞,这个字还是宋老爹给她取的,希望她为人贞烈顽强,品质高洁。
可徐阿嬷明显不喜欢这个字,甚至觉得有些好笑,她抽动了两下嘴巴说:
“当了娼妓就别立牌坊了,以后你的贞就是珍珠翡翠的珍吧,听着招财。”
好嘛,高洁的贞变成招财的珍了。
不过也无妨,在笼馆,本名是最不重要的东西。大家都是小什么小什么的叫,听听也就习惯了。
现在小珍这两个字先被华雀叫上了。
“小珍?”
“……有!”
“起来坐下吧。”
华雀懒洋洋的撑着下巴靠在红木圆桌旁,看起来永远都睡不醒,也是合该她累得慌,现在整个笼馆就只她一个得了字,来往的客人大部分点名道姓的要她,经常了半夜里还要换着房间的伺候,可不就睡不醒。
她打了个哈欠问小珍怀里抱的什么,对面的小姑娘愣了愣怯生生地说是徐阿嬷给的十五两。
“我说另外一包。”
“……瓜子。”
“拆开给我尝尝。”
小珍又是愣了愣,才手忙脚乱晓得把纸包拆开推到华雀跟前。
华雀顺手抓了一把嗑起来,只觉得眼前这个小姑娘呆头呆脑的特别像那些个来逛窑子的书生,于是问她是不是读过书。
结果小珍还真点了点头,华雀才知道自己没有看错,她估摸着这个小珍以后也是有的培养,说不定还真能混个四绝当当,只不过这些都是后话了。
她嗑着瓜子觉得口干,唤了小欢来准备点清茶。
那是小珍第一次见到小欢。
小欢,人如其名,活泼亲人什么时候都是乐呵呵的,顶着两个小酒窝和满头的小辫子蹦蹦跳跳地拎着茶壶钻了进来,见着华雀叽叽喳喳个不停,像个小黄鹂。穿着一身杏黄色衣服,一屁股就坐在小珍的旁边跟着嗑起了瓜子。
“我叫小欢,以后咱们一起洗衣服哦。”
华雀跟小珍解释,说小欢是从小长在笼馆里的,你以后有什么事找不到我可以问她。
从小长在笼馆里?有多小?
小珍想不会是四五岁就被人卖进来来了吧?那也太可怜了。
不过她还是想窄了,小欢压根就是被生在了笼馆,她的亲娘就是笼馆里的姑娘,怀她的时候被一个商人看上赎走,可商人不许小欢她娘带着孩子,于是她娘生下她便一个人跟着商人过好日子去了。
小珍听着心寒,可小欢倒没什么伤感,说句不礼貌的话,小欢大概是这笼馆里最没心没肺的姑娘了,因为只有她把窑子当家。
整日听着姐姐们的叫声入睡,整日听着客人们的鼾声醒来。
小珍问她,你娘就没回来看过你吗?
小欢摇摇头,说她娘再没回来过。
“那你爹呢?”
“我爹?徐阿嬷说我娘陪的客人太多,也不知我爹是谁。”
竟然还有这样的事,爹找不到,娘也撒手不管,这世间还有这样的父母?小珍听的伤心,反倒是小欢来安慰她。
“没关系啊,女人嘛,有了好日子自然会自私一点的。”
小珍那时便觉得,这是小欢这辈子说过的最深沉的话。
自从进了笼馆,小珍就变得很爱哭。
尤其到了晚上,听着客人们发酒疯的声音,她更是哭的厉害。
把徐阿嬷哭烦了,就说要把她赶出去,不光要赶出去,半点银子都拿不到!
小珍一听,就乖乖闭紧了嘴巴。
可这不怪她,夜里的笼馆真的很可怕。
梅州笼馆总共有七层,每层都盖成回字形,把中间的梅园围成一个四四方方的天井。
人站在天井里抬头向天上看,只能看见黑漆漆的夜色和漂浮在夜空赤红的灯笼。
每层都有姑娘的玉臂伸出来像拂柳摆动,每间房子的窗户纸上都能印出客人凶狠的黑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