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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1章“可以让我听一听吗?”

朱伊伊被男人圈在怀里, 感受着环住她的那双手臂隐隐发抖,渗出几分失而复得的惧意。

她呆呆地问:“你是在害怕吗?”

贺绅没说话, 阖着眼,让自己浸泡在属于朱伊伊的味道里,只有这样失衡的心率才能回归正常。他把下巴搁在她肩膀上,稍微动动脑袋,面朝里,目光所及之处是她白皙的脖颈,一层皮肤之下是汩汩流动的、鲜活冲韧的血液。

他往里挪了半厘米,唇贴了贴其中跳动最有力的一根脉搏。

平平安安就是万福。

耳根附近都是朱伊伊敏感点, 一碰就痒,如梦初醒般躲了躲,抵住贺绅胸口的手再次用力, 从他严实如网的怀里钻出来,手指无意间擦过贺绅的手背,触到一滴湿热。

她低头看,是血。

朱伊伊:“你受伤了?”

她要不说,贺绅根本没注意, 他仍维持着刚才的姿势, 看着虚空的怀抱, 不甘心地握了握空拳。抬起佩戴着银色腕表的左手,手背滑着一条很深的血痕, 因为他一路走来都紧握成拳, 肌理一直绷着, 无法结痂凝血, 这会儿血珠还在往外渗。

贺绅用指腹抹去:“没事,不用担心。”

“鬼才担心你, ”朱伊伊又在心底默念一遍男人的嘴骗人的鬼,“上午在车上还答应得好好的,不找我,不看我,不跟我说话。你看看你现在,不到一天就破戒,连一个商人最基本的信用都没有。”

她在背后比了个中指。

贺绅觑向地面的影子,小姑娘悄咪咪竖起来的中指,一清二楚。

他嘴角弧度上扬:“能拜托你一件事吗?”

“什么?”

“走路慢一点。”

朱伊伊觉得他莫名其妙,一会儿抱一会儿笑,现在还对她走路都指指点点:“再慢就成蜗牛了。”

“我认真的,”男人脸色倏地严肃而郑重,“就这一件事,答应我,好吗?”

朱伊伊擦了擦鬓角的水珠,揣着东西就走,步伐提起速,看上去不想跟他讲话。

走了几步,停下,别扭地答应:“知道了。”

贺绅紧拧的眉宇舒展开来-

自助烧烤那会儿朱伊伊只吃了几根烤串,泡温泉的时候就饿得饥肠辘辘,回去前路过几个酒楼装修的商店,进去买了一小袋零食。

回到套间,刷卡进门,跟急得团团打转的凌麦对视个正着。

“伊伊你终于回来了,”凌麦跑过去,两手抓着朱伊伊,跟烙煎饼似的翻来覆去地看,“你没事吧?”

朱伊伊一脸懵:“我有什么事。”

“你不知道啊?”凌麦拍拍胸口,脱去刚套上的羽绒服,躺回榻榻米,“我刚听说温泉发生事故了,夏宁西跟一个人正对面撞上了,她宁西还好只崴到脚,另一个人伤得很重,肚子磕到石头尖,撞得大出血。你是不知道我吓得啊,我以为是你,魂都飞了,正要出去找你呢,你就回来了。”

听着就疼,朱伊伊忙问:“人送医院了吗?”

“送了,还是贺总亲自叫人送去医院的呢,医药费也是集团付。”

“贺绅?”朱伊伊怔了怔,缓缓垂下眼皮,盯着指腹上未擦净的一点血迹。眼前闪过不久前男人环抱住她时的模样,像经历一场生死劫难后想要拼命抓住点什么,以此来平复那些糟糕到近乎失控的情绪。

他不会也跟凌麦一样误会她出事了吧。

所以才会那么着急……

害怕。

朱伊伊没撞见那场意外,却也不免心有余悸,暗暗告诫自己,以后走路还得再慢一点,最好像只蜗牛。

凌麦长舒一口气:“反正你没事就好,伊伊,这事听着就让人后怕,你这几天去哪都跟我待在一起,别自己乱跑了。”

她乖乖点头。

“好饿啊,我们去吃饭吧?”凌麦从榻榻米上跳起来,拿上帽子和口罩要走。

“行——”

门铃叮叮两声响起,伴随着客房服务员的声音:“您好,409的房客们,这里是维挪餐厅专属定制餐,已在六点半准时为您送达,方便出来一下吗?”

朱伊伊:“你定的?”

凌麦:“那可是维挪诶,我吃得起???”

朱伊伊脑海里瞬间跳出另一个身影。

怀揣着迟疑的态度去开门,签完单,把包装精致的一整碟菜肴搁置在桌面,一一摆开,丰富而营养。

“哇哦,这些都是贺总为你准备的?”凌麦看着每个都准备了双份,一喜,“还有我的一份呢,嘿嘿,沾了老板娘的光。”

朱伊伊眉毛一竖:“胡说什么啊,谁是老板娘,我才不要当老板娘,我可是新一代女性。”

她拍拍圆溜溜的肚皮:“小宝也是。”

“还没生呢,你怎么知道宝宝是女孩子?”凌麦吃得鼓起腮帮子,想起老一辈封建迷信那套,“都说酸儿辣女,难不成你爱吃辣的?不对啊,你之前也很爱吃酸的啊,那酸猕猴桃,咦,牙齿都掉了。”

“不知道,直觉吧。”

想到肚子里的小宝是个可可爱爱的女孩子,朱伊伊眉眼弯弯,托着脸,幸福地幻想:“要是小宝是个女孩子,我一定给她买最漂亮的公主裙,水晶鞋,星星书包,还给她编小辫子。”

都说女儿像爸爸,贺绅长得那么好看,小宝一定是世界上最漂亮最可爱的小公主。眼睛大大的,瞳孔也亮,小鼻子挺挺的,皮肤也白,关键是智商一定不差!

“看你那样儿,”凌麦笑话她,“那是个男孩子呢?”

朱伊伊也想过:“如果是个男孩子的话,就给他买奥特曼,变形金刚,打扮成一个小王子。”

“还有——”她一字一顿,“不能哄骗女孩子。”

“为什么?”

“男人三分醉演到你流泪,”朱伊伊拍拍她的肩,以一副过来人的口吻强调,“以后记住这句话,男人的嘴,骗人的鬼,没用。”

“也不一定没用吧?”凌麦贱兮兮笑,“舔舔还是阔以哒。”

朱伊伊:“……”

可恶,真不想当秒懂女孩儿。

凌麦翘脚:“那他要是上小学调皮揪人家小姑娘的头发咋办?”

“揍他。”

“果然,母爱会终止在一年级上册。”

“……”-

另外一边的温泉池,事情了结后,围观群众熙熙攘攘地散了,各自回房。

夏宁西没走,一瘸一拐地跑去廊亭。

她进时瞬六年多,还是第一次这么丢脸。

当着所有人的面,被一向斯文体贴的上司狠狠训斥,脸都丢光了。高傲的性子一时间难以说服她去接受,捂着脸去到一个无人的地方,眼泪哗啦啦地掉。

“擦擦。”吕珮递过来一张纸巾。

夏宁西抽噎地接过:“吕总监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刚才的事我都听说了,温泉池不小心出了意外,一个女员工受伤,你也崴了脚,疼不疼?”吕珮不动声色地偷换概念,将原本是夏宁西的锅给抛到对面身上,安慰她,“这件事说到底也不是你的错,脚步快一点算不得跑,对面的人走路应该注意听和看的。”

她帮夏宁西擦泪,动作温柔极了:“贺总也真是的,怎么能听别人一面之词就怪罪你头上。”

“什么?”

“从总统套房到温泉池,最快也需要二十分钟呢,贺总五分钟不到就赶了过去,”停了停,吕珮不经意道,“应该是早就听到风声了。”

夏宁西脑中灵光一闪。

是啊,她崴脚撞到人就是为了跟踪朱伊伊,笃定她不是单纯去泡温泉,而是挑个人少的地方干些见不得光的事。现在看来果真如此,否则贺总怎么会短短几分钟赶到温泉池的门口。

这一切背后未必没有朱伊伊的推波助澜。

夏宁西揉皱纸巾,指腹用力到泛白充血,胸脯起起伏伏。

这口气她咽不下。

吕珮温柔耐心地又递过去一张纸巾:“别急,慢慢来。”-

除却温泉池的插曲,度假山庄的日子安逸祥和,人一舒服起来,时间就溜得贼快。

不知不觉来到团建的最后一天。

回去的时间定在下午两点,所有人准点集合,清点人数后坐专车回去。

见时间还早,不少同事都不急着收拾行李,去了度假山庄的滑雪场玩。

滑雪场在山脚,放眼望去,一片白雪皑皑。

有几个会滑雪的男员工早早穿戴好设备上了场,雪橇板滑过冰面,如离弦之箭般穿梭,身姿飒爽,衣角带风,引来一大片女员工的起哄。

朱伊伊和凌麦到的时候,热闹非凡。

“好多人啊,”凌麦蹦跶起来,指向滑雪场中心,“那是美术部的艾瑞克吧,没想到平时是个闷葫芦,滑起雪来这么帅!”

橇板激起一片雪花,似尘土飞扬,拂过的凛风都是写满自由和落拓。朱伊伊认可:“是挺帅的。”

“让姐姐我去会会他,”凌麦原本以为朱伊伊跟她一样坚守单身联盟,谁知道啊,这女人背地里孩子都有了。她这些天时不时看着贺绅与朱伊伊两人藕断丝连,给她整得都春心萌动,“正好来年开春,姐也浪一回。”

朱伊伊叮嘱她:“小心一点。”

滑雪场是孕妇绝不能踏进的地方,朱伊伊等凌麦进场后,自觉地退了出来。她也喜欢雪,找了个铺满防滑毯的空地,坐在干净的长椅上,欣赏一片纯洁无暇的雪景。

旁边几个美术部的女同事在堆雪人。

她们常年跟绘画和建模打交道,各种影视服化道、游戏角色设计、卡通人物形象等等在脑子里一转就能跃然于纸上,跳动在电脑屏幕里,像堆雪人这种工艺更是手到擒来,三两下就筑了个粗糙的模型出来。几个人嘻嘻哈哈地边堆边谈笑,不出半小时,堆出一个栩栩如生的“婚纱公主”。

天鹅颈折弯,长腿微曲,娇羞而圣洁。

朱伊伊没忍住夸了一句:“好好看。”

那几个美术部的女同事跟朱伊伊不熟,人却热情:“要拍照吗?一会儿太阳出来估计得化了。”

山上太阳光线强,空顶无遮挡物,这副由人工和大自然完美合作雕砌的作品,也逃不过融化成一摊雪水的结局。

朱伊伊觉得有点可惜,她道了声谢,拍了几张照片,最后一张是她和“婚纱公主”的合影。

拍完,坐回长椅,穿着雪地靴的两只脚晃了晃。

上次情趣玩具的乌龙,给朱伊伊整出阴影来了,吓得她关了一个月的朋友圈。这回久违地更新了一条动态,没有任何文字说明,只简单地发了个九宫格图片。

邹楠是第一个点赞的,评论说她堆得雪人好看。朱伊伊笑着回他,是同事堆的,她蹭照片。

随后又陆陆续续地几个好友点赞评论。

在她欲退出去时,一条姗姗来迟的评论弹出。

[Sei un abito da sposa migliore della neve.]

是贺绅发的。

朱伊伊英语水平不差,但没见过这种长得不太像英文的英文,复制到百度搜索框,只要按下“查询”键,就能得到答案。

她却在那刻顿住。

那枚“Tender”的钻戒在眼前一晃而过。

有时候真相和答案未必是人想看到的,就当是一个不认识的英文句式,一个她接触不到的知识领域,不去看,不去想。

朱伊伊删除搜索框的字母,退出百度搜索,返回朋友圈,删掉了贺绅的这句“英文”。

当作没存在过。

在滑雪场玩了两个多小时,人渐渐减少,凌麦也在十二点半的时候和朱伊伊回了房间收拾行李。

下楼前,朱伊伊电话却响了,看眼备注,她犹豫着去到阳台,接通:“有事?”

那边问:“东西收好了?”

“差不多。”

“那就下来。”

朱伊伊抓紧手机:“下哪儿?”

“酒店后门,你下来就能看见车。”似是怕她拒绝,贺绅耐心地解释,“车程一个小时,你中途难受的话可以让车停下来缓一缓,专车不行,人多眼杂。”

这个问题朱伊伊当然考虑过:“可是一会儿点人数我又不在,太可疑了。”

“你一致对外说你晕车,坐第三辆人数少的专车,至于其他的不用多考虑,我会解决。”

“……嗯。”

跟凌麦说明原因后,朱伊伊拖着行李箱,先一步出了酒店。按照手机上贺绅发来的地址,绕了几圈走廊,找到了后门。

竹影婆娑,假山叠绕,车子隐在中间,司机时不时四周巡视,搞得跟特务接头似的。见到朱伊伊,立马过来接过行李,放入后备箱,为她打开车门。

贺绅就坐在最里侧闭目养神,左手搁在膝盖处,手背上的血痕已经结痂。闻声,掀开眼,看过来:“午饭吃了吗?”

“吃了,”朱伊伊坐进去,调整安全带,放好包,“什么时候走?”

“十分钟后。”

“这么快?”

“跟他们错开,避免撞见。”

朱伊伊“哦”了声,没什么说话的兴致,无聊地头抵着车垫。听说豪车都是真皮坐垫,价格昂贵,材料稀有,她一直都很好奇真皮跟假皮到底有什么区别,不都是一张皮吗?

她偷偷用指甲刮了刮。

贺绅头未动,靠坐着,余光将小姑娘莫名其妙的动作收入眼底。

他表情很淡,突兀地问:“为什么删除?”

朱伊伊刮车垫的指甲差点折断,蜷起,放回腿上,装傻充愣:“删什么,不知道,不记得。”

“你的朋友圈。”

“你都说我的朋友圈了,删不删是我的自由,”朱伊伊不知道自己哪来的心虚,眼神乱瞟,“你家住海边啊,管那么宽。”

贺绅下巴昂起,一一回想起她回复每个人的句子和表情,尤其是那个叫邹楠的人,第一时间给她点赞、评论,比他还快。他不知道在跟谁较劲,只是看到朱伊伊那条朋友圈时,恍惚间发现她的生活不再如以前那样单调,有很多同事,朋友,还有爱慕她的男人。

而他以前在朱伊伊的生活圈里占有绝对地位,但现在也不是了。属于贺绅的头像和评论淹没在她的评论区里,甚至她愿意,就可以直接抹除。

这是仅从一条朋友圈里就能窥探出的事实。

这种感觉不好受。

贺绅陷入了长久的沉默。

就在朱伊伊以为他不会再说话时,身侧的男人突然用控诉的口吻喊她:“朱伊伊。”

“干嘛?”

“你真小气。”

“……”

后半程一路无话。

贺绅处理工作,朱伊伊安安静静玩手机,以防万一,还贴了两个晕车贴在耳根,嘴里也叼着一瓣橘子。

车程不过一个小时,睡一觉的工夫。

朱伊伊怕跟来的时候那样晕车,没再玩手机,调整好姿势,歪着脑袋准备睡觉。

意料之中的,在开了将近三十分钟的时候,胃里又有两个小人在咚咚跑步,还边跑边打架,比来前那天还要强烈。

奇怪的是朱伊伊并不想吐,而是另一种从没有过的异样感受。

似有什么要冲破屏障。

她没动,也没吭声,手摸着肚子细细感受。

许是她过分安静,反而让贺绅不太放心,合上笔记本,悄悄挪近,观察她的表情。看她眉心皱起,牙齿咬着下嘴唇,似是有些难受的样子,贺绅深深叹口气,将人搂到肩膀上时,问:“不舒服为什么不说?”

她紧闭着眼,一个字也没搭理。

“就这么不想跟我说话吗?”贺绅手还僵在半空,将搂未搂,被她一再推拒的薄怒终究还是被担心压倒,淡声妥协,“你不想说话我不逼你,但靠过来颠簸小点,没那么难受。”

“听话。”

他无奈地哄了又哄。

朱伊伊小脸却皱得越来越紧,忽然,双睫轻颤,蓦地睁开,圆溜溜的杏眼里,满是新奇和激动。

她真是个大笨蛋。

这哪里是孕反。

朱伊伊反手抓住贺绅的胳膊,甚至将他们已经分手的事实抛之脑后,只顾得分享第一次当爹地妈咪的喜悦,眸底闪烁着点点星光:“……它动了。”

男人脸上罕见地露出一丝疑惑。

“哎呀你笨死啦!”

怕那点动静又转瞬即逝,朱伊伊急吼吼地一把抓住他的手,掀起羽绒服和卫衣,贴在一层薄薄的衬衣上。

男人的手掌宽厚而温热,贴上去过了几秒,一直安分的小腹微不可查地动了一下。像春雨过后的劲草随风轻轻摇摆,蹭着人的手掌心,小小弱弱的草尖儿可怜又可爱,生怕给碰坏了。

微弱到能忽略的力道,隔着一层皮肤,与它的daddy第一次打了招呼。

贺绅怔愣一瞬,而后倏地明白跟他手掌贴贴的是什么。清隽的眉骨拧开又舒展,微微错愕的目光落在朱伊伊隆起的小腹。

他手抬起,复又放下,极力控制着想要抚摸的冲动欲,嗓音温沉:“我可以听一听吗?”

第52章我不是怪你,我只是…忽然好心疼你。

贺绅的目光像很久以前朱伊伊见过的一款鸡尾酒, 深蓝色的酒液体里放着一块燃烧的冰块,破开冰冷的外壳, 往里探是炙热的火光,灼灼有神。

他在问她能不能听听胎动。

朱伊伊瞥了眼前排眼不管耳不闻的司机,刚才她光顾着开心,急吼吼地拽着贺绅的手就要他钻到衣服里听胎动,倒忘了这会儿在哪。

车上可不止他们两个人。

抓住贺绅胳膊的手渐渐松开,被喜悦冲昏的头脑慢慢清醒,朱伊伊尴尬地轻咳一声:“它就动了一下,又不会说话。”

“我想听。”

“它连喘气都不会。”

“我知道, ”贺绅手还搭在她圆圆的肚皮上,除却一层布料,两人几近是肉贴肉, 彼此交换着体温,他语速缓慢,低沉的嗓音里隐隐窥出几分落寞,“我就是想感受一下它的存在。”

此时正值等红灯,车身随之停下, 窗外不停掠过的风景也像是按了暂停键。

朱伊伊心底的天平摇摆不定, 最终还是羞耻心夺得先锋, 她脸红地抽出贺绅的手,把卫衣和羽绒服往下拽, 理得整整齐齐:“下次吧。”

在成年人的世界里, “下次”就代表着婉拒。

金丝眼镜后的双眼闪过一抹失落。

贺绅不动声色地敛去, 收回手, 坐回原位,在车重新开动呼啸奔驰而过时, 低不可闻地“嗯”了声。

朱伊伊假装察觉不到身边人的失意,两只手搭在羽绒服上,两根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绕圈:“这是直接回公司吗?”

“送你回家。”

今天也算在团建假期里,不用上班,朱伊伊想了想道:“能送我去趟医院吗?”

贺绅斜额,疏浅道:“下次孕检还有16天。”

他记得真清楚。

朱伊伊哽了哽,两根手指绕得更快,像个呼哧呼哧地鼓风机:“不是孕检,我现在算是正式进入孕中期了,得去咨询一下医生关于孩子胎动、胎心的事情,让心里有个底。”

很多新手妈妈没经验,孩子胎心胎动出问题无法及时察觉,后果不堪设想。上回孕检时,尹医生特意叮嘱她胎动后去医院看看,了解一些孕中期的注意事项。

正好今天蹭贺绅的车,省钱。

嗯,这样一想,他这个daddy勉强还算有点用。

贺绅食指骨节顶了顶镜框:“是我疏忽了。”

随即吩咐司机掉转方向去医院。

去医院的途中,因为得知尹医生不值班,贺绅命人预约了另一家医院的妇产科主任,资历老,经验丰富,评价好,是这家医院高薪挖来的高级专家。

医院就在三站后,开过去要不到十分钟。

封闭车厢里弥漫着贺绅身上若有似无的男士香水,像山巅之上的一排排冷杉,提振心神,涤清疲倦。每次朱伊伊闻到这个敦厚成熟的味道,都能让她奇异地平静下来,在尘世的喧嚣忙碌中寻找到一处安静独处的庇护所。

可这会儿却让她升起一丝紧张的情绪。

大概是因为这是第一次有个男人陪她去医院吧。

还是去妇产科看孩子。

朱伊伊斜坐着,右肩膀贴着车垫,面朝窗外。脑子里突然跑起火车,要是医生问她贺绅是谁,那她该怎么说?

“医生您好,这位先生是我孩子的父亲,但不是我的丈夫。”?

神金。

朱伊伊被自己清奇的脑回路好笑到。

没一会儿,车稳当地停在医院门口。

司机下车打开贺绅那边的门,男人长腿迈下,绕过车身走到另一侧,为朱伊伊打开车门,手贴着冷硬的顶部:“下来。”

朱伊伊仰头,这个角度只能看见贺绅的肩膀,宽阔,落拓,像绵延山峰中的一座高脊,强大而安心。

好像忽然就没那么紧张了。

朱伊伊还记得她第一次来做孕检时,怕遇见熟人,特意选的一家私立医院,里面的人非富即贵。要么是西装革履的丈夫和雍容华贵的婆婆陪着,要么就是一二三四个家政保姆和佣人照顾着,再不济也有个家人待在身边唠嗑,只有她。

只有朱伊伊一个人孤零零的。

那会儿她怯生生地进诊室时,是一个男医生,问她准爸爸呢?

她是怎么回答的?

“孩子没爸爸。”

看医生一脸沉痛,朱伊伊坚定道:“工地上给人家搬砖,死了。”

话一出,医生安慰她好些时候,朱伊伊点头附和:“我也劝过他,干活别太用力,谁知道这个死鬼。”

医生连连叹息,让她坚强,日子总要过下去的。

想得入了迷,朱伊伊险些撞到人,贺绅环过她肩膀,叮嘱:“小心,看路。”

她倏然回神:“好。”

来的路上听贺绅说这是一家新开的医院,不少专家和主任都是从国外高价聘请和挖来的,不少人慕名而来,人流量有些大。

每当这个时候朱伊伊特别害怕撞见熟人,一路低着头,眼睛时不时往两边张望,狗狗祟祟地跟做贼一样。

就连坐电梯都缩在最角落。

等到妇产科楼层,贺绅右手下意识地往后一捞,扑了个空。回头看,小姑娘跟缩进壳里的蜗牛一样躲在角落,面对他伸过去的手,犹犹豫豫半天只牵住一个衣角。

他就那么见不得人?

贺绅有些郁闷,无奈地反手扣住朱伊伊的手腕,将人拉过来,并肩走向妇产科诊室:“里面预约的是京城有名的妇产科专家,论医术,跟尹医生水平相当,进去后你不用有什么顾虑,什么问题都可以问他。”

“知道了。”

驻足在诊室门口,朱伊伊挣脱开贺绅的手,探出半颗脑袋往里望,一张眼熟的脸闯入视线,“咯噔”一声。

是他。

室内穿着白大褂正经工作的男医生,竟然是她第一次去私人医院就诊时,听她胡说八道的那个。

怎么会那么巧。

朱伊伊紧绷着双腿踱步进屋,浓烈的消毒水味攥入鼻腔,她勉强淡定些许,安慰自己每天就诊的孕妈妈那么多,都是两只眼睛一个鼻子一张嘴,医生工作忙碌,百分百记不住她。

记不住,记不住,记不住——

“朱小姐?好久不见。”

“……”

贺绅侧眸,意外地问她:“你们认识?”

朱伊伊张开嘴巴,不知作何回应,半天声如蚊呐:“也许可能大概应该认识……吧。”

“熟人?”

“勉强算。”

一般人都有些介意熟悉的人看病,心里不自在,更何况朱伊伊还是孕诊,贺绅温声宽慰:“只是就诊一些外在情况。”

被晾在一边的商医生在两人来回扫视,最后把目光定格在贺绅身上:“你是?”

“孩子的父亲。”

商医生愣了愣,点头,了然道:“继父是吧。”

贺绅:“?”

朱伊伊忙不迭低头,眼观鼻鼻观心,脚尖点点防滑地板,数着一块砖到底有几个格。她能感受到身边的男人明显不悦,碍于绅士风度,仍是字正腔圆、冷矜淡然地强调一遍:“我是孩子的生身父亲。”

“这位先生,为孕妈妈就诊需要全方位地了解生活情况,并非我个人窥探你们的隐私,”医生声色严肃,态度严谨,“所以请你不用为了面子扯谎,这里是医院诊所。”

他幽幽地补:“而且朱小姐丈夫去世的事,我知情。”

病房内死一般的静寂,弥漫着尴尬而诡异的气氛。

须臾,贺绅略显急促地交代医生一句“稍等”,拉着朱伊伊出了诊室,她像个被揪住叶子的柳枝,毫无抵抗能力,一路直奔走廊尽头。

两人怪异的气场和姿势沿途引来打量的目光。

直至贺绅单手推开安全门,走近空无一人的楼道,“啪”一声,门关上,隔绝所有的视线。

周遭立时安静下来。

“朱伊伊。”他幽幽地喊一声。

她一激灵,硬着头皮抬眼,底气不足:“干、干嘛?”

贺绅睨她:“你是不是应该跟我解释一下?”

朱伊伊紧张地吞咽几下口水,心虚地扯了扯嘴角:“我当时一个人做孕检,怕医生问这问那,也不想别人用那种怪怪的眼神看我,就撒了个谎。不都说分手后就当前任死了吗,我就顺嘴一说。”

越说越小声,她自知理亏地摸摸鼻子,瓮声瓮气地道歉:“对不起嘛。”

没有得到回应。

安全通道一片静默。

实则贺绅在听到她说“一个人孕检怕医生询问、怕别人用怪怪的眼神看她”时,思绪怔了半拍。

而后如河水涨潮般,四肢像被浸泡在了深渊。

他似乎忘了。

即便他从没承认分手,即便在他意念里朱伊伊迟早都是贺太太,他们会领证结婚,会过得幸福美满。但至少在这段时间,在其他人的眼中——

朱伊伊是一个单亲妈妈。

没有丈夫,没有陪伴她的家人,形影单只地坐在医院冷硬的长椅上,一个人默默地等待着检查报告。就连碰到好生事端诋毁她“不洁身自好”的畜生,她都无法反驳一句。

她怀孕时才刚满26岁。

大学毕业不过短短3年,职场经验尚且苍白得可怜,面对现代社会对女性一贯的苛刻与指摘,她有什么办法。

她只能选择撒谎,以此来躲避那些唾沫星子。

唾沫星子不会杀人,但能在漫天四海里淹死一个干干净净的生命。

贺绅,你有什么资格指责她?

人言可畏的鞭子不打在自己身上,谁都不能感同身受。

他黑白分明的瞳孔缓缓挪向她的脸,忽然道:“对不起。”

朱伊伊有些没反应过来,整个人被推着往后,温热的大手托住她的背部,眼前一黑,男人身上独有的淡淡男士香水味袭来。

一瞬间她被贺绅抱在了怀里。

他还是用最熟悉、也最能将她严严实实包裹住的姿势,下巴搁在颈侧,双臂环住上身,利用躯体将她困在自己与墙壁的方寸之地,又郑重地说了一遍:“对不起,让你一个人去医院做孕检,一个人等报告,一个人承受着那些异样的打量和风言风语。”

“真的,很抱歉。”

朱伊伊一下怔住,无法思考。

贺绅胸腔像是被一把锯齿拉拽,一下又一下地撕扯着他心底最柔软的地方,汩汩滴着血。他将朱伊伊搂得更紧,嗓音低沉暗哑:“我没有怪你,我只是……”

忽然好心疼你。

第53章“朱伊伊,你思想不纯洁啊。”

那六个字徘徊在贺绅的唇边, 化开一片歉意,他低低唤她的名字:“朱伊伊, 你一个人做孕检、拿报告、看医生的时候,有没有恨过我?”

朱伊伊呆了会儿,似乎明白贺绅情绪变化来由,眨了下眼,唇瓣翕动:“你问这些有意义吗?”

“我想听一个答案。”

“没有恨你。”

朱伊伊从他怀里抽身而出,平淡道:“但也不会喜欢你。”

贺绅亮起的瞳孔再次黯淡下来。

“我知道你想说什么,”朱伊伊总是犯迷糊的小脸,这会儿却变得比谁都清醒理智, “但我并不后悔我的选择。”

她是怀孕了,可没有人规定就必须得为了孩子去妥协、去进入一段她不再期冀的婚姻。单亲妈妈是会很难,可跟朱伊伊持有悲观主义的婚姻比起来, 好像也没有那么难。

朱伊伊有时候也会疑问,为什么恋爱时那么相爱珍重的两个人,一旦开始踏入婚姻,就变得算计,心机, 争吵, 利益至上, 彩礼、嫁妆、婚前婚后财产、孩子、家暴、婆媳相处等等各种问题纷至沓来。

婚后的丈夫宁愿去外面花天酒地,左拥右抱, 也不愿意给家里做好一桌饭等他回来的妻子买束花;宁愿为了柴米油盐酱醋茶吵一架, 也不愿意温柔地抱一抱他的妻子, 轻轻问她, 宝贝是不是今天心情不好,老公抱抱;婚前许下一生一世的诺言, 婚后每一个字都变成挥向她的拳头,将曾经许诺要好好疼爱的妻子打得鼻青脸肿,头破血流,即便报警也不过得来一句“清官难断家务事”,然后下一次,挥过来的是更重更狠的拳头。

太多了。

这样的悲剧几乎环绕贯穿着朱伊伊的前半生。

她原本以为贺绅是一个特例,所以她也愿意鼓起勇气踏出那一步,跟他一起携手进入婚姻的殿堂。

可结果告诉她,都一样。

贺绅与她交往的初衷,仍旧逃不过男人的劣根性——利用她。

“贺绅,这是我自己做的选择,你不用可怜我,也不用有什么负担,”顿了顿,朱伊伊清清嗓子,轻咳一声,“毕竟,抚养费我还是会找你要的。”

虽然她也很想像电视剧里的女总裁那样,袖子一挥,红唇一弯,男人你那点抚养费我不在乎。

但是——

贺绅他是真的给得多啊。

“只要抚养费?”贺绅暗淡的瞳孔闪过一丝光亮,似是看到希望,唇不自觉勾起,循循善诱,“不要点别的?”

比如说老公什么的。

“支票吗?也行,”朱伊伊沉吟,“或者支付宝微信,转账快。”

“……”-

诊室里商医生刚结束一位孕妈妈的就诊,见朱伊伊与贺绅进来,指了指一边的凳子,示意坐下。

“两位谈好了?”

朱伊伊暂时忘不了自己在医生面前胡说八道的事,露出窘态:“啊,对。”

“谈好就行。”

之后是正常的问诊阶段。

医生惯例先询问朱伊伊这次来医院的目的,再是日常生活和身体情况,边敲击键盘输入信息边解释:“胎儿一般在16-18周会出现胎动,部分孕妈妈能感觉到,属于正常情况,不用太担心。”

“后面几个月份胎动的频率会比现在多吗?”

“并不是,胎动随着孕周变化而变化。孕中期胎儿处于发育期,成长速度快,胎动频繁,到了孕晚期,胎儿逐渐成型,由于子宫内活动范围有限,反而胎动频率会减少。情况不能一概而论。”

朱伊伊认真记下,手掌心贴着小腹,眼睛弯成月牙。

小宝以后经常会跟她贴贴啦。

“另外,这个阶段胎儿能感受到爸爸妈妈的存在,可以适当地进行胎教。”医生敲键盘的手停下,瞥一眼站在外侧的贺绅,有意无意地强调,“准爸爸最好一起参与,不能缺席。”

进诊室后一直未出声的贺绅,忽然问:“胎教只有妈妈一个人行吗?”

这话简直是踩着商医生的雷区蹦跶。

身为妇产科大夫,最厌恶的就是那些把工作当借口、不好好照顾怀孕妻子的渣男!

商医生气的吹胡子瞪眼:“你太太怀孕那么辛苦,后面还会出现小腿水肿、腰部酸胀、妊娠纹等问题,你要做的就是好好陪她!不管是作为孩子爸爸还是丈夫都要履行责任,不然你算什么男人!”

这不差似指着贺绅的鼻子骂他不算男人。

朱伊伊脊背生寒,天底下敢这么训斥贺绅的人怕是没几个,就连贺达荣也只不过是借着玩笑的口吻提点两句。

怕场面失控,她侧身偷瞄一眼。

意料之外的,男人神色淡定而专注,见她望过去,唇角弧度不减反增:“听到了?”

“什么?”

“胎教最好是夫妻一起进行,”他敛住一抹得逞的笑意,有意无意地提醒,“准爸爸不能缺席。”

朱伊伊一僵。

原来他刚才故意当着医生面问的,就是为了挖坑,等着她跳。

资本家的手段防不胜防。

贺绅无视小姑娘飞过来的眼刀,笑着抬手摸摸她圆圆的脑袋,朱伊伊气呼呼地躲开,不让他碰。

小气鬼。

他收回手,揣进衣兜,语调平和地追问:“还有其他方面吗?”

医生:“孕妈妈身体要是出现其他反应,准爸爸可以适当地帮忙舒缓、排解,但注意分寸。”

贺绅:“什么反应?”

医生:“想要同房。”

贺绅:“……”

朱伊伊:“……”

“千万注意前三月和后三月不要同房,性高潮会刺激子.宫收缩,对孕妈妈和孩子不好。”医生跟聊家常似的交代,“其余时候,丈夫帮一帮。”

帮一帮……

怎么帮?

用哪帮?

朱伊伊脸发烫,踌躇半分钟还是打算把实情说出来:“其实我们已经分s——”

话未说完就被贺绅打断:“谢谢医生。”

随后拿过桌面的检查单和病历卡,牵着牵着朱伊伊出了诊室。

走到玻璃栅栏的平台才停下。

下午四点的夕阳金灿灿的,透过天窗照射着玻璃栅栏,折射出五彩斑斓的光,也将两人的影子投射在地板上,拉得长长的。

即便是影子,朱伊伊也比贺绅矮一大截,还不及他肩膀。

“刚刚医生说的话,记得吗?”他问。

“你说哪句?”

“准爸爸要帮着孕妈妈一起。”

朱伊伊原本盯着地板上的影子出神,听到“帮”这个字倏地炸毛,消退下去的热意和陀红再次攀上双颊,脚步也挪了挪,跟贺绅的影子拉开距离:“你想得美。”

“谁要跟你一起那个,没脸没皮!”

贺绅被骂也没恼,微微错愕后戏谑地眯眼:“我指的是胎教,你以为是什么?”

“……”

“朱伊伊,”他挑眉,“你思想不纯洁啊。”

朱伊伊恼羞成怒地一把抢过他手里的检查单和病历卡,揣到自己口袋里:“医生也说了,是最好能一起胎教,不代表一定要。集团事务繁忙,贺总日理万机,像胎教这样的小事就不麻烦你了。”

“我不认为胎教是小事。”

贺绅收敛起笑意,走近几步,弯腰,手撑着膝盖,与她保持同一水平高度,目光交汇中,一贯疏冷的眸子里隐晦露出一丝难过:“朱伊伊,你不能剥夺我做父亲的权利。”

这句话一直回荡在朱伊伊的耳边。

车从医院开过时瞬集团,再停在城南旧小区,夜幕四合,霓虹闪烁,路边蒙尘的灯罩随风摇晃,飞蛾扑火,横冲直撞。

她仍在想,自己是不是做的太过分了?

贺绅很喜欢小宝。

至少目前来看,他算是一个合格的、优秀的daddy.

下车时,朱伊伊看了眼身边阖眼休憩的贺绅。

男人眼下泛着浅浅的乌青,在最忙碌的年关跟着她去度假区,说是休息,恐怕觉都睡不够几小时。

司机为她打开车门,右腿迈下,鞋点地,她停了停,突然道:“你想参与胎教也可以。”

贺绅蓦地睁开眼,望了过去,小姑娘没看他,露出的侧脸柔和恬淡:“不过只能固定一个时间段。我想了想,就中午吃饭的那会儿,公司人少,我去你办公室也方便。”

他的伊伊善良,耳根子软。

他还没求就先松了口。

“好。”

朱伊伊不再多话,利落地下了车,往小区走。

走了几步,听到一道脚步跟了上来。

是贺绅。

他追上来问:“明天开始吗?”

看他那副急吼吼生怕她翻脸不认人的样子,朱伊伊没好气地回头瞪他一眼:“昂。”

他点点头,挥手,温声道:“那,晚安。”

朱伊伊切了一声,头也不回地离开,走到一半停下来,看脚边的影子。

贺绅生的高,又跟她隔着一段距离,路灯的光将他的影子投到了她的脚边。

朱伊伊突然坏笑一下,抬腿,然后。

一脚踩爆他的脑袋。

……

团建离开京城三四天,今晚回家经过巷子口,朱伊伊后知后觉地发现城南这片地变化了不少。垃圾桶摆放整齐,巷口摊贩都有了规划统一的铺子,行将就木的路灯也换了新的,关键是没了烂菜叶子腐烂的酸臭味。

两边堆积的杂货清除后,路道宽敞不少。

远远地还能望见二楼朱伊伊家的阳台,那里连着厨房,一般这个晚饭的点,她家厨房都亮着灯,朱女士做好饭等她回去吃。

只是今晚她家黑灯瞎火。

朱女士又去打麻将了?

朱伊伊拿出手机,点开通讯录,走到黑漆漆的楼道时,给她妈打个电话。

嘟,铃声却在身后响起。

与此同时,传来朱女士幽灵般的声音:“朱伊伊。”

她吓了一大跳,猛地转身,看见背后跟个鬼似的朱女士,拍着胸口无奈地喊:“妈,你怎么不说话?”

朱女士穿过夜色走过来:“团建刚回来?”

朱伊伊没提医院和贺绅,点头:“对,刚到家。”

“坐公司的车?”

“嗯。”

“一个人?”

“对。”

“撒谎!”朱女士看向朱伊伊的两只眼睛格外亮,像空中猎物的鹰隼,闪着精明审视的光,“我刚进小区的时候,明明看见你从一辆车上下来,后边还跟着一个高个子男人,你这个死丫头,又想骗你妈呢?”

要遭。

朱伊伊因为朱女士最近心思都扑在老年大学上面,没多数落她未婚先孕的事,理所当然地放松警惕。

谁料这个节骨眼上被撞见。

千妨万妨,竟然漏了朱女士火眼金睛。

朱伊伊大步一迈,挡在楼道的门口,僵硬地牵动嘴角:“你看错了,那是我工作室的合作伙伴,叫邹楠,上次跟你提过的,忘了?”

“真的?”

“真的,”她竖起三根指头,“我发誓。”

“鬼丫头满嘴谎话,我不信你,我自己去看。”朱女士一把拂开朱伊伊,抱着势必弄清楚的决心,大步往外走,“最好是你那个叫什么邹楠的同事,要是你前男友贺绅,我这次一定要问清楚他跟你肚子里的孩子到底有没有关系!”

朱伊伊心头“咯噔”一声。

她妈是个死缠到底的性子,这会儿要是让她碰见贺绅,还知道孩子是他的,明天她就会被压到民政局的结婚登记台上,盖上大大的一个“已婚”戳。

天都塌了。

第54章他的吻,扎腿。

朱女士是老年大学有名的健走达人, 这会儿卯足劲往巷子口奔,朱伊伊怀着孕不敢跑, 只能小步子追。

内心祈祷贺绅的车已经开走了。

“妈,刚送我回家的真是同事。”

朱女士充耳不闻,健步如飞地穿过巷子,四周环视一圈,视线定格在路灯下的一辆黑车。

“差点让你跑了。”

朱伊伊跟上来的时候,朱女士已经走过马路,径直跑到黑车前,用力拍着人家车窗:“出来, 给我出来!”

她心跳漏了半拍。

贺绅还没走?

朱伊伊暗叹今晚定是个不眠夜,提着步速过去,拽着朱女士的胳膊:“妈, 你冷静点。”

“冷静什么冷静,我喊了那么久都不下来,肯定不是你同事!”朱女士扒着车窗往里望,百分之二百笃定里面的人是贺绅,“贺绅, 是不是你, 你给我出来——”

另一边的车门被猛地甩开, “咚”的一声重响,走出来一个大腹便便、满脸横肉的中年男人, 手里紧紧拽着皮带, 眼露凶光:“他妈的死婆娘, 打搅老子好事儿, 欠揍?”

母女俩僵的像个木头桩子。

目光不约而同地看向男人半敞开的裤子,缕缕光线下, 黑色裤子上隐隐泛着白光,似是什么黏腻腻的液体。

一秒后明白过来,车里刚在做见不得光的事,被她俩大吵大闹一番扰到兴致,没准都吓软了。

朱女士顿在半空的手臂放下,理不直气也壮:“这是大街上,你在这干丑事,还不让人说了?”

男人被堵得哑火。

朱女士是暴脾气但不蠢,见好就收,拽着朱伊伊就走:“死丫头,你该不会是坐这车回来的吧?”

“妈你觉得可能吗?”朱伊伊想想那场面都恶心。

“那倒也是。”

走到小区门口,上楼回家,进屋,关门,摁亮玄关的门灯,朱女士对看见的高个子男人仍耿耿于怀:“真不是贺绅?”

“不是他。”

朱伊伊强装淡定:“我跟他早断了。”

朱女士眯着眼,直勾勾地盯着,像是在思考她话里的真实性。朱伊伊不擅长撒谎,汗如雨下,磕磕巴巴地还没说话,忽然听见朱女士叹息一声:“算了。”

“我的女儿我还不了解吗。”

“不管是不是贺绅的孩子,你跟他分手,肯定是他不好。”

“天下的男人都跟你那个死鬼爹一样。”

“坏得很。”

时隔多年,朱女士第一回在朱伊伊面前提起父亲这个“禁忌”。

“这段日子妈也想了很多,你不想结婚,最大的原因还是在我。”朱女士走到桌边倒水喝,淅淅沥沥的水响混着她不再年轻的声音,“那个死鬼抛弃咱们娘俩二十多年不闻不问,咱俩不还是活得好好的!我女儿照样有出息,还能让我上老年大学呢!”

“你要是真不想结婚……”朱女士深呼吸,做了这辈子最大的让步,“那就不结,孩子生下来妈给你带。”

语毕,偷偷摸了下眼睛,回了屋。

朱伊伊看着紧闭的房门,慢慢垂下眼,手贴着胸口。

她妈终于不逼着她结婚了。

可是为什么心里空落落的-

第二天上班。

朱伊伊跟凌麦事先通了气,最近几天都不跟她一起吃午饭,凌麦撇嘴控诉:“见色忘义,旧情复燃。”

朱伊伊毫不犹豫地给她一拳。

等部门里人都走光了,朱伊伊才偷偷摸摸地去到电梯处,四周望了望,确定没人后,拿出高层专梯卡,“嘀”一声,电梯缓缓下落,停在宣传策划部的楼层,感应门往两边开。

她迅速地进去,摁了关闭键。

一路直达顶层总裁办。

出电梯时,朱伊伊胆战心惊,去总裁办难免会撞到秘书部的人。

没想到踏进走廊,被眼前的一幕震惊。

所有透明玻璃门全都安上百叶帘,盖得严严实实,走廊的边缘也全部安装镂空屏风,这下就是大摇大摆走过去一头牛都没人注意。

能进总裁办的人果然不一般,一个晚上加一个上午,这效率也太高了。

缓步到门口,朱伊伊屈起食指扣了扣。

“进。”

她推门而入。

贺绅坐在办公桌前处理工作,见她进来,翻合同的手停住,继而合上。走过去,领着她去到落地窗前的长桌,上面是两份午餐:“今天炖了黄鳝汤,尝尝合不合胃口。”

朱伊伊很少喝除了鲫鱼豆腐和玉米排骨之外的汤,听完,打开面前的汤盅,视线触及里面的一条东西,手一抖,盖子“啪”地一下砸到碗:“贺绅,有有有有蛇!”

贺绅捡起汤盅,重新盖上:“不是蛇,是黄鳝。”

“那我也不吃,”朱伊伊从小到大最怕的就是蛇,网上刷到都会起鸡皮疙瘩的程度,此刻头皮发麻,好脾气都要破功,忍不住想尖叫,“你快拿走。”

贺绅快速将汤盅拿到桌子另一边,觉得不够,直接端到了办公室门外。

朱伊伊一脸气闷,语气幽怨:“你故意报复我吧?”

“没有。”

贺绅专门聘请了营养师,据营养师介绍,黄鳝含有丰富蛋白质和氨基酸种类,味道鲜美,适合孕妇滋补,他才会采纳今天午餐的菜单,没想到还是出了差错。

在爱人这方面,他好像是一个十足的差学生。

如果今天这份午餐是考试,他一定是零分。

贺绅眉头拧了拧,素来骄矜的人竟然有丝沮丧:“抱歉,是我不好。”

朱伊伊也并非真的责怪他,就是单纯被吓到。

那么一长条黄黑条纹的动物,乍一看,真的很像蛇。厨师也真是的,煲汤就煲汤,好歹切碎嘛,还非要盘成一个圈圈,吓死人。

她拿起筷子戳碗,别扭地咕哝一句:“吃饭吧。”

算是揭过刚才的小插曲。

除了膈应人的黄鳝汤,其他菜品像焗银鳕鱼、龙井虾仁、水晶肴蹄,还有清爽可口的糖蒸酥酪和栗子糕,都堪称美味佳肴。

朱伊伊吃得肚子撑得慌,倒在椅子上休息。

贺绅吃得很少,不知是不饿还是胃口不佳,挑挑拣拣放下筷子,用纸巾擦净嘴,漱完口,吩咐人进来收拾。

碗碟叮当,一番忙完,已经过去了半小时。

总裁办的通风系统应时关闭,换上清新淡雅的味道。

朱伊伊望着光洁的天花板,晃了晃腿,还是强迫自己面对现实,主动问:“现在要开始今天的胎教吗?”

贺绅:“昨天我咨询了尹医生,她说,夫妻一起看胎教动画,一起听歌,一起给孩子讲故事,都算是胎教,并没有固定的形式。”

朱伊伊起身,走向沙发,歪了下脑袋:“那今天?”

“先看胎教动画。”

贺绅准备了一个全新平板,递了过去:“看看哪个感兴趣。”

平板里全都是胎教相关的软件,清一色的卡通动画,古今中外种类齐全。很难想象贺绅一个集团Boss,绷着一张脸到处搜寻胎教动画的样子。

大老板就是不一样,下载动画都比普通人拼。

朱伊伊啧叹不已,挑了几分钟,选择了一个勉强看上去没那么无聊的青蛙王子。点开视频,有十分钟的时间,她抱着平板,蹬掉雪地靴,窝到沙发上看。

刚坐稳,身侧的位置跟着下陷,男士香水混着一点淡淡的墨水香味飘来。

贺绅坐在了她的旁边。

距离很近,近到朱伊伊耳边全都是他均匀清浅的呼吸声,频率快慢一清二楚。两人的大腿也将贴未贴,他稍微动一动,就蹭到她。

“喂。”她吱一声。

“嗯?”

“你,”朱伊伊冷酷无情地一指,“给我坐那去。”

贺绅掀开眼皮看,是距离这边十万八千里的门口沙发,气笑了:“你打算让我八仙过海吗?”

“……”

为了小宝,为了小宝,为了小宝。

只是一个名义上的胎教而已。

朱伊伊给自己做了半分钟的心理建设,重新投入胎教动画。

看了一会儿,动画弹出提示:“现在请视频前的孕妈妈注意,把手正面朝上,张开。”

她认真地照着指示做,手掌心朝上,往右移动,再移动。

忽然,贴上男人宽厚温热的胸膛。

心跟着指腹触动了一下。

此时动画传出声音:“请孕妈妈认真观看准爸爸的眼睛、鼻子、嘴巴,用心感受丈夫的心跳。子宫内的胎儿将通过心脏、血管、精神,与妈妈一起感受爸爸的存在。”

朱伊伊久久未有反应,目光像是被牵引一般,随着动画慢慢描摹过贺绅的双眼,高挺的鼻梁,后是微薄的唇形。

她不懂自己为什么突然吞咽一下。

只是忽然想起来,贺绅喜水。

无论工作还是休闲,他总会喝纯净的温水,所以春夏秋冬,他的唇都不会干燥。

一直都是润的。

亲吻和舔上去的时候都很温柔,不扎脸,也不扎腿。

唯一觉得扎的时候,是贺绅清晨还没来得及整理仪容,下巴处长出点点青色胡茬,亲上去,特别扎腿,嫩白的肉一下子就红了。就算嘴唇很快能被水浸润,动作再温柔,朱伊伊也会觉得扎腿,然后小小地揣他一下,让他起来。

她丝毫未察觉自己盯着男人的嘴看了许久。

久到贺绅眼神渐渐变深,呼吸变重,喉结不着痕迹地来回滚动。

“好,现在请孕妈妈收回手掌。”

机械女声倏地响起,惊扰一池春水。

朱伊伊恍然回神,情绪微乱,“咻”地一下缩回手,正襟危坐地假装什么事也没发生。

仅十分钟的胎教动画已经来到末尾。

青蛙王子找到了青蛙公主,互表心意,喜结连理,孕育了一只可爱的小青蛙。虽然日常觅食过程中,青蛙王子和青蛙公主总会因为一些琐事而产生分歧和吵架,但每一次都能互相理解,互相包容,而小青蛙也正是在爸爸妈妈的相爱中学到为人处世的道理,成长为一只聪明优秀的青蛙。

视频末梢再次响起机械女声:“只有爸爸妈妈相爱,孩子才能感知世界的和谐。各位准爸爸们,请一定要在孕期对准妈妈多表达一些爱意,这样宝宝才能感受到爸爸的爱。”

“那么现在,请屏幕前的准爸爸们对孕妈妈说一句爱吧。”

视频黑屏,标识结束。

办公室陡然陷入沉寂,仿佛触碰到禁忌话题。

朱伊伊长睫轻颤,把平板还了回去,拍拍腿,甩了甩发麻的手臂,故作轻松:“好了,今天的胎教结束,我先下去工作了。”

贺绅没接,双手搭在膝盖处,不知道在想什么。

朱伊伊心跳倏地加快,似是能预感到男人下一秒会做些什么,把平板丢在沙发上,抬脚就走,手刚握住门把柄,身后人有了动静:“还没结束。”

“还有最后一项没做。”

午光微弱,深冬鸟鸣低浅,朱伊伊往下摁门柄的动作停在一个很尴尬的位置。她偏了偏脸,面庞柔和恬淡,耳朵听见男人在逐渐向她靠近,直到停在咫尺处。

他说:“朱伊伊,我是不是从来没跟你说过我爱你。”

是一个笃定口吻的陈述句。

因为谁都心知肚明。

温暖的办公室忽然渗透进寒冬的丝丝凉气,阒寂无声,朱伊伊胸口轻微起伏,拉开门,出去。

“我不想听。”

……

凌麦刚吃完饭回到部门,看见朱伊伊步履匆匆地从电梯里出来,大步走到工位,发了两秒的呆,一屁股坐下,把脸埋在胳膊里,不知道是睡觉还是干嘛。

“伊伊,你下来啦?”

装死的人没劲地哼一声。

“咋了,蔫不拉几的?”

朱伊伊在双臂包围的漆黑空间里深呼吸数次,抬起头,恢复冷静模样:“没事,吃撑了。”

“骗人,”凌麦跟她一样趴在工位上,食指点了点朱伊伊的眼角,“红红的。”

哭啦?

朱伊伊眨眨眼:“犯困,打了个哈欠。”

凌麦起身伸个懒腰,勾着朱伊伊的胳膊:“走,陪我去楼下咖啡厅买杯饮料,吹吹冷风就清醒了。”

两人离开部门。

夏宁西从一堆设计图纸里抬头,右手迟缓地转了转电容笔,眼一眯,笔“啪嗒”一下被她甩在平板上。

拿过手机,点开一个电话,拨了过去。

“喂。”

“吕总监?我,夏宁西。”

“有什么事吗?”

“我发现朱伊伊今天有点不对劲,她像是哭了,不开心……”

电话那头的人慢悠悠地嗯了声,谈不上关心,也谈不上漠然:“夏主管跟我说这个是?”

夏宁西:“像朱伊伊这种走歪路破坏职场风气的人,谁都看不惯。难道要放任自流吗?”

就怕不出几个月朱伊伊就顶了她这个副主管的位置。

更别说还有Amy在背后搞鬼撑腰。

“夏主管的意思是?”

“这样的人不该留在时瞬集团。”

第55章白干,但有老婆,稳赚不赔。

第一天的胎教是看动画, 第二天是一起听歌,第三天则是讲故事。

不过中午因为Amy临时打来视频, 朱伊伊忙着记录和分配任务,耽搁时间很久,没去总裁办。

中午讲童话故事的胎教由此挪到了下班。

京城的天气总是一惊一乍,晌午霁阳,傍晚天灰蒙蒙的,乌云压顶。

分不清是要落雪还是下雨。

朱伊伊害怕下冻雨,整个路边结着一层厚厚的冰,行人车流交通堵塞, 每年都得政府派人清扫街道,延迟上下班的时间。

别提她还怀着孕,担心脚滑。

等到办公室只剩她一个人, 朱伊伊关掉桌面的暖风机,盖上马克杯,收拾完东西,在包里摸索电梯卡准备上楼。

“叮”的一声,门先开了。

男人褪去西装, 换了一席休闲的深灰大衣, 腕肘垂挂着一条酒红色围巾, 看款式,是女人的。开门见到她, 贺绅毫不意外, 从容地举起围巾:“外面风大, 围着。”

朱伊伊没接, 望一眼电梯:“不是去你办公室吗?”

“今晚临时去国外出差,航班定在七点半, 时间不够,”贺绅举着围巾的手臂在空中僵滞了会儿,收回,启唇解释,“待会可能下冻雨,先送你回家。”

集团负责人突然加班和出差是常事,这点朱伊伊理解。从公司到城南,车程大约二十来分钟,讲个胎教故事足够了。

“行,走吧。”

她没接他的围巾,直接下了楼。

宾利车平稳,因为下雨,速度甚至比平时还要慢。

朱伊伊坐在后座几乎感受不到颠簸,稳得像平地,两根手指在大腿上来回走路:“胎教故事我存到微信了,就十来分钟不到,车上解决?”

贺绅放下装有合同资料的密封袋,搁置在手边,掀开眼皮,望向前排司机。

司机心领神会地升起隔板,将封闭车厢隔绝出两个空间。

“你选了什么故事?”他问。

“小王子。”朱伊伊点开节选的一段,拧着眉,纠结得很,“你来读,还是我来读,还是一人读一段?”

小姑娘犯迷糊的样子实在可爱。

胎教弄得像上台朗诵。

贺绅无所顾忌地盯着她看,唇角弧度止不住上扬:“你今天上班消耗太多精力,不胎教了,你睡会儿吧。”

她确实有些累,至于睡意,则是上车就犯困的老毛病。

朱伊伊也不强求,脑袋一弯,浅眠休息。

半梦半醒间,时间走得很快,没多久便到了城南。

刚停车,雨势就转急,雨珠混着小冰雹拍打得车窗滴滴答答,还真是要下冻雨的架势。

司机升起隔板,送过来两把伞。

朱伊伊撑开一把,站在雨幕下,周遭的寒气似要将她裹挟。她哆嗦着回家,没走两步,一道黑影从天而降,紧接着灌风的脖子被毛茸茸的围巾裹住。

贺绅站在风口的位置,没撑伞,任雨打湿肩背:“这次出差是跟南尔一起去和对家公司谈判,顺利的话三天内解决。我不在京城,你好好照顾自己。”

说得好像世界没了他就不转一样。

自恋狂。

朱伊伊切一声,在心里掰着指头数,她乖乖吃饭,安稳睡觉,每天都有做半小时的孕妇锻炼操,明明就有好好照顾自己!

她拢了拢围巾,撑伞的手还是往男人那边斜了点:“知道了,孩子有问题我会跟你说。六点四十了,你快走吧,一会儿误机了。”

“错。”

她懵懵地“啊”一声。

贺绅将她的手摆正,确保没有雨丝飘进来打湿她,认真道:“你随时都可以联系我。”

这次出差比平常时间还短,按理,贺绅不会有什么反应。

可不知缘何,灰蒙蒙的天气,朱伊伊单纯柔和的面颊,或者是这与诀别十分匹配的寒冬腊月,让他心底,难得有一丝慌促。

山雨欲来风满楼。

“朱伊伊,别怕麻烦我。”

晚上七点半,京城国际机场的一趟航班起飞,在层层叠叠的乌云里盘旋一阵,奔向遥远的国度-

翌日,整座京城依旧笼罩在乌云之下。

黑漆漆的,沉甸甸的,行走在雾霾与狂风中的上班族每个都压抑沉闷,没有半点过年的喜气洋洋。

朱伊伊也不喜欢阴雨天。

到公司,听凌麦说Amy明天就回来,还给她俩带了国外的特产,不知道是吃的还是标志性装饰品或服饰。

聊着聊着,说起了时瞬集团这几天的一场风波。

凌麦是个小灵通:“咱们集团近两年在拓展新媒体领域,尤其去年,除了几部大制作影视剧,还设计出品了一款爆款网游。这次的官司听说就是游戏出了纰漏,洛杉矶的一家老牌游戏公司,说咱们的游戏抄袭,什么角色技能,服装设计,全都抄的他们,影响可大了。”

朱伊伊回忆了下:“是那款多家联名的竞技类射击游戏吗?”

“对,就那款,好多明星代言,我看啊肯定是对家公司看咱们集团利滚利,眼红,故意泼脏水。”

“有道理。”

时瞬集团在业内口碑独占鳌头,贺绅又是那样一个高要求的领头人,所有项目他都会一一过目,就算有抄袭的苗头,那也会被他捻灭在摇篮中。

大抵只是一场乌龙。

朱伊伊没有把过多的心思放在这上面,兢兢业业地整理年度报表,这样Amy回来就能直接开例会,会节省很多时间。

没想到最后一步卡在邹楠工作室app设计源文件上。

“麦麦,工作室的源文件你那有吗?”

“没,U盘要爆了我就没存。”

朱伊伊暗叫一声完蛋,她是这次项目的组长,所有的源文件她必须全部上交留证。但贺绅拷进她U盘里的源文件不知道为什么打不开了,反复点击,弹出的都是“底件不同”。

难道要专门打电话找贺绅?

手机在虎口转几圈,朱伊伊盯着电脑屏幕出神,须臾,还是发了条消息过去。

怕打扰他工作,只发了个“在”试探。

十秒之内要是没回,她就撤回。

事实上才过去第五秒,朱伊伊就撤回了那条消息,当作什么都没发生,手机熄屏,被她反扣在桌面。

正打算重新调出失效的源文件检查时,手机嗡嗡震动,提示来电。

她抓起手机露出一点空隙,微弱的光芒,页面上是一串熟悉的号码。

贺绅打来的电话。

心虚作怪,朱伊伊立马按下静音键,把手机扔进口袋,去了无人处的走廊尽头,压低声音接通:“喂?”

“怎么突然发消息给我?”

他看到了那个试探的“在”字。

百忙之中还打扰他,朱伊伊有点不好意思:“没什么大事,就是上次上次你拷进我U盘的源文件失效了,我做年度汇总需要一份,你方便让章特助去你办公室传一份给我吗?”

“他不在公司。”

意思是这个忙帮不了。

朱伊伊无声叹气,她猜到过这个结果。那可是总裁办,电脑里装得全是集团机密文件,除了贺绅,谁都没有资格随意进出。

她失落地耷拉下眼尾:“没关系,我再想想办法——”

“密码是你生日。”

朱伊伊大脑空白一瞬:“什么密码?”

电话另一头的贺绅不知身处何地,呼哧的呼啸风将他的嗓音吹得断断续续,还伴随着空灵的回响,可能是怕她听不清,语速极为缓慢:“办公桌的电脑,密码是你的生日。打开,点进最下角的一款设计软件,密码还是你的生日。调到那天的日期,就会看到使用历史。”

总裁办的电脑密码,他竟然就这么坦荡荡地告诉她。

朱伊伊的心神似荡起微波,忽远忽近,雪地靴抵着洁白墙壁无意识地蹭,声量低不可闻:“为什么。”

为什么用我的生日。

为什么告诉我总裁办机密电脑的密码。

为什么不怕我泄露出什么。

比起贺绅的提防与猜忌,朱伊伊更怕、更难以抵抗他无条件的信任,沉甸甸的、炽热的、无惧的。某一瞬间,足以撼动她内心的那座天平向他倾斜。

“你不会,”他轻语而坚定,“我知道。”

男人的声线低沉好听得如仲夏夜的蝉鸣,驱散了寒冬腊月的丝丝凉意。

朱伊伊被他笃定的口吻说得脸热,好像她多喜欢他、多舍不得他、多为他着想似的。她恼羞成怒,故意呛他:“你怎么就知道我不会?小心我晚上就把你电脑里的商业机密给卖了,让你倾家荡产,以后给我打工,你当牛马,我当老板。”

她化身邪恶资本家:“月薪一毛。”

贺绅笑声清沉:“白干也行。”

白干,但有老婆,稳赚不赔。

……

得到贺绅许可,朱伊伊没急着立刻去总裁办,怕撞到秘书部的人,等到下班的点,集团部门的灯一个接着一个关闭,寂静无声之后,才刷卡进专梯,去了顶层。

即便有大Boss的特例,她全程都没乱瞟一下,拷贝完就离开。

回部门拿包和外套,意外地发现夏宁西去而复返,坐在工位上捣鼓电脑,看见她,少有地没发难。

只是擦肩而过时,眼神意味深长。

朱伊伊没多想,落后几步离去-

一夜好梦,醒来时,已天光大亮。

离春节的日子越来越近,清晨下楼,小区街道张灯结彩,家家户户贴满了福字。

公司里也吵吵闹闹的,许是年假将至,乘电梯和经过走廊都能见到三三两两的员工聚集在一起说话。

走到办公室门口,朱伊伊脱掉厚重的大衣,踏入的那一秒,喧嚣嘈杂的部门忽然诡异地安静下来。

明亮宽敞的环境透露出一股诡谲。

她奇怪地放下包,叠好衣服放进储物柜,回到自己的工位,屁股还没坐热,办公室的门被人“咚”地一声重重撞开,凌麦急匆匆跑来,拽着她的胳膊就往外扯,气喘吁吁:“伊伊,你跟我来,快。”

“怎么了?”

“出事了!”

朱伊伊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迟钝地跟着她跑出去,怕自己弧度越来越明显的小腹暴露,边提速边拽着衣服遮挡。

从员工办公区到宣传策划部主管办公室,一路都有人指指点点,若有似无的打量如影随形。看一路拽着她的凌麦满头大汗,脸色焦急,朱伊伊再迷糊也察觉出了什么岔子。

而这岔子大概率与她有关。

朱伊伊停下步履:“到底发生什么事了?”

凌麦喘了几口气:“最近集团陷入游戏抄袭风波,原本以为是对家公司眼红故意没事找事,可昨晚上高层收到消息,是咱们集团的内部机密文件泄漏!对家公司高价买走后提前开发设计出来,现在颠倒黑白倒打一耙说时瞬抄袭!”

时瞬是经过大风大浪的大集团,跟对家公司谈判或是打官司每年都有,但至今还没出现过商业间谍和机密文件泄漏的事,在年关边上发生这种意外,引起公司上下重视,无可厚非。

贺绅是一个成熟的商人,揪出幕后始作俑者,于他来说不是难事。

朱伊伊从不怀疑他在生意场上游刃有余的能力。

可这一切与她又有什么关系。

等等——

望着凌麦欲言又止而交集的脸色,沿途投过来的异样目光和窃窃私语,还有进办公室时诡异的氛围,一个荒诞的念头涌入脑海,朱伊伊足足僵滞了半分钟,才不可置信地问:“你的意思是,现在集团上次怀疑泄露机密的人……”

凌麦:“是你。”

朱伊伊大脑轰地沉沉炸开,一片空白,寒意自脊背攀升至头皮,发麻发胀。眼球干涩地转了几圈,大脑如同锈迹斑斑的螺纹般,卡壳一阵后迟缓地继续工作:“为什么会怀疑我?”

凌麦:“有人举报你这段时间多次私自出入高层,调取的监控录像里,昨晚只有你一个人下班去了顶层,进了总裁办。”

“我是去拷贝源文件,贺绅允许的。”

“我当然相信你啊笨蛋!”凌麦着急地戳她脑瓜子,“关键是别人信不信,我清楚你跟贺总之间的关系,其他人不清楚啊,一会儿他们问起来,你怎么说?”

是啊,她该怎么说。

嗯,贺总是我前任。

对,他还是我孩子的爹。

哈,我跟他一直地下恋,还差点领证结婚生娃那种,你们不知道吧,嘿嘿。?

到底是这个世界疯了还是她疯了。

朱伊伊肩膀倚着墙,闭眼,一手揉着胀疼的眉心。

没想到贺绅刚走,她就引火烧身。

解释就意味着她与贺绅之间的一切全都暴露,没准还会掀起一场更大的风浪,什么勾引、未婚先孕、野种各种难听的词纷至沓来。可不解释,她得背黑锅。

一时间骑虎难下。

“伊伊,”沉默片刻的凌麦忽然问,“贺总是站在你这边的吧?”

朱伊伊怔了怔,记起昨天中午的那通电话。

她问,不怕我泄漏什么。

他说,你不会,我知道。

态度中的坚定和毫不犹豫,是不是能私心地认为,他会站在她这边。

不等朱伊伊回答,主管办公室的门先一步被人从里拉开,宽敞的办公室里站满一圈。

最外围几个身着西装、佩戴工作牌的男人,是公司总务部和治安科的,桌上摆着三台电脑。电脑屏幕分割成九宫格形状,每一块状的场景都是各个角度切入的拍摄画面。

为首的男人是治安科科长,审视门口两人几秒,最后定格在个子偏高的朱伊伊身上,神情严肃:“你是宣策部朱伊伊?”

那是一种比利爪还要攻击的眼神。

先入为主,咄咄逼人。

若是以前,朱伊伊一定茫然无措到了极点,委屈害怕,慌乱到将自己藏起来,缩进一个谁也找不到的蜗牛壳里。

读书那会儿,班里男生假借开玩笑实则戏弄她“胸大是被男人揉的”、“大腿间缝隙宽看着就不正经”;同桌丢了钱,老师不分青红皂白地第一个冷着脸问她,见没见过那笔钱;还有那群自诩成绩优异的女生,指责她的内向不合群为“故意勾男生注意”,一口又一口的唾沫星子像雨点一样砸来,砸得年仅十五六岁的小姑娘肩膀颤抖,两条细胳膊撑住的那柄名为“自尊”的伞,支离破碎,摇摇欲坠。

这些年她还是有点长进的,至少这一刻,惊惶的情绪奇异地平静下来。

“是我。”

“经人举报,你曾经多次进入高层和总裁办,并且事先没有任何报备。”科长按就近原则转过一台电脑,握住鼠标拖动时间轴,停在一个较为清晰的画面,画面中央的人正是朱伊伊,他一指,“对此,你作何解释?”

朱伊伊瞥了一眼,认出是昨晚她去总裁办拷贝源文件的时候。

她蹙了蹙眉。

要是别的时机,她还能把章特助拉出来挡一挡,可偏偏昨晚章特助和贺绅都不在。

事情比想象之中还要棘手。

见她皱眉不语,科长冷着脸呵斥:“说话!”

集团机密文件泄漏非同小可,往小了说,不过开除一个内鬼,往大了说,真追究起来,他们这群总务部和治安科的一个都逃不掉!想到人近中年还可能面临对饭碗的风险,办公室里的人没一个有好脸色,尤其是治安科的科长,先前朱伊伊是正常刷卡进出,不曾触动警报声,他们习以为常地以为是公司高层,直到今天接到举报,这个频繁进出高层、甚至随意进入停留高达数分钟的人,竟然只是一个部门的小职员!

这个疏忽他们难辞其咎,降薪还是降职都好说,要是被辞退就糟了。唯一一个补救的方法就是在贺总回来之前,先逮住内鬼,将功赎过。

科长:“你最好搞清楚现在的情况,集团的机密文件已经泄漏了,到时候一查就知道是谁在暗中捣鬼,你最好现在就老老实实的交代,为什么会出现在总裁办?”

“……找人。”

“找谁?”

“章特助。”

“找章特助做什么?”

“问他一些关于工作上的事。”

“你是把我当傻子吗,找章特助找到总裁办?”科长气得七窍生烟,“你怎么不说你去找贺总啊。”

朱伊伊叹气:“好吧,我就是去找贺总。”

科长气得指她:“你还真把我当傻子!”

朱伊伊:“……”

第56章“朱伊伊,我们公开吧。”

“朱伊伊, 你别在这里给我混淆视听,”科长收敛怒意, 点出正题,“我们调查过,夏副主管那边没有你事先报备的记录,你是擅自闯入高层。”

朱伊伊眼波微转:“我跟Amy姐报备的,她是主管。”

“她人呢?”

“出差去了。”

“你现在给她打电话!”

“这会儿她应该在飞机上,打不通。”

事情骤然进入僵局,科长始料不及地哑了声,回头看几眼身侧的其他同事, 用眼神询问接下来该怎么办。

“她一面之词能不能信?”

“确保万一,等人回来再说吧。”

“只能先这样。”

话音将落,一道敲门声响起:“等一下。”

夏宁西手里举着一张银色磁卡, 夹在手指间晃了晃:“就算她跟Amy报备了,那这是哪来的?”

众人看向她扬起的手。

科长认出来:“高层专梯卡?”

集团里每位高层的磁卡用鎏金印烫了名字,这一张却没有,要么是总务部偷来的,要么就是耍了非法手段私自打造的。

不是别有用心的人谁会用得着这个。

“谁的?”

“朱伊伊包里翻到的。”

仿佛拿捏到了朱伊伊的死穴, 科长竖起眉毛, 将磁卡“啪”地一下拍在桌面:“这张卡哪里来的?是不是总务部偷的?”

另一个总务部的人瞬间急了:“这可不赖我们啊, 有心偷卡,防不胜防。”

卡不卡的朱伊伊不在乎, 但她的包在夏宁西手里, 乱翻别人东西是一种很不尊重人的行为, 好脾气也愠怒:“夏宁西, 包还给我。”

“急了?难道里面还有其他见不得人的东西?”夏宁西方才一打开包盖就看见银色磁卡,夹层还没来得及翻, 说着,她低下头,手伸进去掏。

朱伊伊心头“咯噔”一声。

夹层里放着一张紧急联络人卡片,那是每个孕妈妈都会贴身携带的,以便意外发生能够及时联系家人。另外,还有她记录胎动时间、频率、每次孕检日期的小本子。

还真是见不得人。

若被翻出来,之前隐瞒的一切全都付诸东流。

脑中瞬间警铃大作,呼吸一拍快过一拍,朱伊伊手臂护住小腹,大步上前要抢过来。夏宁西早有准备地侧身躲过,挑衅地用两根手指夹住抽出来,唇一勾,就在她要打开时——

门外伸进的另一只手猛地攫住她。

那只手做着当下最流行的琥珀流光美甲。

与它的主人一样,美得张扬明艳,绷起来发力时,又极具攻击性。

Amy将包抢过来,扣好,背到身后,细长的丹凤眼扫了面前的一圈人,冷笑:“这是趁我不在,在我办公室里开茶话会?”

闻声,夏宁西回头,看清来人,脸上闪过意外:“你不是下午才回来吗?”

“失望了?”Amy挑眉,“我要不早点回来,还不知道你们趁我不在欺负我的人呢。”

夏宁西惶恐地嗓子发干,她见到Amy就跟耗子撞到猫一样,下意识地哆嗦。可一想到如今深陷间谍风波、百口莫辩的人是朱伊伊,拔出萝卜带出泥,Amy跟她是一条绳上的蚂蚱,一旦朱伊伊出事,Amy这个主管必定被拖下水没好果子吃。

回来了又怎样,难不成她还能翻天,让时瞬集团跟她姓?

发紧的喉咙渐渐松开,夏宁西重新昂胸挺背:“谁欺负她了?现在是朱伊伊不清不楚地拿了集团高层专梯卡,还多次擅自闯入高层和总裁办,两三样物证在这摆着。”

听到“总裁办”的字眼,Amy也怔了半秒。

而这半秒落在夏宁西眼底,已经是胜利的提前宣告:“无话可说了?”

Amy护短是众所周知的事,不管黑的白的,在她这儿都不作数,全凭她心情。舒展右臂,将朱伊伊拨到身后护着:“什么叫朱伊伊擅自闯入高层?她跟我报备过了,我准的。”

“撒谎!你最近都在国外,她根本没联系过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