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晴空朗日,贺绅如约而至在城南区前等她。

车门早早打开,像是等了有一会儿。

“贺总早。”她问好。

“错了。”

“?”

他微掀眼皮,提示:“称呼。”

朱伊伊今天化的是清雅淡妆,涂的也是裸色口红,微微张开时唇瓣晶莹,似花瓣末梢将落未落的朝露,说话间露出莹莹白齿,她“哦”了声,改口:“贺绅。”

“你以前是这样叫我?”

“对啊。”

“记错了吧。”车内的男人,今日穿着正式,清隽矜雅,寡淡面容外覆着一副金丝边眼镜,举手投足间绅士斯文。

言语间,不经意露出左手中指的一抹银色。

“我怎么记得,求婚后,你喊我的那两个字——”手背翻转,摊开,掌心躺着另一枚银戒,他望过来,薄唇轻启:“是老公。”

朱伊伊瞳孔微缩,耳廓轰鸣,思绪被一只无形大手生生掐断,视线怔怔地凝视着那枚流淌昂贵光芒的圆环钻戒。

那是她亲手扔掉的Tender.

第36章“要是朱伊伊,你也敢?”

“我不是把它扔掉了吗?”

她声音低不可闻, 不似质问,倒像是自说自话。

人鱼之眼是一颗价值连城的钻石, 任何角度看都散发着细碎光芒,此刻,正注视着她——曾经的主人。

“周五那天戒指没取回来,所以没给你。”贺绅没说清在哪儿取、为什么要取,更没回答朱伊伊的问题,只轻轻执起她的手,挑起纤细白皙的中指,将戒指往上套, “我给你戴上。”

手蓦地挣脱抽走。

朱伊伊整条手臂都背到身后,胸口微微起伏,为难道:“可以不戴吗?”

他磋磨着指腹间的戒指, 触感冰凉:“舅舅知道我求婚了。”

老城区别名城中村,住在这的人多半是贫穷人,开的也是小电驴,像这么显赫招摇的黑色宾利停在这,简直是闻所未闻的罕迹。贺绅之前送她都是在夜里, 黑灯瞎火的看不见, 可这会儿白天看得一清二楚, 耽搁这么十分钟的时间已经有不少人掏出手机拍照了。

听见清晰地“咔嚓”一声,朱伊伊往上小区楼上看。

三楼的一个中年男人, 手伸出楼道窗外拍照, 要是条件允许, 恨不得胳膊伸到车旁边, 怼着车牌拍。见朱伊伊瞪她,哂笑一下, 悻悻地收起手机走了。

朱伊伊默然少顷,僵滞太久而开始发酸的手臂,缓缓松弛垂下,继而主动伸过去,紧绷的中指抬起,任由对方将戒指套进去,卡住,套牢,甩也甩不掉。

她一字未语地上了车-

车往月离港开。

月离港是京城有名的富豪区,独栋别墅,户主非富即贵,每栋别墅都别有风格。也是除却国外父母所住的地方之外,唯一称得上贺绅“家”的地方。

至于迦粤湾的私人公寓,不过是离公司近,通勤方便,他才常住。

沿着山道盘旋,开过打理得精致美观的绿荫路道,经过一栋别墅后院时,远远眺着,绿油油的草坪是一片宽敞平坦的高尔夫球场,佣人正尽心尽力地清扫未消融的积雪。

朱伊伊来前打听过月离港,在网上千辛万苦扒拉两张的照片里,处处做派幽雅。没想到,此时亲眼见过,才知照片里的那些不过是冰山一角。

开了二十多分钟,车开进最里的一栋别墅。

建筑宏伟,格调像上世纪的老钱家族,周边深幽清寂,高大漆金的远门朝两旁打开,知晓主人听不见,等候许久的佣人仍毕恭毕敬,鞠躬远迎。

停稳,车门打开,朱伊伊捻起曳地的裙摆,单脚迈下车,身体还未钻出车厢,已有一只手臂挡在头顶,避免她撞到。

她未抬眸,甚至看也没看都知道是谁。

因为男人靠近她的那一侧,垂下的是左手,中指套着与她是一对的银戒。

“贺家只有你舅舅在吗?”朱伊伊趁下车两人捱着时,小声问了一句。

“这不是贺家,这是我舅舅的私宅。”

算是回答了她这里只有贺达荣一人的问题。

哦对,她忘了,贺氏一族定居海外,严格论起来,贺家老宅应该也是在国外的。

朱伊伊点头示意她知道了。

两人穿过前院,步行玻璃天桥,走到一处酷似客厅又似宴厅的地方停下。折扇牡丹屏风,雍容华贵,两旁摆着青瓷花瓶,看端庄大气的样式,是清朝老物件儿。屏风后是雕花镂窗,竹林影影绰绰,假山前围建了一座小亭,舒缓的古筝琴音自里传来。

管家微笑:“二少爷,先生在里面品茶。”

在月离港或贺家,先生不再是代指贺绅,他是小辈,佣人都尊称他为二少爷,再往上,还有一个贺大小姐。

不过这个贺大小姐,素来只闻其声不见其人。

贺绅:“辛苦周伯。”

管家礼貌退下。

贺绅迈脚踏入,朱伊伊有些发呆,见落后他了,小跑几步跟上。越往里走,那股压抑沉闷的气息越重。

老钱风的装修令人不自觉心底生畏,屏息静气,连走姿都变得拘谨小心。

走近了,才看清正堂后方摆着一张檀木桌。桌上布满点心,各式茶盏,茶香四溢。

贺达荣不喜酒,奢爱茶。

他们来时,贺达荣正独自品茶,坐姿端方,闻声抬头,笑声敦厚:“来了。”

“舅舅。”

“比我想象中的还早,你还是喜欢早到。”贺达荣笑着打趣一句,随即看向贺绅右后方,小姑娘有些露怯,头低垂,只露出半个身子,贺达荣笑道:“这是伊伊吧?”

朱伊伊暗暗吐息,双拳握紧,硬着头皮上前:“舅舅好。”

“躲在贺二背后,这是怕我?”

“啊……”

一上来就被问得说不了话,朱伊伊有些窘,贺绅挪动步伐,站在她前面挡了挡,语调无奈地笑说:“别吓她,胆儿小。”

贺达荣哈哈大笑,一下子破了功,他本就不是端正稳重的性格,贺家人都知道他是个“老顽童”,哈哈大笑:“贺二啊贺二,你还知道护媳妇儿。”

“这不是跟您学的。”

“别,你舅舅我这个年纪还没对哪个女人上心过。”

舅侄一来一回,家长里短,贺绅聊着,顺带牵住朱伊伊的手,二人坐在长桌对面。

刚刚与贺达荣隔了两米远的距离登时缩短不少,朱伊伊趁着喝茶的间隙,偷偷瞄一眼贺达荣。

岁月待他不薄,年近五十的年纪,男人仍英俊倜傥,鬓角虽生了几丝华发,眼角也有浅淡皱纹,但却给这个久经上位的男人增添了一抹亲切。出乎朱伊伊意料,贺达荣名字听着是个满身铜臭的商人,亲眼瞧见,却是一身书卷气。

不像集团大股东,倒像个文学院的资深教授。

只是,商人与虎谋皮惯了,谁知道骨子里又是什么性格。

不都这样说嘛,商人都一个样——

停顿。

是啊,商人都一样心机深沉。

贺绅也是一个商人,曾经他为了拒绝她,还亲口承认过:“朱伊伊,我比你年长,比你理智,比你势利,也更比你现实。所以你不要喜欢我。”

当时他都坦白说了。

奈何那会儿的朱伊伊傻愣愣啊,上赶着追他,还真以为他那样的人答应与她恋爱,真的仅仅、单纯、只是因为喜欢她。

思绪回笼。

朱伊伊不敢掉以轻心,动作规矩,小口咬着点心,一点声音都不敢发。安静地当一个花瓶。

出门这么久她都没怎么吃东西,有些饿了。

就这样,舅侄闲话家常,朱伊伊只顾吃。

一不小心,吃撑了。

贺达荣这里的中式糕点,都是为了配茶,初入口中时是甘甜清爽,尝过一阵后才觉出微苦的中药味,舌苔发麻,朱伊伊从吃第三口开始就想喝水,但不想出声打扰,就这么生忍着。

忽然,眼前斟满一杯花茶,清澈的水液上漂浮着花瓣碎屑。

“舅舅这里的茶点苦舌,喝点茶,”贺绅将杯盏推过去,像是感应到她的拘谨,嗓音温柔,“没事的。”

朱伊伊抿唇低语:“谢谢。”

拿起茶盏喝水时,中指的钻戒发出耀眼光芒。

贺达荣左手端着茶盏,眼一觑,将那耀光揽入眼底,什么也没说,只顾品茶-

品完茶,管家提醒到了午膳时间。

贺达荣回京城后修整了两个多小时,还没用午饭,“专门等着跟你们一起用。”

贺绅:“那看起来您也不饿。”

“谁说我不饿,这不是特意等着伊伊,”贺达荣面容和蔼,转头,“伊伊,有没有什么忌口的?”

没想到话茬被抛到了她这儿,怀孕不吃寒凉食物,她随口说了几个菜品,后道:“就这些了,舅舅。”

贺达荣吩咐管家下去备膳,转而对朱伊伊道:“估计还要等上一会儿,伊伊要不要到处参观参观?”

舅侄俩应有私话要说。

朱伊伊这点眼力见儿还是有的,应声说了句“好”,一个女佣人上前为她带路。

偌大的餐厅只剩下贺达荣与贺绅,说起话来,便开门见山。

“你母亲知道你提前回国很生气。”

“我告知她了。”

“她没答应啊,还跑我这儿来告状,说你这个儿子越长大越不听话,跟爸妈一点都不亲,也就跟我这个舅舅走的近些。”

餐厅的一面是落地窗,侧眸就能望见外面的假山和回廊,回廊弯弯绕绕,朱伊伊自刚才走出餐厅就一直在里面打转,迷迷糊糊得像个憨憨,女佣人都忍俊不禁。

贺绅唇角扬起一点微弱弧度。

“听话?”他接下贺达荣的话,喉间滚出一声轻笑,仿佛听见了什么荒诞的笑话,“我以前还不够听话吗?”

他抬手抚弄花瓶里新插.进去的腊梅,娇艳欲滴,惹人垂涎。

美丽的事物谁不喜欢,贺绅也喜欢,所以他从不随意折花。唯独今日,一株最高的腊梅脱颖而出,引得他注意,怎么看怎么都令人生厌。

鹤立鸡群,一枝独秀,所以就得做到最好,好到什么程度呢,好到极致。

不然就得受到惩罚。

折断傲骨,打碎脊梁,拖到阴暗角落反省。

——这是贺安清的育儿法则。

“舅舅,听话未必有反抗奏效,这话还是您教我的。”贺绅欣赏手心的艳红腊梅,凑近,闻香,“您忘了?”

贺达荣看着那支根茎折断、花瓣坠着水珠的鲜活腊梅:“可惜了。”

“可惜什么?”

沉重的话题被贺达荣一揭而过,他笑骂:“这么好的腊梅,昨天才运来,中午才命人摆上,你倒好,手起手落就给我折了!一会儿就死了!”

贺绅摆弄手里的腊梅花:“哪里可惜了,过些时候它还是会枯萎,凋零,最后成为破败不堪的样子。还不如被折下,封存起来,成为一个永不枯败的标本,它会一如既往地美。”

“我这是为它好呢,舅舅。”男人笑得温润冷矜,言辞恳切,语调却冰凉。

真是一脉相承。

贺达荣怔了怔,无声叹息:“你这样做怎么知道腊梅愿不愿意,你不过是欺负它是朵花,不会说话。它要是个人,不愿意,违背你的意愿,你还能生生把人绑了,囚了?”

“嗯。”

“你别跟我横,”贺达荣挑眉,“要是朱伊伊,你也敢?”

贺绅玩弄着手里的腊梅花,玩厌了,重新插.回瓶口。指腹百般无赖地拨弄其他花瓣,平静的深眸瞧不出情绪,毫无预料地转了话锋:“舅舅什么时候走?”

“问这个干什么?”贺达荣见不得他糟蹋花,拂开贺绅的手,心疼地连花带瓶搬走,“国外那边你又不是不知道,别说贺氏集团总部需要我顶着,就是贺家那一群不安分的小辈也得我去管,不然不得闹翻天?”

近些年,贺氏一族不太平。

小辈们一个一个地口蜜腹剑、暗流涌动,妄图争权夺位。正是如此,本在国内定居的贺达荣才会重回纽约。

在纽约的这两年,贺达荣也不清闲,忙生意,还得管着一群惹是生非的小辈。此次来京城,说白了也是为了看看贺绅,时瞬集团用不着他操什么心,所以他呆不了多久就要走。

贺达荣:“一周后回纽约。”

太快了。

贺绅:“贺米最近几天不是回纽约了吗?总部让她先看着,您不急着回去。”

不提贺米还好,一提她,贺达荣就头疼:“你那个姐姐,我真是,唉……都是侄子,怎么差别就这么大,你多令我省心,你姐就多令我闹心。”

贺米与贺绅是同母异父。

几十年前,贺安清在京城成立时瞬集团,结识了一位香港富商,两人不谋而合,选择联姻。婚后生下了一个女儿,正是贺米。好景不长,贺安清的第一任丈夫意外车祸去世,时瞬集团还处在上坡路,生意繁忙,贺安清每日周转在各路项目里,小小的贺米被放任逐流。

之后,贺安清又很快认识了她的第二任丈夫,正是贺绅的父亲,在贺米四岁时生下了贺绅。贺氏一族是老钱家族,重男轻女,贺安清偏爱、重视儿子贺绅,对女儿贺米依旧不闻不问,渐渐地,贺米养成一身反骨,放纵、傲然,没谁管得了她。

久而久之,与贺氏一族交往甚密的界内人士都知道,贺家有个叛逆大小姐,成天吃喝玩乐,当个无忧无虑的富家千金,逍遥快乐。

就前一阵,贺绅父亲去世,明理上也算是贺米的继父,结果人家葬礼都没来参加,事情都处理完了,她才慢悠悠地飞过去。

想到那丫头的脾性,贺达荣摇头叹气。

不过到底是自己的亲侄女,心里还是疼着护着的,不忘交代贺绅:“你姐跟你不同,之前都在香港待,这两年才来内地,你平时多照拂她一点。”

“她就待在我眼皮子底下,翻不了天。”

上次贺米怀孕后人流的事,贺绅说压下就压下,不走漏半点风声。

贺达荣:“她性子骄纵,要是犯了错,你也别怪她。”

“怪她?”

贺绅胸腔里溢出一声笑,意味深长道:“没准我还得感谢她呢。”

第37章她的叶酸掉了。

另外一头。

回廊的朱伊伊终于绕了出去, 女佣人领着她在后院逛了逛,又去了花厅。

她这才知道, 贺达荣不仅爱品茶,还爱花。

真是难以想象,满厅的花海都是他一个人悉心栽培的。

佣人说前几年贺达荣与贺绅一同定居在国内,那会儿,为了照顾这些花,不论冬夏冷热,他都亲自浇水沃土。也就这两年,贺达荣去了国外, 不知做些什么,鲜少回来。

是以朱伊伊与贺绅交往的一年多里从未见过他。

朱伊伊掏出手机拍照,给凌麦发了一张。

[人间仙境!]

[工作室logo的小人元素我想了下, 可以缩小比例,放大细节,就像这些花海,不用全部一股脑地往上堆,选一处最突出最有代表性的就可以。]

那边手速快到秒回, 怨气贼大。

[没爱了朱伊伊……]

[放假你都不忘摧残我!人家追剧磕cp磕得好好的, 你非让我想起工作!我恨你!]

[不过话说回来, 这里真的很漂亮诶,这是京城哪个新开的景点吗, 我也想去!!!]

朱伊伊打字的手一顿, 删删改改, 最后只道是“一个朋友家的”。

怕凌麦追问, 她胡诌了句睡午觉,下了微信。

女佣人一直在旁等候, 她弯唇:“不好意思啊。”

“您客气了。”

“室外有些冷,我们进里屋吧,穿的太薄容易感冒。”

女佣人看自己身上的薄装,意外又熨帖,语气更柔:“您这边请。”

回廊通往正厅,相比品茶的地方,正厅反而显得随和许多。

女佣人被临时派了别的事务,走前,给朱伊伊沏了杯热茶。

朱伊伊道谢接过,喝了一口驱寒,这里就她和女佣人,自在放松不少,她四周逡巡这座老钱风的别墅,“能逛逛吗?”

“当然。朱小姐,我还有事,您请便。”

这几年贺达荣不在国内住,别墅也变得空寂冷清,四处一尘不染,地板干净得能当镜子,朱伊伊弯腰,小脸对着地板,眨眨眼,嘟嘟嘴。

很好。

眼线没花,口红也没掉。

她挺起腰,踏上旋转梯,径直往上。

二楼空间比想象中的要大,一路走过去,健身房、图书室、娱乐室一应俱全,最里间还有一间射击训练室。

握住门柄,推开,室内清寒的空气扑面而来。

整栋别墅都是暖的,这处却温度偏低,朱伊伊哆嗦了下身子,两只手揣进袖口捂着。

一整墙的靶纸,电子靶,激光枪,各种消音设备,专业齐全。

手指拂过桌面,还有架起来的激光枪,没有一粒灰尘,看来是有人常常来这射击,佣人才会频繁打扫。

是贺达荣吗?

还真是身体康健,老当益壮,行行精通啊!

朱伊伊转了几圈,被侧面不起眼的一处摆架吸引住,走过去,发现是一排排的奖杯,虽然不是专业赛级,但当爱好业余赛也能有这样的水平,可见十分厉害。

视线下移,她一愣,这些奖杯竟都是十年前的了。

离她最近的一块奖杯,下面摆着一块鎏金立牌,上面写着几行字。

朱伊伊拿过来,仔细看,发现是对射击赛事的介绍:“10米气.步.枪射击联赛京城附中决赛,位于中心的10环靶心点,直径只有0.5毫米,约莫针尖大小,这是一场平衡性与耐久力的超难赛事。”

看完,她准备放回去。

忽然余光扫到一抹亮色。

立牌后面原来贴着照片,几近十年,照片保护得再好也有些褪色陈旧。照片里是一个男生的背影,朱伊伊恍然大悟,原来,来这件射击训练室的人不是贺达荣,是贺绅。

少年穿着黑白比赛服,双臂持枪,姿势标准,后方的拍摄角度只能看见他的侧脸,锋利冷淡。背景里,观赛的人众多,还有举旗支持的,朱伊伊几乎能想象到现场定有不少人呐喊这个少年的名字,当真是万众瞩目。

只是看着莫名有些眼熟。

朱伊伊捧着照片,思绪翻飞,似曾相识。

可贺绅比她大三岁,她十五六岁读中学时,贺绅都要高考毕业了。

他们的十五岁,是毫不相交的两条平行线。

朱伊伊若有所思地捧着照片发呆,正巧,屋外响起一阵急促脚步声。等走进射击练习室见朱伊伊手上拿着的东西,女佣人脚步更急:“朱小姐,您怎么跑这儿来了?”

“怎么了?”

“怪我,忘了提醒您,二少爷的私人地界,除了让我们平时打扫,别人不能随便进出,您快随我出去吧。”女佣人低声,有些避讳,“这里是禁地。”

朱伊伊脸色抱歉:“不好意思,我不是故意闯进来的。”

“您是客人,是我疏忽了,”女佣人又道,“先生和二少爷请您去用午膳。”-

餐厅内,长桌摆满佳肴。

贺达荣坐在首位,贺绅坐在左边,按理,朱伊伊应该坐在右边。

女佣人为她拉开椅子,朱伊伊准备入座,一道声音穿过长桌:“坐这边。”

随后是椅凳滑过地毯的窸窣响动,贺绅站起来,拉开身侧的椅子,手搭在椅背,看着她说:“过来。”

女佣人退至一旁,与其他佣人安静等候吩咐。

朱伊伊稍怔愣,唇线拉紧,顶着贺达荣戏谑揶揄的眼神和贺绅理所当然的目光,硬着头皮走过去,坐下。

贺绅为她展开餐布,碗筷,做尽佣人该伺候的事后才入座。

将宠溺、温柔体贴展现的淋漓尽致。

他那样的佼佼者有自己的骄傲,竟会允许自己做出一些有失身份的事情,贺达荣欣慰,打趣:“怎么,怕别墅的佣人手脚不利索还得亲自服侍老婆?”

贺绅淡然一笑:“舅舅都说是老婆了,当然得用心。”

“用心是好事儿,总不能处处用心,小心伊伊被你‘用心’得喘不过气,憋得慌,”贺达荣笑呵呵地夹菜,面容和蔼,却是话中有话,别有深意,“这是疼夫人,又不是管孩子。”

贺绅盛了一碗鲫鱼豆腐汤,这是他命厨房特意加的一道,鲜嫩豆腐在汤匙里摇摇晃晃,鱼肉新香软烂。他盛了满满一碗,放到朱伊伊面前,淡笑着接话:“我的夫人,我知道怎么疼。”

又是媳妇,又是老婆,现在又来一个夫人。

就算是演戏,贺达荣也算一个正儿八经的长辈,谁猜得到舅侄俩端的是一副斯文风度,说话这么不着调。

朱伊伊听得脸热,埋着头,一个劲儿喝汤。

嫩豆腐烫嘴,差点没噎着,她捂唇压声咳嗽几下,当真是丑态百出!

一只手慢拍她的背:“喝慢一点,烫。”

朱伊伊擦干净嘴,脸更红了,在心里偷偷给了贺绅邦邦两拳,骂他是马后炮。

贺达荣丝毫不介意,笑得更欢:“别墅的厨师是专门聘请的京城本地人,伊伊合不合口味?”

朱伊伊忙不迭:“合口味。”

贺绅:“那就多吃点。”

朱伊伊:“……”-

用完膳,贺达荣的精神势头渐露疲倦。

他身体不好,又从国外奔波到国内,到了别墅还聊了一两个小时,现下有些撑不住。

管家扶他上楼歇息。

贺绅带着朱伊伊离开月离港。

走出别墅前院大门,朱伊伊迫不及待摘掉中指的东西,“贺总,这个还你。”

纤细白皙的手掌里躺着一枚戒指。

“在你那放着吧。”他说。

“不太好吧,贵重物品你还是收回去,”朱伊伊举着手往前递,顿了顿,“放我这儿,不合适。”

“没什么不合适的,下次见面还是会戴上。”他双臂闲散地背到身后,没一点要伸手接的意味,眉梢一扬,“或是你不介意我每次都替你戴上?”

那还是算了。

朱伊伊蜷了蜷手指,垂手,默默放进自己包里。

上车后,朱伊伊拿出手机玩游戏,还是打消消乐,最近她进步不少,快突破1360关了。今天她运气格外好,签到得了无限精力瓶和道具,一口气通关十局,打到下一层关卡才罢休。

打完游戏刷小视频,这时候大数据的恐怖就体现出来了,上一秒才关闭消消乐,下一秒视频主页就给她推荐通关攻略。连刷上去好几个,才变回正常推送,大多是些工作上的教程,比如如何做精致小巧但风格鲜明的logo。

忽然微信弹出两条消息。

男朋友:颈椎弯曲时间过长容易的颈椎病。

男朋友:眼睛也容易疲劳。

朱伊伊:?

她不可置信地看眼微信,又看眼肃然危坐的贺绅,再看回微信。

这人没事吧。

她就坐旁边,还用手机发消息。

恰逢几十分钟的路程结束,司机停稳车,朱伊伊收好手机,张开嘴巴,“再见”两个字脱口而出时,她又吞了回去,开门就走。

走到几米的距离,停下来,转身看。

果然,车里的贺绅拧着眉望着她,不懂什么意思。

朱伊伊唇一弯,眼底闪过一抹坏心眼儿,戳手机屏幕,发了一条消息报复回去。

他不说话,她才不要主动开口。

[再见。]

意外的是,车内的男人看到消息的下一秒,眉头松弛开,身子后仰,姿态随意慵懒地靠着车背,若有似无地笑。

一副胜利者心满意足的姿态。

好欠揍噢。

朱伊伊有点气闷,脸拉下来,哼了一声扭头离开。

小姑娘的身影完全消失,贺绅也未离去,仍捧着手机,眉眼含笑地看朱伊伊发过来的消息。

他给她的备注是“老婆”-

回到家,开锁进屋,朱伊伊一不留神险些撞上出门扔垃圾的朱女士,两人都吓一跳。

“妈你怎么提前回来了!”

“死丫头你又去哪儿野了?”

一惊一问异口同声。

“年货买的差不多我当然要回来了,不然杵在那干嘛。倒是你啊,朱伊伊,今早还跟我说不出门在家睡觉,你瞅瞅你现在这样儿,化了妆,还穿了新衣服——”朱女士嘶一声,疑惑,“你这身衣服什么时候买的,我怎么不晓得?”

朱伊伊把提前准备好的说辞道出来:“周五下班我不是晚回来了嘛,跟凌麦去买衣服去了,正好打折。”

“多少钱?”

“全身上下加起来二百……二百多。”

“那是挺划算,”朱女士来了兴致,“看布料做工挺好的,在哪,我改天约你翠姨去买条裤子和长筒靴。”

“……倒闭了。”

“倒闭了?”

“对啊,我去的时候正好清仓大甩卖,所以捡的便宜嘛。”

朱女士直念叨可惜,要下楼扔垃圾,走着走着突然杀个回马枪,眯眼:“那你今天穿得这么隆重干什么去了?”

朱伊伊战术性喝水:“见项目客户去了,参观人家工作室呢。”

“哦这样。”

朱女士下楼倒垃圾,朱伊伊趁机闪回房间,关门,脱衣服,倒进松软的床褥。今天艳阳当空,被子拿出去晒过,呼吸间都是阳光的干冽味道。

下午吃得撑,朱伊伊伸手摸肚子,掌心下感受着微微凸起的弧度。

她月份还小,弧度不明显,视觉上与胡吃海喝撑大的没什么两样,只有上手摸,细细感受,才能发觉其中的不同。

孕肚的皮肤较紧致,鼓鼓的。

摸了几下,想起来件事儿。

下午在月离港用餐,有外人在,朱伊伊没敢吃叶酸,现在回家才记起。叶酸补充维生素,医生建议最好下午三点左右服用,这会儿都快五点了。

朱伊伊麻溜地爬起来倒水,把杯子端进屋,走到垂挂架前拿包,翻开,用手摸索了会儿。

没有。

不敢相信地再去摸索,里里外外的夹层都摸了一遍,还是没有。

原本有些犯困的朱伊伊倏然清醒。

叶酸掉了。

她却不知道掉在了哪里。

小区的楼道,还是月离港的别墅,亦或是贺绅的车里。

第38章“跑什么,也不怕摔了。”

当晚, 确定叶酸掉了之后,朱伊伊按着回来的路仔仔细细找了一遍, 都没有。

事态更坏一步,不是掉在月离港的别墅,就是掉在贺绅的车里。

这二者都令朱伊伊避之不及。

月离港早晚打扫一回,若是掉在别墅里,百分百会被佣人发现,捡走,交由贺达荣。

一个晚上,朱伊伊都半梦半醒, 生怕半夜被月离港打来的一通电话惊醒。可提着心到了第二天上早班,手机还是安安静静,没有任何陌生电话。

可见叶酸也不是掉在月离港。

那只剩下一个可能——贺绅的车里。

如果先一步被贺绅发现, 他那样头脑精明的人,只看一眼就懂得这个药的作用是什么,届时什么秘密都会败露。

她得找机会尽快捡回来-

公司。

一整个上午,朱伊伊魂不守舍,时不时看眼手机, 脑瓜子里天马行空地盘算着事情。

她这副奇奇怪怪、狗狗祟祟、手机聊天都得避着人的样子全被凌麦看在眼里。

有猫腻。

好不容易捱到中午吃饭, 朱伊伊在里面上厕所, 凌麦在外面等她。朱伊伊刚洗完手,人就被她扯到一边:“麦麦你干什么?”

“有事儿问你。”

“不吃饭了?你不刚刚喊饿吗?”

“比起饿, 我现在有一件更重要的事情想要搞明白。”用来捶肩膀的小锤子, 被凌麦当作断案的法槌, 咚的一声打在台面, 她凶狠狠地问,“老实招来, 你最近是不是背着我谈恋爱了?”

天晓得凌麦直觉那么准。

就算不是谈恋爱,那也是跟集团负责人有见不得人的事儿,朱伊伊按捺心虚:“你想多了。”

话音将落,盥洗台正面朝上的手机亮起,页面弹出一条消息。

[晚上七点,老地方等你。]

备注:男朋友。

贺绅发来邀约了,这代表朱伊伊今晚就能上他的车,一探究竟。

她心里一喜。

见她弯唇笑得那样儿,凌麦以为自己猜中了,指着朱伊伊说了句“好啊”,洗手间外就她俩,一把蹦起来:“明明谈恋爱了还狡辩!”

朱伊伊一僵,收敛笑意,锁屏,把手机扔兜里:“真不是恋爱……”

“都备注男朋友了还不是恋爱?你当我傻。”

“你小点儿声,”朱伊伊捂住凌麦的嘴,了了一桩心头事,她轻松不少,随口敷衍,“好吧,你就当我是恋爱了吧。”

“你行啊,瞒得那么死!”凌麦暗戳戳地八卦,“什么时候谈得?”

“上周。”

“是公司的同事吗?Owen,小郑,章特助,还是谁谁谁?”

“都不是,你歇歇吧还章特助。”

“切,不说就不说。”

凌麦双手环胸,摸了摸下巴,忽然“哦”一声:“我知道你周末拍给我的那张花海照片是哪来的了,跟男友约会去了吧~”

朱伊伊顺着她的话接,生无可恋:“啊是是是,咱家麦麦真聪明。”

“那当然。”

两人嘻嘻哈哈地进员工食堂。

走远了,没影儿了,听不见声儿了,一墙之隔的吕珮才现身,她欲去员工食堂买份轻食餐,没想到竟然听见了朱伊伊和凌麦聊天。

听内容,朱伊伊谈恋爱了,周末还与新男友约了会。

消息是好消息,可吕珮还未来得及愉悦,另一桩记忆涌来。

贺达荣上周刚回京城,听南尔说,贺绅特意赶去月离港陪叔叔吃饭。

而且,还带了一个朋友。

是巧合吗。

还是复合了。

后一个念头刚闪现,便以燎原之势在心头蹿起一股火,吕珮猛地捏紧手里的工作牌,用力,再用力,指甲深深陷入肉里。

绝对不可以-

餐厅里,朱伊伊找到一个清净角落,今天打的菜是拔丝地瓜和炸酥肉,还有新鲜水果拼盘,不过天气冷,她只要了半块猕猴桃和一根香蕉。

“麦麦,上午我根据邹楠发来的意见小修了一下logo的细节,你看了没?”

“看了,我感觉挺好,比起初版改进很多了。”凌麦打了条罗非鱼,在那小口吸溜鱼肉吃,“你跟邹楠约了哪天看终版了吗?”

“约的后天,不过咱俩都确定了那就提前到今天下午吧。”朱伊伊担心改天贺绅会找他,届时抽不开身。

凌麦忙着吃饭,用手比了个“ok”。

吃完饭,朱伊伊用手机给邹楠发消息,得到对方确定的回应:“邹楠答应了,说有空。”

“行,”凌麦扒拉几口饭,收拾餐盘起来,“走吧,速战速决,争取不加班!”

下午出项目需要领导审批,否则算旷工。

朱伊伊从柜子里拿出纸质版签单证明,只要领导签字许肯,她跟凌麦就能离开公司。以前Amy在可以不报备,直接出门,不过Amy最近又出差了,负责审批的就变成了夏宁西。

夏宁西是谁啊,在她眼皮子底下敢不报备就出公司,铁定被穿小鞋。

朱伊伊不敢冒这个险,都要过年了,年终奖的大红包她还记着呢。

用笔认真填写好证明单上的时间、地点、理由,包括联系号码朱伊伊都写上了,确保无误,她拿上证明单,去到夏宁西的单人工位,望着工位上的“副主管”立牌,礼貌道:“夏主管,我跟凌麦下午去出项目,这是证明单,麻烦您签一下。”

“等会儿,”夏宁西不耐地瞥一眼,“没看我正在忙吗?”

朱伊伊耐着性子等候。

凌麦方才肚子不舒服去了趟厕所,等她上完大号回来,见朱伊伊还在那跟个木头桩子一样杵着,“咯噔”一声,大事不妙。轻手轻脚走过去,低声询问:“她又使绊子了?”

朱伊伊没说话,摁亮手机,看时间,已经过了十五分钟。目光落在夏宁西优哉游哉打字的手上,浮起薄怒。

夏宁西在故意拖时间。

“夏主管,”她捺下所有不满,尽量心平气和地说话,“方便抽空签一下证明单吗,实在不行,您也可以用电脑进入公司内部系统,最上面一层有我跟凌麦的线上申请,鼠标点一下就可以通过。我们有些赶时间,对面在等了。”

夏宁西揉揉肩,仰躺在转椅里,佯装不知情地问:“你跟凌麦去做什么?”

“戏曲工作室的项目,约在对方的工作室,下午主要解决logo问题。”

“几个小时?”

“两点到五点半前。”

“就你们两个?”

“是。”

朱伊伊详尽无漏地对答如流,夏宁西才不情不愿地觑过来一眼,施舍般抬手将单子抽过来,拿起笔签字。

才画一个小点,笔停了。

“有什么能证明吗?”她好整以暇地转着笔,打着官腔,“接近年关,公司最近忙得很,上上下下每个环节都缺不了人。这种关键时刻,你让我怎么放心让你跟凌麦出项目,况且,谁又知道是真的出项目还是做什么?”

夏宁西慢悠悠瞥来一眼。

凌麦是个暴脾气,忍耐几分钟是她极限,撸起袖子就怼,“夏宁西你别欺人太甚!你这副嘴脸,我恶心很久了!”

“凌麦,请注意你的言辞!”

夏宁西昂起下巴,微微挑眉:“我刚刚那番话有说错什么吗?我这都是为了公司着想。倒是你,动不动上来就骂别人恶心,你给我记好了,我是你的上司,有这么对上司说话的吗?”

她话是对凌麦说,可眼睛看向朱伊伊,轻轻吐出六个字:“小心我开了你。”

朱伊伊有Amy护,那她就动凌麦咯。

凌麦攥紧拳头,恨不得当场来一架,朱伊伊怕她冲动,一手将人揽到身后,声音冷淡:“夏主管是不是打定主意为难?”

到这份上,窗户纸已经捅破了。

部门里陆续归来的同事诧异地看戏,三三两两聚在一起,假装工作,其实都在暗暗八卦。

“你要这么想,那我也没办法,除非你搬尊大佛来压我。”夏宁西耸耸肩,甩出一句无所谓又挑不出错误的话。

朱伊伊沉默地盯了她一会儿:“好。”

语毕,她抽走证明单,扭头往外走。

要后台是吧。

她搬。

这下不止夏宁西,凌麦也愣了,不懂朱伊伊闹这一出是要干什么。

“伊伊,伊伊!”凌麦发誓,这是三个月以来,她见过朱伊伊步速最快的时候了,脚下生风。

凌麦在后面追,朱伊伊在前面快走,顾及着怀孕,才没跑起来。可能是因为夏宁西太欺负人,也可能是她受够了不想忍,要么是孕激素在作祟,情绪如水涨船高般快要溢出来。

她现在有些失智。

她需要一个发泄的渠道。

她第一次那么迫切地想要一个后台,为她撑腰。

也是第一次,那么那么地想去找贺绅,几乎到了不可理喻甚至冲动的地步。

快步到楼梯口,朱伊伊重重地摁压着电梯键,但电梯里有人往下,一时半会儿上不来。“哒哒哒”的按键声,像是在嘲笑她的无助,跟上学那会儿霸凌她的同学一样,嘲她家里穷垃圾孩,讽她朱伊伊的朱是笨猪的猪,刺她就该一辈子被欺负。

凭什么。

朱伊伊死死揪住那张证明单,妄图从中攫取一丝支撑她的力量。

可电梯迟迟不来,一分钟过去、两分钟过去、三分钟过去……

还是没来。

就像她糟糕的人生,正义总是迟到,惊喜遥遥无望,意外接憧而至。

胸口酸胀爆满的情绪,渐渐地,像个被钉子戳破的气球,一点一点地消失,最后回归平静。

朱伊伊浑身颓败地站在电梯口,垂着头,耷着肩,过了会儿,缓慢地转回身。

算了。

找贺绅做什么呢。

找他还不如电话call出差的Amy。

朱伊伊拂了拂散乱的鬓发,整理跑得歪歪斜斜的针织开衫,在原地深呼吸几口气,告诉自己冷静下来,往办公室走。

突然“叮咚”一声,清脆铃响,等待已久的电梯门终于打开。

只是位置有所偏移,非员工电梯,而是高层专梯。

率先走出来的人脚步沉稳,每一步都走出“公事公办”“刚正不阿”的味道。

听上去有点耳熟。

朱伊伊稍微偏头,余光里闯入一张面瘫脸。

章特助西装板正,胸前佩戴着“总裁特助”的高层工作牌,不苟言笑的面瘫脸,此刻在朱伊伊眼里却散发着佛光。

福星啊福星。

随后,大庭广众里,那个在部门里默默无闻、走哪儿都顶着职场小喽啰标签的朱伊伊,捏紧被揉皱的证明单,身子一转,大步一迈,直愣愣地冲到章特助面前,胆大妄为地展开双臂——

把总裁特助给拦了。

跟过来正好撞见这一幕的凌麦:“!”

不是,没人跟她说,几天不见她姐妹变得这么勇啊。

“章特助,”顶着章特助那张不怒自威的脸,朱伊伊有些发怵,深吸一口气,唇角弯出一个讨好笑容,声音弱弱地说,“方便稍等一下吗?”

她没那个胆量去找贺绅,但厚着脸皮找章特助,总可以吧?

就当是总裁前女友的一丢丢私权?

章航停下来,看着面前的朱伊伊,机械程序般设定的脸上罕见地露出一丝欲言又止。

脊背生寒。

他硬着头皮,背过身看向电梯里的男人,口吻斟酌小心:“贺总,方便稍等一下吗?”

朱伊伊一僵,以为自己幻听,视线却不由自主地跟随章特助望向电梯内,手一松,轻飘飘的纸张吹到了地上。

她记起来,同楼层的技术部今日有交流会。

他们应该是去那儿的。

电梯内站着一行人,为首的贺绅,干净到一尘不染的皮鞋,熨烫平整的西装裤腿,自然垂落的左手除了一只腕表,再无其他,更没有昨天佩戴的男士戒指。

他身侧是一个金发碧眼的外国男士,身旁驻足着几位助理和翻译,应该为集团合作商。

途生意外,被打断进度,电梯内的英国佬一脸茫然,低声询问翻译,才得知发生了什么事——

原来是个不怕死的小职员拦了路。

时瞬集团有过规定,程序层层递进,不搞关系户,更不允许越级,不然人人都越过部门找高层,公司岂不是乱成一团浆糊。

况且,贺绅最不喜越级越位。

电梯内有眼尖的员工,发现贺绅眉骨微不可查地拧了下,神色冷肃,似是触了他逆鳞。

见他迈步过去,像问罪,顿时在心里为这个莽撞的小职员默哀。

众目睽睽之下,男人却说出一句毫不相关的话,嗓音温柔而沉慢:“跑什么,也不怕摔了。”

第39章她只要孩子,不要他。

自电梯蔓延到走廊, 所有围观的人都不由愣住,像看了一场不合台本、不合场次的戏剧, 惊讶地屏息。

眼下一片诡异的安静。

朱伊伊呆了呆,没料到贺绅会说出这么一句不合时宜的话,瓮声瓮气:“没跑,是走得快。”

“那也不用那么快,”贺绅沉声强调,“公司地滑,容易摔。”

四周的目光全都黏在朱伊伊身上,仿佛要将她扒光, 瞧瞧她到底哪来的狗屎运能让冷肃淡漠的集团负责人停下来,一遍遍反复劝阻她当心摔了。

朱伊伊被盯得一动不敢动,耳根发烫, 心跳怦怦作响。

怕被看出蹊跷,她垂下眼,努力扮演好一个听话礼貌、与上司陌生疏离的小员工:“谢谢贺总提醒,是我太着急了,要是不小心摔倒和撞到人就麻烦了。”

他没回应。

但朱伊伊就是能感觉他一直在看她, 这样长久的凝望, 暧昧不清, 湿哒哒的拉着丝儿。心脏随着时间的流逝一点一点地悬起,怕他又说出什么惊世骇俗的话, 又怕其他人看出端倪, 口干舌燥。

终于, 对面人有了动静。

是贺绅弯腰捡起掉落在地上的证明单, 铺平皱巴巴的纸张,舒展开, 扫一眼内容,淡声问:“下午出项目?”

她忙不迭点点头,“是,一个戏曲工作室的项目,跟对面约好了,下午见面谈。”

“主管为什么没签字?”

朱伊伊张嘴,可“夏宁西刁难人”的一句话堵在喉咙里发不出来。她过不久就会离职走人,撕破脸也无所谓。但凌麦还在,她对时瞬是有长远工作想法的,没法儿随随便便跳槽,也很难再找到比时瞬薪资和待遇更好的公司。更何况,夏宁西的刁难总是在口头上,让人抓不着切实证据,没法儿一时半会被开除,凌麦还得在她手下工作。

思前想后,她模棱两可道一句:“夏副主管不太方便,所以偶遇章特助,就想着能不能请章特助签个字。”

她这话说得荒诞又可笑。

一个小职员有什么通天的本事让总裁特助给她签字,再说,她那是偶遇吗,明明是堵人!

周围窃窃私语,不乏看好戏的。

“她什么来头啊,让总裁特助给她签字?”

“上次章特助不是给她送了回饭嘛,估计是想硬攀关系。”

“想攀关系也得看时候,人家顶头上司在那站着呢!”

“刚刚贺总好心提醒公司地滑,那是关心员工,她还真把自己当个人物了,敢当着贺总的面搞越级。”

“章特助肯定不会签的……”

没人敢在上司面前违规操作,章特助久久没动。

从办公室追出来的夏宁西,正好看见这一幕,心下冷笑。

上回章特助送饭,她随大流地以为朱伊伊有后台,但经观察,两人毫无交集。就说喽,朱伊伊上哪的通天本事认识高层,只要章特助不签字,朱伊伊将沦落整个策划宣传部乃至公司的笑柄。

唇角却在下一瞬僵住。

细微的布料摩擦声响,在寂静的环境内引起波澜,夏宁西往声源处看去,不可置信地瞪大双眼。

男人抽出西装内口袋里别的一支鎏金黑色钢笔,眼皮垂下,右手握笔,在纸上行云流水地签下两个字。签完,重新合上笔盖,发出轻轻的一声噔,收回口袋里。

贺绅把薄薄的一张纸递过去。

“签好了,”他说,“我的名字。”

耳廓似被羽毛轻轻挠了下,发痒,发烫,朱伊伊大脑嗡嗡地响着,好一会儿才缓慢地走到他跟前,伸手,迟疑地接过那张证明单。无意间,手指擦过男人微凉的手背,似刚融化的澌澌雪水从指间淌过,下面却是只有彼此间能察觉到的暗流涌动。

“贺——”

还是理智地吞回了后一个字,朱伊伊煞有其事地鞠了一躬,“麻烦贺总了。”

小职员和集团负责人,无论什么时候、什么地点、什么事,都是一处焦点。再有心护短,也不能将朱伊伊推向风口浪尖,贺绅没多久留,签完字先行离开,经过宣传策划部的长廊,走向隔壁的技术部。

与朱伊伊擦肩而过时,微微侧眸,留下不着痕迹又含蓄深邃的眼神。

只有她一人看得见。

脚步声走远,电梯处的人依旧陷入死一样的沉寂。

章特助还在这,能做贺绅左膀右臂的必是圆滑处世、精明老道的人,板着一张脸不过是深得上司真传,贺绅情绪寡淡,鲜少表露真心,他这些年跟着学了个七七八八。目光扫过一群看戏的闲散人群,面无表情:“看来Amy一走,整个宣传策划部就变得游手好闲,只会看戏?”

时瞬不存在法不责众,逮到一个罚一个,此话一出,人群如梦初醒,簌簌响动,脚步纷乱,作鸟兽散。

夏宁西缩着肩膀要走,忽然被人抓住胳膊,她一惊,回头看,是挑眉乐呵的凌麦,她笑嘻嘻地补刀:“夏主管这要是干什么去啊?刚麻烦您老人家签个证明单那么困难,连贺总都惊动了,也不给章特助个交代?”

夏宁西气得瞪她,咬牙:“放手。”

“不放。”

“我让你放手!”

“我就不放,”凌麦摇头晃脑,“略略略。”

朱伊伊:“……”

章特助:“……”

夏宁西是个比石头还硬的臭脾气,攀比心重,面子大于一切,一把拂开凌麦的手,梗着脖子,“交代就交代。”

“章特助,我也是一心为了公司着想,现在接近年关,各个部门的人都忙得像陀螺,万一哪个环节耽误了,后面一系列的流程都转不开,作为副主管,我当然有资格去审核每个员工的具体事务。凌麦和朱伊伊好端端的说下午要去出任务,事先又没报批,我不签字也没什么问题吧?”

夏宁西打着官腔,咬死自己是为了公司,把自己的私欲摘得一滴不剩,将自己摆在正义一方的位置,就算是贺总来,也没法指责她。如此想来,夏宁西底气足了些:“章特助以为呢?”

“夏主管认真负责,当然无可厚非。”

夏宁西勾唇,昂首挺胸,朝朱伊伊和凌麦摆出胜利姿态,下一秒却听章特助幽幽道:“我会好好记下的。”

她一僵。

不是说章特助为人古板正经,从不记私仇吗?

这明明是她与朱伊伊的摩擦,如果上升到章特助,那岂不是耽误日后升职。

夏宁西气焰削弱了些,想开口,章特助却耐心告罄,直接离开,不给他一丝开口的机会。她脸一白,对上凌麦的挑衅鬼脸,第一回没了怼过去的心思,而是看着侧边一脸平静的朱伊伊。

联想到刚才那幕——

夏宁西慌乱之余,是一丝嫉恨-

五分钟后,朱伊伊和凌麦赶去工作室的路上。

“太爽了,总算出了一口恶气!”凌麦想起夏宁西那煞白的脸就哈哈大笑,用食指“嗙”地弹了弹证明单,双手合拢,满脸欣羡与激动,“贺总也太好了吧,关心下属,还帮忙签字,这样通情达理又温柔体贴的上司能不能给我来一沓,我好爱啊啊啊啊啊啊!”

嚎完,没人接话。

朱伊伊在发呆。

方才的贺绅反应淡定,见到她,没有半点意外或是质问的情绪。这是不是代表,叶酸不一定掉在他车里,或许,掉了他还没发现?

是个好消息。

“伊伊,过马路了,你发什么呆啊。”

“没,”朱伊伊笑着搂住凌麦胳膊,“走吧。”

下午,朱伊伊和凌麦泡在邹楠的工作室里。

他们刚到不久就开了一个半小时的会议,与工作室的其他小伙伴一起商讨最后的改定细节。后面的几个小时,凌麦负责用投影仪将电脑屏幕放大,整理意见,另外一圈人围在一起看朱伊伊操纵鼠标,完善修改。

终于在六点以前敲定了终版。

几个小时里大家说得口干舌燥,水都没喝几口,邹楠提议今晚请客:“大家今天辛苦了,尤其是凌麦姐和伊伊姐,晚上出去搓一顿火锅怎么样?”

“好耶!”

“我想吃个云南菌汤锅底!”

“都行,大家想吃什么随便点,”邹楠难掩兴奋,眼露期待,“伊伊姐有什么忌口的吗?”

“我今晚就不去了,有点私事,”朱伊伊笑了下,“祝大家吃得愉快!”

邹楠怔了怔,脸色闪过一抹失落。

他们去吃火锅,朱伊伊先行离开,拎着包,推门,顶着屋外凛冽寒风,往十字路口的尽头走去。

朱伊伊与贺绅约在七点。

老地方就是通勤车辆较少的南化街,那边最近两个月才开发,人少,清净,不怕遇见熟人。

步行个几分钟,朱伊伊经过斑马线,走到对面街道,一辆深黑色车辆停在眼前。她靠近时,车门自动感应打开,还贴心地伸出小台阶,供她踩踏。

出了公司,贺绅就换下深沉严肃的西装,只着一件白衬衫,黑裤。今日交流会持续时间长,他有些倦怠,坐在车后座,仰着头,阖眼小憩,感受到一阵冷气钻进来,眼皮撩起问:“结束了?”

“差不多。”朱伊伊上车,坐稳,系好安全带,车门随之关闭,阻隔外面的严寒空气,“我们去月离港还是哪?”

“回伽粤湾,舅舅在公寓。”

南化街到伽粤湾只有二十分钟的路程。

下了车,就没机会了。

朱伊伊心下思索着办法,一边揭开包,拿出化妆镜,正要补妆,听见身边人道:“不用做那些,舅舅不是外人。”

“会不会不太好?”她奔波一天,脸色憔悴,舔了下干燥的唇,“我涂个唇膏吧。”

轻轻拧开盖,对着化妆镜,按照唇形涂一圈。

朱伊伊不是薄唇,有肉,很软。尤其是中心的一点唇珠,如婵中玉,雪中梅,像极了藏珠蚌中的圆圆小小挺立出来的一颗珍珠。

她买的是有色唇膏,涂完,抿唇,让膏体润开,整个人气色鲜亮了不少。

看准车拐弯减速的时机,惯性带着人往□□,朱伊伊顺势松手,长筒唇膏骨碌碌地滚了下去,停在脚边。她悄悄抬腿,轻踢,终于滚落到了坐垫底下,不见踪影。

“唇膏掉了。”

贺绅应声看向脚下:“哪里?”

“好像掉到车座下面去了,看不见,”朱伊伊皱着脸,可怜兮兮,“这根唇膏我刚买没多久呢,不会摔坏吧。”

她眨眨眼:“得快点捡起来。”

贺绅看着小姑娘拙劣的演技,唇角勾了勾。

良久,摘下鼻梁架着的眼镜,挺直腰背,挽起袖口,口吻漫不经心:“没关系,我帮你捡。”

朱伊伊瞳孔一缩,蓦地抓住男人劲瘦的手臂,掌心之下是搏动有力的血管:“我、我自己能来!”

“不是说看不到吗?”

“我坐着当然看不见。”朱伊伊一手撑着座椅,身体偏转,头侧弯下去,另一只手从贺绅的双腿下穿过。不知不觉,头贴着他的西装裤,随着动作起伏摩擦。

一下,一下,又一下。

这个姿势,像吞吐着什么,令人想入非非。

贺绅居高临下地俯视,眼神慢慢变得幽深,充满压迫感。

朱伊伊却浑然不觉,聚心会神地摸索着。

那天她坐的靠里,如果掉了,车的惯性一定会滚到最里面。她顺着车壁一点一点地往底处摸,指腹碰到一个圆筒状的塑料瓶子。

是她的叶酸!

朱伊伊一喜,悄悄屈手,将药瓶塞入袖子里,再装模作样捡起唇膏,起身。

遽然间车外响起一声刺耳鸣笛,嘀!

司机发动引擎,提速超车,车身随之晃动,一个不稳,朱伊伊左手打滑,整个人松了力,跌坐在了被西装裤包裹着的双腿上。

贺绅手快地单手圈住她:“小心。”

意外来得突然,朱伊伊不经思考地抬手护住小腹,可手掌碰到的并非衣服柔软的布料,而是男人温热的手背。

他也护在了她微微隆起的小腹处。

某个瞬间,她几乎以为他知道了。

朱伊伊心下一惊,像温驯的小鹿披上荆棘倒刺,抬眸看过去时,柔和的杏眼露出一抹提防。

男人并未发现她的打量。

贺绅神色冷厉,训斥司机:“没听到朱小姐在捡唇膏吗,超什么车?”

司机惶恐道歉:“对不起,对不起贺先生!”

“耳朵没用就捐了。”

“我下次一定注意,贺先生,求你,我以后一定会注意的……”司机将车停到路边,苦苦哀求,反复保证这种事以后绝不发生。

贺绅不喜聒噪,语调冰凉:“闭嘴。”

司机吓得禁声。

“我没事,”朱伊伊趁机从贺绅腿上起来,坐回原位,不动声色地将叶酸药瓶塞进包里,“是我不小心手滑,不怪别人。”

“有没有哪里不舒服?”

她摇头。

贺绅仍凝视着她,等了等,确定朱伊伊面色如常,没什么不适,才缓缓坐回,戴上眼镜,淡声嘱咐:“开车。”

接下来,一路无话。

朱伊伊头抵着车窗,闭眼,像在睡觉。

脑海里却一直闪过贺绅那只护住她小腹的手。

思绪纷乱,跟拧成一团的毛线似的,打着结,她想解开,又找不到源头。

——难不成他早就知道?

这个念头刚窜出来,朱伊伊登时乱了呼吸,睁开眼。

不可能。

她根本没有跟他提过。

分手前是还没来得及告知,分手后是觉得没必要。因为分手后的第二天,朱伊伊就去了医院,要把这个孩子打掉。可医生告知,她是难孕体质,这个孩子是意料之外的意外,打掉,身体损伤不可逆,且以后怀孕机率更加渺茫。

朱伊伊喜欢小孩儿,但她不喜婚姻,因为贺绅的出现,才短暂地相信和奢望过。

可他也让她失望了。

那天在医院,朱伊伊坐在就诊部楼下的长椅上,一个人静静地坐了许久,从清晨到落日。

最后她选择留下。

但她只要孩子,不要他。

第40章“她刚刚买什么,我就买什么。”

朱伊伊想得太入神, 直到一滴小水珠从鬓角落到脸上,冰凉凉的。

冬季气温低, 车窗玻璃内部蒙上一层小水珠,她刚刚阖眼靠了许久没注意,伸手一抹,右侧的一小撮头发都被晕湿了。

此时车正好停在伽粤湾的私人车库。

朱伊伊抓紧时间打开包,拿纸,只掏出来个空袋。

她记起来了,凌麦今天急急吼吼地说上厕所,跟个土匪似的直接往她包里钻, 攥着一包纸巾就往外冲,也不给她留一张!

旁边人伸手将纸巾递过来。

贺绅:“用这个吧。”

朱伊伊顿了顿,抽了几张, 一股脑地藏干水,正要扔掉,身边的车垫升起又下陷,清寒的气息靠近,贺绅捏着一张干躁纸巾凑过来:“后面也有。”

那只手在脑后扫来扫去, 动作轻柔, 朱伊伊忍了忍。

忽然, 男人的手指自发间穿过,自上而下, 头绳被拉下, 随意绑起来的头发全部散开。

“你解开头绳干什么?”朱伊伊腰背往前倾, 要躲, 肩膀被男人轻而易举地用手摁住。

他语调正经,严肃, 像在处理一桩棘手公务:“里面也湿了。”

她僵住没动:“湿了很多吗?”

“嗯,我抓紧时间擦干。”

贺绅嘴上应得快,手上动作不疾不徐,指跟感受着发梢轻轻滑过的酥麻,左绕一圈,右绕一圈,在封闭安静的车厢内,挑弄的动作透出几分缱绻,唇角暗勾,似调情。他悄无声息地埋首,贪婪地将自己裹挟进朱伊伊玫瑰花味的发香里,唇磨挲着。

不知有意无意,车内只亮了一盏昏黄暗灯,司机屏息偷瞄了一眼后视镜,将男人阴暗卑劣行径看在眼底。贺绅似有所感,掀开眼皮,扫过去,司机登时低下头,眼观鼻鼻观心,大气不敢喘。

等了等,朱伊伊出声问:“好了没?”

“好了。”

贺绅揉皱那张浸湿一点的纸巾,扔进车载垃圾桶,“你先上去,我处理点事情。”

朱伊伊看了眼前排的司机,沉默几秒,背着包上楼-

指纹解锁,进公寓,贺达荣正在阳台接电话。

闻声回头,见是她,笑着点头算是打招呼,随后转过去,继续倚着栏杆接电话,听声儿,像是在苦口婆心地劝谁:“不管怎么说,贺家都有你的一份儿,贺绅在国内那是要管理时瞬集团,你说说你在国内都做了什么,不就是天天吃喝玩乐?”

“贺达荣,你别说得我天天不务正业似的,我在国内也有工作的好不好?”

“贺米,谁教你这么直呼长辈名讳的,没大没小。”贺达荣懒得与对面废话,三言两语说完,“反正我还得在国内待上一个月,这一个月你就给我在纽约总部好好学学怎么管理公司,没我的命令哪也不许去。”

稍后,又补充一句:“求贺二也没用!”

电话挂断,贺达荣深深叹一口气,对上朱伊伊圆溜溜的大眼睛,笑了笑:“不听话的侄女,训两句。”

电话声量小,朱伊伊听不见,只听到贺达荣口中喊出的“贺米”两个字,问:“是贺小姐?”

贺达荣点头:“吵着闹着要回京城,一会儿说家里的猫要饿死,一会儿说她开的店没老板娘不行,尽胡诌,我没答应。”

朱伊伊惊讶:“贺小姐一直在京城?”

她明明听说贺米常驻国外的。

“几年前就回京城定居了,对外没透露消息。”贺达荣端着茶盏浅酌一口,“这些事儿估计贺二没与你提过,他就是个闷葫芦性子。贺米跟他是同母异父,姐弟俩小时候交集不多,感情也淡,没想到这些年长大了,他们两个交集倒是多了起来。贺米在京城这几年都是贺二照顾着,虽然外界传姐弟俩关系不好,其实在贺家,贺米那丫头最信任的还是贺二,一有事,就求他。”

贺达荣想到什么道:“对了,贺米她也在——”

“舅舅。”

对话被一道冷隽声打断。

伴随着的是咔哒开门响,贺绅推门进来,腕肘垂挂着西装外套,随手搭在沙发沿,人走到朱伊伊身侧坐下,“在聊什么?”

沙发垫下陷,距离一下子拉进,朱伊伊稍稍不自在,屁股往外挪了挪:“聊你和贺小姐,听舅舅说,她一直在国内。”

贺绅脸上出现一抹异色,很快敛去,神色如常道:“她有什么好聊的。”

一副嫌弃的口吻。

朱伊伊:“……”

贺绅摘下金丝眼镜,腕表,搁在桌面,自顾自倒了一杯茶,推给朱伊伊,“舅舅带来的清茶,尝尝?”

白瓷杯盏中的茶叶,有“绿妆素裹”的美感,汤色清澈,茶味清醇,叶底匀嫩。

朱伊伊捧起,怕烫,只用唇抿了一点,眼睛亮亮的:“好香啊,比绿茶味浅,但比花茶味浓,喝下去后舌尖还有回甘。”

“伊伊挺会品茶,”贺达荣欣慰道,“一个老朋友送的新款茶,好不好喝?”

“好喝。”

“好喝的话,去楼上拿一份,”贺达荣用茶盏拂开叶沫,谈及茶,像是打开话匣子,“下次我再多要一些,或者去月离港,那里存了不少别的珍稀茶,有金瓜贡,绣茶王香竹箐,还有太平猴魁……”

听着就很很很很很很贵。

朱伊伊忙不迭摇头,婉拒:“不用了舅舅,我平时不喝茶的,这些太贵重了。”

“走吧,”贺绅已然起身,径直往二楼走,“舅舅特意为你备下的。”

朱伊伊这才明白今天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拿茶。

踩着白毯,像行走在一团团松软棉花上,走到二楼拐角,朱伊伊停下来,扒着栏杆探头探脑地张望。确定是贺达荣的视线盲区,立马伸手戳了贺绅一下。

男人立时一僵。

见他没转身,朱伊伊又戳了戳,圆圆的指腹正中男人的尾椎骨,酥酥麻麻的麻意顺着那根脊骨,遍及全身。

贺绅下颌绷紧,躲开:“做什么?”

他声音低沉,似压抑着什么,朱伊伊茫然眨眼:“我是想跟你说,这个茶太贵了,我不要。这样吧,我先假装接受,等舅舅一走你再偷偷拿回来怎么样?或者我不带走,就放在你车里,别叫舅舅发现也行。”

“毕竟是演戏,”她一板一眼,“得分清楚。”

朱伊伊涂了唇膏的嘴,红润润,湿淋淋,说话时张张合合。

就是总能说出些气人的话来。

如果眼神能接吻,那她的唇必定会被吮吸地又红又肿。

这样就能堵住了。

贺绅目光从朱伊伊的唇,看回她无辜单纯的眼睛,轻嗤一声:“拿来拿去,过家家呢。”

“……”

拐着弯骂她幼稚呗。

这人。

“喝茶这种事儿修身养性,我平时不用,”朱伊伊耐着性子温声解释,“再说,我还没到修身养性那个年纪呢,你自己留着喝吧。”

贺绅脸一黑。

他冷不丁问一句:“我很老吗?”

朱伊伊懵了:“没啊。”

“那什么叫你还没到那个年纪,让我喝?”他胸腔溢出一声哼笑,被气的,咬着牙顿顿道,“朱伊伊,我比你大三岁,不是三十岁。”

朱伊伊微窘。

她又没那个意思,凶什么嘛。

最后,朱伊伊还是把茶抱了回去。

只不过回家前,让贺绅给她换了个包装,总不能让朱女士眼睁睁地瞧着茶名儿,回头上网一搜,看着七八位数的价格给被吓死,不知道的还以为她抢银行了-

昨天为了陪贺绅去公寓,朱伊伊缺席了海底捞,因此第二天再次收到邹楠邀约的时候,没好意思拒绝。

地点是工作室的小楼台,一群人在BBQ,不过考虑在室内,没敢太放肆,打开窗户通风,散走烟雾。

烧烤用的肉串是邹楠妈妈从老家寄来的土特产,说是年关,让分给同事,搞搞关系,成年人重视交际,人心搞齐了才好干活。

邹楠摇头,无奈一笑:“我妈就这样,老一辈的思想,现在只要钱给足了,哪里怕留不下人。”

“阿姨也是替你考虑,”朱伊伊避免吸了烟尘,走到窗户边,面朝着外,“不过你说的也有道理,现在经济形势不景气,没什么比薪资更重要了。说起来,我当年投时瞬的简历,也是听说他们工资高。”

时瞬是京城数一数二的传媒公司,邹楠脸色露出几分羡慕和向往:“要是工作室以后能有这么大的作为,死也值了。”

“干嘛这样比,你今年才23岁,能跟朋友同学一起合伙开工作室,已经是同龄人里非常优秀的一批了。我在你这个年纪,还成天欧巴欧尼磕cp呢。”朱伊伊被冷风吹得有些冷,说话都透着寒气,缩缩脖子,揶揄道,“没准以后我没地儿去,还得求邹总收留呀。”

邹楠愣了愣:“伊伊姐,你这是要辞职的意思吗?”

“可能吧。”

反正也呆不久。

像是一口大锅砸下来,探头看,里面还装满了五颜六色的彩虹糖,邹楠内心窃喜,面儿上还是强装矜持:“其实我们工作室正好缺一个宣传方面的专业人士呢,如果,我是说如果,伊伊姐以后想来,工作室随时欢迎你。”

朱伊伊只是随口一说,没想到阴差阳错为自己铺了条后路,她受宠若惊:“我真的可以?”

“当然了,这段时间你跟麦麦姐的工作能力,我跟同事们都有目共睹。伊伊姐,你总让我不要妄自菲薄,说我还年轻,机会很多,你也是啊。”邹楠作出一个加油打气的手势,眉宇舒展,清冽声线少年感满满:“朱伊伊,你超棒的!”

朱伊伊,你超棒的。

她在心里默念这一句朴实无华却又充满力量的话。

“喂,你们俩偷偷摸摸聊什么呢,”凌麦举着两个烤翅,洒满孜然和辣椒粉,外皮烤的酥脆金黄,“这么好吃的烤串你们都不感兴趣,不懂生活,我深深鄙视!”

邹楠单手揣兜,笑:“没说什么,就伊伊姐说她之后可能会……”

“哇,好好吃。”朱伊伊打断邹楠的话,佯装惊喜地咬了一口鸡翅,咀嚼起来嘎嘣脆,哄得凌麦去多拿几串。

随后扭头,对邹楠作了个嘘声的手势:“这事儿你先替我保密。”

白净食指与樱唇形成鲜明对比,纯洁又性感,邹楠移开眼,“好。”-

回去的时候是邹楠开车,朱伊伊在小区前面的十字路口下车,没走多久,远远地望见小区巷子口聚集一堆小贩。

前些天下雪,没地儿摆,等雪停,这边的小贩全出摊了,堵的巷子口下脚的地儿都没。

不过朱伊伊常光顾的摊也在。

她管老板叫越叔。

越叔年轻时候在工地干活,意外被钢筋扎穿了头,从下巴到头顶直接贯穿。工地老板赔了一笔钱,但没用,越叔伤到脑神经,说话做事慢半拍,眼睛半瞎,耳朵半聋,无儿无女,孤苦伶仃的,这些年老了,就靠在巷子口卖东西赚点钱。城南小区住的这一片人,都知道他,时不时帮衬点,像朱伊伊,回回都买他自己做的手工饼子。

“越叔,”朱伊伊边打招呼边走到一块没积雪的水泥地,站稳,蹲下,在两箩筐里挑挑拣拣,说话时声量扬大,“那么晚了还出摊,不冷啊。”

男人听不清:“什么——”

朱伊伊叹气,走近点,一字一顿地重复:“我说,这么冷的天,你多穿点。”

越叔哦哦两声,行动迟缓地点点摊子上的饼子,“今天新做的柿饼,要不要?”

柿子里含有大量维生素和矿物质,孕妇可以偶尔进食一些,多了的朱女士也可以吃,她道:“要一斤。”

称重,付款,朱伊伊拎着东西离开。

越叔理了理塑料袋,拿起两块柿饼,压住。哆嗦着手掏出老年机,努力睁大眼看清时间,不早了,准备收摊。

视线中突然闯入一双笔直长腿。

夜晚的京城,寒风里夹杂着一丝松雪味道。

男人踩过泥泞沼泽,熨烫齐整的西装裤脚沾上几滴污点,他略微停顿,继续向前,越过堆积砸碎的垃圾,一步一步,直至停在摊前。

越叔手停下,抬起头,模糊不清的视力只能看清一个虚虚轮廓,像是个男人,个子高,像山。怕是晚上到处巡逻的城管,他一慌,想跑,忽然听到那人淡声开口:“买东西。”

越叔放下心:“买什么?”

贺绅眼皮低垂,以一贯俯视的角度扫过摊面的卖品,嗓音似山顶峰峦的孤雪散落:“她刚刚买什么,我就买什么。”